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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还有多少宝藏没有被人发现?有史记载,还有人在寻找那些遗失的和隐藏的宝藏。民间的、官方的、海盗的,人们都在寻找。所以说,海盗小说就是在今天,还有着现实的意义。而斯蒂文森的藏宝图,这种形式依然在很多西方的幻想小说中使用。至少,它会给读者带来兴奋,带来一种真实感。 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面都藏着一个岛。这个岛里面装着我们的秘密,我们的诗,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友谊,希望它真的是一个宝藏而非垃圾。 安武林 第一章 客店里的老船长 乡绅屈利劳尼先生、李甫西医生和其他几位先生们早就要我把有关藏宝岛的全部详情从头到尾、毫无保留地写下来。不过,该岛的位置还不便公开,因为那里还有未取完的宝藏。17××年的某一天,我提起了笔,思绪回到父亲开设“本葆将军”客店的时候,当年,那个褐色脸上带有一道刀疤的老船长就在我们店里下榻。 现在回想起这个人来,简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他步履沉重地来到客店门口,身后跟着一只让人用行李车推着的水手衣物箱,这人身材高大魁梧,皮肤栗色,黏糊糊的辫子耷拉在脏兮兮的蓝外套的肩部,粗糙的手上疤痕累累,指甲乌青而残缺不全,一侧脸颊上有挨过弯刀的疤痕,那道疤痕颜色白里泛青,不干不净。他一面环顾着小海湾一面独自吹着口哨,忽而扯开嗓子唱起了一支古老的水手歌谣: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那声音苍老高亢、颤动不止,像是绞盘机起锚时转动绞盘的扳手唱着号子喊破了嗓门,然后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撬棒状木棍重重敲打着店门,当父亲出来后,这家伙又粗声大气地要了杯朗姆酒。酒端上来,他慢慢地啜饮,像个鉴定家似的,一面细细地品味,一面继续打量着四周的峭壁,又抬头审视一番客店的招牌。 “这是个挺便利的小海湾,”最后他说,“客店开在这地方真不坏,生意好吗,朋友?” 父亲对他说,生意很清淡,客人比较少,实在遗憾。 “好吧,真是个专门为我预备的好住处。”他招呼着跟在后面推行李车的人:“伙计,过来!把车子靠边儿,帮我把箱子搬进来。” 这人转过头继续对父亲说:“嗨,朋友。我要在这里住上几天,我这人不讲究,只要有朗姆酒、熏猪肉和鸡蛋,能对着海湾看船下海就行了。要问我的名字么?管我叫船长得了!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拿去!拿去!”说着他把三四枚金币抛在了门槛上。“这点钱花完后,你可以告诉我。”自称船长的家伙说完这番话后,那威风凛凛的神情俨然像个司令官。 的确,虽然他破衣烂衫,言语粗鲁,却一点儿也不像在桅杆前干活儿的水手,而像极了惯于发号施令,甚至动手打人的大副或船长,也许还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船长哩。那个推行李车的人告诉我们,这个人是在当天早晨被邮车送到“乔治王”旅馆的,在那里打听海边有哪几家客店,大概听人家说我们店的名声不坏,又很僻静,所以就选定“本葆将军”客店作为他的寓所。关于这位客人,我当时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既然他自称船长,那就暂且这么称呼吧。老船长沉默寡言,整天在小海湾附近转来转去,有时还带着一架铜管望远镜攀登到峭壁上对海瞭望,不知在看些什么。晚上,他常会坐在客店火炉旁的角落里,拼命地往嘴里灌着掺了水的朗姆酒。谁要跟他说话,船长多半不会开口,只是猛然抬头瞪着对方,从鼻子里发出船在雾中鸣号那样的哼声。我们和来我们店里的人不久即懂得,对这样一位凶狠、神秘又略带恐怖的客人,还是任其自便为好。 船长每天散步回来,总要问起有没有水手从此经过。起初,我以为他问这话是想念自己的同行,但后来渐渐明白他不过是想避开这些人。附近常有船员沿着海边大道去往布里斯托尔,他们经常会在“本葆将军”客店暂时歇息会儿。每逢碰到船员到来,船长总要从门帘后面窥探一番对方后才会走进餐厅,若是当场碰到船员这类人,他必定会像只耗子似的不声不响。 这事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秘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算是他这种戒备心理的分担者。某天,船长把我拉到无人处,表示愿意在每月的第一天给我四便士银币,只要我“时刻提防一个独腿水手”,若那人一旦出现,就赶紧向他通风报信。有好多个月初,我去要报酬,他都会对我嗤之以鼻,还瞪着眼逼得我不敢看他。然而,不超过一个星期,船长肯定会改变主意,给我递上四便士,同时重申要求我监视“独腿水手”的命令。 那个人搅得我不得安宁,即使在梦里也让我难以入睡。在暴风肆虐的夜里,房屋四角被刮得动荡不停,碎浪咆哮着冲过海岸扑向峭壁。我就会在一千种形象、一千种邪恶表情中看到他,一会儿截到膝盖,一会儿截到屁股,一会儿他又变成要么没腿,要么在身体中央长出条长腿的怪物,最可怕的是看见这单腿怪物连跑带跳地越过篱笆和水沟在拼命追赶我!总之,为了能领到那每月月初的四便士,我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 尽管我一想到那个“独腿海上漂”就心惊肉跳,但对船长本人我却不像其他任何认识他的人那样害怕。有几个晚上,他喝了过量的掺水朗姆酒,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身躯,干脆坐在地上唱起那古老、粗鄙、狂放的水手歌谣。 还有几次,船长胡乱叫嚷着,要请客店里的每人都喝一杯,强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听他讲故事,或者跟那歌谣齐声应和。我似乎感觉到“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的吼声震得屋子发抖,人家见了这醉汉都怕得要死,所以不得不卖力地加入合唱队伍,生怕因为声音不够大、状态不够投入而引起他的注意。船长发起酒疯时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委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恶霸:他会猛敲桌子喝令大家肃静,要是有人说话,这恶霸便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要是谁也不说话,恶霸又认为听众们没在听故事,仍会大发雷霆,胡乱斥责;他甚至不许任何人走出店门,直到自己喝得醉醺醺,打着趔趄回房去睡觉才算完事。 客人们最怕听船长讲故事,那些故事十分恐怖,内容都是些关于绞刑、走木板、海上风暴、珊瑚礁、在加勒比海南部横行不法的海盗及他们的巢穴之类。据船长所述,自己在海上与被上帝放逐的亡命之徒厮混了一辈子,他叙述时的粗俗话语如同故事里的罪行一般令当地的淳朴村民们大为惊骇。父亲经常说这客店非被毁掉不可,因为顾客们不堪忍受暴虐、压制以及战战兢兢上床的滋味,他们即将不再光顾“本葆将军”客店。不过我倒相信,船长住在这里对我们有好处,人们虽然当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但过后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很有意思,在宁静的乡村生活中,这不失为一针上好的兴奋剂。甚至有群年轻的小伙子还非常钦佩船长,称他是“真正的老水手”“货真价实的船员”,还说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英格兰才得以称雄海上。 从某方面讲,这家伙真有可能毁掉我们。因为他在“本葆将军”客店里住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预付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可父亲始终不敢壮起胆子跟他要钱。只要一提起此事,船长会立即从鼻子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咆哮,同时还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可怜的父亲,直把他吓得从屋子里倒退出去。我曾亲眼看到父亲碰了一鼻子灰后扭绞着自己的双手,那种出自心底的恐惧和烦恼大大加速了他的早逝。 船长住在客店里的那段时间,除了从小贩手里买过几双袜子外,衣着穿戴上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三角帽有一道卷边耷拉下来,他就一直任其耷拉着,不管刮风时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不便。他曾躲在楼上屋子里将自己的外套偷偷地补了又补,直到上面除了补丁什么都看不出来。船长从来不写信,也没收到过信,他不和邻居以外的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偶尔交谈也多半是在他灌多了朗姆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见他打开过行李车拖来的那只大箱子。 船长只被人顶撞过一次,那是在我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有天傍晚,李甫西医生来为父亲看病,吃过我母亲准备的晚餐后,他走进客厅抽起一斗烟,等人将马匹从村子里牵来,因为客店里没有马厩。我刚巧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可以清楚看到——医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发套上搽着雪白的发粉,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翩然风度。他同那些粗俗的乡下人,特别是同那个邋遢臃肿,刚刚灌完一肚皮朗姆酒,正醉眼蒙眬的吓人老船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会儿,喝得烂醉如泥的老船长正一只胳膊耽在桌子上,扯开破嗓子唱着歌儿: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其余的都做了酒和魔鬼的牺牲品——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起初,我猜想“死人箱”可能就是放在他屋里的大箱子,这个念头常在噩梦里同我惦记着的“独腿海上漂”纠缠在一起。不过,那时大家对这支歌都不怎么特别在意了,头回听到粗俗歌谣的只有李甫西医生,我看得出他对此毫无赞赏之意,因为医生当时很生气地抬头看了眼船长,就继续同花匠老泰勒谈起了一种治疗风湿病的新药方。 老船长越唱越起劲,最后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我们都懂得那是命令别人停止说话的意思。于是,声音立刻平息下去,只有李甫西医生依旧口齿清晰、语调亲切地讲着,每说完一句话还轻松地抽一口烟斗。船长瞪着眼看了会儿,又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更加凶狠,最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咒骂了句:“那边的人听着,都不许说话!” “你是在对我讲话吗,先生?”医生问。那恶霸说是,同时夹了句恶毒的咒骂。 “我只对你说一句话,先生,”李甫西医生不卑不亢地说道,“如果你再不戒酒,世上很快将少一个肮脏无比的混蛋!” 那老家伙怒不可遏,一个抽身跳出来,飞快地掏出把水手用的折叠小刀,将它拉开托在掌上不住地掂量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威胁医生,说要用飞刀把对方钉在墙上! 医生站那儿纹丝不动,他将声音略微提高,以便让全屋的人都能听见,口气却相当严肃而坚决:“如果你不马上把刀子放回口袋,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你将在下次巡回审判中被送上绞刑架!” 两双眼睛互相对峙着,几秒钟后,船长屈服了。他收回刀子退回到座位上,像条挨了打的狗似的,嘴里仍在咕哝着。 “现在,先生,”医生继续说,“既然我已知道在自己的辖区内还有你这么个人物,那我就会时时刻刻监视着你。我不仅仅是个医生,还是一名地方法官,如果有半句抱怨你的话传我耳朵里,哪怕只是像刚才那样的无礼行为,我都将采取有效措施,把你抓起来从这里赶走。我说完了。” 此时,李甫西医生的马正巧被牵来,他骑着马离开了“本葆将军”客店。当天晚上,船长再不敢多吭一声,此后一连几个晚上他都比较老实。 没过多久,“本葆将军”客店即发生了第一桩神秘事件。这件怪事使我们终于永远摆脱了那位凶恶的老船长,但并没有彻底摆脱因他而带来的麻烦。读者们读下去自会知道。 那年冬天极为寒冷,冰霜雨雪频频降临,刺骨寒风夜夜来袭。我可怜的父亲恐怕没有希望挨过冬天了,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和母亲把店里的事统统包下来,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没怎么留意那个令人不快的客人。 在1月里某个寒风割面、滴水成冰的清晨,小海湾覆盖着厚厚的白霜,远远看去一片灰白,波浪轻轻拍打着岩石,太阳刚刚升起在山尖,远远照射在海面上。老船长这天起得很早,夹着铜管望远镜去了海边,他把帽子歪扣在后脑勺上,一柄弯刀在蓝色旧外套的宽宽下摆后面晃荡着。他大步走着,嘴里呼出的哈气像有股烟雾缭绕着,在转过大岩石时,船长气愤地哼了哼鼻子,好像仍在对李甫西先生的那一顿抢白耿耿于怀。 母亲在楼上服侍着病中的父亲,我在楼下餐桌上张罗着船长的早餐,客厅的门忽地被推开,走进来一位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人面色苍白,脸像白蜡,左手缺两个指头,他虽然也佩有弯刀,却不大像是勇武好斗之士。这个人让我很纳闷,他不像水手,却给人在海上混饭吃的感觉。 我问客人要点儿什么,他点了杯朗姆酒。我正要离开客厅去取酒,他却在桌边坐下,把我又叫了回去。我不解其意,便拿着餐巾停在原地。 “到这儿来,孩子,”他说,“走近些。”我靠近一步。“桌上的早餐是不是为我的朋友比尔准备的?”他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 我告诉他自己不知道谁是比尔,早餐是为住在店里的某位客人准备的,这里的人都管他叫船长。 “这没什么区别。”他说,“我的朋友比尔很有可能被叫作船长。他脸上有道疤,嗜酒如命,为了让你信服,我还可以指出,他那道刀疤是在右半边脸上。噢,好啦!我都告诉你了,现在,我的朋友比尔是不是在房子里?”我告诉他,船长散步去了。 “哪条路,孩子,他走的哪条路?”陌生人急急地问。我指了指那块大岩石,还告诉他船长就快回来了。 “噢,过会儿我的朋友肯定会像看到好酒一样高兴。”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毫无愉快的表情。 陌生人一直守候在客店门边,紧紧盯着大门外,就像猫在等待耗子出现。有一次我刚刚跨出店门,立即被他叫了回去,他大概嫌我动作慢了,白蜡般的脸上顿时露出凶相,陌生人咒骂着令我马上回去,见我乖乖听话遂又恢复到先前那种半哄半嘲的口气,连连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孩子,特别讨人喜欢。 “我也有个儿子,和你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他是我心里的骄傲。不过男孩子们最要紧的是听话。嗯,孩子,你要是跟比尔出过海,就不会站在那里让人家吩咐第二遍——你肯定不会。比尔也从来不说第二遍,那不是他的作风,和他在同一条船上待过的人都知道。瞧,肯定是我的朋友比尔回来了,胳肢窝里夹着望远镜。哎呀,我的上帝!孩子,咱们回客厅里躲门背后,给比尔一个小小的惊喜吧!啊,祈求上帝再次保佑他。” 陌生人拉着我躲在旅店门后,他将我一把扯到身后,紧张地注视着门外。我心里非常害怕,也能感觉到那陌生人的恐惧感,他撩开衣角紧按着刀柄,微微将利刃从鞘中向外轻拔,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还不停地咽着口水。终于,船长迈着大步走进来,砰的一声重重将门关上,径直走向客厅另一端已为他准备好早餐的那张桌子。 “嗨!比尔。”陌生人开口叫道,那声音在我听起来像是给他自己壮胆。船长蓦地转过身,脸色一下变得发青,眼神极为惊惧,那表情像是看到了魔鬼、幽灵,整个人也在一瞬间显得衰老而虚弱,看似落叶般不经一击,我当时觉得他是那么的可怜。 “比尔,认出来了吧。是啊,你当然应该认得出同一条船上的老伙计。”陌生人接着道,语气里明显有了几分得意。 船长一时喘不过气,憋了足有五秒钟,才蹦出两个字:“黑狗!” “除了我还能是谁?”陌生人的回答完全没了紧张,“正是当年的黑狗来‘本葆将军’客店看望老朋友比尔了。啊,比尔,比尔,自从我丢了两根指头后,咱俩可都经历了好多事。”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残缺的手。 “既然你已经查到了我的下落,说吧,你要怎么样?”船长略微平静下来。 “你还是没变,比尔。”被唤作“黑狗”的陌生人此时已全身心放松,“还是先让这个怪可爱的孩子给我来一杯朗姆酒。你要是愿意,咱俩可以坐下来,像老船友那样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我端着朗姆酒回来时,他们已在桌子两边坐定。黑狗侧身坐在靠门的一边,我想这家伙大概是想一只眼盯着船长,另一只眼瞅着退路吧。他叫我走远点,还要把门打开:“免得你从锁孔里偷看,孩子。”我乖乖地走开,回到酒柜后面。 我当然会竖起耳朵留神听着,可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他们急促难辨的低语声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客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粗鲁的谩骂,继而就是船长那沙哑的声音:“不不!事情到此为止,大不了上绞架一起上!”紧接着,一连串可怕的打闹声响起:桌子、椅子全被撞倒的声音,钢刀交错的乒乒乓乓声,还有人痛得直叫! 我旋即看见黑狗左肩膀淌着鲜血仓皇逃出,船长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人手里都握有锋锐的弯刀。追到门口时,船长最后一刀猛力劈出——要不是那把刀刚巧碰在我家那块“本葆将军”客店的大招牌上,肯定会把黑狗的脊梁骨给劈断!直到今天,招牌下端的木框上还留着深深的刀痕呢。 一场恶斗就此结束。受伤的黑狗蹿出门外,两条腿窜得极快,转眼就消失在小山背后。船长死死盯着那块招牌,揉了揉眼睛这才回到屋里,泄了气似的招呼我:“吉姆,去拿杯朗姆酒。” 我被刚才发生的一幕吓慌了手脚,取酒时“啪啦”打碎了酒杯,一抬头“砰”又撞上了酒桶龙头,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就听到客厅里“咕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跑过去一看,只见船长直挺挺躺在地板上,呼吸急促双目紧闭,脸色异常得可怕。“我的天哪!”被打斗声、喊声惊动的母亲此时也奔下楼来,急得直嚷嚷,“店里竟然出了这么丢人的事!你那可怜的父亲,唉,他还病着!” 当时我们想不出什么施救办法,只以为船长在同黑狗搏斗时受了致命伤,于是赶紧拿起朗姆酒试着往他嘴里灌,可是船长牙关紧咬,根本无法扳动分毫。 我和母亲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给父亲看病的李甫西医生推门进来了。 “噢,医生!”我们都叫起来,“快来看看这个不幸的人吧。” 李甫西医生蹲下身子不到一分钟即站起来。“怎么样?他伤在哪儿啦?”我急急地问。上帝保佑!可千万别让“本葆将军”客店出现斗殴致死的糟糕事件。 “伤?乱弹琴!他连皮也没擦破一块!跟你我一样完好。”医生有几分愤然,“这个人是中风,我早就警告过他。霍金斯太太,你还是回到楼上你丈夫那里去,如果可能的话,什么也别说。我会尽我所能来挽救这个家伙毫无价值的生命。”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吉姆,去给我拿个水盆来。” 我取来盆时,医生已把船长的衣袖撕裂,露出他肌肉发达的粗大膀子。前臂上有好几处刺青,上面端正而清晰地刻有“鸿运高照”“一帆风顺”“比尔·彭斯万事如意”等字样,靠近肩膀的地方还刺着某个人吊在绞刑架上的草图。在我看来,这刺青的手艺十分出色。 “他倒有先见之明。”医生指着那幅草图说,“比尔·彭斯——如果这是你名字的话,现在我可要看看你的血液究竟是什么颜色。”他偏过头问我:“吉姆,你怕血吗?” “不,先生。”我回答。 “那你端好盆。”他说着,取出一枚刺血针,在船长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大量的血被放出。船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他先是认出了医生,眉头立刻皱紧,后来看见我,似乎放心了些。但猛然间,他即脸色大变,挣扎着要起来,还大声嚷嚷着:“黑狗呢?黑狗在哪儿?” “这里没什么黑狗,只有你躺在这里。”医生说,“你因不断酗酒引起了中风,完全印证了我以前向你提出的警告,刚才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回来。彭斯先生——” “我不是彭斯。”他粗暴地打断。 “甭管这些。”医生说,“我认识一个海盗姓彭斯,就用来称呼你吧,这样比较方便。现在你听我说:一杯朗姆酒不会要你的命,但是如果你喝了第一杯,就会喝第二杯、第三杯。我拿脑袋担保,如果这种恶习不改,你很快就必死无疑。明白这个意思吗?就像《圣经》里所说,回到你来的地方去。现在,来,努把力站起来,我扶你到床上去。”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上楼,放倒在床上。船长的脑袋一靠上枕头就颓然耷拉下来,好像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我再次提醒你,”李甫西医生最后对他说了句话,“朗姆酒对你来说等于死亡,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说完,他拉起我去看我的父亲。“你别担心,”医生刚带上房门就对我说,“我给他放了不少血,足够叫他老实一阵子,让他在那儿躺上一星期,对他对你都有好处。但要是再有一次中风的话,他就没救了。” 第二章 黑牌与箱子 中午时分,我拿了些冷饮和药片来到船长房间里。他和我离开时一样,还那样躺着,只是将身体略微抬高了些,床上的病人看起来精力不济,虚弱又亢奋。 船长看到我进去,勉强打起精神说:“吉姆,在这里我只瞧得起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一向待你不薄,月月不落地付给你四便士。可是现在你看,我多么倒霉,身体垮了还没有一个亲人照顾。吉姆,去给我拿一小杯朗姆酒来,好不好?” “可是医生——”我想起李甫西先生的话。 “去他妈的医生!医生个个都是笨蛋!”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生气地骂,“那个医生怎么懂得水手的心?我到过像沥青油那么烫的地方,同伴们都得了黄热病倒下去,闹地震的时候陆地又像海浪一样上下翻腾——医生知道那种地方吗?告诉你,我是靠朗姆酒活过来的。对我来说,它既是粮食又是水,既是朋友又是老婆!要是现在我喝不上朗姆酒,就相当于一条被海浪掀翻的可怜老破船!我变成鬼也要向你、向那个笨蛋医生讨命!” 他不停地咒骂着,大概是觉得这样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吧,跟着又换用恳求的语调对我说:“你瞧,吉姆,我的手指头抖得有多厉害,到现在为止,今天一天滴酒未进哩。告诉你,那医生是个笨蛋,他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要是一口酒也喝不上,吉姆,我会得恐惧症的,什么妖魔鬼怪都会跑到我眼前来。看哪,我已经看到它们了,清清楚楚看到老弗林特坐在你背后的角落里。每当眼前出现这些可怕的东西时,就会搅得死人也不安生!更何况那个医生也亲口说过,一小杯朗姆酒对我没什么害处,吉姆,我愿意用一个金基尼换这一小杯酒呢。” 他越闹越凶,我担心会吵着当天病情很重、急需休息的父亲,再说,刚才他引述医生的那句话已使我打消了顾虑,但赤裸裸的贿赂手段却令人相当反感。 “我不要你什么钱,只要把欠我父亲的账付清就够了。我可以去倒杯酒,但你不能多要。”我说。 当一小杯朗姆酒递到眼前,躺在床上的酒鬼立即贪婪地抢过去,一饮而尽。“啊,不错,不错,这下好多了!孩子,我问你,那医生说我要在这破床上躺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我回答。 “活见鬼!要一个星期?”他失声惊呼起来,“我可办不到!到那时他们就会给我送黑牌了,那帮蠢货们正在到处打听我的下落。他们自己的钱保不住,就要打别人的主意了,这难道符合水手规矩吗?我一向懂得节俭,从不浪费掉自己的一个子儿,更不会让它们白白丢掉。不用怕他们,我要再一次扬帆起航,再一次重振雄风!老弟,我要叫他们来扑一个空!” 船长嘟嘟囔囔说着话,同时吃力地撑起身子。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差点儿叫出声,却还得费力挪动那两根铁柱般粗壮的腿。船长的话听起来气势汹汹,声音却微弱极了,让我觉得酒鬼生病时真是可怜啊。 终于在床上摆好了坐姿,船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个医生害死我了,快让我躺好吧,耳朵嗡嗡直响呢。” 我还没来得及将他扶稳,船长已向后仰倒,硕大而肮脏的头部靠在枕头上,整个人躺在那儿半晌不语。 “吉姆,”他终于又开口了,“你今天看见那个船员了吧?” “你是说黑狗?” “对!黑狗。”他恨恨地说,“他是个坏蛋!可是派他来的人更坏!万一我不能脱身,他们送来了黑牌,你一定要记住:这些家伙的目标是我的水手箱子。到时你赶紧骑上马——你会骑马的吧?——去那个笨蛋医生那儿,让他调集所有的人马,包括附近各处的地方官吏等,全都到‘本葆将军’客店来,把还活着的老弗林特部下一网打尽!我以前是老弗林特的大副,知道那地方的人就剩我一个了,他临死前在萨凡纳告诉了我这件事,当时他就像我现在这样躺着。不过,孩子,你先别去报官,除非他们真给我送来了黑牌,除非你再次看到黑狗或是那个只有一条腿的水手——特别是这个人,吉姆,对那个独腿水手一定要特别提防。” 老船长絮絮叨叨,我总算很费劲地听清了这番话。“可是,什么是黑牌呢?”我问道。 “那是一种通牒,老弟,等他们送来了我会告诉你的。从现在起,你要留心守望,将来我再与你五五平分。吉姆老弟,我以我的名誉起誓。”船长说。 他接着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儿胡话,声调越来越低。我赶紧喂这个难缠的病人服下药,老船长像个孩子似的嘟囔着:“如果还有需要吃药的水手,那就是我了。”他昏昏沉沉地睡去,我这才得以脱身走开。 安静下来的我不知如何是好,也许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医生?我怕得要命,唯恐船长事后后悔吐露了真情而将我除掉。可就在这时,我那可怜的父亲当天晚上突然去世了!没办法,只能将其他所有事情先搁置一边,帮着母亲成天忙着安排葬礼,接待吊唁的邻居,一边料理丧事一边张罗店里的事情,压根儿没时间去想船长,更谈不上怕他。 令人惊奇的是,第二天早上,他居然下楼了,整个人看起来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老船长尽管吃得极少,可是朗姆酒却比平时喝得都多!他在酒柜旁自己动手倒酒,满脸怒气,鼻子不时哼哼着,任谁也不敢从眼前经过或是劝阻。 葬礼的前一天晚上,他照样喝得酩酊大醉,照样唱起那支粗野难听的水手歌谣。尽管这老家伙虚弱至极,可我们仍然怕他怕得要命!李甫西医生被请到远地出诊去了,从父亲死后一直没有来过客店。 可能是朗姆酒的缘故吧,船长的身体非但不见复原,反而越来越不济了。他扶着楼梯栏杆爬上爬下,在客厅到酒柜间走来走去,有时会到门外嗅嗅海的气息,但从客厅到门外的这段距离,他都要扶着栏杆、墙壁才能走过去,呼吸亦沉重而急促,就像在爬一座陡峭的高山。 此后,老船长一次也没找我单独说话,但愿这家伙已经忘掉了托付之事。他的脾气比以往更乖戾,如果把身体因素考虑进去的话,那应该说比以往更暴躁。现在,他灌下朗姆酒以后常将那柄弯刀拔出来插在桌上,不过,这么做的同时,他倒不怎么瞪视来往客人了,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比如有一次,我们惊奇地发现,他居然吹起了口哨,那是一支乡村情歌的曲调。应该是他在出海之前学会的吧,我想。 葬礼结束后的一个下午,天冷雾浓,大约在三点钟,我倚在门口沉浸于对父亲的哀思。这时,有个人顺着大路走过来,他是个瞎子,行走时不停用棍子敲打着路面。这人额上套着个大绿罩子,正好遮挡住眼睛和鼻子,他还总是佝偻着身子,不知是上了岁数还是体弱多病的原因。瞎子穿着件肥大、破旧,带有风帽的水手斗篷,我从没见过比这打扮更可怕的人。他在客店前停下,扯开嗓子怪腔怪调地向空中探问:“哪个好心人愿意告诉一个在奋勇保卫英格兰祖国时失去了宝贵眼睛的苦命瞎子,我现在在镇子的什么地方?” “我的朋友,你现在是在黑岗湾‘本葆将军’客店的门口。”我说。 “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少年的声音。”他伸出只手,“好心的朋友,你可愿意把手伸给我,带我到店里去?” 我刚刚伸出手,就被那个可怕的瞎眼怪物一把抓紧!我吓得拼命挣扎,可是瞎子用力一扯,就把我拖到身边。“孩子,现在,带我去见船长。”他说。 “先生,说真的我不敢,请你相信我。” 他冷笑一声,使劲一扭,我痛得尖叫起来。“快点,马上带我进去!否则我扭断你胳膊。”那个恶狠狠的声音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还是很害怕:“先生,我是为你着想。船长跟过去已大不相同了,他老是拿着弯刀坐在那里,曾经有位先生——” “废话少说,快走!”那个声音如此狠毒、严酷、冰冷,它比扭胳膊更令人恐惧,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服从。进门后直奔客厅,生病的老船长正坐在桌边喝得昏头涨脑,烂醉如泥。瞎子紧靠着我,一只铁腕使劲抓着我不放,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弄得我差点儿垮下去:“马上把我领到他跟前,当他能看到我时,你就喊‘比尔,有个朋友找你来了’,要是敢不照做,我就给你来这么一下!”他边说边把手猛然一抽,痛得我当时差点儿晕过去。 我被这个瞎子乞丐吓得已经把对船长的恐惧远远抛在脑后,于是赶紧推开客厅的门,用发抖的声音喊出了那句话。 可怜的船长一瞥之下酒意全无,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临死前的苦楚。他挣扎着要起来,却已没有足够的力气挪动身体。 “比尔,你就坐在原来的地方吧。”那瞎子乞丐说,“我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你的手指头都在发抖。咱们公事公办,你把右手伸出来,孩子,你握住他的右手腕,伸到我的右手这边来。” 我们两人都照办了。瞎子乞丐把某件东西从拄拐杖的手里放到船长手里,船长接过后立刻攥紧了拳头。 “现在完事了。”瞎子乞丐说完,突然将我放开,而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麻利劲儿窜出客厅!我呆立在原地,听着那棍子哒哒哒的探路声快速远去。 过了半晌,我们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几乎在同时,我赶紧松开了一直抓着船长的手腕,他也把手缩回去,迅速而仔细地盯了一眼掌心。 “十点!”他叫起来,“还有六个小时,来得及!我还有时间捉弄他们。”他不知从哪儿冒出股劲,霍地站了起来。尽管如此,船长还是遇到了麻烦。他一只手扼住自己的脖子,身子晃动着,摇摇摆摆地站了会儿,接着便发出阵奇怪的声音,整个身体向前扑倒! 我赶紧呼唤母亲,可是急也没用:船长因为中风已经一命呜呼!说来也许让人难以理解,虽然我从没喜欢过这个人,可一旦看到他死了,却还是禁不住泪如泉涌。船长死得如此悲凉,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相比之下,父亲的死能稍稍让人安慰些。这亦是我看到的第二起死亡了,第一起死亡引起的哀思那时在我心里还丝毫未曾淡忘。 我不敢耽搁,立即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也许早就应该让她知道。母亲和我马上意识到当前的处境既尴尬又危险:船长如果有钱留下,其中一部分当然应属于我们,但是让他的船友们,尤其是我见过的黑狗与瞎子乞丐自动放弃快要到手的战利品,作为船长的债务抵偿,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我遵照船长的嘱咐现在就去找李甫西医生,只能撂下我孤单的母亲无人照应,这一点不能考虑。我们俩谁也不敢独自待在店里,厨房里煤块烧落的声音、时钟的嘀嗒声、不知哪种小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都让人胆战心惊。我老觉得周围有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一想到客厅地板上躺着船长的死尸,就会觉得那个可恶的瞎子乞丐正在附近不断徘徊,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此时此刻,我真是被吓得魂不附体!最后我和母亲决定一同到附近的小村里去求援,说做就做,连帽子也没戴,我们就惊惶地奔进了那片浓雾弥漫的苍茫暮色中。 小村庄在邻近海湾的另一头,离“本葆将军”客店并不远,只有几百码距离。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从这里根本望不见。让我心存侥幸的是,通往小村庄的路与瞎子出现的方向正好相反,他应该是回另一头去了,即使来也得从那里出发。我们在路上没用多长时间,有几次因为恐惧不得不停下来紧紧握着手侧耳倾听,好在一路上除了微波拍岸、寒鸦噪林,再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到达村子已是掌灯时分,我永远忘不了在看到星星点点的橙黄色灯光时,心情是何等的雀跃,不过,就像后来被证实的那样,这也是我们在村子里所能得到的最大援助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我们越是诉说自己的困境,村民们就越是往后退缩,不论男女老少,他们谁也不愿同我们赶回“本葆将军”客店。 弗林特船长的名字,虽然对于我很陌生,但对村民来说却是如雷贯耳。有很多人当时即大为恐慌,常在野外劳作并经过“本葆将军”客店那一带的村民还想起曾在路上见过几个陌生人,他们还以为是走私客,只顾匆匆避开了事,有个人甚至还在我们叫作基特海口的小港里见过海盗的一艘小帆船!说实在的,不要说弗林特船长本人,就是他手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将村民们吓得魂不附体。总而言之,事情的最后结果是:愿意骑马朝另一个方向去报告李甫西医生的人倒是有那么几个,但肯帮我们守卫客店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据说胆怯会传染人,反过来讲,争论亦可使人勇气大增。待大家七嘴八舌说完,母亲讲了一番话,她不愿放弃应该属于客店的钱:“要是你们没人敢去的话,我和吉姆去。我们仍顺着原路回去,不再打扰你们这些体壮如牛却胆小如鼠的笨蛋!就算丢了性命也要把那只箱子打开。克罗斯利太太,谢谢你给的这只袋子,我们正好用它去装回应得的钱财。” 我当然会和母亲一起去,村里人纷纷叫嚷起来,说我们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死活,也有不少人为我们的英勇而惊呼、赞叹。但不管怎样,终究没有人愿意一路同行,他们能做的只是给我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以备遇袭时作防身之用,并且还答应准备好马匹,便于我们在返回路上遭到追赶时能快速逃跑,与此同时,村里又派出个年轻人赶紧骑马去医生那里寻找救兵。 母子二人重新踏上寒夜险途,我的心怦怦直跳。一轮满月冉冉升起,带着红晕出现在雾气遍布的夜空,促使夜行者不得不加快脚步。我们明白,当再次返回时,明亮的月光会把周围照耀得非常清楚,清楚到任何人都能在夜里发现我们。沿着篱笆悄无声息地快速潜行,一路上没看到或听到足以加剧心中恐惧的任何动静,直到“本葆将军”客店的大门关在身后,我和母亲才大大松了口气。 返身插好门闩,我们站在黑暗中喘气,待掺杂着几分恐惧、几分焦灼、几分期盼的心情略略平复后,母亲从酒柜里摸出支蜡烛点燃。借着那一星烛光,我们俩手牵着手走进客厅,船长仍然躺在原地,仰面朝天,双眼圆睁,有只胳膊向外伸展着。 “拉下百叶窗,吉姆。”母亲悄悄说,“不然他们来了能看到我们。”等我拉下窗帘,她看着眼前横躺的尸体为难极了:“现在,我们得从这死人身上找到钥匙,可是,谁敢去碰他哩。”因为心中极度害怕,母亲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我立刻跪下身子,看见靠近船长手部的地板上有个黑色的小圆纸片——是黑牌!我确认自己没看错,赶紧捡起来,发现另一面工工整整写着行字:“限你今晚十点钟交出。” “他们允许船长活到十点,妈,也就是说海盗十点钟会来。”我话音刚落,家里的那座老钟便当当当地敲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真是吓人,好在它只敲了六下,还算不坏,现在是六点钟。 “快点,吉姆,”母亲说,“赶紧找到钥匙。” 逐个搜遍船长的衣袋,我只找到几枚小硬币、一个顶针、一些线和几根大针、一支咬过的烟草卷、他那把弯柄短刀、一个袖珍罗盘、一只火绒盒——这是全部物品,我开始失望了。 “可能挂在他脖子上?”母亲提醒道。 我强忍着厌恶,扯开他衬衫领子,那里果然挂着一条油腻腻的小绳。用弯刀将绳子割断,我拿到了拴在上面的钥匙,这小小的胜利让我们充满了希望,我们立刻毫不迟疑地上楼,进了船长的那间屋子。从他来到“本葆将军”客店时起,那只大箱子就一直立在床头。 这是个很普通的水手衣物箱,盖子上用热烙铁烙上船长姓名的第一个字母“B”,箱子角已被磨损得出现几丝裂纹,看得出他用了很久,平时又不加爱惜。 “把钥匙给我。”母亲说,锁眼有些生涩,她试着转动了几次,才把锁打开。 揭开箱盖,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柏油味立即从里面蹿出来!上面有套质地很好的衣服,叠得很整齐,母亲说,这套衣服还一次没穿过。衣服下面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架象限仪、一只铁皮罐、几条烟草卷、两把精工制作的手枪、一块银锭、一块老式西班牙怀表、几件不怎么值钱的小装饰品、一对镶有黄铜框的罗盘,还有五六枚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奇异贝壳。之后我心里常常纳闷:一个老海盗整天过着漂泊不定、朝不保夕的犯罪生活,带着这些贝壳能干什么? 除了那块银锭和饰物,没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我们要的是现金,眼下这堆破烂儿能有什么用呢?箱子里有件破旧的水手斗篷,已被海盐浸得表面灰白,母亲不耐烦地将它撂在一边,现在,箱底只剩下两件东西:裹着油布包的那件看上去像什么文件,另一个是帆布包,用手一碰即发出叮当声,听起来像是金币。 “我要让村里那些胆小鬼、笨蛋、流氓知道,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我只要回欠我们的账,其余的一个子儿也不多拿。”母亲气呼呼地嘀咕着并招呼我,“吉姆,来,撑好吉罗斯利太太给咱们的袋子。”她开始一枚枚数着船长的钱,并把它们扔进我撑起的袋子里。 这可真是件费时费力的麻烦事儿!船长留下的硬币来自各个国家,有西班牙的杜布龙金币,有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比索,有法国的金路易、英国的金基尼,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都胡乱搅混在一起。里面的金基尼数量比较少,而母亲只会用它算账,这就令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 大概才数了一半钱,我突然用手按住那袋金币,寂静而寒冷的空气中似乎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母亲吓得保持姿势不动,我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是瞎子乞丐的木棍敲在硬邦邦路面上的嗒嗒声! 恐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和母亲坐在地上,不敢出一丝大气儿。接下来,有人在猛敲店门,我们能听到门把手在转动、门闩在嘎嘎作响。此后是一段长时间的静寂,屋内屋外鸦雀无声,静得我和母亲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终于,那嗒嗒声又响起来,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真是谢天谢地!我们高兴得简直难以形容。 “妈,全部拿上,我们快走吧。”我想那门闩势必会引起怀疑,也势必招致那群可怕的强盗向我们发起进攻。我是多么庆幸自己插上了门闩啊,要是谁没有见过那个瞎子乞丐,绝难体会不到我当时的心境。 可是,我那固执的母亲自有主见。尽管她怕得要命,却不同意在收回欠账之外多拿一个子儿或少拿一个子儿。她说:“还没到七点呢。”我俩正欲争辩,突然,远处小山上传来声低低的呼哨! “我先把数好的拿走。”母亲一下跳起来,像是意识到危险的某个猎物一样,动作迅速而机敏。 “还要带走这个,好抵账。”我说着拾起那个油布裹着的小布包儿。 两人摸索着下楼,把蜡烛留在了空箱子那儿,接着打开门赶紧跑,再不跑可就晚了!空气中弥漫的雾气正在快速消散,明晃晃的月光已将道路两边照得透亮,只有谷底和客店四周还有一层薄雾尚未散尽,正好可以掩护我们跑一小段儿。离村子还有一半多路程,刚经过谷底时,我们便暴露在月光下了,不仅如此,还能听见好些人奔跑的脚步声。回头望去,一星灯光摇曳不定地正朝这个方向移来,这表明追赶者里至少有个人提着风灯。 “噢,我的孩子。”母亲突然停下来说,“你带上钱往前跑吧,我快要晕过去了。” 这下可完蛋了!我在心里恨恨地诅咒那些胆怯的村民,埋怨母亲的诚实和小气,她刚才是多么糊涂,现在又是那么不中用!幸好这时来到了小桥上,我扶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岸边,母亲在那儿长长叹出口气便身子一歪,倒在我肩上了。不知道从哪生出来股力气,我一把揽起她,连拖带拉地将母亲挪向桥洞。桥太低了,桥洞只容得下我在里面爬行,母亲几乎毫无遮蔽。我们只能小心地待在那里,待在听得清客店各种声音的距离之内。 第三章 争夺藏宝图 好奇心在某种意义上远远压倒了恐惧。我没能老实待在桥洞底下,而是又匍匐着爬回岸上,躲在一丛金雀花后面,从这里恰好可以望到客店门前的那条大路。我刚刚藏好,敌人就出现了,对方有七八个人,正沿着大路拼命奔来,领头那人提着风灯,灯光摇曳不定。有三个人手拉手跑着,即使有雾我也能断定,最中间的就是那瞎子乞丐。紧接着,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判断。 “快!把门撞开!”他喊道。 “是,是,先生。”有几个人应着,接着便向“本葆将军”客店冲去,提灯人紧紧跟在后面。 他们停下来低低交谈几句,好像是发现门开着大觉意外,短暂的停顿之后,瞎子乞丐重又发布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大、更响,好像正在被欲望和狂怒燃烧。 “冲进去!赶快冲进去!”他一边怒喝着,一边咒骂着其他人拖拖拉拉。 有几个人立刻遵命而行,另外两个则与可恶的瞎子乞丐留在路上。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一声惊叫,然后有人喊道:“比尔死了!他死了!” 瞎子乞丐再次咒骂着、叫嚣着:“你们这些偷懒的饭桶、笨蛋,快搜他的身,其余的上楼去搬箱子!” 很多人跑上客店的旧楼梯,那咚咚作响的脚步声震得整幢屋子都在颤抖,很快,又有人发出一连串惊愕的喊声。船长房间的窗子“砰”的一声打开,“哗啦啦”,玻璃碎了,一人探出窗外,月光照亮了他的脑袋和肩膀,这家伙向大路上的瞎子乞丐喊道:“皮尤,咱让人家抢了先,有人把箱子上上下下都翻过了。” “东西在吗?”瞎子乞丐大声问。 “钱还在。”那人回答。 这句话惹来瞎子乞丐的一顿破口大骂,他接着高声问:“我是说弗林特的东西。” “我们在这里怎么也找不到。”那人应道。 “喂,楼下的,你们看看比尔身上有没有?”瞎子乞丐指挥着楼下的人。 有个家伙应该是留在下面搜查比尔尸体的人,听到这话走到客店门口道:“比尔已经被彻底抄了遍,什么都没留下。” “肯定是客店里的人——是那个小子!我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叫皮尤的瞎子乞丐咬牙切齿地喊道,“他们刚刚还在这儿——我想弄开门时,里面已经插上了门闩。伙计们,给我分头去搜!一定要找到他们!” “没错,他们还把蜡烛留在这儿。”站在楼上窗口的那个家伙说。 “赶快分头去搜!就算把房子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瞎子皮尤反复叫嚣着,不断用棍子狠狠敲击着路面。 于是,“本葆将军”客店遭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破坏。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咚咚作响,大小家具被一通乱扔乱砸,每扇门也被踹来踹去。最后,那帮人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向站在大路上的瞎子乞丐说哪儿也找不到我们。 就在这时,那声曾把我和母亲吓得半死的呼哨声再次划破夜空!清晰而尖厉的声音一连响了两回,原以为那是瞎子乞丐召唤海盗们进攻的暗号,但现在我发现呼哨声来自村庄那边。从海盗们的反应来看,这应该是警告他们危险迫近的信号。 “德克又打呼哨了。”一个海盗说,“两次!伙计们,咱们不得不跑了。” “跑?你这个兔崽子!”瞎子皮尤骂道,“德克一向是个笨蛋,是个胆小鬼,你们不必理他。店里那小子肯定就在附近,他跑不远,赶紧分头去搜,你们这些狗东西!啊,气死我了!”他咆哮着,“我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在这番叫骂下,有两个家伙不得不重新翻起了箱子,不过能看出来,他们只是应付事罢了,其他人都犹豫不决地站在大路上。 瞎子皮尤继续叫骂着:“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伸伸手就能抓到成千上万的金钱!可是你们这帮傻瓜、笨蛋却还在犹犹豫豫!只要能找到那东西,咱们就可以富比王侯,现在那东西就在附近,你们却偏偏站在那里躲躲闪闪。一帮蠢蛋、废物们!你们没一个敢跟比尔见面,可我做到了!一个瞎子做到了!还把黑牌交给了他!眼看我抢来的机会就要被你们耽误了,我将变成一个臭要饭的,到处爬来爬去骗几个子儿换杯朗姆酒喝,可我明明能坐着四轮马车四处去兜风!你们要不是叫人瞧不起的孬种,现在就应该去把他抓回来!” 有个海盗明显不乐意了,嘀咕道:“去你的,皮尤,咱们已经到手不少杜布龙。”他说的杜布龙是指西班牙金币。 另一个海盗更是不服,说:“那好东西可能被藏起来了。给你分点金基尼吧,皮尤,别站这儿骂街了。”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瞎子乞丐。暴怒的皮尤操起棍子怒不可遏地向着同伴左右开弓,我能听见那根拐杖沉重地打在不止一个人身上。 海盗们哪里甘心受打,他们用恶毒的语言轮番咒骂着、恐吓着,试图抓住那根棍子,从瞎子手里夺下来。但皮尤发了疯般胡乱挥舞着,几个海盗一时间竟拿他没办法,棍子也没能抓住。 这场争吵救了我们。海盗们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村庄那边的小山顶上传来了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与此同时,树篱边闪过一片火光,而后即是一声枪响!这显然是最危急的信号,海盗们立即转身,拔腿就向四面八方纷纷逃窜,有的沿着小湾向海边跑,有的奔向斜路准备翻越小山,还有的没入黑影里不见一丝踪影。不到半分钟时间里,大路上除了瞎子皮尤外个个都不见了。 海盗们抛弃瞎子皮尤,不知是因为惊慌失措没能顾得上,还是对他恶语谩骂和拐杖击打的报复,这一点我无从得知。 现在的事实是:那可怜的瞎子被甩在后面,气得用拐杖不停地猛敲路面,一边摸索着一边呼唤着同伴。最后,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转错了方向,从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向村庄那边跑去,一路干号着:“约翰尼、黑狗、德克,别把老皮尤扔下!伙计们,你们可不能把老皮尤扔下!” 嗒嗒的马蹄声越过山顶,四五个骑手出现在月光下,他们正全速冲下山坡。瞎子皮尤肯定听到了这声音,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尖叫一声转过身来,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跑向路边的水沟。“扑通!”他重重跌倒,但又一骨碌爬起来,再次往前冲,不料,这回正撞向奔来的一匹马! 那骑手本想挽救他的性命,但是一切已枉然!随着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瞎子皮尤像条破麻袋一样倒了下去。四只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而过。那具倒伏的身影接连打了几个滚,而后面部朝下趴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骑手们急急勒住了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惊骇。藏在金雀花后面的我一跃而起,奔向骑手们欢呼着。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来者,踩死皮尤的是督税官丹斯,队伍最后面的骑手是从村庄里出发去找李甫西医生的那个小伙子,其他人都是缉私队员。 关于基特海口出现一艘单桅船的消息此前已传到了督税官丹斯的耳朵里,那晚他正带着缉私队到我们这边来,正巧小伙子在求援路上碰上他们,遂立刻领其返回。幸亏有了缉私队的营救,我和母亲才得以死里逃生。 瞎子皮尤死了,尸体像石头似的僵硬。我把母亲送到村庄后,洒上一点冷水和嗅盐,她很快清醒过来。受了这么多惊吓她总算安然无恙,不过,嗜钱如命的母亲仍在懊悔自己没有来得及把账结清。 督税官丹斯以最快的速度骑马赶往基特海口,他的部下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匹一路向坡谷摸索而去。这段路很难走,他们不得不紧紧贴扶着马匹,防止它们滑倒,还得小心顾及着四周,唯恐遭到埋伏。 缉私队的行进速度很慢,当他们到达海湾时,那艘单桅船已经起航,漂行在不远的海面上。丹斯大声喊着话,船上的人却警告他不要站在月光下,否则小心吃枪子儿。 与此同时,一颗子弹正“嗖——”地擦着督税官的胳膊飞过,不一会儿,单桅船便绕过海岬消失了。 丹斯先生只得差人赶往布里斯托尔请求派出快艇拦截,但他自己也说:“其实根本就不顶事,让他们跑了甭想再追上。不过,瞎子皮尤撞在我马蹄下,倒还真是让人高兴。”他说这话前已经听我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我们一块回到“本葆将军”客店。读者们简直无法想象一所房屋会被毁成什么样子,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在到处搜寻我们母子二人时,将整个客店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座笨重的老式座钟都被掀翻在地。虽然除了船长的钱袋和柜子里的一点银币外,他们再没拿什么东西,但我还是一眼即看明白:我们破产了。丹斯先生看到这副惨况莫名其妙。 “你说他们把钱拿走了?好吧。那么吉姆,他们还想找什么?找更多的钱吗?”他问。 “不,先生,我想他们不是在找钱。”我回答,“事实上,我相信那东西就在我胸前口袋里。而且说实在的,我希望它能被放到安全的地方。” “是这样。孩子,你说得对。”丹斯先生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交给我。” “我想,也许李甫西医生……”我有些犹豫。 “完全正确,你说得没错,孩子。”他很高兴地打断了我的话,“李甫西医生是位乡绅,还是地方法官,我最好亲自跑一趟,向他或者别的乡绅报告此事。瞎子皮尤已经死了,这没啥可惜的,但死了个人,难保没人会向皇家督税官追究责任。听我说,吉姆,你如果愿意,我会带你一起去。” 我衷心感谢他的邀请,接下来我们步行回到了小村庄。缉私队员们翻身上马准备起程,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母亲,母亲当然没有阻拦。 “道格,你有匹好马,就让这个小家伙坐在你身后吧。”丹斯先生说。 我爬上马背,抓住道格的腰带刚刚坐好,督税官丹斯便下令出发,马队一行沿着大路飞快地奔向李甫西医生家。 我们一路上快马加鞭,直到李甫西医生家门口才勒马而停,屋前一片漆黑。丹斯先生叫我跳下马去敲门,于是道格腾出只马镫,让我踩着下来。一个女仆听到敲门声立即出来开门。 “李甫西先生在家吗?”我问。 “不在,”她说,“李甫西先生回来过,但他又去乡绅老爷府上吃晚餐了。” “小伙子们,走,我们去乡绅老爷那儿。”丹斯一掉马头,缉私队员们相继跟上。 因为路程不远,这回我没有上马,只是拉着道格的马镫带子往前跑,走上了那条树叶稀少、浴着月光的林荫道。林荫道尽头的两旁是古老的大花园,花园中间就是乡绅老爷的白色府第。 丹斯先生到此下马,一经通报就得到了允许。在仆人的带领下,我们走过铺有草垫的过道,进入走廊尽头的一间宽敞书房。书房四壁全是书橱,顶上摆有许多石膏半身像。乡绅老爷和李甫西医生手里拿着烟斗,分别坐在炉火熊熊的壁炉两旁。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乡绅老爷,他个子很高,肯定超过了六英尺,身材魁梧匀称,相貌比较粗犷,脸上流露出几分坦诚。由于惯出远门,久经风尘,他脸上隐隐泛着暗红色,皮肤略显粗糙,皱纹不少。一双浓黑的眉毛掀动时极为灵活,这显示出他有点儿脾气,但也说不上是坏脾气,只是急躁、高傲,而且容易激动。 “请进,丹斯先生。”他语气庄重,威严中又有点儿谦和。 “晚上好,丹斯,”医生点点头招呼着我们二人,“晚上好,小朋友吉姆,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啦?” 督税官丹斯站得笔直,像背课文似的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读者们可以想见,两位乡绅会有多么惊奇,他们不时向前探着身子,连烟也忘了抽,满怀兴趣地听着督税官的陈述。 当听到我和母亲如何返回客店时,李甫西医生重重地拍了下大腿,乡绅老爷则大声喝彩道:“好样的!”还在炉栅上敲碎了他那根细长的烟斗。 读者们应该还记得,屈利劳尼先生,对!就是乡绅老爷的名字,他离开座位在屋子里不停地踱着步子,医生为了听得更清楚些,特意摘去搽了粉的假发,露出本来剪得很短的黑发,看上去实在是比较陌生。 督税官丹斯先生终于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完毕。乡绅屈利劳尼先生说:“丹斯先生,你是个非常高尚的人,撞倒那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就像踩死一只蟑螂,不必担心,我认为这是件好事。还有吉姆这孩子,我看将来会很有出息。吉姆,拉一下那个铃好吗?丹斯先生一定想来点儿啤酒。” “这么说,吉姆,他们要找的东西在你身上,是吗?”医生问。 “是的,它在这儿,先生。”我取出油布包递给他。 医生翻来覆去地看了遍,似乎很想当场打开,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平静地将油布包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屈利劳尼先生,”他说,“丹斯喝完了啤酒自然要回去继续履行职责,但我想把吉姆留下来,到我家里睡一晚。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建议来点儿冷馅饼,让这可怜的孩子先吃点儿东西。” “你说得不错,李甫西,”乡绅说,“也许他应该得到比冷馅饼更好的食物呢。” 于是,一大块鸽肉馅饼端了上来,我确实饿坏了,当下就放开肚皮饱餐了一顿。此时,两位乡绅又表扬了一番丹斯先生后,便打发他回去了。 “我说,屈利劳尼先生……” “我说,李甫西先生……” 两人同时开口说道。 “我们一个个慢慢说,”李甫西先生大笑起来,“我猜你一定听说过弗林特这个名字吧?” “当然听说过。”乡绅屈利劳尼叫起来,“他是有史以来最残暴、最该死的一个海盗。比起弗林特,黑胡子只是个黄毛小儿,西班牙人怕他怕得要死。老实跟你讲,李甫西先生,有时我都为他感到非常自豪哩,因为他是英国人。在特立尼达附近沿海一带,我亲眼见过他的中桅船,当时我乘坐的那条船的船长是个胆小的饭桶,吓得立刻就掉转船头返回了西班牙港。” “噢,是这样,我本人在英格兰也听说过他。”医生说,“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有钱吗?” “钱?”屈利劳尼先生更激动了,“你没听到刚才丹斯先生讲的那个故事吗?除了钱,那些海盗们还能寻求什么?除了钱,他们还能关心什么?除了钱,他们还能为了什么去拿自己的狗命冒险?” 医生待他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说:“这一点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可你总是那么慷慨激昂,叫我怎么说话?我想知道的是:假定我口袋里这会儿藏有关于弗林特藏宝的线索,那么,宝藏价值会不会很大?” “当然会很大,会很可观!”屈利劳尼先生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大声说,“如果我们真的掌握了那条线索,我会到布里斯托尔装备一艘大船,带着你和小吉姆一起出海,哪怕就是花一年的时间我也要把宝藏找出来。” 医生微微露出笑容:“好极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现在,如果吉姆同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把它打开。”他说着,从胸前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那个小油布包。 油布包用线缝得非常密实,李甫西医生不得不取出他的医疗器械箱,找出把手术剪子把缝线剪断。油布包里有两样东西:一本册子和一只密封的套子。 “先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医生翻开了那本册子。在此之前,医生已亲切地示意我绕过小桌与他们共享揭开谜底的乐趣,我和乡绅都从他肩后凝神看着。 册子的扉页上,只有些不连贯的字迹,像是某人拿着笔闲散无聊时为了试试笔尖而随便涂抹上去,其中有条还和船长臂上的刺青内容相同,也写着“比尔·彭斯万事如意”。此外,还有“大副,W·彭斯先生”“没有朗姆酒了”“在棕榈岛外他得到了应得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我在心里悄悄揣摩:是谁“得到了应得的”?“应得的”究竟是什么?他背上挨的一刀吗?像又不像。 “这一页不能说明什么。”李甫西医生说着翻了过去。接下来的十几页都涂满了一系列奇怪的账目记录。每行的顶端写有一个日期,另一端是金额,就像是普通的账本。不过在两端之间,记录者都没作任何文字记载,只画上了为数不等的叉叉。如:1745年6月12日,有笔七十镑的款子已归某人,可是除了划有六个叉叉外,别无任何说明。还有几笔账目加注了“加拉加斯附近”等地名,或者只写经度与纬度,如62°17′20″、19°2分′40″等。 这份记录延续了将近二十年,随着时间的增长,一宗宗款项的金额数目也越来越大。到最后,经过纠正几次错误的加法后,终于列出了款项的总额,并写上附注:“彭斯,他的钱财”。 “真是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李甫西医生说。 “事情明摆着嘛。”屈利劳尼先生嚷嚷道,“这是那个黑心肠恶棍的账本!叉叉代表被他们击沉的船只或者是掳掠过的村镇,金额是坏蛋们分赃所得的钱财。在容易混淆的地方,你看,他加上了一些说明,比方说,‘拉斯加斯附近’表示某一艘倒霉的商船在那一带沿海遭到了袭击。哦,愿上帝保佑那些可怜的船员,他们可能早就变成了珊瑚虫吧。” “对!”医生说,“旅行家到底见多识广。你说得对!看,金额的数目随着他职位的升高是在逐渐增加。” 小册子的最后几页上记着些地名,还有些法国、英国和西班牙货币的换算表,此外再没什么了。 “真是个精明的家伙,谁也别想算计他。”医生翻到后面叫起来。 “再看看那一件吧。”屈利劳尼先生提议。 那只套子好几处都用火漆封口,代替印戳的是顶针,就是我在船长衣袋里找到的那种顶针。医生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从套子里取出某个岛屿的地图。上面详细标有经度、纬度、水深、小山、港湾和入口处的名称,凡是船只要在那里安全靠岸或停泊需要了解的一切细节全都标示得一清二楚。 这座小岛大约长九英里,宽五英里,轮廓形状有点儿像一条竖立起来的肥龙。小岛周围有两处几乎全被陆地环抱的避风良港,岛屿中部的那座小山,字迹标明为“望远镜山”。 图上有几处补充的注示,特别醒目的是三个用红墨水画出来的叉叉,一个在小岛的西南部,两个在北部。西南部的叉叉旁边用同样的红墨水写着:“大部宝藏在此”。笔迹清秀工整,与船长东倒西歪的字迹大不一样。 翻到地图背面,同样清秀的字迹写着如下说明: 望远镜山肩一大树,指向东北偏北。 骷髅岛东南东,再向东十英尺。 银条在北部的藏所,你可以在东边小圆丘的斜坡下,面向黑色巉岩,在它之南十英寻处找到它。 武器很容易找到,在北部入水口小岬北面的沙丘中,方位是正东偏北四分之一处。 杰·弗 这就是全部了。尽管它只有寥寥数语,对我这样的孩子比较费解,但屈利劳尼先生和李甫西医生却满心欢喜。 “李甫西,快结束你那可怜的行医生涯吧。”屈利劳尼先生叫起来,“明天我就去布里斯托尔,只要三个星期——不,两星期!——不,十天!我们就能拥有英国最好的船只、最精干的船员。小吉姆可以在船上当侍应生,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侍应生。而你,李甫西先生,就当随船医生,我算是司令官,再带上雷德拉斯、乔伊斯和亨特。我们会一路顺风快速航行,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藏宝地点,那里的钱多得够咱们一辈子当饭吃,咱们尽可以躺在金钱堆上打着滚儿,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屈利劳尼先生,我愿与你同行。而且我也可以打包票,吉姆一定会去,我们都会保证尽其所能。现在,我只担心一个人……”医生说。 “谁?哪个狗东西?”屈利劳尼警惕地问,“李甫西先生,请你赶快说出那个混蛋的名字。” “就是你。”医生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并不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这份文件,今晚袭击客店的这帮海盗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和留在单桅船上的那些家伙不会走远,他们都个个铁定了心想得到宝藏。所以,在出海之前,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单独外出,我会和吉姆待在一起,你带着乔伊斯和亨特去布里斯托尔。关于这个秘密,自始至终,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许泄露一个字。” “啊,你总是对的。”屈利劳尼先生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坚决又昂然地说,“李甫西先生,这次我一定守口如瓶。” 第四章 在布里斯托尔 我们在出海准备工作上花费的时间比乡绅屈利劳尼先生预想的要长一些,原先拟定的计划一项也没能按照设想实现,全部付之东流,甚至连李甫西医生要我跟在身边的想法也落空了。医生得上伦敦去找一位替补来接手他的业务,屈利劳尼先生在布里斯托尔忙得不可开交,我住在庄园里由猎场老总管雷德拉斯负责照看,犹如囚犯一般。然而我一门心思地幻想着海上冒险,异国的岛屿、惊险的奇遇在心底展现出一幅诱人的幻象,我常常一连几个钟头面对着地图,努力记住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幻想从各个方向登上那座岛屿。坐在管家房间的火炉旁,我有时候搜索着小岛的每一寸土地,无数次地幻想攀登上望远镜山,从山顶高处纵情浏览四周变化万千、瑰丽多姿的自然美景;有时候幻想岛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野蛮人,我们与野蛮人激烈打斗;有时候还看到漫山遍野的猛兽向我们吼叫着扑来。而这一切,与我们其后在岛上遭遇的怪异又凄惨的经历相比,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时间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直到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我收到一封寄给李甫西医生的信。信封上注明“若本人不在,汤姆·雷德拉斯或小吉姆代拆亦可”。遵照这条指示,我们拆开了信件,因为猎场总管雷德拉斯只认得印刷体字母,所以只能说是我一人从信上得知了如下消息: 寄自布里斯托尔老锚旅馆 1711年3月1日亲爱的李甫西: 由于不知道你是否已从伦敦回到了庄园,我便把这封信一式两份地分寄两处。我已买好船只和出海装备,目前停泊在港口随时等待出海。你再也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它更好的纵帆船了——甚至连小孩子都能驾驶它。这艘船的载重量有二百吨,船名取自于一座位于加勒比海中部海地岛的别名,就叫伊斯班袅拉号。 我通过老朋友勃兰德里弄到了这条船。他确实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简直像奴隶般对我言听计从。其实,在布里斯托尔,关于我们这次出海的目的——我是指发掘宝藏的消息刚一传开,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示愿意为我效劳。 “雷德拉斯,李甫西医生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我念到这里,停下来跟老总管说,“屈利劳尼先生还是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了。” “算了吧,你想想,他们两个谁能听谁的?”猎场老总管雷德拉斯嘟囔道,“我才不信绅士会为了讨好李甫西医生而闭上自己的嘴巴哩。” 我没再多说什么,继续读信: 勃兰德里费尽心思找到了伊斯班袅拉号,并用极其巧妙的手段几乎没花什么钱就将它买下来了。布里斯托尔有一帮人老跟勃兰德里过不去,他们诬蔑这个老实人,说他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四处造谣说,伊斯班袅拉号本就是勃兰德里自己所有,他趁卖船的机会狠狠宰了我一笔等,这些都是不堪一击的诽谤之辞。无论如何,他们谁也无法否认这条船的优点。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进行得比较顺利,虽然那些工匠在干装置帆船索具等工作时,速度慢得令人恼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境况会渐渐好转的。我当时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水手的配备问题。考虑到有可能会遇到土著人、海盗或可恶的法国人,我本打算雇上二十个人,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六七个,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我茫然无措时,有幸碰到了最需要的那个人。 那时我站在码头上,偶然碰见了这个人。他是个老水手,在附近开了家酒馆,非常熟悉布里斯托尔的所有船员。老水手在海上生活没什么问题,在岸上反而把身体搞坏了,他很想在船上找个厨子这样的好差事,以便再恢复海上生活。那天早晨他跛着脚来到码头,是想闻闻海风的味道。 我听了大为感动,想必你也会这样的。当时纯粹是看他可怜,遂立即建议老水手充当我们船上的厨子。人们叫他高个子约翰·西尔弗,只有一条腿,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最好的介绍信,因为他是在不朽的豪克上将麾下为祖国服务的时候失去了那条腿。李甫西,老水手西尔弗在海上漂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连养老金都没有。你想想,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是多么混账,多么不近人情! 先生,我本来以为自己仅仅只是找到个厨子,哪知道却由此发现了整整一支船员队伍。在西尔弗的帮助下,短短几天之内就凑齐了一批水手,虽然他们的相貌不怎么好看,但从那些并不漂亮的脸上可以断定,这批人仿佛天生就具备一种英勇斗志,每个人都怀有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我敢说我们敌得过一艘战舰。 高个子约翰·西尔弗甚至从我已安排好的六七个船员中剔除了两位,他当时即向我指出:这两位是毫无经验的嫩手,在我们即将开始的重大冒险活动中,如此废物最要不得。 眼下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很好,吃饭像公牛,睡觉像木头,但是,在那些老水手于绞盘周围奔忙出发之前,我一分钟也安不下心来。到海上去!到岛上去!管它什么宝藏,令我神魂颠倒的是那辉煌壮丽的大海!李甫西,赶紧动身吧,一个小时也不要耽搁,如果你看得起我的话,让小吉姆马上去跟他母亲告别,由雷德拉斯陪他同行,然后你们就全速赶往布里斯托尔。 约翰·屈利劳尼 又及:我还没有告诉你,勃兰德里答应了——如果我们八月底还没有返回,他会派一艘船前去寻找。勃兰德里找到一位相当出色的船长,此人异常顽固,但在其他各方面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高个子约翰·西尔弗也发掘到一位十分能干的人担任大副,他叫埃罗。李甫西,我选定的水手长会吹角笛,会发号传令,将来在伊斯班袅拉号这条出色的航船上,一切都会同军舰一样。 还忘了告诉你,西尔弗相当有钱。我从得来的信息中了解到,他在某家银行里有存款,从没有透支过。他留下老婆经营酒店,这女人是个黑人妇女,若让像你我这样的老光棍来猜测,恐怕这在某种程度上亦是驱使他重新去漂洋过海的原因之一吧。 约翰·屈利劳尼 再及:吉姆可以陪他母亲待一个晚上。 约翰·屈利劳尼 读者可以想象,这封信令我兴奋到什么程度,我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那个老汤姆·雷德拉斯只会待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发牢骚,真是让人瞧不起。要说我曾经轻视过谁,那就是这个猎场老总管了,我相信,任何一个猎场看守者都乐意代替他出海远航,但乡绅老爷指定的是雷德拉斯,而且他的意愿就像法律一样不容更改,所以这已是件板上钉钉的事。除了老雷德拉斯悄悄嘀咕几句,别人甚至还不敢这么抱怨哩。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总管徒步前往“本葆将军”客店。到了那里,我发现母亲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很好,曾经长期闹腾得我家不得安宁的那个老船长,已经进了坟墓,这恶人再也不会制造麻烦了。乡绅老爷走前,已经派人把遭到破坏的客店修复如新,客厅和招牌重新油漆过,还添了些新家具,好心的乡绅老爷特意在酒柜旁边为母亲安置了一把漂亮的圈椅。为了减轻她的劳碌,甚至还给她找了个小男孩当学徒,这样,我在离家期间,母亲身边亦不会缺少帮手。 当见到那个小男孩,我才头一回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此之前,我想的全都是将要面临的奇遇,压根儿没想过眼前将要离开的家。现在看到这个笨手笨脚,要代替我留在母亲身边的新手,心头忽地泛起一阵酸楚,泪水不听话地涌了上来。我想,接下来自己带给那个男孩的是一小段艰难、屈辱的生活,因为他对这工作很生疏,我上百次地加以纠正和贬低,并没有耐心等他循序渐进地慢慢适应。 过了一夜,第二天午饭后,雷德拉斯与我重又步行上路。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自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居住的小海湾,还有赖以生存的“本葆将军”客店,自从它重被油漆一新后,我反而觉得没有以前亲切了。离别时,我最后想念的是船长,想起他生前常戴着的三角帽,想起他面颊上那道弯刀砍过的伤疤,想起他胳肢窝里总夹着一支铜框望远镜在岸边散步。转眼间,我们绕过了拐角,“本葆将军”客店看不见了。 黄昏时分,我们两人在“乔治王”旅馆附近的荒原上搭乘一辆邮车,雷德拉斯和另一位相当肥胖的老绅士把我夹在中间。尽管车速挺快,夜晚很凉,我还是止不住地打起盹来,待邮车驰上山头再下溪谷,我已睡得像块木头,直到肋骨上被狠撞了一下,这才猛醒过来,睁眼一瞧,邮车正停在城市街道上某座大型建筑物前,此时,天已大亮。 “我们到哪里了?”我睡眼惺忪地问。 “布里斯托尔,快下车。”老汤姆回答。 屈利劳尼先生已经在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下榻,以便监督纵帆船上的工作进展情况,我们现在正向那里走去。让我满心欢喜的是,一路上全是各种大小不一、装备不一、国籍不一的船。有些水手们正唱着歌儿干活儿,有些水手们正高悬在桅杆顶上,从下面往上看,就好像挂在蛛丝般的帆索上。尽管我自小在海边长大,却好像从未如此接近海洋,那无处不在的柏油与海盐的气味真是令人陶醉。我在这里看到形形色色的船头装饰,看到许多老水手戴着耳环,蓄着大胡须,辫梢上涂着柏油,大摇大摆地迈出笨拙的水手步子。即便我看到国王或是大主教,也不会这么开心。 我马上就要出海啦!乘着双桅船,和一个会吹哨子的水手长,和唱着歌儿的许多水手们一起出发,一起驶向某个未名小岛上去寻找埋藏在地下的巨大宝藏! 我沉浸在这欢乐的梦想中,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一座大旅馆门前,正巧遇见了屈利劳尼先生。他全身打扮得像个高级海军军官,穿着一套料子厚实的蓝色服装,面带微笑地走出门来,还惟妙惟肖地摆出个水手步子。 “你们来啦!”他大声招呼着,“医生昨天晚上刚从伦敦赶过来。好极了,船员们都到齐啦!”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起航?”虽然我的语调比较平和,但心里那份高兴一点儿也不亚于他。 “起航!我们明天就起航!”屈利劳尼先生的语气还是那般坚决。 吃过早餐,屈利劳尼先生递来张便条,要我去“望远镜”酒店送给约翰·西尔弗。他告诉我,那地方很容易找,沿着码头走,看到一家酒店门口用巨大黄铜望远镜做招牌的便是。我为能有机会看到更多的水手和船舶的机会而欣喜若狂,现在,码头正是最繁忙的时候,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往的双轮马车和成捆的货包后,我看到了那个“望远镜”酒店。 这个是小巧舒适又非常活跃的娱乐场所。门前的招牌刚刚油漆过,窗户上挂着整洁的红色窗帘,地面上铺着干净的细沙。酒店两面临街,两边各开有一扇大门,正朝向主街道,因为这幢房屋门窗较多,所以尽管里面烟雾缭绕,但还是一眼即能看得清清楚楚。 里面的顾客大多都吃着海上饭,他们的谈话声音很大,吓得我立在门边,不敢进去。我呆站在那里,有个人正从旁边一间屋子里出来,他肯定就是高个子约翰·西尔弗!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的左腿齐着大腿根处被锯掉了,左腋下虽然架着拐杖,那动作却灵巧至极,令我在心里忍不住赞叹。他长得高高壮壮,却能像小鸟一样蹦来蹦去,宽大的脸盘扁平而苍白,总是带着几分笑容和几分机智。此刻,西尔弗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吹着口哨在桌子间走来走去,不时会拍拍某位顾客的肩膀,或者对他们说上几句玩笑话。 说老实话,从屈利劳尼先生在信中第一次提到高个子约翰·西尔弗时起,我心里就暗自生疑:他可能正是我在“本葆将军”客店里一直留心守候的那个“独腿海上漂”,也就是老船长让我监视的家伙!但现在,一看到眼前人,我心里所有的顾虑就打消了。船长、黑狗、瞎子皮尤这几个罪大恶极的海盗我都已见过,海盗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气质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主意,这个整洁而和气的酒店掌柜完全与他们不搭界,怎么看也难以与那些凶恶残暴的家伙们挂上钩。 一旦消除了顾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就完全安静下来。我鼓起勇气跨过门槛,径直向那个架着拐杖正和别人交谈的人走去。 “你是西尔弗先生吗?”我问。 “是的,我的孩子。”他转过头来,“这正是我的名字,那么,你是谁呀?” 我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便条递过去,一看到是乡绅写的信,他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伸出只手,大声说道:“噢,我明白了,你是我们船上新来的侍应生。我的孩子,很高兴看到你。”我的小手被他紧紧握在那只坚实的大手掌里。 正在这时,远远坐在门边的一个顾客突然站起,一个箭步蹿出门外!那仓促的动作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认出他正是最早到“本葆将军”客店去找船长的那个面如白蜡、缺少两个指头的家伙! “嘿!抓住他,是黑狗!”我叫起来。 “管他是谁,哈里,快把他揪回来。”西尔弗激动地嚷嚷,“他还没付账哩。” 立即有个人跳起来冲向门外,快步追了出去。 “就算他是豪克上将,也得付账!”西尔弗恨恨地说,而后这才放开我的手问,“你说他是谁来着?刚才你叫什么?” “黑狗。先生。”我说,“屈利劳尼先生没有把那帮海盗的事情告诉你吗?黑狗是他们一伙儿的。” “真的吗?”西尔弗很生气,“就在我店里?本杰明,你快去帮哈里一把,他是那帮无赖中的一个。摩根?刚才你不是一直在同他喝酒吗?你过来。” 那个被叫作摩根的家伙,是位上了年纪、灰白头发、红脸膛的老水手,他乖乖走过来,嘴里还嚼着烟草块。 “摩根,你以前有没有看到过那个黑——黑狗,有没有?”西尔弗的口气很严厉。 “从来没见过,先生。”摩根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嗯?有没有?” “也没有,先生。” “谢天谢地!汤姆·摩根,算你走运!”酒店掌柜大声叫起来,“你要是跟那种人混在一块儿,就甭想再踏进我店堂一步,你最好记住这一点。快说,他刚才跟你讲了什么?” “我记不清了,先生。”摩根回答。 “你肩膀上长得究竟是脑袋还是该死的三孔滑轮?”西尔弗斥责道,“记不清了?也许你在和谁说话也记不清了吧,是不是?过来,刚才他胡说八道些什么?航海、船只、船长?讲,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们正在讲吃龙骨酱。”摩根好不容易想起来了。 “还吃龙骨酱?确实该叫你们尝尝这滋味了,你应该相信我的话。汤姆,回你位子上去,真是个不开窍的笨蛋、蠢货!” 待摩根安静地退回座位后,西尔弗悄悄伏在我耳边,略带讨好地对我说:“汤姆·摩根其实挺老实的,就是有点儿呆头呆脑,反应比较迟钝。”接着,他又提高音量道,“现在,让我想想看,他叫黑狗?不,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我好像——我见过这王八蛋,他总是和一个瞎子乞丐到这儿来,确实有那么几回。” “那准是他,绝对没错。”我有些激动地叫起来,“我也认得那个瞎子,他叫皮尤。” “对了!就是他,皮尤,肯定是他的名字。”这会儿,酒店掌柜已经激动得有点儿兴奋了,“那人一看就是个坏蛋。要是我们能把那个黑狗追回来,可就有好消息报告给屈利劳尼船主了!本杰明是飞毛腿,很少有哪个水手能跑得过他,本杰明准能追上那家伙!老天!他刚才不是还在和摩根讲吃龙骨酱吗?我就让他尝尝龙骨酱的味道!” 他一边愤愤地说道,一边架着拐杖在店堂里跳来跳去,不时拍打着桌子,那种愤慨的样子连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或违警罪法庭的警探也会深信不疑。在“望远镜”酒店偶然发现了黑狗的踪迹,令刚刚消沉下去的疑团重又涌上心头,我开始留心观察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厨子,对方的城府之深、反应之快和智慧之多绝非我一个孩子所能立即看透。追出门去的那两人很快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他们承认在人群中失去了目标,让逃跑者安然逃脱,西尔弗当即像教训小偷一般将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亲眼看见这起事件的发生,我愿意担保高个子约翰·西尔弗是个绝对清白的人。 “听我说,吉姆。”酒店掌柜接着说,“这桩该死的、令人头痛的事儿弄得我非常为难,屈利劳尼船主会怎么想?一个江洋大盗居然会坐在我店里安逸地喝着我的朗姆酒!你到这儿来告诉我们他是个什么东西,我竟眼睁睁地看着这东西从眼皮底下溜走。吉姆,我的孩子,你得在船主面前为我说句公道话。你还是个小孩子,是个聪明伶俐、招人喜爱的孩子,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只可恨我还得拄着这根劳什子拐杖,唉,有什么办法呢?当我还是个数一数二的精壮水手时,保准一把就能逮住他,可是现在——”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顿住,微微耷拉着下巴颏儿。“酒钱!”须臾,酒店掌柜大叫起来,“他喝了我三杯朗姆酒!哎呀,我把账给忘了,真该摔烂我这根木头!” 他一屁股跌坐在长条板凳上,哈哈大笑着,直笑得眼泪淌到了腮帮子上。我忍不住跟着他笑,周围的观众们也受此感染,纷纷大笑着,震得房屋发出阵阵回响,“望远镜”酒店重又欢腾起来。 “哎呀,我真是只掉光了牙的老海豹!”最后,他一面抹着脸上的眼泪,一面说,“吉姆,你会和我相处得很好,你会被定为船上的侍应生。但现在,你得过来做好出发的准备了,这个问题含糊不得,公事公办,伙计们,拿来我的旧三角帽子,我要跟这个孩子一起去见屈利劳尼船主,向他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吉姆小老弟,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应当承认,你我在这桩事情上可都没什么光彩,连你也没有面子,咱们俩都当了回傻瓜。更让人可恶的是,他居然还逃了我三杯朗姆酒的酒钱!” “你说,也就这倒还算是个乐子。”他又开始笑起来,笑得那么尽兴,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我不太懂他的玩笑话,可也不得不附和着凑了个趣儿,陪他乐了会儿。 我们沿着码头走过一小段路,身边健谈的酒店掌柜向我介绍了不少有趣的事儿。比如讲述各种不同船只的装备、吨位、国籍,船上水手们有的在卸舱,有的在装货,有的刚刚登陆,有的正做着起航前的各项准备。每隔一会儿,他都要给我讲些关于船和水手的故事,或者重复某个航海用语,好让我完全掌握它。这真是件令我期盼已久,又如此满意的事儿,我开始觉得能交上这样一个船友真是再好不过了。 来到旅店时,屈利劳尼先生正和李甫西医生坐在一起,吃着烤面包,即将喝掉一夸脱啤酒,他们准备用完餐后去纵帆船上检查一下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 高个子约翰·西尔弗将“望远镜”酒店里刚刚发生的一幕如实描述了一番,他还总喜欢不时地插进一句:“事情就是这样,喂,吉姆,是不是这样?”我亦每次都证明酒店掌柜的话完全属实。 两位绅士都为黑狗逃脱而略感遗憾,不过,我们都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高个子约翰·西尔弗在履行完汇报的使命后,架着拐杖走出去了。 “今天下午四点钟,叫全体人员到船上集合。”屈利劳尼先生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句。 “是,是的,先生。”那厨子在走廊里回应着。 “屈利劳尼先生,”李甫西医生说,“通常我对你发掘的人才并不怎么相信,但这个约翰·西尔弗——”他顿了顿,说,“我感觉非常合意。” “这是个少有的老实人。”屈利劳尼先生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又补充道。 “现在,确定吉姆能跟我们一起上船吧,是不是?”医生看着我,略带微笑地问。 “当然确定,”屈利劳尼先生站起身来,对我说,“走,拿上你的帽子,吉姆,我们这就去看船。” 第五章 船已起航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伊斯班袅拉号的锚地离岸比较远,我们乘坐的划子船七拐八绕地穿过许多船头和船尾,它们的缆绳时而擦着我们的船底,时而在我们头顶上方晃荡。 终于停靠到伊斯班袅拉号旁边了,大副埃罗先生是位面色黝黑,戴着耳环的斜眼老水手,在他的迎接下,我们登上甲板。但我很快发现,屈利劳尼先生与大副非常合得来,与船长的关系却不是那么融洽。 斯摩列特船长神情严峻、目光敏锐,似乎对船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顺眼,这一点不用我们多费心思猜测,很快便知晓了其中原因,因为大家刚一踏进船舱,就有位水手跟了进来。 “先生,斯摩列特船长想跟您谈谈。”他说。 “我随时恭候着船长,请他进来吧。”屈利劳尼先生说。 船长其实就跟在那水手的身后,一听此话他立刻走进船舱,随手将舱门关上。 “你好,斯摩列特船长,你想说什么?我希望一切都很顺利,是不是都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海?” “你好,先生。”船长说,“我还是开门见山直接说吧,即使冒着触犯你的危险。说实在的,我不喜欢这次航行,不喜欢这些水手,也不喜欢身边的同事,我的意见简明扼要,就这些。” “先生,也许你还忘了说‘也不喜欢这艘船’吧?”屈利劳尼先生追问着,看得出来,他非常生气。 “先生,在我没看到它试航之前,还不能那样说。”船长不卑不亢,“这艘船看起来制造精巧,但论及航行能力,现在说尚有些为时过早。” “大概你对你的雇主也不喜欢吧?”屈利劳尼先生咄咄逼人。 这时李甫西医生插了进来。“停一下,停一下。这样的谈话除了伤害感情外毫无用途,船长要么是说得太多,要么是话还没有说透,所以我不得不要求他解释一下。你说不喜欢这次航行,能说是什么原因吗?” “先生,我受聘将这艘船开往你要去的地方,虽然作为一个船长我至今不知道航行目的地,但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船长接着说,“本来我不怎么在乎这件事,但现在发现船上每个人都比我了解得更多,我认为这很不公平,你认为呢?” “是不公平,我也认为如此。”李甫西医生说。 船长接着说:“还有,我了解到你们是去寻宝——提醒一下,这一点我是从手下人那里听到的。发掘宝藏是件非常靠不住的工作,我不喜欢探宝之行,何况这项工作最重要的一点是保守秘密,而你,屈利劳尼先生——原谅我这么说,现在这个秘密连鹦鹉都知道了。” “是西尔弗的鹦鹉吗?”屈利劳尼先生问。 “这不过是打个比方,我指的是泄密。”船长严肃地说,“你们这些先生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但我要把我的看法说出来,那就是目前形势极为险恶,一场生死搏斗迫在眉睫。” “你说得很清楚,我也认为很有道理。”李甫西医生应道,“我们是要去冒险探宝,但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粗心大意、头脑糊涂。其次,你说不喜欢船上的水手,难道他们都不合格吗?” “我很不喜欢他们,先生。”斯摩列特船长回答说,“既然你提及此事,那我索性挑明了说吧,我认为自己有权利挑选所有手下人。” “你说得有道理。”李甫西医生说,“也许我的朋友应该和你一起商量,这件事做得有欠妥当,但请相信我,这绝不是有意而为。你不怎么喜欢埃罗先生,是吗?”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是个好水手,但他对待水手过于放纵了,埃罗先生应该时刻谨记自己大副的身份,而不是和水手们在桅杆前聚众酗酒。” “你说他酗酒?”屈利劳尼先生听到这里,嚷嚷起来。 “不,先生,意思是说他太随便了。”船长回答。 “好啦,总之就这么回事吧。现在,咱们把话说得简单些,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船长?”李甫西医生问。 “先生们,你们是不是已下定决心进行此次航行?”船长郑重地问道。 “我们已经铁了心了。”屈利劳尼先生也郑重地回答。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如此耐心地听我说了这么多,那么不妨听我再说几句。”船长接着说道,“水手们现在把火药和武器放到了靠近船头的前舱里,而你们在房舱下面有个好地方,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在那里?这是第一点。还有,你们带了四个自己的佣人,我听说他们也要被安排到前舱里去睡,为什么不把他们的铺位安置到房舱这边来?这是第二点。” “还有要说的吗?”屈利劳尼先生不耐烦地问。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已经泄露出去的情况太多了。”船长回答。 “确实是太多了。”李甫西医生接了句,我听得出来,他对乡绅老爷造成的这种局面亦非常不满。 但斯摩列特船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还可以把我本人听到的都讲出来,你们有一张小岛地图,地图上用十字记号标明宝藏的位置,而那个小岛就位于——”他接着又准确说出了小岛的经纬度。 “这我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屈利劳尼先生急忙辩解道,“连个鬼也没说。” “水手们都知道地点,先生。”船长一脸平静。 “李甫西,那肯定就是你或者吉姆捅出去的。”屈利劳尼先生叫了起来。 “谁捅出去的现在已无关紧要了。”李甫西医生说。我看得出来,他和船长都不大理会屈利劳尼先生的争辩。说老实话,我也深有同感,因为他的口风太松了,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他没有把小岛的准确位置说出去。 “好啦,先生们。”船长继续说,“我不知道谁有这张地图,但需要指出一点,即使对我和埃罗先生也都必须保密。不然的话,我宁可辞职。” “我明白,你是希望我们把这件事隐瞒起来。”李甫西医生说,“还希望在船尾部分形成一支由我们自己人组建,并拥有船上全部火药和武器的警备力量。也就是说,你担心发生暴乱。” “先生,我无意冒犯你,但拒绝你把这些我没说过的话强加于我。”斯摩列特船长说道,“任何一位船长如果有充分理由说这样的话,那就没有理由出海航行。至于埃罗先生,我相信他是个完全忠诚的人,有几个水手也是这样,但难保他们个个都忠诚,我要对这艘船的安全和船上每个人的生命负责。现在这件事情发展得有些不对头,所以我要求你们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否则请允许我辞职。我的话讲完了。” 李甫西医生笑了起来:“斯摩列特船长,你有没有听说过大山和老鼠的寓言?请原谅,你让我想起了那则寓言。我敢拿脑袋打赌,你刚走进来时想说的绝不止这些。” 我知道医生所讲的寓言故事,大意是讲,山在分娩之际,大声呻吟着,结果从巨大的裂口中只跑出来一只小老鼠,这则故事的寓意近似于“雷声大,雨点小”。 “你很聪明,医生。”船长承认,“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确实是打算辞职的,因为我没指望屈利劳尼先生会听进去一个字。” “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屈利劳尼先生气呼呼地说,“要不是李甫西医生在这里,我早把你轰出去了。现在大家总算听完了你的话,我可以按你要求的去做,不过,说明一点:那只会增加我对你的坏印象。” “悉听尊便,先生,你将来会明白我尽到了职责。”斯摩列特船长说完,转身离去了。 片刻的静默后,李甫西医生用赞赏的语气说:“屈利劳尼,看来与我的估计相反,我相信你已经为这艘船物色到两个正直的人,一个是约翰·西尔弗,一个就是这位船长斯摩列特先生。” “你说西尔弗,我同意。”屈利劳尼嚷起来,“至于那个让我无法忍受的讨厌家伙,我认为他的行为既不像个大丈夫,更不合乎海员身份,他彻头彻尾都不像是个英国人。” “好吧,那我们拭目以待。”医生不急不慢地说。 我们从房舱出来走到甲板上时,水手们已经开始往外搬武器和火药了,一边干活儿一边喊着号子,船长和埃罗先生站在一旁指挥。 这次重新安排恰如我意。全船的布局都做了次大调整:船尾上原来的大货舱后部安下了六张铺位,这组房舱仅由左舷的圆木走廊沟通厨房和水手舱。六张铺位原先准备让船长、埃罗先生、亨特、乔伊斯、医生和屈利劳尼先生使用,后来,其中两张给了雷德拉斯和我,埃罗先生和船长就睡在舱梯旁的甲板上。那块地方两侧已经加宽,几乎可以称为一个后甲板舱,虽然比较低矮,但足够挂起两张吊床了,大副也对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或许他对那班水手也不放心,不过这可能仅仅是一种猜测,究竟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久就跟我们毫无关系了。读者往后看自会明白。 我们大家全都在努力工作着,有的忙着搬运火药与武器,有的忙着挪动铺位,这时,高个子约翰和其他几个水手刚乘着小划子靠近船。 那个厨子像猿猴一般灵活,轻轻一跃就越过了船舷。他一看到船上的忙碌景象便开口了:“怎么,伙计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正在搬运火药,约翰。”一个水手应道。 “噢,老天!干吗要搬呢?”高个子约翰嚷起来,“要是这么干下去,会错过早潮的!” “这是我的命令。”斯摩列特先生简短地回答,语气坚决而平静,接着,他又说,“我的朋友,你可以去下面厨房里,水手们一会儿要吃晚饭了。” “唉,唉,好的,先生。”那厨子应着,举手碰了碰额前的短发,立刻消失在厨房那头。 “这人挺不错的,船长。”李甫西医生这时说道。 “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先生。”船长说完,转而关照起正在忙碌的水手们,“小心,伙计们,小心些!”他猛然注意到我正在细细观察那尊安置在甲板中央的铜铸回旋炮,“喂,你过来,侍应生!”他大声喝道,“离那儿远点!去到厨房里找些活儿干。” 我跑开的时候,听见船长正提高嗓门对医生说,“我的船上不允许有受宠的人。” 那一刻,我和屈利劳尼先生的想法完全一致——我们都恨透了斯摩列特船长。 整整一夜,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将各类物品装舱归位,又是接待乡绅老爷一拨拨的朋友们,如勃兰德里等人,他们都来为乡绅老爷祝愿、送行。 这种热闹场景让我想起了“本葆将军”客店,唉,我家客店从来没有哪个夜晚能像这样忙碌。 将近黎明时分,水手长吹响了角笛,全船水手们都列队站在绞盘扳手前准备起锚,疲惫不堪的我即使再累,也不愿在此时此刻离开甲板——简短的命令、尖利的笛声以及人们在船上微弱灯光下来来往往奔向各自岗位的情景,对我来说那么新鲜有趣,这不正是我期盼已久的一幕吗? “喂,烤全羊,给我们唱个歌儿吧。”有个水手喊起来。“烤全羊”是水手们给高个子约翰起的绰号。 “就唱那支老调!”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来吧,伙计们。”胳膊底下架着拐杖站在一旁的高个子约翰立刻唱起那支我非常熟悉的歌谣: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接着全体水手都应和着唱起来: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在第三个音节“呵”字唱出时,大伙儿一起使劲转动起绞盘的扳手。即使在这样最激动人心的一刻,我仍有瞬息工夫回想起“本葆将军”客店里的情况,那会儿,我仿佛在合唱声中听到了船长的声音。不容我的思绪再飘出去多远,船很快起锚了。铁锚露出水面,再过一会儿,它被吊了上来,滴滴答答地在船头处淌着水,船帆鼓满风,陆地与其他船只从两边缓缓掠过,还没等我抓紧时间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打一小时的盹儿,伊斯班袅拉号已经起航,开始驶向那座令人向往的宝岛。 我不打算详细叙述航程了。一路上相当顺利,伊斯班袅拉号显示出良好的航行能力,水手们个个称职,船长亦精于指挥,但在我们到达宝岛之前,有两三件事情需要讲清楚。 首先是大副埃罗先生,他的表现比船长担心的还要糟糕。埃罗先生在水手中毫无威信,手下人在他面前随心所欲,根本不把这个大副放在眼里,但这尚且不是最坏的事情呢。 出海一两天后,埃罗先生便开始醉眼蒙眬、两颊通红地出现在甲板上,一根舌头不听使唤,说话也含糊不清,明显一副酒后失态的表现。这种现象出现过好几回,丢人的大副不时被勒令回到船舱里去,有时他因为醉酒摔倒弄破了皮肉,有时就干脆整天躺在后甲板室里那张小小的铺位上,偶尔有一两天他能保持清醒,这才会勉勉强强干上会活儿。 我们怎么也搞不懂他从哪儿弄来的酒,这到如今都是一个谜,无论怎么监视,也无法揭开这个谜底。我们忍不住当面质问大副,埃罗先生要是喝了酒就会冲着我们哈哈大笑,要是比较清醒就会赌咒发誓自己滴酒未入。 这是个完全不中用的大副,而且他在水手中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若按这个情形发展下去,埃罗先生过不了多久就会毁在自己手里。果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酗酒的大副彻底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悲哀的是,这起事件根本没有引起其他人的一丝惊讶、惋惜或者是难过。 “准是掉到海里去了。”船长说,“好吧,先生们,这样也省得我们用链条把他锁起来。” 船上没了大副当然不行,必须从船员中提拔一位。水手长约伯·安德森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大伙儿还是叫他水手长,但安德森已履行起大副的职责。屈利劳尼先生有过航海经历,他的海上知识非常丰富,经常亲自值班。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是个小心谨慎、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水手,必要时几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做。 汉兹与高个子约翰·西尔弗交情很深,因此一提这人的名字,他就让我跟着大家一起喊厨子叫“烤全羊”。 这个厨子真是值得细细品味。你看在船上,他用绳子把拐杖套在脖子上,尽可能地腾出两只手。做饭时他将拐杖脚嵌入船舱的壁缝中抵靠着,以便撑住自己,如此一来,任凭船身如何摇晃,厨子都会像在陆地上一样稳稳当当。 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天气恶劣、风浪肆虐时,他居然能相当自如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这个厨子装配了一两根缆索来帮助自己跨过船上最宽的地方,水手们将缆索称为“高个子约翰的耳环”。他可以扶着缆索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时而使用拐杖,时而将它挂在绳子上拖在背后,动作极为灵巧,就像正常行走的人一样迅速。不过,即使他如此走动自如,以前与他一起在海上航行过的水手们仍然不时叹惜他已大不如前。 “‘烤全羊’不是个简单人。”副水手长对我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受过很好的教育,只要高兴,能讲得不比书本差,而且这家伙很勇敢,连狮子和他比也算不了什么。我亲眼见过他赤手空拳与四个人搏斗,把对方的脑袋揪在一起狠狠碰撞。” 伊斯班袅拉号上所有的水手都尊敬他,甚至服从他。厨子跟每个人说话都有一套办法,亦能使每个人对他怀有感激之情。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十分亲切,看见我到厨房去总是很高兴,那个厨房被收拾得非常整洁,一个个盘子擦得锃亮,悬空挂了起来,厨房的角落里,他用笼子养着一只鹦鹉。 “来,吉姆。”他常常对我说,“来听约翰讲个故事吧,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的孩子。你坐好了听我说,这只鹦鹉我给它取名叫‘弗林特船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盗。你瞧,弗林特船长正预言我们此次远航必将成功哩。是不是,船长?” 那只鹦鹉当时就会快嘴快舌地叫起来:“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它能一直喊到声嘶力竭,直到约翰扔过去一方巾帕罩住笼子,那叫声才会停止。 “我告诉你,小吉姆。”他说,“这只鹦鹉现在可能有二百岁了。这种鸟儿一般寿命都很长,除了魔鬼,谁也不会比它看到更多伤天害理的事。它曾经跟着英格兰,就是大海盗英格兰船长一起出海远行,到过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印度的马拉巴尔、南美的苏里南、北美的普罗维登斯、苏格兰的波多贝洛。这只鸟儿见过怎样打捞沉船上的财宝,就是在那里学会了叫‘八个里亚尔’,这是因为当时捞起了三十五万个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西班牙银币!吉姆,当‘印度总督号’在果阿附近遭到强攻时,它也在场,那会儿你要是看到,肯定会以为它是个雏鸟哩,可其实这只鹦鹉已经闻过火药味了。是不是,船长?” “准备转向!”那鹦鹉又尖叫起来。 “这小东西鬼机灵。”厨子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糖块来喂它,接着那只鹦鹉就不停地啄着笼栅骂不绝口,说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下流话。厨子跟着说:“这叫近墨者黑。老弟,我这只可怜又无辜的老鸟儿骂人本领可是炉火纯青,它已经改不了啦,你要明白这一点。就像别人说的,即使在牧师面前它也照骂不误。”说到这里,约翰总会特别庄重地举手碰一下额前短发,我很自然地把他视为船上最好的人。 在此期间,乡绅老爷屈利劳尼先生和斯摩列特船长的关系仍然相当疏远,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对船长的厌恶,而船长呢,除非乡绅老爷主动讲话,否则绝不会先开口,偶有答话也相当尖刻、简短而生硬,从不浪费一个字眼。当被对方逼急时,他亦可能承认自己对船员们的看法有失偏颇,说不少水手眼明手快,在船上的表现很不错,非常遵守船上的规矩。 对于伊斯班袅拉号,他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 “这艘船驾驶起来那么得心应手,先生,即使一个做丈夫的也不可能要求自己的妻子像这样听话。”船长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想说,自己对这次航行很不喜欢,不信咱们等着瞧。” 一听到这个,屈利劳尼先生就会转过脸去,背着双手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下巴颏儿翘上了天。“那家伙要再唠唠叨叨这个,我可要气炸了。”事后他说。 我们遇到过一次坏天气,但这恰恰给了伊斯班袅拉号一展身手的机会,经历过这次事件,船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比较高兴。 在我看来,自从挪亚方舟下水以来,从未听说过哪艘船的船员们像他们那样放纵无忌:水手们借点儿理由就要饮双份儿的酒,若是乡绅老爷听说哪天是某人的生日,当天肯定可以吃到葡萄干布丁,还有,在甲板中央随时放着一只敞盖的大桶,里面堆满了苹果,谁爱吃就自己拿。 斯摩列特船长对此颇有微词,他说:“从没听说过这么做能有什么好结果,放纵手下只会让他们心生歹意,还有可能招致灾难,这是我的观点。” 然而,与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有个好结果正是从那苹果桶里得来的。读者很快便可看到:要是没有这只苹果桶,我们就不可能及时得到警告,反而很有可能全部遭到叛贼的毒手。 事情是这样的:越过赤道以后,伊斯班袅拉号正在驶向那座海岛,水手们不分昼夜地急切瞭望着。现在,这次远航最多只剩下一天的行程了,也许在今天夜里,也许在明天中午以前,我们就能看到宝岛啦。 此刻,船只航向是西南方,微风轻轻拂过舷侧,海面上平静无浪,所有的帆都鼓满了风,伊斯班袅拉号稳稳地前进着,船首斜桅一处不时被溅起的细碎水花浸湿。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每个人都心情愉快,精神振奋,因为大家都知道,现在离探险目的地——那座宝岛已经近在咫尺! 太阳刚刚落山,我干完了所有的工作,正要回到自己铺位上时,忽然想吃个苹果,就跑上了甲板。值班的瞭望者全神贯注地向前注视着岛屿的出现,掌舵者一边注视着船帆吃风的角度,一边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海水轻轻拍打着船头与船舷,甲板上很安静。 苹果桶底部黑乎乎一片,我整个人跳进桶里好一顿摸索,才找到最后一个苹果。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干脆坐在黑暗里吃起了苹果,外面水波哗哗,船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我竟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就在这时,有个身体颇重的家伙“扑通”一声在桶旁坐下,因为他的肩膀倚在桶上,空桶摇晃起来,我正想跳出去,那人却开始说话了。 是西尔弗的声音!我才听了开头几句,便立刻决定无论如何不能露面,只是蜷伏在里面,怀着极度的恐惧和好奇,战战兢兢地侧耳倾听。因为从那开头十来句话里我就明白,船上所有好人的性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 第六章 阴谋与反阴谋 “不,不是我,弗林特是船长。”西尔弗拍拍那条独腿说,“因为这是根木腿,我只管掌舵。在某次侧舷遭到炮击时,我丢了一条腿,老皮尤瞎了双眼睛,一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给我做了截肢手术,他是从个什么大学出来的,一肚子的拉丁文,可是结果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在科尔索要塞像条狗似的被绞死后吊在太阳底下晒干。是啊,那是罗伯特的人,他们的毛病就出在老是给船换名字,今天叫皇家福号,明天又叫什么号,所以才会带来如此下场。照我说,一条船从开始起了什么名儿,就应该永远叫这个名儿。卡桑德拉号就是这样,在英格兰夺下印度总督号后,它把我们从马拉巴尔全部送回家,弗林特的那艘老船海象号也是这样,当时我见它快被鲜血染透了,但也快被金子压沉了。” “啊!”有个声音叫起来。我听出来那是船上最年轻的一名水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赞美之情,“那个弗林特真是人中俊杰哩。” “据说戴维斯也是个人物哩,只是从没跟他一起出过海。”西尔弗接着说,“我先是跟英格兰,然后是跟弗林特,现在可以算是自己单干了。我从英格兰那里稳稳当当地赚了九百英镑,又从弗林特那里挣了两千,对一个在桅杆前干活儿的水手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钱如今都踏踏实实地存在银行里。可是,光会挣钱还不行,还得靠节俭聚财,小伙子,你要明白这一点。英格兰手下的人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弗林特的手下呢?嗯,大部分在这条船上,他们正为能吃上葡萄干布丁而快活得要死。你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中的有些人还在要饭哩,瞎了眼的老皮尤着实令人厌恶,他曾在一年里花掉一千二百镑,过得像国会里的王公。这讨厌的家伙现在又在哪里?哎,死了,埋掉了,可在两年前,他正在挨饿。真见鬼!他要过饭、做过贼、杀过人,这么着仍然吃不饱。老天!” “这么说,干这行也没多大好处嘛。”是年轻水手的声音。 西尔弗叫起来:“嗯,对傻瓜是没有好处,你要明白一点: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没用。可是现在,你还年轻,人也聪明伶俐,我一见到你就看出来了,因此我把你当成个男子汉来谈话。” 读者可以想象得到,当听到这个可恶的老骗子用经常对我说的奉承话恭维另一个人时,我心头会是什么滋味。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自己会穿过木桶杀了他。这时,靠在桶旁的那个老骗子仍在继续往下说,丝毫没想到会有人偷听。 “幸运的大爷们就是这样。他们艰难地生活着,随时都有被绞死的危险,可是这些家伙吃喝起来却像斗鸡之前给鸡喂食那样不顾一切。一次航海归来,他们口袋里成百的钢镚儿会变成几百镑。这些钱大多会花在喝酒与挥霍上,等到两手空空,他们只能再次出海。那不是我的做法,我把钱分存在各处,每一处都不太多,以免引起怀疑。告诉你,我今年五十岁了,这次航行结束后,我会洗手不干,开始做一个真正的绅士。可能你会说,时间还长着哩,是啊,但那段时间里我会生活得很愉快,想要什么从不亏待自己,睡得甜,吃得香。除非是在海上,那情况才会大有不同。你问我是怎样起家的?最初也像你一样,在桅杆前面当个普通水手。” “可现在,你那些剩余的钱不是全都泡汤了吗?”年轻水手问,“要知道,从此以后你就再不敢在布里斯托尔露面了。” “那你猜猜我的钱在哪儿?”西尔弗略带嘲弄地问。 “在布里斯托尔的银行或其他一些地方。” “你猜得没错。”那厨子说,“咱们起锚时,钱的确在那里。可我老婆现在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提走了,望远镜酒店连同租房契约、商号信誉和全部设施都转让出去,我老婆也离开了布里斯托尔,正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同我会面哩。我倒是愿意告诉你她在哪儿,因为我信得过你,可是这样别的水手准会妒忌。” “那么,你信得过自己的老婆吗?” “幸运的大爷们,”厨子说,“通常在你们之间毫无信用可言,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但谁要是想算计我,尤其是和我熟悉的人,那老约翰会跟他势不两立。过去有些人害怕皮尤,有些人害怕弗林特,可是要知道,就是弗林特本人也特别怕我,又是怕又是器重,他手下那帮人无法无天,连魔鬼都不敢跟他们在海上待在一起。好啦,现在,跟你讲,我不是个说大话的人,你看到我跟大伙儿多么亲热随和了吧,可是当年我掌舵时,弗林特手下那帮老海盗们见了我比绵羊还听话。啊,等老约翰在这艘船上当了家,你就会相信了。” “好吧,现在我对你说实话吧。”年轻水手答道,“在这次谈话之前,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这行当,但是现在,我决定了,咱们握手为凭。” “真是个有胆量的小伙儿,还很聪明。”西尔弗说着跟他热烈地握手,碰得连苹果桶都跟着摇晃起来。他接着又夸赞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又幸运的大爷哩。” 直到这会儿,我才渐渐琢磨出他们一些黑话的意思,西尔弗嘴里提到的所谓“幸运的大爷”,很明显是指海盗。我偷听到的刚才这段小插曲其实就是他们正在腐化一个老实的水手,也许是船上最后一名老实人的惯用手段。不过,我很快发现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西尔弗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又有个人逛荡过来,和他们坐在一起。 “现在,狄克是自己人了。”西尔弗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嗯,我晓得他迟早会是自己人,狄克可不是傻瓜。”这是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的声音。他把口中咀嚼的烟草块儿转动了一下,啐出口唾沫,“但是,烤全羊,我有件事情要问你:还要多久才能离开这只该死的垃圾船?斯摩列特船长简直让人受够了,他把我欺侮够了,我再也不愿听他使唤,这个挨雷劈的!我要住到房舱里去,一定要住进去。我想要他们的泡菜、葡萄酒,还有其他好东西,什么都想要!” “伊斯莱尔,你脑子真是不好使,向来如此。”西尔弗道,“不过我希望你还是能听进去别人的忠告,至少你的耳朵足够大。乖乖听我说,你还要住在前舱,还要忍受煎熬过日子,你得继续低声下气地说话,继续节制饮酒,在我下令行动之前,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我的孩子。” “好啦,我不会违抗你的命令,我只是说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何时才能下手?”副水手长愤愤不平地嘀咕着。 “几时下手?老天!”西尔弗叫起来,“好吧,既然你想知道,现在我就来告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等到我设法拖到的最后一刻。这里有个第一流的航海家——斯摩列特船长,他为我们驾驶着这艘船通行无阻,这里还有个乡绅和医生带着藏宝图,我不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你来说说看,你也不知道呀。那么好啦,老天在上!我的意思是,乡绅和医生把宝藏找到,帮助咱们装上船,那时再做打算。要是能对你们这种魔鬼崽子放心的话,我会让斯摩列特船长返航时把船开到中途,待到那会儿再下手。” “咱们这帮人不都是水手吗?难道还不会驾船?”名叫狄克的年轻水手急起来。 “咱们只不过是一群水手,”西尔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能沿着航线行船,可是谁能确定这条航线呢?这事你们谁也干不了,只会干看着傻眼。要是按我的计划,我还想让斯摩列特船长至少带着我们驶入信风带,那时咱们才不至于算错了航向,不至于弄到每天只能配给一小勺淡水的地步。不过,我知道你们这帮家伙的本性,等财宝一搬上船,就在岛上解决他们。你们都是些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的家伙,不让朗姆酒灌得不省人事,你们就浑身不自在。真他妈的倒霉,跟你们这帮东西一道航行,真让我恶心!” “得了!高个子约翰,谁拦着你啦?”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气恼地叫起来。 “怎么,现在你想想看,我见到过多少大船被袭击?又见到多少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吊死在杜克刑场,然后在暴烈的日头下晒成肉干儿?”西尔弗的声音比他更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急躁、急躁、急躁!你听见我说的了?告诉你吧,我在海上见得多了,你们要是稍微有点儿头脑,稍微懂点儿见风使舵的话,早已坐上四轮马车,住上豪华公馆了。可是你们休想!我了解你们这帮家伙,要是明天能灌上一肚子朗姆酒,然后就算上绞架,你们也巴不得。” “大伙儿都知道你像个牧师一样能说会道,约翰,不过也有人能像你一样卷帆掌舵。”伊斯莱尔说,“他们喜欢逗个乐子,喜欢图个快乐热闹,这是事实,他们可不让人觉得野心勃勃,一点儿也不,这些家伙们自由自在,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及时行乐。” “是吗?”又是西尔弗略带嘲弄的声音,“那么,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呢?瞎子老皮尤是那种人,可这个臭要饭的已经死了,弗林特也是那种人,可他在萨凡那因朗姆酒送了命。啊,他们都是可爱的船友,跟他们做伴的确挺带劲儿!只是,他们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 几秒钟的静默后,狄克的声音响起来:“不管怎样,等他们落到咱们手里后,咱们到底怎么处置他们?” “这话说得还比较合我口味,像个汉子说的!”厨子表示赞赏,“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把他们放逐到荒岛上?那是英格兰船长的做法。再就是把他们像剁猪肉似的剁了?那是弗林特或比尔·彭斯的做法。” “比尔一向如此。”伊斯莱尔说,“他常说‘死人不咬活人’。好啦,如今他本人也死了,对这话该有亲身体验了。要说心狠手辣,比尔算得上一个。” “你说得对,心狠手辣,干净利落,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西尔弗说,“你们听好了,我是个比较宽容的人,甚至可以说,还是个谦谦君子,但这次情况非同小可。公事必须公办,伙计们,我主张执行死刑。要是我日后进了国内,坐上了四轮马车,可不希望那些在房舱里会耍嘴皮子的家伙们意外地出现,像魔鬼闯进教堂那样闯到我家里来。我是说,要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就要来个斩尽杀绝!” “约翰,你真是个人才!”伊斯莱尔惊叹道。 “当你亲眼看见时再这么说也不迟。”西尔弗接着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屈利劳尼交给我。我要亲手把他的肉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狄克!”他突然话头一转,“你起来,可爱的孩子,帮我拿个苹果,我想润润嗓子。”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处在什么样的恐惧中!要是还有一丝胆气,我准会跳出去没命地逃,可那会儿心脏和四肢一概不听使唤。狄克开始起身,好像有谁拦住了他,伊斯莱尔的声音接着响起来:“得了吧,约翰,就甭去吸桶底的脏水了。来吧,还是让咱们来杯朗姆酒吧。” “狄克,我信得过你。来,拿着,这是钥匙。”我听到一阵叮当碰响的金属声,西尔弗接着说,“我那儿小桶上有个量杯,你去倒一杯,端上来。” 原来让埃罗先生送命的朗姆酒是这么弄来的,我这才明白过来。 狄克刚走开,伊斯莱尔便凑在厨子耳朵边说话。我只能听到其中几个字,却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除了那些意思大体相同的只言片语外,我听到一句完整的话:“他们中有几个人都不能考虑。”这就是说,船上还有忠于我们的人。 狄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几人一个接一个地端起杯子喝上了。一个说:“预祝一切顺利!”另一个说:“向老弗林特致敬!”西尔弗本人则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这一口为我们自己而干!祝咱们万事顺利,财源广进,金银满舱,富贵共享。” 这时,一片清辉洒进桶内,照射到我身上。抬头一看,月亮已经升起,将后桅顶部染得银光闪闪,将前桅顶部也照得雪白。几乎就在同时,瞭望哨里传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声音:“看——陆地!” 甲板上接着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听到人们从房舱和水手舱里纷纷跑出来。趁着这阵混乱,我立即溜出苹果桶,钻到前桅帆的下面,又转身到了船尾。当走上宽阔的甲板时,我正遇到亨特和李甫西医生出来,于是便跟着他们一道冲向船头。 全体水手都聚集在甲板上。月亮出来时,一条雾带正渐渐消散。在西南方远处,能看见有两座相距约两英里的小山,其中一座后面矗立着比较高的第三座山,峰顶上仍有雾气缭绕,这几座山都呈尖尖的圆锥形。 我像在梦中看到这一切,因为那会儿尚且未从几分钟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此时,斯摩列特船长正在发布命令,伊斯班袅拉号能够抢风行船的地方有两处,现在它正从东面这条航线靠近小岛。 待所有的帆脚索一一扣紧,斯摩列特船长大声问道:“伙计们,以前你们有谁看到过这片陆地?” “我见过,先生。”西尔弗回应道,“我在一条商船上当厨子时,在那里汲过淡水。” “嗯。我想下锚处是不是应该在南面那座小岛的背后?”船长问。 “是的,先生。那地方叫骷髅岛,过去是个海盗窝。三座山并列而排,从北向南分别叫作前桅山、主桅山、后桅山。不过,先生,那座主桅山就是最大的,上面有云的那座山,通常也被叫作望远镜山。因为我们那条商船的水手们在锚地清洗船身时,总喜欢把瞭望哨设在那山上,还常派人上去观望。” “我这里有张地图,”斯摩列特船长说,“你来看看,是不是那个地方?” 当高个子约翰接过图时,一双眼睛马上像火炬似的燃烧起来。我注意到,那张图的纸色很新,一看就不是我在比尔·彭斯箱子里找到的那张图。这算是张精工描绘的复本,上面标着所有的地名、山高和水深,唯独没有红色的叉叉和文字说明。西尔弗一定恼怒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不露声色。 “是这样的,先生,正是这个地方。”西尔弗说,“这图画得相当精确,真奇怪,这是谁画的呢?海盗们太无知,根本画不出来。啊,这里写着‘基德船长锚地’——这名字还是我一个船友给取的呢,那里有一股很急的水流,自北向南流去。斯摩列特船长,你考虑得完全正确,如果你打算进入港湾修整一下,要在这里收帆,靠拢下风岸,在这一带水域中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地方了。” “谢谢你,朋友。”斯摩列特船长说,“以后我还会请教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高个子约翰并不讳言他对这座小岛的熟悉程度,这一点大出我意料之外。必须承认,当他走过来时,我整个人都吓傻了。当然,他不知道我在苹果桶里偷听到了那番阴谋诡计,然而直到此时,我对这个家伙的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和阴险残忍仍感到极度恐惧,以至于他把手搭到我肩上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啊!这小岛真是个可爱的地方。”他说,“对于一个小伙子来说,真值得上山去看看。你可以游泳,可以爬树,还可以打山羊,甚至你自己可以像只山羊那样攀上小山顶哩。啊,看吧,看着这个岛,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真想忘掉这条木腿,要是我年轻力壮,十个脚趾头一个不缺,那该多好!小伙子,记住:什么时候你想上岸去探探险,只要跟老约翰打个招呼,他就会为你准备好点心,让你随身带着路上吃。”说完,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去了。 斯摩列特船长、乡绅老爷与医生正聚在后甲板上聊天,虽然很想尽快把听到的情况向他们汇报,可我不敢贸然打断他们。正在盘算怎么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这会儿李甫西医生把我叫了过去,他烟瘾很大,可偏巧把烟斗忘在下面房舱了,所以想让我去拿烟斗。借着这个时机,我走近前,确保别人不会听见,赶紧轻声说道:“医生,我有话要说。你先与乡绅老爷、船长一起到房舱里去,而后做个样子来叫我下去,我有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医生脸色微微一变,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谢谢你,吉姆,我想知道的就这些。”他声音很大地回应道,那口气好像刚刚问过我什么问题似的。 说完,他即转过身去加入另外两人的谈话。我注意到,他们又交谈了一小会儿,尽管谁也没流露出惊愕的表情,谁也没提高嗓门或是欷歔一番,但医生肯定已传达了我的要求,因为接下来我就听到船长命令安德森吹起角笛,让全体水手到甲板上集合。 “伙计们,在我们到达眼前这片陆地之前,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斯摩列特船长大声说道,“这片陆地正是我们此次航行的目的地。屈利劳尼先生,这位众所周知的慷慨绅士,刚刚问了我几句话,我告诉他,船上的每个人都尽到了职责,比我要求的做得还好。现在,他和我,还有医生,准备到下面的房舱去为你们的健康和幸福喝上一杯。同时,我也会告诉你们我自己是怎样看待此事的,我认为这是又一次慷慨之举。如果你们也和我想得一样的话,就为这位豪爽的乡绅先生来一个痛快的水手式欢呼吧!” 欢呼声随之而起,水手们喊得如此响亮而真诚,如此热烈而饱满。我承认自己当时很难相信,就是这些纵情欢呼的人想要谋害我们! “再为斯摩列特船长欢呼一次!”当第一次欢呼平息下来后,高个子约翰喊道。 于是,第二次欢呼同样热烈。三位先生们趁着大家兴高采烈之际,去往房舱了。不一会儿,有人传话上来,让吉姆·霍金斯到房舱里去。 我进去时,他们三个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些葡萄干。医生正不停地吸着烟,常戴的那个假发套放在腿上,我知道,这是表明他心情激动的迹象。因为夜晚比较温暖,船尾窗便开着,可以清楚看到明晃晃的月光正照亮着船后的尾波。 “喂,吉姆,你有话就快说吧。”乡绅老爷催道。 我遵命照办,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西尔弗谈话的全部详情。在我说完之前,三个人谁也没有打岔,甚至谁也没有动弹,从始至终都盯着我。 “吉姆,你坐下。”李甫西医生待我说完后招呼道。 他们让我挨着桌旁坐下来,给我倒了杯葡萄酒,还抓了把葡萄干。三个人轮番为我的健康、幸福和勇敢干杯,每个人都向我鞠躬致意。 接着,乡绅老爷诚恳地向斯摩列特船长致歉:“那么,船长,你是对的,而我错了。我承认自己是头蠢驴,现在我诚恳地向你道歉,并随时恭候你的命令。” “我也不比一头蠢驴聪明多少,先生。”船长亦在检讨自己,“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哪帮水手图谋叛变而在事前丝毫不露迹象呢,任何一个只要不是瞎子的人都有可能看穿这鬼把戏并采取措施。但是这帮水手,”他又加了一句,“他们完全骗过了我。” “船长,请允许我说一句,那西尔弗是个异乎寻常的人物,这一切都是经他一手策划而成。我想你也会认同此话。”李甫西医生说道。 “他要是被吊在帆桁的顶端才更会显得异乎寻常哩,先生。”船长说,“不过这都是说说而已,没有任何实际用途。我有几点想法,要是屈利劳尼先生允许的话,我想现在讲出来。” “先生,你是船长,你说了算,但讲无妨。”屈利劳尼先生满含敬意地说。 斯摩列特船长开始讲述:“第一点,我们必须前进。现在不能掉头,要是我下令掉头的话,他们会立刻造反;第二点,我们眼下还有点时间,至少,在找到宝藏之前可以确定;第三点,还有一部分忠实可靠的水手向着我们。先生,事情迟早会进行到剑拔弩张之时,我的建议是,把握时机,趁某一天,他们最不防备的时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屈利劳尼先生,我想,你从府上带来的仆人应该是可靠的吧?” “就如同我本人一样值得信赖。”屈利劳尼先生回应道。 “他们有三个人,”船长核计着,“再加上我们,一共七个,包括吉姆在内。我们再来看看,那部分忠实可靠的水手还能有谁?” “主要是在遇见西尔弗之前,屈利劳尼先生自己挑选的那几个。”医生说道。 “不一定,汉兹也是我挑选的一个。”屈利劳尼先生说。 “以前我也以为汉兹这人靠得住。”船长补充了一句。 “真让人想不到,他们还都是英国人哩!”屈利劳尼先生愤愤地说,“先生们,我恨不得现在就把这艘船炸个粉身碎骨!” “好啦,先生们。”船长说,“我所能建议的对策都讲出来了,其他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同时,更要保持高度的警惕,稳住阵脚伺机而动。我知道这种忍耐非常难受,远不如立刻还击来得痛快,但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直到摸清敌我双方的情况以后才可以有所行动——这就是我的个人意见。” “吉姆现在比我们任何人更有用。”医生接着发言,“那帮水手对一个孩子不会有什么疑心,在他面前也少了很多顾忌,而吉姆,你们都知道,他是个聪明机灵的小家伙。” “医生说得对,吉姆,我非常信任你。”屈利劳尼先生也说。 听到这里,我不由感到心慌意乱,因为自己实在毫无办法可想。但是后来,随着事态的发展,我确如他们所说,成了挽救局面的关键人物。在此期间,不管怎么说,二十六个人中,我们只知道有七个人可以信赖,而这七个人当中还有个孩子。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只有六个大人,而他们却有十九个。力量对比极为悬殊,当前的情形令我们丝毫不容乐观。 第七章 目睹谋杀事件 第二天早上,我走上甲板一看,那座岛完全变了个样。虽然风已停息,伊斯班袅拉号还是在夜里前进了一大段水程,此时正停在地势较低的东岸东南处约半英里外。小岛的表面有很大一部分是灰暗的树林,里面夹杂着少许带状的黄沙地,大片大片的参天大树或者昂然挺立,或者三五成群,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暗淡色调。每座山上都有些奇形怪状、光秃秃的岩石,它们清晰地暴露在顶端,那座比其他山丘高出三四百英尺的望远镜山轮廓更为奇特,每面山坡几乎一样陡峭,到了山顶处突然变得平坦,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安放雕像的巨大基座。 此刻,伊斯班袅拉号晃动得很厉害,水波持续动荡,把排水孔都淹没了。船舵左碰右撞,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船帆下部呼嗒呼嗒地扯动,到处都吱吱嘎嘎作响,听起来就像是某座正在运行的老式作坊。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紧紧抓住后牵索,虽然在航行途中我已经适应了海上的颠簸摇晃,但犹如此刻这般站在那里就像只瓶子似的滴溜溜乱转,还真是头回碰到。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涌上喉头的那番恶心,特别是在早上空腹的时候。 岛上的色彩虽然单调,但风景还算不错。那灰色的树林和岩石裸露的峰顶,还有浪花拍打海岸的飞沫与轰鸣声,都给这座孤寂的小岛带来几丝生机。尤其是明媚的阳光铺洒下来,多少给阴郁的小岛增添了些许亮色。岸上的鸟儿一点儿也不怕人,围绕着我们不停鸣叫着,它们正忙于捕食鱼类,顾不得与陌生的客人太过亲近。按理说,在海上待了那么久,大家都应该兴高采烈地登陆去走走,然而我的心却像那泊岸的铁锚般一直沉入底部。从第一眼望见这片陆地起,我就对这座岛屿厌恶透顶。 今天上午要干的活儿可多着哩。因为一丝风也没有,只能放下小划子,每只划子配备若干人,用绳索拖着伊斯班袅拉号徐徐向前。大约划过三四英里吧,大船绕过岛屿一角,从一条狭窄的入口进入骷髅岛后面的港湾。我自告奋勇坐上了其中一只划子,其实那里并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事情。天气热得使人发昏,水手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大发牢骚,我乘坐的那只小划子上的头头是安德森,他非但不制止水手们,反而比他们骂得更脏,声音也更大。 “走着瞧吧,他妈的,长不了啦,反正这活儿快干到头了。”他叫骂着。 我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到目前为止,水手们在船上还算心甘情愿,干得比较欢快,但一看到这座小岛,整支队伍不愿再受纪律约束,个个都满腹怨气。 高个子约翰一直站在舵手旁边指引着大船进港,他对这条航道了如指掌。尽管测水的水手用测链测得的每一处水深都比图上标示的更深,但约翰却没有一丝犹豫。 “一到退潮,这里的水就冲得很急。”他说,“水流每次都将这条航道冲刷得更深,就像用铲子铲过似的。” 我们按照图上标示的锚地停船靠岸,这一处距离主岛和骷髅岛各约三分之一英里,水底是干净的沙砾,水质极为清冽。大概是抛锚的声音太大,成群的飞鸟惊起飞散,它们在林子上空盘旋着、鸣叫着,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又落下来,一切重归沉寂。 眼前这片港湾完全被陆地所包围,被森林所掩蔽,树木一直长到满潮时的水位,海滩的地势非常平坦,小山东一座、西一座地间隔在周围,大致形成一座圆形剧场的轮廓。有两条小河或者说是两片沼泽,正在缓缓流入平静如池塘般的港湾。这一带岸上的植物叶子都泛着看似有毒的光泽,就像某种诱惑,在和风吹拂下微微招摇着。从船上望去,看不见房屋,看不见栅栏,它们全被遮蔽在丛林中。要不是随身带着的那张地图,我们可能会自以为是这座小岛露出海面以来第一批在此下锚的人哩。 周围比较安静,近处能听见几声鸟叫,远处能听见半英里外那惊涛拍岸,撞击峭壁产生的轰鸣声,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锚地上空有股奇怪的霉味儿,像是潮湿树叶和腐烂树干的气味,我注意到医生不断地嗅了又嗅,那难受劲儿就像在闻一只臭鸡蛋。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宝藏,但我敢拿脑袋打赌,肯定有热病。” 在划子上时,水手们的举动已引起我很大的焦虑,当他们回到大船上,这种焦虑简直变成一种真正的威胁了。他们聚在甲板上议论纷纷,若是船长命令做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招来白眼,即使他们做起来也是老大不情愿地敷衍塞责一番。这种恶劣的态度甚至感染了最老实的水手,因为船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去纠正别人的行为。很明显,暴乱的危机就像雷雨前的乌云一般笼罩在我们上方。 并不只有我们房舱里的人察觉到这种危机,高个子约翰在人堆里忙碌穿行着,竭尽全力地劝说着,做出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过他的好榜样。他在积极主动和温顺谦恭方面做出了超水平的发挥,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一听到有什么命令,他马上会架起拐杖,一迭声地应道:“是,是,先生,我这就去做。”要是没什么事可做,这个厨子会不停地唱歌,似乎想借此掩饰其他人的不满。 在那个危机四伏的下午,所有不祥之兆中最令人不安的就是高个子约翰表现出的这种明显忧虑。 我们在房舱中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船长率先发言:“先生们,如果我再冒险下道命令,全体水手马上就会起来造反。这种危急的局面你们已经感觉到了,我刚才不就得到了无礼的顶撞吗?要是我回嘴,他们转眼就会飞来根长矛,不回嘴吧,西尔弗会看出里面有鬼,计划就会泡汤。现在依我看来,我们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依靠谁?”屈利劳尼先生问。 “西尔弗,先生们。”船长回答,我们几人面面相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和我们一样,急于稳住局面。这些家伙们中间有点儿小小的分歧,只要一有机会,他很快就能说服那些人听从他,而我的主张就是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我建议下午放水手们全部上岸,如果这些家伙们服从命令,那好的很,我们可能趁机抢回大船;如果他们一个也不去,那我们就固守房舱,让上帝保佑正义的一方;如果只有几个人去,先生,我敢担保,西尔弗再带他们回来时,这些家伙肯定会个个都像绵羊一样听话。” 船长的提议无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填满弹药的手枪全都分发给忠实可靠的同伴。我们向亨特、乔伊斯和雷德拉斯通了气,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惊讶或恐慌,反而表现得较为镇定。接下来,斯摩列特船长走上甲板向水手们喊话。 “伙计们,我们做了一天工,又遇上个大热天,大家都已经累坏了,到岸上去走走对任何人都没有坏处。小划子还在水里,谁要是愿意,可以乘着划子到岸上去度过一个下午。日落前半小时内,我会鸣枪通知你们返回。” 这些愚蠢的家伙肯定以为到了岸,那些宝藏便唾手可得,所以他们脸上的愠怒全都一扫而光,接连发出的欢呼声激起好一阵回响。大片鸟群再次受到惊吓,在锚地上空盘旋着呱呱乱叫。 船长很明智,说完话赶紧转身走开,绝不挡着他们的好事,也绝不挡着让西尔弗来安排。事情明摆着,他要是继续留在甲板上就无法装聋作哑了,此刻,西尔弗才是船长,他手下笼络着一帮图谋叛乱的部下。偶有几个老实的水手,我很快就看出来船上确实还有这样的人,他们一定是些反应迟钝的家伙。要么就是船上所有水手都被带坏了,只不过影响的程度不同罢了,少数几个大体上还算好人,他们不愿被利诱或威胁,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要这几个老实的水手装模作样、偷空打闲还可以,真要他们夺取船只,杀害无辜者,那可完全做不到。 谁去谁留的问题总算定下来了,六名水手留在船上,其他的十三名水手,包括西尔弗在内,开始分别乘坐几只小划子划向岸边。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多亏如此,我们后来才得以逃生——既然西尔弗留下了六个人,显然我们这帮人不可能把船夺回来,但既然只留下六个人,房舱那边也不是非用我帮忙不可。这个念头犹如电光石火般倏忽而过,那一瞬间,我立即决定上岸。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我便溜过船舷,翻进最近一条划子的船头板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只小划子即撑离了伊斯班袅拉号。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只有前桨手问了句:“是你吗?吉姆?把头低下。”西尔弗听到问话,从另一条划子上警觉地看过来,还喊了一声,以便确定是否是我,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行为。 水手们竞相向岸边划去,我乘坐的那只划子由于起划略早,舟身较轻,配备的桨手也好一些,所以一直遥遥领先。待划子一头刚刚插进岸边树林时,我一把拽住根枝条纵身上岸,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最近一片灌木丛里。此时,西尔弗和其余的人还在身后一百码的地方哩。 “吉姆!吉姆!”他在急切地喊。我才不理会呢,接连几个纵跳,时而猫腰钻入草丛,时而笔直地在灌木丛中飞速穿行,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奔去。 能从高个子约翰眼皮底下溜走,我得意极了,索性开始欣赏起刚刚登上的这片陌生地带。 抬眼处是一片沼泽地,深深浅浅的水窝、泥地四处分布,一大片杨柳弯曲生长着,有的昂然挺立,有的枝丫倒伏,有的横生枝节,有的枝干斑驳,成片芦苇左一堆、右一堆地间生其中,偶有一些水禽停落在里面,偷偷鸣叫两三声,沼泽地里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奇怪植物。穿过这片地带,我来到一片长约一英里的起伏沙地。这里松柏稀少,生存着大量枝干弯曲、颜色较淡、样子略似橡树的怪树,这片沙地的远处,矗立着一座双峰小山,它那两个奇特而嶙峋的峰顶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第一次体会到探险的乐趣。这座小岛无人居住,与我同船上岸的人被远远甩到了身后,密林里除了不会说话的鸟兽外,再无别的活物。暂时远离船上的明争暗斗,我的心情似乎也放松了不少,可以放心地在林木间转来转去。到处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开花植物,一路上经常有蛇出现,有一条蛇甚至还在凸起的岩石缝中骄傲地昂起头,向我发出可怕的咝咝声。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它就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响尾蛇,那声音正是出自它尾部的环状物。 好在我没敢冒冒失失地去招惹它。走进一条长长的灌木林中,眼前出现一片极像麻栎树的丛林,后来,我听说它们也叫常青栎或常绿麻栎。它们就像黑莓那样矮矮地趴伏在沙地上,分散的枝丫奇怪地扭曲着,枝叶极其茂密,如同纠缠不清的茅草。这条灌木林带从一个沙丘顶上延伸下来,越往下延伸树就长得越高,铺开的面积也越大,一直到达长满芦苇的沼泽地边缘,仔细看去,能发现附近一条小河正是从这里流向锚地。大片沼泽在毒辣的日头下不停泛着气泡,远处,能看到望远镜山的整体轮廓。 芦苇丛里骤然响起一阵沙沙声,“嘎”的一声,有只野鸭窜出来,紧接着又飞起一只,很快,整个沼泽地上空马上布满了浮云般的大群野鸭。这些飞禽们鸣叫着、盘旋着,在半空中直打旋,还有一部分仍在沼泽地里扑腾着、跳跃着,似乎受到某种惊吓。我立刻明白,肯定是与我一同上岸的水手们正朝这边走来。果然不出所料,很快,我便远远听到有人低低的说话声,当我屏息静听着,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爬到旁边一棵常青橡树下面,小小的身子紧紧蜷伏着,我感觉自己像只受惊的耗子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另一个声音在答话。第一个声音我已听出是西尔弗,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从语气上听来,他们谈得激烈而认真,西尔弗虽然说得比较多,但偶尔几次会被那个声音打断,当他再说话时,嗓门明显提高了许多。趴在常青橡树底下的我略有遗憾,因为自己听不清这两人到底在谈些什么。 似乎争累了,他们双方都没有再说话,可能是坐下了吧,这时我听不到脚步声,连野鸭的鸣叫声也消失了,它们飞回了那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既然已如此莽撞冒失地跟着这伙亡命之徒上了岸,那么至少该偷听一下他们在讨论什么。想到这里,我平添几分胆气,在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木掩蔽下,开始小心尝试着向前匍匐而行,尽可能地离他们近些。 我现在能够相当准确地辨别出这两个人的方位,不仅是根据他们的声音,还有鸟儿的动静。因为此刻,仍有几只鸟儿在那两人头顶上惊恐地盘旋,我微微调整了下姿势,以便更有利于向前爬行。几分钟后,我抬起头,透过树叶缝隙向前望去,可以清楚看到下面沼泽地旁一小块绿意盎然的谷地上,高个子约翰正和另一个水手面对面地站在那里谈话。 太阳直直照在他们身上,灼热的日光正照射着西尔弗额头的汗珠。这个厨子已把帽子扔在地上,白皙光滑的脸盘流露出几分焦灼、几分恳求,他在竭力劝说着对方。 “伙计,因为我看你像是尘土里的金子,一粒灿烂耀眼的金子!你要明白这一点,要不是我特别喜欢你,你想我会在这里提醒你吗?一切都已成定局,你再也无法改变这种局面。我说这话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要是被那帮不顾死活的家伙听见了,你以为他们会像我一样还站在这里好言好语劝告你吗?他们不光会收拾你,还会连同我一块收拾了。你说,汤姆,他们会怎样收拾我?” “西尔弗,”另一个人说,这时他已侧过身来,我能看清他激动得面孔发红,嗓音既像乌鸦似的沙哑又像绷紧的绳索那样发颤,他说,“西尔弗,听我说。你老了,又是个正派人,和那帮家伙们不同,至少你名声不坏。你还有钱,有哪个穷水手比你富裕?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不是胆小鬼,你敢作敢为,为什么还会跟那班蠢蛋们混在一起?难道是想告诉我,你要被那些乌七八糟的无赖牵着走吗?你犯不着,老天!我宁可失去一只手也不愿违背自己的职责,我现在就可以对上帝起誓——”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我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位忠诚正直的水手,却偏偏在此同时,又听到了第二位好水手的坏消息——紧接着,沼地那边蓦地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喊,而后便是一声可怕的惨叫声!望远镜山激荡起好几声回响,芦苇塘里大片大片的飞鸟再次振翅而起,灰色的翅膀眨眼间便覆盖了眼前这片天空,呱呱的叫声瞬间屏蔽了所有其他的声音。好一会儿,这种嘈杂的环境才有所改善,芦苇塘里偶尔传出几下扑翼声和远处的浪涛拍岸声,闷热的午后像一潭刚刚被搅起几圈涟漪的死水,再次归于沉寂。 那个被叫作汤姆的水手听到惨叫声,当时即像一匹马被靴刺踢了似的跳了起来,惊愕地望着对面的厨子。可那厨子西尔弗连眼都没眨一下,他站在原地,轻轻松松地倚着拐杖,直直盯视着对方,就像伺机进攻的毒蛇盯视着猎物一般。 水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出了手:“约翰!” “别靠近我!”那厨子如受惊般猛地蹦开了一大步,动作迅捷平稳,犹如出色的体操家。 “可以,我不碰你。约翰·西尔弗,”汤姆的声音完全恢复了平静,“你心里没鬼完全不必怕我。好吧,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西尔弗说时微微一笑,却笑得很不自然,周身上下透着戒备,一双眼睛紧眯着却死死盯视着对方,“你问那边出了什么事?哦,我估计是艾伦。” 一听这话,汤姆勃然大怒,显示出惊人的勇气,他大叫着,脖上的青筋一根根紧绷起来:“艾伦!他是个真正的水手,愿那个正直的朋友从此得到安息!至于你,约翰·西尔弗,以前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弟兄,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了!即使我像条狗似的惨死,也会忠于自己的职责。你们杀了艾伦,对不对?要是做得到,你把我也杀了吧,我从来不把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放在眼里!” 这个勇敢的水手说完即转过身,背对着厨子向岸边走去。我注意到,高个子约翰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陡然射出两道骇人的光芒,他攀住一根树枝,将肋下拐杖举起,全力掷出!那支原始的标枪呼地从空中飞过,它的尖端向前,正好击在了水手两肩中央的背脊!可怜的汤姆痛苦地张开两条胳膊,艰难地发出一声喘息,而后重重扑倒在地!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拼命按捺着前胸,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汤姆的伤势轻重如何,我无从得知,从声音推断,他的背脊很可能被当场击断。可是残忍的凶手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西尔弗虽然缺了一条腿和拐杖,却仍然敏捷得像个猿猴,三两下就蹦跳到汤姆身上,手持一柄锋利的刀子,将那闪着寒光的凶器一连两次,狠狠刺中了失去自卫能力的汤姆! 凶手大声喘息着,我惊骇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接下来有片刻工夫,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西尔弗、野鸭、高高的望远镜山峰顶,一圈又一圈地在眼前颠来倒去,耳朵里似有万钟齐鸣,中间还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这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脑中幻想的一幕?汤姆、汤姆,那个勇敢而正直的水手就这么死了?曾经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笑容,经常赞美别人的厨子变成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杀人凶手?我仿佛看到淋漓的鲜血正从汤姆身上汩汩涌出,那肆意流淌的暗红渐渐变幻成西尔弗那张魔鬼般的面孔…… 当我缓过劲来时,杀人恶魔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将拐杖夹在腋下,三角帽戴在头顶上。汤姆的尸体就躺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那魔鬼连看也不看,只顾扯下一把草,擦拭干净刀上的血迹,其余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猛烈的阳光仍然无情炙烤着那片沼泽和高高的山峰,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在一刻以前,就在这片静谧安详的丛林中,一幕血淋淋的凶杀案刚刚发生!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残忍地剥夺了! 这会儿,高个子约翰将手探进口袋,掏出只哨子,吹了几声不同的音调。我听出那是发给同伙的某种暗号,虽然还没弄清厨子到底在传递着什么信息,但那几声尖厉的哨声立刻唤醒了我的恐惧。也许会有更多的魔鬼来到这里,我会不会被发现?他们已经杀死了两个正直的水手,继艾伦和汤姆之后,我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不幸的遇难者? 出于本能,我马上开始逃命,尽可能屏住呼吸,迅速而悄无声息地向森林中比较开阔的地带爬去。在爬行时,我仍能清晰地听到那个老海盗与同伴们互相打着招呼,看来判断得没错,恶魔正在向这边靠近!我像条鱼一样快速游动着,一离开丛林,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起来,我甚至来不及辨别奔跑的方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即是离那些凶手们越远越好!无边的恐惧阵阵袭来,我心里极度发慌,简直快到了发狂的地步。 有谁比我更倒霉?有谁会像我一样蠢笨到自寻死路?当我翻身跃进划子里时,我怎么会有与这伙魔鬼一起上岸的念头?当船长鸣枪返船时,我又怎么敢和那些双手沾满血腥气的魔鬼们再一起乘上划子?他们中如果有人看到,难道不会把我像只鹭鸶似的拧断脖子?可是,我若不在,不是恰好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反证,证明我已经有所察觉或是知晓内幕?老天!完蛋了,全完蛋了!再见吧,伊斯班袅拉号,再见吧,乡绅老爷、李甫西医生,还有曾让我怀恨一时的斯摩列特船长。我要么在密林中奔逃至饿死,要么被那些叛乱分子杀死,吉姆,小吉姆,你别无出路了! 我一直跑到两腿发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双峰小山的山脚下。这一地带常青栎比较分散,间或有几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其中,有的约五十尺高,有的约七十尺高,周围的空气也比下面沼泽地旁边清新多了。 就在这里,一种新的危险再次逼近,把我的心吓得怦怦直跳。 第八章 遇见野人甘恩 双峰小山山岩陡峭,碎石颇多,路面崎岖不平。我慌不择路地跑到这里,抬头仰望,能望见并不算太高的小山峰顶。奔跑后的“嗵嗵”心跳与尚未消失的惊骇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正在尽力平复急促而恐慌的心情。 不知怎么的,这里总让人觉得内心不安,这种不安不仅仅来自于身后追来的杀人凶手。我惶惑地仔细望向四周近前,因为暂时没有风,一簇簇零散分布的常青栎夹杂着几棵高大松树纹丝不动,低矮的草丛亦静谧不动,杀人凶手还未追上来,还听不到脚步纷沓声,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细微的虫鸟鸣叫声。也许正是这几声鸣叫,令静谧的山林更增添了几分不可名状的不安。 我仔细地倾听着四周,确信周围没有异常后,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正准备继续向前跑去,“喀喇喇——”一阵尖厉的声音忽地响起——偏头一望,许多大小石块、沙砾正跳动着穿过林木纷纷落下!是什么东西?我刚刚放缓的心又骤然缩紧,马上瞥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跳到松树后面!是熊?是猿猴?还是人?那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得我当场呆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看来我现在是腹背受敌,身后是杀人凶手,身前还隐蔽着一个毫无所知的怪物。怎么办?是进是退?我立即做出个决定:与其遭遇未知的危险,莫不如去面对已知的危险,同树林里这个怪物比起来,后面追踪的西尔弗本人好像还不是那么可怕。于是,我赶紧转过身去,一边敏锐地关注着自己的身后,一边开始向划子停泊的地方挪动着脚步。 那怪物像是在和我捉迷藏,我刚移动了没几步,它也跟着前进,我停止前进,它也止步不前,这种近距离的对峙手段更让人惴惴不安。我悄悄靠近一棵松树,趁着能暂时避开怪物视线之际,猛地蹿身而出发力狂奔。 可是,我已是强弩之末,纵是倾尽全力,也不过只能跑出几分钟,根本不是那怪物的对手。它几个忽起纵跃,即又与我紧紧并行。双峰小山的地面崎岖不平,尖硬的石砾在炙热阳光的烤晒下有些发烫,我仓皇奔跑着,一不留神脚下发滑,“啪啦啦——”整个人摔倒在地!那怪物也倏然而停,却仍没有靠近,只是藏在树后定定地望过来。 “糟糕!出血了!”我感觉小腿处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探,果不其然——被尖硬石子划破的两道几厘米长的血口正在往外渗出血丝。我懊恼极了,趔趄着站起身,正想尝试着再度奔跑,那怪物却突然有了动静,它绕了个大弯,几个跳跃就抄到前方拦住了去路。我彻底放弃了逃跑,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已没了力气,腿也受了伤,索性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凭它刚才那几下跳跃速度,即使我像早起时一样精力充沛也无法和它竞赛,更何况现在筋疲力尽,腿部受伤呢?那怪物像头鹿似的在树干之间弹跳纵跃,又像人一样甩开两条腿快速奔跑,但和我看见的任何人都不同,那家伙身子弯得极低,头部几乎快触着地。当它再次跳起时,我确定:这怪物是个人!是个毛发丛生的野人!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它”竟然是“他”?知道是人后,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总比对方是个恐怖的怪物要好得多吧。与此同时,对西尔弗的恐惧之情重又占了上风,我索性站着不动,脑子飞快转动着,只想着如何逃跑。突然,我的手碰到怀里的硬物——枪!对,还有手枪!我猛地想起自己并非手无寸铁,心中顿时涌起无边的勇气。于是,我下定决心,拖着脚步向那野人一瘸一拐地走去。 此时,对方距我不过数十米远,正躲在另一棵松树后面,严密地关注着眼前。仗着手里有枪,我步步紧逼,对方则注视着我那条伤腿,眼里充满了焦虑。他似乎有些忌惮手枪,在我逼近的同时,这个野人伸长手臂,连续摇摆了几下,那代表什么意思,也许是投降?我暗自猜测。 野人的手臂摇摆得更厉害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试图叫喊什么,我平端手枪,心里稍有些得意,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又向前迈进几步——“扑通!”我脚下一软,眼前一阵眩晕,整个人猛然陷入一处掩藏极好的地坑! 本就受伤的腿部又一阵钻心的疼痛!倒霉透顶!这下可完了。我趴在坑底,第一反应是到处摸摔落的枪,第二反应就是抬头仰看,坑不算太深,顶多不到四米,可对一个浑身乏力,腿部有伤的孩子来说,这个高度足以困住我一段时间了。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慢慢挪动身子坐下,让自己贴壁而坐,并试着小心地搬动腿部。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突然有个疑问:“刚才那野人摆手是不是想说前面有陷阱?他可能有这番好意吗?”我这么想着,犹疑地探出头又望向坑顶。 那个野人的头部赫然出现在坑顶!我吓了一跳,赶紧缩了缩身子,悄悄端起手枪。野人消失了,我仍然紧张地盯视着,好一会儿,坑顶都没有动静,轻轻松口气后,才又卷起了裤腿。小腿的伤痕处仍在丝丝淌血,我咬着牙紧蹙着眉头,扶着坑壁强忍着疼痛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唰——”一根草绳突然从上方垂掉下来,我惊讶地看上去,是那个野人!他正在坑顶拽着草绳另一端,友好地摆手示意我爬上去。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不再犹豫,赶紧将手枪插在腰间,腾出双手一把抓住绳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只脚……草绳剧烈摆动起来,我有些惊愕,刚想发问,那野人忽地砸下块尖石。 我非常气恼,他在坑顶上方连比带画着,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原来野人考虑到我腿部受伤,让我用尖石在坑壁上凿出小坑以供踩踏而上。我感激地捡起尖石,一下下用力凿了起来。就这样,我一边攀缘着绳子,一边打凿着小坑,拖着那只受伤的腿,很快爬出了这个将近四米的大坑。 我腿脚一软,连伤带累瘫在了地上。那个野人好像早有准备,隔着有几米远即扔过来把乱蓬蓬的黑绿色小草。又是一番比画,我按照他的意思,将小草嚼烂涂抹到腿部伤口处,丝丝渗血的伤处立即止血了。即便如此,我对他的敌意仍未完全消除,双手随时准备拔出手枪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野人看出来我眼中的敌意,他没有靠近,只在原地颇怀几分戒心地不时偷偷看过来一眼。很明显,他注意到我身上带着枪。腿上的伤并不重,加上那几株神奇小草的止血效果,很快就有了种短暂的酸麻之感。我试着活动了几下,居然毫无痛感,而且没过几分钟即能站起来了。野人看到这一幕,似乎也有些欣喜,他关切地注视着,我刚一开始迈步,他也立刻迎着我跨出一步。我想了想,摊开两手继续向前走着,这个姿势其实是在告诉野人:我不会拔枪相向。他应该明白这一点吧,又前进了三两步,接着,野人忽然犹豫起来,先是向后退缩,而后再向前,最后居然跪倒在地上,两手互相紧握着向前伸出做哀求状,这一举动顿时令我不知所措。 我只得停下脚步,谨慎地问:“你是谁?” “我叫本·甘恩。”他答道。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生涩,就像一把多年不用的锈锁。“我是、我是可怜的本·甘恩,你刚才掉进的是我平时用来捕山羊的坑。唉,三年多了,没有一个人肯跟我讲话。” 现在我能看出,这个自称本·甘恩的怪物是个和我一样的白人,仔细看他的面庞,长得还比较讨人喜欢。只是,由于长期生活在野外,他裸露的皮肤全被晒黑了,甚至连嘴唇都是黑的,那一双灼灼放亮的淡黄色眼睛显得极为突出。在我见过或想象出来的乞丐中,毫无疑问,他的穿着最破,身上的“衣服”明显是用船上的旧帆布和防水布的碎片连缀而成,那些奇形怪状的连缀物有铜扣、小细棍以及涂了柏油的束帆索环儿,全是船上构件,腰间系着一条带钢扣的旧皮带,那是这个野人身上最结实的一样东西。 “三年?”我惊叫起来,“是船只失事了吗?” “不,朋友,”他说,“我是被放逐的。” 放逐?我听过这个字眼,知道那是海盗中间相当普遍又可怕的一种惩罚手段,一般受罚者会被放逐到某个遥远的荒岛上,只留给他一点弹药、干粮与水,以维持几日之需。 “是三年前被放逐的。”他补充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靠吃山羊肉、野果和牡蛎过活。要我说,人到哪儿都能自谋生路,可是朋友,我心里是多么渴望能吃到真正人吃的东西啊!你身上是否碰巧带了块干酪?有没有?唉,我不知有多少个黑夜都梦见过干酪,它们多半都烤好了,表面是层诱人的金黄,可是每次醒过来时,我还是在这个荒岛上。” “要是还能回到船上,我保证,你会有成堆的干酪吃。” 他本来一直在细细抚摸着我衣服的料子,还有皮鞋,连同我光滑的手。见着同类,这家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但一听到我最后那句话,他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种吃惊又狡黠的神态。 “怎么,你还能回到船上?你是这么说的吗?”他急急重复道,“是真的吗,我的朋友?是不是有谁在阻拦你?” “我知道不是你。”我回答。 “对,当然是。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朋友?” “吉姆,我叫吉姆。” “吉姆,吉姆,”他不停地念叨着,显得很高兴,“你瞧,吉姆,我实在过够了这种苦日子,你很难想象我的处境。你瞧我现在这副模样,不会相信我有一个信奉上帝的母亲吧?” “噢,不,我没想过这一点。” “这也难怪。告诉你吧,我确实有这样一位虔诚的母亲。以前我非常有礼貌,而且受母亲影响信奉上帝。朋友,请你相信,我可以把教义背得非常快,快到你根本来不及仔细分辨字句,可是现在,我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吉姆,知道吗?这都是从我在那该死的墓石上扔铜板赌博开始的!我母亲说过好赌之人不会有好下场,结果确实被她说中了,我被放逐到此注定是天意如此。在这座孤岛上,我独自一人度过了三年多时间,经过仔细考虑,我又皈依上帝了。你可别诱惑我喝太多的朗姆酒,如果有机会,我只希望能为了庆祝好运降临而喝上那么一小杯。吉姆,我已经发誓要改邪归正,决定一心向善,也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告诉你,亲爱的朋友,”他小心地环顾四边后压低嗓子说,“我发财了!” 这个可怜人是不是在长年孤独的生活中有些精神失常?野人本·甘恩大概由我脸上的疑惑表情猜到了什么,他又重复强调了一遍:“真的,我发财了!发财了!” 我的默不作声可能令他比较失望,这个家伙有点儿手舞足蹈,声音也不由提高了几分:“吉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会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吉姆,啊,吉姆!你真应该庆幸吉星高照,真应该庆幸自己是第一个遇见我的人!” 他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道阴影,接着又紧紧抓住我的手,还竖起根食指在我眼前比画着:“听着,吉姆,你得告诉我实话,那是弗林特的船吗?”他问道。 我心头忽然生起喜悦,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形成!我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盟友,所以立刻答道:“那不是弗林特的船,老弗林特已经死了。我跟你说实话,就像你所料的那样——船上还有弗林特的部下,这对我们其他人算是极大的灾难。” “有没有,有没有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倒吸口凉气,接着问。 “你是说西尔弗?”我猛地转过头,死死盯视着对方。 “对,西尔弗!就是这个名字。”他用力点点头。 “他是厨子,也是那帮人的头头。” 那只握着我的手腕用力扭动了一下:“要是高个子约翰派你来的,我就完了。现在你们处境如何,你可知道?” 我当机立断,立刻把我们整个航行目的、航行经过以及现在所面临的困境统统告诉了他。本·甘恩聚精会神地听完讲述,摸了摸我的头:“你是个好孩子,吉姆,可是你们全上了他的圈套,是不是?好吧,你放心,本·甘恩值得信任,我会帮助你们。要是有人能救得了乡绅,你说,他会不会慷慨地援助我?” 我告诉他,屈利劳尼先生非常慷慨,绝对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好,不过你要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要他给我一份看门差事或一套号衣什么的,那并不是我的目的。吉姆,我的意思是:他愿不愿意从本来就属于我的钱中拿出……比方说拿出一千镑来作为酬劳?”本·甘恩小心翼翼地问。 “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再说,本来每个人都有份的。”我说。 “那会让我搭船回家吗?”他又添上一句,显得非常精明。 “当然,”我说,“屈利劳尼先生是个绅士,是个正人君子。如果我们除掉了那些人,还需要你帮忙把船开回去呢。” “好,这么说,你们就不会撇下我了。”他这才放了心。 “听着,我来给你讲是怎么回事。”本·甘恩接着说道,“我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当弗林特埋下宝藏的时候,我在船上。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水手,他们在岸边停留了一个星期吧,我们这些人就待在海象号上,时而靠岸,时而离岸。某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先是收到信号,接着看见弗林特自己划着划子回来了,他用一方蓝色的头巾裹着脑袋,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但是,你听好,只有他自己回来,那六个人全死了,而且被葬入土中。他怎么干的,我们船上这些人谁也没弄明白,反正无非是恶斗、残杀或暴死。那会儿,比尔·彭斯是大副,高个子约翰是舵手,当他们问起弗林特,那些金银财宝藏在哪里,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们要愿意的话可以上岸去留在那里,我的船还要去搜罗更多的财宝哩,恕不恭候!这就是该死的弗林特给我们的回答。” 本·甘恩顿了顿,接着往下说:“却说三年前,我在另一条船上,驶近这座岛时,我对弟兄们说,这里有弗林特的宝藏,伙计们,咱们上岸去找。这句话让船长听了很不高兴,但水手们都梦想着发财,结果在大家的争取下,船只靠岸。我们找了整整十二天,也没寻见宝藏的一丝痕迹,弟兄们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天早晨,全船水手们都在甲板上集合,他们说,至于本·甘恩,给你杆枪,还有一把铲子、一支镐,你就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弗林特的宝藏吧。就这样,吉姆,三年多来我一直待在这儿,从那天起到现在,我没吃过一口人吃的饭。你看这儿,看看我,我还像个水手吗?你一定会说不像,连我自己也说不像。” 说到这里,他眨眨眼睛,重重地拧了我一把。 “你只需这样告诉你们那位乡绅,吉姆。”本·甘恩继续说,“你就说:他自己也说不像。说他在岛上待了三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晴天还是下雨,始终只有一个人。你还要说:有时候他会细细地想一段祈祷文,有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老娘,好像她还活着,但甘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另一件事情上,这句千万不能漏掉,还有,你也得像我这样拧他一把。” 说着他又拧了我一把,以此表示极大的信任。 “就这样说,本·甘恩是个好人,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信任,一定要记住说这句,绝对信任。那些幸运的大爷则让他信不过,因为他自己过去就是这号人。” “好啦,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有些讨厌他的絮叨,“反正这也无关紧要,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那艘船上哩。” “唔,这还真是个麻烦事儿。”本·甘恩说,“不过,我有一只划子,是自己造的。我把它藏在那块白色的岩石下边,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天黑后可以试它一试,嘿!”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突然叫了起来:“那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刹那,岛上骤然响起一阵大炮轰鸣声,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们打起来了!快跟我来!”我赶紧拽了下本·甘恩。 我快速奔向锚地,这会儿,所有的恐惧已被丢在脑后,在我身边,那个被放逐的荒岛水手正紧跟着一路小跑,看似一点儿也不费力。 “靠左,靠左。”本·甘恩不忘指挥我,“吉姆,一直向你左手方向跑,快!向树底下跑!这里是我打死第一只山羊的地方。现在它们不敢下山,都躲在山上了,就因为害怕本·甘恩,瞧,那里是地墓。”我想他指的应该是“墓地”。 “你看到那些土堆了吗?我经常上这里来做祷告,差不多应该是在每个礼拜天的日子。这地方虽然比不上教堂,不过看起来挺庄严。对了,你还得告诉他,告诉你们那位乡绅,说本·甘恩样样都缺,缺少牧师,也缺少《圣经》和旗幡。嘿,我说吉姆,你别忘了,可真别忘了啊。” 在我奔跑时,他就一直这么不住嘴地絮叨,根本不指望有什么回答,当然,我也顾不上给他任何回答。 那声炮响过后,隔了很长时间,又传来一排枪声。接着,周围再次归于沉寂。而后不久,我即在前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处,看到有面英国国旗正在树林上空迎风飘扬。 第九章 弃船与抢滩 (以下由医生叙述) 两只划子离开伊斯班袅拉号上岸大约是一点半,用海上的话说就是钟敲三下。眼下的情形丝毫不容乐观,船长、乡绅和我在房舱里紧急商议对策,要是稍微有点儿风的话,我们可以向留在船上的六个反叛分子发起突然袭击,而后起锚出海。可是这会儿风平浪静,即使我们完全战胜了反叛分子,也根本没法将庞大的伊斯班袅拉号驶出港湾。此刻,令我们更绝望的是,亨特下来报告一个消息:吉姆·霍金斯溜进一只划子里和其余的人一起上岸了。 对这个机灵的孩子,我们几位从没有怀疑过他的忠诚,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跟那伙亡命之徒待在一起,只会凶多吉少,这真让人为他的安全担忧。 我们跑上甲板。沥青在船板缝里热得冒泡,这地方的一股恶臭熏得我直想呕吐,如果有谁染上热病或痢疾,那准是这个可恶锚地里的臭味造成的。留下的六个反叛分子正坐在帆下水手舱里发着牢骚,有两只划子系在岸边,紧靠着一条小河入海口,每只划子上坐着个人,其中一个正用口哨吹着《利利布雷洛》的调子。 等待实在让人心烦,我们几人决定由亨特和我乘着划子上岸去侦察一番,那两只划子靠着右边停泊,我和亨特向地图上标着寨子的方向径直划去。两个留下来看划子的人见到我们,似乎有些慌乱,《利利布雷洛》也停下不吹了,我看到他们正在交头接耳,应该是在商量怎么办。如果他们跑去报告西尔弗,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能都会不同,但我想他们已预先得到指示,所以决定静坐不动,那个水手接着又吹起《利利布雷洛》。 岸边有个突出的小拐角,我划着划子,稍稍偏离了方向,故意让这个小拐角处于我们和他们之间,这样,登陆时那两个反叛分子就没法看到我们了。天气实在酷热难当,为了尽量减少暑气,我在帽子底下衬了块大绸帕,同时,为了安全起见,还将两支手枪都装满了弹药,而后,我一跃而出,撒开两腿快速奔跑前进。 还没有跑出一百码地,我就来到地图上标示的寨子前。有股清泉从附近小山丘顶上涌出来,在小山丘上面,是一座围着泉水用圆木搭起来的结实木屋,为了应付突发事件,木屋内部比较阔大,最多可容纳四十人左右,屋子四面都钻有射击孔。在寨子周围,有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空地边缘用六英尺高的栅栏圈了起来,这道栅栏没有设门与其他出口,整个木质建筑看起来简陋却非常坚固。如果有进攻者想拆毁那道栅栏,可得费去不少时间和力气,当然,他们还得冒着巨大的风险,因为栅栏周围根本无处藏身,而木屋里的守卫者不但安然无恙,还可以透过四面八方的射击孔像打鹧鸪似的向进攻者开枪。只要有得力的岗哨和充足的食粮,寨子的守卫者估计能抵住一个团的进攻,除非对方依靠偷袭取胜。 最令人高兴的是那股泉水。虽然我们在伊斯班袅拉号的房舱里住得相当舒服,有吃有喝,还备有充足的武器弹药,但不能忽略另一件重要的事——我们没有淡水。所以,读者们应该可以理解,当这股清泉水就在脚下汩汩涌出时,我该是多么高兴。就当我沉浸在这微小的喜悦中时,远处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本来,我对暴力致死、恶意斗殴之类的事件并不陌生。以前,自己就曾在昆布兰公爵麾下服役,还在方特努瓦一战中负过伤,但这声惨叫,让我的脉跳迅速加快,当时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吉姆·霍金斯完了”。 一个老兵当然不能让人小看,何况我还是个医生,干我们这行可从来没时间磨磨蹭蹭。所以我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回到岸边,跳上了划子。 亨特划桨的水平可真不赖,我们两人把小划子划得飞一般,不一会儿就靠近大船,我随即又登上了伊斯班袅拉号。 船上的人极为震惊,这很自然,那声惨叫绝不止我一人听见!乡绅见到我俩,脸色苍白,就怕我们惨遭不测!他可真是个好人。那六个反叛分子中有一个家伙显得很紧张,在我登上大船的那一刻他死死盯视过来。 斯摩列特船长冲他抬了抬下巴颏儿,对我说:“喏,那个人,对这种害人勾当还不怎么习惯,听到惨叫声差点儿晕过去了。医生,咱再找机会使把劲,就能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 我把自己的计划向船长和盘托出,然后两人开始详细讨论起这个计划的各个细节部分。 我们让老雷德拉斯带上三四支实弹火枪和一块用作掩护的垫子,把守在房舱和水手舱之间的过道里,亨特把划子划到大船左侧的后舷窗下,乔伊斯和我着手把火药桶、滑膛枪、干粮袋、几小桶猪肉和一桶白兰地以及我那视为无价之宝的医药箱装到划子上去。 与此同时,乡绅和船长留在甲板上,船长还把舵手,就是副水手长,船上那帮反叛分子的头头叫了过去。 “汉兹先生,”他说,“我和屈利劳尼先生每人都有两支手枪,你们六个人谁要是敢发出任何信号,我们就会要了他的狗命!” 反叛分子们着实大吃一惊,他们交头接耳后,决定一起冲下前升降口,无疑是想从后面包抄我们。可一看到雷德拉斯正在过道那里等着,这帮家伙们立刻退了回去,一个水手还探头探脑地向甲板上张望着。 “滚下去!狗东西。”船长怒喝道。 那个脑袋当时便缩了回去,好一段时间,我们再没听到这六个吓昏了头的家伙造出什么动静。 这会儿,搬动的各种物资用品已将小划子装得满满当当,乔伊斯和我从后舷窗登上划子,尽快划向对岸。 小划子在搬运物品时,大大惊动了岸边的守望者,《利利布雷洛》的调子再次中断。就在我们将要绕过对岸的小拐角,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之际,一个守望者拔腿向岸上跑去,转眼不见人影。我本想改变计划,毁掉他们的划子,却又想西尔弗和其他人可能就在附近,过于贪心可能会把整个事情搞砸,所以就没有追过去。 小划子在原先的地点靠拢上岸,我们开始往寨子里一趟趟搬运物资。第一趟不算顺利,我、乔伊斯和亨特负荷都很沉重,吃力地将物资驮运过来,挨个扔进寨子栅栏里后,乔伊斯便留下来守护。虽然他只是一个人,但带着半打火枪,亨特和我又返回划子,再次负重前行。我们就这样不歇气地搬运着,直到把全部物资都安置妥当。他两人最后留守在木屋里,我拼尽全力划着双桨一个人返回伊斯班袅拉号。 还需要再装运一船物资,看起来此举风险比较大,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虽然在人数上比较多,但我们在武器上却占了绝对优势,岸上的那些人中谁也没有枪,只要他们在手枪射程之内,我们至少能干掉他们半打人。 乡绅那会儿正在船尾舷窗处等我,先前脸上那种沮丧之色已一扫而光。他一把接住我扔上去的缆绳,熟练地打起绳结,将小划子系牢,我们便开始拼命装船。这回装的是猪肉、火药和面包干,此外,乡绅、我、雷德拉斯与船长还每人各带了一支火枪和一柄弯刀,为了不给反叛分子留下丁点儿武器,我们将其余用不了的武器弹药全部扔入深水。透过清澈的水面,我们尚可以看见明亮的铁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这时正开始退潮,伊斯班袅拉号被潮水带动着,直绕着铁锚不停晃荡。从两只划子停靠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互相呼喊的声音,虽然我们对乔伊斯和亨特很是放心,因为他们不仅离得比较远还带有不少火器,但呐喊声已在警告我们:必须撤离了。 雷德拉斯撤出他在走廊上的阵地,跳进划子里,我们将划子绕到大船另一侧去接斯摩列特船长。 “喂,伙计们,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吧?”斯摩列特船长正向水手舱喊话。 水手舱里一片静默。 “亚伯拉罕·葛雷,现在听好,我只对你一人讲话。”斯摩列特船长将声音提高。 还是没有回答。 “葛雷,听好了。”船长继续说,“我将离开伊斯班袅拉号,现在,你的船长命令你跟随我们一起走。我知道你本质上是个好人,而且还敢说,你们之中还有些人也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坏。我把表拿在手里,限你在三十秒以内到我这边来。” 仍是一段沉寂。 “来吧,我的好小伙儿。”船长又说了句,“不要再耽搁了,流走的每一秒钟,对于我和这些好心的先生们都有着生命危险哩。” 水手舱里突然爆发了一场斗殴,只听得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接着,亚伯拉罕·葛雷脸上带着一道刀伤冲了出来,就像一条狗听到哨声般迅速跑向船长。 “船长,我跟你走。”他说。 两人飞快地跳上划子,我们赶紧离开了伊斯班袅拉号,向岸边使劲划去。总算逃脱了这帮反叛分子的监视,不过现在,我们还没到岸上,没进入那座坚固的寨子。 这趟行程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首先,我们乘坐的划子只有药罐般大小,所载已大大超重,光是五个大人中有三个就超过了载重量,屈利劳尼先生、雷德拉斯、斯摩列特船长的身高都超过了六英尺,再加上火药、猪肉和几袋面包干,使得划子尾部几乎与水面平齐。好几回,划子里都涌进水,没等划出一百码远,我的裤子和外套下摆就全湿透了。 在船长的指挥下,我们把那批物资稍稍调整了位置,划子这才平稳了些。乘客们连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心巴望着划子快点儿靠岸。 正是退潮时期,一道泛着细浪的激流先是朝西穿过港湾深水,而后又朝南沿着我们早晨通过的那道海峡汇入大海。即便是这极小的细浪,也对我们这只严重超载的划子构成了严重威胁。更糟糕的是,我们被冲出既定的航道,偏离了小拐角后面那个理想的着陆地点。如果我们不能克服潮流的冲力,很可能会在那两只划子旁边靠岸,而海盗们随时都可能在那里出现。 “我没法让船头对准寨子,先生。”我对船长说,当他和雷德拉斯这两个未消耗过体力的汉子在摇桨时,我正在这头掌着舵。“潮水一个劲儿地把划子往下推,你们能不能再使点劲?” “再使劲就会把划子弄翻了。”船长回答,“你必须顶住,先生,非顶住不可,我们得一直坚持到成功为止。” 我拼尽全力继续掌舵,凭着经验知道潮水正把划子往西边推涌,最后,我只得将船头对准东边,这样激流就不会把我们带向西边,也就使船身与既定的航向形成了一个直角。 “这样下去永远也靠不了岸。”我有些泄气。 “既然这是我们唯一可靠的航向,先生,那我们就得朝着它来。”船长说,“要知道,先生,我们必须逆流而上,如果划子被冲过了着陆点,那就很难说会在什么地方靠岸,很可能会在那两只划子边上停下。反之,如果我们保持现在的航向,激流总会减弱,到那时就可以沿着海岸再退回来。” “激流已经在减弱了,先生。”刚加入我们队伍中间的水手葛雷对我说,他坐在船头板上,“你现在就可稍微把舵偏过来一点。” “谢谢你,朋友。”我应道。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都已心照不宣地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 忽地,船长惊异地叫起来:“那尊大炮!” “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他们绝不会把大炮弄上岸,即使真弄上岸了,也绝不会把它拖过树林。”对这一点,我倒不怎么急,以为船长想的是敌人可能会炮击寨子这码事。 “你向后看,医生。”船长的声音虽然平静了些,仍然能听出紧张。 我扭头回望,顿时吓得大吃一惊!船上剩下的那五个反叛分子正围着大炮团团乱转。他们七手八脚扯去炮衣,即是平时水手们称为的“结实的油布罩子”,平时航行中,大炮就罩在炮衣下面。几乎同一瞬间,我立即想起,打炮用的圆铁弹和火药都留在了船上,只需拿柄斧子把锁头劈开,那些弹药就会统统落入坏蛋手里。 “伊斯莱尔以前是弗林特的炮手。”葛雷哑着嗓子喊出另一个坏消息。 我们拼尽全力,将船头对准了着陆地点。到现在为止,划子已完全不受激流左右了,只要将船头对准目的地,以平稳的速度连续划动,我们还有可能脱险。但糟糕的是,一旦调整航向,我们便将船舷而不是船尾对着伊斯班袅拉号,这就等于为那些混蛋提供了一个就是瞎子也能打中的靶子。 我可以听见,甚至还可以看见那个被朗姆酒灌得满脸通红的伊斯莱尔·汉兹正“扑通”一声将一颗圆铁弹放到甲板上滚到了火炮跟前。 “谁是最好的射手?”船长紧眯着眼望向大船,头也不回地问。 “屈利劳尼先生枪法超群。”我说。 “屈利劳尼先生,劳驾你给我把那些人干掉一个好吗?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干掉汉兹!”船长冷静地发布命令。 屈利劳尼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火药。 船长赶紧又提醒一句:“不过,拿枪的时候放松些,动作不要过大,先生。否则你会把船弄翻的。还有,”他又看着大家,补充道,“在屈利劳尼先生瞄准时,所有人都到这边来,尽可能地保持船身平衡。” 乡绅端起枪,船桨全收了上来,我们都小心地挪到船的这一头。每个人格外注意脚底,还不错,划子里没有进来水。 伊斯班袅拉号上的反叛分子们正将大炮旋好位置对准我们,手执通条站在炮口的汉兹处于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可是,我们运气不算好,就在屈利劳尼开枪的一刹那,汉兹正好弯下腰去,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结果倒下去了另外一人。 倒下的反叛分子那声大叫,吓得船上其他同伙也叫了起来。此时,岸上也传来一阵吵嚷声,我们一起望向那儿,发现许多海盗正纷纷跑出树林,跌跌撞撞地登上划子。 “他们要向这边来了,先生。”我提醒着船长。 “使劲划!快!”船长叫起来,“就是船翻了也在所不惜,要是我们上不了岸,那可就全完了!” “可他们只上了一只划子,先生,”我补充道,“其他海盗一定是想从岸上抄过来,截断我们的去路。” “这段路够他们跑一阵子了,先生。”船长回答,“要知道,水手在岸上没多大能耐,我对他们不怎么在乎,让人担心的倒是那尊大炮!看现在这情况,就是叫我家的女用人来打也一炮一个准儿!屈利劳尼先生,要是看到他们点火,你就赶快通知,我们好把桨停住。” 此时,前进的速度对于超载如此严重的小划子来说,已经很快了,而且几乎没怎么进水。我们现在就快到着陆点了,只要再划上三十至四十桨,划子就可以靠岸了。因为退潮在树丛下冲出一条狭长的沙滩,海盗们的划子不再构成威胁,小拐角已把它挡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刚才还无情耽搁时间的退潮,这会儿却又将功补过,正阻碍着敌人追过来。此刻,我们唯一担心的还是那尊大炮! “要是能办得到,我准会停下来再干掉他们一个!”船长愤愤地说。 可事情明摆着,什么也阻止不了大船上的反叛分子们对准我们发炮。尽管倒下去的那个同伙还没有死,正在努力地爬向一边,可其他人却对他看都不看一眼,汉兹像只随时准备扑击的猎狗,紧盯着我们这个方向,两手不停地忙碌着。 “准备!”屈利劳尼喊了起来。 “住桨!”紧接着,斯摩列特船长也发出指令。 他和雷德拉斯用力倒划一桨,划子的尾部一下子没入水中。就在这同一瞬间,“轰——”一声,炮响了!这正是吉姆听到的第一声炮响,他没有听见乡绅的枪声。谁也不知道炮弹落在哪里,我猜想它可能从头顶上飞过去了,虽然侥幸躲过了这一炮,可炮弹掀起的气浪却给我们带来了灾难。 船尾一点点下沉,一直没入水下三英尺之处,只剩下我和船长两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另外三个人全部头朝下栽入了水中,当他们呛了好几口水再钻出水面时,个个全身精湿,看起来就像三只落汤鸡。 所幸还没造成更大的损害,五个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可以弃掉划子涉水上岸,只可惜那批辛苦运出的物资全沉入了水底。更让人担心的是,五支枪里现在只有两支可以使用,落水时我出于本能将枪从膝上抓起来高举过头,至于船长,他用一条子弹带将枪挂在肩上,而且明智地将枪机朝上,另外三支枪都随着划子一起沉下去了。 从岸上树林边传来的叫嚷声越来越近,真是令人发急!我们竟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不光有可能被对手切断通往寨子的那条路,而且还担心,守护着寨子的亨特和乔伊斯能否顶住半打海盗的疯狂袭击?亨特性格坚毅,沉着冷静,他肯定能胜任枪手的职责,乔伊斯就不好说了,那是个讨人喜欢的、极有礼貌的仆人,让他端茶倒水、洗洗衣服没什么问题,但当一名战士就不大让人放心了。 没有时间再多作考虑,我们怀着这两方面的担忧,相互搀扶着匆匆上岸,尽快向寨子跑去。那只可怜的划子,还有划子上装载的一大半弹药和食物,也只能任其沉水了。 第十章 战斗正在进行 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隔在海岸与寨子之间的那片林带。林带并不稀疏,茂盛的树叶恰好遮挡了对面人的视线,有些地方甚至连强烈的日光都不能到达地面。一旦进入林带,海盗们要找出我们的踪迹可得费点时间,而我们正好可借机迅速靠近寨子,固守那座据点。相对而言,它可绝对称得上是个暂时的安全点。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那片林带。每前进一步,海盗们的吵嚷声也就更近一点。很快,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奔跑的脚步声,还有丛林中的树枝被碰折的噼啪断裂声。看来,我们要打一场遭遇战了。我快速检查了下枪膛。 “船长,”我说,“屈利劳尼是个神枪手,把你的枪给他,他自己的已经报废了。” 他们交换了枪支,屈利劳尼从逃离大船以来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冷静,现在仍然如此。他站直身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武器。我注意到那位新加入我们的同伴葛雷身上没有武器,便解下自己的弯刀递给他,葛雷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拧紧眉毛,将那把弯刀舞得呼呼生风。在场的几位觉得非常高兴,从他强壮的体格来看,显然,这位新伙计绝不是个孬种。 又向前跑了大约四十多步,我们来到林带边缘,寨子就在前方。几个人稍稍停留,确定还没有海盗追踪而来,遂交换下眼神,即从南边栅栏的中央处开始接近寨子。然而,就在我们蹿身而出没几步,以水手长约伯·安德森为首的七个反叛分子便叫嚣着从西南角方向出现了。 那几个家伙可能没想到能如此近距离地遭遇对手,他们停了一下,似乎要往回退。然而,我们怎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乡绅和我,还有木屋里的亨特和乔伊斯同时开火——“啪啪啪啪!”四声枪响合成一阵零乱的扫射。一个反叛分子仰天躺倒,其他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向林中。 将枪膛里重新填入火药,我们沿着寨子向那儿走去。倒地的敌人已经断了气,子弹不偏不倚穿过了他的心脏。首战告捷!大家正欲为战果欢呼时,“啪!”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我的耳畔呼啸而过,可怜的汤姆·雷德拉斯直挺挺地倒下了。我与乡绅几乎是同时动作,抬起枪连番回击,由于没有明确的目标,等于是浪费了两颗弹药,待到重新装好火药,我们俩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可怜的雷德拉斯身上。 船长和葛雷正在查看他的伤势,我大致看了一眼便已明白:他没救了。也许两声枪响再次吓跑了林带里的反叛分子,好一阵儿,对方没有异常动静,我们将可怜的猎场老总管托过木栅,抬进了木屋。进入安全点,大家可以稍稍放缓紧张的神经,老总管一路上小声呻吟着,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自从我们遇到麻烦到现在,这位老伙计始终没流露出一丝惊奇、抱怨、恐惧,甚至连句埋怨的话也没有,就是这会儿我们将他安置在木屋里等死,他也毫无怨言。这位忠实的仆人曾经只用块垫子掩护,像个特洛伊人似的牢牢固守着过道,曾经不声不响、全心全意地执行每一项命令,他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可是现在,这位沉默的老人、忠实的仆人就要与世长辞了。 乡绅跪在他身边,连连亲吻着那只布满皱纹,显出苍老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我要走了吗?医生?”雷德拉斯喘息着问。 “汤姆,我的朋友,”我说,“你要回家了。” “我真想放上几枪再走。”他的语气里带着遗憾。 “汤姆,你愿意宽恕我吗?愿意吗?”乡绅满含愧意。 “要我宽恕你,这合乎礼仪吗,先生?”雷德拉斯回答,“我不应该照你的意思办吗?阿门!” 片刻的沉默之后,可怜的老人希望有人能给他做一次祷告。“这是规矩,先生。”说完这句话后,没过一会儿,老人就闭上眼睛,永远离去了。 乡绅仍然紧紧握住他的手,面对跟随多年的老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表达哀恸的心情呢? 在此期间,斯摩列特船长从鼓鼓囊囊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堆各式各样的物件:两面英国国旗、一本《圣经》、一卷结实的粗绳、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一本航海日志和几磅烟草。他抽身跑到外面,在栅栏内找到一棵长长的枞树干,唰唰几刀砍削完毕,在亨特的帮助下,将那根树干竖在木屋角上枝丫交叉的地方。而后,他又身手利索地爬上屋顶,亲手将一面英国国旗升起来。 做完这些,船长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返身回到木屋,着手去清点那些物资。看似船长不怎么注意身边事,其实他一直留心着临终前的汤姆,当汤姆闭上眼时,他又翻找出另一面国旗,虔诚地将它覆盖在尸体上。 “不要过于悲伤,先生,”他说着握起乡绅的手,“他为履行船长和船主赋予的职责而死,你不必为他的灵魂担心。这也许不太合乎教义的精神,但这是事实。” 船长把我拉到一旁,说:“李甫西医生,你和屈利劳尼先生指望的那艘接应船几时能来?” 我如实地告诉他,这不是几周而是几个月之后的事,要是在8月底我们还没有返回的话,勃兰德里才会带船来找寻我们,这个日期不会提前也不会推后。 “你可以自己算算还有多少日子。”我说。 船长搔搔头皮答道:“是啊,即使把天赐的一切都考虑进去,我们的处境仍然极为艰险。” “这话怎么说?”我问。 “我们丢掉的第二趟补给物资实在可惜,这就是我要说的意思。弹药眼下还够用,可是食品就缺乏了,而且是极度缺乏,李甫西医生,甚至可以说,我们少一个人也许不是坏事。”他说着,指了指那具国旗下面的尸体。 我不能说船长讲的没有道理,他只不过是将以后肯定会碰到的严重问题提前揭示出来而已,食物与生命,总是在这种可笑的场合成为摆在我们面前难以平衡的两大问题。一旦食物匮乏,而救援船又迟迟未到,那么,打败我们的可能就不是隐藏在树林里,固守在大船上的那帮海盗了。 正在此时,“轰——”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呼啸着飞过木屋上空,坠落在远处树林里爆炸了。 船长看着升腾而起的那片火光,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噢,把炮弹打光吧,反正你们的火药不多,伙计们。” 第二发炮弹准确一点儿,落在栅栏里,震得沙土飞扬,好在没造成更大的破坏。 “船长,船上的海盗怎么也看不到这屋子,”乡绅说,“他们准是瞄准了那面国旗,把它降下来是不是更明智些?” “降旗?”船长叫了起来,“不,先生,我不会这么做。”船长的回答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那面国旗不仅体现着一种顽强而深厚的感情,而且也是我们回应敌人的一种高明策略,只要它在飘扬,那就是在告诉对手:我们从没把他们的炮击放在眼里。 疯狂的海盗们整个晚上不停地轰击着,炮弹一颗颗落在周围,击得树林里、栅栏内、木屋后面阵阵尘土飞扬。炮手瞄射得很高,炮弹落下时已没什么力量,自行埋入松软的沙地里。对这种流弹没什么好怕的,反正都是四处乱轰,除了带来一阵轰响、一阵沙土之外,再无他用,有一发炮弹还从木屋顶上溜下来又从地板底下钻出去,离目标如此之近却对目标毫无伤害。我们很快就习惯了这吵人的玩意儿,就当海盗们是在打板球好了。 “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能说明前面林子里没有敌人。”船长透过射击孔边观察边说,“已经退潮了,划子和那些补给物资也该露出水面了,朋友们,有没有谁自告奋勇去把猪肉抢回来?” 葛雷和亨特一马当先,他们全副武装地偷偷溜出寨子穿过树林,可眼前的情景却令两人大失所望。反叛分子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大胆,或者是他们过于信任伊斯莱尔的炮术,竟然派出四五个人正忙着拖走那批露出水面的物资。那些家伙将成箱物资搬上小划子,桨手不时划动着,以保持水流中划子的稳定性,西尔弗在船尾指手画脚地命令着。这批海盗每个人肩上都挎有一支滑膛枪,大概是从他们自己的秘密军火库里弄出来的。葛雷和亨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箱物资被搬上划子运走,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木屋里的船长写下今天的航海日志,这是开头的一部分: 亚历山大·斯摩列特,船长;大卫·李甫西,随船医生;亚伯拉罕·葛雷,木匠助手;约翰·屈利劳尼,船主;约翰·亨特和理查·乔伊斯,船主的仆人,未出过海的新手——以上是船上剩下的全体忠实船员——带着只够勉强吃十天的食物于今日登岸,并在岛上寨子的木屋顶上升起英国国旗。汤姆·雷德拉斯,船主的仆人,未出过海的新手,被反叛分子击毙;吉姆·霍金斯,客舱侍应生—— 看他写到这里,我又想起那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吉姆现在身处何方。这时,忽从那边传来了一声呼唤。 “有人在叫我们。”放哨的亨特先听到喊声。 “医生!屈利劳尼先生!斯摩列特船长!喂,亨特,是你吗?”呼唤声接连响起。 吉姆!是吉姆!我一步跑到门口,看到那个让人担心不已的孩子——吉姆·霍金斯正从木栅外面翻进来,他安然无恙。 (以下仍由吉姆·霍金斯叙述) 那面升起的国旗不止引起我一人的注意,本·甘恩也看到了,他拉着我的胳膊停下说:“那边肯定是你的朋友了。” “也许是那些反叛分子。”我说。 “他们?不可能。”他立刻反驳说,“在这么个除了幸运的大爷谁也不会来的地方,西尔弗一定会挂骷髅旗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不,我肯定那是你的朋友们,刚刚还发生过一场交锋,你的朋友暂时占据了上风。很可能他们就在岸上那个老寨子里,就是很多年以前弗林特修筑的寨子。啊,弗林特也算是个有头脑的人物,除了酗酒之外,没谁能与之匹敌。他真是什么都不怕,只有西尔弗例外,西尔弗这个伪君子!” “也许你说得对,可能真是这样。”我说,“那么,我得赶紧去和朋友们会合了。” “等一等,朋友。”本·甘恩还是不愿意放我走,“先别忙着走,吉姆,你是个好孩子,我不会看走眼的,但你毕竟是个孩子。听着,我可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朗姆酒也休想把我骗到你去的地方,除非能亲眼见到那个真正的绅士,并从他那里得到保证。你千万不要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信任’,还有,你在捎给他这句话时,也别忘了要拧他一把。” 说着,他仍带着那种俏皮的神情拧了我一下,这是第三次。 “孩子,当你用得着本·甘恩的时候,知道去哪里找,就在你今天发现的地方。吉姆,记着,来找他的人手里必须拿着一件白色东西,务必一个人来。噢!你还得说这个,‘本·甘恩要求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我有些不厌其烦,但还是耐着性子答应下来:“好吧,我想我能明白,你是有些意见想当着乡绅或医生的面提出来吧?在我发现你的地方可以找到你,是吗?” “对对!聪明的孩子,你记得没错。” “那好,你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你还没跟我约好时间呢。”他停了一下,加上句,“这样吧,就从正午时分到钟敲六下。” “好,现在我可以走了吗?”我问。 “你不会忘记吧,孩子?”本·甘恩有些不放心地问,“你一定要说‘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信任’和‘自有道理’,尤其是‘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信任’这句话,咱们说话可得像男子汉和男子汉那样言而有信。好吧,我看你可以走了……”他又一把扯住我,“吉姆,吉姆,你要是碰到西尔弗的话,不会出卖本·甘恩吧?就是让野马拖着你跑,你也绝不出卖我,知道吗?你说呀,说‘绝不’。要是那帮海盗在岸上宿营,吉姆,我能叫他们的老婆明天就做寡妇,你信不信?” 这个可怜的人有时候真惹人烦啊。我正要回答时,就听见“轰——”一声炮响,硕大的炮弹飞快地穿过丛林落到沙地里,离我们站着的地方还不足一百码!“快跑!”我一把挣开本·甘恩的手,两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拔腿跑去。 接下来将近一个小时,炮声频频震撼着小岛,炮弹嗖嗖地飞过树林,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一路跟着我,逼得我东躲西藏,老觉得自己要被那些可怕的炮弹打中。在炮击临近结束时,我还是不敢冒险向寨子方向跑去,因为那儿的炮弹落得最密集。本·甘恩的话给我很大勇气,所以即使炮雨纷飞,我仍然决定采取迂回路线想办法摸近寨子。 太阳刚刚落下,余晖已经散尽,海风飒飒掠过树林,吹拂着灰色水面,潮水远远退去,露出大片褐色的沙滩。水面与岸边那种单调的颜色看着使人发闷,总觉得似有什么危机蕴藏其中,让人小心翼翼又不可捉摸。这时,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海风送来阵阵冷空气,正透过薄薄的外衣侵袭着我的肌肤。 伊斯班袅拉号仍然停在锚地,不过这回,它的桅顶上果真升起了一面黑底白骷髅的海盗旗。就在我直着脖子小心张望时,“轰”一声巨响激起了四面回声,又一颗炮弹呼啸着从空中飞过,我赶紧趴在地上,下意识地缩紧了脖根。这是海盗们最后一次打炮,持续一个小时的炮击终于结束了。 炮击之后的海盗们显得异常忙碌,在离寨子不远的岸上,我看见有些家伙正用斧子砍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小划子!另一只划子在小拐角和大船之间来来回回搬运着木箱,在靠近河口的地方,海盗们燃起了大堆篝火,从我这看去,火光映照得附近的树林微微发亮。上午时分,那些家伙还脸色阴沉,现在一个个全变得兴高采烈,一边划着桨一边吵吵嚷嚷着。从他们不连贯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来,大概是朗姆酒起了作用。 现在应该比较安全些吧,我这么想着,开始朝寨子方向走去。眼下所在之处是探入海中相当远的一个沙尖嘴,它向东环抱着那片锚地,低潮时便与骷髅岛相连。我站起身时,顺着沙尖嘴朝下面更远处看去,那儿矗立着一堵孤零零的岩壁,正位于低矮的灌木丛中,岩壁相当高,颜色特别白,也许它就是本·甘恩提到的那块白岩石。说不定某天真需要只小船,我就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了。 我沿着树林边缘往回走,一直走到寨子的后方,也就是向着陆地的一面。正如本·甘恩所说,朋友们确实在这里固守一方,我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 讲完自己的经历后,我开始打量起四周。木屋是由未经锯方的松树树干钉成,包括屋顶、四壁以及地板,地板有几处高出沙地表面一至一点五英尺。门口有个不长的门廊,门廊下一股细泉正向上涌入一个相当古怪的人工蓄水池里。那被我称为人工蓄水池的怪异家伙其实是个船用大铁锅,整个锅底儿被敲掉埋到沙地里,船长形象地称其为“齐吃水线”。 屋子除了坚实的木质构架外,里面几乎空空荡荡,只在一处角落里用石板垒成个像是炉灶的东西,旁边还有只陈旧生锈的铁篓子,用来装柴火以备生火之用。 小丘斜坡上和寨子里面的树全被伐光,从残留下来的树桩我们可以看出,这里曾有一片多么繁茂、多么生机勃勃的树林。树木被毁之后,大部分泥土已被雨水冲走,只有从锅里渗出细流的地方长着一片厚密的苔藓、几簇羊齿植物和蔓延在地面上的小灌木丛,那星星点点的鲜绿让人看起来那么值得怜惜,那么不忍踩踏。我想,若是白天正午时分看到这一幕,肯定还会有耀眼的日光映着那淙淙细流和一抹绿意,可是现在,灰蒙蒙的天色与潜伏的危机不可能让人过多注视它美丽的一面,我抬起头,再度望向寨子四周。栅栏边上全是又高又密、郁郁葱葱的树林,朝陆地的一边尽是枞树,朝海滩的一边则是大片枞树与许多常青栎形成的混生林。听朋友们说,树林与寨子相距太近,不利于防卫。 那股凉飕飕的晚风仍在不停吹拂,透过木屋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持续地喷洒着沙雨。弄得我们眼里是沙子,嘴里是沙子,晚餐里还是有沙子,门前那锅泉水也涌进不少沙子,弄得一汪清泉就像快要烧开的麦片粥一样,混沌而热烈地跳着舞。 该吃晚餐了。盘点不多的食粮,船长决定先拿出少部分猪肉和白兰地。借着那个暂且称为炉灶的石板生起火来,浓浓的烟气很快弥散屋内,只有很少一部分从屋顶的方洞飘了出去,其余大部分全在屋子里随着阵阵沙雨打起旋来,呛得我们不停地咳嗽,淌眼泪。 新伙计葛雷在与反叛分子打斗时面部被砍了一刀,虽然刀口不深却总有丝丝血迹渗出。在木屋的守望期间,李甫西医生找出医药箱,给他做了细心的包扎,将大半个脸裹上了绷带。这样固然让葛雷显得有些可怖,但总好过让伤疤外露。那个可怜的老汤姆·雷德拉斯还躺在地上,冰凉的尸体上覆盖着那面国旗,当我听朋友们说起雷德拉斯的临终遗言时,忍不住想起他以前照顾我的那段时光。虽然这个忠实的老仆人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没有做出什么英雄事迹,虽然我还曾埋怨过他不肯痛快答应与我出海,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又失去了一位亲人,失去了一位并肩作战的战友。 斯摩列特船长是位优秀的领导者。当哀恸、消沉的气氛像腾起的烟雾一样层层笼罩我们时,他绝不允许一位朋友有时间陷入消沉,所有的人手都被他召集在眼前,被分派去轮流值班担任守卫。医生、葛雷和我分为一小组,乡绅老爷、亨特,还有乔伊斯,分为另一组。虽然两小组人员身心俱疲,可还是被船长分别委以另外的任务:其中两个出去砍柴,两个为雷德拉斯挖墓,医生担任厨子,我在门口放哨。船长本人则走来走去,不停地为我们打气,哪里缺人手他就临时帮上一把。 医生不时地走到门口来换换空气,他被燃起的烟气熏得头昏脑涨,眼睛都快呛出泪来了。每次走到门口时,他会过来跟我说几句话。“斯摩列特船长,绝对比我强,”有一次,他比画着这么讲,“我这么说是有理有据的,吉姆。”还有一次,他走到我跟前,寻思一番后侧着头问我:“本·甘恩那家伙,还算条汉子吧?” “我不知道,先生。”我如实回答,“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精神正常。” “要是你只是有点儿怀疑的话,那他就是正常的。”医生回答,“我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一个人独自在荒岛待了三年多,除了啃指甲外无事可干。吉姆,你不能指望他还像以前,还像你我这般头脑清醒,这不合乎人类的本性。对了,你说过他一心想吃干酪?” “是的,是干酪,先生。”我回答。 “好吧,吉姆,这下你可以看到讲究口味的好处了。”医生说,“你看到过我有一只鼻烟盒,是不是?可是你从未见过我闻鼻烟,因为在那鼻烟盒里面,我放了块巴马干酪,就是一种营养丰富,产自意大利的干酪,味道极美。好啦,我保证,如果一见到你那位朋友,它就立刻归本·甘恩啦!” 晚饭前,我们在沙地上埋葬了老汤姆,冷风依然在吹,大家全都脱帽致敬,肃立在坟墓周围。对这位老朋友,我们只能用这种简单的仪式来哀悼、送别。柴火已经砍了很多,可船长还是嫌少,他摇摇头,说了句“明天得加把劲多弄些回来”。而后,每个人吃了烤熟的腌肉,又来了一小杯掺水的白兰地,三位头头便聚在一起讨论起诸多问题。 看上去他们已到了黔驴技穷的境地。也难怪,我们储存的食物太少了,在接应船8月底赶来之前,我们一定已经饿死。但现在还有一条出路,也是我们最大的希望,那就是歼灭海盗,直到他们降下骷髅旗,或是驾驶着伊斯班袅拉号逃跑。第一场小小的交锋以我们的胜利告终,反叛分子们的人数已从十九人减少到十五人,其中有两个还受了伤,另一个至少是重伤,就是在火炮旁边被屈利劳尼先生一枪射中的那家伙,说不准他已经死了。此外,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两个得力的盟友——朗姆酒和气候。 先说朗姆酒。虽然海盗们远在半英里之外,我们也能听见他们连叫带唱地闹到深夜。这伙人对于朗姆酒的热衷程度,让我想起了“本葆将军”客店的比尔·彭斯,从他身上可以想见这瓶中之物对他们的杀伤力了吧。至于气候,医生敢拿自己的脑袋打赌,海盗们在沼泽地里宿营,又缺医少药,不出一星期,他们就会有一半人病倒。 “所以,只要我们不先被他们全部打死,他们必定很乐意驾驶着伊斯班袅拉号逃之夭夭,毕竟那是条航海性能良好的纵帆船。”医生补充道,“我想,他们八成还会回到海上重操旧业,继续当海盗。” “那是我丢失的第一艘船。”斯摩列特船长的口气带有沉重的遗憾。 这一天我太累了,累得躺在地上便睡得像根木头那样沉。第二天一早,当我被一声枪响和说话声吵醒时,别人早都起来了,大伙儿已经吃过早餐,还砍回了许多柴火。 “白旗!”一声惊呼后,不知谁又叫起来,“是西尔弗!西尔弗本人!” 我一跃而起,使劲揉了揉眼睛,迅速趴到墙上一个射击孔前向外看去。 第十一章 谈判后的强攻 果然,寨子外面确实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挥舞着块白布,另一个不动声色地拄着拐杖站在一边,正是西尔弗本人。 时辰尚早,这天是我出海以来遇到的最冷一天。海风挟裹着腥味寒冽冽地浸入骨髓,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无力抵挡那透彻心底的冰凉,抬头仰望天空,碧蓝的空中明净无云,树梢在清冷的朝阳中闪烁着淡红色的晨光,那道光亮的金边将远山勾勒出还算清晰的轮廓。 西尔弗和随从站在树下阴影里,他们的膝部全浸在夜间从沼泽地那边蔓延过来的白色雾气中,寒气和水汽融合在一起,足以证明这座小岛是个潮湿闷热、极不卫生的地方。 显然,大家都看到了前方的那两个人。船长警觉地说:“不要出去,弟兄们,十有八九这是个圈套。” 然后,他开始向对方喊话:“站住!不然开枪了!” “看清楚啦,老伙计,我们打着白旗呢。”西尔弗叫道。 船长站在门廊下,十分谨慎地选择了一处冷枪打不到的地方,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伙计们,听好了,医生那组负责警戒守卫。李甫西医生,请你负责北面,吉姆,你负责东面,葛雷,你负责西面。另外一组人给枪支准备弹药,开始行动吧,大家动作要快,记得:一定要小心!” 而后,他又朝反叛分子们喊道:“你们打着白旗来干什么?” 随从海盗喊着回答:“先生,西尔弗船长上来跟你们谈判来啦。” “西尔弗船长!我不认识他,他是谁?”船长不屑地应道,接着我们就听见他自言自语道,“当上船长啦?嗬,高升啦!” 这时,高个子约翰本人说话了:“是我,先生。这些可怜的伙计在你离职之后,推举我当了船长。如果能达成协议的话,我们愿意服从指挥,而且言出必行。”他顿了顿,又道,“斯摩列特船长,我只要求你保证我安全离开这个寨子,在走出射程范围之前不要开枪。” “你听好了,伙计,我压根就不想同你谈什么。”船长轻蔑地说,“如果想跟我谈话,你可以过来,不必多啰唆。要说耍什么花招,后果可由你们负责,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船长。”高个子约翰欢喜地喊道,“至少我还能分辨出谁是正人君子,你要相信这一点。” 我们看到一旁打着白旗的随从正将西尔弗往后拉,试图阻止他,可西尔弗却大声嘲笑着,用手拍拍对方的后背,意思是在劝其打消顾虑。接着,他快走几步,来到木栅栏跟前,先扔进拐杖,再费了点儿力气和技巧翻过了栅栏,安然无恙地落到了这一边。 这家伙动作非常灵巧,我得承认,自己完全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住了,根本没起到一个警戒哨的作用。西尔弗确实让我刮目相看,两军对阵剑拔弩张之时,一个独腿人能赤手空拳前来叫阵,单是这份勇气即已让人心生钦佩。为了扩大目视范围,我离开东边的射击孔,趴在船长后面。这会儿他正坐在门槛上,肘拄着膝盖,手托着头,注视着那只旧锅底里不断涌出的泉水,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支动听的曲调是《来吧,姑娘们和小伙子们》。 西尔弗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小丘,面对陡峭的斜坡、密密麻麻的树桩以及松软的沙土,他带着那支拐杖行走起来是那么笨拙、艰难。但这个家伙有着坚强的毅力,像个男子汉一样默默地硬撑下来,并坚持着来到船长的面前,用优美的姿势行了个见面礼。 西尔弗今天的打扮显然经过了刻意准备,那身服装可能是他最好的行头:一件宽松的蓝色外套,下摆一直垂到膝部,上面密密麻麻地钉着铜扣子,后脑勺上还扣着顶镶着美丽花边的帽子。 “你好,伙计,来了就坐下吧。”船长抬头招呼道。 “看在上帝分上,你就不能让我进去吗,船长?”西尔弗有些抱怨,“这么冷的早晨,要坐在外面沙地上可够我受的,先生。” “听着,西尔弗,”船长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安分守己的话,这会儿正坐在伊斯班袅拉号的厨房里呢。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要么你继续当我的厨子,我当然不会亏待你,要么你继续当西尔弗船长。不过,作为一个反叛者、一个海盗,我断言你将来肯定会被送上绞架!” “算了算了,船长,我就坐在沙地上吧。”西尔弗摆摆手,不太情愿地坐在沙地上,说,“不过回头你还得再扶我起来。嗨,我说伙计,你们这地方可真不错,啊!吉姆也在这里!早上好,吉姆、医生,我向你们问安。你们全都聚在了一块儿,真可以说是个幸福快乐的大家庭呀。” 船长没耐心听他油嘴滑舌,不悦地催道:“伙计,你有话就直接说吧。” “听你的吧,斯摩列特船长。”西尔弗答道,“嗯,公事公办,没错儿,就应该这样。看看你们昨天夜里干的好事,我不否认那活儿做得干净、漂亮,你们有几个人善于舞枪弄棒,我手下不少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包括我本人在内,这就是我上这儿来谈判的原因。不过,船长你听着,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发誓会命令全部手下加强警戒,少喝点儿那该死的朗姆酒。大概你以为我们都已经烂醉如泥了,可今天明确告诉你,我很清醒,只不过累得像条狗。要是我能早一点儿出来,你们准保逃不了,一定逃不了!我跑到他跟前时,他还没有咽气呢。” “嗯?”斯摩列特船长微微扬起下巴,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西尔弗的话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船长的反应让对方根本听不出什么异常。我琢磨着那番话,想起野人朋友本·甘恩,有点儿开窍了。对!肯定是他!肯定是他在海盗们灌足了朗姆酒醉倒在篝火旁边时,抡起木棍使劲砸了下去。我还从他们的对话中高兴地了解到,需对付的敌人只剩下十四个了。真该感谢那位新朋友,帮我们又减少了一个敌人。 “好啦,是这么回事。船长,咱们可以放下武器敞开来谈谈。”西尔弗说,“我们要得到那笔宝藏,而且是志在必得!你们想必更乐于保全自己的性命,这是眼下第一目标。我说得对吧?你们有张藏宝图,是不是?” “可能有,我不确定。”船长回答得模棱两可。 “肯定有的,我知道。”西尔弗说,“跟手下人讲话别那么生硬,这没什么好处,你要明白这一点。我已经明明白白说清了自己的意思:我们只要那张图,我本人跟你们绝没有什么过节,无意去伤害你们。”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伙计。”船长厉声打断,“你们的狼子野心,我们一清二楚,也根本不在乎。至于你想要的东西,西尔弗,听好了,门儿都没有。”说完,船长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装起一斗烟。 “既然亚伯拉罕·葛雷——”西尔弗冲口而出。 “住口!”斯摩列特船长吼起来,“葛雷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问他。老实说,伙计,我巴不得看到你们和这个岛统统沉入到水里去见海龙王,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 船长发了通脾气让西尔弗冷静了几分,他本来有些冒火,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也许是吧,”他说,“诸位先生根据自己的标准来划定是非曲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各有其理,我不会加以限制。看在你抽起烟斗的分上,船长,我也就不拘礼节地照办啦。” 他也燃起一斗烟,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默默抽了一会儿烟,时而按按烟斗,时而偏转头去吐口唾沫,时而看看对方的脸色,我觉得看这两个人比看戏可有趣多了。 “听着,船长,我有个建议,你考虑一下。”厨子终究没忘记自己的来意,重新挑起话头道,“你们把藏宝图交出来,不要再向那些可怜的水手们开枪射击或半夜摸黑用棒子敲碎他们的脑袋。如果同意的话,我提出两种方案任你们挑。第一种方案:等财宝装上船,咱们乘船一块儿离开这该死的岛,我可以立下字据,会让你们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上岸。如果这种方案不合意,你们可以选择第二种方案:考虑到我们中的有些水手比较粗鲁,你让他们劳累过度积了不少怨气,那么,你们可以留在此地。我们会把食物给养二者平分。同时,我担保,一定会通知途中遇上的第一条船,请他们来到这里把你们接走。你得承认,船长,这是不错的建议,你们不可能提到更优惠的待遇了,绝不可能。而且我希望——”厨子提高了嗓门,“我希望木屋里的所有人都好好思量一番,这些话我是对船长一人说的,也是对你们大家说的。” 斯摩列特船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往左手掌心上磕了磕烟灰,偏着头问:“你说完了?” “我跟你把所有的想法都交了底。”西尔弗因为坐地上,不得不仰起头来回答,“要是你拒绝的话,那么,以后再来谈判的就不是我,而是滑膛枪的弹丸了。” “很好。”船长毫不客气地回应道,“现在你可以听我说了。要是你们放下武器一个个束手就擒,我会把你们全部铐上镣铐,送回英格兰进行一次公正的审判。如果你们不这样做,告诉你,我凭着头上的英国国旗起誓,不把你们一个个送去见海龙王,我就不叫亚历山大·斯摩列特!你们找不到宝藏,没有一个人能驾驶伊斯班袅拉号,而且也打不过我们,昨天你们五个人都没能挡住葛雷一个,他还是冲了出来。你们现在正进退两难,西尔弗船长,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处于劣势。我站在这里讲话是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忠告!我向上帝发誓,下次再碰到你,我准会让你的后脊梁吃一颗枪子儿!起来,小子!赶紧从这儿滚开,带上你的拐杖,一步步爬回去!” 西尔弗气得额上青筋暴突,两只眼睛愤怒地向外凸着。“咔!”他重重一声敲掉了烟灰,扭曲的脸上全是怒气。 “拉我一把!”他叫起来。 “我不拉。”船长说。 “谁来拉我一把?”西尔弗气得两眼充血,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徒劳地向四面求援。 我们谁也没动。狼狈不堪的厨子一边咆哮着发出最恶毒的咒骂,一边撑起两臂,拖着那条残腿从沙地上一直爬到门廊前,用力攀住门柱子才借助拐杖让自己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他往那锅泉水里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你们在我眼里就跟这口唾沫一样,不出一个小时,我就要把这座老木屋像朗姆酒酒桶那样砸个稀巴烂!” 我们哈哈大笑,恼羞成怒的西尔弗接着骂道:“笑吧,你们这些遭天打雷劈的,笑吧!不出一个钟头,我就让你们笑脸变哭脸,让你们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方才一瘸一拐地踩着沙向坡下走去。几次尝试失败后,还是在打白旗的随从帮助下越过了木栅栏,转眼间消失在树林里。 西尔弗刚一消失,船长便立即转身回到屋里,他发现屋里除了葛雷外谁也没在坚守自己的岗位。我们第一次看到船长勃然大怒,他怒吼起来:“各就各位!”等我们个个缩着脖子回到岗位后,船长仍然余怒未消:“葛雷,我要把你的名字写进航海日志,因为你是一名真正忠于职守的水手。屈利劳尼先生,你让我感到吃惊。医生,我本以为你毕竟穿过军装,要是在方特努瓦服役时也是这样,先生,我劝你还是干脆躺到铺位上去吧。” 医生这一组人立即集中精神守备在射击孔旁,其他人忙着给备用枪支装上弹药,我们每个人都面红耳赤,觉得很不好意思,个个低下头两手不停地忙碌着。 船长静静地看了会儿,然后说:“诸位,我刚才给了西尔弗一顿臭骂,就是想激怒他。这家伙说得没错,完全可能在一个钟头内发起攻击。虽然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有坚固的堡垒,而且,片刻之前我们还是一支有纪律的队伍。只要你们愿意,只要你们坚守岗位不辱职责,我们一定会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 船长到每人跟前又进行了一番巡视,确保每一项准备工作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万事俱备。 木屋东西两面比较窄,只有两个射击孔,门廊所在的南面也有两个,北面比较多,有五个射击孔。队伍现有七个人,合起来共二十支滑膛枪。我们将柴火垒成四堆,或者说垒成四张桌子,每面墙壁的中央各摆放一堆,在每一张这样的桌子上再放有四支装上弹药的滑膛枪和一部分弹药,以供守卫者方便取用。在木屋中央,则放置了一排弯刀。 “把炉火熄了。”船长说,“寒气已经散了,我们不必再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屈利劳尼先生将烧柴的那个铁篓子整个儿拎了出去,将木炭的余烬闷熄在沙地里。 “吉姆还没吃上早饭哩。吉姆,好孩子,你自己动手去拿着早饭到岗位上吃。”斯摩列特船长为了给我鼓鼓劲,又加了句,“打起精神来,孩子,只要你还活着就得吃饭。亨特,来!你给大家每人倒上一小杯白兰地。” 指挥期间,他已在脑子里构想出坚守木屋的方案,接着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医生,你负责这扇门,注意不要太暴露,尽量待在里面,从门廊往外射击。亨特,你负责东面。乔伊斯,你站在西面去。屈利劳尼先生,你是最好的射手,所以由你和葛雷负责北部较长的那面墙,那里共有五个射击孔,也是最危险的一面。万一让对手从这里逼近,自外边通过射击孔朝里边向我们开火,可就糟糕了。吉姆,你和我的枪法都不怎么样,就站在一边帮他们装装弹药,打个下手。” 听着船长布置完这一切,我看到,屋外的寒气果然已经散去,太阳刚一爬上树梢,强大的热力即倾向地面,将地面剩余的雾气吸得干干净净。屋外的沙子很快开始发烫,屋架上木头里的一些树脂亦被融化,让人感觉似乎稍一碰触就能粘下来。因为天气炎热,每个人都将外套和上衣扔到一边,衬衫领口也都敞开,翻到了肩上。燥热的天气加上高度的紧张,我们每个人都受到暑气与焦虑的内外夹攻。 一个钟头过去了,我感觉额头上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船长愤愤地骂了句:“该死的家伙!天气闷得就跟赤道无风带似的。葛雷,吹吹口哨招招风吧。” 就在这时,出现了强攻即将开始的最初信息。 “请问,先生,要是我看见什么人,可以开枪吗?”乔伊斯问。 “可以开枪!所有枪手都可以。”船长大声回答。 “谢谢你,先生。”乔伊斯仍然彬彬有礼地回答。 接下来半晌不见动静,但乔伊斯的话却令所有人都警惕地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枪手们重又端平了手中的枪,船长伫立在屋子中央,紧闭着嘴巴,皱起眉头。 如此刚过几秒钟,就听到乔伊斯猛地扣动扳机!“啪!”枪声余音未落,回敬的枪声便接踵而至,子弹从寨子的四面八方飞来,纷纷炸响,就像放花炮似的。有几颗子弹打在木屋墙上,但一颗也没穿透进来。每个枪手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全神贯注地举枪瞄准、射击,我和船长则两手不停地为他们准备弹药。待硝烟散尽,寨子和周围的树林转瞬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和空落,仔细看向远处,没有一根树枝在颤动,也没见到一支暴露敌人踪迹的枪管在闪光。 船长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而后转过头问:“击中目标没有?” “我想没有,先生。”乔伊斯回答。 “说老实话总是件好事。”斯摩列特船长咕哝道,“吉姆,去给他的枪装上弹药。医生,你那边开了几枪?” 李甫西医生回答:“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边是三枪,我看到三次火光,两次挨得很近,一次远一些,靠近西边。” “三枪!”船长重复了一遍,又问,“屈利劳尼先生,你那边打了几枪?” 这可不容易回答。北面响起了很多枪声,屈利劳尼计算是七枪,葛雷估计是八九枪,东面和西面只射了一枪。显然,进攻由北面展开,其余方向只是一些骚扰性射击。斯摩列特船长没有改变部署,他担心反叛分子只要越过栅栏,就可能控制任何一个无人防守的射击孔,像打老鼠似的将我们挨个打死在自己的木屋堡垒里。 没有时间多想了,情形更为紧急。随着一声呐喊,一小撮海盗快速蹿出背面树林,直向寨子奔来。与此同时,树林里其他方向也有人再次向我们开火,一颗子弹呼啸着从门外飞进,当即将医生的滑膛枪打成了碎片! 屋子正面的进攻尤为紧张起来,海盗们像猿猴般身手灵巧地爬上栅栏。屈利劳尼先生和葛雷连连射击,三个海盗跟着倒下,其中两个仰面跌倒在栅栏外,一个向前扑倒在栅栏内。有个倒在栅栏外的海盗应该是受了惊吓,跌倒后马上又一骨碌爬起来,撒腿跑进了密林里。 还有四个海盗已经成功进入寨子里,在树林里可能还隐藏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随身配备了好几支枪,他们借着树林的掩护,正不断向木屋进行猛烈但无效的射击。 四个海盗呐喊着冲向木屋,身后树林里更多的海盗也跟着呐喊助威。我们这边开了几枪,由于枪手过于匆忙,似乎一枪也未命中。很快,那四个家伙已冲上小丘,向我们扑来。 中间一个射击孔里突然出现水手长约伯·安德森的脑袋。“打死他们,一个也不留!”他发怒地吼叫着。 另一个海盗猛地一把拽住亨特的枪管,用力抽夺过去,而后又将枪托狠命一击!可怜的亨特被打得当时就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第三个海盗毫发未损地绕着木屋跑了一圈,突然出现在门口,举起手中的弯刀向医生砍去! 两方的处境转眼便逆转过来。就在刚才,我们还在木屋堡垒的掩蔽下射击暴露的敌人,现在自己却完完全全暴露在敌人面前而毫无还手之力。 木屋里到处弥漫着硝烟,多亏有了这些烟雾,才能稍稍阻挡下进攻海盗们的视线。我听见四周到处都是呐喊和枪声,还有一声呻吟在耳边响起。 “冲出去,伙计们!到外面开阔地跟他们拼刀子!”船长大声喊道。 我从柴火堆上立即抓起一把弯刀,另外有人也抓起了刀,在我的手指关节处划了一下。来不及感觉有多疼,我夺门而出,冲到阳光明朗的门外,有人紧跟在后,我不知道是谁。在正前方,医生正把那个手持弯刀的对手赶下小丘,我注意到他时,他已突破对方的防守,“唰”地在那家伙脸上狠狠地划了一刀!海盗四肢伸展,仰天倒在地上,血流满面,紧跟着便蜷起身子哀号着,在地上不停地翻起滚儿来。 “绕到屋后去,快!伙计们,绕到屋后去!”是船长的声音,尽管场面极为混乱,我还是注意到那喊声里有一丝异样。 刚提着弯刀绕到屋角,我便与安德森面对面撞上了。凶狠的对手大声吼叫着,将弯刀高高扬起,那雪亮的刀身在阳光下极为耀眼。我吓得魂飞魄散,在刀悬未落的危急关头,猛地跳到一边,没想到双脚正好踩到松软的沙地里,当即头朝下骨碌碌滚下斜坡。 我从门口冲出来时,剩下的海盗们一窝蜂地涌上栅栏,企图彻底解决我们。有个戴着红色睡帽的家伙嘴里衔着弯刀,一条腿已经迈过了栅栏。我与安德森的遭遇时间如此短暂,当我再次从斜坡下站起时,那个戴红色睡帽的家伙仍旧一腿里一腿外,另有一个刚刚将脑袋瓜儿露在栅栏顶上。就在这短短一瞬间,战斗已告结束,我们获得了最终胜利。 紧跟在我后面的是葛雷,感谢这个英勇的同伴,他在安德森举刀时,从后面一跃而起,用柄弯刀狠狠地结果了他的狗命。另一个海盗在从射击孔外向里开枪时被一枪撂倒,此刻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他手里的枪还在冒着烟儿。第三个海盗被医生一刀砍在脸上,趁他在地上翻滚之际,医生又补了两刀,将其彻底送上了西天。翻过栅栏的四个海盗只有一个人侥幸逃走,此刻他吓得丢下弯刀抱头鼠窜,正想重新翻过栅栏。 “开枪,快从屋里开枪!”医生叫起来,又冲我们喊道,“还有你们俩,快回屋里去隐蔽。” 他的话没有引起注意,所以没人开枪,最后那个海盗趁此机会赶紧逃之夭夭,不到十几秒钟,他便和树林里的海盗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场战斗短暂而残酷,进攻者们撂下了五具尸体,一具在外面,四具在栅栏里。 医生、葛雷和我全速跑回木屋,大家都知道,幸存的海盗很可能回去取枪了,战斗随时都会再次打响,我们必须做好各方面准备。 进入木屋,屋里的硝烟稍稍散去,眼前的情况比较糟糕:亨特倒在射击孔旁边,可能脑袋受了伤,正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乔伊斯紧挨在一旁,这个不幸的朋友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脑袋,一动不动地躺下,头部仍有鲜血不断涌出。屋子中间,屈利劳尼先生正扶着船长,两人脸色极为苍白。 看到我们进门,屈利劳尼先生先开口道:“船长受伤了。” 不等我们上前一步察看伤口,斯摩列特船长便将头转向屋外,急切地问:“那帮家伙跑掉了没?” “能跑的都像丧家之犬一样窜得飞快,不过你可以放心,有五个再也跑不动了。”医生回答说。 “五个?看,还蛮不错哩。”船长的声音略有提高,听起来比较高兴,“五个对三个,现在还剩下我们四个对付他们九个!形势比刚开始时好多了,最初可是我们七个对付他们十九个!想想那时的处境,真是让人心焦啊。” 斯摩列特船长的推断出现一点小小的失误:当时在大船甲板中被屈利劳尼先生射中的那个海盗其实当晚就死了,这样算起来,反叛分子只剩下了八个人。当然,这一点是我们事后才知道的。 第十二章 靠近伊斯班袅拉号 海盗们没有卷土重来,树林中也再没有响起枪声。他们损失了五个人,深尝苦头,不敢再贸然进攻,大概目前正在想着怎么报仇吧。斯摩列特船长说海盗们已经“领到了当日的口粮”,正处于休整阶段,趁这空当,我们能有足够的时间仔细察看伤员,准备午饭。尽管屋外很危险,我和乡绅老爷屈利劳尼先生还是宁愿到门外去做饭,可即使这样,仍然能听到伤员们痛苦的呼喊声和惨叫声,让人不忍耳闻。 这场枪战中倒下的八个人中仅有三个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在射击孔前中弹的一名海盗,还有亨特和斯摩列特船长。前两人毫无生还希望,海盗最后死在医生的刀下,亨特最终没能苏醒过来。尽管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亨特整整挣扎了一个白天,像住在“本葆将军”客店的比尔·彭斯一样大声喘息着,可是因为他的肋骨被打断,跌倒时颅骨又被撞碎,最后还是在半夜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船长的情况还好。他先是被约伯·安德森开枪打中,子弹穿过肩胛骨,触及肺部,幸而情况不算严重,第二颗子弹擦碎了小腿上的部分皮肉,仅是肌肉组织受伤,并无大碍。医生说船长肯定可以复原,但在随后几个星期里,他仍不宜走动,不宜抬动胳膊,如果能克制的话,亦要尽可能地少说话。 我指关节上偶然划过的刀伤并不算什么,李甫西医生替我贴了膏药,顺带还扯了扯我的耳朵表示安慰。 午饭很简单,有现成的面包干,只需要生起火来烤熟猪肉即可。屈利劳尼先生挑了两根手臂粗细的结实枞树干,砍削成人字形,将一头削尖插入地面,再将第三根较直的枞树干横搭在上面,做成一个简单烤架。我借着一点儿干净泉水将腌猪肉洗净,切削成一片片差不多的薄片,而后从铁篓子上扯下几根细铁皮,铁皮已经生锈,用弯刀来回摩擦几下,尽可能地去除锈迹。屈利劳尼先生已经准备完毕,生起一小簇跳跃的火苗,我将洗净的猪肉条挨个串在细铁皮上,一根根挂在横搭着的枞树干上,不停翻烤着。这个活儿不麻烦可是很受罪,正午的阳光本就炙热,再燃起篝火,那烘热的高温让人难以忍受。 好在没过多久,烤肉工序就完成了,我和屈利劳尼先生冒着满头热汗,给大家端上辛苦做出的午饭。斯摩列特船长只吃了少许,依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多食,我们经过刚才一番激烈的搏斗,早已腹中空空,那几大块腌猪肉和几袋面包干很快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午餐结束后,乡绅、医生在船长身边坐下来一起商讨敌情。时间刚过正午,医生拿起帽子和手枪,腰上挂柄弯刀,将地图放进口袋里,肩上再扛上一支滑膛枪,他确定远处密林中无可疑人后,紧走几十步,翻过北边那道栅栏,快速消失在丛林中。 我和葛雷一同坐在木屋的这一头,听不到头儿们在商量些什么,李甫西医生的突然举动令我们吃惊不小,葛雷把衔着的烟斗拿下来后竟然忘了再放回嘴里。 “噢!天啊!我的上帝,李甫西医生莫非疯了?”他喃喃道。 “不可能。”我说,“就算我们这些人都发疯,也会最后才轮到医生。”我这样说不是没有理由,李甫西不仅是位人人称道的医生,还是我们当地德高望重的治安官,他在部队服役时上过战场,救过不少伤员,阅历极为丰富,一般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令他失去理智。 “也许吧,小老弟。”葛雷说,“他可能是没疯,要是那样的话,照你说,那就是我疯了。” “我敢说,医生肯定有他的想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很可能是去见那个野人本·甘恩。” 事实证明我猜得没错。可目前我却极为难受,由于天气的原因,木屋里非常闷热,栅栏里边的一小块沙地被炎炎烈日晒得滚烫,破铁锅里的那股泉水似乎都能烧热。看着阳光暴晒着大地,我真羡慕医生能走在阴凉的树荫下,听着鸟儿啾啾的鸣叫声,闻着松树散发出的清香,享受密林间那份难得的清凉与静谧。再看看自己身边有什么?到处都是酷热暴晒,身上的衣服汗渍未干,周围流了一地血,几具尸体横在当中,所见之处、所闻之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对这个地方的厌恶几乎同恐怖一样强烈。就在这一瞬间,我头脑中忽地冒出个新念头,新念头也许不怎么合情合理,但它不可遏制地像野草般丛丛生长起来。 木屋里摞着不少饭后餐具,地板上随处都是血迹,吃完饭后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打扫卫生。真是打心底里厌恶这个鬼地方,我一边擦洗着一边四处观察,心里愈发羡慕医生。收拾到最后几袋面包时,那个想法渐渐成熟,趁没人注意,我迅速将上衣口袋里塞满了面包干。 我得承认自己是个大傻瓜,经常会做些愚蠢可笑、鲁莽冒失的事情,但我也有个优点,那就是会付出全力、小心谨慎地去做任何可能是傻瓜才做的事。塞在口袋里的面包干是我的短期食物,无论发生什么事,两天内至少还不会挨饿。 身上已经装有一筒火药、一些子弹,而后,我又拣起两支手枪,这样的武器装备保护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头脑里的计划,我想还不算太坏。根据设想,我打算走到从东面把锚地同海洋隔开的沙尖嘴上去,找到昨天傍晚发现的那面白色岩壁,看看本·甘恩的小划子是不是藏在那里。我始终认为,这件事非常值得一试,只是知道伙伴们肯定不会让我离开木屋,所以一直未提。现在看来,要想实行这计划,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不辞而别,最好是趁人不备时偷偷溜出去。这种做法其实要不得,即使本身是对的,事情也可能会变成错的,但我只不过是个毛孩子,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犹豫。 正如计划设想的那样,我找到一个很好的机会:李甫西医生离开了,屈利劳尼先生与葛雷正忙着给船长吊绷带,无人注意我,而路就在前方。我一个箭步蹿出去,翻过栅栏钻进了树丛,撒开两腿使劲奔跑,等到伙伴们猛醒过来大声疾呼时,我已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声了。 这是我第二次擅自行动,比第一次更草率,因为我撇下了两个健康的人艰难守卫木屋。可这次行动同第一次一样,再次救了我们大家。 我径直奔向海岛东岸,决定沿着沙尖嘴靠海的那一边行走,以避免被锚地里的人察觉到。此时已是下午,中午高热时期的暑气已经散去,太阳尚未落山,天气仍然比较暖和。我穿行在高大林木中,独自享受着阴凉与静谧,内心总算没有那么焦躁不堪了。离开血腥气,离开闷热的木屋,感觉自己像一只重新投入林中的小鸟,恣意穿行,四处探看,再加上天气凉爽,我的心情愉快极了,奔跑的步伐也轻盈了许多。 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阵阵轰鸣声,林间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树枝拂动的飒飒声,听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妙,让人难以相信在如此优美的环境中居然潜伏着一场生死搏斗。我只是小小贪恋了一番身边的美景,便又很快向目的地奔去。 临近海边,尚未看见蔚蓝色的海水,耳边遂听得哗啦啦的水花翻卷声。脚步刚一迈出林间,便觉得阵阵海风扑面而来,这里已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地带,从这里看过去,翻腾的浪花层层涌进、层层后退,在沙滩上滚出许多白色的泡沫。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藏宝岛周围的海有如此宁静的一面。即使烈日当头,阳光直射,周围无风时,整个海岸通常仍是波涛滚滚,日夜喧嚷,探遍周遭也难以找到一处听不到浪花飞溅的地方。可是眼下,沉静的海完美呈现在面前,那些卷起的白沫没有一丝喧嚣、一丝欢腾,只有耳畔掠过的阵阵海风能让人感到些许的动荡。 怀着愉快的心情,我一直向岸边走去,估计已远离了南岸,我这才在茂密灌木丛的隐蔽下,警惕地攀上沙尖嘴的斜坡。 此时,我的背后是海,前面是锚地。海风略有些平静,紧接着,轻柔的海风从南面、东南面飘拂而来,带着大团大团的雾气。在骷髅岛的下风处,铅灰色的锚地像我们初次进来时一样平静。伊斯班袅拉号停在如镜的水面上,从桅顶到吃水线以及悬挂的海盗旗都在水面上倒映得清清楚楚。 大船旁边停着一只划子,西尔弗坐在尾座上,我一眼即能认出是他。还有两个人斜靠在后舷窗旁,其中一个戴着红色的睡帽,就是几小时前在进攻寨子时差点翻过木栅栏的那个红睡帽。这两人谈笑风生,不过具体说些什么倒是一句也听不清,我目测了下距离,他们与我大概相距一英里以上。 我突然听见一声极其恐怖的怪叫,真是难以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声音!最初我被吓坏了,但很快就想起这声音应该是出自那只名叫“弗林特船长”的鹦鹉。瞧,它正乖乖蹲坐在西尔弗手腕上,强烈的日光照在羽毛上,泛起几丝光亮的色彩。是的,正是那只鹦鹉,我没认错。 不一会儿,小划子撑离大船划向岸边,红睡帽和同伴走下房舱的升降口。这时,太阳已完全沉至望远镜山后面,傍晚的雾气聚集得较快,气温明显下降,天色渐渐转暗。我知道,如果想在今晚找到小艇,那就必须抓紧时间了。 那堵白色岩壁在大约远离八分之一英里的沙尖嘴上。这段距离其实并不算远,可是因为林中枝蔓纵横,杂草丛生,导致路途极难行走,令我耽误了很多时间,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在里面潜行,单薄的衣衫常被刮破,手、脚、脸等部分裸露的皮肤上被划出不少血痕,在搏斗时被弯刀划伤的手指关节处经医生包扎,虽然还不利索但不妨碍在密林中穿行。当我的手触摸到那块粗糙岩壁时,天色已非常昏暗,夜的帷幕渐渐拉开,尚能依稀辨别出眼前事物。岩壁的正下方有一块长有绿色草皮的小洼地,被沙汀和高及膝部的茂密矮树掩盖着,洼地中间有顶用山羊皮做成的小帐篷,看上去有点儿像吉卜赛人流浪时携带的帐篷。 我跳入洼地掀开帐篷一角,看到了本·甘恩说的那只小划子。它真是简陋至极,粗糙的硬木斜底船架用山羊皮包裹着,划子小得可怜,就是我这么个孩子坐在里边也很挤,真难以想象它如何能载得了一个大人。划子中部装有一块低低的坐板,头部装有类似脚踏的木档,还有一支双叶长桨。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只小船,好像只听说我们的祖先布立吞人用柳条和兽皮制造过。可现在,我的确看到了本·甘恩的杰作,它让人难以形容,只能说自己头一次看到如此拙劣、如此糟糕的一条船,然而它无疑具备了古代柳条兽皮船的最大优点,那就是船身轻巧,搬运方便。 划子已经找到,也许该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但此刻我又有另一个主意,而且越想越觉得得意至极,非要将它实现不可,就算斯摩列特船长也阻挡不了。我决定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划着它靠近伊斯班袅拉号,砍断大船的锚索,任它随处漂流到哪个岸边。我敢肯定,反叛分子们今天上午遭到了那番痛击,都巴不得早点起锚出海呢。要是能叫他们逃不了,该有多好。看到海盗们连只划子都没有留给守在大船上的人,我估计这件事做起来风险并不大。 这个想法真不错!我很为自己得意,一边掏出口袋里的面包干大吃大嚼,一边坐下来等待天黑。漆黑的夜晚非常有利于计划的实施,当天空中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当浓雾吞没了整个世界,我扛起那只小划子,摸黑走出了那片晚餐地,远远观望着整个锚地。锚地现在有两处亮光,一处是被击退的海盗们在海边洼地上燃起的大火堆,另一处是浮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一簇微光,它指示着伊斯班袅拉号的位置。 那艘大船在落潮时转了个方向,现在是船头朝向我,船上一星灯光在房舱里,我所看到的那簇微光其实是从尾窗射出的强光投在雾中的反照而已。 落潮已有一段时间了,我得越过一条长长的沙滩。就这样,我扛着小划子走在泥沙地上,脚脖子好几次都陷入其中。终于走到正在退去的水边,我来回蹚了几步,麻利地将小划子平稳地放在水面上。 真该感谢本·甘恩。这只小划子简直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非常符合我的体重和身高。当我试划了两下后,愈发感觉到它的实用之处,不过,它的缺点也显而易见。虽然划子本身轻便又灵巧,但它喜欢偏向一边,无论怎么划,总会偏向下风方向,还喜欢来回打转。连本·甘恩自己也承认“这小船很不好对付,除非你摸透了它的脾气”。 我当然不知道这家伙的脾气,它能转向任何一个方向,就是不肯朝向要去的方向。这让我大费一番周折,我只好坐在划子内侧,依靠潮水帮忙。算我运气好,不管怎么划,潮水始终将小划子往下冲,伊斯班袅拉号正巧位于这条航道上,要错过也不大可能。 大船黑乎乎的轮廓出现在我眼前,随着距离的拉近,渐渐显出桅杆、帆桁和船体。越往前退潮越急,当小划子接近锚索时,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抓在手里。 锚索绷得像弓弦一样紧,可见得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将船拴住。我清晰地听见,夜色中泛着细浪的潮水在船身周围汩汩作响,犹如山间爆发的一股小小洪流。现在,只要我用水手刀砍断绳索,伊斯班袅拉号准会被潮水冲走。 我忽然意识到,绷紧的绳索一旦砍断,小划子肯定会被大船带动着像被马蹄踢翻了一样倾入水中,它与伊斯班袅拉号比起来,实在太小了。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幸运之神再次垂青,很可能我会放弃原来的打算。就在这时,开始时从东南面,稍后又从南面吹来的微风,于夜幕降临后转成一股西南风,我正在犹豫不决时,一阵风吹来,潮水把伊斯班袅拉号逆着潮流高高托起,我感觉手中握紧的锚索突然松了一下,那一刻,抓住锚索的手瞬间浸入了水中。 我当机立断,快速掏出水手刀,用牙齿将它使劲拉开,开始一股股地割着绳索,直到还剩下最后两股绳重又牵紧船身。这会儿,我喘口气暂停片刻,等候下一阵风能再次使绷紧的锚索稍有松弛,以便把那最后两股绳索割断。 在我割绳时,上方船舱里一直传出大声的谈话,那会儿我的心思全在绳上,压根儿没去听。趁着休息间隙,我开始留心听起那两个人的对话。其中一个声音是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的,这家伙以前是弗林特的炮手,另一个声音是那个红睡帽,两个人醉醺醺,边喝边聊,不知因为什么事争吵起来。 当我侧耳聆听时,不知是谁推开了大船尾窗,猛劲推开窗户,“唰”地扔出件东西来。我猜那是个空酒瓶,上面那两人喝得烂醉又暴跳如雷,不堪入耳的吵骂声像雹子一样使劲砸下来,经常掀起一次次高潮。我每每以为他们快打起来时,对骂声又平息下去,嗓音逐渐减低,转为小声地嘟囔。过不一会儿,危机重新爆发,新一轮高声叫骂再次展开。 岸上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闪烁的红光让人觉得有一丝暖意。哪个海盗唱起一支老掉牙的歌曲,那是支单调的水手歌谣,歌谣的每一句尾音都会唱得很低、发颤,而且没完没了,除非唱歌人自己不愿意了才会停止,现在唱歌人正唱着其中两句: 七十五个汉子驾船出海, 只剩一人活着回来。 我立即想起今天早上伤亡惨重的海盗们,这支悲伤的曲子太适合他们了。可是,那些海盗却非我所想,他们就像大海一样对此毫无感觉。 一阵海风吹过,伊斯班袅拉号在黑暗中微微侧了下船身,我感觉到锚索稍有松动,使劲将最后两股纤维割断。 小划子只被风稍稍推了一下,就带着我对准伊斯班袅拉号的船头撞去!与此同时,大船在潮流的带动下开始慢慢掉转,头尾掉了个位置。 我拼命划桨,随时担心小划子被大船带翻。可不管我使出多大力气,都不能将那只小划子从大船身边划开,没办法,我只能尽量用桨撑着大船划向尾部,连撑了十来桨才逃出险境。就在撑罢最后一桨时,我感觉手部猛地碰到一条从后舷樯上垂挂下来的绳子,遂一把握住! 为什么要握住这根绳子,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吧。既然我已经握住了它,而且发现绳子那一端系得很牢,于是决意攀绳而上,看看房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两手交替拽住绳子往大船上靠去,估计距离已足够近时,遂冒着生命危险将半个身子向前探去,房舱顶板与舱内一角顿时呈现在眼前。 这时候,大船和小划子都被潮水带着迅速向下滑去,我的位置已同岸上的篝火相齐。用水手的话讲,大船开腔的嗓门很大,也就是溅起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在我的眼睛高过窗户之前,一直不知道房舱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我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原来汉兹和红睡帽两人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扭作一团,正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我赶紧跳到坐板上,因力度过大差点掉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得我满身满脸是水,眼前顿时一片模糊,我仿佛看见那两张凶神恶煞的脸孔在熏黑的灯下不停晃荡,吓得自己赶紧闭上眼睛,好让它们重新适应黑暗。 没完没了的歌谣终于唱到了头,篝火旁剩下的几个海盗又齐声唱起我熟得不能再熟的那支老调: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其余的都做了酒和魔鬼的牺牲品——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那一瞬间,我又回想起比尔·彭斯,他以前的海上生涯应该就是这样的吧,这才是曾经与他为伍的同伴们,这才是他的真实过往。如果他现在仍然活着,可能也在对岸,可能也是我们的对手,真若如此,我还会对那个老家伙心生几丝怜悯吗?也许我巴不得他早点消失。应该感谢朗姆酒,感谢那枚黑牌,让我对他仍然抱有一点同情心。 伊斯班袅拉号房舱里想必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我正在庆幸自己没掉入水中之际,冷不防小划子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好像要改变航向,而这时,水流的速度又奇怪地开始加快。 我赶紧睁开双眼,周围唯有刺耳的流水声和波光粼粼的细浪,小划子始终未能摆脱伊斯班袅拉号后面几码的旋涡,大船本身好像也在摇摇摆摆转变方向,我看见它的桅杆在漆黑的夜幕下稍稍颠簸了一下。这时我能肯定,它正在朝南拐弯。 回头一看,我的心吓得几乎要跳出胸膛,背后正对着篝火的红光,潮水开始向右转去,将高大的伊斯班袅拉号和我那不断颠簸的小划子一并带走。水流愈来愈急,浪花愈溅愈高,潮声愈来愈响,海水一路旋转着冲过狭隘的口子向着宽阔海洋迅速退去。 忽地,前面的大船猛地一歪!旋即转了个二十度的弯,同时船上房舱里连续传出两声叫喊,接着是有人正匆匆登上升降口梯子的脚步声。哦,是那两个醉鬼停止了搏斗,大概他们终于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了吧。 我紧紧趴在小划子的底部,只能把自己的灵魂虔诚地交给上帝安排。到了海峡的尽头,我想我们会被汹涌的波涛吞没,那时所有的烦恼都将消失了吧,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到底,死——对我没什么可怕,可临死前的厄运却让人无法忍受。 就这样,我不知道趴了几个小时,身下的小划子被海浪不断地抛来荡去,涌进的水花将衣裳打得精湿。我担心自己随时会被浪头连人带船打入海中,直到这种惊恐渐渐变成了疲倦,最后我索性扒着船板睡着了。躺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里,我似乎梦见了母亲、家乡和伴我长大的那家“本葆将军”客店。 第十三章 降下海盗旗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蒙眬的双眼。天已大亮,太阳升起老高,但还是藏在望远镜山后面不让人看。我仔细端详了下周围,发现身下这只小划子已被冲到藏宝岛西南端的海面上。沿岸这面的山坡很长,几乎一直延伸到海上,形成一堵堵巉岩峭壁。 帆索海角和后桅山就在眼前。帆索海角被几十英尺高的峭壁和崩塌的大块岩石包围,后桅山是一座深褐色、光秃秃的山峰。目测了下距离,我估计划子离海岸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便打算划过去靠岸登陆。 可是当我向前划行了没多远就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岸边巨浪滔天,喧嚣的海浪不断冲击着坚硬发黑的岩石,咆哮着化成一股股水柱又反射回来,就算远离浪头十几米远亦能被打得浑身湿透。我想,如果自己贸然靠近,恐怕不是被大浪拍死在嶙峋的岩石上,就会在攀登悬崖峭壁时耗尽精力。 问题还不仅仅如此。我还看到许多可怕的、黏糊糊的怪物出现在前方,那些怪物像奇大无比的软体蜗牛,它们有的在陡峭的岩壁上爬行,有的“扑通扑通”跳进海里,有的昂起脖子发出阵阵狂叫声在悬崖间激荡起阵阵回响。我大致估算了下,怪物们大概有五十至六十只。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家伙是海狮,根本不会伤人,但它们的丑怪样子,再加上陡峭海岸和巨大海浪令我极度畏惧,我宁可饿死在海上也不愿冒险登陆。 我继续仔细观察海岸边的情况,发现一个比较有利的地形。在帆索海角北面的陆地上,随着落潮渐渐显露出一条黄沙滩,黄沙滩北面是另一个岬角,那正是地图上标注的森林岬角,它的岸边全是郁郁苍苍的高大松林。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会忽略此地。 我记得西尔弗曾经讲过,在藏宝岛的整个西海岸有一股向北的湍流。从所处的位置上,我现在已经进入这股湍流的波及范围,于是便决定抛下帆索海角,保存体力准备向看起来比较温顺和善的森林岬角靠近。 海面上泛起大片大片的柔滑微波,温和而有力的南风阵阵掠过,因为与湍流的方向一致,所以海浪在风力的催动下起伏平衡,层叠推进。 我这才明白过来,要不是如此顺风顺水,只怕自己早被海浪吞没了,那只弱不禁风的小划子能够如此轻易地化险为夷也足够令人惊叹了。我躺在底部,微微睁着眼睛顺着船边看去,经常有巨大的蓝色浪峰从侧旁跃过,小划子像装了弹簧似的轻轻跳起或滑入波谷,又如一只体态轻盈的鸟儿在林间飞翔。 适应了这种温柔的海中颠簸后,我渐渐变得胆大起来,两手开始小心地撑扶着船边,坐在坐板上试着划桨,但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划子的重心稍有改变,它马上一反先前轻柔的舞姿,顺着海浪的坡面陡然坠落,跌得我头晕眼花,满身是水,还未等坐稳身子,小划子的头部猛地扎入下一个浪头深处,溅起一阵大大小小的飞沫。 我吓得来不及抹去满脸水珠,赶紧乖乖躺回老地方,一切即恢复如常,小划子载着我再次开始温柔前行。看来,划桨只能起到妨碍作用,根本不用调整航向,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妄想它会顺利靠岸呢?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定定神,保持清醒的头脑,小心翼翼地用水手帽舀出划子里涌进的海水,而后再次趴在船边向远处望去,想看看它如何能够在海浪中一路平稳地滑行。 每个涌起的浪头从这里看去都像是座平整光滑的大山,它其实很像陆地上起伏不断的丘陵,既有山峰又有平地和山谷。倘若听任划子自行其是,它便会避开浪峰和波尖,专挑低回之处游刃有余地自在穿梭。 我寻思着:“看起来,我必须老老实实躺着,不能破坏划子的平衡。不过,我可以把桨伸出去,待到浪头稍缓时向着岸边划动几下。”打定主意后,我立刻用臂肘支住身体,以极其别扭的方式试着躺下来,小心观察着海面,不时地摆动船桨,轻轻地划上一两下,使船头朝向陆地慢慢驶去。 这样做起来虽然很慢很累,但效果显著。当我靠近森林岬角时,虽已错过靠岸之地,却还是向东划了几百码。事实上,这时我已距离陆地比较近了,能看见被风吹起的绿色树梢,我决定千万别错过下一个岬角。 赶紧找个阴凉处靠岸吧,此时我已口干舌燥。在海上漂荡了好几个时辰,一直滴水未进,随着海面气温的升高,我身体里的水分极度缺失,再加上火辣辣的太阳光经波浪反射后又发出千倍的光和热,溅到脸上的海水蒸发成盐霜刺激着嘴唇,我感觉喉干如焚,头痛欲裂,实在难以忍受这种煎熬。近在咫尺的树林可望而不可即,对一个靠不了岸的海上漂流者来讲,真是心急如焚。那股涌动的湍流很快将划子冲过了岬角,当眼前重新出现一片新的海面时,我立即改变了原来的想法。 就在前方不到半英里处,我看见伊斯班袅拉号正在航行。船上的海盗若发现我肯定会抓我回去,这一点想都不用想,不知是不是因为口渴,我难以判断眼前的一幕是喜是忧,在自己还没来得及下结论之前,我只能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那艘美丽的帆船。 伊斯班袅拉号扯起主帆和两张三角帆,张张白帆在明媚的阳光下于湛蓝的海水中显得洁白如雪,异常美丽。我刚开始看到它时,所有的船帆都张挂着,大船正向西北方向航行,本来我想它可能想绕过小岛转回锚地,但现在却愈来愈向西偏,我以为海盗们发现了我前来追赶,可大船最终却逆风而停,无助地泊在原地,船帆贴着桅杆瑟瑟发抖。 “一群笨蛋!”我自言自语道,心想:“这些家伙估计还醉得像死猪一样,要是斯摩列特船长知道竟有这么混蛋的水手,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 伊斯班袅拉号逐渐偏向下风处,重新鼓满一帆风掉转船头,飞快地滑行了一分钟左右,然后重又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停下,根本无法前进。这样周而复始地转了几次,大船前前后后、东西南北横冲直撞了一番,每次大旋转的结果总是恢复原来的状态,张张白帆不过是噼里啪啦空飘一阵,我渐渐觉察到原来是因为船上没有人驾驶。人都到哪儿去了?是他们醉得人事不知还是已经离开大船?我琢磨着,如果自己能登上大船就好了,或许可以令它重新回到船长手中。若这个大胆的想法真能实现,最高兴的可能会是船主屈利劳尼先生。 在我思量之时,潮流正用同样的速度带着大船和小划子向南滑行。大船的航行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每次都会在风口处停留好长时间,即使没有倒退一步,却也无甚进展。我要是能坐稳了划起小划子肯定可以追上它,这个想法不停地刺激着我,再加上想起前升降口旁放置的淡水桶,我就更加信心百倍。 小心地扶着船边再次坐起来,我身上立刻又被溅满水花,这次已下定决心,我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地朝着无人驾驶的伊斯班袅拉号划去。有一两个大浪打来,划子里积下许多水,我不得不停下来,猫着腰用水手帽使劲往外舀水。随着渐渐适应划子的颠簸,焦虑与担心多少有了减轻,小划子也似乎听话了些,我能够划着它在波浪中穿行,只是偶尔有点水从船头泼过来,溅起一股飞沫喷在脸上。 我快速地靠近大船,已经能看到舵柄左磕右碰时被撞出的火星,甲板上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我猜想可能船上的人要么已弃船逃跑要么就是醉得一塌糊涂,躺在船舱里,要是能将那些醉鬼锁在里面,那我不就可以任意处置伊斯班袅拉号了吗?想到这里,我更加用力地划动船桨,只想尽快地接近大船。 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划行中的一段时间对我来说糟糕透了。伊斯班袅拉号不再打转,它的船头朝向正南方,时常略有偏差,海风在每次偏离时会鼓起部分船帆,使它立刻又对准风向。我之所以说糟糕透了是因为伊斯班袅拉号虽然看起来处于举步维艰之境地,而且船帆也噼里啪啦地响得像放炮,滑车在甲板上滚来滚去乒乓作响,但因为湍流的带动与极大的风压,所以这段时间里它漂行得很快,即使我拼命划动那只小划子,却怎么也赶不上。 不过总算得到了一个机会。在一次短暂的间歇中,风速慢了下来,几乎感觉不到。伊斯班袅拉号在湍流的带动下慢慢开始打转,我终于看到了船尾。房舱的窗子大开着,挂在桌上的那盏灯仍然点着,主帆耷拉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湍流的原因,大船定会停滞不前。 刚才有一阵儿我几乎已经看不见它,现在需要加倍努力,于是向目标猛追过去。在距离伊斯班袅拉号不到一百码距离时,海风再度猛烈刮起,船帆鼓满劲风,向左舷一转又滑行起来。看到大船像燕子般掠过水面,我先是感到一阵失望,继而又转忧为喜,因为这时候伊斯班袅拉号已掉转船头,将一面船身靠近我,将我与它之间的距离缩短为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直到我能看到波浪在船头下翻腾的浪花。从小划子上仰望大船,我感觉伊斯班袅拉号显得异常高大。 就在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可是眼下已来不及考虑,甚至也来不及采取措施保护自己。当大船越过一个浪头时,我正处在另一个浪尖上,船头倾斜的桅杆正好在我的头顶上方。我纵身跃起,将划子踩入水中,一只手紧紧攀住三角帆,一只脚夹在绳索和转帆索的缝隙中。就在我提心吊胆高悬在空中时,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撞击提醒我:居高临下的伊斯班袅拉号毫不留情地将那只小划子撞翻了!我的退路已被切断,看来只能留在这艘大船上了。 我刚攀上船头的斜桅,三角帆就像放炮似的“啪”的一声张了起来,迅速转向另一边,紧接着大船转向时,全身直至龙骨无不震动起来。就在其他帆还张着时,那面三角帆却又“啪啦”一声被风刮回,软耷耷地垂了下来。 这次强震差点将我抛下海去,我赶紧抓住斜桅,小心地顺着桅杆爬过去,一头跌倒在甲板上。总算暂时安全了,我大喘着气,四处打量着。此时我正处在水手舱背风的一侧,主帆仍鼓满了风,挡住了一面视线,让人看不到一部分后甲板,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船上有人。再看看脚下,从内乱开始以后,从未洗刷过的甲板上布满了脏污的脚印,一只从颈口处被摔断的空酒瓶正在排水孔之间滚来滚去。 伊斯班袅拉号忽地又将船头对准风口,我只听见身后的三角帆“啪”的一声,接着便是舵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艘船猛地一抖,简直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翻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主帆桁向舷内一晃,帆脚索的滑车也呻吟了一声,下风面的后甲板一下子暴露在我面前。 那里赫然是两个留守的海盗!戴红睡帽的家伙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龇牙咧嘴,两臂大伸,像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伸直两腿靠舷墙倚坐着,下巴抵在胸前,双手张开平放在面前的甲板上,本来晒成棕黑色的脸孔看上去苍白如蜡。 怎么回事?他俩发生的那场火并如此严重?红睡帽死了吗?伊斯莱尔不知道还能不能喘气?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虽然比较令人吃惊,但我很快恢复了常态——这就是伊斯班袅拉号无人驾驶的原因了。 在我刚想到这一点时,大船突又发疯,如一匹烈马般腾空跃起。几面船帆鼓满了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毫无定向,帆桁来回晃荡,直到帆樯难以承受地发出吱嘎响声。海面上腾起的阵阵浪花飞过舷樯,可以感觉到船头正与排排波浪重重撞击着。这艘装备良好的大船竟然摇晃得如此厉害,还比不上本·甘恩制作的那只原始小划子稳当!真可惜它已沉入海底,不知道失去退路的我还能不能回到陆地? 大船每震跳一下,戴红睡帽的那个家伙就跟着左右滑动,令人害怕的是,即使船身被风浪如此抛来抛去,他的姿势和龇牙咧嘴的怪相却丝毫不受干扰。我猜想那家伙八成已经死了,所以才会保持如此不变的样子。汉兹的情况并不见得有多好,每次船身震荡,他的两腿就伸得更远些,整个身体也愈来愈靠近船尾,我渐渐看不到他的脸,最后只能看到一只耳朵和一绺稀少蓬松的胡子。 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他俩身旁的甲板上都有斑斑血痕,这更加印证了自己刚才的猜测:留守大船的这两个海盗定然是在酒后的暴怒中自相残杀,现在力气殆尽,只是尚不知死活而已。 我正惊讶地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大船停了下来。片刻安宁中,伊斯莱尔·汉兹突然侧过半面身子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稍稍扭动过身子后又恢复原先的姿势。那声呻吟表明他非常痛苦,身体处于极度虚弱中,他微张着嘴,耷拉着下巴,令我顿生恻隐之心。可一想起自己躲在苹果桶里偷听到的那些话,好不容易生起的同情心立即又化为乌有。 我走到船尾,在主桅前边停下脚步,嘲弄地说道:“我上来向你报道,汉兹先生。” 他勉强转动了下眼珠,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看到我,他已无力表示惊讶,只是嘟哝了一阵后艰难地冒出几个字:“白兰地!” 我当然知道对于长年漂在海上的水手来说酒意味着什么,当帆桁再次晃荡着掠过甲板,我一闪身滑到船尾,顺着升降口的梯子爬进船舱。 船舱里简直是混乱不堪,凡是上锁的地方全被撬开,看来海盗们为了找那张地图已经翻遍了各地。地板上沾着厚厚一层泥浆,也许是那群恶棍从营地那边的沼泽地里跑回来后就坐在这里喝酒或商量怎么办。漆成纯白,嵌着金色珠粒的舱壁上留着肮脏的泥手印。好几打空酒瓶正随着船身的颠簸叮叮当当地碰撞着,从某个角落滚到另一个角落。医生的一本医学书摊开放在桌子上,一半书页已被撕掉,我想八成是被海盗们撕去卷烟抽了。桌子上方还有一盏被熏成咖啡色的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走进窖舱后,我才发现所有的酒桶都空了,空酒瓶扔得满地都是,数量之多让人惊奇。显然,自从叛乱开始,大概除了西尔弗外,海盗们再没有一个能保持头脑清醒。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只还剩丁点儿白兰地的酒瓶,还为自己搜出些干面包、水果干、一大把葡萄干和一块乳酪。我将这些食物全都带回到甲板上,放在舵柄后面汉兹够不着的地方,然后跑到淡水桶旁喝了个够,最后才把那点白兰地递给靠坐在船舷旁的汉兹。 这个贪婪的家伙将那不多的白兰地一口喝了个精光,放下酒瓶子后他恢复了些底气,便开始愤愤地骂:“他娘的,我就缺几口这玩意儿!” 我坐在角落里先填自个儿的肚子,吃得半饱才问他:“伤得厉害吗?” 他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狗叫。“哎,要是那个医生在船上,我过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汉兹说,“咳,可是我不走运,你看,现在落得这般田地。那狗杂种死了。”他指了指一旁戴红睡帽的家伙接着说,“他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水手。喂,小子,你是打哪儿来的?” “噢,有必要告诉你一声,汉兹先生,我是来接管伊斯班袅拉号的。”我正了正语气说,“在没有接到进一步指示之前,你得先把我看作是你的船长。” 他带着几分轻蔑酸溜溜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那点儿白兰地确实管用,汉兹的两颊开始有了些血色,只是身体还很虚弱,船身稍一颠簸,他的身子就会贴着甲板滑向一侧。 “对了,汉兹先生,船长现在通知你:我要降下这面海盗旗。宁可不挂旗,我也绝不会挂它。”我说完,便躲过帆桁跑到旗索前,降下那面该死的黑色海盗旗,使劲将它扔出船外,任其随着海水渐漂渐远。 “上帝保佑!让西尔弗船长见鬼去吧!”我挥动帽子大声喊道。 汉兹这家伙很有心计,我在做着上述动作时,他的下巴一直抵在胸前,但两眼始终未移开,总是留心偷看着我。 他终于开口了:“霍金斯船长,你大概是打算到岸上去吧。来,让咱俩好好谈谈。” “好哇,我相当乐意呢,汉兹先生,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嘴里应着,快步跑回角落里继续吃东西。 “喏,这个家伙,”他向那个红睡帽点点头告诉我说,“他叫奥布赖恩,是个臭爱尔兰人。我们两人扯起了帆,本打算把船开回去,而现在他死了,那臭味就像船底的污水冒泡一样。我不知道该由谁来掌舵,要是没有我的指点,你一个孩子是应付不了的。但只要你愿意供我吃喝,再用条围巾或手绢把我的伤口包起来,我就肯告诉你怎样驾驶。怎么样,霍金斯船长?你觉得这算是件公平交易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说,“我不打算回到基德船长锚地去,我要把船开到北汊,从那里登陆上岸。” “太好了!”他的声音略略提高,“说到底,我也不是个笨蛋。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我赌了一次运气,结果输得好惨,让你这小子占了便宜。你说把船开进北汊那就开进北汊,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哪怕让我帮你把船开到正法码头,我也照办。” 他的话似乎有点道理,稍作思考后,我们的交易就此达成。在他的指挥下,三分钟后,伊斯班袅拉号已沿着藏宝岛的西海岸开始轻松地顺风行驶。照这速度,我估计中午以前有希望绕过北角,然后大船会转回东南方向,在涨潮时赶紧开进北汊,让高涨的潮水把船冲上浅滩,我就可以等退潮后再登陆上岸。 为了履行协议,在伊斯班袅拉号正常行驶后,我拴牢舵柄,走到船舱里,从自己箱子里取出母亲给我的一条丝绸手绢。在我的帮助下,汉兹用这条手绢包扎好大腿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能看出来,那是被弯刀捅破的一道血口。他也吃了几口东西,精神状态明显有所好转,身体能坐直了些,嗓门也高了,口齿也清晰了很多,跟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海风正好,大船像鸟儿般乘风飞翔,两岸美景尽收眼底。不久我们便驶过了高地,在分布着几棵矮松树的低沙地附近水域滑行,待大船行过这一段水程,我们又很快绕过了海岛最北端的一座岩石丘。 我对自己能荣任船长一职而感到沾沾自喜。瞧吧,阳光明媚,风景怡人,船上还有足够的淡水和一些好吃的东西,真是没什么奢求的了。原先我还因为与朋友们不辞而别感到内疚,可现在却又为能获得如此伟大的胜利而倍感欣慰。 只有一点让我略感不舒服:那副水手长总是偷偷盯着我,我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脸上还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异样表情。这是一个糟老头子的微笑,我能从这阴冷笑容里感觉到他的痛苦和衰竭,亦能感觉到一种嘲讽讥诮的味道,好像有些居心叵测。我在船上忙忙碌碌,他始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用某种狡诈的目光时刻注视着我。 第十四章 从胜者到俘虏 海风像是特别照顾我们,现在转成了利于航行的西风。伊斯班袅拉号不费吹灰之力即从小岛的东北角驶到北汊入口处。因为没有锚,我们不敢让船停在岸滩上,必须等到潮水涨起时再想法靠近。在这段时间里,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教我怎样掉转船头向风停驶,经过多次试验后,我终于成功地将船停下来。而后,我们在休息时又吃了一顿。 “霍金斯船长,”他开腔了,脸上仍然挂着那让人很不愉快的笑容,“你看,地上躺着那老伙计奥布赖恩,你还是把他扔到海里去吧。我对这样的事一向不大在乎,也不因为把他送上西天而感到良心上有什么过不去,只是觉得让个死人躺在船上很碍眼,你说呢?” “我没那么大劲,更不乐意干这种事。依我看,他就在那儿待着吧,不也挺好吗?”我瞥了一眼那具尸体,懒洋洋地答道。 “这条船可真是晦气,倒霉的伊斯班袅拉号!”汉兹眨眨眼继续说,“吉姆,这条船上已经死了好多人,自从你我离开布里斯托尔出海以来,死了多少可怜的水手!我从没遇到如此倒霉的事。瞧瞧,老伙计奥布赖恩,不也送了命吗?吉姆,你是个能读会算的小家伙,我肚子里没什么学问,你给我说说,一个人死了就这样完了呢,还是能重新再转世?” “汉兹先生,你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肉体,却杀不死他的灵魂,这一点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我答道,“奥布赖恩虽然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可他也许正从那里盯着我们看呢。” “啊!真够倒霉的!看来杀人完全是浪费时间。”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管怎么样,鬼魂又能算得了什么?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和它较量一番。吉姆,我想让你到船舱里再给我找点——妈的!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你给我拿瓶葡萄酒吧。孩子,这白兰地太烈,喝得我头痛欲裂。” 汉兹这番话说得极不自然,我才不信他想喝葡萄酒而不是白兰地呢,之所以这么讲,这家伙可能是另有他意吧。我能看出汉兹让我离开甲板的意图,但他究竟目的何在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受了重伤的反叛分子在大船行进途中,总是有意避开我的视线,时而东张西望,时而左顾右盼,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瞥一眼死去的奥布赖恩,这会儿却脸上堆满了笑容,还不时伸伸舌头做出抱歉或不好意思的样子,连三岁小孩也能看出他没安什么好心。我知道自己占尽了优势,对付这个愚蠢的家伙应该轻而易举,于是便爽快答应下来,并且没让对方看出我对他有任何怀疑之心。 “葡萄酒?很好。要红的还是白的?”我问。 “什么样的都行,吉姆。烈一些、多一些就行,其他的我不挑。”他回答。 “好,我下去找找。汉兹先生,不过,下面被你们砸得一通烂,我肯定得找一阵儿。” “好好,我不催,你多找点来吧。”估计那家伙巴不得我晚点儿上来。 我从升降口跑下去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而后再脱下鞋子,悄悄穿过圆木走廊,登上水手舱的梯子,将头探出前升降口。汉兹那傻瓜脑袋绝想不到我会躲在那里,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小心行事,免得被他发觉,果然不出所料,我刚才的怀疑完全得到了证实。 汉兹已离开原来的地方,用两手与两膝艰难地爬行着。虽然爬行时那条受伤的腿疼得他受不了,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可这家伙还是能够用很快的速度在甲板上匍匐前进。半分钟过后,他已爬过甲板到达左舷的排水孔处,从盘成一堆的绳子底下摸出把长长的小刀,那柄小刀简直可以说是把短剑,上面的血迹一直染红到刀柄上,我猜想它可能是杀死奥布赖恩的凶器。 副水手长用手试试刀尖,前后偷望了下赶紧将它藏进上衣里,而后又快速爬回老地方。他既然能够爬行,现在又有了武器,接下来还想干什么呢?这一点让我想不通。是从北汊爬过海岛回到沼泽地中的营地去呢,还是想开炮通知他的同党来救援呢?这很难说。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我俩都希望伊斯班袅拉号能停泊在一个避风的地方,那时候才可能不用费多大劲,不用冒多大危险就能把它带回去。在做到这一步之前,我想自己不会有多大危险。 这些念头在我脑袋里打转时,我已偷偷溜回船舱穿好鞋子,以最快的速度拣出瓶酒,泰然自若地出现在甲板上。 汉兹仍如我离开时那样躺着,全身缩成一团,耷拉着眼皮,好像生怕见到光。我走近时,他抬起头瞧了一眼,迫不及待地接过酒瓶,熟练地砸开瓶口,说了声:“好运连连!”而后咕咚咚一口灌下,直喝了个痛快。灌饱了的副水手长全身松弛地躺下来,接着掏出条烟叶,要我帮他切下一小块。 “来,帮我切一块来!”他说,“我没带刀子,就算有也浑身没劲。唉,吉姆哇吉姆,这回我可算是彻底完蛋了!给我切一块吧,也许这是最后一口了。我快回老家啦,孩子,没错,我快要上西天了!” “行,我可以给你切下来一块。”我说,“不过我要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自己感觉要不行了的话,一定会跪下来做祷告,这才像个虔诚的基督徒。”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忏悔?”他问。 “为什么?”我惊讶地喊起来,“刚才你还问我人死后会怎样,你放弃了自己的信仰,犯下杀人恶行,躺在那里满身是血,你居然还问为什么!求上帝饶恕你吧,汉兹先生,这才是你该做的。” 想起他怀里正揣着把沾满血迹的短剑准备随时杀了我,我的心情稍显激动,那家伙也许刚灌下不少葡萄酒的缘故,用平时难见的正常语气一脸严肃地说道:“三十年了,我一直在海上航行。好的、赖的、走运的、背运的、风平浪静、狂风恶浪、缺粮食、拼刀子,什么没见识过?吉姆,实话跟你讲,我从来就没见过好人有好报,每次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死人不咬活人——这就是我的看法。好了,”他忽然变了腔调,“咱们扯远了。潮水涨上来了,霍金斯船长,只要你听我指挥,咱们肯定会把船开进北汊。” 据目前情况来看,伊斯班袅拉号只需再向前行进两英里左右即能到达北锚地。只是这段距离并非一帆风顺,北锚地的入口拐弯较多,而且又窄又浅,大船要是没有技术高超的驾驶员万难驶进。我认为自己是个干练的执行者,汉兹是个出色的领航员,在他的指挥下,伊斯班袅拉号东躲西闪,擦过一处处沙洲浅滩,总体行进得还算平稳灵活,让人觉得比较顺利。 大船刚刚通过两个尖角,立即被一片陆地包围起来。北汊的岸上同南锚地的沿岸一样都覆盖着茂密的树林,这里的水域比较狭长,看起来更像是条河湾。在船头正南方,能看见一艘破船的残骸,不知那是哪年的三桅帆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全身挂满了湿漉漉的海藻,甲板上已有灌木扎根,不少枝头盛开着艳丽的花朵。这是一幅凄凉景象,但同时也表明北锚地平静且安全。 “霍金斯船长,你看,”汉兹这时也望向前方,他说,“从这里冲上岸再合适不过,那儿的沙地平滑无比,一丝风也没有,周围有面积不小的树林,还有,那破船上的花开得像是一片花园。” “要是上了岸,我们怎么才能再把船开出去呢?”这是我担心的另一个问题。 “当然能了。”汉兹说,“你在低潮时拉一条绳到岸上,把绳绕在哪棵大树上,再拉回来绕在绞盘,然后就可以安心躺下来等着涨潮啦。等水涨船高,大伙一起拉绳子,船自然会左扭右扭地挪动身子。注意了,孩子,要准备好。咱们现在已靠近沙滩,船走得有点快。向右一点——对!稳住——再向右——向右一点——稳住——照直走!” 汉兹不停地发布着命令,我全神贯注地参照执行。他突然大叫一声:“嗨!宝贝儿,注意!转舵向风!”我赶紧听令转舵,伊斯班袅拉号随即来了个急转弯,直直冲向短树成林的低岸。 在此之前,我一直警惕地注意着汉兹的一举一动,但刚才那一连串的紧张动作让我只能留心大船触岸一事,完全顾不得身后还有生命危险。当我伸长脖子探望右舷樯,小心看着船头下翻腾的浪花时,忽地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也许是因为听到船身的吱嘎吱嘎声,也许是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个危险的影子,也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总之,在那一刻,我回了下头!手握短剑的汉兹正逼近眼前! 四目相对时,我们两人都大叫起来。如果说我那是恐怖的尖叫,那么汉兹发出的则是一头蛮牛进攻时才有的怒吼!一刹那间,他扑了过来!我朝船头那边拼命躲闪,舵柄从手里滑脱,快速反转。正是这一下救了我的命!坚硬的舵柄加上反转的强力,猛地击中那个凶恶海盗的胸口!汉兹被打得一时动弹不得。 在他回过神之前,我安全离开了那个狭小的凶险之地,现在可以在整个甲板上随意躲闪,对一个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对手来说,我已经占尽了地理优势。当诡计落空的汉兹再次转过身直扑过来时,我在主桅前站定,掏出一支手枪,镇定地扣动了扳机。 可这一枪并没有置他于死地,因为没有火花,也没有响声。我这才想起来:火药已被海水浸得透湿,手枪根本不能使用。怎么会这么粗心大意?为什么不事先检查一下,重新填上弹药呢?我后悔得真想给自己一耳光,倘若早有准备,我也不至于此刻像只待宰的羔羊在屠夫面前一样狼狈不堪。 汉兹虽然受伤不轻,但动作之快却令人吃惊。他脸色通红,气急败坏,几缕斑白的头发飘散在脸前,我没有时间去试另一支手枪,只能在头脑里紧张盘算着下一个对策。有一点很清楚:我不能在这个凶残的对手面前露出一丝害怕,更不能一味退却,他会乘机将我逼上船头,就像刚才差点将我逼到船尾一样。如果叫他抓住,那柄血淋淋的短剑可会带着凛凛寒意毫不犹豫地刺进我的身体!我抱着粗壮结实的主桅等待着,每根神经都绷得极紧。 汉兹也停了下来。有一会儿他假装要从这边或那边围堵过来,都被我识破意图,忽左忽右地闪开了。小时候,我就经常在老家黑岗湾的岩石旁做这种游戏,可那时心跳没现在这样厉害,心情更没现在这样紧张。我知道,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谁生谁死只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们两人都是十二分的警惕,谁也不肯轻易露出丁点破绽。然而,正如我所说,这套小孩子把戏我已纯熟无比,绝不会输给一个年纪不小,腿上受了重伤的水手。我的勇气瞬间倍增,虽然暂时还没看到有任何逃生的希望,但已知道自己能赢得不少时间,甚至有空盘算起这起事件可能导致的种种结局。 就在这时,伊斯班袅拉号突然猛烈一震!摇摇晃晃冲上了浅滩,船身随之迅速向左舷倾斜,直到甲板成四十五度角竖了起来。紧接着,大约有一百加仑水从排水孔直灌进来,在甲板和舷樯之间形成了一个水池子。 我俩瞬间都失去了平衡,扭缠在一起滚向排水孔。红睡帽那个死人伸着两条胳膊直挺挺地跟着滑了过去。滚打的过程并不长,我的头“咚”一声撞到汉兹脚上,差点把牙磕掉,仗着身体灵巧,我先站了起来,此时汉兹的身体恰被红睡帽给缠住。半竖的甲板上无处可躲,狼狈的对手正在努力爬起,我必须争分夺秒赶紧想出法子,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说时迟那时快,我一纵身迅速攀向后桅支索的软梯,两手交替着一节节向上爬去,直爬到桅顶横桁上才坐下来,长长松了口气。 我向上快速攀爬时,那道剑光即在离我脚部不足半英尺处“唰”地闪过!汉兹刺了个空。看着我灵活登顶,软梯下的凶手只能呆呆仰望着,脸上全是惊愕与懊悔,整个人沮丧得如同一座雕像。 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我抓紧时机将手枪重新填上弹药,为了保险起见,还将两支手枪都准备完毕。 汉兹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招吧,他明白自己这下可倒霉了。这家伙犹豫片刻,居然拖着沉重又受伤的身体也费力地抓住软梯往上爬来!那柄短剑就衔在口里,他拖着条伤腿爬得很慢,好不容易才上了几格,我已将装好弹药的两支手枪正正地对准他! “喂!汉兹先生,”我开始喊话,“你要敢再爬一步,我就打烂你的脑袋!你可知道死人是不会咬活人的。”我有点得意自己借来的最后那句话。 他立刻停了下来,面部肌肉快速抽动几下。这家伙再想不出什么招儿了,我倚在高高的安全地,大声嘲笑他像个蜗牛一样爬得那么慢,那么费劲。可恶的老家伙取下嘴里的短剑,强咽下几口唾液后,脸上带着一种极度困惑的表情,努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吉姆,让我们来个君子协定吧。要不是船身突然倾斜,我早就干掉你了,可我还是运气不好,实在是不好!看来只能投降了!一个老水手居然败在你这样一个刚上船的毛孩子面前,可真让人心里不好受!” 听了这番讨好之词,我像只飞上墙的公鸡般得意扬扬。下方老水手此时突然右手一扬!“嗖——”那支锋锐的短剑箭一般直飞而上!“哎哟!”我痛得大叫一声,肩膀上中了一刀,那家伙力道奇大,短剑竟将我的肩膀钉在了桅杆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我手中的两支手枪一齐鸣响,接着也从手中摔落下去。“呀!”汉兹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叫喊,两手齐齐松开,整个人头朝下直直栽倒。 由于船身倾斜,桅杆探出水面上方很远,我坐在桅顶的横桁上,下面只有一湾海水。汉兹爬得不高,也就是说那会儿离甲板不远,他掉落时正好栽进我和舷樯之间的一湾海水中。那具尸体从被染红的血水里浮起一次,再沉了下去,当水面恢复平静后,我能清楚地看见汉兹躺在船身的侧影里,在澄净的沙底上缩成一团。一两条鱼轻轻游过来,微微晃动着水面,他好像动弹了一下,但确实是死了。这个凶残的恶徒本想把我干掉,结果却没料到自己倒喂了鱼。 我刚抬起头,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头晕与恐慌,鲜血从背上、胸前直淌下来,那支将我钉在桅杆上的短剑像火红的烙铁般压着我。但使我恐慌的还不是这点皮肉之苦,说实话,这点痛苦我可以一声不吭地挺过去,我怕的是自己从桅顶横桁上会因为头晕恶心一头栽进那湾血水中,与副水手长的肮脏尸体并躺在一起。 我死死抓住横桁,抠得指甲生疼,丝毫不敢再往下看。好一会儿,待神志清醒过来,我的心跳恢复正常,才又有了自制力。 我这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将短剑拔出来,可能是它在桅杆上插得太深或是我力气太小,那柄短剑纹丝不动,无奈,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我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战,说也奇怪,正是这个寒战帮了个大忙!那柄短剑其实只拧住我一点皮,一哆嗦这层皮就被撕扯了下来。当然,鲜血比刚才淌得更厉害了,好在我已重获自由,只剩上衣和衬衫还钉在桅杆上。 我猛劲一扯,将衣服全从桅杆上扯了下来!而后从右舷软梯上爬下回到甲板上。经过刚才那番惊吓,我全身颤抖,怎么也不敢从垂在舷外的那根软梯上下去,因为汉兹就是从这里栽入水里的。 下到房舱里,我想处理下伤口。肩膀很疼,血在不停地淌,但伤口并不深,不会有什么危险,甚至可以试着摆动胳膊。仔细看看四周,我心里得到些许的安慰,从某种意义上讲,这艘船完完全全属于我了,它非常安全,船上再没有其他的对手,我开始考虑怎么把奥布赖恩的尸体扔下去。 那个丑陋可怕的红睡帽已滑跌到舷樯边,脸上毫无血色,毫无生气。刚刚经历过一番凶险,我对这种场面已无所畏惧,再怎么说,一个死人总比汉兹好对付吧。我弯下身子拖起红睡帽的腰,像提一袋子麦皮那样使劲将他扔出船外。“扑通”尸体掉进了水里,和他的老伙计汉兹重又肩并肩靠在一起,那顶帽子飘落一旁,露出奥布赖恩光秃秃的脑袋。原来这家伙是个秃顶。虽然他看上去还算年轻,那个光脑袋却比较显老。一群鱼很快游过来,在两具尸体上方游来游去。 船上只剩下我一个啦。潮水开始转回,日已西沉,西海岸的松影经阳光斜映,渐渐移至甲板上。东面的双峰山挡不住阵阵晚风,船上的索具被吹得哗啦啦轻响,闲垂的船帆也来回晃荡着,啪啦啪啦响个不停。 我开始觉察到伊斯班袅拉号正面临着危险,于是赶紧放下三角帆扔到甲板上,但凭我一人之力很难放下主帆。船身倾斜时,主帆的下桁斜到了船外,桅杆头连同两英尺左右的帆平垂在水下,帆篷绷得很紧,我简直束手无策。实在没办法,索性掏出刀子割断升降索,桁端的帆角立即落下,“唰拉——”垂掉在海面上。我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动,伊斯班袅拉号此刻就像我一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整个锚地陷入薄暮之中,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穿过林间空隙,照射在开满鲜花的破船残骸上,就像镶嵌在斗篷上的宝石一样熠熠发光。晚风吹来阵阵寒意,天冷了,潮水哗哗地退向大海,伊斯班袅拉号的船身越来越倾斜,很快就要倒下去了。 我爬到船头上向舷外看去,水已经相当浅了。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断了的锚索,我小心又灵巧地翻到船外,“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水深仅及腰部,虽然身边仍有不断起伏的波浪,但我的双脚已踩上坚实的沙地,那一刻,我心里特别踏实,好像生命也有了保障一般,从未如此沉稳过。我丢下那艘张起主帆歪向一边的伊斯班袅拉号,精神抖擞地涉水登岸,一心想着设法寻找我的朋友们。此时的夜晚,暮色沉沉,周围一片静谧,尚能听见穿过松林的摇曳风声。 总算从海上回到了陆地,至少我不是空手而归。船上的反叛分子已被肃清,伊斯班袅拉号横躺岸边,随时都可以载着自己人重归大海。我多想现在就向朋友们炫耀一番啊,也许自己会因擅离职守受到大家的指责,但夺回伊斯班袅拉号是最好的证明,是无上的荣耀,只要有它在,连斯摩列特船长都得承认我没有浪费时间。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好极了,开始朝着木屋的方向出发。记得流入基德船长锚地的几条小河中最东的一条发源于左边的双峰山,于是我又折回小山,打算从源头涉过小河。这一带草木稀疏,道路较平,我沿着较低的斜坡行走,很快就绕过山脚,再向前行走不多时,我便蹚着只有小腿一半深的水涉过小河。 这里比较接近遇到本·甘恩的地方。天色越来越黑,我时刻留意着两边,走得比较小心谨慎。当通过双峰之间的裂谷时,我注意到半空中有反射的火,也许是本·甘恩燃起篝火在做饭?我都能看到,难道他不怕住在岸边沼泽间营地里的西尔弗看到吗?这个家伙怎能如此粗心大意? 双峰山和望远镜山的轮廓渐渐模糊,夜空中的星星稀少而暗淡,我在黑乎乎的夜里很难看清道路,双脚常被灌木绊倒,只能大致摸索着前进。 周围有了些亮光,我抬头看见一片惨淡的月光照射在望远镜山的山巅处,后面树丛里正悄然升起一轮圆月。感谢这月光,多少能让我看清点脚下的路,我想借着这黑夜里的光芒加紧赶完剩下的路程,便走一阵跑一阵。终于走进栅栏外围的树丛了,我放慢脚步,万分小心地从林中探出脑袋四处查看,要是万一被自己人误作敌人而一枪命中,那可太冤了! 月亮越升越高,那会儿它还隐在树林中,现在已高挂半空。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在一些树林较为稀疏的地方,照射出星星点点的亮色。可我正前方的树丛中,却现出一种不同的光亮——那是种炽热的红光!忽而明亮,忽而暗淡,像是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烟,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来到寨子前面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边缘,西处已完全沐浴在月光下,其他包括木屋在内的一些地方仍然大部分被笼罩在黑影中,只有被树木枝丫分隔的少许银色光亮穿透过来,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形状。木屋的另一边,大堆篝火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透明的灰烬,反射出通红的光,它与柔和恬淡的月光形成强烈的对比。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有风儿偶尔吹过林梢,再无其他声音。 我驻足不前,心中有些纳闷,还有些害怕。伙伴们不可能燃起这么大一堆篝火,斯摩列特船长一向节约柴火,不会如此浪费,是不是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没有直接进入寨子,而是偷偷绕过东端,跑到那片阴暗之处,从最黑暗的角落里俯身而过,以最快的速度接近栅栏,而后一翻而过! 从栅栏到木屋还有段距离,为了确保安全,我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向木屋一角。 当双手触摸到坚硬木质时,我的心一下变得安稳了,屋里传出阵阵鼾声。本来我不喜欢别人打呼噜,可此刻能在安静的夜里听到伙伴们睡得如此香甜,如此踏实,我还是感到非常高兴,那鼾声现在在我听来就像奏乐一样美妙。 唉,伙伴们太马虎了,夜班岗哨怎能如此不尽职守?要是西尔弗一伙人前来偷袭,肯定没一个人能活到天亮。斯摩列特船长是不是因为伤势太重没有派人值班?都怪我,不应该在缺少人手的状况下偷偷撇开他们,使他们面临这样的危险。 我这么想着,已经爬到了门口。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能听到不断的呼噜声外,似乎还有种轻微的异常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扑扇翅膀或啄食,我一时想不起那能是什么。 摸索着走进屋子时,我想偷偷躺回自己的铺位,等明日天光大亮,准会把伙伴们吓得不轻,不知道他们脸上会有什么样的惊讶表情?但愿斯摩列特船长不要过多地指责我,我可害怕他训斥人时那副凶神恶煞的语气。 “扑”我好像在某个人腿上绊了一下,他翻身嘟囔了一句,又接着打起呼噜。 我生怕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猫着腰继续抬起腿向前摸去。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尖厉刺耳的声音:“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 是“弗林特船长”——西尔弗的绿鹦鹉!听到这声音我当即热血上涌,头脑发懵,不知所措! 那声音仍在高亢地连续叫响,像一架小风车转个没完没了。原来我刚才听到的轻微声音是它在啄树皮!那只该死的绿鹦鹉居然在放哨,它比任何人都尽职尽责!它的叫声就是警报,它在向全屋子的海盗报告着我的到来! 鼾声骤然而停,睡着的家伙们一个接一个跳起来,紧接着就是西尔弗那可怕的咒骂声:“他妈的!什么人?” 我转身就跑,却偏偏正撞在某人身上,刚退回来,又倒在另一个人怀里,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抓过来,令我丝毫动弹不得。 “狄克,去拿火把来。”是西尔弗的声音。完了,我被俘了!这是我当时脑海里唯一闪过的念头。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从木屋里走出去,很快,他又带着一支火把进来了。 第十五章 平息一场内讧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木屋内部,我所担心的最坏局面完完全全呈现在眼前:海盗们占有了木屋和所有补给。一桶白兰地、若干猪肉和干面包还存放在老地方,可是,木屋里不见一名俘虏!他们怎么样了?被海盗全杀了吗?还是逃跑了?既然逃跑为什么没有带走一点儿食物?若是被杀又为何不见一具尸体?我心里乱极了,只有假定他们已全部遇害,而且,我为自己没有与伙伴们一起英勇赴难而遭到了良心的强烈谴责。 屋里一共聚集着六名海盗,他们也仅剩这几人了。因我的到来,其中五个已从睡梦中惊醒,这些人个个都满脸通红,杀气腾腾,一看就是睡前刚灌了一顿酒。第六个刚刚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面如死灰,头上血迹斑斑的绷带说明他新近受过伤,我想起在昨天枪战里被击中后又逃回树林去的肯定就是这个人。 绿鹦鹉“弗林特船长”在高个子约翰肩上用嘴整理着身上的羽毛。那厨子面部紧绷,原本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还穿着与我们谈判时的那身漂亮行头,但衣服上蹭了不少泥,还扯破了好几处口子,可能是钻进树林时被枝丫划破的,现在的他,远不如那时气派了。 他看清是我,满不在乎地道:“哦,原来是吉姆·霍金斯呀。怎么,还有闲心上这儿来做客?来得好,欢迎欢迎。”他一屁股坐在白兰地酒桶上,装起了一斗烟。 “来,让我借个火,狄克。”他点燃烟斗后,转头对同伙们说,“各位,你们可以随便些,不必这么紧张地个个站着,霍金斯先生不会介意的,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待长长吐出第一口烟后,厨子稍微调整了下姿势,以便坐得更舒服,而后又说道,“吉姆,你能来到这里,真让可怜的老约翰喜出望外,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你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我实在弄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一言不发,他们把我按着,背靠墙壁站在那里,我正眼盯着西尔弗的脸,表面上虽然毫无惧色,但心里已接近绝望。 西尔弗不动声色地吸了一两口烟后又接着说:“吉姆,既然你已来到这儿,我们好好聊聊心里话吧。你知道,我一向很喜欢你,认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小家伙,就像当年我年轻时一样。听着,我一直希望你能加入到我们这边,到时得了财宝也自然会有你一份,保你这辈子吃穿不愁。现在,孩子,你到底来了,虽然斯摩列特是个一流的航海家,可是他过于墨守成规,过于顽固不化。现在你撇下你们的船长,一个人跑到这儿来,那医生肯定得骂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孩子你得承认自己回不去了,因为他们不想要你,除非你自立门户,当个光杆司令,否则你就不得不加入我们这一帮。” 听到这里,我的心好歹放下了一半。西尔弗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比如他说医生因我逃跑而大为光火,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我心里的欣慰之情要远大于难过。 “现在,你落到我们手里,不用多说,你也明白自己的下场。”西尔弗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不想对你威逼恐吓,那没什么好处,我们不妨平心静气地摊开来讲,你要是想干,现在就加入我们这帮,要是不干,吉姆,你完全可以回答说不干,我绝不强求。还有,你尽可以相信我说的——要是哪个水手能说出比这还公道的话,那我就不得好死!” 我深刻感觉到他那番貌似公道的话语后面潜藏着随时置我于死地的可怕威胁。思考片刻后,我两颊发热、声音发颤地轻轻问道:“你要我现在就回答吗?” “是的,是现在。”西尔弗道,“小家伙,没人强迫你,好好想想,我们谁也不催你。” “好吧,”我的胆子大了点儿,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有权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在这儿?我的朋友哪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鬼他妈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海盗愤愤地嘟囔。 “你赶紧给我闭上那臭嘴,伙计。”西尔弗狠狠呵斥道。转而,他又用先前那种温和文雅的口气回答我:“吉姆,啊,听好了,吉姆。昨天早上,李甫西医生打着白旗来找我们,他说,西尔弗船长,你们被扔下了,大船已经开走了。是的,也许趁我们唱歌喝酒的当儿,他们去把船开走了,这一点我不否认,因为我们谁都没有发觉。等跑过去一看,伊斯班袅拉号果真不见了,我从来没见过一群傻瓜蛋干瞪眼的蠢相,你尽管相信我的话,没有人比这帮家伙更愚蠢了。” 西尔弗说到这里,不忘环视下周围的同伙,那些海盗们低眉顺眼地都不敢作声。他接着说:“你们的医生这时建议让两方谈谈条约,我跟他讲妥了,我们到这里来,补给品、白兰地、木屋,还有你们劈好的柴火,用我们的话说,一条船从桅顶到龙头都归我们所有。至于他们,现在在哪儿,我可不知道,反正已经离开此地了。”西尔弗不紧不慢地吧嗒了几口烟斗,喷着一阵恼人的烟雾。 “为了避免误会,条约里把你也放进去了。”他过了几口烟瘾后继续说,“我可以把当时的最后几句话告诉你。我问,你们共有几个人离开?医生说,四个人,其中有个受了伤,那孩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管不了他,一想起他我们都很恼火。这是医生的原话。” “就这些吗?”我问。 “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我的孩子。”西尔弗答道。 “现在我必须做出选择,是不是,先生?” “当然,你现在必须做出选择,尽管相信我的话。” “好吧,”我咽了口唾沫,说道,“我虽是个孩子,但还不至于蠢得不知道该选择哪条道。随你们怎么处置都行,我不在乎。自从认识你们以来,光我看到的就死了不少人,在你们处置我之前,有几件事我要先告诉你们。” 我顿了顿,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第一,你们现在处境非常糟糕!船丢了,财宝丢了,就连人也快丢光了!你们的整个计划已被搅得一塌糊涂!如果你们想知道是谁干的——告诉你们:是我!是我在发现陆地的那天晚上,躲在苹果桶里听到了你约翰,还有你狄克,还有汉兹的谈话,汉兹刚沉到海底去见了海龙王!不到一小时我就把你们的谈话内容统统告诉了斯摩列特船长。第二,那条船,那条伊斯班袅拉号,也是被我割断了绳索,杀死了你们留守在船上的人。是我!是我把大船开到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些事情,从一开始我就占尽了上风,你们一帮海盗,在我眼里并不比一只苍蝇可怕多少,要杀要放随你们的便,我只再提醒一句:如果你们放了我,过去的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你们因为当过海盗某天被送上审判席,我将尽我所能救你们的命!现在该轮到你们选择了,再杀一个,对你们根本没什么好处,留下一个证人,或许还可能让你们免受绞刑。” 说完这一长串儿话,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令人惊奇的是,周围的听众们居然一动不动,像群绵羊似的静静盯着我。可能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吧,趁这机会,我又说开了。 “西尔弗先生,你是最聪明的人。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麻烦你告诉医生,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郑重地说。 “我会记住的。”西尔弗回答,他的语气颇有些费解。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家伙当时是在笑话我还是被我的勇气打动了呢。 “我还可以补充一件,”一个老海盗插了句,他姓摩根,我在西尔弗开设在布里斯托尔的望远镜酒店里看到过他。老海盗接着说,“是他认出了黑狗。” “嗯,我还可以加上另一件事。”西尔弗道,“就是这小子从比尔·彭斯那里偷走了地图。总而言之,我们的事情都坏在这个吉姆·霍金斯的手里!” “那就送他上西天!”摩根恨恨地骂道,拔出刀子跳出来,就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那样激动。 “住手!”西尔弗喝道,“汤姆·摩根!你以为你是一船之长吗?心里没数的家伙,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要是敢跟我顶,就把你送到死在你前面的那些人身边去。三十多年来,凡是跟我过不去的人,不是被吊上了帆桁,就是被扔到海里喂了鱼!谁敢跟我对着干谁就没好日子过!汤姆·摩根,不信你就走着瞧!” 遭到训斥的摩根沉默了,可是其他几个人还在嘀嘀咕咕。 一会儿,他们中有个人说:“汤姆说得对。” “我让别人摆布得够了。”另一个补充道,“我可不想再被你牵着鼻子走,约翰·西尔弗,那样我情愿被绞死!” “怎么,看来你们都有话讲,说吧,让我看看你们还想说什么!”西尔弗从酒桶上弯身向前,右手握着未灭的烟斗,大声吼道,“你们又不是哑巴,有什么话统统讲出来。是男子汉就站到我跟前来说!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到头来能让一个酒囊饭袋在我面前吵吵嚷嚷?你们自称是幸运的大爷,应该懂得这行的规矩。我准备好了,有能耐的把弯刀拔出来比试比试!虽然只有一条腿,我肯定会在这袋烟烧光之前,捅他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没有人动弹,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你们可真是好样的,嗯?”他又说了句,将烟斗重新叼在嘴上,“瞧你们那熊样儿,连站出来较量一番都不敢!听好了,我是你们推选出来的船长,能当上船长是因为我比你们高明得多,既然你们不敢像一个真正的海盗跟我较量,那就必须听我的!告诉你们,我喜欢那孩子,还没见过哪个孩子比他更聪明,在这间屋子里,他可比你们这群胆小鬼更像个男子汉!我倒要看看,谁要是敢碰他一下,我就对他不客气,信不信由你们!”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我昂首站在墙边,心里像敲鼓似的咚咚乱跳,但胸中已闪出一线希望。 西尔弗双手交叉靠墙而坐,那根烟斗斜叼在嘴角上,脸色镇静得像在教堂里,眼梢却一刻未停地监视着那帮家伙。海盗们渐渐聚拢在木屋的另一端,交头接耳地低语起来,他们的窃窃私语像小河流水般汩汩涌出,我却一句也听不清。那些家伙时不时还会抬起头看向我们这一边,火把的红光偶尔照亮他们紧张而狰狞的脸,我发现,他们眼睛盯视的是西尔弗而不是我。 西尔弗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先发制人,向空中啐了一口后,提高声音说道:“你们好像有许多话要讲,要么说出来让我听听,要么就闭上你们那鸟嘴。” “请原谅,先生,”一个黄眼珠海盗应声答道,“你经常不遵守这一行的规矩,大家对此都很不满。我们可不愿总受人欺负,既然是水手,就有着同其他船上水手一样的权利。西尔弗,根据你自己定下的规矩,我认为我们可以谈谈。我承认目前你是我们的船长,但是水手们也会行使自己的权利:我们要到外面去商量一下。” 黄眼珠水手块头较大,是个三十几岁的丑八怪,他说完,向西尔弗敬了个水手礼,步伐沉稳地走了出来。其余的几个家伙相继离开,每人经过西尔弗身边都敬个礼或打个招呼,有的说“按规矩办事”,有的说“去开个水手会”,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都走了出去,只剩下我和西尔弗在火把旁边。 木屋的门刚一关上,厨子立即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听着,吉姆,小吉姆,注意听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他用很低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你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更可怕的是可能要受绞刑,因为他们不打算让你痛痛快快地死。这些家伙还打算推翻我,吉姆,你看到了,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保护你。说实话,起先我根本没这个意识,是你刚才的那番话提醒了我。我已经一无所有,到头来还得上绞架,真是背运啊。我越想越泄气,不过,还是你说得有道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快替吉姆说句公道话吧,约翰,将来吉姆也会替你求情的,他是你最后一张王牌,这是事实!约翰,他肯定会帮你忙!你要救了这个证人,他自会以恩报恩,反过来搭救你的性命!” 虽然还是有些懵懵懂懂,但我已开始渐渐明白厨子的意图了。 “你是说一切都完了吗?”我问。 “当然完了,全完了!老天可以作证!”他回答说,“船丢了,脑袋也保不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天我往海湾里一看,根本没见到伊斯班袅拉号,吉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下可全完蛋了!门外那些饭桶,”他指了指木屋那扇门,接着说,“那些饭桶胆小如鼠,狗屁不如,能商量出什么名堂?孩子,我的孩子,我一定尽力从他们手里把你救下来,但是现在,吉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你可不能对不起老约翰。” 我惊讶极了,这个老海盗,这个不折不扣的匪帮头子,这个曾经让弗林特都心生惧意的家伙竟然会用如此恭敬的恳求语气跟我讲话? “好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这是我的回答。 “那么,一言为定!”西尔弗面露喜色,“你说话真像个男子汉,可比门外那帮家伙强多了。妈的,他妈的!我总算找到了一条生路。” 他拄着拐杖走到火把旁,重新点燃那根已经熄灭的烟斗。 “噗——”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西尔弗走回来又说,“相信我,吉姆,我不是个糊涂蛋,现在,我已站在乡绅这一边。我知道,你把伊斯班袅拉号藏到了一个安全地方,虽然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但那船肯定相当安全。我猜,该死的汉兹和奥布赖恩的尸体可能都泡烂了吧,本来就信不过这两个家伙,他们死了也好。你记住:我什么也不问,也不希望别人问我什么。我知道自己输定了,也知道你是个可靠的小家伙。你是这么年轻,我又如此经验丰富,想必你和我在一起,准能干出一番像样的事业。” 他从酒桶里倒出些白兰地,探询地看着我:“要不要来两口,伙计?”他问。我谢绝了。“好吧,那我就自己来一口。吉姆,我需要精神精神,后面麻烦事还多着呢。对了,我还要问你句:吉姆,医生为什么把那张地图给了我?” 我一脸惊讶,不知道他此话何意,西尔弗明白再没必要问下去了。 “跟你讲,他真的把地图给我了。”厨子仰脖又灌了第二口酒,“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吉姆,我敢肯定这一点,就是不知道是好是坏罢了。” 西尔弗边说边摇摇他那大脑袋,脸上的神情似乎觉得未来总是凶多吉少。 屋外的海盗商量了好一阵儿,才有一个回到木屋里,向西尔弗敬了个礼,想暂借火把一用,厨子爽快地同意了。那家伙拿了火把又走出去,把我们两人留在黑暗之中。 “快要刮风了,吉姆。”西尔弗提醒我,现在他对我的态度已变得非常友好、亲切。 我趴到一处射击孔向外望去。外面那一大堆篝火的余烬已烧得差不多了,大片黑灰中不时闪烁着一些灰暗的光,我这才明白那些密谋者为什么要借火把。他们在木屋和栅栏之间的斜坡上围聚起来,其中一个举着火把,另一个跪在他们中间。跪着的那人一手摊开本书,一手握有弯刀,雪亮的锋刃忽而反射着月光,忽而反射着火光,其他几个人都在俯下身子看着。他们拿本书干什么?这可不像是海盗干的事?我正纳闷地想着,跪着的那个站起身,与其他几个海盗一起走回木屋。 “他们过来了。”我赶紧通知西尔弗,回到原来的位置。若让海盗们发现我在窥视他们,多有损面子啊。 “让他们来吧,孩子,我正等着呢。”西尔弗却高兴地说,“正好还留着一手等着对付他们。” 屋门大开,五个海盗挤作一堆,其中一个被推至前方,他慢慢走上前,右手紧握着向前伸出,那亦步亦趋的样子看起来好笑极了。 西尔弗鄙夷地斜视了一眼,嚷嚷道:“过来,伙计!我吃不了你!快把东西递过来吧,大傻个儿,我知道规矩,不会把一个使者怎么样的。” 那海盗这才壮起胆子快走几步,将右手紧握的东西递给西尔弗,而后立即转身,几步就蹿回同伙身边。 厨子看了看接过来的东西。“黑牌!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着又仔细翻看着纸张,“你们从哪弄来的纸?天哪!你们这帮混蛋可算是全完蛋了!这是从《圣经》上撕下来的!说,哪个混账东西敢把《圣经》给糟蹋了?” “坏了,坏了!”叫摩根的海盗率先沉不住气,跟着嚷嚷起来,“我就说嘛,这事儿准没什么好结果,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 “这大概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吧。”西尔弗摇动着手中的黑牌继续说,“你们迟早都会被送上绞架的!说吧,《圣经》是哪个王八羔子的?” “狄克的。”一个海盗回答。 “狄克,是你的吗?那就让狄克去祷告吧,这孙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你们就瞧好了,看我说的对不对。”西尔弗声色俱厉。 黄眼珠的高个儿海盗插了句嘴:“收起你那套吓人的鬼把戏吧,约翰·西尔弗。大伙儿一致同意按老规矩把黑牌给你,你也按老规矩把它翻过来看看上面写着什么再说吧。” “谢了,乔治,我知道你一向办事干脆,而且我也很高兴你能始终牢记规矩。”西尔弗爽快地应道,接着认真举起那面黑牌看着,“啊!上面写着‘下台’,这字写得挺漂亮,跟铅印的一样。乔治,这是你写的吧,你在这伙人中间的确出类拔萃,他们选你当下一届船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请你们再将火把借我用用,好吗?这烟斗吸起来不大通畅。” 乔治一脸不屑的样子:“得了吧。甭再骗人了,西尔弗。你的花言巧语的确好听,可现在不管用了。还是从酒桶上跳下来吧,让我们投票选举。” “我还以为你真懂规矩呢,”西尔弗轻蔑地回了几句,“你要是不懂的话,我可以教给你。别忘了,目前我还是你们的船长,我要在这里一直等到你们提出对我不满意的理由再给你们答复。眼下这张黑牌可以说是一文不值,这以后,咱们再走着瞧。”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章办事的。”乔治显然早有准备,思路清晰地回答着,“你听好了,西尔弗。第一条理由:这趟买卖全弄砸了,事情都坏在你身上,要是你敢否认,还算是条好汉。第二条理由:谁都知道这地方敌人进得来,出不去,你却白白放走了他们。我不清楚敌人为什么要离开,但显然他们很希望这样。第三条理由:你还不让我们跟踪追击。约翰·西尔弗,我们可算把你看透了,你明摆着是想脚踏两条船,这可就不对了。另外,还有第四条理由:你居然包庇这小子。” “还有吗,乔治?”西尔弗沉着冷静地反问。 黄眼珠乔治回答道:“这些已经足够了。你如此不仁不义,将来我们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弄不好还得因为你登上绞架,一个个在烈日下被晒成鱼干。” “好吧,现在我来回答你这四条,就让我一条一条解释。你说,这趟买卖都坏在我身上,是不是?你们都知道我的计划,也知道若照计划去做,今天夜里我们就能回到伊斯班袅拉号上啦,不光那些弟兄们不会死,而且我担保船舱里会装满了金银财宝!可是,是谁打乱了我的计划?是谁逼我下台,是你们选出来的合法船长吗?是谁在我们上岸第一天就把黑牌塞给我,玩起这么个鬼把戏?嗬!这把戏真够绝的。说吧,到底是谁领的头?嗯?是安德森?汉兹?还是你乔治·墨利?在这帮惹是生非的家伙中间,只有你乔治·墨利还没去见海龙王。我的计划全坏在你们几个手里,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现在又想着谋权篡位当船长?老天!听起来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离谱!” 那群海盗被他说得愣在当场,不知该怎么反驳,西尔弗的这番话可真没白说。 情绪激动的厨子抹了把脸,接着说下去,嗓门提高了不少:“这是第一条。哼!我懒得跟你们这帮不明事理的家伙白费口舌。真弄不懂你们的爹妈怎么会放心让你们到海上来做水手的,我看你们只配下船去混个裁缝当当。” “你往下说,约翰,另外几条呢?”一旁的摩根问。 “啊,另外几条?听起来我还罪过不少呢,是不是?”西尔弗讥讽地说,“你们说这趟买卖跑砸了,老天,你们压根儿还不知道事情糟到什么地步了吧!咱们上绞架的日子不远了,想起来脖子就发硬。你们也许见识过:戴着锁链的犯人绞死在半空中,大鸟绕着尸体飞,别的水手趁潮水出海时会指着问,那是谁?有人会回答,当然喽,那是约翰·西尔弗,我跟他熟得很。当风一吹,尸体上的锁链会吹得叮当响,锁链的锒锒声直到船开到下一个浮标处还听得到。咱们都是爹娘的亲生骨肉,为什么要落到这样的下场呢?这都得感谢乔治·墨利,感谢汉兹,感谢安德森和你们当中另外一些干蠢事的傻瓜们!如果你们要我答复有关这个孩子的第四条,那就听着!他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人质吗?为什么不利用一下这个人质?不,这样做太愚蠢,他也许是我们最后一线希望,所以你们要杀了那孩子,我可不同意!还有第三条,是不是?嗯,第三条还真可以敞开来谈谈,也许你们还有良心没忘了那位李甫西医生吧,他可是位真正大学毕业的医生,每天都来给你们治病。你,杰克,脑袋开了花;还有你,乔治·墨利,不到六小时就要打一次摆子,直到现在两眼还黄得跟橘子皮似的。难道你们不需要他来吗?也许你们没料到会有船来接他们吧?用不了多久确实会有船来接应他们,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人质的用处。至于第二条,你们怪我为什么做这笔交易。明明是你们跪在地上爬过来求我答应的,当时你们一个个愁得要死,要不是我做了这笔交易,大家怕是早就饿死了吧!但这还是小事,往这儿看,我做这笔交易是为了这个,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西尔弗说着,从怀里抽出张纸猛劲儿摔在地板上。我立刻认出,那正是我在比尔·彭斯箱底里发现的用油布包裹着的地图!上面清楚地标有三个红色的叉叉,我真想不明白,李甫西医生为什么要把这张地图给他。 那些反叛分子们顿时像一群猫发现一只耗子似的扑过来,几双大手扑上来争抢着那幅地图,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听着他们的叫骂声、呼喊声和孩子气的笑声,真让人以为这帮家伙不光是找到了金银财宝,而且已经装载上船安安全全地乘船返航了。 “这确实是弗林特的地图。”其中一个海盗指点着地图说,“你们看,这里有杰·弗两个缩写字,还有下面的一道线和丁香结,确实是他的签名。” 那个叫作乔治的黄眼珠海盗顾不得刚才的争论,凑上来仔细看着,说道:“这可太好了,可是,咱们没船,怎么往外运财宝?” 西尔弗腾地跳起来,单手撑在墙上,怒喝道:“我警告你,乔治。你要是再啰唆一句,我马上就跟你决斗。怎么运走?我哪里知道?你和另外那些蠢材们倒是应该说一说,你们这伙蠢蛋,一个个只会瞎嚷嚷,问也是白问!还有,乔治·墨利,记得下次跟我讲话,必须学会讲礼貌,不要等我一次次教你。” “这话说得有点儿道理。”一旁的老摩根附和道。 “当然有道理。”厨子强调说,“你们丢了船,我找到了宝藏,究竟谁更有能力?事情明摆着!现在我宣布辞职,再也不干了!你们爱选谁就选谁当船长,我是受够你们这帮蠢货了!” “西尔弗!”海盗们齐声叫起来,“我们永远跟着烤全羊走!烤全羊永远当我们的船长!” “对嘛,这才像句话!”厨子得意极了,转头冲着黄眼珠海盗叫起来,“乔治,我看你只能等下一轮了。朋友,算你运气好,我这人不记仇,不会把你刚才干的那蠢事放在眼里!” 他接着又举起手里的黑牌,对那群海盗们说:“好吧,伙计们,这黑牌怎么办?现在没什么用处了吧?算狄克倒霉,谁让他糟蹋了《圣经》。” “那我以后还可不可以吻着这本书宣誓?”狄克嘟嘟哝哝的样子,他显然正为自己惹下的祸患担心不已。 “用撕掉了书页的《圣经》宣誓?”西尔弗嘲弄地加上了句,“那怎么行?这跟凭着歌本儿起誓一样不能算数。” “不算数?那我还是要留着它。”狄克忽然变得高兴起来了。 “吉姆,给,来看看这玩意儿。”西尔弗边说边扔给我个小纸片儿。 眼前是枚银币大小的圆纸片。空白的一面是《圣经》的最后一页,另一面印着《启示录》的最后几节。我在家时对那本书的其中一句印象特别深刻:“城外是犬类和杀人犯。”细细看去,印有经文的一面涂着炭末,已把我的手指头染黑,空白的一面亦用炭写着“下台”两个字。这件纪念品至今留在我身边,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几道像是用指甲刮出来的痕迹。 那场风波算是暂告平息。没过多会儿,大家喝了通酒后便躺下睡觉,西尔弗想了个出气的办法,派乔治·墨利去站岗放哨。他当然没忘了警告对方:万一有什么反叛的行为,就要他的狗命! 我根本睡不着觉,脑子有太多事情需要考虑了。我在想下午自己性命攸关时杀死的那个人,在想西尔弗在众海盗面前玩弄的那漂亮一招——他不仅把那些即将脱离的叛逆者们重又牢牢抓在手里,还会逮住一切机会保全自己的性命。别看他现在打着呼噜睡得挺香,一想到他未来将被送上绞架,我心里还是替这个坏蛋感到难过。 第十六章 寻宝路上 第二天清晨,木屋里的人全被一个清晰、爽朗的声音惊醒了!靠在门柱上打盹的岗哨猛地跳起来。那声音正向这边喊道:“屋里的伙计们听着,医生来了!” 真的是李甫西医生!虽然我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可高兴里还夹杂着别的滋味,一想到自己擅离职守、偷偷溜走的事就觉得特别难为情,再看看自己最后只落得个身陷虎穴的下场,更觉得没脸见他。 此时天未大亮,想必医生是天还没亮就动身赶来了,我跑到射击孔前往外一看,见李甫西医生正站在齐膝的晨雾之中。 “早上好,医生,你来得可真早啊。”西尔弗也起来了,满脸堆笑地招呼着,“早起的鸟儿吃得饱。乔治,清醒清醒,快去扶着李甫西医生跨过栅栏。啊,医生,我说,你的病人昨晚睡得都挺好挺快活。” 西尔弗拄着拐杖说了好一阵废话,一只手还撑着木屋墙头,那声音、举止、气派、表情还是老约翰的原样。 他继续说道:“李甫西医生,我们还给你准备了一件意外的礼物哩。这儿昨晚来了个小客人,嘿嘿,他可是我们的新房客呢。医生,他身强体壮,精神饱满,昨天夜里整整一宿都跟我老约翰挨在一起,睡得香着哩!” 这会儿,李甫西医生刚跨过栅栏,我能听出他声音都变了。“你是说吉姆?小吉姆?”他急切地问。 “没错,正是那个机灵的小家伙。”西尔弗微笑着说。 医生停步不前,但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他又走了过来,开口说道:“好吧。咱们先办正事,后叙友情,这话好像你说过,西尔弗,让我先去看看病人。” 李甫西医生走进木屋,看了我一眼,冷冷地点点头,直接奔向病人。虽然他知道在这伙背信弃义的魔鬼中间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好像无所顾忌。他跟受伤的海盗闲聊着,如同在国内给一户正派人家看病,大概这种无私的行为对周围的海盗们多少有一些影响吧,他们的态度似乎没那么恶劣。也许那会儿,他们忘了与医生是敌对的两方,医生还是随船医生,他们还是忠心耿耿的水手。 检查了一番那个头上缠绷带的海盗后,李甫西医生说:“我的朋友,你的病情正在好转,可真算是白捡了条命。你的头就像是铁打的。”他又转过头问黄眼珠海盗:“怎么样,乔治,好点没?脸色还是比较差,你的肝功能很紊乱,吃上药没?喂,伙计们,他有没有吃药?” “吃了,医生,他真吃了,我们都看到的。”摩根应声道。 “自从我当上反叛分子的医生,我看还是叫狱医比较合适。”李甫西医生以一种幽默而愉快的口吻说,“我要把保全你们每个人的性命看作是与自己荣誉攸关的事,这样才可能把你们交给乔治国王和绞架。” 海盗们面面相觑,这句击中要害的戏言使他们无言以对。 “医生,狄克觉得很不舒服。”有个海盗喊起来。 “怎么回事,狄克?”李甫西医生招呼着那个最年轻的海盗,“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狄克乖乖走上前,医生要他张开嘴,小心地观察了一番后说:“你要是能舒服才怪呢,这舌苔能吓坏法国人,你也害上热病了。” “那是报应,就因为他撕了《圣经》。”老摩根跟了句。 “难怪西尔弗经常说你们蠢得连驴子都比不上。”医生讥讽道,“连新鲜空气和瘴气、干燥的土地和传播瘟疫的臭泥潭都分不出来。我认为很可能你们都染上了疟疾,当然,希望这一点只是猜测。这种病在彻底治愈以前,很让人遭罪。你们都在沼泽地里宿营,是不是?西尔弗,有一点我真搞不明白,你在这伙人里算是最聪明的一个,可在我看来,你连最起码的卫生常识都不懂。” 医生从药箱里取出药,依次发给他们。看到他们接受医嘱时的那种听话样子,他们根本不像杀人不眨眼的叛逆海盗,倒更像是贫民小学里的孩童。 做完手头工作,医生这才抬起头来说了句:“好了,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现在,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想跟那孩子说两句。”他朝我这儿略一摆头。 乔治·墨利正在服用一种难以下咽的药物,苦着脸眉头紧皱,一听医生这话,立即转过那张凶脸大喊道:“不行!” “啪!”西尔弗在酒桶上猛地拍了一巴掌:“住口!”他像头雄狮般环顾着四周吼叫道,乔治·墨利顿时哑了火,其他海盗也惊得瞪眼干看着,不敢放声。 西尔弗接下来又用温和平静的语调转过头说:“医生,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小家伙。我们大家对你的一片好心感激不尽,你也看到了,我们完全信任你,你给的药都当甜酒喝了。吉姆,过来,吉姆,”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那家伙依然保持着和缓的语速说,“尽管你生在穷人家,但称得上是位正人君子。现在,你能不能用人格担保,向我们保证你不会逃跑?” 我爽快地做出保证。 西尔弗瞪视了一番周围的海盗,冷静地说:“那么,医生,请你先到栅栏外面去,我会把这孩子带出去,你们可以隔着栅栏尽情聊聊。再见,先生,请代我向乡绅和斯摩列特船长问好。” 医生刚走出木屋,海盗们的不满情绪顿时像火山爆发般全部喷涌出来!他们纷纷指责西尔弗大耍两面派,企图牺牲同伙利益为自己谋求生路。总之,他们所指控的方面都是西尔弗确实做过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事情明摆着,我想不出这回厨子还有什么回天之力能拨转他们愤怒的矛头。 其余的人毕竟不如他,何况昨晚取得的胜利足以奠定西尔弗的影响力,他大骂起这帮人是蠢货、笨蛋、傻瓜等,各种各样的丑恶名称都用遍了,而后又再次强调不让我同医生说话显然不行。厨子理直气壮地扬起那张地图,责问道:“今天我们马上就要去发掘宝藏,谁要在这节骨眼上撕毁协议?”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撕毁协议。”他嚷道,“但现在还不行,现在我们要把那位医生哄得团团转,哪怕让我用白兰地给他刷鞋子,我都心甘情愿,毫无异议。” 还是那份地图管用,一牵扯到这件关键东西,海盗们马上安静下来了。他吩咐那帮家伙们生起火,自己拄着拐杖,另一手撑住我肩膀,大模大样出了木屋。屋里的海盗们显然被他的如簧之舌弄得一时无言以对,但能看出来,那些家伙远远没有服气。 “慢点,小老弟,再慢点。”他对我说,“屋里的魔鬼们要是看见我们脚步匆匆,会一下子推开屋门全扑上来。” 于是我们两人就这样帮扶着,不慌不忙地穿过沙地,向守候在栅栏外边的医生走过去。刚一走进可以听见说话的距离,西尔弗就停了下来。 他说:“医生,请你把这些都记下来,那孩子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又怎么差点儿被轰下台的,你尽可以相信我的话。医生,当有人像我这样豁出命来帮你们时,希望听到几句贴心话总还是讲得过去吧。请你注意了,现在不光是我一条命,连这孩子的命也搭上了。我恳求你好不好,给我点儿希望活下去吧。” 当西尔弗背对着那些海盗时,他就像变了个人,两颊深陷,声音颤抖,没人能比他装得更逼真。 “怎么,你害怕了吗,约翰?”李甫西医生问。 “医生,我绝不是胆小鬼,连这一丁点儿都算不上。”他翘起根小指头,接着说,“我要真是胆小鬼就不会这样说了。可是说老实话,一想到上绞架我总是禁不住发抖。你是个守信用的好人,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人!我知道自己做的好事你不会忘记的,正像你不会忘记我做过的坏事一样。你看我马上就会退到一边,让你跟吉姆单独在一起谈话。请你把这点也记上去,这表示我真把你们当朋友,也表示我这么做可是担了很大的风险啊!” 说完,西尔弗果真退后了一段距离,直到听不见我们的谈话,才坐到某个树桩上吹起了口哨。为了向海盗们证明他是在监视我们,这家伙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医生,一会儿回头张望下伙伴。那些家伙们正忙着重新燃起一堆火,有两个人正从木屋里拿出猪肉和干面包,开始做起早饭。 “唉,吉姆,”医生有些难过地说,“你怎么又回到屋子里,这叫自作自受。我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责怪你,可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必须说:斯摩列特船长身体好的时候,你不敢逃跑,他身上受伤无法阻挡你时,你却跑了。孩子,真的,这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行为。”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泣着说:“医生,别再责怪我了,我已经把自己骂够了,反正我只能用命才能来补偿。要不是有西尔弗的保护,我早就没命了。医生,请你相信我,死我不怕,我也该死,可我怕受刑,万一他们给我上刑——” “吉姆,”医生打断我的话,声音发颤地说道,“吉姆,可怜的孩子,我不能让你受苦。你现在就跳过来,我们一起跑。” “可是,医生,我发过誓,不会逃跑的。” “我知道,孩子,”医生激动地说,“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吉姆,快点,来吧。谴责、耻辱统统会由我承担下来,但是你现在不能留在此地。快跳吧,孩子,往这边一跳你就能蹦出来了,那些海盗根本追不上来,我们能跑得比羚羊还快。” “不,医生,你明知道要是换作你,你也不会这样做的。”我语气坚决地说,“不光是你,乡绅老爷、船长都不会这样做,我也一样。西尔弗信得过我,我向他作过保证必须回去,可是,医生,你没听我说完。万一他们严刑拷打我,我怕自己会漏出伊斯班袅拉号在哪儿。告诉你,那艘大船现在又是我们的了,它现在停在北汊口的南滩,就在高潮线下边,潮水不涨时它就搁浅在岸滩上。” “你是说伊斯班袅拉号?”医生失声叫起来。 我赶紧示意他小声,遂将自己的惊险历程匆匆描述了一番,他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完。 “真是命中注定!”医生等我讲完后说,“吉姆,聪明的孩子,每次都是你救了我们的命,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让你牺牲自己的生命吗?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的孩子。是你发现敌人的阴谋,是你遇见了本·甘恩,那伙计可真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孩子,哪怕我活到九十岁,也不会忘记你做过的这些好事。嗨!西尔弗,”他叫了声,等那坐在树桩上的家伙走近后,医生说,“西尔弗,我要劝你一句,可别带着你的人急急忙忙地去寻宝。” “先生,这一点我恐怕做不到。”那厨子有些诚惶诚恐地说道,“因为只能借着寻宝,我才能救得了自己和这孩子的命,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好吧,西尔弗,”医生说,“既然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们快要找到宝藏时,最好别大喊大叫。” “等等,医生,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西尔弗说,“你们离开这木屋,又把那张地图给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不知道。你也看见了,现在我闭着眼睛按你说的去做,可是连句给我希望的话都听不到。如果你不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给你干了。” 李甫西医生寻思片刻道:“我没有权利讲得更多,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瞧,西尔弗,我能告诉你,也敢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甚至还多了些,我亦有可能会因此挨船长的骂。现在,好吧,我给你一点儿希望:西尔弗,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陷阱,那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挽救你,只要不作伪证。” 听到最后一句话,西尔弗顿时笑逐颜开。“医生,即使我亲娘也不能给我更大的安慰了。”他兴奋地说。 “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医生又道,“第二点是对你的忠告:让这孩子寸步不离地待在你身边。如果需要帮助,你就喊我,我想办法搭救你们。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是不是言而有信之人。好了,再会吧,吉姆,再会,西尔弗。” 李甫西医生隔着栅栏跟我握手,又向西尔弗点点头后,转身快步走向了树林。 “嗨!吉姆,”西尔弗同我打了个招呼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如果说我救了你的命,那么你也救了我的命。刚才我一瞥眼看见医生招手叫你逃跑,你拒绝了,就像我听见的一样。吉姆,你真是个说话算话的男子汉,自从强攻失败以后,我今天才算第一次看到了一线希望,应该感谢你,这一点我会牢记心间的。来吧,我的孩子,现在咱们不得不闭着眼睛去寻宝啦,这勾当干起来非常危险,你我必须互相依靠,形影不离。那样的话,即使运气再坏,咱们也不至于掉脑袋。” 这会儿,火堆那边有个海盗正招呼我们吃早饭,很快,大家聚集在一起,散坐在沙地上吃着干面包和煎咸肉。火焰很旺,熊熊燃烧的火苗几乎能烤一头牛,我们只能从背风面靠近它。海盗们很浪费食物,准备的饭菜相当于平常的三倍,有个家伙还傻笑着把吃剩的东西全扔进火堆里,激起一阵冲天烈焰,发出一阵噼啪炸响的声音。这群人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像他们这支只会糟蹋食物、放哨睡觉的队伍,虽然逞得一时之勇,却根本应付不了持久战。 西尔弗独自坐在一边,“弗林特船长”蹲在他的肩上。他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声责骂海盗们的粗鲁举动,我觉得很惊讶,这家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老谋深算。 “喂,伙计们。”吃罢早饭,西尔弗腾出嘴来发表演讲,“有烤全羊这颗脑袋为你们着想,你们真是好运。伙计们,我已经打听到了要了解的一切,伊斯班袅拉号的确在他们手里。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船藏在什么地方,但只要一发现宝藏,咱们就豁出命来找,就算找遍整个海岛也要把伊斯班袅拉号翻出来。现在,咱们手上还有两只小船,我想应该是咱们占了上风。” 他就这么不停地鼓吹着,可能是想恢复海盗们的希望和对他的信任吧,也可能是在给自己打气,我这样想着。 “至于这个人质,”他提到了我,继续说,“我想吉姆是跟最亲爱的人最后一次谈话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些消息,这还得感谢他哩。现在事情已过去,咱们去寻宝的时候,我要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身边,就像保护金子那样看牢他,以防发生意外。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一旦船和宝藏都已到手,咱们就高高兴兴都回到海上去,那会儿再跟小吉姆算总账,我不会亏待他的,一定要好好答谢下他干下的所有好事。” 海盗们听后个个兴高采烈,我的情绪却一落千丈。这个两面三刀的坏蛋!他根本就是在脚踏两只船,毫无疑问,这家伙更愿意同海盗们一起满载金银财宝逍遥法外,他寄托在我们这边的希望只是免去一条绞索而已。 再退一步讲,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我们的处境也很危险,时刻都有暴露的可能。一旦海盗们的怀疑得到证实,我和西尔弗就不得不拼死保护自己的小命。他一个瘸子,我一个孩子,如何能敌过得五个身强力壮的水手? 除了这双重的忧虑,还有朋友们的行为对我来讲始终难以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舍弃这寨子?为什么要交出地图?医生对西尔弗提出的最后那番警告“你们快要找到宝藏时,最好别大喊大叫”又是怎么回事?读者们,如果你们设身处地地想想,就能明白我为什么吃不下早饭,为什么跟在海盗后面出发时会胆战心惊。 一行人走在寻宝路上。所有的人都穿着脏乎乎的水手服,除了我以外个个全副武装。西尔弗身上一前一后挂着两条步枪,腰间还佩有一把大弯刀,他的衣服两边口袋里各放有一支手枪,“弗林特船长”蹲在肩上,毫无意义地学着水手谈话,不时发出片言只语。我腰里拴着一条绳子,顺从地跟在厨子后面,他大多时候用手牵着绳子的那一端,偶尔会用牙齿紧紧咬住不放,看上去我就像一只被牵去要做街头表演的狗熊。 其他人都扛着各种东西,有的扛着铁锹和镐头,这是他们最先从伊斯班袅拉号上带下的工具,有的扛着猪肉、干面包和白兰地。这些食物都是我们贮备下来的,可见昨晚西尔弗所言非虚,要不是他跟医生达成交易,海盗们丢了大船只能靠喝凉水、打猎过日子了。 我们就带着这样的装备一路前行,连那个头缠绷带的家伙也跟上了。其实他本该在阴凉处待着,在烈日下行走肯定对伤口不利,大概是利欲熏心吧,这家伙顾不了许多,跌跌撞撞跟在队伍后面。 队伍拖拖拉拉地来到停有两只小划子的岸边。划子里乱七八糟,一看就是海盗们纵酒胡闹后的痕迹:一个坐板被砸断了,两只划子都沾满了泥,船内还留有积水。我们分坐在两只划子里驶向锚地。 一路上,海盗们对那张地图大发议论,因为上面的红叉叉画得比较大,看不出确切地点,背面的文字说明又过于含糊。读者们也许还记得那上面写着: 望远镜山肩一大树,指向东北偏北。 骷髅岛东南东,再向东十英尺。 大树是最重要的标记。在我们前方,锚地与一片高约二百至三百英尺的高地连接着,那片高地的北端与望远镜山的南坡相连,南端则逐步拱起,形成崎岖不平、岩石交错的后桅山。高地表面分布着许多高高低低的松树,随处都可见到有四十至五十英尺高的松树林立于其他树种之间。弗林特船长所说的“一大树”究竟是哪一棵呢,看来只有到达高地后用罗盘测定了。 虽然实际情况如此,可划子里的海盗们都在四处巡视着,每双眼睛都不肯放过视线内的任何一棵大树。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西尔弗当然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但他只是毫不在乎地耸耸肩,建议大家到了高地再作打算。 按照西尔弗的指令,海盗们为了保存体力,划得并不是很快。后来,我们从望远镜山树木较多的那面斜坡上流下来的一条河口中部登陆上岸,并从这儿向左拐弯,开始沿着山坡攀登高地。 坡底部分到处都是泥泞和乱蓬蓬的沼泽植物,行走起来非常困难,而且很耽误时间。好在这段路程还不算长。坡地越往上,地面变得越陡峭,脚下的土质亦越来越结实易行。我们正走在整个海岛最迷人的地方,翠绿茂盛的灌木丛里夹杂着不少香味浓郁的金雀花,一丛丛肉豆蔻铺展在高大的松树下,也散发出阵阵芳香。草木的芬芳若有若无飘荡在新鲜空气里,真让人神清气爽,心情振奋。 见够了海上风浪与烈火硝烟的海盗们亦为这片山地美景所陶醉,他们大叫大嚷,蹦来跳去,根本不成队形。西尔弗牵着我处于后半部分,他瘸着一条腿气喘吁吁地在砾石中开路,地面砾石松动,弄得他举步维艰,有时我甚至不得不拉他一把,以防他失足摔下山崖。 就这样大约走了半英里,在队伍快要到达高地顶坡时,最左面的一个海盗突然叫了起来,好像受到某种惊吓,惹得大家纷纷向他靠拢。 “不可能是发现了宝藏,还没到山顶呢。”老摩根咕哝着从我们面前跑过去。 当我和西尔弗最后到达那里时,才发现确实不是发现了什么宝藏,而是在一棵高大松树下横躺着一具死人骨架。骨架被几根绿色的枝蔓缠绕着,白花花的骨骼裸露着,地上还残留着几片烂布条,我相信看到它的每个人心中都会不寒而栗。 “这应该是个水手,”乔治·墨利胆子比较大,他走上前看看那几片烂布条说,“至少他穿的是水手服。” “嗯,十有八九就是个水手。”西尔弗也接道,“你们看,这骨头架子的姿势多奇怪,很不自然哩。” 厨子说得很有道理。仔细一看,谁也想象不出死人怎么会保持这个姿势,除了某些部分因枝蔓缠裹、鹰鸟啄食而显得比较乱之外,整个骨头架子笔直地躺着,脚指向一方,手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举过头顶,朝向另一面相反的方向。 “我这颗笨脑瓜可算有点儿开窍了。”西尔弗说,“我们有罗盘,那边是骷髅岛的岬角尖,像颗牙似的突出来,只要顺着这骨头架子测一下方位就知道了。” 海盗们赶紧取出罗盘遵照执行,尸体指向骷髅岛那一边,罗盘标明的方位正是东南方偏东。 “果然不出所料!”厨子叫了起来,“这骨头架子就是指针,从这里对准北极星向前走,一定会找到金灿灿的财宝。弗林特那老家伙,这肯定是他玩弄的鬼把戏!当初只有他和六个人上岸,他把那些人全杀了,其中一个被拖到这里放在罗盘对准的位置上。我敢打赌错不了!你们瞧,长长的骨头棒、黄黄的头发丝,他肯定是阿拉代斯。汤姆·摩根,你还记得阿拉代斯,是不是?” “嗯,”摩根回答,“他还欠我钱呢,上岸时把我刀子也带走了。” “对!还有刀子。”另一个海盗受到启发叫起来,“为什么他身上没发现刀子?弗林特不会搜水手的口袋,他不是那种人,刀子更不可能被鸟叼走。” “说得不错,很有道理,你还算有点头脑。”西尔弗难得赞许了海盗一回。 乔治·墨利仍在周围搜索着,说:“什么也没留下,这里既没有铜板也不见烟盒,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是有点儿不对劲,”西尔弗接过话头,“甚至可以说让人很不舒服。要我说,伙计们,要是弗林特还活着,这里可能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你们瞧,他们那时是六个人,我们现在也是六个人,可现在呢,他们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死的,”摩根说,“是比尔带我进去的。当时弗林特躺在那里,两眼上各放有一枚一便士的铜币。” “是的,他死了,确实死了,进了地狱。”头缠绷带的海盗说,“他死的时候可是好一阵折腾!” 另一个海盗也证实道:“确实如此,那个垂死的人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吵着要喝朗姆酒,一会儿又唱起小曲儿。他生平只会唱《十五个汉子》,真的,从此以后我就特别讨厌听那支曲儿。当时天气燥热,窗子大开,我清清楚楚地听见歌声从窗里传出来,悠悠荡荡换气不匀,准是小鬼来勾他的魂了。” “好了好了,别谈那些事了。”西尔弗听着晦气,“人死了就不会再生,至少在大白天,鬼魂不敢出来游荡,你们尽可以相信我的话。越是提心吊胆越是会吓破胆儿,走,伙计们,搬金币去!” 听他这么一说,队伍又前进了。见过那具骷髅后,海盗们再也不敢大喊大叫,也不敢四处乱跑了,他们肩并肩一起行走,连说话也小声低语着,一想起那死去的海盗头子,这些家伙就怕得要死,至今还心有余悸。 第十七章 宝藏在哪里 也许是心慌腿软,也许是想休息一会儿,总之,这伙人刚一登上高地坡顶,就团团围坐下来。 高地略有些向西倾斜,从我们歇息的地方向两边看去能望到很远。向前看,越过那片林梢可以看到森林岬角的四周水波翻腾;向后看,有锚地,有骷髅岛,还有沙尖嘴和东岸低地以外的大片开阔海面;在上方,矗立着望远镜山;近处有几棵稀稀落落的高木松树;远处是黑乎乎的悬崖峭壁。四周一片寂静,隐约能听到远处惊涛拍打岩石激起的轰鸣声,还有灌木丛里不少昆虫钻来钻去的窸窣声。这一带除了我们,陆上不见一个人影,海上不见任何帆动,空旷的景象很容易使人感到孤独。 西尔弗用罗盘测定了几个方位,他说:“从骷髅岛拉一条直线到那边,共有三棵‘大树’,地图中提到的‘望远镜山肩’可能就是那块低点的山顶。现在看来,要找到宝藏简单得如同儿戏,咱们还是先吃点饭再说吧。” “我一点儿都不饿,想起弗林特就什么也吃不下。”老摩根还在回想刚才那具骷髅。 “乖乖,他死了算你造化大。”有个海盗插言道。 “他还丑得要命,脸色青得吓人!”另一个海盗也说。 “对,那都是喝朗姆酒喝的,”乔治·墨利加了句,“他的脸色确实铁青铁青的。” 他们一讨论起那个恶魔的模样,就害怕得声音越变越小,后来甚至低语起来。林子里仍然很静,蓦地,从前方树丛中传来我们都早已熟悉的那支曲调: 十五个人扒着死人箱—— 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 那声音又尖又高,唱到高音处甚至能听到细细的颤音,那群海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六个人都像中了邪似的一下子面如死灰,有的跳起来,有的一手紧抓住同伙,老摩根索性趴在地上,一双浑浊的眼珠骨碌碌到处偷看着。 “那是弗林特,我的——!”乔治·墨利失声叫道。 歌声戛然而止!像是只唱了半拍就被人用手一下捂住嘴。我没有见过弗林特,更没有与他一起度过海上生涯,所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相反,倒觉得在明媚的阳光下,那歌声从苍翠的林间飘过来,颇有几分悠扬动听。 “快走!”西尔弗也吓得嘴唇都变紫了,强自镇定地说,“赶紧起身出发!这事儿确实怪,我虽然听不出是谁唱的,可绝不会是钻出坟墓的弗林特。你们放心好了。” 经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好像镇定了一些,西尔弗的白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正在这时,那古怪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不是唱歌,而是在远处有气无力地喊叫,那断断续续的回声令望远镜山的山谷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达比·麦克——格劳!”那声音简直是在哀号。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它。“达比·麦克——格劳!达比·麦克——格劳!”重复了几遍后,声音又提高了喊道:“达比,去拿朗姆酒来……”后面还跟了句骂人的脏话。 稍有缓和的海盗们再也挪不动一步,个个站在原地直翻白眼儿。那段声音消失后好一阵子,他们还在呆愣着,失魂落魄地窥望着四面八方。 “鬼魂!是弗林特的鬼魂!”一个海盗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快走吧,咱们。” 摩根也吓得说话声变成了呻吟:“那正是他咽气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的狄克不忘取出那本撕扯过的《圣经》,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祷告,显然,他在出海之前受过良好的教育。 只有西尔弗还没被吓倒,虽然我能听到他的牙齿在不断打战,但这个家伙还是没有屈服。“除了我们几个,岛上谁也不知道达比这个人哪。”他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而后强打着精神招呼道,“伙计们,我们的目的是要找到宝藏,管他是人是鬼,都不能把我们吓跑。弗林特活着时,我就没有怕过他,现在就算是他的鬼魂来,我也照样不怕。想想吧,伙计们,离这儿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处,埋藏着价值七十万镑的财宝,作为海盗,我们怎么可能弃置不顾、掉头逃跑呢?难道一个在海上混的,有张铁青脸的老醉鬼就能吓退我们这一群人吗?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这番话并没有起到预期的鼓动效果,那些海盗们没一个敢挪动脚步,相反,西尔弗用如此不敬的口气提到死者,让海盗们心里更加恐慌。 “行了,约翰!”乔治·墨利叫了起来,“别再惹那鬼魂!” 其他海盗们心里也极度害怕,终于有人带动着,一步步挪动着向约翰靠拢了,就好像这个瘸子在某种程度上能减轻他们的恐惧心理。西尔弗本人这时已渐渐缓过神来。 “鬼魂?也许那是鬼吧。”他说,“但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鬼没有影子,对吧,鬼魂的声音怎么会有回声呢?这难道讲得通吗?” 这条理由在我看来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根本就站不住脚,也无法说服迷信的人,但让我惊奇的是,乔治·墨利居然相信了。 “对,说得有道理。”他说,“约翰,你肩膀上长的确实是颗脑袋。他说得没错,走吧,伙计们!我们都被吓得跑邪道上去了,现在想想吧,那声音是有点儿像弗林特,这我承认,但它是不是更像另一个人?嗯,更像——” “对了!更像本·甘恩。”西尔弗猛地嚷起来。 “是他!正是他!”趴在地上的老摩根一骨碌爬起来,“我确定,那就是本·甘恩的声音!” “谁会把一个本·甘恩放在眼里?管他是死是活,都没人怕他。”乔治·墨利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这个结论一出,海盗们的脸上都没了紧张,马上又恢复常态。队伍依旧走走停停,每个人心里已明显没有恐惧之意。墨利带着西尔弗的罗盘走在最前头,以保证队伍的方向始终与骷髅岛能连成一条直线。他说得不错,不管本·甘恩是死是活,海盗们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狄克一路上仍捧着那本《圣经》,边走边四处张望着,虽然他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但那可笑的样子还是引来阵阵嘲笑,西尔弗甚至还笑话他胆小如鼠、疑神疑鬼。 “我跟你说过,狄克,”他说,“你已经把《圣经》弄坏了,凭着它祷告根本不顶用。鬼魂会吃你那套?想都甭想!”拄着拐杖的厨子暂时停下来,略带嘲弄地打了个响指。 可是不管怎么说都看不出狄克心情略有安宁,我很快便注意到,这家伙病得不轻,加上酷热、疲惫和恐惧,李甫西医生断言的热病显然正在他体内肆虐,年轻海盗的体温越来越高。 高地上比较开阔,树木稀疏,走起来很方便。因为整片高地略微朝西倾斜,所以这一段路走起来可以说是下坡路。或高或矮的松树林立其间,一丛丛肉豆蔻和杜鹃花在大片空地上恣意生长,炎炎烈日毫不留情地直射着这支队伍,我们就这样朝西北方向走去,一方面越来越靠近望远镜山的肩膀,另一方面也渐渐看清了我坐着小划子曾经漂过的那片西海湾。 先来到第一棵大树下,经过罗盘测定,这棵树不符。第二棵树也不符,第三棵松树耸立于一簇矮树丛中,向上望去,估摸着约有二百英尺高。这家伙真称得上植物中的巨人了,光树干就有一幢小屋那么粗,铺展开来的树荫足可以容得下一个连的士兵在此操演。从东西两岸看过来,都能清楚地看到这棵树,它完全可以作为某种标志出现在地图上。 但海盗们感兴趣的可不是这棵树有多么高大,他们只知道在阔大的树荫下埋有价值七十万镑的金银财宝。正是在这宗庞大财富的诱惑下,海盗们的恐惧心理已完全被发财的念头吞噬了。他们个个红着眼睛,脚步轻快极了,整个儿心思全在那宗财宝上,那是他们每个人的最大好运!每个人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西尔弗一瘸一拐地拼命朝前走,因为酷热难当,因为要比常人付出更多辛劳,他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两个鼻孔费力地翕动着。当某个不知趣的苍蝇叮上那尖鼻子时,他像个疯子一样破口大骂,骂过后还会很不解气地拽下绳子,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看得很清楚,这家伙已没有丝毫耐心再去掩饰自己,那宗近在咫尺的财宝,将每个人的贪婪面目都暴露出来。 西尔弗的承诺和医生的警告都已成为过眼烟云。我确信他一定巴望着尽快挖到宝藏,再趁着天黑找到伊斯班袅拉号,然后像当年的弗林特一样,把每个人的尸体留在岛上,驾驶着那艘大船,满载着罪恶和财宝扬帆出海,逍遥万里。 在这种情况下,被拴着绳子的我一路上跌跌撞撞,很难跟得上海盗们飞快的步伐。每次稍慢时,西尔弗就会猛拽绳子,死盯着我,那双可怕的眼睛里充满杀机。落在最后面的狄克,有时祷告几句,有时骂上几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烧得越来越厉害了。我好像看到当年高地上发生的那一幕惨剧重又浮现,无法无天的青脸海盗弗林特,就是在这儿亲手杀死了六个同伴,现在这片树林如此酷热、安静,也许在惨剧发生的当天,这儿也曾这么酷热与安静吧。 我们来到丛林的边缘。 “快!伙计们,都过来!”最前头的墨利一声呼唤,引得海盗们再度奔跑起来。但他们只跑了不到十码远,我就看到那些家伙们全都止步不前,“老天!”一声尖叫由弱转强!西尔弗拄着拐杖,像中了邪似的飞奔上前,我被这股力道带着一路跟上去。紧接着,我们也停住脚步,呆呆地发愣。 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个大土坑,坑壁坍塌着,坑底已长出一丛丛乱蓬蓬的青草,一看就不是新近挖掘。土坑里有一把断成两截的镐柄,还扔有一些货箱的破木板,其中有块木板上尚能依稀辨清用烙铁烙过的字样“海象号” ——这是弗林特的船名。 宝藏已被别人搜掠一空!价值七十万镑的财宝统统不翼而飞! 极度狂热的巨大希望顷刻间全盘落空!那六个海盗一下子全被击垮了。可是强硬的西尔弗马上就从这场打击中清醒过来,这个家伙脑子转得极快,在其他几人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时,他已经偷偷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又递过来一支双筒手枪,悄声说道:“吉姆,快!拿着,做好准备!” 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向北走了几步,让土坑把我俩同那五个人隔开,而后,他看看我点头示意着。西尔弗现在脸上的表情极为和善,我知道,反复无常是这家伙最擅长的伎俩,便忍不住讥讽了他一句:“这回你又反水啦。” 眼前正处于最危急时刻,西尔弗根本来不及回嘴。那些海盗们连叫带骂的,挨个儿跳下土坑,或用镐头狂挖一气,或用木板乱捅乱扔。摩根从土缝里扒拉出一枚金币,这枚价值二基尼的金币在海盗们的手里传来传去,足有十几秒钟! “二基尼!”乔治·墨利首先叫了起来,“约翰,这就是你说的七十万镑财宝吗?你不是谈判的老手吗?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木头脑袋!你这个蠢货!” “挖吧,孩子们,兴许你们还能挖出两颗花生豆呢。”西尔弗目空一切又厚颜无耻地嘲弄着,这魔鬼可真让人佩服,事到如今他转眼就能变得镇定自若。 “花生豆?听到没有,伙计们?”墨利继续尖叫着,“我告诉你们,这家伙早就心里有鬼,瞧吧,看他那张脸,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啊,墨利,我的孩子。”西尔弗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又准备当船长吗?你的劲头可真不小哩。” 可是这一回,不用再多言语,其他海盗们全都倒向墨利。他们手脚并用着爬出土坑,愤怒地瞪视着我们。我注意到一点:海盗们全都爬向面对西尔弗的那一边。 坑地现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支队伍瞬间分为两方,一方两个人,一方五个人,中间隔着大土坑,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手。 我看看西尔弗,那家伙拄着拐杖直直立在原地,眼珠一动不动地盯视着对方,脸色冷峻而镇定。他确有胆量,大敌当前严阵以待,真是个让人钦佩的魔鬼。 乔治·墨利开口了,他一偏头:“伙计们,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把咱们骗到这儿来的老瘸子,一个是我早就想弄死的小杂种。现在,大家听好——” 他扬着胳膊高声呼喊着,显然准备带头发动攻击。就在这时,“砰!砰!砰!”矮树丛中闪过滑膛枪的三道火光!墨利随即一头栽倒在坑里,头缠绷带的那个家伙像陀螺似的转了个圈,也歪倒着掉进坑里去了。这几声枪响,惊得剩下的那三个人魂飞魄散,撒开腿转身就跑。 西尔弗的枪口转而对准还在坑里挣扎的墨利,“砰!砰!”双筒齐响过后,墨利瞪大眼睛,停止了扭动。西尔弗吹了吹枪口:“乔治,这回可让你闭上嘴了。” 李甫西医生、葛雷,还有本·甘恩每人手持一杆滑膛枪从矮树丛中跑过来,滑膛枪口上还在冒着烟。 “快追!”医生喊道,“快点,朋友们,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头把小划子夺过来!” 我们几人飞似的奔向海边,西尔弗拼着老命想跟上我们,他一蹦一跳的样子看得人心惊肉跳。尽管如此,当我们到达高地的坡顶时,这个不甘掉队的残疾人还是落后了三十码左右。 他气喘吁吁地喊道:“医生,瞧!快瞧那儿,我们、我们不用急的。” 确实不用着急,站在高地开阔处,我们可以看到,三个幸存的海盗直奔向后桅山,我们已处在他们和小划子之间。于是,四个人坐下来好好歇了口气,西尔弗抹着脸上的汗这会儿慢慢地走了过来。 “真心感谢你,医生。”他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谢谢你们救了我和吉姆。咦?真是你呀,本·甘恩?”他连连点着头,“伙计,你真是好样的。” “是的,是我,本·甘恩。”那个水手很不自然地回应着,“你还好吗,西尔弗先生?” “本·甘恩,本·甘恩,没想到居然是你跟我开了这么大个玩笑。”西尔弗喃喃着。 医生派葛雷返回去拾一把反叛分子们逃跑时扔在地上的镐头,而后我们几个不紧不慢地下了山坡,向小划子那儿走去。在行进路上,他把我不知道的事情前后全都讲述了一遍,西尔弗显然比我更有兴趣聆听,原来,是本·甘恩这个被放逐荒岛的可怜家伙从头至尾扮演了一回英雄角色。 本·甘恩早就发现了那具骷髅,并将旁边的东西搜掠一空。他还发现了宝藏的藏身地,用一把粗柄镐头将那宗财宝像蚂蚁搬家似的一批批全运到海岛东北角双峰山上一处洞穴里,土坑里的镐头断柄就是他遗留下来的。 没人知道这家伙来来回回搬了多少趟,反正,他在伊斯班袅拉号抵达海岛前两个月刚刚将所有的金银财宝全部安全运完。 在海盗们发起强攻的那天下午,李甫西医生从本·甘恩口中套出了这些秘密。第二天一早,他发现伊斯班袅拉号失踪了,便去找西尔弗,将那张没用的地图和全部补给品都给了他,以换取安全撤离寨子的机会。大家全都向双峰山转移,远远避开了传播疟疾的沼泽地,这样既便于看护财宝,也不用担心没有食物,因为本·甘恩早已在洞穴里贮存了自己腌制的大量山羊肉。 说到这里,李甫西医生谈起了我:“吉姆,我一直不放心你。不过那会儿,我首先会为坚守岗位者着想,既然你没做到这一点,又能怨谁呢。”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下午,反叛者们本会落得一场空欢喜,但医生在监视途中发现我也被卷了进去,于是他赶紧跑回洞穴,留下乡绅照料船长,自己带着葛雷和本·甘恩斜穿小岛直奔过来。可是不久,海盗队伍们就走到了前面,于是飞毛腿本·甘恩先跑到丛林里模仿着弗林特的歌声设法牵制住了海盗队伍,这一招终于令医生和葛雷抢在前面埋伏在矮树林里。 西尔弗长长吐了口气:“天哪,幸亏有吉姆在我身边,要是他不在,医生,我相信,就是老约翰让那帮魔鬼们碎尸万段,你也不会来营救我的。” “那是当然。”李甫西医生干脆地应道。这时我们已来到小划子停泊的地方,医生用葛雷拿来的镐头将一只小划子砸破,接着我们全体登上另一只小划子准备绕行到北汊。 这段距离足有八至九英里,西尔弗尽管累得半死,还是与我们一起奋力划桨。不一会儿,我们已划出海峡,绕过海岛的东南角,行驶在平静宽阔的海面上。 经过双峰山时,我看见有个人倚着滑膛枪正站在一处黑黝黝的洞口前,那是乡绅老爷屈利劳尼先生!我们兴奋地向他挥手致意,连声呼唤着,西尔弗喊得最为卖力。 小划子又前进了大约三英里,刚进入北汊入口,就看到伊斯班袅拉号在海面上自动漂移着。潮水已将大船冲离了浅滩。如果在它停泊期间,赶巧碰上有狂风刮过,或像南锚地那样强大的潮流经过,也许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它或是只能发现船已触礁。可现在除了损失一面主帆外,伊斯班袅拉号其他地方并无大碍,我们取出另一只锚抛入水中,而后又乘上小划子返回本·甘恩的藏宝洞,葛雷被李甫西医生单独派去看守着伊斯班袅拉号。 乡绅老爷正在迎接着我们,他对我仍像以前一样亲切和蔼,只字不提我逃跑的事。当西尔弗提步上前,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时,屈利劳尼先生却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约翰·西尔弗,你这个恶棍、骗子、魔鬼!”他一通臭骂后强自按下了怒气,“好吧,他们恳请我不让我控告你,看在朋友们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提。可是,先生,死了那么多人,你逃不过良心上的谴责!” “衷心感谢你,感谢你的宽容,先生。”西尔弗答着,又敬了个礼。 “少谢我!”屈利劳尼先生厉声呵斥道,“赶紧滚进去吧!” 本·甘恩选的这洞穴很不错,宽敞而通风,地是沙地,一小股清泉流入围着蕨草的池子。斯摩列特船长躺在大堆篝火前,闪烁的火光隐约照进洞穴深处,那里堆放着大堆大堆的金银铸币和架成四边形的金锭,这就是我们不远万里前来寻找的弗林特宝藏!伊斯班袅拉号上已经有十七个人为此送了命!这些财宝背后,隐藏着多少血泪、多少贪婪、多少战火硝烟、多少尔虞我诈! “进来吧,吉姆。”斯摩列特船长招呼着我,“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真是个好孩子。但是吉姆,下次我绝不再带你出海,你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宠儿,我可受不了。”他一抬头,看见了我背后刚刚走近的老对手,遂不无讥讽地说了句:“哟,是你呀,约翰·西尔弗!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我回来是为你履行我的义务,先生。”西尔弗面无愧色,大言不惭地应道。 真佩服这个家伙,角色转换得如此自如,反倒弄得斯摩列特船长“啊”了一声后再也没说出什么。 这天晚上,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了顿香喷喷的晚餐。本·甘恩的腌羊肉味道好极了,看着火光映红每位伙伴的脸庞,我感觉自己幸福无比。西尔弗坐在后面火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尽情地吃着,若是有谁需要什么东西,只要招呼一声,他就会立刻跑去取来;若是我们放声大笑,他也会加入进来凑个热闹——总之,这个昔日与我们刀枪相见的老对手又成了航海途中那个爱献殷勤,爱溜须拍马的船上厨子。 第十八章 尾 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开始干活儿。要把那么多财宝搬到岸边,大约在陆上要走将近一英里,再坐小船划行三英里水路,运到伊斯班袅拉号上,这桩活计足够我们忙乎好一阵。人手太少了,至今还在岛上的那几个人倒不怎么令人太过担忧,只要在山顶上增派一名岗哨,就可以确保我们不致遭到他们的突然袭击,再说,我想他们也已经尝够了厮杀的滋味。 工作推进得比预想得要快一些,葛雷和本·甘恩划着小船来往于朗姆酒湾与伊斯班袅拉号之间,其他人将财宝堆在岸边。两条金锭一前一后用绳子挂在肩上就够一个水手跑一趟,而且还只能慢慢走。我因为力气太小,被留在洞穴里,整天忙着把铸币装进面包袋里。 财宝里的那些铸币和比尔·彭斯箱子里的一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过价值要大得多,种类也很杂,我觉得把这些零乱的东西归类整理真是件莫大的乐事。里面有英国的金基尼、双基尼;有法国的金路易、西班牙的杜布龙、葡萄牙的姆瓦多、威尼斯的塞肯;有最近一百年欧洲各国君主的头像;有古怪的东方货币,上面的图案像一缕缕细绳又像一张张蛛网;有圆的、方的、中间带孔的种种货币,还可以直接串起来挂脖子上呢。我估计差不多世界上每一种货币在这里都可找到,至于数量嘛,只能说它们跟秋天的落叶一样多,因为我总得弯着腰不断整理,每天下来都弄得疲惫不堪。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大笔的财宝运上伊斯班袅拉号,每晚洞穴里还有大笔的财宝在等待着装船。我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丝毫没有听到关于那三个在逃反叛者的任何消息。 这天晚上,医生和我漫步登上一座小山顶,从这里可以望见荒岛上的大片低地。夜黑如墨,借着山腰处卷来的一阵风,我们隐隐能听到一小段尖叫声或是歌声,隔不多久,黑夜又恢复了沉寂。 “愿上帝宽恕他们吧,那是反叛分子。”医生说。 “他们都喝醉了,先生。”西尔弗在我们后面插言道。 尽管西尔弗每天都自由自在,但他处处遭遇冷眼,大家都瞧不起这个人,他却毫不在乎,自认是个得到特殊待遇的朋友或随从,总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为讨好每个人而毫不灰心地努力着,这种本领真是无人能及。在我眼里,船上的伙伴们几乎谁对待他都跟对待一条狗的态度差不多,只有本·甘恩还有些惧怕之意,大概是以前海上生涯中那昔日的舵手给他造成了某种心理阴影吧。说实在的,我在某个方面还真应该感谢西尔弗哩,尽管我有理由比任何人更恨他,因为自己曾亲眼看见他在高地上策划新的阴谋打算出卖我,当然亦由此可知,为什么李甫西医生在回话时会这么不客气。 “喝醉了?恐怕是在说胡话吧。”医生说。 “没错,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先生。”那家伙赶紧附和道,“管他们是喝醉还是说胡话,都跟你我毫不相关。” “西尔弗先生,别太指望我会把你当人看。”医生冷笑着说,“也许我的想法会让你感到惊奇,我敢说他们至少有一个人在发高烧,要是能肯定他们在说胡话,那我一定要离开这儿,不管自身会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会尽到一个做医生的职责去看看他们。” “恕我直言,先生,你这样做有失妥当。”西尔弗说,“很可能会令你失去宝贵的生命,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如今我与你们并肩而战,不愿看到我方力量被削弱,更不愿听到你遭遇不测的任何消息,要知道我对你可是感恩戴德呀。山下那帮家伙说话不算数——就是他们想讲信义,也没有用了。再说,他们也不会相信你是会讲信义的人。”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医生道,“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们领教过了。” 关于那三个海盗,我们所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只有一次,我们听到远处一声枪响,估计那是他们在打猎。大家经过商议,决定将这三个家伙流放在岛上,这个提议立刻得到本·甘恩和葛雷的支持与拥护。当然,我们没有表现得过于小气,给这些曾经的对手们留下了一大堆腌羊肉、一部分药品以及其他的必需品,如工具、衣服,还有一张多余的帆和十来英尺长的绳子。李甫西医生考虑得比较周到,又为他们留下了不少烟草。 确认这座海岛再没什么值得去做了,我们将财宝装上船,贮备了足够的淡水,为了保证食物充裕,还将剩余的山羊肉也带走了。某天早上,一切准备妥当,我们一行人终于起航,驶出了北汊。那面曾被船长升上屋顶,后来我们又在其下同敌人作战的英国国旗重新迎风飘扬在海湾上空。 在伊斯班袅拉号驶出北汊不久,我们就发现岛上被放逐的那三个家伙随时都在密切注意着我们的行踪。大船驶过海峡时,我们一度比较接近南面的岬角,那三个人一起跪在沙尖嘴上,举起双手不断做哀求状。从心底里讲,我们每个人都不忍心把他们抛弃在荒凉无人的海岛上,可是,曾经发生在两方之间的战争绝不允许船上再有任何隐患,再说,如果把他们带回国送上绞架,那种做法也算不上有多仁慈。医生大声向对方喊话,告知我们留下了补给,还说明了确切地点。放逐的三个海盗顾不得听这些,连声呼喊着,用悲怆的声音央求我们看在上帝分上可怜可怜他们,不要让他们老死在这里。 伊斯班袅拉号愈行愈远,渐渐听不到喊声了。大概他们彻底绝望了吧,我看见其中一个家伙最后大叫了一声,跳起来举枪就放。“砰!”滑膛枪的子弹从西尔弗头顶上快速飞过,将主帆穿了个窟窿! 这一枪吓得大家赶紧躲在舷樯后面。等我再次探出头时,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见,连沙尖嘴本身也远得渐渐看不清了。 时近中午,伊斯班袅拉号返航的行程极为顺利,藏宝岛最高的岩峰沉入了蔚蓝色的地平线以下。即将结束这趟凶险的寻宝之行,船上的每个人都显得非常兴奋和激动。 由于人手少得可怜,所有船员们都尽力做事,只有斯摩列特船长躺在船尾的一张垫子上下命令。他的伤势虽然已有比较明显的好转,但还需长时间静养,我们将船头对准西班牙属美洲的最近一个港口直驶而去。 返航并非一帆风顺,伊斯班袅拉号在这段回程中接连遭遇了两次风浪。第一次风浪来袭时,正是中午时分,阴云低沉,风雨肆掠着海面,风浪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伴随着风声、雨声、波涛怒吼声,大海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堆涌而起的阵阵波峰在雨幕风幔中时隐时现。风浪的外形很不规则,杂乱无章,前后起伏,后浪赶前浪相互吞没,至少不低于六级风浪,当时情形真像是天地作乐,群魔乱舞……伊斯班袅拉号被挟裹其中,颠簸穿行,船员们被折腾得个个呕吐不止,斯摩列特船长被牢牢捆在船上,全船人都在咬紧牙关坚持着。 第一次风浪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船员们感觉昏昏沉沉,好在船体与人员都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伤。两个多小时后,大海彻底恢复了平静,它就像一个嬉闹的孩子总会有些顽皮的冲动,一旦玩累了它便恢复常态,重新载着伊斯班袅拉号缓缓前行。 我头一次经历如此狂风恶浪,还没缓过神来,肆虐的大海重又凶相毕露,发起第二次进攻。第二次风浪时间较短,但风力更猛,浪头更大,不时有六米多高的巨浪直直扑上甲板,在海风的咆哮下,狂怒着渗入船体。为了防止自己失控,我叫葛雷帮忙将自己也捆在了舱房里。船上人手不多,伊斯班袅拉号就像被风浪之鞭任意抽打的小小陀螺,有时左摇右晃,有时团团打转,整只大船处于完全失控状态。好在这次风浪持续的时间也就半个多小时,伊斯班袅拉号才没过多偏离航道。待风平浪静时,它再度回归航道,艰难而顽强地驶向目的地。 日头西沉时,大船到达了港口,伊斯班袅拉号在海港里下锚停泊,此时,所有的船员们都快累垮了。即便没有这两次风浪,船上的每个人也都意识到需要上岸补充一些精干的水手——是啊,船员太少了,此后航程漫漫,再不增添人手,伊斯班袅拉号将会发生种种难以应付的险境。 船员很好找。我们刚一到港,还未上岸,就有许多小船围拢上来。船上的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纷纷向我们兜售着水果蔬菜,一个劲儿地表示,只要我们愿意扔下钱币,他们甘愿现场表演潜水,从这些人里随意即可挑选到不少像样的水手。 看到那些温和微笑的面孔、种类繁多的热带水果,特别是华灯初上的小镇景象,真是令人觉得惬意无比,这和藏宝岛上那种杀机四伏、血雨腥风的气氛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乡绅老爷和医生带我上岸玩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们在城里碰上一个英国军舰的舰长,几个大人聊了起来,聊起我们的伊斯班袅拉号,也聊起他的军舰。总之,那一夜,我们玩得非常高兴,几人尽兴而归时,天都快亮啦。 那天晚上,我们把本·甘恩留下守船。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西尔弗逃跑了!这个狡猾的厨子约翰·西尔弗大概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脱身之计吧,当晚的确是个好机会,他早就看出本·甘恩是自己可以利用的薄弱一环,于是,便趁我们不在之际,坐在舱房里对着本·甘恩开始鼓动自己的如簧之舌。 “本·甘恩,我的兄弟,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除了留在岛上的三个人,现在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了,就凭这一点,你还能否认我们不是兄弟吗?”西尔弗出口便不同凡响。 虽然时隔多年,可怜的本·甘恩眼里却仍然对这位瘸腿厨子心怀怯意,他惶恐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西尔弗哂笑两声,有几分自得地说道:“当年弗林特一双手杀了六个兄弟,足以说明他本性凶残,可就是这么个恶魔却偏偏只怕我。兄弟,我想你是明白其中缘由的。” 本·甘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西尔弗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也是我海上生涯的最后一次出海啦,虽然险象环生,最后落得两手空空,但好在还保住条命。本·甘恩,我有这个下场你可是功不可没呀。” 他站直身子,瘸着腿熟练地走动两下,像没看到那个发抖的可怜人一样,接着道:“你了解我的脾性,虽然只有一条腿却比不少两条腿的兄弟过得好,至少今天还能活着。你瞧,就是像我这样心狠手辣、机智多变的人存活的概率才能更大些呢。” 西尔弗顿了顿,又说:“再想想,伊斯班袅拉号一旦回到英国,你们都有好日子过,我却只能侥幸逃脱法律的制裁,过着隐名埋姓见不得光的破落日子,不要说分不到一个金币,就连能不能找到我那黑人老婆还是个问题呢。更何况……” 他压低声音凑近本·甘恩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更何况在伊斯班袅拉号到达英国前,天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的兄弟,你愿意我这样一个落魄而身无分文的危险人物仍然在你身边吗?” 本·甘恩听了这话,吓得猛一下跳开几步远。他偷偷瞥了眼对方赶紧又避开,语调颤抖地问:“说吧,西尔弗,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很简单,你放我走。”西尔弗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我要看着伊斯班袅拉号,连你也要一块儿看着。”本·甘恩回答。 “看着?”西尔弗轻蔑地抽起嘴角,“你对付得了我这一条腿还是我的脑子?” 本·甘恩不再言语。厨子盯视了他几秒钟,接着往下说:“兄弟,我只要一条驳船离开这里,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丝毫见面的可能。你是想存心与老朋友过不去还是想用一条驳船换个后世安稳呢?” 两分钟后,本·甘恩彻底被说服了,他招了招手,带着西尔弗小心地走到了后甲板上。此时月已高升,夜色明朗,屈利劳尼先生、李甫西带着我正与那个英国舰长聊得兴高采烈。 本·甘恩动作利索地放下了一只小小的驳船,瘸腿厨子西尔弗提着一小包随身物品匆匆忙忙驾着小船隐入了黑暗。 几小时后,天色微明,我们一行人刚刚登上伊斯班袅拉号,就看到本·甘恩自己站在甲板上,一见我们上船,他就跑上前来比比画画地表示忏悔。本·甘恩向我们解释道,他自己放下驳船让西尔弗逃走了,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证全船人的生命安全。在这个曾被放逐的人看来,只要“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留在船上”,人们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上。 本·甘恩的做法我完全理解,他心里着实惧怕那个厨子,乡绅老爷和医生没有深究。不过,事情并未就此告终,我们后来发现,狡猾的厨子趁人不备,还顺手偷走了一袋值三四百基尼的金币,他可考虑得真是周到,这样就不用为短期之内的漂泊生涯犯愁了——我们大家都为如此便宜就摆脱了这个危险人物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第二天,屈利劳尼先生与李甫西医生为伊斯班袅拉号补充了几名水手,这只历尽凶险的大船载着我们一路顺风顺水地平安驶回到英国。当我们一行人安全抵达布里斯托尔时,不知详情的勃兰德里先生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组织一支救援队前往藏宝岛去接应我们呢。 船至码头,斯摩列特船长的精神也好了不少。在他的亲自主持下,全船人员清点了一下人数,随着伊斯班袅拉号出航的全体人员只有五个人归来,当时一支几十人的精悍队伍只剩下现在的区区五个,其余的人全部“都做了酒和魔鬼的牺牲品”——这句话果真得到了应验。 按照惯例,我们每个人都分得一份丰厚的财宝。至于这笔钱怎么花,花得是否明智,那就依各人性格而定了。斯摩列特船长已经退休不再出海了,将钱全用在了养老投资上。葛雷没有乱花那笔钱,而是用功钻研航海技术,现在他已经是一艘装备精良的大商船的合股船主兼大副,不久前,志得意满的葛雷还结了婚,很快又成为一个年轻、幸福的父亲。至于本·甘恩,他在分得一千磅后,在三个星期内就将这笔钱花了个精光,确切地说,那笔钱在他兜里只装了十九天,到第二十天时,他变成了一个乞丐。这家伙在岛上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乡绅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份看门的差事。靠着这个轻闲差事,他现在还活着,一些乡下顽童非常喜欢这个人,总拿他寻开心,每到星期日或节日时,亦总能听到他那虔诚的歌声。 关于西尔弗,从我们彻底摆脱那个可怕的瘸腿海盗后,大家再也没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不过,我相信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一定带着“弗林特船长”找到了他的黑人老婆,也许他们一家人过得也挺舒服吧。那就让他舒服几年吧,想到另一个世界过上好日子,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据我所知,剩下的银锭和武器仍在弗林特埋藏的地方,我情愿那些东西永远留在原地,就是用牛拖、用绳拉,自己都不会再返回那座该死的藏宝岛。我经常在夜里被一次次噩梦惊醒,多次在梦里看到海风呼啸、巨浪滔天等可怕景象,还有那“弗林特船长”尖锐的叫声——“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也常在我耳边激荡、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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