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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油用的是今年官巷方梳行新制的茉莉油,混了龙脑等秘方,屋中气味馥郁却不浓烈,年轻娘子微侧着头,垂下的长发乌黑如云,宛如神女。   谢宥一回来就见夫人薄衫散发,仪容虽不端整,但风姿撩人,濯濯如春柳,滟滟如芙蓉,有月华娴照之美,纵是平日里性子再清淡克制的人,也不由多瞧了几眼。   “官人。”崔妩见谢宥回来了,将乌木梳放下,赶忙起身迎了夫君入屋。   便是成亲一年,她在谢宥面前从未以散发垢容示之,今日被撞见,有些不自在,含羞抿着朱唇,桃腮带粉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同僚要在衙中饮宴,不甚清静。”   酬神日各衙门都要聚在一起吃饭,请了教坊司和四司人,兴头上来了便要吟诗作对,谢宥还挂心着夔州军费的账目的,衙门里已是不能办公,便回来了。   “中饭用了不曾?”   “衙中吃过了。”   东风带着水汽吹进堂屋,崔妩才知道外头下雨,把谢宥的官袍都打湿了,便探手搭上他的官袍玉带。   侍女春柔见崔妩一双手朝郎君腰间伸去,要为他解下官袍革带,上前越过了她,“娘子袖子沾湿了,还是奴婢来吧。”   崔妩怔了一下,低头看才发现梳发时沾湿了袖子,随即退一步撂了手,默默打量着春柔行动,端和的眼睛不见波澜。   谢宥自进屋来,视线一直在崔妩身上,也没注意她沾湿的袖子。   成亲之后,他从杭州通判调回季梁都城,和三司都磨勘司有不少差事要梳理,每日忙得早出晚归,崔氏勤于妇职,举止端庄,在床笫之外谢宥很少能见到崔氏仪容随意的模样。   一见之下清辉夺人,又见她眸光盈盈走了过来,谢宥目成心许,打算就近细看娘子清嫩皎净的眉目,不想就被人阻了去,失了亲近。   春柔自顾自低头,要先将金鱼袋解下,到这一步就遇了难,不知道从何下手。   盖因崔妩给谢宥挂金鱼袋不是用系的,而是编的,至于为什么,第一回 谢宥不问,崔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用上。   此刻侍女近前,谢宥瞳中如静水寒烟,未见明显不悦,可看向崔妩的带着问询。   崔妩在他看过来那一刻,眼中打量褪去,换作委屈隐忍的欲说还休,泪盈盈望着他。   她知道官人的意思,但这与她实在无关。   春柔是云氏在她与谢宥成亲第二日就送过来的侍女,在藻园里的比她从崔家带过来的侍女还有脸面,平日里不声不响,崔妩也就没有去管。   今日春柔伺候郎君,突兀却不算过分。   不过估计是崔妩这一年肚子都没动静,云氏才让这丫头机灵点,先讨得郎君欢心,后面才好开口。   今日去青霭堂请安,崔妩从云氏的院子出来了,这丫头还待在里面,看来是得了交代。   可谢家早有家训,族中子弟房中不留侍女,没有通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此举不单是为了门风清正,更是为了族中子弟安心读书,不让女色耽误了课业。   先朝门阀历经几十年乱世,早已零落,如今要想延续家族烜赫,科举入仕是唯一的正途,若三代无人为官,难逃没落的命运。   云氏此举理亏,才不好明说,而是直接派人过来。   毕竟这也只是纸面上的规矩,大房那边的通房都凑够两桌马吊了,谢宏自小就够荒唐,园子大门一关,女人又不能跑外面去嚼舌头。   什么家规不家规,根本没妨碍。   但谢家的规矩在藻园里还是奏效的。   谢宥无意纳妾,大房二房都生了几个,子嗣并不着急,他猜出了这是云氏授意,才会让崔妩即使委屈也不敢多言。   他不想让这些丫头起了心思,搅乱三房的清静,这个风气要遏制住。   谢宥并非换衣都要人伺候的性子。   他是修道之人,出生即被龙虎山仙师认定有仙缘,自小在上清宫修道,大多时候,日常起居都亲力亲为,就是回到谢家也只是一两个亲随伺候。   当今官家道君天授,但算起来,谢宥还是他师弟,又是宰辅之子,进士三甲出身,写得一手好青词,出仕通判邓州,回京即便只居度支司郎中之职,却是四品上的正奉大夫,宣和殿学士,上朝时须紫袍玉带的天子近宠。   崔妩这门婚事,实实在在是高攀了。   新婚夜第二日天还未亮,谢宥起身穿衣,崔妩被熬煎一夜未尝的好睡,见官人起身了,强忍着难受起身。   她自知嫁进谢家,定要事事尽心,务求不被人找到纰漏,闲话到青霭堂去。   谢宥本想让她睡回去的,但那一双柔白的手臂一环上来,给他束革带时桃粉的脸软软贴上胸膛,他就不说话了。   反而背对侍女,抬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惹得崔妩如饮桃花酒,面色半醺。   自此崔妩承担起了妻子的职责,日日晨起为他整理仪容。   今日突然换一个侍女上手,纵然是因为她沾湿了袖子,谢宥也不喜她这明目张胆的不敬态度。   春柔不知夫妻俩的眉眼官司,强装冷静着放弃了金鱼袋,改去解玉带。   含笑与他低语闲聊:“今日大夫人还念叨郎君幼时的衣物不知收哪去了,奴婢们一提,才记起郎君自小离家,连念想之物都少,说得她忍不住落泪,现下好了,郎君回来这一年,日日能与大夫人相见,大夫人都顾不得其他郎君,满心就只牵挂您一人……”   话中尽是亲近讨喜之意。   谢宥无意看一个侍女在面前卖弄体贴,但也不会刻意为难她,只是退开了一步,自取了革带挂在隔扇之上,换上常服往西厢房走去。   春柔尴尬站在原地,又不敢将谢宥唤住。   崔妩将她落寞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有了思量。   寻常伺候便罢了,但这丫头显然另有所图,那她就不能留在屋里。   崔妩才嫁过来一年,与谢宥正是情好,当然不乐意让自己的相公沾染别的女子。   她紧了紧手腕,边琢磨着怎么把人打发走,边转回隔扇后换了一件沉色的窄衫长裙,略挽了发。   出来时春柔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崔妩懒得去问,将谢宥肩上滴了几滴湿痕的官袍披在檀木架上,让下头的暖炉烘着。   随从元瀚已将夔州军费账册放在矮案上,谢宥坐在榻中翻看,穿着日常的道袍,清雅出尘,远胜别个道士,单坐在那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讨了崔妩的欢心。   谢宥这皮相生得是真好,骨逾沉水之香,兼山艳雪之姿,外头早有歌谣在传,“平生得见谢郎面,始信人间有谪仙。”   家世、才华、相貌……崔妩凝视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情颇好,那点烦心疲累都消散了不少。   没有这么好的皮相,崔妩才不嫁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呢。   道家还讲究什么寡欲,他幼年便修行,修成个虚室绝尘想,无垢清净光的性子,就连成亲后,两人行房也都只固定在每月初一十五。   不过崔妩并无不满。   一个月虽然只有两晚,谢宥也规规矩矩没什么花样,但他体力惊人,崔妩时常整晚都没法睡下。   官人在床榻上神情清淡,可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专喜欢盯着人看,闹得崔妩一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低声让侍女枫红将冰镇过的杨梅膏饮子取来,崔妩端着缓步走过去。   瓷碗与梨花木碰触轻响,谢宥没有抬头。   她眼珠转了转,将勺子举到谢宥唇边。   她知道谢宥性子古板,不喜欢在人前行这么不端正的举止,但眼下西厢只有枫红守着,而且经过刚刚的事,他会迁就她一点。   谢宥一抬眸,看见她笑起的眼中藏着狡黠。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大娘子在人前恪守妇职,贤良淑德,其实本色并不端庄,甚至深藏了些骄纵任性的小脾气。   一般人难以窥见,却常常在谢宥面前出其不意显露出来。   就如刚刚那刻意演出的委屈。   矫揉造作……   可谢宥不讨厌,偶尔愿意纵着她。   谢宥喝下了她喂过来的杨梅饮。   崔妩又喂了两口,才被他按住手。   谢宥掌心包裹住她细腻柔白的手,想到今日是初九,想说的话又按捺下来,另拣话说:“晚饭时我会同母亲说此事。”   崔妩搁了勺子,摇头道:“不必了舅姑会以为我跟你抱怨的,不当事,官人不用放在心上。”   如此,谢宥唯有宽慰她:“家训在此,我会遵从。”   崔妩撑着脸又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里如落了点点星子,天真而直率。   如此外露的喜悦,传出去要被说善妒的。   谢宥低头无奈笑一下,他只是遵从家训罢了,又不是……罢了。   想起今早刚得的书信,谢宥说道:“灵则游历淮南日久,明日就要回到季梁,届时过府来看你。”   是崔妩兄长崔珌的字。   他以为崔妩知道了会高兴,未料崔妩眼中柔情一扫,有些兴致缺缺道:“是吗?”   看起来对崔珌回京的事并不热络。   这兄妹二人从前亲近,如今倒不睦了,谢宥不问,也不再提。   屋中又重归安静。   外头下着雨,崔妩头发才半干,哪儿也去不了,她索性就守着一旁,翻看一本《香谱》,看了没一会儿,她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崔妩是刚过卯时起的身。   鸡未鸣时,去舅姑院里问了安,又赶上酬神,舍钱作会,她做息妇的上下忙碌设置香案、彩亭等物,又清点了香烛纸钱,集了灯芯的油盏之类,送到观里去,之后又去侍奉舅姑用中饭……忙到了午后才得空。   掐算着官人下衙的时辰,才松了发髻,没料到他就回来了,忙乱了一阵,此刻被暖炉烘着,崔妩困倦涌了上来,昏然欲睡。   藻园的板棂花窗外,竹林与石榴、蜀葵、茉莉相依,竹叶潇潇,雨点打落的花瓣已飘到楹柱下,清冽淡香的雨气送了进来。   倒显得屋中静谧许多,正是酣眠的好时辰。   崔妩身形慢慢矮了下去,玉簪松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睡着之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脸蹭到了谢宥盘坐的膝头,摸了摸。   侍女枫红看到娘子睡着了,挪来挪去地还枕到了郎君膝上,有点不安,想出声唤醒娘子,却被谢宥抬手阻止了。   谢宥看了崔妩一眼。   清嫩净白的脸枕着他,乌发披散在身上,睡得深沉又酣甜。   这一眼很长,他盯着粉白的腮走神,想着像永丰楼里的哪样果子,突然就有些饿了。   枫红悬心看着,想解释娘子是太累了,盼着郎君不要怪罪娘子   思索间,谢宥将膝盖放低,让崔妩睡得更舒服些,才又转头看起度支司带回来的账册。   见郎君未曾责怪,而是举止贴心,枫红忍住了唤醒娘子的冲动,安静候在一旁。   谢宥左手垂在膝上,手侧无意识贴着她的脸,军费账目繁杂,他得全神贯注,找出上头的未尽之言。   此刻雨打芭蕉,正好入梦。   突然手上一痛,伴随着温热湿润感,谢宥看了过去。   崔妩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宥眉头微皱,回手轻轻包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松开牙关。   但崔妩就是死死地咬住,死也不肯松口,跟初生狼崽一样,带着刻骨的冲天恨意,要将咬住的人生吞活剥不可。   谢宥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第002章 噩梦   崔妩在梦里远远看见一方下着暴雨的小院子,廊庑下蹲着一个小娘子,是她八岁上下的模样。   不知蹲了多久,雨停了,透净天光照见苍绿。   幼年的崔妩靠着墙发呆。   天上的流云像阿娘扯长的薄棉絮,整个庭院浮满了阿娘的血,八岁的小娘子在满目血红雨水里发呆,手里还攥着午睡前阿娘给她解下的发绳。   阿娘说午后去街面上买新鲜的花儿,给崔妩把头发洗一洗,扎个好看的发式。   睡梦里下起了雨,雷声好大,屋子里黑糊糊的,崔妩出来找阿娘,就发现她变成了这样。   衣衫破破烂烂的,一道一道的破布条和伤口交错纵横,眼睛睁着半浸在水里,僵硬青白,血丝丝缕缕在雨水里蔓延开。   这一定不是她阿娘!   阿娘最喜欢干净,针扎到一根手指都要叫唤,怎么变成这样了,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然后崔妩就听到了大门口那边有嘎吱的关门声。   阿娘一定在那边!   她慌不择路地追出去,非要看到活生生的阿娘不可,可长满青苔的石阶雨后更加湿滑,让她狠狠吃了一个教训。   膝盖生生撞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八岁的崔妩一时爬不起来。   门已经关上了,她奋力伸手,只能扒开一条缝。   门外也不是阿娘。   是两个黑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上衣也没穿,雨打在黑亮的脊背上,口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崔妩死死瞪着眼睛,捂住了嘴。   两个壮汉走向了屋檐下避雨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差不多跟阿娘一样的年纪,灰蓝包髻下别着一朵红绿攒珠花,水绿的披帛,浅赭白花纹样的下裙,神情与富贵人家马车旁跟随的婆子如出一辙。   她在屋檐下避雨,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到两个男人出来了,问了几句,才勾嘴笑了一下,将两个布袋子给了他们。   壮汉们很高兴地掂了掂重量,勾肩搭背地走了,女人也上了马车离开。   乌黑的瞳孔映着他们离去的样子,雨帘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背影,崔妩拖着受伤的腿连门都爬不出去。   雨还在下,到处都找不到阿娘。   崔妩一瘸一拐回头,跌坐在屋檐下,忍着害怕去看清楚中庭里的死人。   那么熟悉的脸,还有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颜色、样式,都是阿娘的。   她没有闭眼,一切神情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嘴里灌入了雨水,眼睛睁得要扯裂般,扭曲的五官死寂陌生。   她才睡了个午觉,怎么会说会笑的阿娘就变成这样了?   崔妩盼着她会突然露出点表情,逗她说“吓唬你的!”   可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   心慢慢被虫子蛀空了一块。   “阿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我怕……醒一醒好不好。”   眼泪跟雨一起滴下。   崔妩呼吸不上来,把发绳拼命塞到阿娘手里,她害怕又冷又硬的尸体,想要温柔会笑的阿娘赶紧回来,给她扎头发。   “阿娘,我睡醒了,你别睡啊。”   可不论喊了多久,阿娘的脸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喊声变成哑调的哭声,被雨声吞没。   直到倾盆大雨褪起,小娘子的哭声也虚弱下来。   巨大的喧闹变成了静谧,崔妩好累好累,目光呆滞了许久。   一阵冷风吹来,湿透的人浑身发冷,她摸摸破皮发凉的膝盖,终于撑着起身,战战兢兢踩进中庭没膝的水中。   八岁的小娘子没什么力气,只能把出水口堵住,借着积水的浮力将女子往廊下拖。   曾经柔软的身体僵硬成被丢出来时的姿势,崔妩手下是没有弹性的血肉,冰凉的掌心不会再收拢回握她。   死去的女人面容僵白,乌发摇曳如水草,像一叶残破的小舟被拖拽到岸边。   崔妩怕得手在抖,但一想到这是她的阿娘,又不怕了。   “我知道她是谁,我记得她的脸,”小娘子回想屋檐下避雨的那张脸,喃喃说道。   她面上逐渐浮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阴狠成熟,稚嫩的嗓音里藏了密密麻麻的刀剑,“我会找到他们,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们。”   旷野里有幢幢鬼火,崔妩在坟场守着一夜又一夜。   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被她翻了出来,请邻里婆子买来棺木,又跟庄头打点过银钱,葬在了城外。   几抷黄土下去,崔妩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至此,八岁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个孤儿。   阿娘下葬之后,崔妩好久没有吃饭了,缩在墓碑旁边奄奄一息,坟边只有没除净的野草陪着她。   变成哪只野狗的食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昏昧之中,她好像看见那个灰蓝包髻的女人又回来了,似乎是回来看自己“战果”的。   饿意、恨意,让崔妩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咬住——   —   枫红被崔妩突然的动作吓到。   她好像一只反扑的兽,连嘴带着手扣住郎君的手,不肯让猎物逃跑。   瞧这力道,郎君的手要是被咬破了……要是让其他下人们看见,青霭堂那边不定得以为夫妻俩闹到动手的地步了。   枫红着急地要叫醒她,又怕外头檐下躲雨的丫鬟们进来。   谢宥的手已经被咬出鲜血,可担心豁了崔妩的牙,并未轻易甩开她。   她好像是被梦魇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挣脱出来。   谢宥动了动嘴,成亲将满一年,竟不知如何唤她。   对外他称崔妩为内人,私底下都是崔妩过来唤他一声“官人”,两个人才简单说几句话,如今是唤她“阿妩”,还是像寻常恩爱夫妻一样唤一声“良人”?   他们算恩爱吗?   大概算吧,在谢宥看来,成亲之后这段日子一直很舒心,他对崔氏有喜爱,亦有敬重关心,这是他的夫人,将来得相伴一生。   “阿妩……”   这一声略低了些,连枫红都没听到,遑论唤醒崔妩。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郎君,存寿堂那边请三郎君和三夫人过去。”   谢宥行三,府里都喊他三郎君。   外头檐下避雨的丫头不知道屋里的情况,就没拦传话的侍女,让她自己进来了。   见藻园外的人突然闯进来,谢宥下意识将崔妩的脸扭入自己怀中,挡住了被咬得得鲜血淋漓的手。   谢宥的传统内敛,夫妻二人在人前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在白日里同女子搂抱,做此放浪形骸之举。   他垂下睫毛,撑着一贯的从容不迫表象。   “三郎君?”传话的侍女朝矮榻上张望,“主君找您……还有崔娘子。”   矮榻上,崔娘子趴在郎君身上,郎君的手似乎在崔娘子脸上抚弄,估计是突然被人撞见,娘子羞得藏着不肯见人,但郎君箍着娘子纤腰的手是明晃晃的。   三郎君和崔娘子还真是恩爱,青天白日就在这儿蜜里调油的……   谢宥面不改色:“知道了,更了衣就过去,你们先出去。”   “啊……是。”   枫红率先退了出去,顺道拉走还在打量的小丫头。   出去的时候枫红忍不住想,郎君在细枝末节处都这般为娘子着想,娘子真是嫁对人了。   再看雨帘外满目的花草,她更笃定了这个想法。   三郎君的藻园从前遍地是翠竹芭蕉,从不植花,这些话还是大夫人交代崔妩种上的。   大夫人不喜欢娘子,才在三郎君去上清宫的时候,让崔妩把藻园种上花木,想让她刚新婚就触谢宥的霉头,惹他不喜。   彼时娘子未曾收拢人心,藻园的下人没人提点她,都在等着看好戏,看三郎君从上清宫回来,见到园中大变会是什么反应。   只可惜,谢宥回来了,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有,更不曾冷待娘子,只让那些花继续种在那里,一年之后整个园子都大变样了。   舅姑的盘算也落了空。   那时候枫红就觉得,自家娘子没有选错人,三郎君虽性子冷淡些,万事不过心,但也不会苛待娘子,往后二人定是能相伴长久的。   屋内。   人都出去了,谢宥将崔妩的脸扭出来。   睡梦中的人汗湿了额发,因方才的动作,崔妩脸上沾满了他的血,鲜红的指印按在了面颊上,模样凄艳破碎。   崔妩还在咬着。   这一口下了十足的狠劲儿,姝丽的五官都攒在了一起,像发狠的狼崽子。   这样大的力气。   谢宥危檐一样的两道眉攒起,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他的娘子如此难过。   他没有强硬掰开崔妩下颌,屋中没了下人,多了一声声低沉冷静的“阿妩”。   崔妩耗尽了力气,含糊急切地喊着什么,才松了口,而后猛地坐起身,睁开了眼。   崔妩跪立了一会儿,茫然四顾,不见仇人,又颓然坐了下来。   潮湿的睫毛抬起,眸中泛着盈盈水汽,眼睛嵌在苍白疲惫的眼窝里,眼珠和湿冷的发丝黑得与雪肤分明,下半张脸还糊着谢宥的血,让崔妩看起来凄厉艳美。   这样的长相不为世家所喜,轻易就要被称作祸水,云氏更加不喜。   “怎么了?”谢宥问道。   崔妩还没有从梦中回神,起伏的胸口带着肩膀细颤。   良久,她才认出人来,“官人?”   这一声喊得教人心碎。   谢宥眸光剧颤一下,应了一声,“嗯,被梦魇住了?”   崔妩紧紧掐住了自己手腕,还未回答,先扫见了谢宥手上的伤口。   两排渗血的齿印在他修长漂亮的手上,格外刺眼,想到梦中之事,崔妩忙给谢宥赔礼:“对不住,官人,妾,是妾睡糊涂了。”   她是无心的,谢宥怎么会在意,只问:“梦见了什么?”   崔妩低下眼神,随口扯了一个谎话:“梦见小时候了,阿兄将妾最爱的珠花,画的画……   都扔进水了,妾生气,就咬了过去。”   什么人能在梦里跟人置气啊,谢宥实在无奈。   怪不得她与自己的兄长不亲厚,原来是这样。   “官人疼不疼?等我一会儿。”   崔妩还挂心这夫君的伤口,也不愿他在自己的梦上深究,离开去翻找止血散。   “不急,去洗把脸吧,待会再上药。”   崔妩听话去了,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看官人,他垂着带血的手,又扭头看账本去了。   官人对她比想象之中更为宽容。   崔妩仔细将泪痕和血迹擦干净,才出来给谢宥上药。   看着这么深的伤口,她不免忧愁。   谢宥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这事传出院子,到舅姑耳中去,只怕不好。   崔妩自嫁进了谢家门庭,侍奉舅姑就最是谨小慎微,“孝顺”了一年,才勉强算得了云氏满意。   知道她咬伤了她儿子,定然又要责怪为难。   崔妩唇色有些苍白,紧紧抿出了细微的纹路。   谢宥看在眼里,道:“这伤不必小题大做,青霭堂那边不用去说。”   这一句听着甚是窝心。   “嗯,妾晓得了。”   夫君能明白她做息妇的难处,崔妩已是心满意足了。   毕竟嫁给他,人人都道是她高攀了。   她是崔家三房的女儿,但崔家曾经真正得力的是大房,祖上曾是太师,可惜大爹爹仕途无运,又只得一个独女,便招了一个赘婿刘选,顶了崔家的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没什么突出之处。   大房日渐不行,二房反而出了好笋。   崔妩的兄长崔珌去岁高中状元,成了当世文魁,若没有这件事,谢崔两家的婚事更加难成,最后这亲事还是谢宥的父亲,当朝宰辅大相公拍板。   可惜崔珌赴任海州通判的路上出了意外,不良于行,前途看来是尽断了。   崔妩还特意回崔家探望。   那时崔珌深受打击,变得颓唐易怒,不复清隽秀雅的君子风标,甚至形状疯魔,竟突然将她抱住,说要她和离,回崔家陪他。   回来之后,崔妩绝口未和谢宥提起这件事,也不愿再见崔珌。   说崔妩无情也好,她步步高升,不会让任何人把自己拖下去。 第003章 偷人   “啊……啊秋——!”   上完药,崔妩没忍住,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喷嚏。   打完她偷觑了谢宥一眼,怕他介怀自己的丑态,今日连番丢丑,真是——   还没想完,一只微凉的手就先探到额前。   崔妩怔了一下,看向官人,潮湿的眼睛往上抬,更显得楚楚可怜。   谢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着凉了。”   他看向未关的窗户,还在灌着冷风,她就这么睡着,也没披件衣裳,难怪要打喷嚏。   是自己疏忽了。   崔妩撇开视线,额头就着他指节蹭了蹭,“妾没事的。”   这些小动作让她更跟一只小动物一样。   谢宥换掌心贴着她,他的手够大,看起来仍抚着额头,绝不是想往下揉她粉团样的脸。   已经耽搁了太久,谢宥也不多说,“我要先去存寿堂一趟,你收拾好也过去吧。”   “妾知道了。”   走到廊庑下,谢宥吩咐道:“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来给娘子喝。”   枫红应“是”,小碎步跑了出去。   屋里崔妩将沾血的衣裳换下,很快挽好了头发,上了胭脂,姜汤就送了过来。   “娘子,奴婢觉得三郎君对您是真的好,平时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但事事为娘子考虑……谁家郎君能做到这个份上呀。”   枫红在耳边絮叨个不停,崔妩听着,指尖在发烫的碗沿抚弄。   谢宥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这是她费心筹谋来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更不是贤良或才名远播的娘子,怎么可能和谢家谈婚论嫁。   崔妩要嫁高门,就得剑走偏锋。   当初谢宥到杭州做通判,崔妩借着陪兄长远游的名头,刻意从季梁远道追了过去,就是为了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谢宥和崔珌都是当世有名的麒麟之才,一见之下引为知己,得空便相携出游,崔妩只是不声不响跟着,多避在马车之内,未曾逾矩。   一日游临瓶山,遇上了劫道的匪徒,混乱之中崔妩摔下山道,谢宥救她时也一齐滚落下谷底。   在谷底,她故意走脱了鞋子、又落进深潭之中,让谢宥不得不下水将她救上来。   “死里逃生”之后,崔妩即刻又要投水,谢宥与山匪搏杀,又兼滚下山坡,带人凫水,已失了太多体力,一时来不及拉她,只能扑了过来。   两个人浑身衣裳湿透,紧紧叠抱在一起,再也说不明白。   崔妩耳廓赤红,紧闭着眼睛睫毛颤颤,“得谢通判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但妾清白不在,实在无颜做崔家的女儿……”   谢宥贴着皮嫩骨软的崔娘子,心神不免浮游,强自沉下心劝道:“这话迂腐,人命关天,比之贞洁更为可贵,你不该为不知所谓之人的几句言辞,如此冲动自毁,有愧上天好生,父母养育……”   三言两语之间,崔妩瞧着真被他劝回来了,泪水涟涟:“通判教训的是,是妾身莽撞了。”   她推了推谢宥的肩膀,两个人这才分开。   崔妩抱膝靠在大石头,湿透的裙摆还长长拖在地上,像是不肯分开。   她脸还红着,轻声细语道:“今日得谢通判相救,来日若得机会,妾身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通判的恩情。”   谢宥未被哄住,见她眼中尚有决绝之意,知她只是敷衍自己,等他走了,这位崔娘子说不得还会投水,用命维护住自己的清白名声。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崔娘子若当真在意清白,谢某到崔家求娶,可能解崔娘子之围?”   鱼儿上钩了——   崔妩袖下的手捏成拳头,露出为他突然的话而惊诧的神色,推辞道:“妾身无才无德,不堪为配。”   她泪眼蒙眬,将凄切彷徨之意演绎得惟妙惟肖,实则当真害怕谢宥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   “若崔娘子看得起谢某,谢某愿遣媒人登门。”   虽然没人看见,更是救人心切,但到底是碰到了她的身子,谢宥又将崔珌引为好友,若娶崔娘子为妻能救她,谢宥不会推脱责任。   “只是,请崔娘子等谢某一年。”他道。   崔妩闻言,一年……足以生出许多波折来。   万一谢宥识破了她的诡计,万一他后悔了,万一父母命他娶别家更好的小娘子……崔妩的盘算都要落空。   但崔妩明白,她不能催,不能着急,只能等。   崔妩沉吟半晌,道:“郎君不必为妾身舍了声名……”   “你应了,我就娶。”谢宥声如金石。   如此已推辞了两三回,崔妩自觉差不多了,只要将话圆得漂亮:“妾,是愿意的,但……”   “剩下的不必再说。”谢宥干脆而果决。   那一日,崔妩被他从谷底抱了上来。   掉下去之前,两人所说不过两句话,再出来,已私订了终身。   裙子滴了一路湿漉漉的水迹,崔妩被他抱着往上走时,一路上脸都红扑扑,指尖都在抖。   在崔珌找来之前,她低声说道:“郎君不必勉强,若此事为难,妾不会怨你。”   谢宥将一枚玉玦放在崔妩掌心,“谢某若失约,如这玉玦,听凭崔娘子处置。”   日光将他的轮廓勾出淡淡的金边,崔妩瞧得迷迷糊糊,将玉玦接下。   上头刻着“舒原”二字,是谢宥的字。   待谢宥离去之后,崔妩抛玩起手中玉玦,感叹这世道,果然好人是最好欺负的,卑鄙这一回,就能得到说不尽的好处,幸好未让别个捷足先登了。   一年之后,谢宥回到季梁,就向官家言明,请旨赐婚。   云氏知道自然不愿意,但正逢恩科,崔珌高中状元,谢宥父亲赏识崔珌,谢宥又在旁进言,才说动了谢宰相,促成了这段姻缘。   崔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总算嫁进来了,但要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的处境之下,怎么能让春柔之流来坏她的事呢。   不过与其她来下手,惹舅姑不喜,往后塞更多人进来,不如让云氏自己打发掉人才好。   往姜汤里丢了几块   冰,崔妩一口气喝了下去,快步往存寿堂走。   —   到寿安堂时已临近晚饭时分。   主君没有让人传饭,更严令下人走动,平日守着的人都退到了后头厨房和园子里,整个主院比往日更安静。   这是谢家主君住的院子,非大事,崔妩这些女眷不会来存寿堂。   进门前崔妩快速瞥了一眼正堂,谢家主君,也就是谢宥的父亲,今朝的宰辅大相公谢溥坐在上首、大伯、二伯并族中耆老都在,个个面带肃容,明堂气氛沉郁。   其中以大伯谢宏面色最差,好像刚发完脾气,连胡子都在抖。   看来是出大事了。   她低头快速走到隔扇另一边去,坐到了偏厅的下首,女眷们都聚在此,未出阁的娘子们则未露面。   环顾了一圈,不见王氏在座,再想到谢宏的神情,看来是大房出事了。   崔妩也不用问发生了什么,届时自会有人开口。   刚坐定,有人就迫切开口了。   “大嫂偷人被大伯撞见了,如今正闹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高氏压着眉,实则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偷人?   崔妩心头震响如撞钟。   那个木讷隐忍的大嫂王氏,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就算确有此事,这种事怎么会闹大呢?   莫说王氏偷人之事是真是假,就算真抓到现行,莫说谢家,寻常哪家不是将人悄悄处置了,再称染病而亡,这是连娘家都是不敢过问的。   就算王氏身份不同,但请亲家过来悄悄告知再处置亦可,如何会惊动全家,连同族老都过来了?   “王家真是欺人太甚!”   外间谢宏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其他人都在劝。   不消几句,崔妩就听明白了。   只因王氏的出身,才容不得她悄无声息地死。   王家是开国将领之后,王氏的兄长王靖北如今是保静节度使,三州制置使,如今正为官家镇守西北。   王氏是他嫡亲的妹妹,他人虽远在西北,但一回季梁,都要接妹妹过去说话,可见二人亲厚。   也就此时,通房成群的谢宏会到王氏的院子里住,对她温柔小意,只是为了让她在自家兄长面前替自己美言。   若王氏死了,王靖北不可能不管不问。   崔妩曾记得有一次她用芝麻叶浸的水给王氏梳头,还未到三十的女子,乌发里藏的就都是白头发,王氏用几声说笑掩下尴尬。   当时崔妩有一种冲动,终归什么也没说。   原来这么一个娘家疼爱,谢家敬重的大娘子,也过得如此怏怏不乐。   崔妩撑着脸,继续听着这份天大的“热闹”。   谢宏“抓奸”之后,即刻就想把王氏杀了,但他到底没有失了理智,知道断不能丝毫不给王家面子,便派人知会王家。   本以为王家知道廉耻,杀了王氏断没有他话,结果王家派来的人却说偷人之事实属子虚乌有,谢家平白辱人清白,非王氏良配,让王氏与谢宏和离。   他们还把谢家并王家的族老都找来了,等于要压着谢家的脖子要他们应下和离之事。   能做到这个地步,该是远在西北的王靖北早有交代。   谢家堂堂宰辅门第,又不好直接上告衙门,张扬自家丑事,如今正堂里正商量着要怎么办。   外头的声音嗡嗡的,崔妩心情不复方才的平静。   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出了这样的事,崔家绝不能抗衡谢家半分,也不会有家人替自己出头,她是必死无疑的。   扭头往正堂看去,谢宥只是静静端坐在末首,万事不相干的样子。   他脑子里只怕还想着度支司的事呢。   到那种时候,他会像谢宏一样生气,恨不能置她于死地吗?   大概不会,照他那寡淡的性子,怕是转头就走,任谢家人处置了她,第二日照旧云淡风轻地上衙门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会做出偷人的事来……   就算成亲之前曾经有过些逢场做戏,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寻常往来,她对谢宥并无亏欠之处。   崔妩定了定心神。   不过最好是能弄清楚徐度香如今在干什么,她不喜欢听天由命,还是该把变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只要徐度香一辈子不进京,不将二人旧事张扬出来,崔妩在谢家才能安稳无忧。 第004章 针对   偏厅里。   云氏还未露面。   自己的大儿子被如此羞辱,她只怕得气得卧床不起。   二房高氏也猜舅姑不会露面了。   她一见着崔妩,就忍不住挑起话头:“怪道人说高嫁低娶,当真是不能娶个祖宗回来供着,息妇使唤不动就算了,还做出丑事来,哪个舅姑能受这气。”   谁听不出这是风凉话。   小叔子谢禹的新妇闵氏顺着二嫂的话风奚落起崔妩来,“所以才说不如三嫂嘛,虽然出身不好,但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平日里谦卑恭逊,事事听从,比门口黄狗还要乖觉。”   二人奚落的崔妩成了习惯,一时忘了场合。   被暗讽的崔妩倒沉得住气。   她确实高嫁了谢宥,占了别人眼里天大的好事,怎能不让人眼红。   别个暗地里为难她还棘手些,但这两个,纸糊的灯笼罢了,一戳就着,对付她们最让崔妩甚省心。   “侍奉舅姑本就是息妇的孝道,二嫂嫂和弟妹既然不谦卑,不恭顺,想来是因为自恃托生了一个好出身啊,可我便是如你们一般,也不敢如此怠慢长辈啊,   官人常说舅姑教养家中孩儿辛苦,嘱咐妾连着他那份一起尽孝,你们在房里难道都不说这些,未生纯孝之心?”她不咸不淡道。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高氏听的,而是还未进屋的人。   刚刚她就嗅到了苍术的气味,该是来自仙术汤,今朝道士嘴里的名方,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崔妩照顾云氏,熟分南北苍术,对这个气息太过熟悉。   高氏一点就炸:“谁说我不孝顺,不是!你——”   “好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后门里传出一声低喝。   高氏一个激灵,赶紧端坐好。   舅姑怎么突然来了!   崔妩不紧不慢起身给云氏行礼,其他人才后知后觉起身。   云氏拄着拐杖让侍女搀扶着走出来,她头戴黑色挡风巾帻,整张脸坚硬得像摩挲发亮的老树。   在主座坐定,她先闭目喘了几口气,可见被王氏的事气坏了,还要强撑着过来听听结果。   云氏本就为王氏的事心烦,又见堂下这些息妇一点没有与谢家荣辱与共,反倒幸灾乐祸的样子,面色更加阴沉。   反倒是崔氏,让她还有几分欣慰。   云氏一共生养了三子一女,分别是大儿子谢宏,二儿子谢宸、三儿子谢宥和五娘子谢念。   大儿媳王氏和二儿媳高氏都出身高门,从前最得云氏看重,偏偏她最出色的儿子谢宥,自小得官家看重,又是三甲出身,却娶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对崔妩满意。   从前崔氏的兄长还能说前途不可限量,现在腿脚不好,前程尽砸水里去了,更见这不是一门好姻缘。   要不是崔氏平日谨小慎微伺候她,云氏断断要借机发难的。   现如今看来,娶妇看来还是低娶更好。   总归今朝以科举为重,早无世家,那些宗室一代代下去,没有实权,和皇帝亲缘也愈发淡薄,更没甚好攀。   谢家累出清贵之门,本不须借那些高门姻亲装点,不如讨崔妩这样既听话,又守规矩,能主持家务的息妇,而不是像王氏那般,总是称病,逃避来伺候她这个老婆子。   崔氏的出身,轻易就拿捏得住,她不敢生事,就是真做了丑事,几棍子打死了事,不必像现在这样,被一个王家卡住了喉咙。   “今遭的事你们既知道了,个个都在心里警醒着,好好听听,这王氏是个什么下场!”云氏的话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王氏敢偷人,还想和和气气跟她儿子和离?   绝无可能!   见云氏不复平日的假慈悲,几人忙低头应声:“舅姑教训的是。”   偏厅的息妇们有了泰山镇着,不再言语,个个低头屏息静气,气氛转眼沉闷下来。   外间的侍女一连进来给云氏传了几次话,都不见结果。   两家人还在吵,谁也不肯让步,已经过了饭点许   久,天都黑了。   崔妩端正在交椅之上,她一日未曾好好休息,又刚染了风寒,左右这件事与她无关,姜汤暖着肺腑,便撑着额头有些昏昏欲睡。   雨渐渐停了,檐间连绵的雨结成圆润的珠子滴下,盖住滴漏的声响。   谢宸就在这时进来了。   正堂里争不出个眉目,主君已经离开了,谢宸被吩咐去问王氏有什么话说,他是去见了王氏刚回来的。   他进来时,还刻意看了崔妩一眼,才跟云氏回禀:“嫂……王氏有话要说。”   高氏对夫君的反应何其敏锐的,跟着白了崔妩一眼,可惜崔妩疲惫,一个也没看见。   云氏压着迎枕,沉声问:“王氏说了什么?”   谢宸说道:“王氏说,三弟妹能证明她没有偷人。”   “你能证明?”   高氏扭脸朝崔妩来,声音听着格外尖利。   崔妩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嗡嗡的,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王氏为何会在这件事里提到她?   “吵什么!崔氏,这是怎么回事?”云氏目光炯炯盯着崔妩。   崔妩收拾起凌乱的思绪,镇定道:“息妇不知。”   高氏率先不信:“你不知道,那王娴清为什么要你证明她的清白?说起来你们平日就格外亲近,你怕不是早知道她偷人的事,还替她遮掩。”   崔妩压根不理她,一心跟云氏交代清楚:   “今日息妇一早到青霭堂请安后就去置备酬神的琐事,直忙到午后才回藻园浣发,官人正是这时候回来的,紧接着就来了存寿堂,整日都未曾见过大嫂子,这些处处皆有人证,息妇不明白此事,何以会和息妇有干系?”   这倒是说得不错,今日崔妩去了哪里,一查便知。   云氏看向谢宸:“王氏当真要三息妇去给她做保?”   谢宸听了,也怀疑王氏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才会请崔妩给她做保。   崔妩继续自辩:“王氏若与息妇交好,甚至将此事与息妇说过,她这时拉上息妇作证有何用,难道不怕此时为求自保反证她偷人的事?   若未与息妇交好,没说过这事,息妇既不知情,更未当场见着,怎么与她作证?”   这一句倒是真的。   说来说去,王氏都不该找崔妩。   怕只能是王氏糊涂了。   高氏道:“你怎知她不是慌了,才求你这个好姐妹救她一救呢?”   闵氏紧随其后:“三嫂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呀,看来王氏是错信你了。”   崔妩未应,上首拐杖先重重杵了几下,“够了!”   “不管王氏想干什么,三息妇,你都去见她一见,好弄个清楚,旁的,不须你们两个来多嘴。”   见舅姑都这么说了,两个息妇都噤了声。   情势急转直下,崔妩不复方才的轻松,屋里几双眼睛盯着,座椅跟针扎一样,教人坐立难安。   “现在去吗?”她说着起身。   谢宸道:“王氏说完这句就晕了过去,”   那就没法问了。   崔妩皱眉,王氏是故意的还是真晕了?   外间响起椅子挪动的声响,人一个个都走了。   僵持了这么久,车轱辘话来回说,谁也不肯让步,总不能在这儿熬一宿。   谢宸忧心忡忡道:“照这形势,王家这是铁了心要闹到衙门去了。”   “不成!”云氏断然拒绝。   宰辅门第的丑事,闹到衙门去,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她儿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王家怎么这么不要脸。   谢宸问:“那王氏是跟着王家的人回去,还是……”   云氏震声道:“自然是留在谢家!”   以王家今日的做派,人一被带走,只怕要不知所踪,到时候都没处说理去。   “三息妇,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云氏说罢,不再看她。   崔妩恭敬一礼:“是。”   走出存寿堂大门,谢家子侄们都站在檐下,小厮们撑着一把把伞将族老们送回去,谢宥回身就见崔妩迈过门槛。   高氏见到谢宥,刻意说高了几声:“三弟妹和王氏到底是不是沆瀣一气……”   谢宥必然是听见了的。   崔妩仰首看他俊美的面容靠近,心里叹了一口气,谢宥怕是也要质问她一顿。   “姜汤喝过了吗?”他问。   夜风在那一刻轻柔覆面,崔妩愣了一下。   他只是问自己喝药了没有……   崔妩有点措手不及,好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推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谢宥的声音一瞬间和阿娘的重合。   她扭头朝向庭院,眨眨泛红的眼睛,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官人饿不饿?”   “无碍,你回去用过饭,就早些睡下吧。”   夫妻二人只是低语,高氏在一旁听着了,大大翻了个白眼。   矫情劲儿!   闵氏盯了几眼,转头找谢禹去了,两个人沿着昏暗的连廊回院子去。   “官人,今晚风好大啊。”   她娇怯的声音传来。   “有吗?你穿得挺厚啊,诶!这么大的路你挤我做什么?”   “妾哪里穿得厚。”   “不厚,那我也没衣服啊,不是!你推我做什么!”   “……”   夫妻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云氏在崔妩离开之后,问谢宥:“你怎知崔氏没有参与其中?”   谢宥道:“大嫂要见崔氏之前,先见了王家的人。”   “所以?”   “怕是有人教大嫂这么说的。”   云氏也不是傻子,她放下这事,说道:“崔氏一年未成孕,该请个郎中看看吧?”   “不必请什么郎中,不过是儿子平日事务繁忙,少去她房中。”   “当真如此?”   “当真。”   云氏心道方才小夫妻那般情状,这话未必是真的,“娶妇是为了传宗接代,主持中馈的,敬重便是,你可不要过分疼宠她了。”   谢宥不言。   他不觉得自己算宠崔妩。   “手怎么包着,伤了?”   “裁纸时划破了。” 第005章 风寒   崔妩独自回到藻园,谢宥还留在存寿堂。   枫红忧心忡忡,“娘子,要是真上了衙门,您要怎么说呀?”   怎么说?   崔妩心道她还能怎么说,要她说啊,王氏这些年受的腌臜气不少了,谢宏自己那么多女人,可见对王氏并无真心,那王氏才偷了一个人,他跳脚什么呢?   况且谢家已经算占尽了好处。   一个高门息妇嫁过来相夫教子,料理庶务,为你生儿育女,忍受夫君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还有那个一点也不和善的舅姑,在娘家闭口不言谢家坏话,忍气吞声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整个人都被榨干了。   就算放了人家,谢家还白挣俩孩子,又白得王家欠一份人情,一点不亏。   只需谢宏松口,承认了没有偷人的事,大方放王氏离开,谢家更不会丢一点面子,顶多谢宏自己气不顺罢了。   实在不想和离,反正大房院子够大,大家继续做一对表面夫妻,从前谁也不管谁,往后照样。   王氏无论偷几个,谢宏既然不理会她,更不知道,又何必去在乎呢。   僵持到如今,都是谢宏之错!   但这也就赌气想一想而已,崔妩哪顾得上王氏的瓦上霜,只防备着自己别被牵扯进去才好。   她将一块木牌交给侍女妙青:“去季梁河角子门找管场的蕈子,让他打听一下徐度香如今是什么境况,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妙青握着牌子,担忧道:“娘子,你怎么突然想起徐官人来?”   崔妩知道眼下人海茫茫,那人又好远游,未必找得到人,况且她与徐度香那段情鲜有人知,更没证据,何必担忧。   但有些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心中不安宁。   “我只是求个心安,你过几日再去,别引人怀疑。”   “奴婢知道了。”   妙青出去后,崔妩撑着额头闭目,想王氏的事。   如今王氏突然提及要自己为她做保,到底是拉自己下水,还是真觉得自己往日同她交好,相信她的为人?   崔妩如何能知道王氏有没有偷人?   如今倒好,云氏刚瞧自己顺眼了几分,现在又恼上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什么头绪也没有,她索性转头去大厨房。   今日酬神,得了香火的道观还送来了些新鲜槐芽和槐叶,最适合做冷   淘,崔妩打算亲自动手。   这个时辰各房都在传饭,偌大厨房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个管事的吴娘子坐在矮凳上砸核桃。   崔妩没想到会遇到了春柔。   她一见着崔妩,眼珠子就往旁边溜,连行礼都没有就躲到了小丫头堆里去,拿菜叶逗弄水缸里的大青鱼去。   崔妩此刻没心思理会她,问管事婆子:“鲜槐芽和槐叶呢?”   吴娘子拍拍围裙上的核桃碎起身,打开了竹篾盖着的筐子:“在这儿呢。”   崔妩皱眉:“怎么只剩这些了?”   筐里剩的,怕是做一碗都勉强。   她记得自己是嘱咐过这槐叶她要用的。   “真是不巧,”吴娘子豆子一样圆的五官挤在胖亮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高娘子听说厨房有新鲜槐叶,派人过来要,老奴说了这是您要用的,可是来传话的丫头说……”   她瘪瘪嘴,没往下说。   崔妩想也知道话不客气,她只问:“谁来传的话?”   吴娘子往外一指,春柔往小丫头里又是一躲。   藻园的侍女给二房传话,还真是……看来是把存寿堂里的事也散播开了。   崔妩不动声色,只由得春柔继续作死。   总归还剩一些,做一碗也够了。   用襻膊系好袖子,崔妩让枫红烧热水焯槐芽,自己转身揉面。   平日里崔妩过来,最热络的必是这位吴娘子,但今日见她忙碌,却说:“老奴吹了风,不好将病气过给娘子,就先出去了。”   人是扭着身子往外走了,眼睛还紧盯着这边。   出了厨房门没多久,各房送菜的婆子回来了,她钻到人堆里去,不知道在说什么,婆子们一直往厨房里张望。   规矩再好的门第,下人一多了,老人又在年轻息妇面前拿资历,人就不好管了,就如眼前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炉火纯青。   崔妩再八面玲珑,想要在管事娘子里头说话响亮也是费了大力气,如今一个传言,就能把她推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往后的路,还有得走。   冷水浸着五指,让她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明日王氏不管说些什么,她必要应对周全,断不能让人轻易冤了自己去。   到了二更谢宥才回来。   见桌上有槐叶冷淘,谢宥先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崔妩紧张问:“是不好吃吗?”   “你不安心休息,折腾这个做什么?”   谢宥放下了筷子,眼神有些严厉。   他吃出来了。   崔妩低头揉搓着手里的帕子:“妾身只是挂念官人喜欢吃这个,难得新鲜的槐芽,不做就可惜了,原本就是几个喷嚏,喝了姜汤就好了,不打紧的。”   谢宥一见,更不知该如何说她,只是再不碰那碗冷淘。   崔妩见他欲言又止地,问道:“怎么了?”还以为他终于要问自己与王氏的牵扯。   谢宥只是想到了云氏的叮嘱,但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恹恹,便按下不提,只道:“没什么,你不必守着我用饭,去歇下吧。”   崔妩莫名其妙,一颗心难免七上八下的,转身进了内帷,仍旧隔着流苏帐看他用饭。   只是实在疲累,卧着软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想扯被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被挪到了臂弯上,熟悉的气息在脸上拂过,而后是一阵起落的水声,片刻,湿暖的帕子就覆上了额头,一下一下擦拭着。   崔妩没有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在给她擦拭。   “醒了?”谢宥问。   她咕哝一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也没有醒。   崔妩难受得厉害,什么端庄体面都不想讲究,兼之心里委屈得厉害,就是要抓住他的衣袖,把脸埋到他衣袖上。   如此尤嫌不足,钻到他的颈窝去,呼吸里都是他身上带的檀香味,才安分下来。   谢宥呼吸都顿住了,又不能把人扒拉出来,可她一藏起来,就擦不到脸了。   一抬首,就见枫红站在床边,看得眼睛锃亮。   察觉到主子眼神,枫红一个激灵,说道:“奴婢出去看一下药煎好没有。”转头溜了出去。   谢宥脖颈贴着崔妩烧红的脸,听她呓语,只可惜一句也听不明白。   烛火在隔心纱上恍出光晕,药还没来,不须叫醒她。   崔氏这一年从未病过,或许有,但他从未得见。   这也是成亲来,他第一次抱着她,不是初一十五,只是寻常时候,若夫妻恩爱相依。   第二日天还没亮,王家的人又过来了,青霭堂的下人过来请崔妩快些过去。   谢宥皱眉,看向床内。   “元瀚——”他唤道。   被子里伸出一只葱嫩的手轻扯谢宥衣袖,不让他喊人:“官人,妾身起来了。”   “你再睡一会儿,晚些过去。”他说道。   “喝完药睡一觉已好了大半,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的,”崔妩强撑起身,“妾身早些去,早些回。”   她得拿出立刻就要解决了这事的迫切来,不让高氏那帮肯定要传她心虚躲病。   谢宥起身出去,掀开的珠帘震荡不休。   “让外边的人等着。”语气冷冽似十二月扑面的风。   崔妩听着外间的动静,眨了眨眼睛,   洗漱过后,她照旧过来给谢宥整理官袍玉带,谢宥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她踮起了脚。   谢宥垂目走神,不防脸颊被轻轻碰了一下,那双低垂的剪水秋瞳怔了一瞬,而后明澜层叠而生。   怎么了?   那双眼睛好像在这么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崔妩因为害羞,眼眸中泛出羞怯的神采,病气都去了几分。   “晚上会早些回来吗?”她揉着他的指节。   “应是如往常一般。”   “那我们吃蜜煎樱桃好不好?妾身用岭南的荔枝蜜腌渍,那蜜颜色和琥珀一样,芳香馥郁,甜得也刚刚好!”   甜得刚刚好……谢宥视线在她脸上流连,轻轻点头:“好。”   屋外。   青霭堂的下人被谢宥镇压了下来,老实等着屋里的主子露面。   只听得门扉轻响,抬手就见身着官袍的谢宥出来了。   他看了那些奴仆一眼,道:“三刻钟药就煎好了,崔氏得回藻园。”   这是命令。   青霭堂下人眼睛都不敢乱扫,垂首应是。   等崔妩出来了,夫妻俩走出藻园才分头,一人出府上衙门去,一人往大房所住的恩霈园里走。   —   崔妩不常去恩霈园,常是王氏来藻园寻清静。   眼下青霭堂的下人走在前面,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她引路,只是为了监视崔妩和王氏说了什么,好给云氏回话。   王氏的两个孩子,庆哥儿和秋姐儿被带到云氏娘家玩儿去了,全家都瞒着,还不知道自己阿娘的事。   院子大门被护卫守着,王家的人和护卫在拉扯,崔妩不理会,绕了进去。   刚靠近房门,就听到谢安醉醺醺的咆哮声从王氏的屋中传来。   崔妩站定步子,不知道要不要进屋去。   “当初你那通房有孕的时候,舅姑教我识大体,顾大局。”王娴清听着精神还算不错,而后她笑了两声,   “现在,也该到你识大体,顾大局了,为了两家清誉,谢宏,放我归去才是正经,不要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胡闹。”   崔妩心底不由为这句话叫好。   “你——”   谢宏气结,随即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传出来,听得崔妩都清醒了几分。   “为了两家清誉,该你去死!”   王氏说话“我为何去死,我是王家的人,你那么怕我兄长,我就是要在你眼前,毫发无伤地走出谢家。”   谢宏彻底疯了。   “我现在!我现在就去把庆哥儿和秋姐儿带回来,让他们看看,他们有一个多丢人现眼的亲娘!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王家门风败坏,你的儿女一辈子抬不起头!”   一说到自己的孩子,王娴清不复方才的冷静。   “怎么你做的事不丢脸,我做的就是丢脸!”   “你故意把这些事闹到他们面前,决意不让孩子好过,是你这个当爹下贱,没有廉耻!”   “虎毒不食子,从前你不配当爹,现在,你故意作践他们,   你更是连个人都不是了!”   “我早该离了你!我一开始就不该嫁你!”   王氏喊得撕心裂肺。   谢宏被这一通指控之后有没有恼羞成怒崔妩不知道,但她听着只是叹了一口气。   王氏说得并没有错   然而男子天生就是比女子绝情,王氏只有这两个孩子,谢宏却有一堆孩子,不过是多偏爱哪一个罢了。   他现在只想报复,讨回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孩子如何,他不在乎。   甚至他会打断两个孩子的脊梁骨,再告诉他们,是因为王氏才让他们蒙羞,让他们不配做谢家子弟。   往后他们会以亲娘为耻,杀人诛心,才是对王氏最好的报复。   “啪——”   谢宏又打了王氏一下。   “你生的,难说不是孽种!我为何要怜惜!”   崔妩听不下去了,转身推开了门。   屋里,谢宏一手揪住王氏的衣领,还要再打,王家派来的人一拥而入,把谢宏拉住。   王氏衣领被松开,倒伏在地上。   崔妩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告罪道:“打搅大伯,舅姑让妾身过来瞧一眼。” 第006章 诬陷   谢宏喝醉了酒,眼睛红的也不正常,时不时吸下鼻子。   他暴怒得像一头山中跑下来的野猪,闻言狠狠瞪了崔妩一眼,甩开拉扯他的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崔妩扶起王娴清:“大嫂嫂找我?”   “弟妹,你信我,我没有偷人。”她揪紧崔妩的衣裙,泪流满面。   崔妩搭上她的手:“昨日我并未在当场,嫂嫂想请我作保,着实有些为难。”   “可谢家我只与你交好,现下谁都不肯信我,你该是知道我的为人,若你也不能担保,我只能一条白绫吊死算了!   我死之后,庆哥儿和秋姐儿就求你多照应照应他们,谢宏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王氏当真是清白?崔妩想到她方才和谢宏说的话,有些迟疑。   “嫂嫂万不可轻生,一切都是能查清楚的,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嫂嫂可否告知予我?”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怎么就在那里,他是突然出现,突然就抱住了我!我来不及喊,官人就进来了……   弟妹!我刚刚对官人说的都是气话!我真恨他!可我真的没有偷人!”   崔妩沉默,难道真是遭人陷害?   “要不,让两家查一下那男子的来历?”   “去查!一定要查出来,证明我的清白!”王氏语气急切。   “好好好,你们都听到了!将此事告诉舅姑,一定要让人查清楚!”   青霭堂过来的下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快步跑去给云氏回话。   我在这儿陪你坐一阵儿好不好?”见她还未平复情绪,崔妩温声安慰她。   枫红提醒她:“娘子,您还得回去喝药呢。”   “没事,端来恩霈园吧。”   “是……”   崔妩留王氏在卧房休息,一个人在正堂里坐着,慢慢喝完了药。   剩余的人慢慢退了出去,只王家的人不肯走,说法是担心谢宏殴打王氏,担心谢家杀人灭口。   崔妩将药碗放下,吐出一口气,“王氏如何?”   妙青答:“睡下了。”   听到王娴清睡下了,崔妩反而去找了她。   屋子里,王娴清盖着被子,   “嫂嫂,”她俯视着那单薄的背影,“为什么说谎?”   “你说什么?”   “青霭堂的人已经走了,你尽可以说出来。”   崔妩从未信过王氏的话。   王家昨日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么斩钉截铁要和离,若有转圜的余地,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谢家的人不是傻子,特别是谢溥,宰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家不查,就是因为这事板上钉钉了。   崔妩会附和她,只是想显得自己蠢一点,好把干系撇个干净。   王娴清的眼神有些躲闪,才支支吾吾地说:“要找你的人不是我,是她。”   “谁?”   话音刚落,王氏的侍女中站出来一个人,朝二人利落行了一礼。   “妾身钟氏,见过崔娘子。”   崔妩打量着眼前的钟娘子,丹唇柳叶眉,端得是英气妩媚,看人的眼神像一把软剑,柔韧有劲,瞧着是练家子。   “哪个钟家?”   “家父只是西北边陲的一名保义郎。”   边关来的,崔妩了然,这是王靖北派来的人,可昨日才发生的事,他远在边关,怎么能及时知道呢?   这是王氏和王家提前设好的一个局?   但和离……需要做如此损害自己的名声吗?   钟娘子也在打量着这位崔娘子。   今朝女子装束以华丽贵重,常高冠长梳,施粉黛花钿,人人都要幻化成一座七宝楼台不可,各色脂粉冠子官巷花作行就是季梁最挣钱的营生。   可这崔氏却淡妆素裹,温柔写意,不见半分矫饰,虽说她嫁作人妇,穿衣打扮不能拿未出阁女子比,但在妇人之中也算黯淡的。   偏偏此人毫不打扮,便胜别个费力打扮的十分,一袭素罗穿得温柔写意,质比天然,那头顶团冠透着熹暖晨光,称一句观音显相也不为过,着实气人。   这样的出身,配这样的样貌,嫁给谢宥那般人才,想也知道崔妩在谢家过得不易。   钟娘子早就听闻谢宥的名声,传扬得跟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结果求娶来的大娘子这般貌美,真是一点没亏待自己。   终究男人还是好色的。   “咳咳……”崔妩轻咳起来,“钟娘子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是位病西施呢,钟娘子稍敛神思,道:“崔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妩看了一眼王氏,她被贴身的丫鬟裹上了披风,一直没看这边。   看来是知道钟娘子待会要说什么,而且对她极为不利。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让嫂嫂也听听。”   钟娘子点点头,“谢三郎如今在何处?”   崔妩警惕起来,“官人自是当值,风雨不辍。”   她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那崔娘子可认识徐度香其人?”   “徐度香……”她轻轻重复这个名字。   听到名字那一刻,崔妩的心已被掐住,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才问:“却不认识,是何人?”   “不是崔娘子的旧相识吗?”   她颇为好笑:“钟娘子替我认的旧相识?”   “是那位公子自己说的。”   “还请钟娘子说明白些。”崔妩脸已经冷了下来。   “我若说了,崔娘子脸上只怕就不好看了。”   “钟娘子含沙射影,将我与别个男子扯上干系,传将出去,我怕不是只能投水自证清白了。”她如寻常妇人那般涨红了脸,显然是动怒了。   钟娘子闪烁其词:“崔娘子息怒,这事也是妾身道听途说,您既没有,何必动怒呢?”   “那就带来谢家,同我分辩一番,我倒想知道,与他何时、何处认识的!”崔妩胸口起伏,显然受辱极深,   “若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你、连同让你踏进门的王家、还有那劳什子的徐度香,我都要告到御前去!”   钟娘子退了一步。   徐度香并不在王家手里,但王氏等不了他们把人抓来威逼利诱,何况那徐公子只说要找人,给了家世年纪样貌,还有一幅画像,口中只说是旧识,其余的并未多加透露。   钟娘子如今说出来,只是诈一下崔妩罢了。   一看诈不出来,只能作罢。   若是擅自指控崔娘子婚前失贞,又拿不出证据,连着王氏的事闹成两桩公案来。   到时两桩皆不得胜,陛下会怎么想王家?   何况徐度香先莫说是不是与崔妩有私,那也是成亲前的来往了,现在拿出来做文章实在不够看,此刻若拉拢不住崔妩,更是置王娘子于死地。   王家没必要惹这么多事,钟娘子自己更担不起。   “既然崔娘子不认识,那便罢了。”她退了一步。   崔妩眼中已经浮现厌恶,“钟娘子若无别事,王氏的事,我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会偏私,你请回吧!”   “不忙,”钟娘子调转矛头,“崔娘子既然不愿舍弃自身,那崔家的人呢,你也不在乎了?”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兄长又断了腿,想要拿捏住崔妩,实在易如反掌。   还想用崔家人的命威胁她?崔妩冷笑一声。   “钟娘子高看我   了,王氏偷人就是偷人,妾身也不能扭转乾坤,就是崔家的人都死光了,我也判不了王氏无罪。”   她才不会为了谁牺牲掉自己。   钟娘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难以拿下。   本以为这种深宅女子没经什么事,这位更是出身低,看着柔柔弱弱,倒是沉着冷静,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崔娘子还真是冷血无情。”   “不是无情,是被逼无奈啊,”崔妩两手一摊,“总归无端被扯进来,崔家要是出事,怎么着都是要拉大嫂嫂给我家陪葬的。”   钟娘子已流露凶相,“看来崔娘子很喜欢鱼死网破。”   王靖北交代过,王氏非救不可。   “你说我要是在此处杀了你,说成是你偷人才畏罪自杀,那个男子不过是在谢府迷了路,才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   那么谢家和王家愿不愿一起,体体面面地把这件事压下去呢?”   “我偷人?哈哈哈哈——”崔妩笑了起来。   “你说我官人会不会答应这件事?”   谢宥是这一辈里最有前程的,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比起不出众的谢宏,谢家更看重谢宥,王家冤枉他的夫人偷人,就是在抹黑他,抹黑谢家,谢家怎么可能同意。   还是没有吓住她……钟娘子胸口哽了一口气,“看来崔娘子是怎么都不愿意帮我们了。”   “那能如何,钟娘子出言不逊,强逼良家,瞧着也不像要给我活路。”   “可若那奸夫一口咬定是来找你的,却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你待如何?”   “你们想污蔑我可不容易,不然试一试,咱们闹大一点,闹大御前去,看看这个奸夫能不能安到我头上?”崔妩语调轻扬,听着一点也不慌张。   钟娘子有些黔驴技穷,朝崔妩走了一步。   今日威逼不成,要是她将在这儿的言谈说出去……   崔妩退后半步,说道:“迫之,不如利之。”   “你不顶罪,难道有本事让王娘子安然无恙?”   “有没有本事,也得试试才知道,如今,你们若是有法子,会找到我这儿来吗?   况且王家有什么图谋,大相公看得比我更清楚,今日之事就算我说出去,于此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妙青也在此时走了进来,直直看向钟娘子。   钟娘子的杀心这才歇下,“你要什么好处?”   “我要的你拍不了板,给不起,咱们且走且看吧。” 第007章 清白   钟娘子走后,崔妩重新坐到了床边,“看这态势,还是要上公堂对峙的。”   王家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王娴清卧在床上,沉默不语。   崔妩轻按她的肩,“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对着府尹的惊堂木,一个人抗辩,再一五一十地交代……府尹办惯了案子,你想哭着骗他,一点用也没有,   两家出了这种事,整个季梁的人都要来看个新鲜,到时候人人挤站在应天府门口,盯着你,指着你,肆意揣测你那风流韵事的,骂你水性杨花……   嫂嫂,你怕不怕?”   怕,她当然怕。   掌下背脊在微微发抖。   “嫂嫂不如将昨日的一切,还有那男子之事告知于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王娴清听着她轻柔的语调,有些心惊肉跳。   从前她一直以为崔妩最是和善,在这府里低着头做人,必定极好拿捏,谁知道她竟寸步不让,未让钟娘子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拿捏住了。   此刻她的手搭在肩上,王娴清有点畏缩,忍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弟妹,我……对不住你。”   “如今为你清白脱罪要紧,不然庆哥儿和秋姐儿该如何自处呢。”崔妩安慰道。   她放任钟娘子威胁她时,崔妩就不再对她有半分同情了。   “我,我知道了……”   “仔仔细细,不要有遗漏,也不要骗我。”   “我同那人从前确实熟识,但那日他来,我是不知情的,不然如何会让谢宏见到……”   崔妩听着她所说,慢慢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确实偷情,也确实撞见了,但这只是王氏自己以为的,王家来得太过及时能解释,但过分果断的态度就值得斟酌了。   必是提前得了家主首肯的。   但王靖北可是在边境啊。   走出恩霈园了,崔妩都没有想好。   到底是将此事告知舅舅舅姑,还是直接从王家手里捞好处呢?   —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家到底还是去衙门报了案。   王娴清当夜就被带去了季梁府衙。   原本只是谢家和王家的家事,按照这两家的身份,很快就能闹得满朝皆知。   想也知道,谢家和王家这一桩案子怎么判,难以各家的意志和单纯的对错为,掺杂了太多朝廷、百姓对“偷人”这件事的态度。   违背妇德,若不判死,对百姓的“感情”便是伤害。   那些大男人们会觉得,这是对妇人的纵容,物伤其类,来日的他们的娘子也偷人,官府还直接把人放回娘家了,这怎么行?   不能主宰女子的生死,那为何还要成亲?怕是人人皆要咆哮一句“世风日下”。   不管这案子怎么来,后世里都要记上一笔,成为训导天下夫妻相处,又或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   崔妩始终没想明白,王家是在救王氏,还是在害她。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上公堂,还得看谢家的意思。   —   青霭堂里。   几个息妇在云氏床边听候。   王家报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气到卧床,黑灰的脸色显得皱纹更加凌厉。   几个侍女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高氏殷勤地将汤茶药端到云氏手边。   说是药,实则是取百钱茶叶嫩芽,加一升绿豆去壳蒸熟、十两山药细磨,掺入半钱龙脑麝香细细捣杵成末,密封罐中窖三天,要喝时取出来煮。   云氏有很多息妇,最不缺人孝顺,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喝过茶,高氏又将一碗玉清燕窝端起来,喂到云氏嘴边。   “这是息妇天未亮就起来坐的,要挑这燕窝啊最是费时,难得挑得这么干净,火腿和鸡汤也炖足了时辰,佐以新鲜蕈菇,舅姑定要多喝一些。”   云氏还算受用:“难为你这么辛苦做来。”   崔妩闻言,悄悄瞥了一眼闵氏苦瓜一样的面色。   为这羹汤里的燕窝,挑瞎了眼睛的人是闵氏。   她们这几个息妇凑在一块儿打叶子牌,高氏和闵氏做局想坑崔妩,只可惜有枫红和妙青在,想要在崔妩眼皮子底下出千,门都没有。   点破几次,她们就变得畏手畏脚,反而是崔妩知道如何神出鬼没地出千。   几轮下来,两家愣是输给了一家,隔房的嫂子小有收获,同崔妩说说笑笑,高氏和闵氏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高氏家底丰厚,还扛得住,闵氏的银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要这样回去,谢禹怕是得念叨她。   “嫂子……”她不知道要求哪一个。   崔妩利落将银子扫进锦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去挑燕窝,备了给舅姑做早食呢。”   高氏按住了她扫银子的手,“哪有赢了银子就走的道理,咱们继续!”   “可这燕窝……”   闵氏也为难:“嫂嫂,今日没带够银子……”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般荔,你不是缺银子,我给你银子!咱们继续!”   般荔是闵氏的闺名,她惟高氏马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崔妩却不给面子,将叶子牌一推:“舅姑最近心情不佳,我想着挑燕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   可高氏已经输上头了,死活不肯放人。   她说道:“待会儿让般荔陪你挑。”   “这……只怕不好吧。”崔妩看向闵氏。   “这有什么,算是般荔还我的银子了。”高氏一心只想赢钱,说话没了分寸。   闵氏欲言又止。   就这样,打完叶子牌,二人也没从崔妩手里讨了好。   闵氏本来只要帮着挑燕窝,结果输到活全成了她的,被赶去挑了半日的燕窝,眼冒金星,银子也被掏空。   高氏见她挑得好,又对崔妩赢钱之举不满,索性抢过了这道燕窝,在云氏面前长脸。   云氏喝过燕窝,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嫁到谢家时,官人科举刚中,谢   家空有清名,正走着下坡,几十年来,谢家是我同官人再撑起来的,朝中无一步行差踏错,内宅妯娌都是和善贤良之人,一心支应着自己的官人,才有了谢家声望日隆,支应起门庭的日子,被人称一句清贵,可就这么一桩,就一桩事闹了出去……”   云氏拍打着蚕丝被面,“当年为你们大伯娶了王家妇,我眼见她当初是个好的,没承想芯子里自轻自贱,谢家这上百年的清名,都毁在她手上了!”   云氏身为谢家妇,宰辅夫人,与有荣焉,一生都在相夫教子,以维护谢家、维护夫君的声誉为己任,几十年不出事了,一出事就把脸丢到了全天下面前。   后宅不宁,比起谢溥,她才更是脸被踩在泥里那个。   “武将卑贱,寡廉鲜耻,不识大义,实不该结这门亲。”她说得两颊的肉都在抖。   息妇们一脸恭顺地听着。   崔妩忍不住腹诽,果然错的都是王氏,谢家那好大儿一点错处都没有,还委屈坏了。   谢家的清名,只是捂住罢了,   “对了,王娴清跟你说了什么?”云氏犀利的眼睛锁住崔妩。   崔妩连忙交代:“她说从前同我交好,我知道她的为人,是断不会做这种偷人的事,求息妇为她担保,和大伯说清楚,   若是和离不成,她就要找条白绫勒死自己,届时请我好好照顾庆哥儿和秋姐儿,息妇只应了后半句。”   云氏点了点头,和她从下人口中听得分毫不差。   谢念弱声道:“王家如此强硬,难说嫂嫂不是真的清白……”   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崔珌不愿再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看向崔妩柔白的侧脸。   “阿妩从前最喜欢坐阿兄腿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不知是不是在逗她,   “如今哥哥在轮椅上,阿妩就是坐着一路过去,哥哥也不会累了。”   崔妩还未答话,枫红先变了面色。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 第008章 崔珌   “阿妩年少不知轻重,兄长莫再提了。”   檐铃被风吹出低响,扰乱心绪。   崔珌笑意淡下,“不知轻重?你是最知道轻重的。”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   “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   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谢宥知道那地方,崔妩睡在床内,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帐外的一小块地方,是以她往里面藏东西,谢宥并不觉得奇怪。   崔妩放好东西蹭下了床,就见官人一身雪白的里衣,发尾微湿,是沐浴过了。   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着淡淡檀香,床榻的光被挡了一大半,立刻就暗了下来。   崔珌忽记起崔珌初见谢宥,曾吟过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现今愈发觉得贴切。   她在黑暗里仰首,鼻尖追寻他的气息,嘴上却说:“官人要不到东堂安置吧。”   她怕给谢宥过了病气。   谢宥明白她的意思,“不必,昨夜也是这般睡的。”   他既这么说,崔妩也不坚持,爬下床去取干燥柔软的帕子,谢宥就这么看着。   靛蓝蚕被之上,崔妩朝上的脚心白中透粉,柔软的衣料垂下,勾勒了腰身,往下爬的时候一扭一扭的,像小动物一样。   谢宥有俯身追上她,贴上她的背的冲动,似乎春暖花开之后,山里的野物繁衍,多是这个姿势。   她得跟雌兽一般,乖顺蛰伏,被他撞得呀呀低叫,好声讨饶。   这么想来,他们行房的花样确实单调了些……   谢宥挡不住那些道貌岸然的心思,一直到崔妩取来布巾,才在床边坐下。   崔妩对他的念头全然不知,细心帮官人把发尾一点点擦干。   二人一时无话。   崔妩还在想商铺的事,心情忍不住雀跃,连带着脸都红扑扑的。 第009章 夜话   因为崔妩,谢宥无数次想到自己的幼年。   他在龙虎山上修道念书,家中人探望时,会给他带山上没有的吃食。   他二哥谢宸指着丰乐楼的果子,一样一样给他说:“这是蜜糕、这是栗糕、这是酥油泡螺……”   谢宥并不爱吃甜的,饴糖甜过舌面的感觉,他只有淡淡的记忆。   他也不记得,当时那么多果子糕点是怎么吃完的。   很奇怪,从杭州初见崔妩,那些口舌间的记忆又一瞬间复苏了。   一见着崔妩,就觉得她好像一块糖糜乳糕,眨眼时好像能抖下糖霜来。   后来入水救她,抱在怀里时,让他突然想念起唯一一次,吃过的那碗冰酪。   她浑身湿透,靠在大石头边,日光清澈,罗衣玉色鲜,该是青玉瓷中鲜盈盈的一枚春水生琉璃冻……   谢宥自小清修,却从未缺衣少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见着崔妩,总觉腹中空茫。   新婚夜后,谢宥本是一次辄止,但见她带着泪痕入睡,手不受控制地,又圈上了她的腰肢。   鼻尖蹭过的一寸一寸腻滑,耳畔听她喊一声声“郎君”,向来清明的脑子只剩一件事,重复、枯燥的事,腹中才得填补。   只是这一桩事,他反复尝过的滋味,始终不知道像什么,搜遍记忆,遍寻不得。   后来某一日,他下值归家,见晚霞残照,心神一动之间意识到。   阿妩的味道,该是一种酒。   只是他甚少饮酒,不知道哪一种。   季梁有七十二家正店,所酿的酒不下千种,偏偏他找不到是哪种。   他爱惜这滋味,爱惜眼前人,只后悔初一十五的约定,让那份空茫常没来由地出现在腹中,谢宥索性忙碌在差事上,少见崔妩。   “官人?”   沉默太久,崔妩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   谢宥突然开口:“昨日母亲同我说了……子嗣之事。”   崔妩心头一紧,捏着谢宥的衣襟,“官人和舅姑是怎么说的?”   难道藻园也要有通房了?   “我在上清宫时亦有看过一些医书,这事大抵讲究时辰……”谢宥斟酌着词句。   崔妩仰首认真听他说,微张着嘴的样子显得呆傻可爱。   “那官人,官人是说……”她还结结巴巴。   “往后不必再守什么日子了。”谢宥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想来淡泊的眸子里有柔光轻漾。   说起这件事,谢宥是后悔的。   道家讲究“见素抱朴,少思寡欲”,谢宥新婚夜提出往后只在初一十五行房,当时崔氏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同意了。   未料到,后悔的人是他自己。   谢宥第二日起身时就曾想过,要不就将前话作废。   但是,可话说了出去,怎可轻易更改,何况他能生出这样的心思,证明已陷入其中,确实要些规矩制约。   如今破了规矩……只是为子嗣罢了。   谢宥这般安慰自己。   崔妩未见多高兴,原本只需初一十五受熬炼,那现在岂不是……   可她眼下确实该着紧一些,孩子是她在谢家站稳脚跟的筹码,而且,和谢宥若有一个孩子,那就……更像一个家了。   “一切……依从官人所说。”她转身,原是要上榻去,又转过来问:“那官   人,要行房吗?”   娘子穿着湘妃色薄衫,俏生生坐在眼前,问他要不要行房,谢宥道心修得再好,耳根也立刻红了。   他沉着一口气:“不急,等你再好些。”   崔妩问完才发觉唐突,此刻被拒绝,整个人都要炸开了,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赶紧睡觉吧!”她两圈就翻回了床内,顺道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屋内的下人们都出去了。   崔妩平复好心情,伸手往自己的“藏宝地”摸,摸到一个白瓷瓶子,才想起忘了给谢宥上药。   说来还是自己咬的。   她抱过他的手,“手还疼吗?”   纱布揭开,那一排伤口已经泛白,在慢慢愈合,她将药粉小心撒在上面,重新包扎上。   谢宥摇头:“无碍。”   她上药时还轻轻吹气,带得伤口边缘痒痒的。   崔妩好像只听说过他说一句,这人冷淡端方,万事无碍,她忍不住问:“那什么才是有碍的?”   头顶许久未再传来声音,等她包扎好抬头,谢宥才答她:“万物清净,道自来居,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什么是有碍的,我还未知晓。”   崔妩只是随口一问,他竟还认真答复她了,只是听不懂。   但不妨碍她觉得谢宥有几分可爱。   “官人……”崔妩的声音又娇又甜,好像爱不够他,又像要逗他,“你沐浴用的什么?”   “什么也没用,大抵是净室里熏的香。”谢宥老实回答。   “那大概是妾自己调的苏合香,怎的熏在你身上,就格外的不同。”她埋脸深嗅了一下。   任谢宥再老成持重,也忍不住笑,“莫要胡闹。”   “妾怎么就胡闹了?”   心若对眼前人生了欢喜,远了就想近些,近了就想贴上,崔妩说着话,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再亲一亲那张眷恋的脸。   呼吸错落彼此颊间,谢宥一收臂,就将她抱了起来。   他自幼修道,承了上清宫源远流长的剑术,有一副远超一般读书人的好体格,从两年多前他下水救自己崔妩时就知道。   流苏帐如有风动,荡开的珍珠流光溢彩,那些莹润的光彩,也有他腰腹上肌理的润泽之色。   崔妩稍一凑近,轻咬他下唇。   正待再近一程,谁料他偏头,拇指按住她的唇:“阿妩……你还病着。”   崔妩清瞳透出怒色来,敢躲开她!   她就是要把风寒传给他!   扯开手,按住他,崔妩居高临下,谢宥热水熏染过的面容白里透红,比蜜煎樱桃还要可口。   她今晚有点说不出来的嚣张,亲下来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是挑衅。   可唇舌勾搅间,谢宥也不反抗,甚至在回应她,她跪在两边的脚趾曲起。   他莫不是在求饶?崔妩掐他下巴,加深了吻。   那张柔暖的唇滋味甚好,弄得谢宥眼底翠色汹涌,他收力起身,在她唇角印了一个吻。   “如此……”你不恼了吧?   崔妩被他讨好的举动取悦了,回咬了他一口。   “两年前,”她扬起下巴,眼神有几分倔强,“若没有那事,你会不会……”   她顿住了。   这是刻意做的局,只能一辈子藏在心里,她做过很多局,怎么突然想问这个,是生了什么毛病吗?   谢宥没有对她突然停顿有反应,只说道:“你不想睡,那就不睡了。”   顷刻间,崔妩就被卷入他的怀里,被翻过来,看不到谢宥的脸,她有些莫名,官人怎么……   “啊……”   嘶——崔妩倒吸了一口冷气,怎的这么突然。   一到妙处,她这声儿就止不住,谢宥还有什么放过她的理由,钳制她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修道之人习剑炼体,在床榻之上格外的熬炼人。   崔妩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里,也尝到了这等苦头,麻木了半副身子。   “官人……”不知过了多久,手背到后边想挡住他,但也只是同他的腹肌击掌,和黏响的欢声应和在一起。   “……我错了。”   她仰着头,面容绯艳,凝脂般的肌肤遍是潮润。   “你错在哪儿了?”谢宥是真心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跟自己认错。   他垂眸凝视着二人勾连处,浆打成丝缕,不是不想放过她,只是这儿,还没有想结束的意思。   崔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鬼祟心思,只能咬牙忍将,直到天陷流火,她生受了,塌在被中。   谢宥牵出,余露未绝,粘在她背脊上亮晶晶的,如笔在纸上乱画的几道。   他转身去拧帕子,擦去了那浪荡太过的味道。   “睡吧。”   谢宥大掌抚过她的腰窝,声音如同热烫的砂。   夜色更深,崔妩抱枕侧卧着,心里装着王氏的事,怎么也睡不着,视线落在帐外透出月光的花窗上。   “若大嫂嫂也如我一样的出身,怕是没有闹到季梁府那一程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身畔没有回答,谢宥已经闭目睡去了。   崔妩的拳头攥了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   似乎是感觉到拳风了,他才答道:“我不会像大哥一样,你无须忧心。”   崔妩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委屈了她,所以她也不能做出王氏的事来。   他们夫妻彼此不会有亏欠,对这样的事也绝不包容。   但往后的事能说得准,那从前的能抹去吗?   终究男子的面子最折损不得,谢宏如此,谢宥也如此,她高嫁进谢家,该感恩戴德,怎么能不安守本分。   徐度香的事,谢宥大概不会包容她。   “妾只是推己及人,大嫂嫂走到今日,大伯难道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此事与你无关,睡吧。”谢宥顺手将帐外蜡烛灭掉。   灯芯只余袅袅细烟,崔妩的心慢慢冷了下来,低应了一声:“嗯。” 第010章 动气   今日谢宥休沐,一大早,崔妩将恩霈园里的事同他交代了。   “王家的人要替大嫂嫂脱罪,就想将那男子编排到妾这儿,还拿了崔家人威胁,官人,您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   谢宥皱起眉,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事想必父亲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崔妩又恢复了假模假式那套:“那就好,钟娘子说让那男子指证我时,妾差点就要投水去了,此举实在是恶毒。”   “可传出去到底于妾名声有碍,就是想同夫君商量,到底是怎么办。”   “所以……”她不死心又问一遍,“若是那男子真在堂上说与妾有染,官人会怎么办?”   “你是无辜的,怎么都不会有事。”谢宥头也不抬。   “那妾要是不说,你也误会了,会像大伯那般……”   “阿妩,够了!”   崔妩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的话,抬头看他,眼底如同刚坠了石还未平息的湖面。   她默然半晌,低头给他系好腰带。   系好之后,夫妻俩一个往外走,一个朝水盆走。   门一开一关,枫红才敢说话:“三郎君是恼了吗?”   “与我何干!”   好,娘子也恼了。   说来这夫妻俩从未吵过架,娘子突然追问这个,真的没事吗?   妙青有些不解,“娘子,您不是答应了王氏不说出去,还有王家的好处,不要了吗?”   “王家的手脚大相公会不知道?我又不傻,帮他们瞒着做什么?他们这么做,必定另有图谋,这事的玄机,根本不在偷人上。”   何况,谁说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不能帮王娴清脱罪了。   崔妩在水盆中慢慢搓着手指,只是谢宥的态度……着实让她不安。   —   今日谢宥休沐,同崔妩一道去给云氏请安,她开门出去,他还在廊下等着。   此刻天边尚有淡淡月影,阶下人影修长如青竹,晨色中淡远如水墨。   侍女在前面打着灯笼,一路上夫妻皆无话,气氛较晨风都冷。   到了青霭堂,侍女掀开帘子,一踏进屋就听到了婉约轻柔的声音:   “阿娘说是大爹爹旧年从一位老神仙那里讨的福寿方,每日文火熬就喝上一碗,延年益寿,老夫人您斟酌着用。”   崔妩莞尔,原来是崔雁来了。   谢家出了事,原是不宜待客的,但崔雁借故一早来了谢府,正陪着云氏说话。   她口中的大爹爹,自然是她那个曾位居太师,配享太庙的曾   祖父,只是崔家三代之后,只有大房一个入赘的女婿,承了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正是崔雁的爹爹刘选。   崔雁比崔妩还大一岁,至今也未议亲。   至于为何不嫁,崔妩当然也知道,就是不甘心嘛。   崔雁钟情谢宥,却被二房的崔妩抢了先,她便为此落了心病,只对外仍得强颜欢笑,假作无事。   此刻一家子人也不分里外,都坐在了一起。   见夫妻二人进屋,崔雁唤了一声:“妹妹、妹夫,你们来了。”   她长相清秀灵巧,说来也是个美人胚子,说话之间眉目顾盼,不着痕迹地落在谢宥身上。   “姐姐多早晚来的?瞧着这天还没亮呢。”   “父亲领了枢密院的差事出季梁,刚从云梦回来,带回了几筐鲥鱼,听闻大夫人这几日吃睡都不好,这鲜鱼熬汤滋补,才嘱咐我趁着新鲜送过来。”   说罢,她看向谢宥,又喊了一声:“妹夫。”   谢宥将崔妩披风解下,交给旁边的侍女,点头道:“崔大娘子。”   瞧见夫妻二人恩爱和乐的模样,崔雁神情不免落寞。   崔妩怎会瞧不见,她把昨夜对谢宥那点着恼按捺下,扭头扫了自家夫君一眼:“官人,待会回去想吃什么早饭?”   一路上,谢宥也察觉到崔妩心情不好,知道是方才与她说话,口气重了些。   只是顺着娘子的话想,若是她也和别的男子在一处举止亲密……一瞬间的气闷让他不想继续,语气也忘了了轻重,才会吓到她。   他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因为阿妩的一句假设动了气。   一路上,谢宥心中颇感不安,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在心中懊恼。   做不到常清常静,他修的什么道。   此刻娘子突然搭话,谢宥也不拿乔,顺着台阶就下,“让人去朱雀门外李七家正店买环饼吧。”   他记得崔妩爱吃这个,说话时甚至搭上了她的手。   这举动多了一些刻意的亲近,虽不算出格,但从前的谢宥在人前绝不会这样做。   枫红原本担心二人一路冷着个脸,会闹个不休,谁知一个转脸两个人就好了,她忍不住窃喜。   崔妩根本没注意到谢宥搭过来的手,将桌上的手收了回去。   谢宥的手落了个空,搭在黑檀木桌上,从手腕到指节都格外分明,五指冷白瘦长,手背青筋淡淡,一双眼睛朝她看了又看,思索着里面的深意。   崔雁紧瞟了一眼,撞到崔妩的视线,立即躲闪开。   真是司马昭之心,崔妩哂笑。   要不是崔雁这么喜欢谢宥,崔妩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儿嫁进来了。   看她难受,实在是桩赏心乐事。   高氏见夫妻俩的小动作,白眼翻了又翻,自家屋里恩爱还不够,显摆到人脸上来了。   “弟妹二人倒是恩爱,只是不见肚子有动静,再不抓紧,舅姑可该给三郎君选几个灵巧貌美的通房了。”   “胡沁些什么,这儿还有姑娘呢。”云氏虽然斥责高氏,语气却不见多严厉。   崔雁绞着帕子,假作没听见,实则等着看崔妩的好戏。   崔妩未开口,谢宥认真回绝:“谢家有规矩,二嫂切勿说笑。”   “是是是,瞧我这嘴,惹得弟妹都不高兴了,要不说弟妹厉害呢,三郎君是什么都听你的,就是当初刚嫁进来,那藻园里满目的芭蕉翠竹,还不是为着你……”   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明摆着是在给云氏上眼药了。   云氏听着,手中念珠拨动,面色绷紧,“三郎,别太骄纵你娘子了。”   谢宥道:“崔氏这一年来时时勤勉,无半分行差踏错,儿子敬重妻子,从未有骄纵,但家中规矩立下,应当遵循。”   谢宏的事他管不着,但谢宥自己要以身作则。   崔妩听他给面子,紧跟着说着卖乖讨巧说场面话:“妾感念夫君宽和,往后必更尽心竭力伺候夫君,也想早日……为谢家诞下子嗣。”   夫妻俩一唱一和,一致对外,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只是提醒你罢了。”   如今大事当前,云氏也没有太多心情管三房的事。   一家人说了几句话,请完安就散了。   崔雁明显还不想走,但要留下继续哄云氏,她也不愿意。   “官人,难得姐姐过府,怎么也得请她到自家屋里说说话。”崔妩体贴说道。   谢宥根本不在意:“你做主就是。”   他这几日埋在如山的账册之中,休沐也未曾放下。   堂中女人们说着话,他又走神想事情去了。   谢宥已经看出账册对不上,但总找不到症结。   他接任度支司不过一年,那些各地军费所用,名目众多,数目浩如烟海,想要找出猫腻并不容易。   不过崔妩的话提醒了他,王氏的哥哥王靖北是保静节度使。   会不会是……王家出什么事了?   —   一回藻园,见谢宥又去翻账册。   崔妩无奈,但也知道他秉性,便不再打扰。   崔雁可不清楚,跟着崔妩在水榭喂鱼,眼神还在往书房瞟:“难得休沐,妹夫怎么闷在书房里?”   “你是拣着休沐的日子来的?”崔妩将鱼食往水里撒。   原本平静的湖面涌现无数尾锦鲤,这一小片湖像煮开的水一样。   “当然不是!”   “那你管他做什么?”   “崔妩,你就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   “官人于姐姐来说到底是外男,他最守规矩,是不会出来的。”崔妩一句话打散了崔雁的幻想。   崔雁梗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就是想见一眼谢宥,最好再说几句话,就这么一点念想,都不行吗?   啧啧啧,这凄凄切切、梨花带雨的模样,崔妩都替她累得慌。   将掌中鱼食拍干净,她施施然道:“我现在去把官人喊出来,姐姐就开心了吗?”   崔雁泪滚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个份上?”   “姐姐这么说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如何,喊他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我都让你闹糊涂了。”   她要她被谢宥休弃,要自己嫁入谢家,做谢宥的大娘子!   可嘴上,她只能说:“我跟你说话,与谢……与妹夫有什么相干,我从头到尾根本没说要见他,你何故攀扯我?”   “崔妩,你怎么一直这么刻薄?”   崔妩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妹妹会错意了,姐姐勿怪。”   “娘子,该用早饭了。”侍女过来传饭。   “嗯。”   吃早饭的时候,谢宥也没有露面,崔妩端着托盘进了书房,很快又出来了。   假装没看到崔雁筷子戳散的环饼,她说道:“姐姐不用等我的,当自己家就是。”   “没事。”崔雁面色有些苍白。   崔妩边吃边与她闲聊:“大夫人如今可好些了?”   崔雁点头:“阿娘好多了。”   “丁婆子的后事是怎么料理的?”   丁婆子是崔雁她娘崔知月的心腹,自小的贴身丫鬟,两个月前出城查看庄子,不想遇上劫匪,被乱刀砍死了。   “阿娘给了她儿子几十两银子安葬费,她女儿现在还在院里伺候,阿娘念旧,有意让她给弟弟做个姨娘……”说起来崔雁还是心悸。   丁婆子出事的消息传回时,她就在,不慎看了一眼,死状格外凄惨,浑身刀伤,没留一块好皮。   阿娘为了这件事几日吃不下饭,她也做了噩梦,过了一个月才好些。   崔雁叹气:“太平年岁,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呢。”   崔妩回忆起握着的那把沉甸甸的青光大刀,刀柄磨手,砍破皮肉的感觉有点微妙,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丁婆子的惨叫求饶声。   不知阿娘死时,有没有像她一样求饶,定婆子心软了吗?   崔妩也跟着叹了口气,唏嘘道:“是啊,谁能想到这太平年岁,就出了那样的意外呢。” 第011章 激怒   姐妹二人一道在水榭里用着早饭。   就是这样,崔妩也难得闲暇,一会儿府里管事娘子有过来禀事,一会儿是给哪家备寿礼,还有些夏衣裁剪、道姑求见、小姐们问医的琐事,都要她过问。   崔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经历过这事,崔家也不如谢家门庭讲究,教导中馈做不到这么仔细,真不知道崔妩上哪儿学的。   桃红柳绿的一拨又一拨人过来   行礼说话,崔妩忙中不乱,全都吩咐妥当,顺道把早饭吃了。   但落在崔雁眼里,像是刻意忙给她看的。   瞧瞧,她在谢家多得看重,多不可或缺,事事处置得宜,多像一位沉稳贤淑的高门娘子。   她还偷空看了崔雁一眼:“怎么不吃了,是不好吃吗?”   崔雁撑着脸遥望湖面,说道:“我听闻这藻园从前遍植翠竹芭蕉,是最清幽不过的所在,”如今入目繁花姣水,妖艳无格。   “官人是迢迢白雪,品味绝俗,与我是不同的。”崔妩叹气。   “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谢三郎。”   这话刺耳,崔雁的语气却像在说什么逆耳忠言:   “以你的出身,其实嫁个县衙主簿才合宜,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清闲日子不好吗,像现在这么忙碌,图个什么?”   “人不忙着活,难道忙着死啊?真是怪事,人不盼着自己越来越好,能盼着自己越来越差吗?”崔妩语气里是藏不住嘲弄。   离了谢宥,她上哪再嫁这么好的家世门楣,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何况照谢宥的本事,将来还能给自己挣个诰命,何愁以后不尊贵。   再说了,崔雁不嫁谢宥,难道是不想吗?   崔雁听懂了她话中意,握紧了拳头:“你当真以为自己坐的是什么好位置吗?登高跌重,费尽力气爬上不属于你,早晚要摔下去!崔珌就是老天爷给的警告。”   她的话难听,但未尝不是真的,自己为她好,崔妩该听进去。   可崔妩仍旧反唇相讥:“若这位置不好,怎么你们还争先恐后地往上扑?”   谁争先恐后往上扑……崔雁捏紧了拳头。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不合适,自有合适的人。”   “说太晚了,这话你还在我嫁入谢家前拿到官人面前说,为什么不去呢?啊,官人请婚旨的时候去了崔家,你是搭过话,他不认识你,对吧?”   崔雁见她句句不饶人,被拨起了火气,眼神也藏不住阴狠:“我不用到他面前说,反正早晚……”   她微睁着眼,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能说,赶紧闭了嘴。   崔妩何其敏锐:“早晚什么?”   “早晚……你也要跌下来,刚才我在青霭堂可听到了,谢家的女人们都不喜欢你,你又生不出来,妹夫早晚也是纳通房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崔妩不语,仍旧盯着她。   崔雁这遮掩实在拙劣,看来果真跟她娘在图谋些什么。   “你盯着我做什么?人家看不起你,关我什么事?”   要么盯着她的肚子,要么盯着她的命,崔妩面色沉沉。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崔雁想取而代之,下手必定狠毒。   “难得休沐,有官人在家中相伴,我就不陪姐姐了,”崔妩起身送客,“吃完了,那送客吧,枫红——”   这话说得什么意思,当她是来讨饭吃的叫花子了?   崔雁刚起身要理论,崔妩就转身回书房去了。   枫红碎步上前挡住:“娘子,请。”   “哼——”   这堂姐妹二人算是不欢而散了。   崔雁不能追进书房去,又不好赖着,只能跟着枫红离去。   所幸经过廊庑时能从窗户看到书房,若是运气好,还能多看谢三郎君几眼,聊慰心怀。   崔雁朝屋中看去。   谢宥确实在书房之中。   他背后屏风上勾绘着雪满南山,冷月高悬,屏风前的人该是清风明月,埋首书卷之中,事实却不是如此。   谢宥并未看书习字,反而软玉温香在怀。   他低头在崔妩唇上碾过,两个人勾颈环腰,衣袖纠缠在一起,不知道靠得有多近,厮磨之间无限缱绻,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   崔雁到底是未出阁的娘子,先是羞得眼神一避,而后反应过来,眼睛都红了。   —   谢宥一直知道窗户开着,只是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经过的人,更因崔妩在怀,让他不能抬首。   彼时她方进屋,谢宥知道来的是谁,便并未抬头。   人影掠过书页,朝他靠近,只听得“哎哟——”一声,不知什么绊了崔妩,她跌了下来,正好坐在自己怀中。   崔妩“的惊魂未定”,说道:“官人对不住,妾突然绊了一跤。”   嘴上说着对不住,人却不起来。   谢宥道:“无……”   唇便被堵住了。   这是做什么?   诧异归诧异,但崔妩身上独有的一阵冷香笼了上来,唇瓣温软,气息惑人,他先软了心肠,并未将人推开。   见官人没有训斥,崔妩把手也圈了上来,勾着他脖颈痴缠。   谢宥愿意怜惜崔氏,但是此刻门窗未关,又在书房,此举极为不端。   崔妩几次感受到腰肢被掐紧,官人想把自己拉开,可只是分开寸许,她探身又欺了上去,反倒惹得若即若离,气息紊乱。   “官人……”她声音软得要滴下水。   罢了,待会儿再训斥她。   那窗……大抵无人经过,不会被看到。   谢宥一臂箍紧了崔妩的纤腰,大手扣上她的后颈,叫两唇再不能分离。   崔妩微微睁眼,揪紧他的衣襟,官人亲得太重了。   不知亲了多久,啧啧水声烘热了耳廓,怀中崔氏从未如此情动似火,谢宥几乎有就地成事的冲动。   “官人,这是书房……”   崔妩被他覆住,知道怕了,抬手撑住他胸膛。   她晕红了脸,呵气若兰,熟软红唇瓣抿出一丝疼来,谢宥的脸悬在眼前,他也不怎么样,眼神红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你怎么了?”他的气息很烫,喷洒在锁骨上,崔妩缩起了肩膀,偏头说道:“没事,兴之所至……而已。”   谢宥细细打量着她,崔氏说这话时,眼底无端闪过一丝清冷寡情,与他相吻痴缠模样判若两人。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妾不打扰官人了。”她翻身爬离了禅椅,理了理团髻和衣裙。   谢宥有些莫名,想说点什么,崔妩已经离开走到窗边去了。   窗外,离开藻园的崔雁还在往这边看。   二人对视上,崔妩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气、死、你。”   崔雁看懂了她的口型,嚯地攥紧了拳头。   她要崔妩死!   —   一炷香后,崔妩出书房时,守在门口的元瀚不知何时躲到了廊下垂帷之外去了。   “娘子。”去送崔雁的枫红回来了。   崔妩忍着疼,将颈边的衣领拉高了寸许,微凉的绸帕贴着面颊,问道:“如何?”   “出了藻园,就让春柔送出去了。”   “好。”   春柔既然喜欢编瞎话,那就多编一点好了,能把崔雁哄住最好。   等回到了内卧,妙青才低声说道:“娘子,丁婆子死也就死了,每日切一根手指放在崔氏枕边,会不会引起她怀疑?”   她口中的丁婆子,当然就是崔信娘死掉那个心腹。   崔妩勾起唇:“当然不会。”   又不是她派人潜入崔氏的屋子,怎么查都查不到她身上来。   她阿娘死得太惨了,丁婆子这个雇凶杀人的跑不了,还有幕后主谋,她更不会放过。   单死是不能够的,她要慢慢折磨崔信娘,让她睁眼看着亲人离散,病痛缠身,再下去跟她阿娘认错。   “对了,当初带过来的嫁妆你再好好查一查,还有这一年崔家送过来的东西,别有错漏。”   她得弄清楚崔雁和她娘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是。”   “徐度香呢?”   “有消息了,听闻走余杭到季梁一路漕运的工头说,在济宁见到有身背画箱的年轻男子,形容和娘子说的一样,大概就是他,如今快到京城了。”   “可知道什么时候到?”   “就这一两日。”   “我得见他一面。”   “娘子……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也得妥。”   若是等他在季梁城到处打听自己,那时候才是晚了。   —   藻园外   春柔在前为崔雁引路,不时能听到啜泣声,一回头就见崔家大娘子眼睛红红的。   “娘子怎么了?”   “没事,只是风迷了眼睛。”   崔雁想到崔妩那得意的样子,更止不住眼泪掉下。   崔妩真不要脸,她怎么敢青天白日的就与男人痴缠。   可是……被谢郎君抱在   怀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她。   崔雁的心几乎要被妒火焚化了,“你们藻园……”   春柔停住了脚步,听她继续说。   “青天白日的主君和娘子就能厮混在一起吗?”说完,泪珠又滚了下来。   原来是被娘子气哭了。   春柔从三郎君下她脸那日,就恨上了崔妩,她就喜欢同仇敌忾的人,春柔讨厌崔妩,现在遇到了同样讨厌的人,自然要交心一番。   她知道云氏更喜欢这位崔大娘子,若是她能做藻园的主母,定要比崔妩更好拿捏。   自己提前示好,讨了未来主母的欢喜,没准到时候就先人一步了。   “娘子不必再难过,藻园里的娘子一向就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你哭反倒让她得意了,以她的出身,没些手段怎么园子里,让这么多人都听她的呢。”   崔雁不知道春柔就是藻园里的下人,听她说完,更觉得自己可怜。   “我是大夫人的亲信,自然比别个清楚,”春柔搭上她的手,低声把这几天到处传的事跟她说:   “大房的王娘子偷人出事了,点明藻园里那位知道这件事,现在还不知道得怎么着呢,强撑着体面罢了,到时候上了公堂,满城的人盯着,她讨不到半分好处,要是一个不慎被问出来,那就更没法收场了。”   一回生二回熟,春柔三两句就添油加醋,把话说明白了。   “你说什么?”崔雁忘了哭,“这是真的吗?”   春柔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她怕是摘不干净,”   “那谢家为什么不将她收押起来?”还任崔妩趾高气扬的?   “还不是三郎君护着,谢家到底讲道理,要拿个证据才能动正头大娘子不是,奴婢是青霭堂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大夫人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青霭堂大夫人的亲信,那消息应是不会有假。   崔雁揣着这个消息,七上八下地回崔家去了。 第012章 故人   回到崔家,崔雁扑在崔信娘怀里,又是哭了一场。   “若是阿娘肯帮我,又怎么会让崔妩捷足先登。”一想到崔妩的作为,崔雁压抑不住哭声。   崔信娘卧在床上,低声安慰女儿。   因为丁婆子的死,崔信娘连月里精神头都不好,干瘦的脸上颧骨更见高耸,唇薄得如同一片竹叶,没有半分开怀喜庆。   原本只是人死了,又死在外头,给点银子打发掉,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崔信娘第二日醒来,枕边就摆了一根血淋淋的断指。   她的尖叫声震落了院子里梧桐树的叶子。   崔信娘认得这根手指头,大拇指上有一道疤,是幼时丁婆子给她削梨留下的。   官人刘选也吓了一大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喊下人赶紧进来收拾,又派人彻查里外。   可惜一无所获。   丁婆子有十根手指,就生生摆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腐臭溃烂,冲击着她的三魂七魄。   崔信娘被折磨多日,精神越发不济。   她想不明白这件事,也寻不到线索,好像那些手指是平白出现的,就跟撞鬼一样。   揪不到人,崔信娘也不敢把事情往外传。   听着女儿哭诉,她眼底疲惫更深:“阿娘如何知道崔妩会嫁进谢家呢。”   谢宥不但是宰辅之子,更是自出生起就和皇帝攀上了关系的心腹近臣,崔信娘甚至不觉得崔雁能嫁入谢家。   可偏偏就是崔妩捷足先登了。   崔雁仰头哭得气断:“明明是我先喜欢的,就晚了一点,就这么一点……”   她大爹爹是太师,论出身,论修养,都胜过二房的崔妩十分,他们二房是几年前才从杭州府回了季梁京都,根本未散去一身土气,凭什么让谢家看上?   可她还没反应过来,谢宥突然就成了她的妹夫,要娶二房那个什么也不是崔妩!   她永远记得谢家提亲那日,庭中堆满了聘礼,满目如火的红色,崔妩站在崔珌身后,看向她时那个挑衅的眼神。   崔雁揪着崔信娘的袖子,唇都要咬破了:“阿娘!崔妩就是讨厌我,她是故意嫁给谢宥的!”   “她能嫁那是她的本事,不过谢家能让她踏进门,咱们从前还是太保守了。”   早知道谢家不忌讳低娶,她就将女儿先一步推上去了。   “现在也还来得及,”崔雁眼下还挂着泪,神色却有几分得意,“崔妩在谢家很快就没法立足了。”   “嗯?”   崔雁立刻将王氏偷人,崔妩要上堂作证的事说了出来。   崔信娘不是傻子:“崔妩巴着谢宥才是要紧事,她怎么会想不开去偷人呢,这事不好取信。”   “阿娘你忘了,她不是生不出来吗,谢家大夫人把通房都拨到她园子里去了,她会不会是着急……”   崔信娘心念一动,是啊,崔妩若是生不出来,铤而走险想去借种呢?   毕竟从崔妩成亲那日起,崔信娘就动了手脚。   崔信娘年轻时是家中独女,连夫婿都是入赘,对她事事听从,是以性子比别的女子多几分刚强,养出的女儿也一样心高气傲。   当初雁儿非要嫁谢宥,甚至扬言要投湖,崔信娘当然只能帮她办。   可劝谢家换亲显然晚了,只能走填房这一条路子,那崔妩就必须得死。   不过这才一年,崔妩会这么急迫吗?   崔信娘道:“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当是假的,咱们不但不能落井下石,还得帮着崔妩。”   “为什么!”崔雁扬起的眉毛把眼睛吊起。   “她到底姓崔,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因为偷人这种丑事被谢家休弃,到时候牵连你的名声,那填房的人选定然不会再从崔家考虑。”   闻言,崔雁只能负气答应。   可她还是不甘心:“阿娘,那个崔妩就是故意的,我们跟她有什么冤仇,她故意气我!”   分明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不能有孕,凭什么这么恨她们?   “我的儿,别担心太多,二房是一辈子都起不来了,”崔信娘抚摸着崔雁的脑袋,“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拿到手里,咱们慢慢来。”   就像当初,她杀了那个贱人,把刘选攥在手里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屋外听得丫鬟唤了一声“主君”,匆匆脚步即到了门口。   刘选脑门上还挂着汗,一进屋就喊:“信娘!”   崔信娘嗔怪道:“急什么,跟后头有人撵似的,雁儿在这儿呢。”   “阿爹。”崔雁从阿娘的怀里起来,擦了擦眼泪。   “哟,孩子,怎么哭了?”刘选面色严肃起来。   “女儿没事,就是风迷了眼睛。”崔雁起身,借口回自己屋里去了。   “看你,教女儿见了笑话。”崔信娘其实喜欢刘选着紧自己的样子,嘴上却不饶人。   “女儿哪里会笑话我们,”他嘿嘿笑了两声,坐在崔信娘床畔,将一枚平安符塞到她手里,“垫在枕头下面,安神。”   “这是哪来的?”   “是去景德寺求的,”刘选捻了捻胡子,有些不好意思,“我问了同僚,他们都说这个寺庙灵验,见慧法师足足念了三个月的经文,我去云梦之前求,一回来就赶快去取了。”   “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地不回来,”崔信娘知道景德寺,能让法师念上三个月的经文,足见刘选费心之处。   她面上泛起红晕,偎到官人怀里,声音都娇羞了几分,“你怎么还信这个啊。”   刘选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窗户,柔声道:“只要能让你睡好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甜嘴蜜舌的……”   但崔信娘就是吃这套。   成亲这么多年,刘选从未跟她红过脸,虽然仕途没甚指望,但对她是千般万般好,相貌又俊朗不凡,就算上了年纪,依旧是位风度翩翩的美髯公,比外头那些一到中年就大腹便便,谢顶缺牙的官吏顺眼多了。   且这个年岁的夫妻,多的是早已相看两厌,只有他们,仍旧恩爱如初,一切都没有变过。   “女儿到这个年岁,也该相看了,二侄女比她都小些,都已经嫁人一年……”刘选有些语重心长。   崔信娘打断了他,展现出治家以来一贯的专横独断:“她的亲事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不用过问了。”   “你,唉……”   刘选在媳妇面前软弱不敢多言,其实他不问也知道,一大早把鲜鱼巴巴往谢府   送去,不就是冲着谢宥去的嘛。   —   季梁河码头边   几场暴雨之后,河水上涨,东风借力,河上白帆如翼,船桨翔舞,往来船只挤满了河面,排头的船上,货物堆积如山,吃水线都快到船舷了。   河上苦役如同蚂蚁一般,踩着搭在码头和货船之间的木板往来搬货,络绎不绝,一身白衣步出船舱,和船家结了银子,沿着落客的木板登上了岸。   画箱被人群撞得颠来倒去,徐度香抓紧背带,袖口上常年沾着洗不干净的丹砂、雌黄、雀青之色。   他仰头环顾码头,斗笠之下,是比大靖朝山水更为明丽的眉目。   十里长街市井连,水烟漠漠多棹声,这就是世上最繁华富贵之地,今日终于得见。   旁边脚店蒸笼刚掀,冒出一大团热乎乎的蒸汽,唬得徐度香往后退,戴青花布巾的大娘从斗笠下瞧见那张鲜嫩出众的脸,热情地招呼着:   “官人,快来尝尝妾的炊饼,用得今春新面,早起亲手擀的,不好吃不要钱!”   徐度香低头避让。   “官人别走啊,您先尝尝嘛。”大娘见他是独自一人下船,起了戏弄的心思,搭上手来,“要是没地方落脚,上妾家里住去啊!”   “不必,不必……”   他紧步往前走,袖子反被扯开了线,顾不得理论,头也不敢回,像是什么要被强抢的良家一样,引起周遭一阵哄笑。   “李婆,人家不吃你这套!”   “还今春的新面,今春的面哪里就让你买着了。”   “……”   徐度香直走出二里地,把哄笑抛在脑后,才在张家缕肉店前站定。   他先跟店家要了水漱口净面,将一路撞乱的仪容整理过了,才走进食店。   正是午饭的时辰,店里生意火热,早就人满为患。   徐度香本想换一家食店,却被热情的店小二拉住。   “官人吃点什么?咱们店里最出名的就是茭白鲊、酒蒸羊、炒鸡蕈……就是正店里酿的好酒都有。”店小二给他腾出了个位置,擦拭着桌案的间隙,嘴比知了猴振翅还快。   “一碗胡饼、一碟煎白肠。”徐度香只得入座,顺带打发掉凑上来帮闲跑腿的。   “好咧!”店小二高应一声,动作灵巧地挤进了后厨去。   上菜之前,就有货郎钻进来,问徐度香要不要花啊粉啊,见徐度香身旁摆着画箱,还把颜料拿出来让他瞧,连卖唱女甚至妓女都上来搭话,徐度香烦不胜烦。   这季梁城里,处处都是生意。   “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生意。”上菜的店小二把人都打发走了。   徐度香也算得了清净,嘴里嚼着胡饼,看着季梁河上点点白帆,思绪走远。   季梁河两岸人流如织,天下财货十之五六、帝国的繁华绮丽咸集于此,京城居,大不易,他能在这儿站稳脚跟吗?又能找到妩儿吗?   那一抹倩影又在心头晃过,饿了大半日的胃口顿觉索然。   当初崔妩一去不回,没留半句话,这些年为了找她,徐度香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边卖画一边打听,却始终不得音信,后来还是在西北边陲见到了一位武将,他说季梁可能有消息。   正发着呆,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官人,那边贵人相请。”   徐度香回头一看,是一个戴幞头,穿着窄袖袍的壮汉,身着蒲鞋,一看就是给富贵人家赶车的豪奴。   “请我?”徐度香指自己。   周卯点头:“是。”   他初到季梁,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有人找他,莫不是作局行骗?   徐度香思及此,正色道:“既然相见,还请贵人自己出来相见吧。”   “娘子说,杭州故人,不便在外露面。”   杭州故人……妩儿?! 第013章 私会   徐度香跟着周卯去了食店后楼的僻静房间。   这儿要价不菲,不容妓女小贩之流踏足,和前店热闹是两样光景。   甫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菜,徐度香先热了眼眶,无甚金贵,都是故乡菜肴。   桌边盈盈立着一绰约长挑的女子,帷帽遮面,通身素色,宛如水中青莲,虽看不清脸,可徐度香的心已经急跳起来。   周卯道:“娘子,人带来了。”   “嗯。”   只听这一声,徐度香不由自主就往前走了一步。   待周卯退了出去,那只纤白玉手方取下遮面的幂篱,朝他宛然一笑:“子夷,好久不见。”   久梦成真,徐度香疑心仍在梦中。   眼睛睁了又闭,打量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唤一句:“妩儿?”   崔妩点了点头:“是我。”   是她!   真的是她!   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他又惊又喜,“妩儿!”   他貌若好女,眉眼比他的画还要绮丽几分,此刻眉眼中乍现惊喜,样貌灼灼生光。   “妩儿,你、你怎在此处?不……不是,这么多年,你去了哪儿?”   见他神情激动,崔妩先邀他落座,将一块鱼肉夹在他碗中:“打听到你来了季梁,特意候在此处,一路过来饿了吧,先吃饭。”   徐度香哪里吃得下,眼睛一直盯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变了许多。”   记忆中,那双倔强的眼睛不见了,变作温润如水,如同晨雨之后日光照进山中湿雾,那短短一瞬间琥珀色的清光,熹微柔照。   曾经他蹀躞在山中,见到此景,再顾不得饥累,将画箱摆开,试图将这美景留在纸上,可笔再快,终究追不上雾气散去。   雾色里的晨光只得一瞬,眼前的崔妩才是活生生的,霁光浮瓦碧参差,瞳仁明亮,含泪一般。   她浅笑道:“阔别多年,怎能不变呢。”   徐度香痴痴看她,伸出了手:“妩儿,这些年,我为了找你跑遍了大江南北……”   桌上的手立刻就撤开了,崔妩不笑时,眼中寒光冷冷:“子夷,我已经嫁人了,你可知道?”   徐度香面色一僵,心跟被针扎了一样。   他当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个武将,还是她的年岁、如今装束,都在提醒他,妩儿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来季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寻我。”   “不……我是为了来寻你!妩儿,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嫁进了谢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说,对面的脸越低得瞧不见。   “罢了,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事?”   说到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说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将画箱打开,把沿途一幅幅画展开给她看:   “这是一个叫硭宕山的地方,刚下过雨,晨雾里的阳光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饿昏了头,就冲了过去,差点跌到坑里去……”   崔妩含笑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房中气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话再多,也有聊尽的时候。   “子夷,我该走了。”   崔妩冷不丁开口,徐度香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画,而后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后还能常见一见……”脱口而出的话,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妩停住脚步,让徐度香忍不住大胆猜测。   她会不会答应?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愿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离开,他有一门手艺,总能养活两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爱之人,本该携手。   “可是子夷,若与你多见几面,便是私通外男,我会死的。”   她慢慢说出这句话,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肠,将期望全冰冻住。   崔妩继续说:“谢家是大族,我已嫁为人妇,就是出这趟门来见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教人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何还来?”   “因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搁了自己。”   徐度香满腔酸楚噎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别的。   “今日与你一别,往后……莫再相见了。”崔妩话中似有万般无奈,眼下泛红,徐度香看她低头   打开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过发光的粉贝,让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温润细腻了许多。   这是徐度香阿娘的遗物,但他送给崔妩时并没有说。   “送出去之物,我不会再要回来了。”   “将它给徐家真正的息妇吧。”崔妩将玉佩强塞到他手里,“你可也有东西给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为自己画过的画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画箱,绷出了青筋:“妩儿,就当……当给我留个念想吧,为了你的清誉,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怜。   “那便……留个念想吧。”   崔妩话已说完,终究是转身走了,错身之时,徐度香唤道:“妩儿……”   她站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说不出自私的话来:“无事,妩儿,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扰你了,往后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岁岁安宁。”   门开了又关,只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几年求索,只得一声告别。   离开厢房之后的人戴上了帷帽,脸上一扫哀戚之色,朝妙青抬了抬手,隐在周遭守卫的人随即退去。   “妩儿……”门又被打开。   “娘子,刚刚奴婢好像看见三郎君的同僚了……”   徐度香和妙青的话重叠在一起。   崔妩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朝开门之人伸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屋里推。   臂力之大,把徐度香掼在地上。   市井里混出来的人,下手也黑得很,这一招“砸狗头”尤为擅长,只是“砸”的动作被她忍住了。   徐度香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更见她目带腾腾杀气,陌生得教人害怕,他仰躺着,愣愣不敢说话。   “对不住,吓着你了。”崔妩收回手。   “没……没事。”他摸了摸生疼的喉咙,有点后怕。   “季梁人多眼杂,我只是害怕你贸然出来被人看到,才着急了些,”崔妩的语速很快,不给徐度香说话的机会,“子夷,无论如何,别再见了,莫让我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了。   妙青紧跟着,不时回头盯着还未站起来的人,说道:“娘子,如今杀了徐度香,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徐度香刚到季梁,人情空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易如反掌。   “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徐度香也算无辜,崔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余,还是毁了吧。”   “是。”   “刘选呢?”   “刚刚老虎巷的人来报,他带着掌柜正在布行查账。”   大房的生意一直是崔信娘把持在手里的。   “看来崔信娘的身子很不好,走吧,我得去求他办一点事。”   —   存寿堂中,谢溥在等着谢宥。   这几日谢宥就跟住在度支司一样,崔妩出门这日,才算查清了眉目。   元瀚传话:“郎君,主君来问了。”   谢宥知道,谢溥这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抚平伏案压皱的衣袖,“来得正好,搬上这些账册,去存寿堂。”   “是!”   存寿堂里,谢溥已经在等,见儿子带着一堆账册过来,问道:“弄清楚了?”   “应是如此。”   谢溥目露欣慰,谢家长子不屑,次子平庸,只有这个儿子,行事主张有先贤遗风,让谢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家下一代是不用担心了。   “去岁西北军费所费靡巨,先是大雪压塌了半数的马棚,又逢动乱起了几场大火,粮仓都少了,战事未起,朝廷的银子流水似的往西北去了,运河、堤坝、修西南栈道……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反倒耽搁了……”   度支司多的是各路派来送礼问安的人,一面解释账目上数目不合之处,只要合情合理,虚冒不大,度支司也会放过。   但谢宥今年新官上任,送来度支司的礼物一概拒于门外,人是一个一个进屋子里受他问话的。   答话的第二日,各路就收到了要将所欠银钱补齐的消息。   西北的账目颇大,还须时日,王靖北估计是收到了风声,先发制人。   听罢,谢溥手中的茶一直没喝,沉吟了许久,“所以,这就是王家的目的吗?”   王氏偷人的事,王家处置得如此蹊跷,怕也是王靖北知道谢宥会查出事来,来了个先发制人。   上朝咬定谢家是为了王氏的事公报私仇,本是大义灭亲的事就说不清了,官家定然另选朝官侦办此事。   只要王靖北搞定了人,这件事说不得就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况且度支司今年的作为得罪了不少人,谢宥的作为,就是谢溥的授意,各路怨声载道,谢家不会好过了。   谢宥道:“缔结高门,本来就是船大难掉头的事。”   在外人眼里,两家该同气连枝,王家贪墨军费,谢家定然在其中包庇,可实则两家这些年政见逐渐不同。   王靖北居功自傲,意图把文官为重的局面掉转过来,谢家一向为文官魁首,更无结党营私之意,不会包庇姻亲,两家本该泾渭分明。   “你息妇呢?”谢溥记得到时崔妩要去季梁府回话。   谢宥道:“元瀚,去请娘子过来。”   “主君、郎君,夫人还未回来。”   谢溥不快:“这时候她出门做什么?”谢宥的视线同样投了过来。   这元瀚却不知道,只说:“是郎君您让她出门的。”   他让崔妩出门的?   崔妩是刻意在谢宥忙碌的时候提的。   她记起崔雁来那一日,自己离开书房没过多久,官人就往存寿堂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度香到了季梁,她赶着出门,在院门口堵了他一回。   “妾嫁妆里有枚金钗掉了颗宝石,想去官巷花作行把石头再安上去。”   “若是去晚了,那位金玉师父怕是就离开季梁城了,可如今外头闹得风言风语,妾不想一个人出门,官人何时得空,陪妾一起去好不好?”   崔妩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也不怕他会生气。   当时谢宥的神思还在账册之上,对崔妩说了什么未多加在意。   “无所谓。”他连眼神都没有抬一下,“你做主便是。”   虽然知道谢宥不会在意,但见他万事心中过,半点不留心的样子,崔妩还是不痛快,又想到他对自己拿王氏做比之事的回避,更加恼他。   谢宥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晚些怕是连自己刚刚跟谁说的话都不记得。   “妾谨遵官人吩咐。”   崔妩一转身就冷下脸来,果断离开了。   当时元瀚跟随谢宥,迎面见到崔妩冷脸走了出去,是以记得格外清楚。   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提一嘴,娘子似乎在生郎君气这件事。   经元瀚一提,谢宥想了起来,道:“是儿子准她出门的。”   “都什么人跟着?”   元瀚说了两个管事婆子和马夫的名字。   谢溥摆摆手:“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去回一回话也就算了,这个案子该就事论事,朝堂上莫要乱了阵脚,秉公处理就是。” 第014章 添香   一回到家中,崔妩就见一箱箱账册抬了回来。   看回来的方向是存寿堂,她猜测大概是查出眉目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妇人有资格过问的。   谢宥负剑于庭中,他身着窄袖胡服,是平日少见的利落,额发微湿,眉眼中晴川历历,濯水一般。   见娘子回来,他问:“钗子修好了?”   她摇头:“金石师父说要费些时日,钗子就留在行里了。”   说完回屋更衣去了。   谢宥眼神追着崔妩,等人消失在隔扇之后,才收回视线。   元瀚看着托盘里帕子,往日练过剑,都是娘子绞了帕子给郎君擦汗,今日是怎的,难道让他来?   三尺青锋“唰——”地收进剑鞘,冷不防朝元瀚丢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抱住。   谢宥将擦过汗的帕子丢回托盘,也走了,只剩元瀚抱着剑,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人算不算闹脾气了?   不可能,郎君从不与人斗气,该是娘子一个人生郎君的气吧。   但是为的什么呢?   只可惜挠破头,也没人跟他解释。   黄昏前又下了一场雨,一扫闷热   ,给屋中送进阵阵凉风。   一整日谢宥都没有再往外走,忙活了这么久,账目的事有了眉目,后边就不用着急了。   “去问问晚饭摆在哪儿吃。”谢宥突然说了一句。   元瀚后知后觉郎君实在跟自己说话,“啊……是!”   前后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了,答了一个“随便”。   元瀚眼睁睁看郎君的面色凝固下来了,嗫嚅道:“小的也问过,但枫红那丫头就是这么说的。”   他听到的时候也很茫然。   谢宥低头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不过,头一次见郎君被人晾着,元瀚赶紧撇过头去憋着,快步出了书房。   两个人一直撑到晚饭后,谢宥洗漱过后回了内帏,又不见了崔妩。   平日里都是娘子凑上来对他嘘寒问暖,今日一想找她,总不见她人,将她小暗阁里的玩意儿搜罗了一把,还是跟原来一样,谢宥转头问:“娘子呢?”   枫红道:“回郎君,娘子在西厢罗汉大漆桌那儿写字呢。”   谢宥身子刚挨着床沿,又站了起来。   见郎君真往西厢去了,妙青着恼地扯了扯枫红的袖子,“就你嘴快!”   她嘴快怎么了?枫红莫名其妙。   崔妩捻着笔管,正在琢磨下一句,就听到外头动静,赶忙将写好的字团了扔到一边去。   “在写什么?”谢宥转了过来。   他身着一袭檀褐色广袖道衣,丝绸暗光下可见精致纹路,行走时衣袂飘飘、风姿隽爽,也只有他这样的身量,才能把这衣裳穿得如仙人临世,颇具先晋遗风。   崔妩瞧着,连气都不想生了。   但他来得不是时候。   “只是突然想练练字,”她低头咕哝,“官人,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妾。”   “无妨,我还不困。”   崔妩心道我管你困不困,我这儿有正事要忙呢。   她抬头,谢宥已经消失在眼前,随即身后一副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拿笔的手也被握住。   “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看我运笔的力道变化……”   他放低声音温暖低沉,长长的手臂环上来,再想到那张讨人喜欢的脸,让人哪里还有写字的心思,只想窝到他怀里去,逗引得他丢盔卸甲才作数。   可惜崔妩现在并未有闲情,在谢宥看不到的地方,她并无喜意,反而格外困扰。   生硬,太生硬了。   想讨好她也不用这样,这人今晚是打算一直赖在这儿了吗?   手被谢宥带动着,崔妩的眼珠子从左边溜到了右边,想不出借口把人打发掉。   想归想,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瞧这个人还有什么招。   谢宥其实摸不准崔妩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对自己冷下脸,但那种微妙的变化还是令他不安。   她生气时,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一层薄纱屏风,谢宥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却靠近不得。   他凑上来时,其实有点担心阿妩会推开他。   所幸,她没有。   “你在听吗?”他感觉怀里的人有点走神。   “在听。”   胸膛前的脑袋动了一下,答他一句,像风吹过毛茸茸的稗子草,发丝挠在他的心口。   说完,她的手终于跟上了谢宥的手。   谢宥唇角带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了?”   说来奇怪,崔珌写得一手好字,身为他的亲妹妹,崔妩的字却寻常,一手簪花小楷,诗文也不甚通,母亲对此多有不满。   但照母亲的性子,阿妩就算是才女,她也会不满阿妩只学吟诗作赋,不学半分持家。   舅姑对息妇总能挑出错处。   阿妩自有自己的好处,谢宥并不想苛责她去当一位才女。   “行了,官人,妾自己再琢磨琢磨。”   谢宥松了手,崔妩果然认认真真写了起来,他站在一旁,反倒没事,心里的话倒腾了几个来回,终于开口:“先前你说那事……”   “什么事?”   “你说若是你也如王氏一般,我会如何。”   她闷声闷气:“官人不让拿来比,妾自然不敢造次。”   她果然是为这件事生气。   谢宥斟酌说道:“阿妩,那日是我口气重了些,不过遇着此事,生气自是人之常情,我们既为夫妻,便该以诚相待,方好长久相守,彼此不辜负,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往后若我犯了同样的错,你自然也可以生气,我绝不会有怨言……”   崔妩听懂了,若她出了和王氏一样的事,他定然生气,但崔妩同样也可以生他的气。   但这怎么能一样。   就算谢宥来日纳了妾,她再生气,于他也是不痛不痒,外人还道一声风流,可自己若陷于此事,就是□□无耻,身败名裂,到时浸猪笼、沉塘,都是万众叫好的事。   就算他宽和不计较,留命归家,往后夹缝里求生,就不可怜了吗?   他不过是温和一点的谢宏罢了。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崔妩的心跟坠了石块一样,沉了下去。   看着她运笔不稳,谢宥道:“心乱了,就别写了。”   她怎么还是不高兴,自己是不是又没有说对话?   崔妩黑瞳沉沉:“谁说只有心静时才能写,旷达豪迈者写就草书,写,妾就不能写心乱书?”   谢宥竟不知自己娶了一个小无赖,无奈道:“胡搅蛮缠。”   崔妩看透了,自己拖拖拉拉不去睡觉,他也不会走。   她索性将笔一丢,回身直接蹦到谢宥身上去,“不写了,睡觉去!”   谢宥怕她摔下去,赶紧抱紧,“这又是何做派……”   崔妩这一蹦,才看到他耳朵已经红透了。   还以为这人直接抱上来,有多游刃有余呢。   “那放妾下去。”   她松手,谢宥反抱紧了。   “罢,外间无人,就这一回。”他来时遣散了屋里的人。   她凝视着夫君耳尖的红,还故意凑近呵气:“没人,你把人都遣走了?”   一想到谢宥来时就琢磨着来赔礼的事,还提前把人遣散了,崔妩就有些忍俊不禁,那点气瞬间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两个人对视着,谢宥的耳朵更红,轻咳一声:“走了。”   他一路走得稳当,崔妩在怀里仿佛没有重量一样。   一路上灯一盏盏灭掉,光亮逐渐暗了下来,崔妩真有些困了,眼睛一开一阖,看谢宥把最后一盏灯灭了,黑暗彻底环抱住两人。   床帐微动,夫君睡到身侧。   可真睡到了床上,崔妩又忍不住琢磨琐事,时间紧迫,有些事还是得早日布局才好……   “今日去做什么了?”谢宥感觉到她走神,手掐上了她的脸。   “官人你已经问过了。”   谢宥目光如炬:“只去了官巷?”   她打了个哈欠:“不信就把跟出去的人都招来问问。”   见她又不耐烦,谢宥便不问了。   衣带被轻扯开,谢宥俯身,把娇柔的身子抱压住,脸埋在崔妩颈侧。   崔妩迷迷糊糊的,手指揪上他肩头的衣服,“官人,不是初一十五才……”   她说到半道清醒过来,猛地闭了嘴。   但是晚了,抱她的动作停住,谢宥退开,躺在了身侧。   “官人,妾忘了……”   她会忘,是因为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观自己今夜作为,也显得急色。   “无碍,睡吧。”   虫鸣蛙噪,已是深夜。   崔妩从这床被子钻到那床,环着谢宥的腰,安然枕到他肩上,昏暗的室内,有几声响亮的亲吻。   “睡罢,明日,咱们……”   “嗯。”   高的那个影子满意了,低头也亲了亲怀里的人。   —   第二日谢宥上值去,崔妩才得空捡回那团纸。   摊平了,将昨夜想到的誊抄在新纸上,直写到日头西斜,才停了笔。   “让那些帮闲的分给各瓦肆里的评书、傀儡戏、杂剧的,过几日升堂之后,就说这两出戏。”   旁的,她还得费些时日去编。   妙青领了命,一边往外走,一边看娘子写的话本,嘴里啧啧称奇,冷不防就撞到了人。   “哎哟!不看路长一对儿招子干什么,出气使啊?”   一听这叫声,抬头看果然是撞到了春柔。   妙青双   手往腰上一叉:“撞的就是你,乱晃什么,又想跑哪儿做鬼去?”   因着春柔平日做派,藻园里就数两个人最不对付,妙青的性子不比枫红和煦,当下就回了嘴。   “我是大夫人藻园里的,比你们这些在屋里伺候的还体面,哪儿就有我去不得?”   “也别什么事都搬出大夫人来,大夫人可吩咐了,园子里不许说大房的事,就你到处胡言乱语,这不是带头打大夫人的脸?   走啊,咱们一块儿去大夫人面前分辨分辨!看你那些小姐妹会不会包庇你!”   妙青扯开大旗,拉着春柔的手就要往青霭堂去。   春柔可不敢去,身子拼命往后倒。   “松手!松手!”   妙青如她所愿,春柔失了平衡,屁股结结实实撞在了地上。   “唉哟——”   她半点身子都痛麻了。   妙青拍拍手,笑道:“以后小心点,再遇到你姑奶奶,绕道走!”   说完,大摇大摆地出去了门。   春柔艰难地爬起来,看向妙青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呸——整个土匪做派!”   “还有闲心看话本子呢,等着你跟你那主子一块儿被扫地出门吧!” 第015章 开堂   升堂前一日,崔妩去了一趟季梁府。   季梁府还是有些体面的牢房,就如王氏待的这一间,打扫得很干净,干草和老鼠都没有,甚至支了一张小木床,除了昏暗些,没什么不好。   不过王氏自幼锦衣玉食,住在这种地方,对她也算折磨了。   崔妩抱臂站在外边,白嫩的手指轻敲牢门,“季梁河上,听说有嫂嫂的铺子?”   王娴清迟疑了一下,随即明悟崔妩的意思,点头道:“有两间,都是哥哥给的嫁妆,你若是想要,都可以给你。”   她压不住唇角:“嫂嫂真这么大方?”   王娴清出身好,从不将银钱俗物看在眼里,“只要你能做到答应的事,给你又何妨。”   “咱们先说清楚,王家和谢家怎么斗,我一个内宅女子管不了,如今就看能不能活你,还有你那个……情郎?”   王氏不算蠢,问道:“我哥哥和谢家是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很快就要有了,他顾不上你,大嫂嫂只能自己顾自己。”   王娴清掐紧了自己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都是猜的,我相信,你也没想到情郎会突然出现在谢家吧?大伯正好想起去你的院子里瞧你,一切都刚刚好。”   不错,这件事确实蹊跷。   他出现得突然,谢宏来得也突然。   且从被捉到那日起,王娴清到今日都不曾与姘头见过一面,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谢家。   “这些我都不曾知晓,若是你见着他,帮我问一问,那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谢家。”   “王家都不肯让你们通口气啊?”崔妩嘴巴微张,似有些惊讶,“不过我乐意为大嫂嫂效劳,那人被关在何处了?”   王娴清摇头:“我不知道。”   妙青却打听到了:“娘子,那人关在了北面。”   东面,那可是最脏乱的牢房。   崔妩看看自己漂亮的绣鞋,叹了口气:“走吧。”   “等等!”王娴清扒着柱子喊她,“你为了两间铺子,就肯背叛谢家?”   崔妩诚恳道:“你没穷过不知道,那两间铺子很挣钱的。”   而且季梁河上本来就有她的铺子,她的货船,再拿下那两间门面不小的铺子,她在商会里就更说得上话了。   一想到这儿,崔妩几乎要哼起小曲。   她半真半假道:“两家争斗不在季梁府衙,而是在垂拱殿里,你我只是被卷进来的两条小鱼儿罢了,配不上‘背叛’二字,这铺子实也到不了我手里,我夫君也要有进项,打点上下……”   谢宥……他真的会做这样的勾当?   王娴清迟疑道:“你真的……连他也能救吗?”   “又不是让你现在给铺子,怕什么,难道还有比死更坏的结果吗?不过,你我之间的交易,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咱们互相拿捏着咽喉,你是知道的。”崔妩暗含意味。   王娴清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好,只要你能救他,这枚玉佩就给你,拿着它和我的手信,我所有陪嫁铺子的掌柜都认你。”   一直随身的玉佩被王娴清取了出来。   “嫂嫂怎么这么客气,”崔妩眼睛一亮,笑逐颜开地接过那枚玉佩,“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救了人,才能拿到我的手信,不然——”   “好!”她脆声应了。   王娴清竟觉得崔妩有些豪爽的江湖气,也不怕到时候反悔的是她。   望着人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中,她又想起了崔妩刚嫁进谢家的时候,   成亲后第二日见着崔妩,她就落后谢宥半步,像是躲在他身后,说话从来低柔带笑,一板一眼地守着谢家的规矩,最是孝顺舅姑,就这样过了一年多。   若不是这件事,王娴清怕是永远都以为,崔妩只是低门嫁进来,小心翼翼在高门里侍奉舅姑夫君的可怜妇人。   她到底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呢?   —   两刻钟后,崔妩准备离开地牢。   才刚走到地牢门的石阶前,就见石阶上立着一个人。   摇晃的火把照亮他的武将紫袍,腰间金鱼袋,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口唯一的天光,炯炯虎目潜伏在风雪之中。   崔妩稍一猜测,就知来人身份。   王靖北终究还是回来了。   “妾见过王大相公。”崔妩行了一礼。   昏暗火光中的女子宛若阶下青莲,王靖北眼中划过一丝惊艳,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崔二娘子,久仰大名。”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他从何久仰,崔妩已经猜出来了。   “妾只是深宅妇人,当不得大相公此言。”   “你来这儿做什么?”   敢自作主张来这个地方,他瞧这小娘子就不是一般人。   “家中到底不想闹到公堂,便嘱妾敢来探探嫂嫂口风,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崔妩出门用的就是这个借口,谢府的人数来数去,还是她来劝王氏更合适,但她心知这件事做主的不是王氏,而是眼前这个人。   “是吗?”王靖北说得异常玩味。   与他无甚好说,崔妩举步上了石阶。   石阶快走完时,王靖北突然开口:“你可认识徐度香?”   “认识,那是一位画师,杭州时家慈曾请到他家中绘园林山水。”崔妩答得不卑不亢。   她所站的石阶矮他两阶,悍勇的武将身形更是如山一般,喷洒的气息犹如罡风,巨大的阴影之下,她娇小柔软,王靖北觉得自己轻轻一捏,她就能死于非命。   感觉到他的不善,崔妩未见半分支绌,只是静静站着,等他说话。   王靖北微微歪着头,他不说话时,就连帐下那些久战沙场的老将都会害怕。   可崔妩连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能用无动于衷来形容。   好像不管眼前站着的是杀人如麻的武将、御极的天子,还是寻常百姓,她的神情都不会变化。   这样的人似乎是看透了这世间所谓的尊卑、强弱,不在意,更压不垮她的冷静。   一个小娘子,是真有胆色,还是不知者无畏?   王靖北抱臂:“钟娘子问你时,你怎答不认识?”是把人处置干净了?   “当时若是说认识,怕是平白要被她攀诬上,折了清白。”   “原来如此,是钟娘子冲动些,那不是她的本意,崔娘子莫怪。”   崔妩不受他这阴阳怪气的赔礼,道:“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可王靖北并未放过她:“在西北时,那位画师说自己苦苦找了你五年,崔二娘子倒是无情,嫁了人,只说他是个画师,连旧相识都不敢认吗?”   “未必找的是我,大抵是旁的什么人,大相公要是有心,也可以帮他找一找。”   崔妩问过徐度香,他找她时从未说过闺名,毕竟男子与女子不同,闺名多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晓,拿名字去问没什么用。   王靖北会知道找的人是她,只能是徐度香透露了她的籍贯出身。   王靖北定定看她一阵儿,突然笑了,“北地有一种草,胡人取名勃罗。”   崔妩垂下眼帘,这人叽叽歪歪的,废话怎么这么   多。   “看似无害,实则有毒带刺,吞下去会把喉咙扎穿,跟你很像是不是?”   他踩下石阶,和崔妩站在一块儿,   “不,该说你比勃罗强,不止戈壁,到哪儿都能活,不过崔二娘子小心,怕是早晚要被人连根拔起来。”   “妾谢大相公提点。”   崔妩再行了一礼,径直朝外走去。   —   案子查了几日,季梁府终于要开审了。   一大清早,草叶还挂着露水,崔妩在马车里打起了哈欠。   谢宥不能陪着同来,叮嘱了她一夜,今日早起还在说,她从不知道这人能这么啰唆。   季梁府衙门外头已经聚满了人。   这是整个季梁城难得的热闹,没事干的人一早就来占位置,听完了才好拿去当谈资,得人请一碗水酒,在脚店瓦肆里把故事绘声绘色地传出去。   衙差横起木杖,费力将看热闹的人挡在大门之外,远远看去,公堂那头只有零星几句话传出来,这个距离,勉强分清男女而已,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现今审到哪儿了?”她从帘子一隙往外看。   “刚开审一会儿。”   “传证人——”   传令衙差跑出来传话:“娘子,府尹传您了。”   崔妩戴上帷帽,薄纱垂下遮住了面容,搀着妙青的手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了,正门瞧热闹的百姓都没注意到。   然而她刚下了马车,石狮子后就有一个人站出一步,朝这边看来。   妙青眼尖,先看到了人。   “娘子,是徐官人。”   隔着白色帷幔,崔妩见到那张模糊又熟悉的脸,眼睛微睁,心急跳了几下。   他怎么来了!   徐度香也不想突然出现惊吓崔妩,但是她居于深宅,自己不得拜见,王谢两家的案子又闹得满城风雨,他才想着来季梁府衙碰碰运气。   说来这几日也是倒霉,与崔妩分别之后,他本想去寻城里的店宅务赁一间屋子,再将以后的事从长计议。   没有赁到屋子之前,他凭着路引去了临安会馆借宿,和礼部待试的学子住了一间屋子。   那位学子看到他的画箱,问了几句,同他说起画院马上要举办画学考,若入选了,不但分屋子住,每月还有两石禄米,到时也不愁吃喝了。   徐度香确实心动,问该如何报名。   “你有这样一手,通过考试定是不难的,只是这报名确实是个坎。”   “那要怎么越过这个坎?”   “要么,给画院学谕一点好处,要么,攀点关系,让权贵将你送进去。”   只可惜徐度香既没钱更没权,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但他听闻画院中汇聚了当世的丹青圣手,若是能入院学习,于他定大有进益。   那学子上下扫了徐度香一眼,道:“徐兄可成亲了?”   “没有。”   “那就好办,徐兄一表人才,我倒是有条门路,定真公主府的内宦与我相熟,可为你引荐……”   “你在胡说什么!”   徐度香自忖顶天立地的男子,怎会的屈居在女子裙裾之下讨生活。   这种腌臜勾当,说出去都是愧对天地父母!   两人谈不拢,一时无话,各自睡下了。   结果半夜耗子打翻了油灯,窗户进风助了火势,把半间屋子都烧了,徐度香的画箱也没能幸免于难,就连妩儿的画像……他都没能救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责任,临安会馆已不愿留他。   徐度香没了住处,身上没剩多少银钱,连画箱都没了。   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临安会馆外,得一位同乡帮助,予他留宿,本以为是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又是一出仙人跳。   若不是他走南闯北有些身手,翻过院墙,不然怕是人要被抓住,冤到衙门来了。   只是这一回,是分文也不剩了。   在季梁城人生地不熟,举目四顾,徐度香再找不到能求助的人。   知道崔妩会在衙门露面,他虽未想清楚,还是想过来见一见。   待远远看到了人,他却无法再走近一步。   身为男子,他既无法开口跟她诉明难处,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她面前去,伤了两人的名声。   终究,徐度香只能目送她进了季梁府衙,叹了一口气。   迈进了门,崔妩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低声问妙青:“谁管烧他画箱的事?”   “定力院那头管赌局的蕈子,半夜潜进临安会馆把画箱烧了。”   “让人过来把他带走!再给他置办一个画箱,送离季梁城!”   妙青忙应下,寻借口离开了衙门,快步往城东南定力院去了。   另一头,度支司衙门外,一身紫袍的谢宥让元瀚将马重新套上。   他终究没有放心下季梁府衙这边,骑马过来了。 第016章 乱粥   季梁府正门对着喧闹的大街,一迈入府衙之中,立刻幽静了许多。   脚下石砖已历千年雨雪风霜洗刷,棱角变成圆润的起伏,天井开阔,照亮了两边“肃静”和“回避”的牌子。   时任季梁府尹的不是别人,而是官家的第三子赵琨,乃已故皇后所出,其人俊朗不凡,洞察,朝野之中久有贤名。   赵琨下首还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小公子,明眸皓齿,面如满月,红色丝带系着头发,坠下一串长寿宝玉,光彩夺目。   这人名气也不小,是皇帝第六子,名唤赵琰,今年不过十二岁,其母荣贵妃最得官家宠爱,统御六宫,地位与皇后无异。   赵琰今日出现在此,也是为了凑一凑这举城皆知的风月案的热闹。   日晷上已是正时,赵琨一拍惊堂木:“升堂吧。”   威严庄严的喝堂声过后,谢宏、王娴清和姘夫一齐被带到了公堂之上,本朝不兴跪拜,三人皆是站着回话。   “堂下何人?”   “草民李沣,真定府常山县人,拜见三大王。”   谢宏和王娴清同样报了自己的名讳身份。   “王氏,你与的李沣可是私会?”   王娴清跪下,凄然道:“妾与他根本不认识。”   谢宏暴跳如雷:“你若不认识,作甚要和他抱在一起?”   李沣仍旧说自己是误闯,并未和这位娘子抱在一起,不知谢宏为何攀诬。   赵琨也看过卷宗,见三人各持一说,只能传证人。   崔妩走到堂上时,王娴清的贴身侍女正在回话:“当日夫人刚吩咐完小厨房给庆哥儿和秋姐儿做樱桃酥山,吩咐奴婢去摆好香案,预备下剪子和小筐,院里供的观音像要换新鲜的瓜果,娘子要亲自去采……   院里有哥儿和姐儿,若是娘子真想与人私会,定然不会在院里,更不会挑酬神这种到处是人进进出出的日子……”   谢宏愤然打断:“正是有人进进出出,这奸夫才好浑水摸鱼混进谢府!什么采瓜摘果,我瞧是要钻进林子里私会去吧!”   “奴婢发誓,绝没有半句虚言!”   崔妩不理争执,上前掀开帷帽,朝堂上主审行了一礼。   “妾见过三大王。”   大门外的百姓,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根本不知道上来又是什么人。   看到崔妩面容的那一刻,赵琨掌中惊堂木顿了一下,朝来听审的赵琰看了一眼。   赵琰也看了过来,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二人对视,显然都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赵琰撇过脸去,拨弄起手边的宝石穗子,视线在崔妩身上几番来回。   崔妩察觉到他的视线,余光扫见一个珠玉样的少年,瞧着比庆哥儿大不了多少,看衣着就知道,又是皇帝的哪个儿子。   赵琨心道只是巧合罢了,眼下还是审案要紧。   惊堂木拍下,他问道:“崔氏,王氏说你能证明她没有与人私会,本府问你,王氏与李沣相会那日,你在做什么?”   崔妩似被惊堂木吓到,双手紧紧掐着帕子,道:“三大王明鉴,大……大嫂嫂平日里很照顾我,可是当日府里最忙的就是妾身,整日身边都跟着人,从未去过恩霈园,只知道当日出了事,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晚饭之后了,   不过妾查问了当日府中往来下人,得知这位官人不是府中下人,府里也没人见过,大抵他从前没在谢家出现过。   谢家很大,后院更是曲折萦绕,他能避开人摸进恩霈堂,怕是要有内应才成。”   她说的都是实话,并无作伪。   毕竟眼下身为谢家人,当然不能为   王家说半句好话,但也不能把王氏往深沟里推,只能打马虎眼。   两个出身宫中的皇子听出来了,这瞧着柔柔弱弱的崔二娘,原来是个三不沾。   这样说哪边都不得罪,把事儿全甩了出去。   这哪儿什么证人,不过是受命不得不来回几句话罢了。   赵琨皱起眉:“谢宏,崔二娘子的话你也听见了。”   “崔二!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崔妩后撤一步,避开野牛一样撞上来的谢宏。   谢宏怎么说也是谢家长子,耳濡目染,又受鸿儒教导,举止仪表不该如此没有礼数,王娴清的事真就给他如此打击?   她微撩薄纱,看到谢宏那双红得出奇的眼睛。   他吸着鼻子,手颤抖着,想摸向腰间又克制住。   “妾并未说嫂嫂与外男不相识,只是并未当场见着,没法子才上这公堂来,大伯何必冤枉妾?”她皱起眉,自己还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呢,   “此案干系重大,其中利害哪是妾一介妇人敢担的,知道的自是无有不言,不知的一句也不敢乱说。”   谢宏多番咆哮公堂,现在被衙差压住,呼哧喘着气,嘴唇哆嗦。   赵琨见崔妩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懒得再理她,“李沣我问你,你出现在王氏房中,是不是有人把你绑进去了?”   李沣摇头:“不是。”   “那就是有人把你骗进去的?”   “也不是。”   “如此,你是刻意去恩霈堂见王氏的?”   刚被松开的谢宏气得像又要扑过来,两侧的衙差盯住,他才忍住没有乱动。   “府尹明鉴,草民并非刻意去那儿,只是谢家实在太大,草民寻路不成,才误闯进了恩霈堂,却着实没有做谢大官人口中所说之事,他该是看花了眼。”   “你敢胡说!你们分明认识!”   谢宏敢指天发誓,两只眼珠子清清楚楚看到了,他们抱在一起,王娴清分明认识这个李沣,半分也不挣扎。   “三大王明鉴,不然这贱人怎么会衣裳都不穿,和个男人抱在一起!”   王娴清道:“妾当时要换一身轻便衣裳,才好去果林,若是真要与人私会,旧衣裳脱了就是,怎会去动那身粗布衣裳?这人突然闯进来,妾也吓坏了。”   谢宏恨得牙根都在响,还在撒谎,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敢拿你两个孽种的命发誓,你和他真不认识吗?”   “肃静!肃静!”   赵琨听得头昏脑涨,赵琰却看得津津有味,他还问李沣:“你说是误闯,那你潜入谢家,原本是想做什么?”   李沣将头撇开,似乎不想作答。   “李沣,你可还要性命?”   “草民不愿将此事在堂上说。”   赵琰来了兴趣:“现在不说,只怕朝不保夕,活不到想说的时候了……”   连崔妩都看了这恣意跋扈的小皇子一眼。   李沣顿了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看向赵琨:“草民潜入谢府,是想求见当朝参知政事,谢大相公。”   堂中所有视线一瞬间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赵琨问:“你见大相公做什么?”   他忽高声道:“草民有一冤案,涉及十年前被诛满门的叶家,想请大相公做主。”   叶家……   赵琨停下了质询,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叶家的事已经没有人提了,现在重新翻出来,是谁指使的?王家还是谢家?   外头的百姓也得听见。   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怎么又说到叶家了,还要做主?”   “对啊,这不是姘头吗?”   “叶家……是哪个叶家?”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事得有十年以上了,当年官家刚刚即位……”   外头议论纷纷,这边惊堂木又拍下。   赵琨环顾了一圈堂下所有人,除了李沣,都是一色的疑惑不解,等着他说下去。   赵琨谨慎,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你既有冤案,为什么不敲登闻鼓,告御状?”   “官府、朝廷,草民都信不过!”   “叶家的冤案,只有谢大相公能主持公道,若大相公也推脱,则举朝——无望!”   李沣眼中露出锋芒,身姿像一株轩昂碧树,哪里还见刚才畏缩的样子,赵琨更加相信,此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的与人偷情奸夫。   崔妩听得嘴巴微张。   这话口气真大,这是直接申斥朝廷了,把谢家和大相公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也不怕人家下不来台。   赵琨额角青筋微跳:“那你便说说,有何冤情?”   被告成了原告,属谢宏最不能接受。   他眼睛又一次暴突发红,在李沣想将来龙去脉诉之于口时,他扑了过来:“什么沉冤昭雪,你们休想转移视线!”   李沣一臂按住谢宏,高声问道:“三大王真能执法仗剑,为叶家沉冤昭雪吗?”   赵琨当然不能。   法是驭民的,不是驭君。   龙椅上那位对叶家的案子不表露心意,谢大相公敢接吗?未必!他赵琨更不会引火烧身。   他还真担心李沣把案子说出来,让他骑虎难下,对于谢宏的突然暴起,他示意衙差不必阻挡。   “叶家的案子不受季梁府衙所辖,但只要你说,本王就能挪交到大理寺去。”   谢宏疯了一样,又要去揪王娴清的衣襟,“你们以为演这一出戏,别人就能信!”   “我是亲眼看到你和那个野男人抱在了一起!”   王娴清盯着他的眼睛,“谢宏!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他才不疯!谢宏转身跪向赵琨:“三大王,只需立刻斩了这奸夫,看这贱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别人不说,赵琨先斥责了他:“胡闹,季梁府是天子脚下,吏治清明之地,岂可不查清冤案便草菅人命?”   “不若施与重刑,她定然心疼求情!”   “罢了,不必重刑,我也绝不会求情,你杀个干净吧!”   谢宏回头,对上王娴清阴沉沉的眼睛。 第017章 斥骂   王娴清一步步往外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到,再传出去。   “不管你是做了一个梦,还是醉了一场酒,反正说出我偷人这句话,我就已经死了。”   说着,她扑哧笑了一声。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当初嫁入你家,图的是什么呢!论才论貌,你只占废物二字。可当时人人都说,嫁到谢家好,你还是长子……哦!我想起来了,我图的只是一句:你家是清贵!家训说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谢家!清贵!季梁城多少人家夸赞你们满腹经纶,忠君为国,你谢家撑得好大一张脸啊!凭一句空话装点门面,不须金银,不必抛头颅洒热血,就想流芳百世,你说别家怎么没这么聪明?”   “你疯了吗,胡乱攀扯些什么?”   王娴清揪出他的衣领:   “我胡乱攀扯,人人都道我好福气,没有后宅腌臜,妾室闹心。谢宏,我问你,我身为王家女,嫁人之后,究竟福气在哪里?你答应的事,可曾做到一件?   女儿,儿子,我哪个没有生?我早了二十多年,用了二十个月,两次鬼门关里走,我以为拿命拼到了后半辈子的安乐,”   泪珠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谁能想到,莫说是四十年,这二十个月里,你就耐不住寂寞,弄出了两个通房来,谢宏,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是从侍妾床上爬过来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我到死都记得,你娘说的那些话,她们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算不得妾室,可这些玩意儿,但凡哪个得你欢心,就敢来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护着,你娘更气我不驯,她要钳制我,要我卑躬屈膝,按着我的头,捂住我的嘴!要我抠心挖血,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我的肉身已经拿来给你家生儿育女,出身也给你家装点门面了!偏偏我不是屋里搁的一张桌子,门头的一块匾,我是王家女儿,曾经马背也能上的人物,你敢要我忍气吞声!   你们谢家打量用不上了我了,三言两语就要夺我的性命!我告诉你,我不怕!   你和云氏!一个下作一个虚伪!我恨了那么久,该和你们斗到底!   这谢家夫人的位置,我早不想要了,你说!哪一房的女人你要扶正,我立刻跟她认亲,给她个上等身份,当你的正头夫   人!   是那个被你换过身份的暗娼,还是庄头送来的婆姨,这些都配得上你,都能当你谢家风风光光的长房夫人,主持中馈,把一窝子嗣教养出来。”   这些话大概在王娴清心里存了好多年了,今日终于一气说了出来。   甚至,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也听见了,原本以为案子走偏了,现在又拉回来了,也终于让他们听到了热闹,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谢家真有这条家训啊?”   “这些有钱人家,怎么可能就娶一个娘子,肯定就是说着好听的。”   “一个有钱人骗另一个有钱人,嘿嘿。”   “……”   “肃静!”赵琨将惊堂木拍下。   崔妩听着王娴清的自陈,心中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惊堂木拍不醒谢宏的理智,他睁瞪着眼睛,越听火涨得越旺,形容十分可怖。   “你、你、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谢宏丧了神志,大声道:“去啊!把她生的孽种带上来!”   一听到孩子,王娴清登时崩溃。   “你敢!”   “也该让你的儿女知道,他们的亲娘有多不要脸!一辈子别想抬起头做人!”   “我跟你拼了!”   王娴清去拉扯谢宏,反被他甩在了地上,手掌擦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皮肉俱烂。   李沣听着她的哭喊声,强抑住自己无动于衷,装作毫不相干的人立在一旁,旁观这场闹剧。   崔妩去将王氏扶起。   赵琨已经有些累了,王氏的两个子女到底要不要传到堂上来?   清朗沉稳的人声从一侧传来:“大哥,庆哥儿和秋姐儿已经回家去了,他们不会来的。”   堂中混乱,这声音如一泓清泉浇下,扑灭了焦灼扰攘的气氛。   崔妩呼吸停了一瞬。   官人怎么来了?   她慌得朝大门外偷看了一眼,只有拥挤着瞧热闹的百姓。   “谢三哥,你终于来啦。”赵琰似乎很喜欢他,主动寒暄了一声。   谢宥拱手:“三大王,六大王。”   听到谢宥把一双儿女又送回去了,王娴清松了一口气,谢宏冲上来揪住了谢宥衣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为什么分明是王娴清做了错事,所有人都和他对着干!   谢宥看到崔妩要上前的意思,用眼神制止住她,才道:“大哥,此案还有可查的余地,三大王并非偏听一面之词就妄下裁断之人,既然你真的看见了,就不用担心会成冤案,可若是真让两个侄儿上公堂,才是真的不可挽回。”   赵琨道:“谢三郎说得不错,此案兹事体大,今日之事本王会细加斟酌,择日再审。”   这个案子,官家原本的意思就是拖,拖到两家和解,找个借口圆过去,谁料现在又牵连出一个叶家来。   赵琨根本不可能当堂作判,只能暂且收押二人,择日再审。   回到衙门后堂,赵琨没有说案子的事,反倒和赵琰闲聊:“六弟是不是也觉得那位崔二娘子……”   赵琰年岁虽小,却不喜欢别人拿这个来说事,冷淡道:“大概是巧合吧。”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赵琨只当他是宠妃之子,性子打小骄纵坏了,并未与他计较,比起崔二娘子的容貌,他更在乎叶家的事。   “该怎么同爹爹提起此事呢……”   —   谢宥走到崔妩身边,低声问:“没吓着吧?”   崔妩摇了摇头。   “话都好好回了?”   她点头。   “那就没我们的事了。”   “官人怎么来了?”   谢宥答得含糊:“放心不下。”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早离开度支司衙门。   一日里谢宥心都不大安定,谢溥不能出现,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让人套了马,来了季梁府,结果正好看到谢家下人带着王氏的两个孩子正下马车。   “你们为何来此?”   领着庆哥儿和秋姐儿的丫鬟见到骏马上的三郎君,身子抖了一下:“大爷吩咐奴婢们将哥儿姐儿从云家接到这儿来。”   竟然将两个孩子带到公堂之上,大哥此举实在疯魔。   稚子何辜,这些年王氏养育两个孩子尽心竭力,让他们知道这些,无异心口插刀,往后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做人。   谢宥道:“大哥糊涂了,不必听他的,照旧带回云家去,往后以大夫人说的作准。”   谢宥的话有时比谢宏管用,丫鬟松了一口气,赶紧带两个茫然无知的孩子回去了。   这时,斜里走出来一个人。   “你就是……谢三郎君?”   谢宥循声看去,石狮旁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的青年,他穿着有些陈旧,衣摆还有火烧痕迹,可气质却不像乞丐,倒像公子落难。   “请问阁下是?”   徐度香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方才听到有人这么喊他,立刻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仰首看着银鞍白马的公侯郎君,约莫二十岁的年纪,轻裘绶带,已是紫衣公卿,更遑论容貌俊美,面如冠玉。   纵使不甘,徐度香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万里无一的人品。   妩儿该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徐度香垂目再看自己,还穿着那夜被火燎坏的衣袍,半生潦倒,身无一物,连画箱都丢了,能拿什么去比。   谢宥见他不说话,又问:“阁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被问的人突然回神,像是撞见了鬼一样,“不、不是……我、没事……”   边说边往后走,直至消失在人流中。   自惭形秽下,徐度香还能说出什么,只想埋头赶紧离开,保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还未平复心绪,就被一只粗壮的手擒住了后领,带走了。   对于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谢宥未理会太多,下马踏进了季梁府衙门。   —   夫妻二人走出了衙门。   帷幔下,崔妩的眼睛仔细搜寻了一圈,没看见徐度香,她才安下心来。   回到马车上,她将手帕按在心口,面色苍白地伏在官人肩头,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混乱中缓过劲儿来。   “官人,都怪妾没用……”   谢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毕竟是闺阁女子,从来没应付过这种场面,能好好把自己的话说完就很不错了。   崔妩对他的话很是受用,也有意弥补那晚的尴尬,仰头时鼻尖蹭到了他的脖颈,又轻又暖的气息喷洒在上边。   “妾怕晚上要做噩梦……”她娇声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我在,你不用怕。”   抛开那些烦心事,崔妩还是十分钟情谢宥的,今日将他的着紧体贴看在眼里,她心中格外熨帖,说话也忍不住含糖蘸蜜的:“对了,方才在公堂上……”   车帘被猛地掀开,露出谢宏猪肝色的脸:“三郎,陪我喝酒去!”   他眼睛红得跟猴屁股一样,鼻子像堵了一样,不时用力吸一下。   崔妩冷眼瞧着,想到刚刚出衙门时,他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对着衙门口的石狮子拳打脚踢,行迹疯魔的丑态,只觉得谢宏十分可笑。   当初那样薄待王娴清,不是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吗,今日这又是的装疯卖傻给谁看?   谢宥问:“大哥要去哪里?”   “花荫幽巷,喝酒!”   谢宥听同僚提起过,那处暗娼馆林立,便不想去:“我还要回家给父亲禀报,不能陪大哥去了。”   谢宏帘子一甩,转身走了。   崔妩担忧道:“官人,大伯这个样子,要是喝醉了乱跑,不会惹出什么事吧?到时元池怕是劝不住。”   外头风声正紧,谢家的名声不能再差了。   谢宥思忖片刻,摇头道:“罢了,我去瞧瞧,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等我用晚饭。”   “早去早回,对了,妾觉得大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总是……静不下来,还吸鼻子,脾气着急了不少。”崔妩点了点谢宥的鼻子。   “吸鼻子……”说来谢宥也觉得谢宏的性子和往日有异,“好,我知道了。”   等谢宥下了马车随谢宏离开,崔妩赶紧问妙青:“徐度香呢?”   “蕈子带走了。”   “那就好。”   看谢宥的态度,二人应是并未见到,便是见了,徐度香也不会冒头吧。   崔妩轻吐出一口气。   她当真讨厌这种提心吊   胆的感觉。   马车缓缓离开府衙,崔妩又找出纸笔,让妙青研了墨,低头写起字来。   写完交到妙青手上:“照旧拿去,让他们宣扬,越多人知道越好。”   妙青以为娘子又在写什么新奇的本子,拿过来一看,这不是王氏刚刚在公堂上说的那些话嘛。   “娘子,这段话有什么用?”   “王氏既然是刘兰芝,这焦仲卿的娘也得让大家注意到才好?”   “娘子说的是……大夫人?”妙青压低了声音。   崔妩摸摸她的脑袋,“这也是在帮我。”   不过谢宏实不算焦仲卿,一个陈世美罢了。 第018章 黄雀   升堂之前,季梁府地牢中。   崔妩看向靠墙的一团黑影:“认字吗?”   狱中人发丝凌乱,乱发之下一张带着伤,眼睛却乌亮,他吞了吞口水,点头:“认。”   崔妩将一张纸扔进去,“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李沣爬着过来捡起纸,方读了两行,猛地看向了崔妩。   “看我做甚,你自己琢磨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语气暗藏刀锋。   “王娴清能看得上你,大概你不是什么平头百姓,我只是猜一下,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李沣目光变作鹰隼:“这么大的事,你担得下?”   “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有冤要诉,叶家的人早就死完了,你只是一个仁人志士,有一个冤案,要找谢公罢了。”   而崔妩,连个目击者都不是,根本牵扯不上她。   她蹲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原本我还在猜,但你刚刚的反应给了我答案,叶景虞,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王氏和他该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两家都是武将,奈何叶家出事,满门抄斩了,王氏才不得不嫁了谢宏。   满门抄斩啊……   开国以来靖朝以仁孝治天下,臣子落罪不过贬斥流放,可叶家,因为一个“假传圣旨”的罪过,夷了全族,真是举朝未有的惨案。   崔妩唏嘘一声。   “很可惜你猜错了,叶家确实无一活口,”叶景虞攥紧了手中的纸,“你又是什么人?”   寻常妇人安于内宅,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面对他凌厉的扫视,崔妩道:“收钱办事而已,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现在你一定得证明自己是走错了,才去了恩霈园,连累了王氏,不然她就会死,儿女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记住,你咬死了就是去找谢公的,不过是寻错了路,至于拿什么案子来转移视线,我不知道,也不想管。能不能让王氏和你活下来,主要还是看你。”   “可你是谢家人,为什么会来帮我?”   “那是我和王娴清的交易,你想知道,问她好了。”   叶景虞还是不信:“什么交易能让你背叛谢家?”   她挣点银子,怎么就叫背叛谢家了,崔妩忍住白眼:“你还关心王谢两家谁死谁活?”   “我不管,但是娴清绝不能有事,我不信你一个谢家人会帮她!”   “那你信王家会帮她?”崔妩撑着脸,“她自己不知道,你为什么受人挑唆去了谢家,还能不知道?”   叶景虞沉默下来。   眼前女子说得不错,他会突然出现在谢家,是因为听说娴清出事了,才会什么都不顾闯了进去。   消息的来源,自然是他以为最不可能害娴清的人。   叶景虞捏紧手里的纸,可眼下不是天时地利,也没有人和,他怎么能翻出叶家的案子!   “你让我拿叶家的冤案去干扰这个案子,叶家的清白怎么办?”   “叶家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可要是你的命没了,才是彻底没了,何况我说了,这个案子只是我提的,你改口拿别的案子转移视线,自然也使得。”   只是没那么可信罢了。   叶景虞还是不放心,又有些激动:“你是谢家人,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是谢家谋划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的……还是说叶家旧案,谢溥敢提出来,是有翻案的机会了?”   “诶——我只是托人找了一下积年的卷宗,知道有这一桩案子罢了,我今天没来过这儿!更没见过你!那什么叶少将军我见都没见过,哪里认得出来?哄你一下罢了。”崔妩后退了两步。   叶景虞的激动如浇下一盆凉水。   “那你除了让我去卖命,自己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很快你就知道了,总归,干不干,你自己再斟酌斟酌吧。”   崔妩已经被牢房熏得待不住了,这破地方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说完就紧步离开。   叶景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信不过。   翌日堂审,叶景虞化名的李沣,提起了叶家旧案,只可惜,赵琨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堂审结束之后,二人被带回了大牢之中,王娴清和叶景虞在昏暗的甬道里对视,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底。   他们又被分开关了起来,自始至终没能说上一句话。   可是到了夜间,锁链轻响。   “李沣,出来。”   叶景虞被带去了刑房,进去第一眼,就看到王娴清,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并未在公堂上出现的王靖北。   他顾不上别人,先去看了王娴清的手。   擦破的掌心已经包扎好了。   叶景虞心头刺痛:“对不起,公堂之上没能护着你……”   王娴清比他更急:“你怎能把叶家的事翻出来?”   “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把你牵连进来,何况不行此招,我在此案身死,就再无机会翻起旧案了。”   王娴清摇摇头,谢宏能做的事,她凭什么不能做,但叶家旧案兹事体大,没有把握,断是不能提的。   “我与你私会本就是错,你没有连累我,这件事如今还为时过早,官家怎么肯应。”   王靖北见他和妹妹你来我往,早已不耐:“你把叶家的案子翻出来,你是觉得我保不了你吗?”   二人这才看向隐在烛火之外的王靖北。   “我们原本平安无事,不须你保。”   叶景虞呛他,王娴清也不帮腔,她对王靖北的所作所为同样不解。   王靖北只看着妹妹:“清儿,哥哥这般设计,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你,若是王家倒了,你在谢家如何立足?谢宏本就欺你,往后必得更加苛待,不如一箭双雕,助你离了谢家,也在朝堂上帮哥哥一把。”   叶景虞道:“我如今攀扯上谢家,对你不是更有好处吗?”   王靖北不语。   能让谢家泥足深陷,当然是好事,但当年叶家和他王家更交好,叶景虞是因为私会妹妹才引出这件事,未必不会更惹官家怀疑。   “这是叶家的事,你回话的时候,自己拿着分寸。”   “你放心吧,我绝不会牵连娴清。”   “那你打算怎么做?”   叶景虞并未隐瞒,将打算说了出来,王娴清听了,才感觉稍微好了些,迂回之下,至少不是跟官家对着干了,王靖北听了,略点点头,“这样,官家能信吗?”   “那就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王靖北不喜欢这四个字,不过旁的已经不想听了,便让人把他带了回去。   刑房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清儿,你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不敢,不管哥哥心里什么打算,要我一条命我也是不惜的,但我庆儿跟秋儿,他们日子还长,得昂首挺胸活着。”   这便是王娴清宁死不肯承认与叶景虞私会的原因。   王靖北走近她,“哥哥不会要你的命,既然你在谢家不开心,此举正好助你回王家,在家里,你还是最尊贵的娘子,谁都不能给你委屈受了。”   火光之下,她夹杂在黑发里的白丝分外刺眼。   “若叶景虞提出旧案,他可能随时会死,你虚与委蛇便好,不必交付真心。”   —   谢宏带谢宥去的,不是一般富商白衣去的青楼,他自有相好住在花荫静巷之中。   打这条街上过,不知门道的人根本瞧不出来是花街柳巷,还以为京中富人宅邸,听闻先帝就曾挖过一条从皇宫到此处的密道,夜夜与此巷名妓相会。   谢宥听着谢宏一路唾骂王氏,还有公堂上的事。   “你说那叫李沣的拿叶家旧案来谢家   找父亲?”到了巷中,谢宥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谢宏“呸”了一声:“他根本就是一个奸夫!什么叶家旧案,就是现编的。”   谢宥沉吟不语,这案子本就诡谲,属于满朝的不可说,旧案重提,只怕要掀大浪。   一行人穿廊过院,景色愈发清幽,树影扶疏下掩着一重乌木小门,迈过此门便闻丝竹悦耳,踏过月桥进了精致窄小的水榭。   水中游鱼往来翕忽,伸手就能够到。   谢宏仍未完全平复,扯下腰间挂着了银香盒打开,尾指挑了一点香粉抹到鼻下,狠狠吸了几口。   谢宥皱眉瞧着,伸手去拿,谢宏立刻缩了手,“做什么?”   “大哥嗅的是什么?”   “寻常醒神的东西罢了。”   “哪来的?”   “府里大夫见我精神不济,抓了药磨成粉,难受时就嗅上一点,没什么大碍,”他将香盒塞到怀里,“喝酒!别说烦心话了。”   谢宥见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在说谎。   这幽院里的雅妓很快抱着琵琶和古琴进来了,其中一位显然同谢宏相熟,寒暄道:“什么春风把大官人吹来了?”   谢宏醒了一会儿神,指着谢宥道:“我弟弟三郎来了,你们要好好招待,都拿出些看家的本事来。”   听到谢宥的名讳,两位雅妓发出黄莺般的惊呼声。   “原来是谢三郎!”   “听闻郎君在寻酒,妾跟白鹤楼的酿酒师傅学过,也会酿酒……”   听闻……谢宥这才看向柔纱裹身,怀抱琵琶的红娘子。   能听闻这件事,此人的身份已不算单纯。   这一眼良久,看得阮娘子握紧了琵琶颈,旁边的娘子痴痴地笑,似是见惯了这种雅妓和权贵子弟看对眼的场面。   结果他只说了一句:“弹大哥往日喜欢的曲。”   “啊?”阮娘子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谢宥说完,视线已不在她身上。   “是,不过谢大官人的相好是这位怜娘子,她才知道大官人喜欢听什么。”阮娘子说着,轻撞了一下身边同样身姿婀娜的娘子。   怜娘子轻笑一声,“今日难得大官人带了新客来,该照顾三郎君的喜好才是,郎君可有喜欢的,对了,郎君旧年在琼林宴上填的一阙《临江仙》,阮娘爱甚,还给谱了曲子,郎君可愿听?”   阮娘子羞红了脸:“你说这个做什么。”   “这么一阕好词,喜欢也是正常,你羞什么?”   谢宥未瞧她们调笑撩拨,而是回想起来,究竟与谁提过寻酒之事,旁的都没听见。   谢宏见他不解风情,嘿嘿一笑:“阮娘子可不止能酿好酒,琴棋书画,点香插花,没有不通的,舞姿更是季梁一绝。”   “那又如何?”   谢宥只是寻常发问,但配着那张冷脸,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令想亲近的人忌惮了。   “如此佳人,既对三弟有意,就不要辜负了吧。”谢宏还在调笑。   谢宥又看了一眼,阮娘子垂下细颈。   怜娘子道:“是啊,放眼季梁,再没有阮娘这样,谢三郎君既来了,不瞧瞧真是可惜了。”   “可惜,为何可惜?”谢宥问道。   怜娘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啊,这……阮娘琴棋书画,皆为上乘……”   “当世琴绝是龙虎山隐居的黎道人,棋圣是棋院院首坐下祝明镜,书以薛鸩行书,无人能出其右……”   谢宥说的,都是平日和他往来的人物,一一数过去,只是认真发问:“这位娘子处处都好,可处处都不是最好,有何值得看?”   一席话堵得在场的人说不出话来。   “我这弟弟学了些牛鼻子老道的臭脾气,不解风情,娘子们勿怪。”   阮娘子脸色又红又白,软下嗓子道:“奴自知无甚天资,三郎君自是见过世间好物,在这幽巷里的浅薄之物,够不上郎君的眼界。”   怜娘子隐隐不忿:“郎君非梧桐不栖,想必娶了一位不输黎道薛鸩的人物,日日相对。”   满京谁人不知,谢宥娶的娘子既不尊贵也不以才名见长,唯一听闻可说道的也只是操持内宅琐事。   谢宥道:“我不要她吟诗作对,抚琴弈棋,她不须跟任何人比,于我已是最好的。” 第019章 奇闻   谢宥无心在此地久留,低声吩咐元瀚:“换最烈的酒来。”   不一会儿,一坛坛烈酒被排开了封泥,坛口清澈酒液倒出,反衬得杯盏小气了起来。   “大嫂也许是……”谢宥回想和崔妩夜半枕席间那些悄悄话,“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大哥往日对她可曾有过辜负?”   这话有用,一下就打开了谢宏的话匣子,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倾倒了出来。   “我何尝辜负过她,这谢家息妇的位置,她安坐着,什么闲心都不用费,就是帮我管管内宅这点小事,她还做得满腹怨气……”   谢宥无心听他赘言,把酒盏都换成了大的,一碗一碗地劝下去,谢宏一停,又毫不留情地灌酒,直看得一旁的娘子们心惊肉跳。   天还没黑,谢宏就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让人扛下去。”谢宥扯下他的银盒,负手踏过月桥。   阮娘子见谢宥无情离去,不带片叶,幽怨道:“真真是一副冰雪心肠。”   怜娘子靠过来,娇声道:“这男人啊,只有会装的,跟不会装的,这就是个会装的,若是来日有机会再见,你总能焐热的。”   “但愿吧。”   她们这些久经风月的,最懂如何拿捏男人的心,但那也要有机会才行。   —   崔妩前脚刚回藻园,后脚高氏带着闵氏的就来了。   高氏是最见不得崔妩好过的,人未到,声先至:“哟,听说你在府衙吃了挂落?”   崔妩对镜卸了钗环,头都没回,“怎说是我吃了挂落?”   “你帮着王氏的事可都传回来了,现在不吃,待会儿在大夫人面前也得吃。”   毕竟在她们眼里,崔妩就是去帮着谢家赢下王家,现在谢家没赢,就是她的错。   “我哪一句帮了王家?”   她赶着来取笑崔妩,都没细想过,但高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不帮着谢家,不就是帮着王家?怪不得王氏让你出面,你还真是她的一条好狗。”   闵氏嘴巴厉害些:“而且三嫂的话,句句听起来,都像在帮那王氏撇清关系。”   崔妩假装听不明白:“若是我也能瞧见当日情形,自然能帮衬大伯几句,可惜,我一直忙着,知道的还没二嫂你多。”   闵氏道:“那日酬神是三嫂一力主办,混了人进来,难说不是三嫂里应外合……”   高氏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这话歹毒,你若怀疑,等到大夫人跟前检举了我,到时候一通细查,就知道我有没有里应外合,而不是在这儿同我废话,走吧,咱们这就去青霭堂。”   闵氏被“歹毒”二字刺得耳热,但真让她去,她也不敢,崔妩揪她,她就往后躲。   崔妩还没停:“那李沣不是说走错了嘛,既然二嫂觉得他没走错,一定和大嫂有染,那定然是有了新线索,来日升堂就由您上去,帮一帮咱们家!”   高氏声音抬高:“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何况,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二嫂怎么信誓旦旦这件事就一定是大伯说的那样?”   “不然还能有什么?”   闵氏低声说:“会不会是大伯想把哪个女人扶正,就谎称——”   “他疯了?王娴清可是王家人!”   高氏虽然眼高于顶,但对王娴清的出身还是认的,谢宏院里那些女人,这事就算谢宏乐意,云氏还不乐意呢。   崔妩打断二人:“到底去不去?”   两人一齐摇头,她们可不想卷进这件破事里去,到公堂上丢人现眼。   “我今日还未去给大夫人请安,那就恕不奉陪了。”   崔妩都懒再和她们斗嘴,回回输回回来,该不是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还未到晚饭时辰,崔妩到了青霭堂,不免被云氏查问了一番,她只做出惊魂未定状,直言那些话,官人晚上都教过,让她不知道的不要乱说,只把自己择出去便好。   反正云氏就算拿去问谢宥,他也会替自己应下   来。   跟高氏等人故意刁难不同,云氏只想知道她说了什么话,既然是儿子教的,她也不管了,甚至因为李沣的供词,云氏都怀疑是不是没有通奸的事。   不过王氏在公堂上指控她的话实在诛心!   云氏听了之后,既气恼又忧心忡忡,登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崔妩来了一会儿就打发她走了。   出月门撞见谢宥正好回来。   他竟回得这么早。   夫妻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一个往外走,一个往存寿堂去。   “主君,三郎君回来了。”   “嗯。”天已经黑了,谢溥反而穿着官服,让人套了马车,现在要往宫里去。   “父亲。”谢宥进了门。   公堂上的事谢溥已经知道了,“叶家的事,现在不是翻出来的时候。”   “父亲待会儿可要进宫?”   “不错,所以才在这儿等你。”谢溥没有多少时间,必得将细枝末节都弄清楚。   “都已经整理好了,”谢宥将账册交给谢溥,“西北账目这个关头披露出来,王靖北一定会拿王氏的案子做文章,说谢家公报私仇,失了公允,求官家交由别人来判。”   “你我在朝为官,只该想着忠君一条,王家贪墨军费,损害社稷,为臣者应该直谏,季梁府审季梁府自己的案子,咱们做咱们的本分,不须想太多。”   话是这样说,谢浦神色却不见半分轻松,似乎存着许多忧虑。   “是,还有一件事,儿子在大哥身上发现了这个——”他将银盒取出。   “这是什么?”   “儿子不知,不过这阵子大哥性情大变,还十分依赖这盒中的药粉,只怕这盒中粉末有些蹊跷。”   “他现在人呢?”   “喝醉睡着了,儿子请大夫诊过大哥,但诊不出什么来,大夫嗅过着药粉,也说不出其中药材,儿子想着请苗医看看。”   查不出什么才是危险,谢溥将银盒紧紧攥在手里,“把他关起来,哪儿都不准去,看没了这个东西,他会如何。”   谢宥点头,“那季梁府衙正审的案子呢?”   谢溥捋了捋胡须,眼下真相究竟如何已不重要,只看怎么给谢家求一个体面。   事情必然是王家蓄意为之,若是谢宏如今的模样也是他害的,谢溥绝不肯轻易低头,让人知道谢家是好欺负的。   “再看看吧,也分一分王靖北的心神。”   —   赵琨出现在街南桑家瓦子时,已是入夜。   侍卫小心护着他穿过喧闹的人群,上了二楼。   二楼被屏风围出一个个雅座,最好的位置上守了一圈黑甲的护卫,锦衣玉带的小公子安坐其中。   赵琨走了进来:“六弟何故不回宫中,反来此士庶放荡之所,贵妃娘娘可是发脾气了。”   “别拿贵妃来说项,”赵琰折扇轻敲掌心,下巴示意看台下,“今夜请三哥听一出新话本。”   看台之下人声鼎沸,这是季梁最大的瓦肆之一,可容纳数千人,勾栏里以傀儡、杂技、影戏、说书为盛,还开了布行、玩物、杂货、酒肆、茶楼等铺子,说是千行百业也不为过,   季梁城百姓常聚集于此游玩,让这儿也变成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夜半三更,仍旧灯火辉煌,歌舞不休。   赵琰对面是一个说书的台子,也是桑家瓦舍里最大的一个台子,面对着两层看客,往日都是红倌人表演,今天做了一个说书先生。   说书人刚说完一节,茶博士为他倒上菊花茶,须发花白的小老汉润了润喉咙,闭目休息了半晌,醒木一拍,当即开讲:   “说到这侠盗李三丰,那可真是智比诸葛才出灵玉,更有一身上乘武艺,一生嫉恶如仇施恩果,风雷不改义薄天啊!   几句定场诗,立时得了满堂彩,可见这出评书在瓦肆里是何等的火热。   “上回书说到,侠盗李三丰设巧计助张老汉摆脱了贼县令夺田,又千里追击劫掠民女的毒蝙蝠,这回咱们接着说,这李三丰追毒蝙蝠一路也不顺利,漆黑雪夜寒霜扑面,毒蝙蝠更有百般毒计,无数喽啰阻路,都被李三丰一一化解,追到极北之地,尽天之角,已是山穷水尽之时,纵是神人也熬得形销骨立,   只是李三丰一想,这姑娘花年正好,又与自己有一饭之恩,若惨死毒蝙蝠之手,他必得憾恨此生,不若一命换一命,续她华年,这般作想,他又继续上路,行了半日,风雪中见一人影,走近一看,竟是一老妪……”   赵琨坐下,跟着听了起来。   这《侠盗李三丰》倒比寻常才子佳人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让说书先生讲得跌宕起伏,凶险迭出,每到绝路,侠盗李三丰都能以智谋或武力化解,为民伸张正义,惩恶扬善。   一场下来,引得看客连连叫好,怪不得能在这瓦肆中风靡。   赵琨听到说书先生停下,才伸手喝茶:“确实是个好故事,是谁写的?”   赵琰摇头:“不是写的,听闻是口口相传发生真事。”   “哦?”他立时来了兴趣,这天下还有这等神人?   “原本瓦肆里最热闹的是春二娘的剑舞,结果这《侠盗李三丰》的故事一出来,所有人都来听这个故事,在季梁城里传颂一时,写得是真好,我已经听了两日了,大家都说这个李三丰,就是牢里的李沣,三哥你觉得呢?”   赵琨讶异:“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他皱起眉:“这出戏演多久了。”   赵琰摇头:“不知道,我问过说书的,也只说是在茶棚歇脚时,听路人说的几个本地故事罢了,哪个县城、谁人说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赵琨歇了喝彩之心,心事重重道:“这种事,最忌半真半假,全是假的,听得乐呵便好,但若主角是真的,便如刘公梦斩白龙,关圣刮骨疗毒……半真半奇,引人追捧。”   百姓民智未开,专爱这种半真半假的奇闻逸事,有名有姓,只托一句当世确有其人,就像发生在周遭一样,平淡的日子只等这一出见着显圣化神的奇逢,一扫庸凡之气,最是欲罢不能。   平生难见真豪杰,听得人说这戏文里的李三丰,就是如今季梁府里待罪,要为叶家翻案的李沣,百姓心情更加沸腾,心里果然觉得侠盗又在伸张正义了。   毕竟没有人会跟老百姓们解释李三丰不是李沣?   没有苦主,没有凶犯,民不举官不究,只能将错就错,让李沣得一个侠盗之名,万千溢美之词加身,他插手叶家冤案的事就变得更为可信了。   赵琰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一招好厉害啊。”   “王家好本事,可他们不怕吗?”   对啊,挑出叶家的事,王靖北难道不怕官家震怒吗,可若不是他,还有谁?   崔妩可听不到两位皇子在夸赞她,在谢王两家的案子闹得最沸沸扬扬,她琢磨着,该料理一下春柔了。 第020章 作死   五月的季梁城晴空如洗,花草繁盛,谢家园中芍药,池上菡萏都已开好,上着胭脂下堆彩翡,风姿各异。   崔妩换了一身浅绿梨花半袖,提着浅底西竹编的筐子到园子东面去,剪些时令的花回藻园插瓶,一众侍女都跟了过来,捧瓶的,点香的,簪花的,好不热闹。   崔妩走了一圈,游兴放歇。   她将剪子放下,满筐的芍药玉兰姹紫嫣红,挎在臂上,即便抱花人只着浅色衣裙,亦衬得娇艳妩媚,不可方物。   春柔远远见她绝美姿容,闷得默默把耳边牡丹花抓在手里,揉烂了,丢到水里去,未看到枫红跑进了园子,在崔妩耳边说了几句话。   “春柔,过来。”   听到娘子朝她招手,春柔眼睛小心走过去,崔妩将的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别在她的鬓边。   “很好看。”她赞道。   春柔摸摸海棠花,道:“多谢娘子。”   “我派人打听了你的事,听闻你在老家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在镇上正店当账房,若是你嫁过去,想来能舒舒服服地做一个……”   春柔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夫人慎言,奴婢一心伺候三郎君,哪儿也不去的,这可是大夫人吩咐的。”   她要做主子,才不要嫁给账房先生,一辈子计较那几分几厘,活得没趣儿。   妙青柳眉一竖:“你一个下人让主子慎言,吃了凤凰心肝,专想往高枝飞了?”   崔妩仍旧不急,轻言细语道:“不肯嫁人也没事,我有个布行缺管事……”   “娘子,奴婢说了   ,除了藻园,哪儿也不去。”她说得更加抑扬顿挫,又强调一句:“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您要赶我,自和大夫人说去。”   崔妩默了一阵儿,蹙眉道:“可是官人并无纳妾的心思,他最重规矩,你若有这念头,至少得在这儿园子里守二十年……”   她好心替春柔算了一下:“那时也快四十了,自有更鲜嫩的丫头排上,定然是选不上你的。”   这话无异于告诉春柔,她在痴人说梦。   春柔偏不信谢宥真会等到二十年后再纳妾,就是三郎君等得,云氏,甚至崔家也等不得。   她一点未被崔妩说动:“大夫人将奴婢派来时就说了,是为了伺候三郎君,娘子也不必拿什么吓唬,若真不容我,就禀大夫人去,   再则,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您也没资格使唤奴婢,更遑论安排奴婢的去处。”   妙青见不得她如此冲撞崔妩,抬高声调:“你敢在这儿信口雌黄?”   崔妩抬手阻住妙青,她此刻就是要勾起春柔的火气,越大越好。   “一整个园子里的侍女,就属你心气最高,春柔,我是爱护你的,只是你骄纵,不似伺候人的性子,我也问过官人,可惜他连你的名姓样貌都记不得,想来没有看上……”   春柔被说得急了:“三郎君怎会同你说这事,况且我来藻园,就受大夫人调派,你不敢开口打发我,就拿这话来糊弄我?”她已经狂得连“奴婢”的自称也没有了。   “可官人既已把你往外拒了,难道你还要强……”   娘子怎可如此奚落她,春柔将海棠花掷在地上,“娘子也别在这儿试探了,我便说明白了,将来三郎君的枕席怎可能就你一人得占,三郎君事母纯孝,大夫人的话没有不听的,便是再不中意我,对我也会以礼相待,到那时,我尽心伺候就是!”   “你在胡说什么!”   这句话既恨又恼,说的人不是崔妩也不是妙青,而是从身后传来的。   春柔的身子一抖,回头看去,云氏就站在不远处,满脸怒容,身旁伴着的是祁国公夫人。   “大夫人!”她赶紧跪下,想到刚刚的狂悖,惶惶不安。   崔妩浮现慌张,起身行了一礼:“舅姑,见过国公夫人。”   祁国公夫人最和气不过,但也是这季梁高门里消息最通达的人物,今日之事让她撞见,定然要外传的。   国公夫人一见崔妩,又是暗叹了一番,才笑道:“满园烂漫不够赏的,怎么在这儿和一个丫鬟置气呢?”   崔妩羞惭:“让夫人见笑了。”   实则她早看过祁国公夫人的拜帖,才来园子里演这一出的。   谢家这阵子并未闭门谢客,云氏和祁国公夫人是手帕交,这种关头来探望,既是关心,也是打探消息。   王氏在公堂上指控凶烈,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说云氏是拆散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恶婆婆。   云氏自诩贤妻慈母,活了那么多年,堂堂的宰辅夫人,头一次被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像是把她搁在油锅里煎,这一下病得更重。   这一次祁国公夫人过门,云氏有心借她之后宣扬,自己绝不是王氏口中那种人。   云氏格外硬气,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时候,不肯露了颓相,强撑着不舒服陪国公夫人游园。   两人没带多少仆从,在园子里边走边聊,没料到撞见了春柔在此大放厥词。   木杖沉重杵着地面,云氏走上前,死死盯着春柔:“你刚刚说的什么浑话?”   现在云氏只恨不得遣散谢宏那些通房,当作没有这回事,怎么还敢堂而皇之提给小儿子的纳妾的事?   让祁国公夫人传出去,别人还道谢家首鼠两端,空搏一个清名。   春柔身子抖如筛糠:“大夫人,奴婢、奴婢只是在说胡话。”   “知道是胡话你还敢编排,我派你来这边,是心疼息妇年轻镇不住下人,你怎么蠢得以为自己是来做主子的?”   云氏不知是在训斥春柔,还是在给祁国公夫人解释。   “大夫人恕罪,奴婢蠢钝,再也不敢了。”   “再则,谢家的家训,也是你一个奴仆敢藐视的?大郎打小身子不好,我才纵着些他,那些通房早便说打发了,只他一味任性,贪玩了些,   至于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府里这些日子只有你一个到处说嘴生事,打量着我身子不好,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只一味胡作非为……”   春柔被她越说越怕,一个劲儿猛地磕头:“大夫人饶命,大夫人饶命啊!”   “我不要你的命,这心比天高的,谢家是留不住你了,索性嫁到庄子上去,学着做苦役,对着庄稼作威作福去吧。”   春柔听完这句,软倒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她就算只是个丫鬟,可在府里只用干些端茶倒水,往来传话的活计,端庄体面得跟个小姐一样,重活是一样没做过的,到田里去挑粪堆垄,不等于是杀了她吗?   云氏说完句,懒得再理这烦心的东西,带着祁国公夫人离开了,临走时还盯了崔妩一眼。   “息妇恭送舅姑,夫人。”   一切尘埃落定,崔妩不须提半个字,就让云氏自己发落了春柔。   她心知自己亲自打发掉春柔,难免惹舅姑不快,落个善妒的名声,往后云氏还得往藻园里塞人,教她不得安宁。   现在可好,当着外人的面,让云氏亲自帮她打发了人,碍于流言,以后她更不会再塞人过来了,算是免了后患。   经过春柔身边时,崔妩俯视着她,道:“是大夫人不想留你,可莫要怪我。”   “你、你……”春柔抖着唇,“你是故意引我说那些话的!”   “留着点力气吧,庄子里的地还等着你侍候呢。”   “我只占你一个姨娘的位置,你都容不下,可知道有的是人觊觎你的正妻之位,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安稳坐在上边。”   崔妩坐在她面前的石墩上,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大夫人说将你嫁到庄子上去,不过嫁给谁该是由我做主了,春柔,你是喜欢死了三个婆娘的,还是喜欢瘸腿瞎眼的?”   一席话打散了春柔的嚣张。   她被人拿捏住了命门,抖如三秋寒蝉,那些都是最无能又下等的男人,更不乏打女人的癖好,跟着他们住在破窑里,吃糠咽菜,余生再没有指望了。   “你且说说,是谁看上了我的位置?”   “我……奴婢真不知道,但是崔大娘子似乎是做了什么事,我套过话,但她如何都不肯说,不过……该是和娘子的子嗣有关。”   崔妩欣赏着剪下的花,没有说话。   “奴婢知道的,求娘子饶过奴婢,不要把奴婢丢到庄子上去!”她拼命磕头,不一会儿,额头就撞出了血。   可惜崔妩并无一丝心软,手指抚弄筐中柔嫩的花瓣,“不是我不饶你,大夫人的命令,府里没人能违背。”   她离开之后,府里粗使的小厮就进园子里来了。   春柔被人拖着,满园迎风招展的花枝在视线中远去,她再回不到这温柔富贵之地了。   祁国公夫人离府之后,崔妩被唤去了青霭堂。   “偏偏在园子里教训人,教人撞见,损了谢家颜面,你该当何罪?”   “损了谢家颜面是息妇之错,舅姑教训的是,可息妇哪里是要教训她,只是看春柔把花砸在地上,近日藻园其他丫头对她……也有些怨词,才想劝着她往后收敛着些,也不知道哪句触了她的脾气,当众就给息妇没脸……”   崔妩低头擦泪,样子既无奈又没用。   云氏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低门里出来的,做事战战兢兢,将她的话奉为圣旨,她派去的人更是神兵天降,崔氏礼待些也没错,也怪自己没看清春柔那丫头的脾性,让她在藻园翻了天。   “你也是没用,一个丫鬟,纵然是我派过去的,也不值得给她这么大的脸面,罢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以后再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是,息妇以后定当尽心竭力,管教好藻园的下人,再不出这样的岔子了。” 第021章 歃血   料理完春柔的事,仍有一件事压在崔妩心里。   成亲之时,她从崔家带出的嫁妆不少,   但崔信娘到底在什么东西上做了手脚,刘选那边还没有消息递来,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出门了。   这种被人迫害着,又抓不到把柄,崔妩心里跟有虫子在爬一样,入夏以来,藻园虽比别处幽静几分,她却觉得烦闷。   廊下摆了凉榻,她就撑着脑袋在那儿发呆,一旁小圆桌上摆了凉瓜,夜风吹过紫藤萝瀑布,将花瓣洒在身上。   更多的不是风吹,而是被谢宥剑气带下来的。   他才在朝中参了王靖北一本,揭露了账目造假一事,朝堂上针锋相对,季梁府里还有未审完的案子,昭告着王谢姻亲彻底反目。   可不管王家贪污军费是真是假,这样的局面官家倒是乐见其成,一开口就是让两家先冷静半个月。   两方在朝堂上角力,唇枪舌剑,僵持了好多日,谢宥也不着急,反而真正闲下来了,将账册一抛,拿起了师父所赠一柄水心剑。   三尺青锋如夜色中一条白蛇,飒飒寒芒锐不可当,剑气如有形,在他周身游走,引得衣袂翩跹。   谢宥与天子同拜一位师父,也是上清宫掌教,天子要一位身外身替他出家,谢宥却是实打实自幼在清凉宫修习,所习剑术绝非泛泛。   至于有多厉害,崔妩也不知道,不过云氏不喜欢谢宥习武。   文臣武将自古泾渭分明,习剑虽为君子六艺,但已没落,当朝文臣佩剑,也为佩饰罢了,习武成了莽夫攀阶之术,云氏不想谢宥有太多背离寻常文臣行列之举。   藻园的玉徴庭只有亲信踏入,谢宥常在此习剑。   庭中落英缤纷,下落的紫萝花瓣被劈作两瓣时,短暂上扬,好似静止了一会儿,谢宥似要乘风归去,履不沾尘,长风携着花瓣拂过面颊,剑影如织。   他一双眼睛清寒沥水,倒映着月色溶溶,半点不见杀气。   崔妩看着,心中杂念顿消。   待他收剑停下,才开口问:“天色已晚,官人怎么还在习剑?”   “打发无聊罢了。”   她这回终于是看到了一旁的帕子,起身拿去与郎君擦汗,谢宥闭上眼睛,任她施为,而后坐在她方才躺的地方喝茶。   谢宥虎口上的伤已经好了,崔妩摩挲着齿印,喃喃道:“这个印子要是让人瞧见,多没面子。”   战场上得来的伤疤是值得夸耀的功绩,但女人口齿留下的,叫“胭脂痕”,别人见到是要笑话的,这个牙印,怎么也解释不清。   “看见又如何,都是小事。”   “那有什么是大事,王家贪污军费的事?”   果然,说及此,谢宥握紧了杯盏。   他入朝为官,为的是济世安民,清除朝中蠹虫,既有贪赃枉法之行,自当执法如仗剑,但官家却不这么想,他想的是朝中太平无事,行的是阴阳平衡之道。   朝廷律法,从未得官家重视。   “你不高兴,是不顺利吗?”崔妩身为发妻,尚可以过问。   谢宥无法与她解释其中挫败,只道:“朝中之事风云变幻,最不能用对错来论成败。”   他不欲再谈,转了话头:“如今更紧迫的是大哥,现在的他,绝不能再上公堂了。”   “为何?”   “你猜想得没错,他在服食一种药粉,举止已不似常人,那药请了苗医来看,里面加了晒干的密陀草,是一种能致幻的药材,苗人常用来止痛。”   谢宏回来之后,就被关在了恩霈园,断了那药粉,没两日就发狂,在屋子砸摔东西,状如疯犬,非得三四个人齐上才能把他按住,他没了神志,只会痛哭流涕,求身边的人把药粉给他。   谢溥见此,终于知道王靖北为何敢设计王氏偷情。   若谢宏这疯魔病症露于人前,王靖北定会指其食药病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根本没有看见王氏和李沣抱在一起。   “这药非得日积月累才能这样,王靖北早有意图。”   这招毫不留手,害了谢溥一子,两家是彻底决裂了。   崔妩这才明白,一开始王靖北就设计好了,将她推出来,只是混淆视听。   这下谢家不会轻易放过王氏,她得重新考虑,要不要帮她了。   不过自己该做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再多的,两间铺子可不够。   五十五十,她还是有一半机会弄到铺子。   崔妩问:“大相公是什么意思?”   “只能先拖延下去,再找其他证据。”   谢宥另提别事:“季梁城如今流言纷纷,更有些是朝母亲去的,她住在城中难免诸事烦心的,不如到城外翠萍山水月庵去静养一阵儿,你便陪她一起去,可好?”   “这是舅舅的意思?”   “是。”   崔妩唯有答应。   话说完了,她的帕子还搭在谢宥肩上,呆呆地出神。   谢宥也有另一件小事挂在心上,他在意,却问不出来。   夏夜夹杂着凉爽的微风,填补这一刻的安静。   “你怎不问我,同大哥去妓园喝酒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话还得说回他同谢宏饮酒归家那日,夫妻俩在存寿堂外碰见,对视了一眼就分开了,回藻园之后,崔妩也未多问。   原本谢宥并未意识到,反而是元瀚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嘀咕一句:“郎君去妓园子,怎么也不见娘子过问一句呢?”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落到心里了。   连日来崔妩都没有问过他,反惹得谢宥愈发在意。   帕子正好擦到他颈下,听到这句,回过神的崔妩手先于脑子,掐上他的脖领:“你做了什么?”   轻微的窒息感,还有娘子“凶悍”的眼神,反而取悦了谢宥。   他眼神潋滟,摇头道:“什么也没做。”   “当真?”   “当真。”   突出的喉结硌着掌心,崔妩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低声埋怨:“那莫名其妙的,吓人做什么。”   他说得慢条斯理:“我怎么吓你了?”   “没怎么,官人真是……烦人得很。”她起身躲回东厢去了。   夜晚熄灯,崔妩卧在枕上,担心的事又萦绕上来,连睡觉都皱着眉头。   热乎的气息靠近,微凉的唇轻贴肌肤,在脸颊上在脖子上,崔妩轻哼了几声,五指青嫩,覆上他下巴,还掐一掐他的脸,   “官人……怎么了?”   说话时翳动的唇,如同在回应他的吻。   谢宥的手隔着柔软的衣料,在她腰间游移,“明知故问。”   虽然撤去了初一十五行房的规矩,但夫妻二人同房仍旧不多,这阵子烦心事不少,又都是大事,谢宥早出晚归,崔妩从不肯拿琐事烦他,何况是做这些。   一面是崔妩觉得,既然崔信娘的隐患不除,床榻之上的努力便是无用功,一面,她耽于美色,十分喜欢和谢宥亲近,但仅止于贴着他,被他抱着,嗅他身上的冷香。   可过了温情脉脉那一程,谢宥褪去冷淡,就是凶猛进击的豺狼虎豹,于他只是寻常的消耗,崔妩却被煎熬得有点怕。   可谢宥已经抱高了她,让她的小腿贴着自己腰侧,拿捏着力道,将怀里的人百般蹂躏。   崔妩心里藏着事,回应得懒散又敷衍。   “为的何事烦心?”   崔妩衣襟已散乱开,只剩香妃色抹胸,腰后的系带一扯便散,谢宥自细腻的丝绸和肌肤间抬头,唇瓣嫣红,一缕发丝挡住过分漂亮深邃的眼睛。   “官人,若是……”说了半句又停了,崔妩咬紧了唇。   她不能说。   一个不能生育,又没有家世的女人,在谢家毫无价值,谢宥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若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累了,想早点睡下。”   烛火重新点亮,枫红以为是主子有吩咐,轻步走了进来,就见隔扇相拥的人影晃动,忙又退了出去。   外间守夜的丫鬟打着哈欠,翻花绳解闷儿,内间,谢宥将衾被中的妻子横抱到腿上,将她遮面的发丝挑去。   “阿妩,你我之间是最不应有秘密的。”   崔妩仰着面,被谢宥打量得不自在,眼珠子一会儿转到左边,一会儿转到右边。   “若是、若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你……会如何?”她屏着气。   “你是因为一年没有动静,才着急吗?”   “是……”崔妩想到托词,“舅姑一直在催,官人不着急吗?”   “一点也不急。   ”   她不信,戳了戳他的心口:“那咱们现在是做什么?”   谢宥撑起手臂:“做这种事,难道只是为了子嗣?”   “不然……难道是为了好玩儿?”   肩上的手离开,谢宥撑着脸,五指修长罩住了脸,好久,他闷闷说道:“你既担心这个,为夫不若身体力行,与娘子解忧?”   崔妩挡住了他靠近的胸膛,“官人很喜欢我们这样?”   谢宥突然看她,没有说话。   “夫妻间哪来的忌讳,官人,你说不说?”她又掐他的脸,轻轻地,近似爱抚。   崔妩以为谢宥先前所提初一十五的规矩就是为了避开此事,为了子嗣才不得不撤去,平日里又规矩古板,不似别的男子流连秦楼楚馆,定是不好此道。   “可是你不喜欢。”   谢宥这话犹如指控。   “妾并未不喜欢,只是后边磨人了些,那官人既然喜欢,可曾与别人有过?”崔妩眼神幽微,五指将帕子收成团,贴着他锁骨一直搓。   可红的却是谢宥的耳廓。   “自然没有,行房是夫妻之事,这既是家训,也是……我自己的意愿。”   崔妩心道,只有你将家训当真。   他继续说:“我只想与你少年夫妻,相携到老。”   少年夫妻,相携到老……这可真好听啊。   “往后就算没有孩子,也无别人?”   “没有别人。”   谢宥敢给她承诺,崔妩就敢记一辈子:“那便说好了,你若敢背弃我,我……我就拿枕头捂死你。”   “好。”   “单说不算,咱们歃血为盟。”她一刻没犹豫,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刀。   谢宥失笑,这是哪里学来的江湖招数。   不过她这么郑重其事,与自己许诺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般骄纵又任性的眼神,教谢宥只想陪着。   可谁料崔妩当真把掌心划破。   “你——”谢宥猛地抓住她的手。   迟了,粉白掌心多了一根红线,蔓延开来。   刀锋见血刺目,引出胸中煞气来。   谢宥抬眼,见她眉目坚毅,要劝也晚了,索性夺过剪刀,也在掌上划了一刀。   “说话。”崔妩催促他。   “谢宥此生唯你,若违此誓,余生的凄败,不得全尸。”   这话戾气横生,不该是修道之人说出来的话。   两人对看,眼底暗自压抑着浓烈到要溢出的疯狂。   掌心拍在一起,刺痛,越握紧,越痛在一处。   崔妩凶狠地亲上他的唇,谢宥随她仰倒,染血的掌心死死扣在一起,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腕滴落在被面上。 第022章 荒唐   谢宥只一臂抱她, 却越抱越紧。   崔妩感觉到了一丝窒息,急跳的心脏带着鲜血涌动,脑子里?的热度不断升腾。   衾被翻腾, 他一声声“阿妩”喊着,让思绪脱缰的崔妩心口渐热,不等?他求要,已经把什么都给出去了。   炙杵同润热软沼相抵,急撞而去, 凶得浆琼点点飞溅。   到这么不管不顾的程度,才领略到一丝妙处来。   崔妩嗯呀个不住, 惹得谢宥分神, “官人……夫君,阿宥……求、求……”   求什么?   喊成这样?,成心是要人溺爱她的,谢宥哪里?还舍得留力气,还将她汗津津的脸定住,恨得咬了她下巴一口。   “喊得很好?, 以后就这么唤我,嗯!”   呼吸又被夺走,崔妩只张着口,已被他横扫席卷过一次又一次, 她眼帘低垂, 仰颈承受。   掌心的伤口刺痛,被他撞得壑间也疼, 但?渐渐一处疼得麻了, 从这麻木里?萌发一阵阵月汐,汐涨汐落。   她小心忍着呼吸, 像按住装满水,但?裂口的缸,还被他摇来动去,就怕奔溃在一息之间。   崔妩不想再抱他了,抖簌得想把自己蜷起,结果成了无意的送合,与那?悍莽莽的相对撞近,宛如衔吻在一起。   他看?得眼中生火,磨头噜噜吐露,再被沥沥打成了浆酪,成丝缕。   “阿妩,阿妩……”谢宥呼吸更?深促。   崔妩没有回应,逐渐迷茫的视线之中,谢宥体魄修健漂亮,她怔怔望着,脑子里?逐渐清晰的,是他深栽的炙杵。   过分清楚的模样?,那?热杵上盘踞的青筋突兀,来去之间刮过,引得阵阵泛酸。   “阿宥……”她抱住他的脖子。   “别?着急。”   谢宥腰腹清晰,有力地复捣不休,起初沉缓,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他的脑子被搁进蒸笼里?,恨不得跟她化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直到山崩海溃时,灯花也炸了一下。   崔妩骤然?被死死抱紧,被谢宥的呼吸烫着颈窝,岩浆将她淹没,蒸煮掉理智,夜风穿帘过帐,吹在肌肤上,又如置身冰凉的海水之下。   “呃——嗯!”   月汐退去,崔妩闭紧了眼,低头在他怀中。   待得收歇,崔妩像滚水里?煮过的面人一样?,没骨头地窝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熟软的唇轻呵出气儿,谢宥眉梢还挂着汗。   见到处是斑斑的血痕,才反应过来他们做的事有多荒唐。   夫妻俩对视一阵儿,齐齐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带得烛火又晃动了一下。   崔妩笑累了,把脸埋住:“天亮时枫红她们进来,一定会吓坏的。”   谢宥唇瓣贴着她的发丝,眼眸温柔如水:“咱们的事不须同别?人解释太多,且起来,我给你手上药。”   崔妩哪起得来,只能躺着将手递给他。   谢宥将药膏细细铺在她手上,轻轻吹气。   想起来都觉得荒唐,夫妻俩半夜没事把手割了,歃血为誓,说出去谁会信。   崔妩躲着脸,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见他餍足时眉眼平和,跟瓷人一样?光彩玉润。   她突然?反应过来,谢宥也许很喜欢这种?事。   平素凛若冰霜,唬得府里?大小丫头都不敢近前,现在跟只偷腥的猫儿吃饱了一样?,让人想挠他的下巴。   崔妩突然?生出点满足和得意来,连不适都淡了许多。   “对了,同你说个好?消息。”他道?。   “嗯?”   崔妩毛茸茸的头发被他拨开,眼睛乌亮明润。   “灵则来信,说遇见了一位神医,腿上伤已快好?了,他去见了官家,官家很高兴,想等?他好?了,就去万年县做县令。”   万年县紧挨着季梁城,仍旧算天子脚下,这是厚恩了。   若能做出政绩,往后仕途不必发愁。   崔珌总算想清楚了自己该做的事,崔妩也松了一口气。   “阿兄早前也同我说了,他能重新站起来,是天大的好?事。”   谢宥上好?药,将被子换下,又重新睡下。   胡乱闹了一场,平日?相处的客气消失,崔妩亲昵地蹭蹭他。   “妾刚刚……不该冲动。”   她今夜露了本性,贤惠的娘子,不该要求夫君只能有她一人,也不会突然?给自己手掌划一刀。   也可能是,她不想在谢宥面前伪装了。   谢宥未放在心上,他被枕着手臂,还能支起和她的拉在一起,轻轻摇晃。   “你的性子我早就知道,这样?也好?,凡事与我不必藏着掖着,只是在外边,还是得稳重行?事。”   “这些我当然?知道?,这一年不都这样?……”她喃喃道?。   “阿妩辛苦了。”他亲亲她的额头。   “你也辛苦了。”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才抱在一块儿,相继睡了过去。   —   有人能枕上鸳鸯共枕眠,有人却只能凄凉还自遣。   倒霉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赶上了离开季梁城的货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热闹,行?人衣衫渐薄,脚夫光着膀子在运河上忙碌。   蕈子一双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这次就放过你,再在季梁城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废了手卖到南风馆去!”   对着这地头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转身进了船舱。   沉重的铁锚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着新得的画箱,暗中观察岸边还在守着的地痞。   一切还要从他离开季梁府衙门说起。   见过谢宥之后,他躲到巷子里?,反倒被这个叫“蕈子”的地头蛇抓   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边管赌场的,人脉畅达,那?个假冒他老?乡的骗子以为徐度香要报官,就是找了这蕈子教?训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围在巷子里?,正准备打他一顿,再卖出去,徐度香虽有些拳脚,但?难敌四?手,眼看?要落败,没想惊动了隔墙的住户。   一位穿着直缀锦衣的相公露面,围着他的人立刻散开了,从蕈子等?人恭敬地称呼为“相公”来看?,想是个做官的。   徐度香当机立断,向这位相公求助,说清了来龙去脉。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热肠,当即仗义出手,骗子不但?赔了他银子,蕈子也放过了他。   徐度香用?得来的银子,终于又能把画箱置备起来,可没过几天走后,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赶出京城去,永远不准他在季梁城出现。   这次没有义从天降,徐度香没奈何,被提着去了码头。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气,这些年走南闯北,胆色还是有的,别?人要赶他,他撑着一口气,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头地不可。   况且现在又有了画箱,徐度香进画院之心不减,理想和心上人都在这,他不想离开京城。   这里?还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没有缘分,能在一座城里?守着她也是好?的。   看?着船离了岸,蕈子拍拍手,终于算是演完了这出戏,他还要去和二娘子禀告。   过了观音院桥,他说道?:“你们回去把场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话?。”   那?群喽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头是谁,更?不敢问,勾肩搭背地走了。   徐度香看?到岸边的人已经离开,想跳进水里?游回岸边,又怕闹出来的动静把人引回来,一时逡巡。   犹豫间,一条游船徐行?经过,船距不过一臂。   二层坐着个气质出尘、温润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扬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听得长唤,崔珌看?了过来,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贤弟!”   在杭州时,徐度香仰慕他的才华,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画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伤,心甚快慰,让亲随福望将徐度香请到自己的船上来。   徐度香登船,远远就见崔珌坐着轮椅,快步走了过来:“崔兄,你这腿……是怎么了?”   崔珌摆手:“无事,已经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游历至此。”   “来了季梁也不同我说一声,差点就同你错过了。”   徐度香叹了一口气:“当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处,崔兄也未给小弟留个音信……”   当年崔家离开杭州匆忙,徐度香又凑巧在外地,二人便断了音信,徐度香记挂崔妩,这才踏上游历四?方,寻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赔礼:“怪愚兄走得匆忙,来不及知会你,贤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唉,真是一言难尽……”徐度香将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来,当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画箱倒是重新置办了,只是这些年画的画全都没了,最重要的是妩儿的画像也没能救回来,现今他连个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   “我本不想离开,无奈惹了人祸,被人赶出来了。”   “没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贤弟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落脚。”   “罢了,我怎么将麻烦带给崔兄,只是这阵子不见妩儿……不,不是,我是说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样?了,进来可好??”   徐度香一时恍神,赶紧改口。   “你唤她什么?”   涉及崔妩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锐。   他眼神锐利如刀,温润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没什么,只是那?时她年岁小,我跟着崔世伯喊习惯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时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虚,不敢直视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妩儿往来的,当年不敢提,现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眼看?出这徐度香在说谎。   两个人的关?系定然?不简单!   可阿妩怎么能这样?对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绷起了青筋,他在回想,当年徐度香和崔妩到底有没有背着他私下往来,妩儿到底是何时勾搭上徐度香的?   处处都是疑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都不对!   对面的人已经许久不说话?,徐度香不尴不尬咳了一声,只能喝着茶,望向运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你和妩儿……从前交好??”崔珌终于开口。   “只是、就是说几句话?。”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旧事早已无法查证,但?眼下,崔珌未尝不能再试探出来。   他叹了口气:“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将妩儿许配与你,毕竟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总是不易过,不如嫁予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小两口平淡度日?,与家人见面也容易,想来她一定是开心的。”   听到这样?的话?,徐度香哪里?坐得住,手紧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当年远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边保护,致与她离散,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听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余生抱憾,为何……为何当年……”   徐度香将他当知交好?友,说出了心中郁郁难平之事,更?潸然?泪下。   可崔珌只是试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来谢宥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那?除了谢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妩这些年为了活下来,为了过得好?,到底勾引过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蛊惑,几次挣扎游移。   或许她本性就是这样?,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命,不知廉耻,只要能往上爬,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让她继承了亲妹妹的身份,进入崔家,又让她当上了谢三夫人。   这样?的女人,实在不该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摇撞骗。   崔妩该身败名裂,被谢家弃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杨花,阿妩无处可去,没有依靠,只能由自己这个哥哥将她接回崔家。   他会给她备一间小小佛堂里?,就关?在里?边,让她每日?诵经理佛,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哪儿也不许再去,谁也不准再见!   崔珌戾气暗自疯涨,几乎有要付诸行?动的冲动。   不过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阿妩看?上,就凭他这样?女人一样?的面皮,还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无能,软弱不堪!   “既然?有缘无分,贤弟还是要学着开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难过,也只能接受。   “不过阿妩嫁人也是好?事,她稳重了不少。”崔珌牵唇一笑,面容恢复了和煦,“对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愿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处环境清幽,正好?养伤,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里?风头过了,再回去不迟,而且画院画谕正常带学子到翠萍山去,或许会有门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当年两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这次会不会也忍耐不住呢?   听到能得进画院的门路,徐度香怎会不心动。   他欣然?答应:“我旧作尽毁,正好?也想画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画谕正门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妩若是再见到徐度香,会是什么表情。   若是谢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经的关?系,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_   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葱茏小道?上,一辆简朴马车行?走得不紧不慢。   崔雁听闻谢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借口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来。   刘选还特意请了一日?假,护送女儿上山。   “我   知道?你们娘俩在图谋些什么,”刘选眉头不展,“女儿,你当真想要谢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张,不大敢吱声。   刘选加重语气:“你只须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是,女儿想嫁给谢三郎,从前正妻之位没来得及抓住,继室难道?还没有机会吗?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继室,你们是打算杀了二娘子?”刘选后槽牙已经咬紧。   崔雁缩了缩脖子:“不不不,杀人,我……我当然?不想,只是崔妩若自己身体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会身体不好??你告诉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紧了唇。   阿娘嘱咐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说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帮她们了,一家人还需藏什么秘密吗?   当即将崔信娘在崔妩嫁妆里?做的手脚说了,说完就听到刘选冷笑了一声。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么了?”   “这样?下药,不过是让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谢家可是有家规的,四?十岁之后方可纳妾,谢家三郎最守规矩,你等?不起,也赌不起。”   这毕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刘选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宠坏了,眼红嫉妒崔妩一个二房,一飞冲天嫁给她仰慕的梦里?人,这口气她一辈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刘选:“若爹爹是劝我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刘选闭了闭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辙,二娘子已经被她们害了,   “爹不是在劝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药让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难道?爹爹有办法让女儿立刻嫁出去?”   是什么办法,崔雁当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刘选说出了她想听的那?句话?:“让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这……杀人,终究不好?吧?”嘴上说“不好?”,她身子前倾,已是很感兴趣。   刘选毅然?道?:“你放心吧,这件事爹爹会给你办好?。”   “爹爹……”他也为自己筹谋,崔雁高兴不已,这样?她的胜算又多了几分,“那?爹爹打算怎么办?”   “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迹又少,一个弱女子出些意外总是难免的,到时候,你身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顾之责,谢三郎要再娶,肯定要听自己母亲的意思。”   崔雁激动得手指都在抖,“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谢家大夫人的,那?咱们要怎么做?”   连自己生病的娘亲都丢在家里?,上赶着来照顾妹妹的舅姑,竟还不觉得荒唐。   刘选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不着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点,再做打算。”   “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   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妩就跟着云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边,又要开堂审案了。   衙门比起先前更?加热闹,不过百姓们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谢两家的案子上,只等?着瞧瞧侠盗的庐山真面目,看?他会不会又一次绝地翻身。   “要是这次也能化险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极北之境多惊险的情况,侠盗还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这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来了来了!”   “哪个?”   “肯定是戴木枷那?个!”   “生得怎么一个模样??”   有眼神好?的说道?:“剑眉星目,身躯凛凛,似有万夫莫当之勇,俨然?一位少年将军啊!”   李沣这次头发倒不蓬乱,反而梳理过,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虽木枷加身,身形苍劲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赵琨都要相信这李沣就是侠盗李三丰了。   外头百姓见这汉子气宇轩昂,果然?有大侠风范,满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动。   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沣和王娴清,上次的人都没有出现,赵琰不来看?热闹,崔妩、谢宏也缺了席。   赵琨环视了一眼,来的是谢家行?二的谢宸,另一个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赵琨问起谢宏的下落,谢宸道?只说谢宏病了,连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点风,才托了他来。   替大哥上公堂,谢宸是满腹牢骚的,但?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   他领了宫观承务郎的闲职,平日?的正经事是帮着谢家打理各处庄子和铺子,其人巧舌如簧,精于算计,比谢宏机灵许多。   惊堂木压下外头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李沣似是根本不在意谢王两家的案子,拱手道?:“草民仍要提请重审当年叶家旧案!”   他这句话?抑扬顿挫,外头围观的百姓都听到了,马上又激动了起来。   “侠盗李三丰又来为民请命了!”   “咱们得给李大侠声援,伸张正义!”   “就是!到时候进了戏文里?,咱们季梁百姓胸怀大义明事理的美名也能传颂出去!”   “让他说!让他说!”   “就是!让他说!”   赵琨道?:“罢,你且说来,为何要查叶家旧案?”   “草民要告叶广之子叶景虞抢夺军功,又假传圣旨,致使下属被牵连,草民因此父母双亡!”   在李沣的自述之中,他是叶广家中的管事之子,自小跟随少将军叶景虞在军中习武,叶家假传圣旨之后,叶家满门抄斩,连同下人都没能幸免。   当时叶景虞在定州军营之中,未能及时收到家中消息,被就地擒住斩首,李沣被驱逐出了军中。   “原来叶家并无冤屈,而是叶家的下人有冤屈!”   “呸!叶家真是坏透了,”   李沣听着背后唾骂着叶广和叶景虞的名字,手紧紧攥成拳,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抖着。   赵琨早知道?李沣会这么说。   此案一出,赵琨就禀告了皇帝,只等?李沣说出来,直接挪交大理寺去,谁知李沣说的这个案子事关?叶家,却根本不是要为叶家翻案。   他能有机会在公堂上将冤屈说出来,当然?是赵琨私下先审过了一遍。   本以为这个平头百姓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罢。   怪不得李沣想去找谢溥主持公道?,哪个文官听到叶家的事,都避之不及,谢溥刚正不阿,又位高权重,不与叶家交好?,确实敢听完他所求之事。   这样?的案子,反而是官家乐见其成的。   把叶家的罪过再坐实一点,官家当年因怯懦优柔做下的丑事,就永远不会被人翻出来。   谁会想到,叶景虞这个叶广的亲生子,会死里?逃生,又把自家往更?深的坑里?推呢。   赵琨道?:“此案与王谢两家的案子并无关?联,本府会另择日?子审理,今日?只说王谢两家这一案。”   李沣依言让到一边,好?似王谢两家的案子与他无干,他不是案中“奸夫”一样?。   “李大侠这一看?就不是奸夫嘛!”   “就是啊,李大侠这显然?是被牵连的,他一心为自家申冤,没想到又被卷进了这桩乱事里?来。”   “我看?那?个谢家大官人,疯疯癫癫的,连亲生孩子都想拉上来,反倒是王家娘子,一心护着孩子,还说他府里?有多少小妾,这娘子是不是偷情还两说呢。”   案子回到了王娴清和谢宏两人身上。   莫管事趁热打铁,说道?:“小人听闻谢家大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一直在用?了一种?药粉,整日?精神恍惚,连人都认不清楚,俨然?成了一个疯子,才不敢出来见人的,那?是否,当日?这李沣和大娘子根本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谢大公子的发病,产生了幻觉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谢宸咬牙说道?:“三大王明鉴,微臣大哥确实病重,但?绝不是疯病,他骑马受伤未愈,那?些药粉只是镇痛罢了,何况,无凭无据就臆断我大哥产生的幻觉,定是王家早有预谋,设计暗害我大哥。”   “哦,那?谢宏的小妾分明说,谢宏没有坠马之前,就已经用?那   ?种?药粉了,而且此药在烟花之地十分风靡,男子服食之后,不但?飘飘欲仙,还能看?到平日?不能见到的绮丽奇景……”   赵琨即刻传了人证。   不管是谢宏的小妾,还是见到他服药的雅妓,都说谢宏手中的药并不是镇痛的药,他已经用?了好?长一段时日?了。   这小妾想来就是王靖北早安排好?的。   谢宸仍旧负隅顽抗:“我大哥用?的药只是寻常金樱子、雷公藤、马钱子等?药物研磨成的粉,这些人是被收买了,陷害谢家!请三大王明鉴,这个女人服侍我大哥,本该向着谢家,偏偏为王家说话?,可见她有私心。”   那?小妾道?:“奴婢只是怜惜主母平白被冤枉罢了。”   莫管事道?:“要知谢宏所用?的是不是镇痛药粉也好?办,那?药用?久了再离不开,若断一日?,形容癫狂,只需将谢大公子拿来,关?上几日?,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用?过此药了。”   王家的人格外强硬,非逼着谢家将谢宏抬到公堂之上来。   谢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但?将王家上门的人挡住了,只道?谢宏被气得已是急症,太医院的医官已经来诊过,说谢宏命在旦夕。   若是大公子让王家磋磨死了,这笔账谢家无论如何都要算。   莫管事阴阳怪气道?:“谢大公子之前刚出了衙门就能去喝花酒,这才几天就命在旦夕了,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么多人围攻谢宸一个,他实在是双拳难敌四?手。   幸而,谢宸出门前,谢宥曾教?导过他,在绝路时要如何应对。   他当即不甘示弱道?:“王家和叶家当年曾定过亲,人选就是王娴清和叶景虞,李沣这个人是叶景虞亲随,偏偏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进了谢家,   又哪儿都没去,偏偏就摸到了王氏的屋子里?,让我大哥看?见了他们抱在一起之后,诬蔑我大哥生了幻觉,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   三大王,此人身份疑点颇大!微臣怀疑他根本不是李沣!”   赵琨举惊堂木的手一顿。   叶景虞和王娴清有婚约之事已经过去太久,寻常人都难记起来,谢家提了出来,确实关?键。   对啊,若这李沣……其实就是叶景虞呢,他会不会揣着别?的心思?   但?……可能吗?   叶景虞不为叶家沉冤昭雪,反而帮着落井下石?   可不管怎样?,有人提了,李沣的身份一定要先彻查清楚,不然?两个案子都是无法成立。   见主审动容,谢宸的心才算放下来些,三弟教?得果然?没错,不然?今天在王家“围剿”之下就要败下阵来了。   “李沣,你当真是叶家管事之子?”   李沣拱手道?:“草民的身份经得起查,草民只是恳求三大王,弄清草民身份之后,能查清旧案,还李家应有的……哀荣。”   “好?,今天暂且到这儿,等?查清你的身份,再审不迟!”   总之,这次公审又是不逊于第一次的跌宕起伏,扑朔迷离。   但?同样?没有审出个结果来。   也是赵琨故意不给出结果,不是他不敢得罪两家,而是官家刻意要放着此事。   看?清局势的人都知道?,下一次就是终审。   至于终审的日?子,端看?朝堂上王谢两家谁能赢了。   —   水月庵里?,崔妩正听着蕈子绘声绘色讲公堂上的事。   山中瓜果甜凉,也最多蚊虫,屋里?熏了薄荷香,她一下一下摇着扇子,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道?:“李沣也不傻,怪不得还有命活着。”   谁都知道?,要是他真为叶家请冤,没等?把话?说出来就横死在狱中了。   毕竟,叶家是皇帝不可触的逆鳞。   听说当年,官家的舅舅,三镇节度使李仲山曾有起兵谋反之意,在中秋家宴时,官家收到密报,李仲山无故返京,他手下的卫队也有了动静。   官家当机立断,调集亲信卫队先下手为强,叶家受命冲在最前面,围了李氏家宅。   叶景虞的父亲叶广当着李仲山家人族亲的面念了圣旨,就地格杀了李氏族人,人才杀完,后脚又有一道?圣旨传来,点的是叶家“假传圣旨”,谋害皇亲之罪。   如此大罪,落个满门抄斩。   叶广在朱雀门前喊冤,自刎而死,其三族被夷,照理说无一生还。   这是开过国未有之大案,牵涉两个显贵家族,死了几百人,后来,叶家到底有没有假传圣旨,成了一时悬案,也成了今朝的“不可说”。   其中内情风云变幻,没有点人脉,根本打听不出来。   崔妩问:“你说叶家到底冤不冤?”   蕈子胆子也大:“皇帝讳莫如深,不正说明问题了吗?”   是啊,这案子根本不复杂,皇帝当年年轻,帝位不稳,其实手中证据并不充分,不知道?是不敢背负杀亲舅舅的骂名,还是心软了要给舅舅家留点名声和血脉,抑或要连叶家一起除掉,总之前后两道?圣旨,直接格杀了两大武将家族。   正是此举,让他少了外戚干预,把皇位坐稳当了。   “叶景虞会不会以为是我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崔妩这下可冤了。   毕竟她和谢宥可是夫妻。   “这就不知道?了。”   “算了,李沣的案子我不关?心,可这王娴清的案子……看?来官家是真的不想结审,谢宏又被王家害成这样?,大相公怕是不会放过王家了。”   那?她答应救王氏的事就不划算了。   崔妩有点烦。   蕈子也有些眼界,说道?:“这种?案子哪里?找得到什么证据,就看?朝堂上两家谁先扛不住,低头罢了。”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了,你可同她说了?”   蕈子点头:“说了,这就是王娘子送来的东西。”   妙青将蕈子手上东西呈到崔妩面前,她打开一看?,竟是王娴清的手信!   那?就是说,现在季梁河边的两间铺子都是崔妩的了!   她心头一喜,拿起来,轻嗅起上面的油墨味儿,喃喃道?:“这两间铺子得来不易啊,也不枉我殚精竭虑,给李大侠写了那?么精彩的故事。”   枫红有些担忧:“王氏不该怀疑娘子吗,还送这手信来,其中会不会有诈?”   叶景虞身份暴露,王娴清难道?不会怀恨在心?   “她不在乎这两个铺子,若是不送来,就是彻底和我没了关?系,送这两个铺子,还算有些把柄在她手里?,往后还会有来往的,等?着吧,   不过我管她是什么心思,铺子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崔妩已经琢磨着派谁去经营了。   “这又是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箱。   蕈子打开小木箱:“王氏还送了金子来,说是多谢娘子写的那?些戏文。”   崔妩喜欢这意外之财,她抬手拨乱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听到碰撞声,耳边回荡起的,却是当年阿娘钱袋子叮铃声。   笑意淡了下来,手仍旧拨弄着金子。   她喜欢沉甸甸的钱袋子,金银、铜板、交子……听它们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幼时阿娘的钱袋子都是瘪的,几枚铜钱她能翻来覆去数一天。   家破之后,崔妩连饭都吃不上,从来只能看?别?人身上挂着钱袋子,偶有人看?她可怜,取出一枚铜板来,给她买个粗面馒头。   家贫时银钱珍贵,每一枚都要细细摩挲,到了如今,仍旧不舍得放过一毫一厘。   崔妩自知,她早晚死在自己的贪婪上。   王娴清想结过善缘,她哪有不肯的道?理,让枫红把金子收好?,才对蕈子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娘子何须同我客气了。”   蕈子出了门,怀里?揣着崔妩给的赏钱,对待自己人,娘子给银子一向大方。   走出院子,就看?到为娘子守门掌马的周卯正在井边打水,他笑嘻嘻地走了上去,把一个钱袋子抛给他,“娘子挣了好?处,这是赏你的。”   周卯面无表情地接住,将钱袋子收起,跟着捶了他肩膀一拳。   蕈子龇牙咧嘴:“你这头蛮牛,力气还是那?么大啊,行?了,得空喝酒,晋丑祝寅不在,我一个人喝着实没意思。”   周卯只道?:“悄悄下山,别?太招摇,给娘子惹麻烦。”   “知道?了。”   待蕈子离开之后,崔妩大手一挥,让枫红将自己收藏的季梁城地图拿了出来。   “等?我派两个厉害的掌柜过去,先把货船的价码谈下来,咱们五个铺子一起压价钱,把旁边卖生药的铺子全弄死,哈哈哈哈,我的铺子就全都盘活了!   到时候,这个、这个、这个,这一片就是我的!再瞧瞧季梁商会里?那?群老?东西谁最好?欺负,把他们生意抢过来,一个个踹到河里?去!”   崔妩本来就管着季梁河码头的三个铺子,但?她野心大,三个铺子实在施展不开,有了王娴清给的两个铺子,局面立刻盘活了,让她的生意布局更?加从容。   “这是赚大钱的地方,轻易马虎不得,可惜晋丑不在,别?人当不得这么大的事,我又不能亲自出面……”   她指点江山正是起兴,又听到敲门声。   崔妩一看?窗户上印出的人影就知道?谁来了,十分不耐。   陪云氏来水月庵的息妇不止崔妩,高氏带着自己的一岁的儿子谢筱也凑了过来。   一进门,才膝盖高的小子就先窜了进来,高氏进门更?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左看?右看?,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这屋子真是又大又敞亮,我带着筱儿住那?间小屋子哪哪都不方便,这儿正合适,弟妹,让一让我们吧。”   “不是二嫂先挑的屋子吗?”   水月庵最大的客房给了云氏,剩下的都是自己挑的,高氏分明早早占了屋子,在最偏僻的角落不说,还紧挨着茅房。   崔妩还道?她是脑子有毛病,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要是高氏一早挑了,崔妩不过就是捡个次一点的,但?现在大家都住满了,崔妩被赶出来,就只能去住茅房边的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道?:“我也很喜欢那?个屋子,僻静、风景也好?,但?筱儿出去玩了一圈,回来一进屋子就哭个不停,二嫂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筱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早不说晚不说,所有人都收拾停当了才说,故意找茬。   高氏娇生惯养的,生的儿子也骄纵自私,不知是不是高氏授意的,谢筱一进门,鞋子没脱就蹦上了床。   山间刚下过雨,他鞋底不知沾了多少泥,一床被子眼见就被糟蹋完了,还扫落了崔妩床头的插花瓶。   青瓷碎裂的响声让崔妩眉毛一跳。   她就是喜欢那?花瓶,才摆在床头的,这小兔崽子死定了!   “娘,你看?外面的树好?好?看?啊!”谢筱拍着手。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弟妹你看?……”   最终,崔妩还是让出了屋子。   妙青不服气:“娘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被子、花瓶的账都记下了,”崔妩还在拨着算盘,“既然?她儿子一进那?间屋子就哭,那?这几天就让他哭个够吧。”   装神弄鬼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第023章 齐聚   蕈子沿着小路下了山, 路上还遇见了刘选和崔雁父女?,二人并不认识他,只擦肩而过而已。   他的马还拴在?官道边, 由小弟守着。   “老大,我也有赏钱啊!”小弟接住老大抛过来的银子,嘿嘿笑着,这趟跟着出?来真不亏。   蕈子很有排场,“得了, 赶紧回去吧,天黑了城门都不给你进。”   “是, 老大您上马小心。”   还没扯缰绳, 就听?到几声马嘶,一驾青布马车从折道转出?,正?往这边来。   蕈子撩眼?皮看了一眼?,卷起的车帘里坐着两个人,立刻跌下了马,躲到一旁草里。   青布马车同样停在?翠萍山前的空地上, 和蕈子的马相?隔不远,徐度香先下了马车。   蕈子定睛一看,怒上心头。   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小白脸!他怎么又回来了?胆子不小啊!   完了完了,娘子会不会找他算账?   想到崔妩发怒的样子, 蕈子身子抖了抖, 树枝跟着颤。   “什么东西!”崔珌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小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躲了起来,眼?珠子往草里转了一下, 又移向另一边, 不知道怎么办。   “去把人抓出?来!”   福望应声上前,把树丛里躲着的蕈子抓了出?来。   “干嘛!干嘛!我这儿?上茅厕呢!”蕈子实在?挣扎不过这头蛮牛。   福望看他裤子还好好穿着, 把人双臂钳了,带到崔珌面前。   徐度香马上认出?了他:“这就是那个逼我出?季梁城的地头蛇!”   蕈子在?季梁城算小有名气,崔珌识得此人,皱起眉:“你为什么会在?翠萍山?”   蕈子被戳在?了地上,两腿发麻,他整整衣服,哼了一声:“我的小弟说你赖着不走了,你怎么回事,真想去南风馆里讨日子?”   徐度香气急:“我本就没想走,季梁城我待定了!”   “哟,找到了靠山就是不一样,看来生得像个娘们,还是有好处的。”蕈子混市井的,说话转拣难听?的。   “你胡说什么!”徐度香最恨别人说他像女?人,当即就要揍他,之前只是他们人多,自己才?打不过。   崔珌抬手阻住:“贤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这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给他洗洗嘴!”   “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崔珌扫了一眼?这个人,“你们就两个人来找麻烦?”   蕈子假装不认识崔珌:“你是谁,想跟他一起挨揍?”   见他口出?狂言,福望伸手捏住他的后?颈,他跟小山一样,显得体格强壮的蕈子都瘦小了不少?。   “我是官家去岁钦点的状元,想来游街的时候,你不在?。”   “状元……不就是状元嘛,有些什么了不起。”蕈子还嘴硬,但嚣张的气焰已经没有了。   崔珌示意福望松手。   “哼!别当我怕你,我场子里还有事,不跟你一般见识。”蕈子得了自由,边拉着缰绳边上马,“驾——”一声绝尘而去。   徐度香握着拳踏出?一步:“崔兄,怎么把他给放了。”   “罢了,他以后?应是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既然到了这儿?,旁的事都先放一放,走吧,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崇德寺。”   崔珌都发话了,徐度香不得不放下旧怨,跟他上山去。   然而蕈子并非走远,等徐度香等人沿着山道攀登的时候,他沿着小道又上了水月庵。   —   “你说什么?”崔妩把香炉撂在?窗棂上。   蕈子一路狂奔,气都没喘匀呢,“那、那个徐度香……又回来了,还是娘子你那个便?宜哥哥带来了,如今就在?崇德寺住着。”   “崔珌?”   二人在?杭州是算旧识,这次是巧遇,还是另有图谋,而且崔珌不是要赴万年县做县令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儿?,还带着徐度香,难道说他还要搞鬼?   阴魂不散,不外如是!   崔妩快速地摇着扇子,灭掉涌上来的邪火。   自己已经给了徐度香两次机会,奈何他不知道珍惜,还在?往自己跟前凑。   这一次,就怪不了她了。   “你先下山,什么都不用管,记住了,避开人。”   “是是是。”   蕈子这回招呼都顾不得和周卯打,屁滚尿流地下了山。   —   然而崔妩先等来的是不是徐度香和崔珌,而是崔雁和刘选。   一进主屋,就看到崔雁对着云氏献殷勤,刘选坐下首正?喝着茶。   “只可惜你来得晚些,这院子才?住满,我这屋子原该给你留一张床,只是老婆子夜间咳嗽,不好打扰了小姑娘清眠。”云氏有些可惜。   崔雁哄她开心:“雁儿觉沉,外面打雷都不醒呢,何况醒了更好,哄大夫人喝药,还能陪着说说话,打发长夜呢。”   “那怎么成,你正?当花龄,可别熬损了容颜,还是住到隔壁院子去吧,我让人给你收拾好,往后?只每日来同我说说话便好了。”   “雁儿?虽住得远些,但心和大夫人是在一处的。”   水月庵是一座尼   姑庵,据闻从两代之前就已存在?,曾经有公主在?此出?家,先皇妃子也曾在?此修行,因而几经扩建,占地颇广,且只留宿女?客。   百年古刹掩映在?重林之中,轮廓若隐若现,入夏之后?满目翠绿,碧湖青阶,苍山薄雾,比季梁城里更清凉幽静,每年都有权贵夫人娘子在?此小住消暑。   云氏虽是宰辅夫人,但清贵之门素奉低调简朴,她只要了水月庵一个最大的院子,和息妇们分?住。   崔雁来了,自然还有屋子住,却是另一个小院子了,见云氏还得在?院外通传。   崔妩倒是想住到外边去,她宁愿和崔雁换呢,可惜不好开口。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外头生的卢会(芦荟),心生一计,跟枫红耳语:“那问问舅姑的药熬好了没有,好了赶紧端上来,趁热,越热越好。”   “是。”枫红转身朝厨房去。   崔妩这才?进门,给云氏请了一声安,在?刘选对面坐下,亲戚之间免不了寒暄了一阵。   她问道:“听?说大伯母身子不好,如今怎样了,可有人伺候汤药?”   明面上是关心,实则奚落崔雁连自己生病的亲娘都不照顾,赶着来给别人的亲娘献殷勤罢了。   崔雁面色立刻有些勉强,还看了刘选一眼?,才?说:“我在?家中日日伺候羹汤,如今阿娘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停了药,这趟上山来,还存了为阿娘祈福之意……”   刘选听?着女?儿?撒谎,低头默然不语。   崔妩点头:“那就好。”   崔妩也不想一下把人折腾死了,既然大好,该她出?面的时候,可不能躲了。   云氏欣慰地点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雁儿?没准真有几分?微福,照顾好了阿娘,再来照顾大夫人,想来大夫人很快就能大好,同雁儿?一块儿?游山玩水去了。”   “哈哈哈哈哈,哎哟,那我真要多谢你了。”   屋子里笑声不绝,丫鬟适时端着药出?现:“大夫人,药来了。”   崔妩已经悄悄把卢会汁液抹在?指腹了,起身端起药碗,说道:“时辰正?好,息妇伺候舅姑喝药吧。”   崔雁不肯挪窝,何况喂药这么种事,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她怎么会放过呢,“还是让我来吧,我在?家中伺候阿娘都习惯了。”   崔妩笑笑,把药碗放回托盘里,“那就麻烦姐姐替我尽孝了。”   说完回去坐着。   丫鬟把托盘端到崔雁面前,她刚一碰到碗壁,面色就变了,猛地看向崔妩。   怎么会这么烫!   云氏问:“怎么了?”   “没事……”   崔妩能端起来,崔雁哪里肯推脱,咬牙端起药碗。   五指连心,她死死扣住碗底,不敢将药打翻了,将勺子里的药吹凉,喂到云氏口中。   好不容易喂完了药,温度不再滚烫,她也已经麻木了。   崔雁把碗放下,将手藏回袖中,五指疼得扭曲成了鸡爪,回去肯定要起水泡了……   这个崔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是又蠢又坏!   她喂药的工夫,刘选起身要走,崔妩将他送出?庵门。   回来的时候,看向崔雁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外间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崔家二郎君游历至翠萍山,途经水月庵,遣人问候大夫人。”   “二哥也来了!”崔雁纳罕。   崔珌的状元之名格外得云氏看重,她点头道:“崔二郎有心了,今天还真是热闹,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喝过药很快就困了,你们小辈自说话去吧。”   几人这才?告退。   崔雁在?崔妩身后?说道:“为了戏弄我先自找苦吃,崔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崔妩讶异:“很烫吗?我竟不觉得,姐姐为何不把碗放下,强撑什么呢。”   崔雁气得快步往前走。   妙青真是不明白:“大夫人为什么这么看得起大娘子呢?”   崔妩道:“远香近臭,今天若崔雁做了她息妇,她同样看不顺眼?,除了公主郡主,谁嫁进来,她都觉得会怠慢了她儿?子。”   廊庑尽头是一片葱茏绿荫,历经风雨的青石阶下,崔雁正?和来到水月庵的崔珌说话。   他们寒暄了几句,崔雁还要收拾屋子,就先走了。   “妹妹,真巧。”崔珌看到了廊中的崔妩,笑得比花魁还招摇。   他还坐在?轮椅上,徐度香就站在?他身边。   崔妩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既不惊讶,也不像认识。   她在?石阶上站定,婆娑树影落在?脸上,如同过分?清透的池水。   徐度香见到崔妩,眼?睛先是一亮,见她不理自己,继而泛红。 第024章 安抚   徐度香自小?双亲不?在, 是由?叔叔养大的。   可他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在叔叔家中总觉得自己是外人,便一直喜欢往外跑。   遇见崔妩以后, 两人情投意合,他是将崔妩视为未来娘子?,企盼着能重新有一个?家的,谁料命运弄人的,两人竟一别多年。   韶华易逝,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娶,妩儿就已经嫁了人。   往后天地茫茫, 所遇尽是陌路之人, 连她都已不?再爱自己,徐度香想到?此节,不?免苦涩怅惘,红了双眼。   崔妩假装没看见他:“阿兄怎么会在此处?”   “我和?徐贤弟在季梁码头巧遇,谁能想到?,一别几载, 大家又在这水月庵团聚了,真像回到?了江南的时候。”崔珌话中满是怀念。   崔妩怀疑徐度香把一切都告诉了崔珌,不?然他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是吗,那倒是巧, 阿兄继续玩吧, 我先忙去了。”   “妹妹怎么也?不?问问我的病情?我住在崇德寺中养病,可是听说你和?雁儿在这儿, 特意过来探望。”   “官人已经同?我说了, 今日又看阿兄面色红润,我已不?必再问。”   她提起谢宥, 阶下两个?男人俱是一僵。   崔珌回转过来,道:“就算不?问问我,怎么也?不?问候一下徐贤弟,你不?记得了?从前你们很是要好。”   崔妩这才看向徐度香,行了一礼:“我记性不?佳,不?记得跟谁要好,徐官人见谅。”   “没、没事。”徐度香摆摆手。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裙裾在背后飞扬,她走得一点也?不?留恋。   崔珌见徐度香失魂落魄,有心给他机会:“我想去看看这庵中的墨玉池,贤弟,少陪了。”   崔珌一走,徐度香步随心动?,立刻朝崔妩离开的地方追去。   “妩儿。”   远远看到?她的背影,他唤了一声。   崔妩早知?道要与徐度香有一番对峙,是以跟着的人都到?各处守着了。   她回过身,神情依旧冰冷,“你喊我什么?”   “崔……二娘子?。”   她大步走了上来,迅速地靠近,惊得徐度香后退几步,结果衣襟被她揪住。   “我说了绝不?能再跟你有牵连,你还三番五次出?现,这是巧合吗?”崔妩语气咄咄逼人。   徐度香摇头:“不?是巧合,但也?是……妩、二娘子?,我并非刻意来见你的……”   他长得本就好看,这惊惶红眼的样子?,轻易就能让女人心软。   可崔妩没有丝毫动?容:“那就消失,从我眼前,从我认识的所有人面前,彻底消失!”   徐度香听得酸楚,眼眶更红,弱声说道:“可我想留在季梁城……我想……”   崔妩不?想听,松开了手:“不?若我去投井,遂了你心意。”   “不?要,妩儿,你莫寻死,我走,我马上就下山!你别想不?开。”徐度香怕她真去寻死,赶紧拉住她的手。   但贪婪作祟,他把人拉得撞在了自己的怀里,双臂锁住了她,埋首就能嗅到?清淡的薄荷香。   “妩儿,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   可他一点也?舍不?得走,只?盼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   为什么妩儿这么凶他,难道她的心已经彻底属于谢宥了吗?   想到?那个?在季梁府衙门口?见到?的,白马绒座上的少年公卿,嫉妒又成?倍漫了上来。   他不?甘   心,真的不?甘心。   软弱的骨架压着他的胸膛,徐度香的脸压在她颈窝里,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情最浓时,也?只?是牵过她的手。   可妩儿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娘子?,和?他连单独待在一起都已经不?合规矩。   谢宥一定在新婚夜占有了她,这一年来,他们同?房过,妩儿对自己的夫君定然不?会小?气,任他予取予求……   脑中浮现她和?别的男人的绮丽画面,徐度香气息不?稳,更控制不?住自己,扣在她腰侧的手往上摸去。   崔妩只?觉得毛骨悚然,手握成?拳,正待打这登徒子?一拳。   “听着喊打喊杀,过来一看竟抱在了一起,这是怎么了?”   一句问话,冻住了两个?人。   见崔珌来了,徐度香赶紧松手,崔妩却?不?意外。   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徐度香慌忙分辨:“我只?是,只?是和?崔二娘子?……偶然碰到?。”   崔珌眼神像一条冰凉的毒蛇:“我听到?了,你喊她妩儿。”   “我……崔兄,对不?住,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徐度香结结巴巴地解释。   “还请你先走吧,我同?我妹妹有话要说。”   崔妩不?语,徐度香在二人之间看了一眼,谁都不?打算再说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会儿我说的话会不好听,我们要站在这儿,等下一个?人来吗?”   崔妩抬步往前走,进的是一间空屋子?,轮椅自背后传来滚动时的吱吱细响。   门在背后关上,隔绝了稀薄的阳光。   崔妩拿帕子?轻扫灰尘,在椅子?上坐下:“阿兄今遭是什么意思?”   崔珌问:“你同?谢宥说过自己的旧事吗?”   “没有,你知?道的,我嫁进谢家已经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怎么还会和?他说起那些旧事。”   “哥哥,阿妩曾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幸好得哥哥可怜我,才有了片瓦遮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一切都是哥哥给的,你只?要动?一动?嘴,妹妹在谢家就再无立锥之地了。”   崔妩说得坦诚又可怜,一如当年扯着他的衣袖喊他“哥哥”,问能不?能带她回家。   当年他家中刚夭折了一个?妹妹,崔父崔母一直不?能释怀,后来崔珌牵着一个?衣衫破烂、唯唯诺诺的孩子?回来,说要她当自己的妹妹。   二老是难得的善心人,给她取名“崔妩”,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养,这件事就是连大房都不?知?道。   “往后你就叫崔妩,是我的妹妹。”   一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听到?这句,高兴得扑过来抱住少年的脖子?,那一刻,崔珌是真心要护她余生的。   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从江南到?季梁,再去各处游历,亲密无间,他和?崔妩曾经是最亲近的兄妹。   不?知?何时起,说要她当妹妹的崔珌,早已忘了初心。   在谢宥上门提亲的时候,金榜题名的喜悦被冲淡个?干净,崔珌在她屋外徘徊了一夜,到?底是将她送上了花轿。   原本以为崔妩是个?安分的,嫁给谢宥,一是年纪到?了,女子?总归要嫁人;二是为了谢宥的家世?容貌。   这些理?由?崔珌都能接受,不?嫁谢宥,也?会嫁别人。   可不?管如何,自己才是她最亲的亲人,那些算计、隐瞒的伎俩,都不?该用在哥哥身上。   结果她小?小?年纪就会勾搭人,原来一直是个?拈花惹草的性子?,自己不?过也?是受骗的一个?罢了。   那显得为了成?全她,狠心割舍的自己格外愚蠢。   徐度香抱着她的样子?,那发情的眼神,崔珌一个?男人怎么会看不?明白,他憋了一股火:“你说这些,是要哥哥心疼你吗?”   “过来。”他伸出?手,“你也?不?想阿兄跟谢宥提起徐度香这个?人吧?”   “天气燥热,阿兄自己在这儿冷静一下吧。”   崔珌果然想用徐度香拿捏她!   崔妩起身就走,在经过他时手腕被拧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向崔珌。   一阵天旋地转,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死瘸子?!   “放开我!”   崔妩力气怎比得上男人,站不?起来,索性坐实了,让这个?瘸子?的伤再重一点。   “呵……”   柔弹地压在他腿上,崔珌轻笑一声,把她拖得更贴近自己,抱紧了往下压,“喜欢坐,就坐得结实一点。”   “松手!你个?畜生!”   “且等一等,好妹妹,告诉畜生阿兄,这些年为了活下去,勾引了多少男人?”他跟她咬耳朵,“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去同?谢宥说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那阿兄换个?问题,你和?徐度香睡过没有?”   崔妩挣扎的身子?一顿,说道:“无利可图,我为何跟他睡?”   “那什么样的好处,才够让你把衣服脱下来。”   “阿兄,你就这么对自己的妹妹吗?阿爹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可惜这些年崔珌在家中一向强势,“阿兄只?是好奇,请妹妹解惑而已。”   崔妩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扭头与他对视,笑着说道:“我来翠萍山前一日刚与官人同?房,阿兄可以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话音才落,颈间忽地一凉。   衣襟已被崔珌扯到?了肩头,他的脸贴在那片雪白肌肤上,深深嗅了一口?:“你故意惹我?”   “我说实话而已。”   崔妩心底已经慌了,挣扎得更加用力,但仍旧被他困住,不?得脱身。   一个?两个?,都这么下作无耻!   她冷冷开口?:“状元爷要强迫自己的妹妹苟合吗?”   这话很管用,直直扎在了崔珌心口?。   “你一直很聪明,我带你回家,不?该让你做妹妹……”   童养媳、通房……什么都行。   崔珌鼻梁戳着崔妩温热柔腻的锁骨,唇贴上锁骨下那片平滑雪白的肌肤,“妩儿,何必在谢家心惊胆战地过日子?呢。”   危险之下,崔妩快速思索脱身之策。   “哥哥抱得太紧了,我呼吸不?过来……好难受。”   崔珌真的松开了些许,大手覆上她的脊背。   “啪——”   干脆利落的耳光,崔妩一点也?没有留情,崔珌的脸歪向一边,迅速肿了起来。   察觉到?他松手,崔妩迅速站远,握紧发麻的手。   她将衣襟拉上,蹭去那点让人恶心的温度。   “崔珌,你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却?断了双腿,当日的痛苦历历在目,现在前程失而复得,就这么不?珍惜吗?”   “说的也?是……”   几缕发丝遮住了脸,他仍不?抬头。   崔妩想一走了之,又知?非得安抚了他不?可。   她重新靠近,拉起崔珌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哥哥,你也?打我吧,从前和?徐度香的事没和?你说,是我的不?是。”   “但我并非喜欢他,只?是觉得他可怜,我曾经是个?无父无母的孤苦之人,但我有了你和?爹娘,才更可怜他和?自己从前一样,那时年幼,错把这种可怜当成?了喜欢,就想陪着他……”   “但我与他在一起,时时恪守礼数,从未越雷池一步。”   崔珌还是不?说话,她泪珠滚下,抱住了他:“阿兄,我生气、伤心,是因为相?信谁都可能伤害我,唯独你不?会。”   “可是连你也?把我……当成?一个?随意欺辱的女人,那我往后还有谁能相?信?”   “哥哥,阿妩还能再继续依靠你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只?手终于又贴上她的背,这一次轻得像一片羽毛。   崔妩强忍下颤抖,喊他“哥哥”。   “放心吧阿妩,我很快就去做县令了,我的抱负……是青云直上,怎可能会和?自己名义上妹妹不?清不?楚。”   “我刚刚只?是太生气,吓唬你而已。” 第025章 除祟   夜里, 屋中一灯如豆,崔妩盯着出神。   她洗了半个时辰的澡,泡在水里, 指尖苍白发皱,虚伪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崔珌离开时的话,让她安心了些。   崔珌往后要做官,有?自己的忌惮, 就算要使坏,也只敢偷偷动手脚,   尚能控制。   她说把崔珌当亲人, 也不是假话,这么多年的关爱陪伴,崔妩感念在心,但从他犯了神经病,一切都变了。   至于徐度香……   他的所作所为称得?上该死?!   崔妩给?过他机会,既然他不珍惜, 也不必留这个不受控制的隐患。   “让周卯去瞧瞧,徐度香到底下山了没有?。”   “要是他还没下山,离开季梁城……”她闭上眼睛,“把他处置了。”   “是。”   已是深夜, 窗户轻响, 翻进来一个人,黑发披散遮住了脸, 白纷纷的宽大衣服, 任谁看了都得?吓一跳。   枫红吓得?差点摔了水盆子。   “别喊别喊,是我啊。”来人撩开头发, 不是妙青是谁。   枫红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娘子又交代?你去作怪了?”   妙青“嘿嘿”一笑,颠颠去跟崔妩禀报:“香炉里的香已经换了,大人吸多了没什么事,只是小孩吸了,会体热多眠,白天没什么精神。”   枫红担忧:“药不会有?问题吧?”   妙青拍拍胸脯:“是娘子从前装病配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辛苦了,早点去睡吧。”崔妩说罢,撑头看向窗户。   枫红已将纱窗重新?放下,外头茅厕的已经用?结实的木板挡住,气味消减了不少,茅厕影子黑黢黢的,像只趴着的大黑狗。   周卯出去一趟,到了第二日才回来。   “徐度香已独自下了山去,小的跟着一路,看到他在城外码头登上一叶小舟,南下了。”   走了?   走了就好?。   “娘子,可要追下去收拾掉?”   “不必了……”   崔妩吐出一口气,希望自己来日不会为这次心软后悔。   —   第三日请安的时候,高氏没有?来,听说谢筱病了,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云氏心疼孙子,让人搀扶着过去探望,崔妩自然得?跟着。   谢筱躺在床上,前日在床上乱蹦的混世?魔王,现在眼皮子撑不起?来,看上去虚弱极了。   他小脸通红,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浸透,高氏弄不清他是什么的毛病,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只能拧帕子擦汗,就这么熬着。   没有?了第一天来时的精气神,他要哭不哭,声音细弱地说:“婆婆,白衣服……鬼啊,在外边飘来飘去……”   一句话让云氏面色骤变。   高氏擦着眼泪,“他还总说屋角有?人……”   “这是佛门?净地,哪里有?什么邪祟!”云氏面色极差,又去哄孙儿,“筱儿告诉婆婆,是什么样的东西,它?是不是吓唬你了?”   这句问得?太长,谢筱脑子昏沉答不上来,又是哇哇大哭。   庵里的庵主被请过来,听说小公子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口中念一声佛号,还算镇定:“或许小公子睡得?昏昏沉沉,看花了眼也说不定。”   云氏也不肯相信孙儿会撞鬼:“神鬼之说太过缥缈,先请郎中看过,正经用?药吧。”   高氏一早就请了郎中,只是水月庵在山上,过来不易,到了午饭时辰才到。   刚爬完山的郎中汗都不及擦,就给?谢筱把脉,又是一顿望闻问切,说道:“似乎不是风寒热病,查不出什么异样,有?些像……失魂之症。”   高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筱被吵醒,眼皮沉甸甸的,视野也模糊,看到窗帘被风吹起?,跟着哇哇大哭:“鬼啊,鬼啊……阿娘,鬼来了。”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到处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苦命的孩子……”高氏抱着儿子,哭得?停不下来。   郎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乱开药,屋子里除了哭泣的高氏,人人都默不作声。   一个小尼姑从侧后边站了出来,迟疑道:“说起?来,昨日贫尼瞧见小公子跑着到处玩,还看到他进了西南角老?槐树荫底下那间?屋子去,会不会……惹了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庵主脸上划过一丝异样。   云氏问:“那屋子有?什么不对?”   小尼姑说道:“听说那间?屋子是那位出家?的亡国公主上吊的地方,怨气很大,在屋子住过的人,总……免不了要生病,私底下大家?伙儿都说是公主幽魂作祟,小公子怕也是……”   高氏咬牙恨声道:“既然是晦气之地,怎么也不上一把锁。”   庵主叫苦不迭:“小谢夫人,这是座几?百年的庵堂,几?朝风雨变幻,哪处地界没死?过人啊,那间屋子也就是供上山送菜的贫户歇脚用?的,本就劳累,屋子又年久失修,窗户漏风,才会生病而已。”   “我儿子可没在里边睡,这大夏天的,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晦气?”   “这、当然不是……可那屋子确实比别处阴冷些。”   一直没说话的崔妩开口:“妾记得?高家?在前朝曾有?皇室公主下嫁,带有?前朝皇室血脉,莫不是那亡国公主见筱哥儿亲切,如遇后人,才会缠着他?”   高氏面目狰狞:“你又胡说什么!”   不过祖上娶过公主这事高氏倒是知道,只是高家?绵延百年,关系盘根错节,她又头脑简单,哪里算得清儿子和那公主是什么关系。   庵主反而点头:“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崔雁道:“要不请个法师来去去晦气?”   庵主道:“崇德寺离这儿近,里面有?位见悟法师,是专为人做法事的。”   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云氏道:“那就快去请吧。”   去的人脚程快,没一个时辰就背来了见悟法师。   老?和尚瘦高瘦高的,一身大红袈裟洗得?发白,眼皮耷拉,瞳仁的里不见什么神采。   他被人放下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摇摇头:“这间?屋子不干净了,鬼魂已经跟着人进了屋来。”   高氏指甲都要掐断了:“那我们立刻搬出去。”   见悟法师摇头:“不可,怨魂知道这屋子没了活人气儿,肯定又要追着小公子去的。”   “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让人去找红线,浸了香灰,伸出黑糙的手,众人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老?和尚面不改色,把红绳系在了门?框、窗户上,“这样,就算令公子出去了,怨魂也难离开这间?屋子。”   “好?好?好?,那咱们快走吧。”   “还不行,请将小公子的八字写来。”   缺指的老?和尚拿着八字说道:“要找个八字相近的守在这儿,才好?哄住那怨鬼不会发狂,往别处去,最好?是成年男子,鬼魂不好?近身。”   庵主为难:“可水月庵没有?男子啊。”   连谢家?的护卫都是守在水月庵外边的。   法师沉吟片刻:“女?子也可,只是弱些,要再外边洒一圈百年香鼎底的香灰才够,庵中可有?葵丑年腊月十七寅时出生的?”   这日子有?零有?整的,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人呢。   云氏着人问了一圈,竟然一个八字合的都没有?。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只要最近的便好?。”   崔妩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崔雁眼珠子一转,说道:“那不就是妩儿妹妹了吗?”   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崔妩避开眼睛,默不作声。   高氏将她扯了出来:“这屋子本就是你住的,我儿子替你受了”   崔妩道:“二嫂,这屋子本来是干净的。”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云氏发话:“三息妇,你就说愿不愿意。”   “我……不愿,”她害怕地看了屋子一眼,“息妇不愿和鬼待着一间?屋子里。”   “施主安心,睡时将此平安符带上,怨鬼不敢近身,更不会折损寿数,待大暑之日开坛,就能彻底驱散怨鬼。”老?和尚老?神在在道。   高氏道:“就是,你看我都没事,你怕什么!”   “可是……”   “好?了,”云氏不   想听她们争吵,“三息妇,大师也说了,不会有?什么事,”   在她心里,孙子的命比一个从来看不上的息妇要重要,崔妩绝不能推脱。   崔妩将云氏的心思看得?明白,心中冷笑,不过舅姑都发话了,她还能如何,便装作不情不愿地应下:“息妇知道了。”   “这样我儿子就有?救了?”高氏问。   法师还是摇头:“怨鬼纠缠不了他了,但已经沾了晦气,轻易是去不掉的。”   “那要怎么办,你快说呀!”   筱儿可是她的心肝肉,迟迟没有?救他的法子,令高氏焦心不已。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经书,“要他自己在佛前诚心祷念经文?,方能祛除邪晦。”   “筱儿才两岁,不会念字啊!”   “有?人替他念也行,但他要在一旁听着,才能得?佛光庇佑。”   “我抱着他,我抱着他念!”高氏怎么敢假手于人,只要能治好?儿子,就是让她抱着孩子念一整夜,她也愿意。   云氏道:“有?得?治就好?,到隔壁置备个小佛堂,让丫鬟们都小心伺候,别孩子没好?,你自己先累倒下了。”   “嗯。”高氏含泪点头。   “送法师出去吧。”   山门?外,老?和尚拒绝了下人相送,自个儿背着手,两颗骰子在掌心转啊转。   他没往崇德寺走,而是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进了季梁城,身上袈裟早就剥了,藏在城外草丛里。   日头落了又起?,一个昼夜了,才从定力院摇摇晃晃走出来,刚收的银子又挥霍一空。   老?和尚连板车都坐不起?,只能紧了紧草鞋,走上官道,从草堆里掏出自己的袈裟套上,赶着霞光回崇德寺去了。   刚从官道转到山道,就听得?一声骏马嘶鸣。   和尚心道“好?马”,回头一看,来的是位骏马轻衫的少年官人。   落霞之中来人样貌渐显,恰似玉山照人、俊美夺目,腰上挂着金鱼袋,身份必非寻常。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二人互道了姓名,老?和尚才知这是谢家?那位声名远播的“谢三郎”来了。   他翌日休沐,出了衙门?也不回家?,骑马径直出了城门?。   山路不好?行马,谢宥下了马与老?和尚同行,二人一路闲聊,老?和尚自然要将水月庵里发生的事同他说起?。   听说娘子住在那间?有?鬼的屋子里,谢宥皱起?了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026章 良夜   兜兜转转, 崔妩又搬回了这间屋子。   套间宽敞轩亮,对窗的梧桐如一穹绿盖,将?日光筛漏, 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着山林间沥过的凉风,妙青在外头粘知了猴,枫红拿拍打晾晒着被子,崔妩翻了个身睡过去。   午睡醒来?, 妙青提着一个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来?。   “娘子!娘子!”   枫红拍打她:“嘘——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觉呢。”   “怎么?了?”崔妩揉着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宝贝筐子摆出来?, 给崔妩和枫红细数:“山里有?几户人家, 那些小孩爬树下水一等?一的厉害,奴婢给他们糖吃,他们就把采摘来?的野蕈、鲜笋、香韭、蕨菜嫩芽儿都给拿出来?了,还有?腌的野猪肉和一尾鱼呢!”   “都是些好东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鲜了,”崔妩拳头一敲掌心, “枫红,去厨房把锅子和炭取来?,妙青,去把银子拿给他们。”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 把房门一关, 在屋子里吃起?了锅子来?,这个吃法最能体现?鲜味。   但吃着吃着, 妙青的兴奋劲儿下来?了:“这么?热的天……”   “是吧。”崔妩苦着脸。   “这么?热的天……确实不该吃锅子啊。”枫红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妩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 最是轻薄凉爽,将?嫩笋咽下, 她擦擦头上汗:“热死?了!”   炭盆卖力煮着锅子,山珍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开?,三个人齐齐发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来?。   “尼姑们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劲儿用,别心疼!”   毕竟崔妩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对她用冰也没什么?意见。   风把冰块的凉意送满了整个屋子,三个人立刻舒坦起?来?,胃口也回来?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美味。”   崔妩点?点?头:“这样的日子怎么?不多来?几天呢。”   水月庵因为闹鬼的事,来?这屋子的人更是没有?,云氏还吩咐崔妩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计是怕沾了晦气。   正好让三个人自在悠闲。   吃上了鲜美醒脾的山珍,崔妩满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门,脸都要圆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发着饭晕,喃喃道。   屋檐和树盖将?视野围成?了一口井,崔妩看见着青蓝的天空上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   她眨了眨眼睛。   想谢宥了。   莫名涌上来?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岚,抬手就能挥散开?,又慢慢浮现?。   山岚在这山里,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无时?无刻。   枫红:“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妩笑颜更开?:“吃了好吃的,开?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开?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妩在凉榻上卧着,绛纱袖轻笼如雾,整个人慵懒又娇艳。   旁边重新摆了花瓶,枫红给她擦头发,妙青从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进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崔妩眯着眼睛,惬意极了,“高?氏怎么?样了?”   “佛经念到现?在都没敢停,嗓子哑得厉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觉。”   崔妩欣慰地点?头:“她那么?喜欢说话,这回总算能一次说个够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谢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让他乱跑,就拘在屋子里看书习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闲话到二更,崔妩困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崔妩顺着手望过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有?点?傻愣。   枫红和妙青远远站着,显然是谢宥示意她们别出声。   “怎么?上来?了也不说。”回过神来?,崔妩伸手拉他坐下,“妾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枫红妙青知趣地赶紧退了出去。   谢宥把一个长木盒子放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来?看看,不然怎会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崔妩和他闹过脾气,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关系就亲密了不少,私底下亲近之举与日俱增。   崔妩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谢宥低头看她纳凉的衣裳,肩头和整个手臂一览无遗,道:“只一味贪凉,别真染了风寒,让人以为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风和冰鉴吹得手脚冰凉,谢宥怀里还有?夕阳的余温,她忍不住蜷起?手脚全窝了进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还能记得妾一点好呢。”   “净说胡话。”   “官人不信鬼神吗?”   谢宥说不信,但仍要带走她:“今日城门已关,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下山,我让别人上山来?陪母亲。”   崔妩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气,还会说妾吹枕边风,蛊惑官人为我出头,何况在这儿,妾也没吃什么苦。”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我倒要去问问她,你何处做得不好,为何如此薄待你。”   谢宥一路听老和尚说起?水月庵的事,只觉得荒唐,又内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该护着,怎么?任她被人欺负。   从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妩阻挠着,这一次,他断不能坐视不管。   崔妩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说,做什么?非要带妾走?”   谢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信,却不想将?你置于这般处境。”   不想她忍气吞声、逆来   ?顺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说法荒诞,谢宥也会担心那个万一。   崔妩闻言,脑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此一程,将?来?舅姑和二嫂还能念我些好,”   何况还有?一个崔雁没收拾,她可不着急回去。   “那我在这儿陪你,不然晚上你总想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来?都得住崇德寺呢。”   为她做什么?都被拒绝,让谢宥眉头紧锁:“你难道不生气吗?”   这好像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崔妩低下头,“当然生气,舅姑心疼二嫂,一点?也不心疼妾,不过当初嫁过来?时?,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经违背父母之命,妾哪里还敢让你和舅姑生隙。”   这话格外落寞,听得谢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性子,但为晚辈,轻易不能开?口指责,只好努力对阿妩好些,再好些。   “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不如我再请个外任,带你到外头去,不让你操心这些琐事了。”   官家想让他去江南巡查盐务,谢宥想处置王家的事就去。   阿妩本?就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她,也好远离家中琐碎的烦心事。   崔妩倒摇头:“你心疼我些,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她可不走,季梁城还有?大生意等?着她做呢。   谢宥细细抚摸她的眼尾,“我娶你进门,何尝是想你吃苦的。”   “妾知道,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妾的名节……”   他久久未说话,冰鉴外壁凝成?的水珠滑下,滴落在盛水的器皿里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早已经不是。”   “嗯?”   “我娶你,或许不是为了什么?承诺、名节……”   只是愿意、喜欢,是崔妩给了他一个能去请旨的借口。   谢宥只说了,转头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崔妩突然被抱住,又听他这么?说,竟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比她怕羞的人先躲住,她就不躲了。   谢宥的耳朵又红起?来?。   她忽地生出一股勇气:“那……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这是很重大的事,崔妩跪起?来?,捂着他的耳朵悄悄说:“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想我什么??”   谢宥根本?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扬起?。   “就是……想你,”崔妩眼中浮现?一丝迷茫,“我没这样想过别人。”   一缕暖阳照在心底,谢宥道:“我今日也在想你。”   所以才一下值就往城外跑,想看她在寺中过得好不好。   两情相悦,动人情肠。   想念的人也正好在想你,这真是一件想起?来?就高?兴的事。   崔妩心中柔软,低声道:“这大概就是‘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点?头:“正是如此。”   阿宥真的是个一点?也不扫兴的夫君,想她就会说出口,才不会秉着所谓大男子的威严,嫌弃想来?想去的是“女儿家心思”。   “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妾’要好听?”谢宥突然问道。   “是吗?妾也喜欢,但总不够柔婉、顺从。”   崔妩想装成?一个遵从俗世规训的女子,“妾”字便不离口。   谢宥的额头轻轻碰碰她的,“你只需自在。”   两个人隔着须臾的距离,眼睛亮晶晶地溢满了笑,唇角半天也下不来?。   “要亲吗?”她悄悄地问,大胆又真挚。   谢宥明明意动,还要说:“不成?,这儿是水月庵。”   “我就问问……”话未说完,脸颊得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待她指控,谢宥一脸高?深莫测,“这样的不算。”   崔妩咬着唇,靠在他肩头。   阿宥其实很重规矩,所以见为自己破例,才格外打动崔妩。   这种?情愫美妙又带着危险,让她担心自己为了感受到他的偏爱,往后会一再得寸进尺,早晚贪心不足,撕破自己的伪装。   暗自警醒了自己半天,崔妩才问出一句闲话:“这是什么??”   她指的是谢宥刚刚放下的木盒子。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谢宥出城门之时?,一个小厮塞到他手里的,然后就跑了,还匆忙道了一句“这是我家家主送予官人赏玩。”   不用问也知道,又是那些过账的官员讨好,只是送礼的人生怕谢宥当场退回去,跑得飞快。   崔妩打开?来?看,丝绸里卧着一根……金刚黑木饰金的手杖。   木杖有?二十二寸左右,和一把剑差不多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木杖通体乌黑,却被打磨得如同?琥珀剔透,漆黑的杖身透着丝丝金石的冷光,沉稳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崔妩是见过好东西的,也不免对这手杖心生喜爱。   谢宥道:“这些人为了钻营出门道来?,送礼的法子花样百出。”   “那怎么?办,送回去吗?”崔妩将?手杖放回去。   “查清了是谁就退回去。”   崔妩也不再多言,看谢宥张开?怀抱,又靠他肩上去。   索性不要睡了,两个人就这么?坐到天亮,不用分开?。   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妙青探头看了一下,才走了进来?:“大夫人知道三郎君上山了,请三郎君过去。”   崔妩讶异:“官人还未去见过母亲?”   “这便去。”他整袖起?身。 第027章 毒计   到了云氏面前, 几?句寒暄之后,谢宥直入主题:“母亲为了二房的事,反让儿子?的发妻住在危险不?明之地, 请问母亲置三房于何地?   还是母亲是觉得我们?母子?自幼久别,不?比与二哥亲厚,才连同崔氏也?看不?起吗?”   谢宥何其聪明,一句话就将夫妻俩和云氏的矛盾,变成了他?自己不?满云氏薄待三房, 消减了婆息冲突。   果然,一提起这个云氏就心虚。   让崔妩住闹鬼的屋子?, 她是有些理?亏的, 若是谢宥为崔妩的委屈来?,她还可说崔妩撺掇他?,但他?改口将此事定在云氏偏私谢宸薄待他?,云氏就有些招架不?住。   她忙道:“哪有这么严重,你和宸儿,阿娘当然更向着?你些, 而且法师也?说没事的。”   谢宥字字清楚:“这就是母亲的偏向!那屋子?是怎么到二嫂手里?又怎么推到崔氏身上的,您知道,却一再不?管不?问,   儿子?若不?是上山与法师同行, 真?不?知道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生辰之说不?是非得崔氏,恕儿子?愚钝, 不?明白这不?是偏爱二房, 那什?么才是偏爱?”   “正是因为心疼你,总觉得她处处配你不?上……就算这回她真?有什?么不?好, 大人总比小孩好照看些,要当真?不?行了,母亲也?能给?你寻摸更好的……”   云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谢宥霍地站了起来?:“夫妻一体,崔氏没有任何错处,母亲不?替儿子?心疼还罢了,反倒将儿子?往薄情寡义,千夫所指的地步推,难道儿子?先前所读的圣贤书全?是错的?”   他?是当真?动怒了。   云氏当着?他?的面都敢说这样的话,平日他?看不?见的地方对阿妩该有多过分,竟恨不?得她去死?   云氏被说得低下头,败下阵来?。   是她错了,儿子?本就是仁人君子?,秉公守矩,便是有算计,也?不?该在他?面前提及。   “好了,往后我会多对你息妇好些,她不?用住那屋子?了,我这就让人给?她收拾好的来?。”   “不?敢劳烦母亲,她已经睡下了,既然母亲现下不?用崔氏孝顺,儿子?明日就带她下山。”   云氏被噎了一下,也?不?得不?答应:“行,不?过水月庵你是不?能住的,到崇德寺去住。”   谢宥面色冰冷,起身告退。   等他?走了一阵,云氏才后知后觉:“这话……不?会是崔氏教他?说的吧?   ”   不?待贴身婆子?回答,她自己先否了:“不?,那孩子?从小送去了龙虎山,一定从那时就怨我了,这次就是由头,他?这些话怕是藏在心里?很久,到了今日才发作。”   这是云氏的一块心病,总觉得谢宥待她客气?,难以亲近,因此云氏就是偏心,那也?是偏心他?的,什?么都要给?小儿子?最好的,可他?性子?寡淡,什?么都不?要,连息妇都不?要她做主。   若不?是骄纵他?,当初就算是跟官家请旨,她都不?会让崔氏进?门。   这些年忍耐了那么多,宥儿却都看不?到……   云氏默默抹了一阵儿眼泪才睡下。   —   谢宥出了主屋的门又去找了崔妩。   他?不?能睡在水月庵,便想坐着?陪她,崔妩心疼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夫妻俩说了一阵话,他?才被赶着?离开了水月庵。   崔雁在屋子?里?张望,目送谢宥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问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几?天正是好机会,爹爹有消息吗?”   此时崔妩要是现在死了,就能直接推到鬼怪作祟上,谁都不?会怀疑她。   等了好久,丫鬟才悄悄说:“主君来?了。”   刘选进?了屋子?,警惕地朝外,说道:“这水月庵前后我都看过了,北面有一处悬崖。”   “那咱们?要怎么把她杀了?”   晃动烛火自上而下,将崔雁的面容映得狰狞,眼里?都是恶毒。   刘选看着?她,喉咙哽得难受,久久,才说道:“直接把人推下去就好了,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有,办事的时候不?要称呼彼此,以免出了疏漏,暴露身份,到时不?好脱身。”   见他?思虑如此周全?,崔雁更有信心,用力点?头:“好,爹爹,女儿都听你的。”   想想马上就要嫁给?谢宥做继室,她壮了壮胆子?,“我去把她引出来?。”   “你想好了?”   崔雁有些得意:“当然,我早就想好了。”   刘选已不知再说些什么。   —   谢宥走后,崔妩摸了摸痛麻的唇,有些摸不?着?头脑。   官人不是说佛门静地,不?能做这样的事吗?   半夜凉风乍起,妙青进来说道:“周卯说崔雁要过来?了。”   她果然等不?及了,崔妩笑了笑,起身将外衣穿上。   她费那么大的周章,还支走谢宥,可不?只是无聊为了戏弄高氏,也?是在给?崔雁做鬼的机会。   回廊上很快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黑影。   窗外远远传进?崔雁娇嗔的说话声:“谢三郎,不?成,妩儿是我妹妹,我不?能与你……我们?还是走远一些说话吧……”   崔妩乍然听到这话,杀心都起来?了。   待看到远处现身的刘选,她就都清楚了。   怪她关心则乱,眼里?揉不?得沙子?。   崔妩气?得冷笑了一声:“这样诱我跟出去捉奸,她也?算聪明的,去请童大娘过来?,要快点?,不?然可赶不?上好戏。”   童大娘是云氏房里?的管事娘子?。   妙青应是,快步朝云氏的屋子?去了。   另一边,崔雁自顾自演完戏,看到屋子?里?的人影动了,立刻往水月庵外边跑,方向正是刘选所说的悬崖。   她走得也?不?快,就故意等着?,也?不?打灯笼,反正夜色昏暗,崔妩看不?见几?个人,总要出来?一探究竟的。   等到了悬崖边,崔雁躲进?了树丛去,静候着?崔妩跟过来?。   夜幕漆黑,只有月光勉强照亮视野,一切都很模糊,崔雁要努力看,才能看到悬崖边已经站了两个人。   只见提早埋伏的刘选站了出来?,直接将二人撞了下去,崔雁心突跳一下,继而一喜。   崔妩摔下去了,这么高,她一定摔死了!   崔雁赶紧从藏身之处出来?,摸到刘选身边去:“崔妩掉下去了吗?”   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黑暗里?,刘选含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现在崔妩死了,只差怎么搞定谢宥。”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请阿娘跟大夫人提续弦的事呢?”   “明日谢宥会不?会难过,我该怎么安慰他?,我此刻相?伴在他?身边,到时他?更愿意我嫁给?他?吧?”   崔雁激动得声音都变尖了,忍不?住絮絮叨叨,琢磨着?怎么把戏做得天衣无缝。   见刘选不?说话,她疑惑:“你怎么不?说话,吓着?了?”   她还记得刘选的嘱咐,没有喊出称呼。   “你说谁要嫁给?谢宥?”   风里?传来?轻快的一句话,如同灌进?身体里?的冰雪,让崔雁从头僵冻到了脚底,怎么也?动不?了。   “你……”   火把点?亮,眼前本该死在崖底,摔得血肉模糊的人出现,崔雁几?乎要尖叫出声。   而崔妩身边站着?的,正是大夫人身边的,那个她以为是刘选的人,长着?一张方脸。   喜悦登时土崩瓦解,崔雁面如死灰。   完了,完了,她完了!   童大娘冷冷看着?平日在云氏面前卖乖讨巧的,真?想不?到是这么一条毒蛇,还想祸害谢家门庭?   “此事老奴一定会一字不?漏地禀告大夫人。”她说完,转身快步走了。   “别!不?要走!求求你们?……”   崔雁想要追去求饶,让她不?要告诉大夫人,却被周卯抓住。   崔雁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爹爹呢!”   “只是一个草把子?,让你失望了,至于你爹,早就一起抓起来?了。”崔妩好心替刘选开脱了一下。   “崔妩,你设毒计害我!”   “所以我该进?你的圈套,死在山崖底下,才算趁你的意,是吧?”   和她斗嘴永远赢不?过,崔雁呼哧喘着?粗气?,“你想把我怎么样,送到官府去吗?”   “官府自然是要送的。”   但对于怎么处置崔雁,崔妩还没有想好。   她觉得崔雁死了最好,但自己总不?能在刘选知情之下杀了她的女儿。刘选虽然向着?她,但断不?会答应送出亲生女儿的性命。   崔妩敲着?手指苦恼,暂且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发簪,举到她面前:“你认得这根发簪吗?”   这是阿娘的遗物,崔妩一直带着?身边。   崔雁瞳仁骤然紧缩。   看来?是知道。   崔妩惋惜地看着?她的宝贝簪子?,成亲的时候,她把这簪子?送去了首饰行清理?,才让崔信娘钻了空子?,悄悄挖空里?头,填上烈性的避孕药材。   这还不?够,崔信娘还好心帮二房置办嫁妆,将崔妩裁做里?衣的绸料在全?浸了药。   她裁成衣裳穿在身上,这些药日积月累进?去肌理?,和谢宥房事也?少,两相?作用下,崔妩更难成孕,所以崔雁才敢信誓旦旦地说,她生不?出孩子?。   若不?是刘选告诉她,崔妩永远也?猜不?出来?。   “这东西?我随身带了十?几?年,我想姐姐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吧。”她拆下簪子?上朱红的珠子?。   “不?,我不?要!”崔雁后退了一步。   “姐姐是看不?上我的东西??”   崔雁拼命摇头,可周卯轻松钳制住她,她想求救,却连下巴都被撬开,这儿离水月庵很远,呼救也?唤不?来?人。   红色珠子?被碾碎,直接丢到了崔雁嘴里?。   她整个吞下去,比崔妩只是戴在头上,药性更烈,这药毒辣,崔雁眼睛圆睁,却什?么都阻止不?了,不?禁滚下眼泪。   爹呢,爹去哪儿了?   阿娘,阿娘,谁来?救救她……   “啊啊……”崔雁不?知道要说什?么。   崔妩拍干净手:“我总觉得还不?够,不?过罢了,先关起来?,”   —   刘选并没有被抓,给?崔妩指明了去路之后,就静静等在了庵中。   不?知等了多久,夜幕中繁星点?点?,他?有些茫然,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听到脚步声,刘选看了过去,崔妩的身后空空如也?。   “我不?是崔雁和崔信娘,不?会草菅人命,只是   关柴房去了。”崔妩戳破的他?的担忧。   “不?,不?是……”   一见到这个女儿,刘选总会在她过于严厉的态度里?变得拘谨,好像她是长辈,而自己是个后生。   僻静的古松下,二人隔着?石桌对坐。   崔妩凝视着?桌角,道:“父亲,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没有他?,崔妩怎么也?猜不?到,她的药就下在阿娘留下的遗物之中。   听她喊一句“父亲”,刘选眼泪都下来?了:“是爹不?好,这么多年都没能照顾你,往后你要做什?么,爹爹都会帮你。”   崔妩在心中冷笑。   阿娘当年怀着?身孕,刘选说要多积攒些银钱,让母子?过上好日子?,于是北上经商,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信州。   去了三个月,音讯全?无,阿娘只打听得他?的船沉在了运河之中,尸骨无存。   她成了一个寡妇。   一年之后阿娘有了一个孩子?,母女二人守着?一方小院,慢慢过日子?,没想到,“死掉”的刘选又给?她们?带了大祸。 第028章 处置   原来刘选没有死, 而是被太师之门招了赘。   说是太师之门,其?实已经没落了,崔信娘对刘选一见钟情, 死活要嫁给他,刘选被所谓高门大族震住心神,半推半就之下?入赘崔家,还当?上了官老爷。   商贾低贱,一跃成?了带印的官吏, 刘选被权势和富贵迷了眼,后来即便有过?后悔, 也不?敢再和泼辣的崔信娘提起发妻。   但他和发妻感情不?浅, 这件事也让他时时赶到痛苦。   几年之后,崔信娘才得知刘选在老家还有妻儿,刘选想接发妻到季梁过?日子?,崔信娘表面上答应,实则派心腹丁婆子?去处置,便是崔妩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阿娘在一无所知之下?, 就这么屈辱地被害死。   崔妩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等刘选派人到信州接她们?的时候,找到的只剩一个住着陌生人的院子?,妻儿早已不?知去向,一问都说不?知下?落, 恐是死了, 刘选只能死心。   可在颠沛之中,崔妩却倔强地活了下?来, 也有了更多助力。   她出现在崔珌面前根本不?是巧合, 崔妩就是处心积虑让他带自己回了崔家,成?为二房的女儿, 在杭州住了几年,举家迁到了季梁城崔家。   从此,崔妩就时时都能盯着崔信娘了。   她不?想要崔信娘立刻就死了,而是要慢慢折磨,不?止是杀了,连同?崔信娘在乎的,崔妩都要抢走?。   崔信娘后半生越痛苦,崔妩才越痛快。   甚至嫁给谢宥,也有些非要抢走?崔雁喜欢的东西的缘故。   彼时刘选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二房的侄女,给了见面礼就离开了。   崔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独自追上了他。   她问他:“大伯可还记得老家信州遗了一位发妻,和一个孩子??”   听人提起旧妻,刘选面色陡变:“你!你是什么人?”   崔妩将那根发簪拿出来:“我阿娘叫单名一个‘萍’字,住在信州柳条巷子?,这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簪子?,她说这是阿爹送她的,只可惜阿爹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去季梁经商,再也没回来。”   崔妩那时年幼,为了安葬阿娘,将家中一切变卖,有没有被人哄骗都不?知道,只有这一根簪子?,常年戴在阿娘发中,她死活都不?肯卖掉。   刘选闭上了眼,发妻温柔的面庞重又浮现,他忍着哽咽,问道:“好孩子?,我原还去找过?你们?,你阿娘呢?”   “死了。”   即使有猜测,刘选仍旧伤心不?已:“萍娘是怎么死的?”   一开始,崔妩怎么都不?肯告诉他是谁杀了阿娘。   在刘选经年累月地追问下?,崔妩才勉强相信了他对阿娘的真心。   她站在大房屋外,指着里头成?群奴婢簇拥的崔信娘:“就是她,指使丁婆子?带着两个地痞,闯进家中侮辱了阿娘,将她折磨死,丢在了水里。”   “那时我八岁,在东间午觉才躲过?了一劫,我怕他们?杀人灭口,只能变卖家中所有,独自收殓了阿娘,就葬在信州城外,一路乞讨过?活,得崔家二房收留,当?做亲生女儿养大。”   那两个地痞是信州本地的,崔妩已经寻得契机杀了,把他们?的脑袋割下?,丢进臭水沟里。   她的仇人就只剩下?丁婆子?和崔信娘。   刘选听到她这些年的遭逢,仍不?住泪如雨下?。   亲生的女儿,萍娘给他生的这么好看?的女儿,这些年竟是靠乞讨才能活下?来,刘选一想到亲骨肉没了爹娘,流离失所,就如剜心一般,恨不?能割自己的肉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楚。   是以一听到女儿要报仇,刘选毫不?犹豫就答应帮她。   况且他对崔信娘也从未有情爱,从前是惧怕,现在更是只余仇恨。   无论是把丁婆子?的手指放在崔信娘枕边,还是将她们?母女的的假话,只要是崔妩的要求,刘选无有不?应。   只是,崔雁到底也是他的女儿,刘选终究还是心软。   见崔妩在走?神,刘选打破了短暂沉默:“我已经做主为雁儿定了一门亲事,嫁给崔家旧友之子?,在密州做令史,她以后不?会待在季梁了,妩儿,你就原谅你妹妹吧。”   崔雁比崔妩年幼,这是刘选和崔妩才知道的事。   毕竟刘选当?年离家之时,她阿娘已经有身?孕了,半年之后,崔信娘才怀了崔雁。   听闻崔雁还要嫁给令史,崔妩勾起了唇,“把她送到官府去,到时候那位令史还会娶她?”   刘选道:“妩儿,你不能把事做绝。”   “爹爹,她要杀我。”崔妩加重了语气。   “爹爹这是为你着想,把她逼到绝路,不?管不顾说出了给你下药的事,你在谢家如何立足?”   她又沉默下?来。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只是讽刺。   “爹爹难道不?是在心疼另一个女儿吗?”   “爹……从前做错过?事,失去你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往后,这条命就是用?来守住你的,雁儿自小被崔信娘宠偏了性子?,我对她亦十?分失望,只望她吃过?这次大亏,以后能小心过?日子?,你若不?肯让她嫁人,那就……让她出家吧。”   这是刘选最?后的求情。   “好啊,我可以放过?崔雁,但是你给我记住,给我下?药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得利者,真正的主使是崔信娘,我要她死的时候,可别再拦着了。”   刘选攥紧了拳头:“崔信娘害死了你娘,没想到连你也不?放过?,眼见你嫁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又想夺了去,爹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崔信娘的凄惨下?场。   四野昏暗寂静,听得此话,崔妩只是扯唇冷笑了一下?。   若非他一己之私,阿娘怎么会惨死?   她的仇人,可不?止崔信娘。   “爹爹以身?入局,女儿感激不?尽。”   —   第二日天亮,谢宥已经听闻了崔雁的事,一路过?来,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怎的阿妩遇到了所有祸事,都是因他而起?   元瀚本想开个玩笑,但见主子?面色,知道事情不?妙,跟着缄默下?来。   天还没亮,崔妩就见谢宥大步流星地赶到,要往柴房去,她挡住他:“你去见她做什么?”   “我总该弄清楚她如何会想害你。”   若说平日的他是静流之下?潜藏的玉石,今天就是一柄寒芒毕露的剑。   崔妩盯着他与平日相比堪称失态的面色,勾起了唇角。   他要是不?着急,崔妩的火气才要起来。   “是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吗?说出去真是的耸人听闻,我家官人一个粗鲁男子?,都能惹得女子?争风吃醋差点闹出人命,若是一个女子?,真不?知是一株怎样?的祸国名花,   昨夜我要是真的上当?,今天官人就可以派人到崖底收拾我的碎骨头去了,还能得一个美娇娘柔声安慰你丧妻之痛   。”   崔妩阴阳怪气地埋怨。   这话刺耳难听,但一听到碎骨头那句,谢宥立时稳不?住气息。   确实,昨夜要是崔雁阴谋得逞,今日……他当?真就见不?到眼前人了。   什么都“万物清静,道来自居”都忘了,谢宥被激出火气,打定要杀一儆百。   “你既这么说,我更要去见她!”   崔妩还是不?愿。   崔雁一点脑子?都没有,要是谢宥出面,把崔雁逼急了,将下?药致她不?孕的事说出来,于崔妩是大大的不?利。   她使劲推了他一把:“你去吧,去了别来见我!”   说完就要走?。   谢宥不?知她态度为何如此激烈,将闹气的娘子?拉住,有些低声下?气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替你出头,何人还能替你?”   “要是你出面,她又要哭天喊地地自作多情,我不?想看?!这件事我自己都能处置。”崔妩就是不?肯让他见崔雁。   “罢,我不?见她,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让人下?山把崔家的人提上来,一道上衙门去。”   他张嘴说“提”,彪悍得像个武将。   崔妩知他熟知法典,崔雁去了公堂,等她的就是秋后处斩。   “你杀得完崔家人吗,大伯母把崔雁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杀了崔雁,那我哥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复用?,大伯母本就怀恨在心,一定会不?管不?顾闹大此事,到时候哥哥的差事就黄了,现在崔家的事越少?越好。”   这件事只能私了,崔雁的命还是得留着。   “你便是自私些又会如何,我去进言,官家不?会因这种事牵连灵则。”   正说着话,童大娘也来了。   崔妩问:“舅姑怎么说的?”   她道:“大夫人说不?想见这晦气阴毒的东西,随娘子?自己处置。”   云氏果然推诿掉此事。   等童大娘走?了,崔妩推推谢宥:“好了,你先回去吧,如今府中事已经够多了,咱们?还是……息事宁人吧。”   “既不?想闹大,两家商量过?就处置了她吧,我这就去让人传话给崔家。”   这已经是谢宥最?大的让步,此事他非办不?可。   最?终,还是崔妩一个人进了关押崔雁的柴房。   她道:“方才外边那些话,你听到了?”   崔雁眼眸暗淡,她听得清清楚楚。   谢宥力主要杀了她。   他不?但半点不?喜欢她,此刻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被堵住了嘴,吃了那药之后,腹部绞痛,疼得蜷缩在地上,沾了半张脸的尘土,此刻泪水滚下?,滑出一道道脏痕。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官人虽恨不?得杀你,但我不?会杀人,如今送你去京城外三?百里的庙庵去,剃度出家,在青灯古佛之前,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剃度出家?不?,她不?要!   崔雁不?肯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她挣扎着,想要说出些话来。   屋外,又有一个人靠近这边。   高氏本是不?打算出佛堂的,但谢筱已经病好,又听丫鬟说崔雁竟要杀崔妩,被发现了,好奇之下?,忍不?住过?来看?看?。   她来柴房时,谢宥匆匆自身?边经过?。   高氏从未见过?三?弟如此动怒,更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可她要靠近时,就被妙青拦住了:“娘子?不?能过?去。”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一个丫鬟也敢拦她。   妙青确实没什么理由拦住的高氏,只能硬着头皮说:“里面腌臜,娘子?还请留步。”   “闪开!”高氏推开她的手,刚靠近,就听到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崔妩,你根本不?可能有孕!”   妙青等人心头一震。   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第029章 众判   崔雁塞嘴的东西松脱, 在崔妩的意料之外。   剧烈的疼痛让她紧抵着地,将自己把塞口的布蹭松了,崔妩嫌腌臜不想?去碰, 只等她说完话,让周卯进来把她嘴再堵住。   “崔妩,我绝不会出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我去佛堂,你在谢家就好过了吗?崔妩,你是不是忘了, 你根本不可能有孕!”她破罐子破摔大喊,“我要去告诉大夫人, 你在谢家也待不成了!”   说到此处, 她才觉得自己赢了一筹,哈哈大笑起来。   崔妩一点也不慌,慢悠悠道:“这样也好,我不用再保你了,数罪并罚,判个秋后处斩应是不难。”崔妩瞳光冷冽,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崔信娘、刘选,你们全家都得下狱,什么太师之门, 都不复存在。”   “你……我、都是我做的, 跟我家人没有一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靠你的嘴说的, 现?在我松了你的绳子, 尽可以到大夫人面前?说,你除了要害我的命, 还?早早给我下了药,看季梁府一查,能不能保住你爹你娘!”   崔雁身子缩了缩,杀崔妩是罪,下药是罪加一等,她不敢。   而在门外听到秘密的高氏,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快步往外走。   妙青赶紧又拦住,枫红进门朝崔妩急喊了一声:“娘子!高娘子刚在门外。”   坏了!   崔妩心一沉,立即走出门去,道:“二嫂留步。”   这时候走,傻子都知道高氏要去找谁,高氏被?妙青拦着,转身站定,神?情睥睨:“怎么,我来不得,也去不得?”   看她表情,崔妩知拦人已是无用,此刻她还?无法?随意杀了高氏的灭口。   崔妩默然片刻,开口:“妙青,让她走吧。”   这样也好,她也不是那么想?留崔雁的性命,是她自己作死,刘选应无话可说了。   况且,崔妩也想?看看谢宥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回到柴房,她看崔雁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现?在,你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崔雁不知道高氏怎么会在外面,她刚刚说出那些,只是想?威胁崔妩放她一马,现?在事情无可挽回,崔妩再无顾忌,哪里还?会对自己心软。   她不想?死!她怕死!   “崔妩,你不是要我出家吗,我去!多远都行!”   崔妩兀自陷入沉思中,并没有答话。   “我……”崔雁越来越惶恐,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张口骂她:“我死了倒干干净净,可崔妩,你一辈子注定无子无女?,不会有人要你了!”   “就算谢家可怜收留你,早晚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红颜未老恩先断,你注定一辈子徒有正室虚名,只能孤独终老,看着谢宥和?妾室生儿育女?……”   崔妩静静听她咒骂,思索着应对之策。   她性子如?此,就算到了绝路,也不会轻易认输,非得找出一条生路来不可。   “你从何?处听说我此生不会有孕?”她出声问道。   “……”   崔雁不知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高氏果然把云氏和?谢宥带了过来,进来的人恰好听到这句话。   在路上,二人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谢宥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阿妩怎么都不肯让自己见崔雁的缘故吗?   一进了屋子,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崔妩。   在问完之后,她眼睛就红了,那一瞬间?的凄惶、不安、慌张……看得谢宥的心隐隐生疼。   他什么都顾不得,踏步越过了云氏,将崔妩拉到身边,让她躲进自己的怀里,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脑袋。   “还?是说,你恨我,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吓我?”   崔妩这是在给她递台阶,崔雁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下去。   “雁娘子,你说三息妇不会有孕,到底知道些什么?”云氏手中念珠捻得很快,显然憋着大火。   “我、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她答得飞快。   崔妩擦着眼泪,如?释重负道:“姐姐,你没事为?什么要说胡话吓人呢?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已经答应不追究你……”   高氏却不肯放过她:“雁娘子说的真?是胡话?不会是怕罪加一等,不敢说吧,还?是崔氏拿你   的命在威胁?事关?谢府子嗣,可不能轻易听信一面之词,还?是要查证清楚的。”   崔妩实在想?把高氏打出去,只可惜找不到借口。   “有人要你的命,弟媳还?如?此宽仁,不就是有把柄在手里嘛。”高氏突然迸发出急智来。   谢宥道:“无论阿妩身子如何,这都是三房的私事,还?请二嫂先出去。”   他不满高氏的咄咄逼人,说话也不客气。   “你……”高氏不怕崔妩,但对谢宥还?是有忌惮的,“嫂子我也是好意,三郎君怎不领情,难道真被弟妹蛊惑了神志,要蹉跎二十载光阴?”   这话戳到了云氏的命门,她今日非要彻查不可。   “雁娘子,你若是还?不说实话,我就让人用刑了。”   崔雁有些茫然,她要反口吗?   眼前?的谢宥一如?既往,是她心中的寒山冷月,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崔雁仍旧发觉与他隔着天堑,无论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他。   偏偏能站在他身边那个,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的   从进屋到现?在,谢宥一眼也没有看自己,而是在给崔妩轻轻擦拭眼泪,把她小?心护在怀里,万般疼惜。   要是承认了,他们夫妻又复往日恩爱,自己苟且下一条性命,困在山里,有意思吗?   崔妩怎么能过得比她好,怎能一辈子得谢宥偏私爱护,那她崔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健奴已经上前?将崔雁架了起来,要开始动刑。   崔雁忽地笑了一下,眼睛发红,“没有,我没说胡话,我想?嫁给谢宥,所以偷偷给你下了药,所有你不管是成亲一年、十年,都不会孩子,你根本就不能生了!”   “崔妩,你为?什么问我,你自己不是知道吗?那发簪上装药的珠子你都喂到我嘴里,现?在,我也跟你一样了,你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她说完了,只觉得痛快。   反正都是要死,索性把罪全揽自己身上,绝不牵连家人,往后,爹娘一定会给自己报仇的。   崔妩第一时间?不是辩驳,而是抬头看向?谢宥的反应。   她害怕从夫君眼里看到惊诧、失望、厌恶……但长久的生存本能又逼她必须去看谢宥的表情,认清他的态度。   要是谢宥知道这些之后,对她的感情变了……   那就变了,崔妩攥紧拳头,她绝对不会对他留恋半分?!   崔妩泪眼之下,藏着熊熊待燃的火。   可谢宥神?色未有半分?变化,怀抱像茧一样护着她,坚实可靠,甚至低声安慰她:“别怕,阿妩别怕。”   他偏爱她。   明白这一条,那火没有燃起来,崔妩的心算定了一半。   这谢家,还?有些待下去的价值。   没有人管崔妩给崔雁灌药的事,那只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云氏拍得案几“砰砰”作响:“去把崔家的人叫过来!”   下人连滚带爬下了山,两个时辰之后,人就被?请上来了。   崔信娘没来,来的人是刘选,还?有崔雁的亲弟弟崔玮,另外,就是崔珌。   崔玮却没有进屋,而是被?刘选留在了外头,看来是难堪大任。   因为?崔妩的刻意隐瞒,童大娘并不知道刘选和?崔雁“合谋”,还?以为?他是从山下赶上来的。   刘选彬彬有礼道:“信娘实在起不了身,大夫人请勿见怪。”   云氏高居主座,说话更?是毫不客气:“你一个赘婿,能做自家的主吗?”   “信娘缠绵病榻,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老儿打理,不知雁儿惹了什么事,让大夫人如?此生气?”   崔妩站出来,说道:“崔雁昨夜伙同丫鬟要谋反我的性命,方才她又说给我下了药,会致我终身不孕,此事你可知晓?”   刘选立刻满头大汗,“小?老儿怎么会有这种事!”   雁儿怎么连这件事都让谢家人知道了!   刘选没有把责任归咎到崔妩身上,是深信此事绝不是妩儿故意诱雁儿说出来的,毕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将她置于尴尬之地。   雁儿怎么这么蠢!自己好不容易为?她求出一条活路,把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那她会不会气急了,把自己也供出来?   刘选知道,自己现?在平安无事,是妩儿在帮自己隐瞒,但雁儿是个没有遮拦的……   自己昨夜逃走,若见了雁儿,尚可以解释为?被?妩儿提前?捉拿,谢家没有证据,不能扣押朝廷命官,只能放了他离开,如?此还?能安抚住她。   但谢家若听见了,只怕会连自己一起追究。   他官职定然不保,家中就没了支应门庭的人……   “能不能……再饶过雁儿一回,什么罚她都肯受,只要留她一条性命就好。”刘选到底不忍心。   崔妩又哭了起来:“大伯,我是打算饶过雁儿一回,可她又自己说出了对我下药一事,二嫂嫂听到了,我是瞒也瞒不得,况且……要是我真?被?害得的,真?的……”   她伏在谢宥怀里呜呜地哭,再也说不下去。   眼泪打湿衣襟,谢宥眼眸垂下,掩住里面漫无边际的心疼,抬眼时,里头化作坚冰:“阿妩因我才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不会让崔雁平安无事地离开。”   就连云氏听到儿子这话也如?寒气覆面,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遑论其他人。   刘选神?情更?加凄惶。   崔珌已经观望了一阵。   今早谢宥匆匆出了崇德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稍晚就有人请他过来了。   得知缘由,他心绪复杂,见着夫妻共度艰难,更?不是滋味。   他知道谢宥在人前?谨守礼数,就是夫妻之间?,在人前?也绝不会有亲密之举,现?在让崔妩靠在他怀里,还?将她抱紧,一定是心疼得什么都不顾了。   妩儿说他是她最亲近的人,怎么伤心的时候,找的不是哥哥呢?   见刘选不知道说什么,他开口问道:“这两桩事可有证据?”   两房分?开多年,崔珌对崔雁没多少手足感情,但知道她蠢,是以尚能公正看待此事。   云氏道:“害人是昨夜我手下的婆子亲眼所见,亲耳听到,下药的事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崔二郎要是不信,尽可去问她,谢家没有动她一根汗毛。”   崔珌道:“不必了,若果真?如?此,谢家要怎么做,崔珌没有二话,请不用顾忌在下。”   若她真?的害了阿妩,自该偿命。   “那世伯您的意思呢?”谢宥问刘选,眼神?里是寸步不让。   刘选抖着唇,低头想?不出对策。   雁儿是自作自受。   而且她只怕还?以为?自己也被?关?着,难保什么时候又要说漏嘴。   眼看女?儿已不能救,还?白搭自己进去做什么?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随谢家处置,保全自身,但雁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天下哪有老父亲能亲手推自己的女?儿去死呢?   刘选面如?死灰。   谢宥道:“既如?此,晚辈让人将她带下山,咱们到季梁府衙里公审吧。”   云氏却不赞同:“你还?嫌谢家的事不够多嘛。”   谢宥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儿子不管那些,只要给我娘子寻一个公平,来人——”   “山高——”刘选喊了一声,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他眼睛全红了,声音颤抖着:“山高林险,雁儿,不慎摔下了山崖,也是有的。”   崔妩揪紧了谢宥的衣襟,听到这句,闭紧了眼睛。 第030章 耻辱(加更来了)   临走之时, 刘选看?了谢宥一眼。   “此事是大房的错,崔妩这?孩子打小就……可怜,我就这?……一个侄女, 她乖巧懂事,就算……身子不好?,也还请你善待她。”   谢宥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对这?位长辈还有印象,成亲当日?他?过来敬酒, 拉着谢宥说了很多让他?对阿妩好?的话,当时谢宥只?当他?是一个关爱晚辈之人?。   但这?人?的女儿伤害了阿妩。   见谢宥不应声, 刘选有些尴尬   , 勉强的笑意下?是掩饰不住的苍老?。   这?人?本该是他?的女婿,在婚宴上给他?敬酒,恭敬听他?训话,承诺会一辈子对他?女儿好?,只?可惜……   “罢了,都是我孽, 我的孽……”   他?走出门?去。   崔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迎上来问:“爹,咱们上山来做什?么,姐姐呢?”   “你姐姐, 她不小心跌下?了山崖, 咱们……”他?咧开嘴,眼泪就流了出来, “咱们得给她收敛尸骨。”   四十来岁的男子说完这?句, 蹲在原地,呜呜哭出了声来。   崔玮傻愣住, 而后也擦起了眼泪。   屋里,云氏环顾了一圈,道:“好?了,今天的事情也够多了,各人?回自己屋子去,今日?就下?山,不准再生事端。   这?儿发生的事若让我在外边听到半句,通通家法处置!宥儿夫妻俩留下?。”   崔珌告退。   高?氏称心如意,带着胜利的眼神看?了崔妩一眼,也走了。   刘选父子先?回家报丧去了,崔珌由福望推着,回崇德寺收拾行李。   徐度香在寺门?口守了许久,远远看?到崔珌,迎了上来:“崔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了崔妩之后,他?根本没离开过崇德寺。   谢宥昨夜住在崇德寺里,徐度香也是知道的,二人?相见,甚至寒暄了几句。   谢宥过目不忘,问起那日?在衙门?的相逢,徐度香解释自己初到季梁,被人?骗了个精光,本想去报官,但碍于面子,终究还是跑开了,幸好?后来和崔珌重逢,才解了困窘。   谢宥信了,只?当徐度香是和崔珌同游的友人?。   其实在见过崔妩之后,当日?徐度香答应了她,是决定要走的。   崔珌却拦住了他?。   “你和我妹妹已无?可能,但你尚有进画院的抱负,难道因为失去了一个女人?,连抱负也丢了,蹉跎半生?这?样我妹妹才是一辈子瞧你不起。”   徐度香有些惭愧:“我这?般哄骗妩……崔娘子,她怕是更要恼我的。”   他?一想到崔妩要寻井自尽的样子就后怕。   “她住在深宅后院,成日?有仆从跟随,你在外天地广阔,若非刻意相见,在一座城里,一辈子都遇不着,何必被她拘束了一生,贤弟,我慕你才华,不忍见其埋没,才要劝你。”   经过崔珌循循善诱地开导,徐度香终于决定留下?。   只?要小心避开崔娘子,就万事大吉了,他?这?么跟自己说。   崔珌为了帮他?,在崔妩派人?过来察看?的时候,甚至让人?假扮成徐度香,登上了南下?的渡船,可谓周密。   见徐度香问起水月庵的事,崔珌指节轻敲着膝盖,将前因后果慢慢同他?说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崔娘子怎么样,她可还安好??”徐度香踏出一步,他?更想过去亲眼过去看?看?。   一个女子失去生育能力,实在是悲哀可怜的事。   只?是她有了夫君,怎么都轮不到自己关心了。   崔珌道:“只?怕……”   “只?怕?”   “我妹妹怕是在谢家难再待下?去了。”崔珌慢慢说出这?句话,似笑非笑。   就算谢宥心疼她,云氏也不会容她。   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慢慢消磨掉感情,来日?必彼此埋怨,与其在谢家受苦,不如回崔家来,害她的人?已经死了,自己往后也能护住她。   徐度香同样心念一动。   是啊,妩儿如今情况,他?只?怕又有机会了,谢家是高?门?,定然在乎子嗣,但他?一点也不看?重子嗣。   将来,他?们还是能走到一起的。   “崔兄,若是……将来崔娘子真的被遣返归家,我、我……”他?指着自己。   崔珌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还是照旧待在崇德寺里,找门?路进画院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就算我妹妹身子有恙,现在的你,也配不上她。”   徐度香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好?再开口,只?想立刻跑回去背起画箱,拿起画笔证明自己。   —   “你们俩坐下?吧。”   主屋里多余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了云氏、谢宥和崔妩三人?。   云氏看着还在拭泪的崔妩,心里暗暗思量着如何开口。   她喝了一口茶,思定了,方开口:“既然崔氏身子有恙,宥儿,你房中之事也该早做打算。”   谢宥面覆寒冰:“崔氏好?好?在这?儿,儿子不知要做何打算。”   儿子不肯听从的态度刺到了她。   今日?他?种?种?举动,云氏早有不满,就算关心崔氏,何必从头到尾抱着哄着,一个正妻,弄出这?副不入流的宠妾做派来,成什?么样子!   来日?宥儿还不知要被崔氏蛊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怎么,你想守着她,浪费二十载光阴,到四十了才去求个一儿半女?宥儿,母亲知你情深义重,轻易不肯改口,今日?才站出来做这?个恶人?,就是为了你来日?不会后悔!   难道你要不孝不成?”她扣下?帽子。   谢宥软硬不吃:“规矩是大爹爹立的,若不遵循亦为不孝,儿子不知该遵从哪个,才能做一个孝子。   况且,母亲昨日?才同我许过诺,为何不经查证,又为难起儿子的息妇来了?”   云氏没有被打退,改口道:“不必你纳妾,只?放几个干净懂事的丫头在房里,到时候有了一子半女,都归到崔氏膝下?养着,生母打发走,崔氏既免了生育之苦,又得了倚仗,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妩一直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她身子单薄,又哭了一场,坐在交椅中缩得小小一个,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教人?疑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   听到这?话,崔妩才抬头看?谢宥。   若是她真不能生,云氏说的办法确实两?全其美,既保住了她的位置,又让谢宥能有后嗣。   好?事……啊。   崔妩眼神发冷,可谢宥若敢点一下?头,他?敢有一下?动摇……   泪珠还挂在睫梢,崔妩心底发狠,她绝不会让谢宥好?过!敢恶心她,谢家一家子都得付出代价!   谢宥余光里,是她倔强沉默、闪动着泪光的样子。   “儿子不同意。”他?说道。   眼底蓄着的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崔妩扭过脸去,用手背擦掉。   见她如此,谢宥心里也是一片湿漉漉的,抬手抚摸着她的脑袋。   云氏百思不得其解:“你难道要一生无?嗣?还是崔氏蛊惑了你,教你这?么来忤逆亲娘的?”   她调转枪头:“崔氏,我问你,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如此霸道,难道要害我儿子绝嗣吗?”   谢宥起身将崔妩完全挡住,道:“这?是个天大的罪责,崔氏担不得,她平日?里就是遇着委屈,也不肯与我多说过一句话,正是因为这?份规矩,儿子才觉得愧对她,不愿再负她。   而且儿子不过二十,母亲何故下?此论断,难道仅凭崔家大娘子的一面之词?”   “崔雁难道还会撒谎,自毁名?声不成?”   “儿子还年轻,子嗣本就不急在这?一两?年,既然害人?之物已除,崔氏的身体将养一阵,不愁没有后嗣,母亲且再耐心等等。”   云氏被劝动了,这?事确实不该如此武断。   “去请郎中来,要季梁城里最好?的!”   “不必了。”   “去请!”云氏态度强硬,一定要把人?请来。   上下?山又是好?长一段路程,三个人?就在堂中坐着等,谢宥道:“母亲病中,还是先?用饭吧,白挨着对身子不好?。”   总算还会说句好?听的话。   云氏也不是故意磋磨崔妩,开口道:“你们也去用饭吧,等郎中上山了再过来。”   崔妩起身木然往外走,一路都没有说话,吃饭时谢宥也不多言,只?是把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中。   等饭吃完,郎中也来了。   “可能查出她的身子,还能否生育?”云氏着急道。   郎中抬起手搭在崔妩手腕上,良久,问道:“这?位娘子的身体并无?问题,不知夫人?为何有这?样的忧虑?”   云氏道:“她被人?下?了药,说是不能生育了。”   “下?的什?么药,怎么下?的?”   云氏看?向崔妩,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人?说,在我裁穿的衣料上浸了烈性有损肌理的药粉,还有常戴的发簪也填了药粉,已有一年之久了。”   袖子下?,谢宥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郎中笑道:“只?是这?般下?药,再烈的药也无?大碍,药性轻缓,往后只?需远离便?好?。”   云氏身子往前探:“就是说以后还能孕育子嗣?那到底要休养多久?”   郎中说道:“老?夫只?能诊出她身子康健,照理来说,应是能孕育子嗣的,再看?看?吧。”   “总要说个日?子!”   “好?好?将养,正常行房,这?个年纪的夫妻,应是不超过一年。”   谢宥阻住了云氏的追问,作?揖道:“母亲,这?其中也有儿子的问题,请再给我们的一些时间,也算是安慰崔氏无?端被儿子牵连。”   云氏不说话,她还在考虑。   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崔妩直直盯着桌角发呆。   “好?,我只?再等两?年,若崔氏再无?所出,就照我说的做!”她语气已是不容商量。   云氏已经退了一步,此时答应才能息事宁人?,不然又要折腾   谢宥不看?娘子,只?道:“儿子答应母亲。”   崔妩始终未有半个字,她闭了闭眼,稳住要晃动的身子。   今日?的耻辱,她绝不会忘记,一定要讨回来! 第031章 洞悉   回谢家的马车上, 崔妩仍旧不说话,兀自?晃神?儿。   她已经不哭了,但眼下通红, 瞧着着实可怜。   “困了吗?”   谢宥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一觉,可手臂刚伸过?去,她就扭头看向窗户外边。   背挺得直直,决意衣角都不跟他?沾上一点?。   谢宥不知道她怎么?连自?己也恨上了,也实在不懂哄人, 只道:“嫁入谢家实在委屈你了,等过?段时日, 咱们下江南去好不好?”   “不要!”   她还要收拾了崔信娘, 另外今日账上要收拾的人又多?了云氏和高氏,怎么?能走!   偏偏这个老太婆还是谢宥的亲娘,收拾她还得顾忌点?分寸,绝不能让谢宥知道,真烦人!   下了马车,元瀚见着头也不回离开的主母, 还有紧随其后,皱着眉神?情无?辜的郎君,欲言又止。   谢宥想一道回藻园,把娘子?安置好, 给她煮点?暖身汤, 但存寿堂的小厮早在等着了,请他?过?去见谢溥。   路上, 元瀚忍不住问?道:“郎君, 为何?不告诉娘子?,那郎中是您提早吩咐小的买通的?”   用饭时谢宥离开了一阵, 为的就是这件事。   是以不管崔妩的身子?有没有事,郎中都会说无?事,以安云氏的心。   谢宥道:“告诉她做什么?,若真于身子?有碍,日子?久了怕是要成?一块心病,她不知道,只万事无?忧便好。”   元瀚懂了又没懂。   女子?都这么?娇弱吗,动不动就会有心病?   —   “王家输了。”   谢宥一进存寿堂,谢溥就说了这么?一件事。   “王靖北承认了贪污之事,但有荣贵妃给他?求情,官家只是让他?填补国库亏空,罚俸三年,摘了他?的制置使之职。”   “还是节度使?”   “是。”   谢宥沉默下来。   谢溥道:“王靖北似乎是为什么?事情分了心,不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省了我许多?力气。”   “他?所贪四十万之巨,该是抄家斩首之罪,既然认罪了,怎么?还能平安无?事?”   见儿子?还保有年轻人的天真锐气,谢溥笑着摇摇头:“官家说,只是贪污罢了,他?主动认罪,又有荣贵妃说情,知错则改,善莫大焉。”   “只是贪污罢了……”谢宥闭上了眼睛,手攥成?拳。   为官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对官家如此失望,从前?只道他?帝王权衡,又许多?不得已,这次却连贪腐四十万两?白银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罪不能恕?   将来靖国官僚人人都不把贪腐当回事,只顾中饱私囊,黎民生计艰难,易子?而食,苦难无?处伸张,何?愁山河不败,叛乱不生?   “儿子?在想江南还要不要去了。”   “去,当然要去,正是放了王靖北这一节,各路妖魔望风而动,官家才要在下一次查贪上下狠手,到时江南势必要血流成?河,此事只有你能办,办好了,回来就直管户部,宥儿,别心软。”谢溥从不夸口。   谢宥仍旧不肯放王靖北在律法之下逃脱:“儿子?还想再查王家。”   “宥儿,我知你风骨,但王靖北终究还是边境的一道屏障,历来要少究对错,多?看成?败,咱们是文臣治天下,却不能替武将守天下,更不能做长城的抽砖之人。”   “贪赃枉法者也是忠臣良将,你早些看开吧。”   谢宥端坐在那,衣不染尘,只是眼神?寂寂如夜。   原来也有靠聪明才智都办不到的事。   “儿子?明白了,下江南之令,儿子?会接。”   他?起身,立如玉树芝兰,未见要担大任的高兴,抑或踌躇满志,只是沉默着躬身长揖,离开了存寿堂。   三儿子?离开后,谢溥独自?又坐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他?问?了一句:“宏儿这时候用过?饭了吗?”   “这个时辰,该是用过?了。”   “我去看看他?吧。”   恩霈堂里?只亮了正堂口的一盏灯笼,谢宏的侍妾子?女们都移居到别的院子?了,院子?在夜色中静谧昏暗。   谢溥推开门,油腻的饭菜味和便溺的臭味直冲面门。   即使有下人时时打扫,但谢宏一发病就力大无?穷,让人不敢近身,只能用布捆着,每日按时打扫就是。   谢溥不是没有想过?将药还给他?,但谢宥却制止住:“只有大哥自?己熬过?了瘾才行,不然常用此药,掏空身子?之后就离死不远了,而且这药蹊跷,早晚官家是要下旨清查的。”   谢溥只得答应。   来见谢宏,不只是探望儿子?,也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谢家和王家在衙门里的案子?也该了结,官家不但降罪,还查清了李沣的身份,将李家应得的功绩归还了他?。   不用想,消息一出,叶家的罪过?更加板上钉钉,李沣就是李沣,不是什么?叶氏遗孤,那还怎么?治罪?   他?必须清白。   谢家在朝堂上赢了王家,在公?堂上,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承认李沣无?罪。   这就等于放了王氏一马。   谢溥和他?分说利害,恳求道:“宏儿,是爹对不住你,还请你……顾全大局,就当真的看错了吧。”   谢宏蓬乱着头发动了动。   “父亲,我……没有看错。”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娴清她抱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这么?多?年,都不声不响,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   谢宏从未想过?会被发妻离弃,他?发病时,想起的竟都是她。   王氏穿着嫁衣踏进家门的记忆愈发清晰,还有她生庆哥儿、秋姐儿的时候……   谢宏曾经有过?做一个父亲最纯粹的激动和对妻子?的怜惜,但日子?久了,再好的感?情也归于平静。   季梁城乱花迷人眼,他?是谢府的大公?子?,多?的是狂蜂浪蝶往身边凑,他?不可能专情一人。   这十几年,王氏都是一个称职的妻子?,贤惠温顺,对他?事事听从。   就算他?薄待了她,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说,反而自?毁长城,毁了他?们的家?   谢宏也想骗自?己王氏没有偷人,但他?就是看见了。   很多?次他?也怀疑过?,会不会自?己真错怪王氏了。   难道……这个药真的害了他?吗?   “父亲,我想她……”   他?好想全家一起过?年,孩子?们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样子?。   原来那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谢宏的说话声骤止,脸扭曲了一下,接着被布捆住的   身子?剧烈抽搐,整个床跟着剧烈摇晃,和墙壁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动静。   管家挡在谢溥面前?,“主君后退,大郎君又要发病了。”   “啊!!!!!!啊!!!!!!”   谢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齿关溢出白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犯了瘾,五脏六腑,全身都在抽痛,又像蚂蚁在爬,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咬他?,痒啊!疼啊!   可是谢宏被布带捆着,一下都挠不了,只能控制不住地抽搐。   谢溥年老体衰,被震得脑子?嗡嗡地响,但看儿子?这副样子?,心中酸楚更甚,伸手想抱住他?。   “主君,您还是先回去吧,”管家劝道。   下人们已经拥进来,熟练地控制住发狂的谢宏。   谢溥无?法,只能转身走出门去,踉跄间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管家扶住,差点?倒在地上。   “父亲!杀了我!杀了我!!!父亲,杀了我——”   谢宏奋力挣脱无?数双手,朝着他?大声呼救。   谢溥老泪纵横,撑着膝盖站起身,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王家害他?儿子?至此,害他?至此啊!   —   几日之后,王家。   王靖北正擦拭着自?己那柄破阵霸王枪,明日他?就要启程回边关去了。   下首,王娴清和叶景虞分坐两?旁。   刚从狱中出来的王娴清坐在下首,发间夹杂着银丝,但鎏金宝石冠子?的光耀让人分不开眼去瞧那些白发,傅粉涂朱的脸比往日明艳许多?。   叶景虞也一扫坐牢的颓唐,他?如今是官家亲封的振威校尉,身穿圆领长袍公?服,剑眉星目,俨然一位儒将。   “你差点?把哥哥害死了,还好意思?戴漂亮冠子?,知道阿兄被抄了多?少银子?吗?”王靖北戳了戳她的脑袋。   王娴清扶了扶发髻,装傻到底:“阿兄若不愿救景虞,当初随便派一个人去谢家就是了,妹妹和景虞都知道您的苦心。”   王靖北勾唇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切最初只是王靖北设计了一场亲妹妹与?人偷情的局罢了。   一则他?知道谢宏待妹妹很不好,就助妹妹和谢家断个干净,免了她不知道向着哪边的为难;二则是借机攀扯谢家,将公?案搅弄为谢家为泄私愤攀污王家,好顺利让官家将案子?移交出去。   到时无?论哪个主审,王靖北打点?起来都比搞定谢家容易得多?。   至于被他?暴露的妹妹,反正他?使人让谢宏染上了药瘾,是一定能让王娴清平安无?事脱罪,保住她清白的,甚至还能反口污谢家一手,增加他?朝议胜利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所谓让三房崔氏顶罪,只是多?一重保障而已。   王靖北根本无?谓去追究一个崔氏到底有没有旧识。   只是他?没想到,妹妹会和旧情人联手,反将他?一军,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把叶家旧案翻了出来。   这是君王的逆鳞,他?们却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王靖北没有空闲跟谢家在军费的事多?做拉扯,转头尽全力掩盖叶景虞的身份。   王靖北深知,与?贪污军饷相?比,官家更在乎的,是自?己当年“做错”的那件事,君王颜面不容有损。   帝王不允,叶家不会有洗雪沉冤的机会,反而要是让官家知道,王家和叶家遗孤有关系,王家才是真的罪无?可赦,早晚成?为另一个叶家。   他?必须尽全力证明,叶景虞就是李沣,那些功绩都是李家的,把叶家的坟头再踩实一点?。   如此,君心大悦。   这件事办好了,不过?贪污军费而已,王靖北早请了荣贵妃说项,他?王家立足靖国军中多?年,向来最看得清形势,不会为一次挫折就败落下去。   经此一遭,自?己的妹妹顺利和谢宏脱离关系,好保住了名声,一对子?女来日不必面对流言蜚语,而叶景虞,韬光养晦,早晚会有大用。   这一把,他?王靖北输得不算亏。   王靖北问?下首二人:“你们今后什么?打算,成?亲?”   叶景虞挺直了脊背想听她答案,他?当然想娶王娴清。   王娴清却道:“我与?他?一辈子?都不能成?亲,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不然就是在打主审的脸。”   此刻的王娴清不再畏畏缩缩,反而从容沉稳,有几分王靖北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叶景虞神?情黯淡下来。   “如今我不想再嫁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见谁见谁,身无?拘束。”   王靖北道:“也好,家里?还养得起你。”   “不过?阿兄真是好计谋,突然来这一手釜底抽薪,”王娴清再次感?叹,“若我们没想到挑出叶家旧案,你待怎么?救景虞?”   “我知道你为了自?己的儿女舍不得,不如阿兄来帮你做这个决定,再说了,你和叶景虞不也将了我一军吗?”   王靖北并非一开始就想救叶景虞,只是唯有叶景虞能让王娴清上当罢了,甚至引叶景虞去谢家,最初是想借谢家的刀杀了他?的。   王家会救王氏,可不会管一个奸夫的死活   结果两?个人翻出了叶家的身份,走这一步险棋,逼得王靖北不得不尽全力包庇。   “叶景虞,叶家的仇你当真无?所谓了吗?”他?虎目看向叶景虞。   叶景虞早不似当初天真,道:“人人都知道冤枉,那这个冤申不申也无?所谓了,况且我浪迹天涯太久,愈发明白,不回季梁,我永远找不到机会,这一身本事,也实在不想埋没了。”   他?会继续等。   “好,既然想好了做李沣,就做一辈子?吧,终究,官家是会老的,别到时候还是个小卒,连掰腕子?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世兄指教。”   “去见过?谢宏了?”   “见过?了,还遇到了谢宥。”说到这儿,王娴清笑意淡下,“他?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有陪你吗?”   叶景虞正好行十七。 第032章 又病   王娴清回忆起当日的情形。   自案子了结之后?, 谢宏就被安置在城外古寺里静养,听说精神好了许多,但晚上睡着了, 怕他犯病,仍旧捆着布条。   王娴清在夜幕遮掩下去了那间古寺。   只有她一个人,给?了守门的足够银两,把?人打发远,推门进去就见到?被捆着睡觉的谢宏。   有人进屋,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娴清走到?他面?前,说道:“谢宏, 醒醒。”   她声音温柔得像晨起时唤醒心爱之人。   谢宏睁开的眼?睛还迷茫着, 见竟是她,惊喜道:“娴清!娴……”   “啪——”   一声脆辣的声音,王娴清的掌心发麻,声音却平和:“虽然你我?未得善终,但夫妻十几载,缘分?也够深厚了, 我?今天亲自来,是有些东西想跟你讨的。”   说完,又一巴掌狠狠抽在谢宏脸上。   “啪——”   “啪——”   “啪——”   单调重复的声响,谢宏的脑袋像摆锤一样, 歪斜, 又归位,他闷哼着, 反抗不了, 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打累了,王娴清揩下他唇角的一点血, 在和离书?上按了一个指印,拉着他的也按了一个。   “虽然谢家把?和离书?送来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写?的,总觉得不够,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靠得那样近,真像一对有商有量的夫妻。   谢宏僵木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嗅到?了娘子身上柔暖的花香。   王娴清看着和离书?上的血红指印,长出一口气,这些年的怨恨终于都烟消云散了。   “真可惜你疯了,不然我?还想瞧瞧,你会不会气厥过去。”   肩头压伤了一点重量,形销骨立的谢宏靠着她,祈求道:“娴清,我?错了。”   王娴清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站起身,拍了拍给?他挨过的地?方。   新裁的衣裳,她还挺喜欢的,回去只能扔了。   谢宏还在说:“那天我?看错了,你没有偷人,你回来好不好?我?   们还是夫妻。”   如今的谢宏,像滑进了一个深渊里,黑白颠倒,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无比痛苦,又无法靠自己爬出来。   谢宏无比希望自己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他是谢家的大公子,出门家仆簇拥,回家娇妻在怀,将来有天伦之乐可享。   他不想再犯瘾了,他想晒晒太阳,吹吹风,想有力气可以把?儿女抱起来。   “娴清,你帮帮我?吧。”   他说着说着哭了出来:“你是我?的发妻啊,我?会用?我?的一辈子,一辈子对你好,娴清,不要走……”   发妻……   王娴清笑了一声,新奇道:“这药还能让人犯贱啊?”   “我?不是,我?是想明白了。”   她蹲下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谢宏,你怎么?会看错呢,你当然没看错,我?就是偷人了。”   “我?确实在恩霈园里和男人搂搂抱抱,多谢你肯顾全大局,帮我?遮掩。”   “你不是说庆哥儿和秋姐儿是孽种吗,那我?让他们喊那男人爹爹好不好?”   话越恶毒,她笑着越开心,看着谢宏雷劈一般僵硬住,面?色越来越难看。   王娴清声音更加轻快:“谢宏,你这辈子彻底毁了,但我?不一样,妓巷雀道,只要有银子,多的是年轻花郎愿意服侍我?,我?终于知道你从前有多快活了。”   他又激动起来:“我?不在乎!娴清,我?们是少年夫妻,情分?和别人不同,你别走,别——”   一包药粉,出现在了王娴清的手上。   他不说话了,眼?神死?死?盯着药包。   这是……   药包在左,谢宏看向左边,药包在右,谢宏看向右边,像狗一样追逐着。   王娴清问:“你要我?,还是要它?”   “我?要它!要它!”谢宏没有一丝犹豫。   “那就去捡吧。”   王娴清将药扔到?墙角去,谢宏身子都要跟着飞过去了,可他被布条困得结结实实的,再努力也爬不过去,急出了满头的汗。   “咔嚓——”   布被王娴清剪开,他没了任何理智,只知道往墙角去,撞翻了沿途的一切东西,哆哆嗦嗦地?摸到?那药,拍在鼻子上,刷在牙齿上。   他煎熬太久了,太久没有享受这滋味,甫一接触,立刻浑身都颤抖起来。   沉迷其中的人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龇牙咧嘴,丑态毕现。   王娴清静静欣赏着谢宏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   与他的这十几年,就当是她历了一劫吧,今日彻底和前半生告别,往后?只要痛快地?过活。   就连叶景虞,王娴清也不想被他束缚住了。   看腻了,王娴清头也不回出了山寺大门。   一个人静静等在那里。   谢宥,他竟然在寺中?   王娴清变得逡巡,谢府里的人,对这位从小离家的三郎君都有点微妙的尊敬,没人会去招惹他。   不只是他一张的冷面?,又得家主看重,而是知道谢宥虽寡言无争,实则谁在他那处都讨不了好,一切都要有规矩可循。   谢宥持着一盏提灯走过来,光驱散了半面?浓影,“我?大哥要好好养病,你不该这时候来打扰他。”   王娴清当然知道,不为这个,她还不来呢。   将痛麻的手藏进袖子里,她寒暄道:“三郎君,好久不见,谢宏薄待我?多年,三郎君不介意我?过来讨个债吧?”   谢宥无意与她辩论他们夫妻二人谁对谁错,而是问:“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陪你吗?”   叶景虞在叶家,正好行十七。   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崔妩……   不,叶景虞从未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眼?下王娴清唯有保持镇定,“我?不明白你口中的十七郎是谁。”   谢宥摇摇头:“那是你从前的未婚夫婿的称呼,你不可能不知道,我?问的时候,你该疑惑我?为何提起此人的,而不是直接矢口否认。”   王娴清道:“年岁太久,我?早就忘了有这么?个人。”   他平静地?叙述道:“叶家的案子被重提,这个人你最近该常想起来,不会忘,还有,从大哥捉奸当日,到?这案子了结,无论何时,你都没有怪罪过那个李沣。”   王娴清吞了一口口水。   谢宥继续说:“分?明是他走错了屋子,才将你推到?绝境,连累你清名,害你儿女差点蒙辱,若是他没有错闯,不会有这些事发生,可你从始至终对他,却未曾有半分?怨言,那时我?就知道,你和那李沣一定是认识的,一切都是个局罢了。”   而且查李沣身份那日,王家门客先于皇城司的人出了京城,往旧日叶景虞待过的军营去了。这一句,谢宥并未说出来。   今日再试探一次,李沣是谁,他已经无须再猜。   但谢宥似乎并不打算质问王娴清什么?,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王娴清说完那夜的事,现在一想起谢宥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打个寒战,“阿兄,谢三郎怕是知道的。”   此人智多近妖,若是存心针对她,王娴清就完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谢溥不照样知道你和他不清白,是猜测,也可能是试探,但绝没有证据。”   王靖北已经清理干净,这世间没人再能拿出李沣就是叶景虞的证据。   谢宥为人踏实,无处可查的事就不会信口开河。   “看来谢家后?继有人啊,小心些,被他盯上可麻烦了。”王靖北盯着另一侧的男人。   叶景虞点头:“我?知道了。”   “对了,我?记得你嫁妆单子里,在季梁码头边上有两个铺子,能拿点现银出来吗。”   “……”   “那两个铺子我?早卖出去了,”王娴清低头掰着手指。   “你……真败家玩意儿。”   王靖北再生气也只是戳戳她的脑袋,到?底没多追究。   —   一切事了,官家为了安抚谢家,特意下旨嘉奖了谢家检举贪腐之功,谢宥也被升为了度支司使。   晚上,谢宥搂着……应该说是锁着崔妩,问道:“几日都未见你有个笑颜,到?底还在生什么?气?”   他行事分?明,虽为王靖北之事不快,却不会将一处的郁气带到?另外的地?方。   也不会要求崔妩体谅他的烦心事,别再跟他闹脾气。   “官人希望妾如何,感激涕零吗?”崔妩负气,不肯让他碰,“都要让你绝后?了,还来——”她使劲儿撑开他的手,   “还来招、妾、做、什、么??”   崔妩知道自己在这家中的倚仗是谢宥,可一想到?两年之约,心头那股邪火就压不住。   先前被别有用?心的崔珌崔雁徐度香等人招得不耐,崔妩被一重重麻烦惹毛了,懒得再装相,将本性?露了出来。   要是谢宥不想过,那就别过了!   谢宥轻松就压制了她的反抗:“官人在这儿,你不用?怕。”   “世上哪有不下蛋的母鸡,现在不怕,将来就该怕了。”   “你何故将自己比作那个?”   “有甚区别,母鸡尚能吃了就睡,妾确是个劳碌命,还得操持庶务,忙个两年,再给?你抬几个侍妾进门,连她们一起伺候。”   “当真粗俗。”   手背湿了两滴,谢宥强扭了她的身子过来,才看到?崔妩在哭鼻子。   他一瞬间有点手忙脚乱,想说什么?又顿住,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眼?泪,语气自责又无奈:“怎么?哭得一点声也不出?”   崔妩推了他一把?:“我?粗俗!我?最粗俗!还小心眼?,还生不出,你找不粗俗的去!”   谢宥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开:“那是敷衍母亲的托辞,怎么?你也信了?”   她扭过身子不让谢宥看见:“妾竟不知官人还会撒谎。”   他轻咳一声:“权宜之计。”   “那两年之后?,你又怎么?办?”   到?时他们已经在江南了,若再无所出,谢宥打算抱养一个孤儿,再告诉季梁这边孩子是他和阿妩亲生的,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他欲言又止,并没有说。   看   着眼?前成亲一年有余的妻子,若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谢宥不肯,一味袒护女子是昏聩之举,他已经这样做了,却不想承认。   最终,他只说:“道法自然,缘分?天定,咱们只需顺其自然便好。”   崔妩不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这安慰到?一半等于没有安慰,许多情绪没有出口,有些疑惑不知道怎么?求解,她气得砸了两拳被子。   谢宥看在眼?里,笑问:“现在是彻底不同为夫装了?”   崔妩动作一顿,哼道:“反正以后?有更贤淑的娘子来伺候你,我?该趁现在多打你一顿……”   她扬着衣袖扑过来,像一直绒毛初绽的小黄鹂,   “好了,好了,你只在我?面?前,要闹脾气便闹,”谢宥抓住她的手,神情恢复认真,“但是阿妩,你信我?,我?说出口的话,不会变。”   崔妩知道他的性?子,一言为重百金轻。   她抬高下巴:“那你说,你给?我?承诺的是什么??”   “谢宥这辈子只有崔妩一个女人,不会有别人,我?们少年夫妻,白头到?老。”   谢宥的气息撒在她珍珠似的耳垂上,说完,他还亲了一口。   崔妩痒得缩起了脖子,得到?勉强满意的答复,也不想把?夫妻关?系闹得太僵,这才肯靠到?他怀里去。   她又把?那份温婉柔顺捡起来,假模假式地?说:“官人为妾做到?这一步,妾……也算心满意足吧。”   “你呀……”   柔幔滑落帐钩,柔匀的身子被郎君抱在怀里,崔妩只能依从他的俯压往后?倒。   —   翌日还未鸡鸣,崔妩先撑起身朝帐外打了几个喷嚏。   谢宥睡在外边,一起来顺势把?她卷进怀里,“不是前一阵才病过,怎么?身子这么?弱?”   崔妩脸朝着床尾,嘟囔了一句:“我?只待病死?了,给?你新妇挪位置呢。”   谢宥愣住,怎么?才哄好,只过了一晚又反复起来了?   崔妩脸皮一红,才想起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怪她淬了毒的嘴比脑子先醒了过来。   “我?,我?……阿宥,我?难受。”她娇着声音,脸探去蹭他的胸膛。   这人……嘴脸换得也太快了。   没办法,谢宥的心立刻就软了,握住她细窄的手腕,往额头探上一只手,过了一阵儿,他才道:“是有点烫,我?请郎中过来开服药。”   崔妩不想看郎中,嘟囔道:“阿宥,冷。”   被子被拉到?了肩上,谢宥抱紧了她。   天光慢慢照进屋子,今日是他升任度支使的第一日,论理不该迟到?,但是爱妻抱着他的腰,谢宥哪里能扯开她的手臂。   要是让风再吹进来就糟了,虽然不知道能糟到?什么?程度。   “阿宥——”   他动一动,崔妩就不满地?嘟囔一声。   生病的人莫名会对喜欢亲近的人产生无边的依赖,崔妩更甚,日渐对谢宥在乎,让她那颗心不安定。   谢宥欲走不得,问:“不叫郎中,你要我?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可谢宥这么?想走,她还非留不成?   崔妩松开手,翻身朝另一边去:“那你去度支司吧,我?再睡一阵儿就好。”   枕畔的人起身下榻,穿衣声窸窣,接着门响,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崔妩额头火烧一样,脑袋昏沉,等了好久都没见人回来,就知道这,生着闷气,气着气着又睡着了。   再睁眼?,郎中已经来过了,额头上盖着凉帕。   “娘子你醒了,快喝药吧——”   “不喝!”   凉帕“啪——”一声巴在地?板上,她翻身蒙住自己。   谢宥中午就赶了回来。   这是他头一次早退,还是任职第一日。   出度支司衙门的时候,虽面?色堂皇正大、心贯白日地?,实则离破功只差谁上来问一句“长官欲望何处去?”   就是元瀚想问,也被他把?话瞪了回去。   可是没办法,家里有个挂心的人。   一进屋就见崔妩还没有起身,床边方案上放了一碗药,没有动过。   “娘子不肯喝药。”枫红说完这句,低头逃离了这里。   娘子生气的时候可吓人了。   “阿妩。”   谢宥把?被子拉下,里头热腾腾的像刚打开的蒸笼一样。   她翻出脸来,已经烧得面?色通红,唇瓣却没有血色,眼?睛更不见一点神采。   “为什么?不喝药?”   见是谢宥,她眼?中绽出片刻的惊喜,继而又眉毛压低,“哼”了一声。   “你都不心疼我?。”崔妩可怜巴巴地?控诉。   “我?如何会不心疼你?今日是我?的错,但衙门里着实不能不去一趟,阿妩,这是我?头一遭提早下值,你莫让我?平白担心可好?”   崔妩还算有点良心:“那有人说你吗?”   “我?如今是度支司使,自然无人敢说。”   “别让舅姑知道啊。”不然又得说是她教唆的。   “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出去玩,做几身新衣服,定些新的冠子,你喜欢玉的还是金的?”谢宥低声地?哄她。   其实他长那么?大,根本不知道季梁城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只能许些金银首饰的好处,哄她喝药。   “金的。”   崔妩面?色稍霁,又推脱不开谢宥,被他抱起来靠坐着,但嗅嗅汤药,她又皱起了眉:“这药太苦了……”   “我?让人给?你备糖。”   “不要!”   “那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谢宥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哄了。   “你先喝。”她还怕他作假。   谢宥喝了一口,把?勺子的倾倒给?她看,“看,一点也不苦。”   崔妩半信半疑喝了一口,果然不苦。   接下来就顺利许多了,谢宥喂一勺,崔妩就喝一口。   她砸吧砸吧嘴,老神在在地?说:“这汤一喝就知道熬足了时辰的,你一直守着?”   夫君老老实实道:“倒也没有。”   她还自顾自地?演:“下边几个里,就数你有这份心,我?最看重的也是你,往后?里外你都要做好表率才是,只是以后?万不能将公务丢下,家里的女人哪里值得你费半点心思,把?你伺候舒服了才是本分?,   那个崔氏呢!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让她来我?这儿,我?教训她!”   谢宥这才听出来听她学着云氏说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轻斥一句:“不像话。”   连舅姑都敢贫。   说完见娘子嘴巴一撇又要变脸,谢宥唯有低头:“可不成,我?们阿妩病了,这是天大的事,怎么?都得赶紧归家照顾,不然她多可怜啊,今日她过不来啦,我?就在这儿听训吧。”   这一席话逗得崔妩咯咯笑,郁气一扫,恢复了几分?光彩。   屋外守着的元瀚听着,瞪大了眼?睛。   这真是郎君说得出来的话吗?撞鬼了!   谢宥继续说:“咱们先吃药,长命百岁,不然来日没法刁难息妇了。”   崔妩白眼?一翻:“我?才不想管息妇怎样呢,老了谁也不理,自个儿躲清静。”   “我?陪你一块清静。”   “不要你。”   “不要我?要谁,阿妩,听话,只剩两口了……”   元瀚已经麻木了。   等在门外,听着里头的私房话,捂着要酸倒的牙。   娘子真是把?郎君拿捏得死?死?的,他都怀疑郎君背后?长出了狗尾巴来。   他撅长了嘴也学着谢宥嘚吧嘚,声音跟老鼠叫差不多。   嘚吧得正起劲儿,路过的妙青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他,端着晚饭走进屋里,还甩下一句:“脸抽了找郎中扎几针,毛病!”   “毛~病~”元瀚摇头晃脑,尖着嗓子学。   刚进屋的人又出来往他膝窝踹了一脚。   “唉哟——”   等崔妩喝了药,谢宥才被恩准吃饭去。   崔妩靠在迎枕上,隔着屏风看他用?饭,把?他塞到?手里把?玩的珠串绕了一圈又一圈。   谢宥升官得的赏赐很多,全都抬进了藻园的库房里,他亲口说,那库房里的东西都归崔妩处置,是她的。   但在云氏面?前,她只说自己分?毫没有沾手,实则钥匙只拿在她手里。   谢宥平日里在哪儿花了多少银子,她全知道。   “娘子,崔府递来的讣告。”枫红把?帖子递给?她。 第033章 灵堂   崔雁的尸首在山崖下被找到, 如今停灵已快七日,后日就要出殡,崔妩这?个堂妹理应去送一程。   “你还?病着, 出不来门。”谢宥过来接过帖子。   崔信娘正是肝肠寸断的时候,她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刘选她也得再安抚安抚。   “又不必我去填土,总归要露面?的,不然?人还?道我凉薄无情。”   谢宥一听就知?道她对下药之事还?耿耿于怀,照下药的手段推测, 不可能是崔雁一个人能完成的。   其中帮手是谁,很容易就能猜到。   他曾想派人去崔家查问?崔信娘, 崔妩阻拦了:“伯母那病, 又遇上丧女,怕是没几日好活,她已经得到报应了。”   谢宥这?才作?罢。   “等我下了朝陪你去吧。”   出殡那日正好是每月十五的大朝会。   “不用的,你何时去崔家能清静过?这?会儿又刚升官,到时凑上来的人不知?多少,更费精神, 不如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在崔妩的再三推拒下,谢宥只能让她多带些人。   养了两日的病,崔妩的精神头好些了, 吩咐道:“去, 赶紧让套个马车,晚了土都填上了。”   崔府挂起的白幡和纸钱飘飞, 崔妩的马车停在了偏门。   妙青通风报信:“娘子, 他过来了。”   “知?道了。”崔妩未下马车,将妆粉扑在脸上, 眼下也刻意涂黑了,整个人看着憔悴无神,有种命不久矣的惨淡。   她掀开车帘:“伯……咳咳咳——”   崔妩才说了一个字就咳个不停,刘选听得揪心。   妩儿从?水月庵回来才几天,怎么又病了,定然?是在谢家过得担惊受怕、衣食不继。   “谢家可有为难你?”他问?道。   崔妩摇头:“云氏要给官人纳几个侍妾通房,只是官人并未同意,不过,不知?道他还?能顶多久,我这?病……是自己疏忽着凉了,无碍的。”   崔妩不介意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艰难一些,再配上凄惨的笑?容,看在刘选眼里,她就是遭了磋磨为难。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死掉的女儿所赐。   “妩儿,你原本被下药……身子就不好,现今又生病,可怎么是好?”   “爹爹,我没事的,若果真不幸……去了,只可惜不能和阿娘葬在一起,你到时替我回一趟信州烧一把纸钱,算是略全了女儿的一点孝心吧。”   “可莫说这?些,你娘的坟我会迁进祖坟去,你只要好好活着,崔珌的腿都能治好,你一定也没事的,爹爹马上去找那位郎中,我可怜的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害你啊!   要是他们父女关?系能摆到明面?上,刘选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去谢家为女儿讨公道,不然?就直接把崔妩领回家。   他唯一的女儿,活下来最重要,不要那些风光体面?也罢。   只可惜,眼见亲生女儿受苦,他能做的甚少。   刘选沉痛懊悔的面?色被崔妩看在眼里,她自觉差不多了:“好了,爹爹快回去啊,我去上炷香,就该走了。”   崔妩放下车帘,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   刘选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娘子,走了。”妙青小声说。   咳嗽声一止,崔妩扶着枫红下马车:“走吧,进去瞧瞧崔信娘。”   对于崔妩的演技,亲信们早已见怪不怪。   死的是晚辈,来吊唁的人也不多,下人引着崔妩一路往灵堂去,都不见几个人。   崔妩问?:“灵堂怎么会安排在正堂?”   崔雁并非寿终正寝,又是未嫁的晚辈,按靖朝俗礼只能摆在偏厅。   “这?……是大娘子的意思。”下人小心回答。   崔信娘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她执意要把宝贝女儿摆在正堂,谁敢忤逆。   “原来如此?,伯母对姐姐还?真是掏心掏肺。”   一想到崔信娘越看重崔雁,此?刻就越痛苦,想到这?个,崔妩就心情舒畅,也懒得计较崔雁的尸骨摆在哪儿了。   来的人虽然?不多,但灵堂该有的陈设一样不少,规制显然?都是超过的,就连请来超度的僧人数目都多了。   崔妩走上灵堂,棺材下边几个蒲团,只有崔信娘和崔玮守着,刘选则跑前跑后主事去了。   下人小声道:“大娘子一连守了七日,谁劝都不走。”   崔雁刚出事的消息传回家中,崔信娘的天几乎塌下来了,抱着女儿残破的尸首死死不放,哭得泪干肠断。   “她好好的怎么会滚下山崖呢?会不会是有人害了她?”   “是崔妩!是不是崔妩?”   刘选心道正好相反,是雁儿要害妩儿,还?暴露了下药的事,才死于非命。   只有崔信娘这?惯于害人的,才会有别人也要害她的猜测。   “雁儿是自己掉到山崖底下去,谢家没人要杀她。”   “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怕了谢家?”   崔信娘带着不管不顾的疯狂,只要女儿的死和谢家有关?系,她就一定要去讨公道!   刘选抱着她,哭道:“我回来的时候,就听雁儿要引二娘子去死,也没细听……后来就得了消息。”   她还?让崔雁的贴身丫鬟告诉崔信娘说及崔雁当日的打算。   “所以,雁儿真的是要害崔妩的时候,才自己失足跌下山崖的?”   崔信娘只能信了。   她恨自己的女儿,为了害人,一个疏忽,造成这?样的天人永隔。   哭干了眼泪,崔信娘就拖着病体给崔雁置办了丧礼,更是一日未停地守在棺木边。   有人来,她头也不抬。   崔妩隔着缭绕的香塔看过去,崔信娘面?色青白,皮肤干瘪地贴着骨头,看着比棺材里躺着的还?像个死人。   下人小心禀报:“大娘子,妩姐儿回来了。”   她女儿都没了,没了针对崔妩的必要,崔信娘连看都不想看她。   “大伯母节哀。”崔妩假惺惺道。   一听到她的声音,崔信娘就被挑起火来了,要不是因为她,女儿怎么会出意外?   想到自己的女儿躺在棺材里,讨厌的人却做上了司使夫人,她抬头凶神恶煞地问?:“你……见到你姐姐过世了,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崔妩轻咳两声:“拖着病体来的,怎么会不伤心。”   枫红将点燃的香递过来,崔妩拿过甩了一甩,念道:“姐姐一生行善,心怀善意,望来世能投生到王侯公府,嫁个心仪的好人家,长命百岁……”   每一句话?,都像扎在崔信娘的心口。   崔妩把香插上,转身就出了灵堂。   背后,崔信娘激动地跪起:“你知?不知?道,我女儿今天就要下葬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都要待在那片荒地里了……”   这?喊声实在突兀,引得周遭的人纷纷注目。   崔妩当然?知?道啊,野外坟地有多冷,她八岁时就体会过了。   “知?道啊,姐姐正是今日出殡,我自然?要来送一程。”她转过脸来,眼眸纯净。   她真一无所知?……崔信娘死死掐住掌心,恨不得崔妩以身替代她女儿埋到土里去。   崔妩顺着崔信娘的话?继续说:“说到这?个我也心痛,坟地那么荒凉,姐姐生前胆子就小,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到那个地方一定要害怕的,不知?你们是什?么安排?”   崔玮心道能有什?么安排,死人有什?么害怕的,直接埋进土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已经被阿娘压着守了好几天,是一点都不想看见这?口棺材了。   崔信娘还?在那反问?:“那你说呢?”   “不如把她葬在大房的院子里,又家里人日日陪着,她就不怕了。”   崔玮开口:“你有毛病啊?”   “崔妩,你眼里到底有没有长辈!”崔信娘面?皮抽搐,瞧着更加可怖。   “就是尊敬长辈,才会答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崔妩抱着手臂,眼神不屑,“既然?你们都知?道该葬在哪儿,还?来问?我的意思做什?么?我当你们真不知?道丧事该怎么办呢。”   妙青和枫红赶紧低下头,论吵架的本事,谁也赢不了娘子。   “既然?都办得如此?体   面?,又心疼姐姐一个人葬那么荒凉的山里去,不然?伯母再去守个灵?”崔妩继续“指教”。   崔信娘几乎要站起来的:“要不是你!她怎么会……”   “信娘!信娘!”刘选抱住她,生怕她把事情说出来。   “要不是我什?么?”崔妩竖眉问?道。   “信娘,别?冲动,这?件事咱们家不占理。”刘选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崔信娘呼哧喘着气,不说话?。   “现在可以让开了吧?”   挡在面?前的人果然?散开了,崔妩正要往二房院子里探望爹娘,就被一个姨母拉住,让到一边去。   “妩姐儿,有一桩事要同你说。”   崔妩知?道没好事,但实在扭不开她钳子一样的手。   姨母一张嘴舌灿莲花,先把崔妩通身夸了一通,又说她嫁了一个夫君怎么怎么好,   “大娘子知?道娘子今日回来,想请娘子出面?给雁姐儿要一副檀香木的棺材,可怜你姐姐走得这?样年轻,你大伯母总想给她最好的……”   这?姨母原来是给崔信娘当说客的。   多有这?般拎不清的人,被人几句话?怂恿来办不讨好的事,以为自己长袖善舞,实则就是蠢而不自知?,把别?人的礼让当成靠自己挣来的脸面?。   “要就去买啊,怎么都要出殡了,才说起这?件事?”   “这?不是遇到难处了嘛,家中倒是有这?么多银子,只是那百年檀木是京中一位大商贾买来给老娘当寿材的,深山里运出来,费了不少工夫,放在棺材行里雕琢,你伯母一眼就看上了,只是商贾不肯相让,棺材行掌柜怕惹上官司,也不松口……”   崔妩是谢家妇,夫君又升了司使,若是她开口要檀香木,棺木行定然?买账。   崔妩看向灵堂里,意味深长道:“哦……原来是想强抢啊。”   崔信娘会不会求人,就刚刚那态度,还?想借她的光,这?老闵婆没事吧?   人都走了,还?要给女儿挣这?个体面?,也不看她配不配。   姨母“哎”了一声:“哪里这?么难听,银子还?是给的,何况那家老娘瞧着长命百岁,实在不用这?么早备着寿材,就是劳你开个口而已。”   崔妩直接拒了:“我在谢家的过得艰难,那敢扯这?么大的脸要什?么百年檀香木,照谢府的清贫,大婆婆过世时已是一品诰命,用的不过一副乌木棺,我百年之后最好的,也逃不过这?样,伯母开口就要檀香木,是做梦都不敢的,何况还?是抢别?人的。”   言外之意,她崔雁凭什?么越过谢府老太?太?去。   可崔信娘能派她来当说客的,就证明这?姨母又犟又蠢,才会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一听晚辈拒了长辈的请求,立刻就不客气了:   “二丫头,你可不能这?么做亲戚,都是住一个宅子里的,攀上高枝,就把家里人的好处都忘了?也不是要你出多大力气,连开个口都不愿意,说出去多叫人心寒,你能嫁进谢家,还?不是人家听了你出自太?师之门?这?是借了你伯母的光啊!”   “伯母平日里就是这?么跟人夸口的?那怎么大姐姐这?个她亲生的,没有借这?个光嫁出去呢?谢家若真在乎三代之前的太?师,怎么逢年过节,也不见往这?儿送一张拜帖,反而是大姐姐巴巴地凑过去走亲戚?”   崔信娘激动起来:“崔妩,你连死去的人都不放过!”   “哎哟,你看你这?话?说的……”姨母病急乱投医,把棺材行的掌柜扯到崔妩面?前,“你看,这?就是宰辅家的息妇,堂堂司使夫人,一点没骗你吧,她在这?儿,你自去拉棺木就成了。”   掌柜的道:“那棺木本是京中大贾为老娘订的,若是司使夫人想要,只要做个保,小店银子都不要,立刻奉上,给崔家娘子换棺。”   这?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想赌崔妩拉不下这?个脸,吃亏应下,可她偏偏就敢让大房更没脸。   崔妩不介意大声让崔信娘听见:“夫君刚刚升官,同我三令五申最忌收受好处,折损清名,我也实在没有门路保你,那檀香木棺材你们自己留着吧,崔家绝不平白受你这?份恩。”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就是要让灵堂里跪着的,进出的人都听到:“平白开口要东西?,那是乞丐的行径,你都说我是司使夫人了,自然?做不来那种乞丐的事,还?是老老实实用柳木棺材吧,人都死了,生前不见给她过些好日子,死后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崔妩说着就要走。   崔信娘咬紧了牙,浑身都在抖。   这?小贱皮子,可憎可恶,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自己的女儿也不会……   她扶着人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崔妩面?前扯出她:“你是来祭拜你姐姐的,还?是来大闹灵堂,让你姐姐死得不安宁的?”   “大伯母这?么为难我,还?想让我讲道理?我是来敬一炷香,香上了,却拉拉扯扯不让我走,是我自己想赖在这?儿的吗?”   “呵……呵呵……”崔信娘疯癫地笑?了两声,“果然?是嫁入高门,一飞冲天了,会拿鼻孔看人,真了不得呀,你就保佑谢宥一辈子宠着你吧,   今日把事情做绝,和崔家人恩断,来日你跌下来,家里人绝不会帮你,你一点依靠都别?想有!”崔信娘语气凉得像毒蛇一样。   “家里人当然?会帮我,这?些年阿爹阿娘不时帮衬,妩儿都记在了心里,来日妩儿自当孝顺,不过这?跟伯母有什?么关?系呢?”崔妩问?道。   “不来季梁你一辈子也遇不到谢家,真是不知?感恩的东西?!”   “回季梁是大爹爹授意,”崔妩摸了下巴仔细回想,“我该感恩大房什?么呢?当年崔玮假借我的名头强买民宅之事,托官之事,或是今日强占别?人的棺材?”   说到这?事,崔信娘面?色更加僵硬。   崔妩刚成亲不久,就出了崔玮去店宅务闹事,还?是用谢家的名号强买民宅,丝毫不管崔妩的死活。   还?有一次是崔珌出事后,崔信娘带着崔玮去吏部,开口就问?:“知?道宰相谢府吗?府上谢三郎君所娶正妻,就是玮儿的妹妹,他是谢三郎的大舅哥,和中了状元的崔珌还?是亲兄弟,老子在枢密院做事,既然?崔珌伤重,不如让崔玮替上……”   谢三郎的名头在官吏耳中当然?响亮,崔珌也是天纵英才。   吏部的人不想拉扯,又想讨好谢家,何况捐官的也不少见,就直接给崔玮报了上去,真就给补了一个司农寺里无关?紧要的小吏职位。   崔妩知?道了,可不惯着,使人三天两头到崔玮当值的衙门闹事,正好他自己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很快就先烦累,弃官不做了,这?件事也没有闹大。   如今整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而已。   崔妩走到和崔信娘只有一拳的距离,俯视着她:“伯母打量我嫁进了谢家,就想不声不响从?我身上讨好处,从?未考虑过我的处境,难道我该以德报怨,作?践自己来成全你们吗?”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伯母这?莫名其妙的傲气到底是哪里来的,做人嘛,还?是得脚踏实地的。”   崔信娘气息急促得像一个拉坏的风箱,“你……希望到时候,你也能这?么牙尖嘴利。”   “别?我了,照伯母这?样,以后看不看得到还?不一定呢,时辰不等人,该出殡出殡吧。”   阴阳怪气奚落了崔信娘一顿,崔妩心情大好,说得口渴,她该去喝茶了。   结果不知?死活的姨母又凑上来:“妩姐儿,雁姐儿已经过世了,你伯母不过说了你两句,怎么能这?么大气性,看在她如此?伤心,你也可怜可怜些,不让一让就算了,还?口吐恶言,你心性怎么如此?酷烈!”   崔妩随口道:“好啊,我使人给的姨父些银子,让他纳房小妾,姨母定要宽和以待,给晚辈做个榜样。”   当她是小孩子,会怕长辈一个“酷烈”的评断。   姨母果然?噎住,摆手:“我不管你的事了,你也莫管我家   事!”   “那我也得同姨父说,要不是姨母小气不让,小妾现在就送到他家去了。”   这?么喜欢找事,夫妻俩吵去吧。   这?边的动静已经传到了二房,崔珌的母亲孟氏一边走一边问?:“听说吵起来了,妩儿,你怎么样了?”   她眼里都是焦急在意,一看就是关?心崔妩。   崔妩一见她来,脸蛋一皱,伏到孟氏怀里,哭诉道:“阿娘,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大伯母和姨母这?般为难,就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崔信娘已经不想说话?了,崔玮蹦了起来:“叔母生的好女儿,亲姐妹过世了,让她办点事,她就口出恶言,你来得晚,是没听到她说的话?有多难听!”   “她说话?难听,还?不是让你们给欺负狠了?她要好说话?,可不是要被你们剥皮拆骨吃干净才罢休。”   孟母忍着泪花,说道:“我孩子还?病着,专程过来上一柱香,送完她姐姐最后一程,这?就结束了,旁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也知?道大娘子你丧女悲痛,但大可不必拿自己的痛来折磨无关?的孩子,她在谢家活得不易,你们张着她的旗子做事,可见从?没心疼过她,她为什?么要帮你们?”   崔妩把崔母抱得更紧。   崔信娘梗着脖子不说话?。   刘选过来把母女俩往灵堂外送:“好孩子,你没什?么错,是你伯母太?伤心了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回去吧。”   “妩儿,咱们家去,折腾到现在,你该是饿了吧。”孟母牵着她离开了。   人走了,出殡的时辰也到了。   唢呐高鸣铜锣响,僧侣们起身绕棺木念经,停了七日的棺材被穿上木杖,扛了起来。   崔信娘抬手抚摸着棺木,喃喃自语道:“雁儿,你不用怕,阿娘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 第034章 劫持   那厢崔妩已经回?到了二房屋里, 陪着崔母崔父说话?。   二老都是温暾和善的人,养孩子一视同仁,虽然是捡的, 但从未亏待过?崔妩,这些?年崔妩早将他们当作父母。   连崔珌的出格之举,她都忍下,没有告诉二老。   当初在钟娘子面前她说自己不在乎崔家人,根本就是假话?。   午饭之后, 崔妩和孟氏一起去送崔雁最后一程。   长长的送葬队伍出了季梁城,结果遇上了闲汉躺在路边收钱, 寻常人家给点钱打发走, 不误了时辰就是了,偏偏崔信娘硬气?,一气?要?把闲汉们撞开。   两?方起了冲突,抬棺的仆役被撞倒,崔雁的棺木倒翻在地上,场面极为难看。   崔妩立刻蒙住孟氏和自己的眼睛。   惨成这样, 她都要?怜爱了。   崔信娘又是号哭,引来了监市,可笑的是监市和这些?闲汉俨然是一伙儿的,一心要?崔家出钱了事?, 一通折腾下来, 既耽误了时辰,又费了银钱, 崔妩怀疑崔信娘都要?吐血了。   崔雁的墓地选在了城西药朵园旁边的山上,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土时崔信娘哭得?声音都哑了, 差点要?跳下去合葬。   回?程路上,崔妩就和孟氏分?开,打点了小轿送孟氏回?崔家。   难得?出来一趟,崔妩不急着回?去,吩咐道:“去季梁码头,看看我新得?那两?个铺子。”   王娴清送的两?个铺子已经换了掌柜,都是崔妩的人,不过?外人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这铺子和崔妩有什么关?联。   她们是从金耀门出城的,想?快些?到季梁码头,最好的路线当然是绕到开远门,靠近金明池那边,顺着季梁河直下,就能到码头。   崔妩摇着帕子坐在马车里,喝了一口茶,叹道:“我还记得?当初崔雁说,嫁进谢府对我这出身没什么好处,看,这不就是好处嘛。”   轻松就把崔信娘气?个半死。   妙青跟着点头:“就是,那老闵婆还想?求娘子给她办事?,就不办,气?死她!”   “气?死她可太便宜了,我还没想?好让她怎么死呢……”   在马车离开远门还有一炷香的工夫,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的人带着长刀短棒,二话?不说就要?冲了上来,显然带着目的来的。   周卯和随从们立刻下马车,和来人缠斗在一起,妙青枫红紧紧护在马车周围。   周卯一看他们身手就知道是些?市井无赖,问道:“你们是在哪个坊混的,敢招惹谢府的马车,不要?命了?”   那伙人只顾冲上来,根本不说话?。   崔妩见这些?人不成气?候,说道:“大概是我那伯母嫌崔雁一个人上路孤单,想?让我去陪她,不过?就凭这些?……”   “娘子,又有人过?来了!”妙青惊恐说道。   来人骑着一匹飞马,后面一群人在追着,那背后可是实打实,杀气?腾腾的黑衣杀手,一看气?势就跟这边的地痞流氓不同。   这话?刚说完了,马上的人翻进了她的马车里,被弃置的马冲进人群之中,周卯勉强相让,那些?地痞躲闪不及,被撞得?伤的伤,残的残。   崔妩除了几招擒拿根本不会武功,连忙抽出座下藏着的匕首防身。   结果翻进来的人一抬头,面容有些?熟悉。   看身量和容貌是一个少年,瞧着只有十一二岁,穿的是杀手根本不会穿的银白暗纹锦袍,那串长寿宝玉在阳光下甩动,璀璨夺目。   崔妩眼前一亮,认出了这串稀世珍宝来,“你是……六大王?”   赵琰看到崔妩脸的一刻,明显愣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眼神又恢复锐利:“崔二娘子。”   这皇子竟然记得?她。   “您怎么在这儿……”崔妩问。   赵琰却?不答话?,而是掀帘子抓起了马鞭,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马扬蹄长嘶,死命向前奔去,崔妩一个后仰磕在了车壁上,枫红和妙青亦被扬下了马车。   枫红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急得?往前追了几步,实在追不上。   刚刚追杀过?来的杀手又掉转头,追马车去了。   “怎么办?”妙青焦急问道。   枫红果断道:“周卯!你先循着车辙跟过?去,妙青,让城里的人都去找!”   妙青是个急性子:“万一找不到,天黑之前娘子回?不到谢家,还是会露馅的!”   枫红道:“若申时末还未找到娘子,我将此事?知会三郎君,他会帮着隐瞒的。”   眼下只能如此了。   周卯和妙青二人一刻不敢耽搁,分?头出发了。   枫红正打算往城门去,就被一行身穿劲装,腰悬令牌的人团团围住。   “这是六大王的马,六大王人呢?”领头的立刻认出了那匹宝缨玉带的白马。   枫红神色震动,所以刚刚翻进马车的六大王?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上差容禀,奴婢是谢府三房下人,方才六大王遇见刺客,骑马翻进了我家娘子的马车里,驾车往西去了,刺客还在后头追着,请快去救他们!”枫红立刻将前因后果全盘道来。   那些人也不敢耽搁,除了留两?个人盯着她,其余人都追过?去了。   等六大王的护卫离开,枫红不再等,一刻不停地找谢宥去。   —   “我我我看看看后后后面面面没没人了……”崔妩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可是赵琰非是不停,马鞭使了吃奶的劲儿抽在马屁股上,听得?她心惊胆战,没法,只得?更加使劲儿地扒紧车窗,保佑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个全尸。   到季梁城五十里外,可怜的马儿再也支撑不住,摔滚倒地,扬起了巨大的尘土,马车借着巨大的冲劲儿翻出了官道,倒在一旁的草丛之中。   幸好摔进了草丛里,不然刺客没来,他们就先摔死了。   崔妩经验丰富,在飞出来之前先调整了姿势,把身子蜷起来,但她本就头晕,又被颠得?头昏脑涨,这一摔可不好受,酸水都要?呕出来。   赵琰想?爬起来,结果右腿剧痛,使不上劲儿来,痛呼不止。   刚刚摔下来的时候崔妩就听到了一声惨叫,她心道一句“好死”,面上   关?切地问:“六大王,你没事?吧?”   “没……痛啊——”他抱着自己的腿哀嚎。   他从小摔破一块儿皮都要?满宫的人跪哄他,现在摔断了腿,莫说是止痛,一个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   崔妩瞧了两?眼,知道这腿该怎么处置,不过?——   关?她什么事?。   这个拖人下水的小混蛋惹她讨厌,崔妩索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嘴上假惺惺地安慰:“六大王,您别哭呀。”   赵琰缓了好久,才不哭了,“怎么办,本王这条腿是不是废了?”   少年容貌承自荣贵妃,唇红齿白,哭完之后脸蛋红红的,招人喜欢,就算不是出身尊贵,也会有人愿意迁就他。   崔妩却?是个例外。   “咱们赶紧去找郎中,应该还能治。”崔妩看了看四周,“我认路,咱们往东走到天黑,就能回?去了。”   “我不走!”堂堂六大王都受伤了,怎么可能走那么远,赵琰伸手:“你扶我!”   “那我也不走。”   她病还没好全,又摔得?头昏脑涨,扶他长途跋涉,不如去死。   “刺客要?是来了——”   崔妩翻了个身,死猪不怕的开水烫,“反正也不是来杀我的,我假装昏迷,你别暴露我。”   “杀人灭口知不知道?我一定暴露你!”赵琰语气?狠厉,拍着没事?那条腿催促她,“快起来。”   “六大王,咱们无冤无仇,我马车也蛮贵的……您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赵琰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话?,他是皇帝的儿子,还是最受宠那个,谁不得?供着他护着他,就算这个谢三郎的娘子不是他的手下,拿命守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臣妇不敢。”她咬着下唇,撑着膝盖起身,再去扶赵琰。   赵琰的手臂被她抱着,面色有点不自然。   很?快他就不想?东想?西了,崔妩扶着他与其说是走,其实就是拖着,挪的那点距离还是赵琰自己单腿跳出去的。   “你到底有没有力?气??”   “六大王,我这几日着了风寒还要?去送葬,刚刚摔下车还伤了肺腑,我只是没说……”   “得?得?得?,松手!”他又重新躺下了。   “你看,我就说不成吧。”崔妩两?手一摊,“算我命里该有此劫,六大王,我实在没力?气?了,咱们黄泉路上再彼此关?照吧。”   崔妩爬进马车里躺着,这儿遮阳避风,睡个午觉是足够的。   其实她更想?跑,但带着个拖油瓶跑不远。   而且看那些?刺客这么久没追上来,想?必是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现在只等着他的人过?来就好。   半晌,赵琰拖着他的伤腿也爬了进来。   “你腰上挂的是什么?”崔妩斜眼盯着那串珠玉,她一直记挂着。   赵琰把珠子拨到一边:“这东西你不配碰!”   崔妩看向他的眼神寂静无声。   小屁孩!她心里冒出三个字。   疼死你!   “本王这腿搁着真的没事?吗?”赵琰还是担忧,他要?是残废了……疼痛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骄傲的小皇子接受不了当一个瘸子。   崔妩事?不关?己地翻了一个身:“我也不是郎中,我怎么知道。”   废吧废吧废了最好,让你驾马慢一点非不听,还站着挥鞭,逞威风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有现在。   赵琰一擦眼睛,说道:“你去给本王把郎中请来!”   “……我的一个弱女子,又生?得?美貌,在这荒郊野岭里是很?危险的。”   他很?大方地把宝剑拍在她身上:“脸上拍点土,拿着本王的宝剑去。”   崔妩忠心耿耿道:“我还是守着殿下吧,万一刺客来了,还能帮您挡一刀,您趁机快跑。”   “本王命令你快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儿找去的?”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马车被人拍得?“砰砰”响。   “衙门办差!出来!”   听到“衙差”二字,不待崔妩说话?,赵琰先掀开了车帘。   衙差看到赵琰,眼睛亮了一下。   一个衙差打量了他们一阵,说道:“头,我觉得?这二人有蹊跷。”   为首那个拿出一个药包:“这个东西是不是你们的?”   “不是,”崔妩率先摇头,“这是什么药?”   “此物名叫飞仙散!我们一路追查至此,只看到了你们,最近官家在严查此物,府尹受命追查,跟我们去衙门回?话?吧。”   “衙差大哥,不是我们卖的这药。”崔妩又强调了一遍。   衙差的嗓门更大:“知道!这不正要?拿你们去回?话?嘛,查到这儿就你们俩了,还能怎么样。”   赵琰并未暴露身份,只说:“我腿伤了,能不能先给我找郎中?”   衙差们对视一眼,还是那领头的开口:“那也得?回?到城里,再给你寻郎中。”   崔妩只盯着他们,不再说话?。   衙差们将马车正了回?来,套了新的马,两?个人被关?在里面,掉转了方向。   马车里,崔妩斜眼看着赵琰,他显见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得?马车在有牛叫声隐隐传来。   看来还在官道上,崔妩忽然道:“六大王,再会。”   说完,她飞身翻出了车窗。   赵琰:“!”   崔妩行动之迅捷,动作之利落,看得?赵琰咋舌,这哪是什么官家夫人,简直是个女飞贼。   外面一阵喧闹,又响起崔妩的声音:“不是!妾不是要?跑!”   “是里面的人把我丢出来的!”   “!”   赵琰瞪眼,这人这么这样!   崔妩还在说:“是!我是度支司使的娘子,宰辅大相公的息妇,各位大哥行行好,别杀我!杀我就惹大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车帘再被掀开,刚跳车的崔妩又被抓了回?来,丢到了赵琰身边。   “老实点,再跑剁了你们!”   “看什么看,衙门办案!”衙差吓唬外头赶牛的路人。   车帘子被甩出“啪”声,像扇在他们脸上的一个耳光。   “六大王安好。”   崔妩扒拉了一下乱掉的头发坐好,没有一点羞惭之色。   “你没事?的跳什么车啊?”赵琰看她脑子有问题,不然这药粉就真是她卖的,畏罪潜逃。   “这根本不是衙门的人,您难道没有发现吗?”昏暗的光很?好藏住了她看傻子的眼神。   “怎么不是?”   这人就是被伺候惯了,哪有办差态度那么好的衙差啊!   崔妩压低了声音:“但凡坐过?囚……不是,了解衙差的都知道,外头那群人作风根本不对。”   “哪儿不对?”   “这几个衙差还有领头的,算他是捕头,怎么办案他也该熟了,拍着车就说衙门办案,寻常是不会这样惊动犯人,   而且带头那个穿的根本不是捕头的衣服,反而最后边那个……他的衣服也是衙差的,但帽子却?是捕头的,显然,他们根本分?不清这点差别,   你也可以说,捕头让手下人问话?,但旁边人对问话?那人的恭敬不是假的,而且重要?的‘证物’竟不是捕头收着,这又是一层蹊跷。   还有,刚刚我自报身份,那群人有惊讶,却?不害怕,不是我夸口,衙差对百姓趾高气?扬,但在官面前,胆子就这么小——”崔妩比了个手指,“不说点头哈腰,这么无所谓就很?奇怪了,还有抓我们回?去盘问的理由也奇怪,寻常捕头该自己盘问一遍……”   赵琰不得?不对崔妩刮目相看。   “这不该是衙差或是经常被抓的人才知道的吗?你——”他上下打量崔妩,“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只是聪慧过?人。”崔妩淡淡道。   被“过?”的赵琰面色不好,“季梁府的衙门也许和别处不同,你别说得?太笃定了。”   “要?不你现在直接亮出身份,这些?要?真是衙差,肯定会放了你吧。”   赵琰有些?犹豫了。   “六大王现在不开口,该不会是打算到了衙门,在衙差面前亮出身份,让整个衙门的人惶恐后悔,扑通跪倒一片吧?”   赵琰面色泛红:“不是!本王没有这个想?法。”   崔妩拍了拍裙子,如释重负道:“那就好,小孩子可能还觉得?威风,我年纪大了,觉得?挺丢人的。”   “……”   “那我们还能去衙门吗?”   “不能,我刚看马头的方向,不是往城里走的,六大王,咱们刚刚着实该逃的。”   “你明知道本王腿断了,往哪儿逃?”   “这倒也是。”   “你知道跑不了还跑什么?”   “刚刚我跳车就是想?知道他们行车的方向,也为了路过?的人留个见证,他们还想?伪装下去,就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杀人灭口,到时候你的护卫查到这边,还能有个人证指路。”   赵琰听得?一愣一愣的,荣贵妃总说他该寻些?谋士,眼前之人若是男子……   他的眼神怎么充满了可惜,崔妩问:“我说得?不对吗?”   “本王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   “既然不是衙门的人,那是做什么的?”   “六大王你真是连累是我了。”   “我……”   “但我原谅你,现在咱们要?守望互助,离开这个鬼地方。”崔妩自顾自地说,“我刚刚跳车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把马车四个角都守住了,咱们要?留线索很?难……”   “本王就想?问了,这伙人查的是药粉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冲本王来的?”   “我好看吗?”崔妩突然指自己。   赵琰憋着不想?说。   她长得?当然好看,毕竟他娘亲荣贵妃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我长这么好看,他们竟然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你身上的珠宝,动都不动,可见不是劫财劫色的,那还能是什么?”   “知道我们……唔!唔!”   被她捂住嘴,赵琰炸毛了。   “你小声点!”崔妩放下手。   “哼!”赵琰鼓了鼓腮帮子,那股不自在从被她碰过?的脸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左看右看,凑到他耳边,结果赵琰往后一仰:“做什么?”   “啧!”   德行,她还不稀罕凑近一个小屁孩呢!   在崔妩的眼神催促下,赵琰不情不愿地靠过?来。   崔妩耐着性子说:“不劫财不劫色不就是杀手吗?杀手能是杀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官家夫人的?   定然就是方才追拿你的那些?杀手,扮成了衙差躲过?你的护卫,不过?现在却?要?不声不响地把我们带走,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想?不明白的事?先别想?,崔妩只再次强调,“六大王,我一个无辜女子,是被你连累的啊。”   赵琰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既然是杀手,又不急着杀他,赵琰不打算反抗了,老实等着暗卫来救他。   崔妩撇嘴,还皇子呢,也就只有在宫里钩心斗角的本事?了。   她是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要?认命,还早了点。 第035章 熟人   度支司衙门外?。   “奴婢是司使家的下人, 有急事……见司使,劳驾通传一声。”枫红赶到度支司衙门时?,累得一句话只说得出气音。   一见到谢宥,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娘子出事了。”   谢宥收起文书,抬步朝明堂外?走:“怎么回事?”   枫红赶紧跟上他?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将前因后果道来。   谢宥面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枫红只想要个对策:“郎君,现在该怎么办?”   “你?回府去,和?母亲说我和?阿妩今日要去一叶寺求……生子药, 赶不及回府了,就在城外?住下。”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 偏偏云氏会?信。   枫红立刻会?意郎君这是在给娘子不归家打掩护, 忙点头应是,又说:“六大?王的护卫已经追过去,待会?儿宫里怕是也会?派人追查。”   “我去与他?们会?合。”谢宥骑一匹快马出了城门。   城门之外?,官道尘土飞扬,一色穿着禁军甲胄的皇城司司兵如同压境的黑云,司兵不说办何差事, 只在季梁城西面展开了的搜寻,寒剑肃甲,官员百姓见到无不退避三舍。   谢宥紫袍白马,与黑色甲胄的皇城司兵相遇。   他?拱手道:“展副使。”   展洪对这位官家面前的新贵态度不错, 知?道他?家的娘子也牵涉其中, 回了礼道:“谢司使,这事官家已经知?道了, 找到六大?王和?贵夫人便派人知?会?你?。”   谢宥摇头:“六大?王和?内子安危一日不明, 舒原寝食难安,请让我同行。”   展洪点头:“官家有吩咐, 您自然可以随行。”   “刺杀六大?王的人可追到了?”   “杀了几个,还有些?逃了,没有留下活口?。”   谢宥闻言,沿着官道继续找,先去找的周卯来报:“西面官道五十?里外?,车辙印戛然而?止。”   谢宥立刻策马前去。   官道旁被?马车压塌的草丛格外?显眼,谢宥仔细查看马蹄印和?车辙痕,断定二人在此马车倾翻……摔得定然不轻,怕是有伤,凭二人之力不可能把马车挪回来。   二人所处形势又凶险了几分。   “搜查官道周围的村落,看可有人目睹。”   很快,司兵带过来一个老汉,他?申时?初曾赶牛经过此地,见到一驾奇怪的马车。   老汉道:“好像是衙差抓人!一个女子跳了马车,她还说是里面的人丢她出来的,在那儿求饶。”   两个人……   谢宥又问:“那女子是何模样??”   “穿白衣服,想是家里死了人,又被?衙差抓住……她说自己什么是三十?,四十?夫人,还有大?相公家里的话……”   谢宥立刻意识到这是阿妩故意留给自己的讯息,那些?人伪装身份被?阿妩识破了,他?们逃不走,因而?留下口?信。   歹人既然做了伪装,那就不会?立时?要了他?们性命。   衙差……   不该是衙差!季梁府的衙役不会?出现在这里,那就是……   “马车往哪儿去了?”   “南边。”   展洪道:“官道再往南五十?里,就没有路了,也不见马车的踪影。”   线索难道又要断掉了?   谢宥转道去了万年县的县衙,这里的县令之位暂缺,只待崔珌休养好补任,县衙一应事情由县丞代管。   谢宥拿出司使令牌,道:“清点库房!”   很快库房账册就掌在手中,谢宥一查,果然少了几件衙差衣服,县丞对衣服去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宥走了一圈,说道:“看柜子上的灰尘,应是近日丢失的,门和?锁没有蛮力破开过。”   县丞被?立即扣拿下来,审问起平日与何人接触过。   展洪也立刻下命令:“立刻搜查季梁城方圆百里!看到有穿衙差衣服的,捡到的,立即捉拿!”   —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很快变得颠簸不堪,像是在山里跑。   崔妩觉也睡不了,只能坐起来尽力稳住身子,让自己别滚出去。   赵琰的伤腿使不上劲,他?抱着床沿,断腿跟面条一样?甩来甩去,碰一下,他?痛呼一声。   “你?说他?们会?给本王请个郎中吗?”赵琰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腿。   一个皇子若成了个瘸子,就再也没有承继大?统的可能了。   崔妩实在听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腿往上一推一拉,赵琰惨叫一声,伴随着清脆一声响,腿已经复位了。   “你?不是说不会?治吗?”赵琰气愤,他?痛了那么久!   崔妩摊手:“我不会啊,但我见过郎中正骨,我看你?腿上没血,推测大?概是骨折了,看你?实在着急,反正这腿没得坏了,就试着拽一下,怎么样?,好了吗?”   赵琰试着动了一动,腿好像真的归位了,痛感?减轻许多。   “你?真的是胡乱拽的?”   崔妩更正:“我是凭着记忆拽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崔妩又开口?:“六大?王,你?们宫里,对救腿功臣都是怎么赏赐的?”   “……”   “我救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还是六大?王您将来登极御宇的本钱啊!”   “不准胡说八道!”   赵琰虽年纪小,也知?道涉及立储之事,必须三缄其口?,以免留下话柄。   崔妩撇   嘴,在离他?远远的角落坐着。   几个“衙差”驾着马车不知?道往何处去,一直走到日头落下,赵琰看着将脸藏在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崔妩,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语气过分了,她在生气。   一个自小众星拱月的皇子这样?反思,说出去定然没有人相信,但长久的沉默让少年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他?伸手:“诶——”你?在生气吗?   崔妩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的,就被?车壁拍打声震醒:“下车!”   赵琰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到了?”崔妩半梦半醒,擦了擦口?水。   原来只是睡着了……赵琰气得砸了一拳木板。   崔妩掀开帘子,才看到一片断壁残垣,倒伏的石柱上长满青苔,藤蔓纠结,头顶绿荫参天,只闻鸟声,看不到飞鸟的痕迹。   这儿应该曾是深山中的一座庙宇。   “头儿,他?们要的人就在这儿了。”   “他?不用下车了。”开口?的是佛像石座下的一个人,嗓子跟被?烟熏过一样?。   他?挑得火堆荜拨作响,火星飞舞,在他?脸上刺着字,两只手背上纹的是斑斓猛虎,见者无不骇其面目凶残,不敢招惹。   “是,小的再问他?们一点话,”领头的“衙差”朝那头谄媚说完,掀开帘子,举起一块东西,凶神恶煞地问:“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是一块撕碎的果脯。   原来崔妩刚刚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往木板缝隙里塞东西,想要留下线索跟后面追踪的人。   没想到的还是被?发现了,这些?人经验丰富啊。   赵琰看向崔妩,紧张得忘了吞口?水。   “是他?!是他?!是他?丢的!”崔妩的手指差点戳到赵琰的眼睛。   “我阻止过他?!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崔妩双手合十?诚心请求,“我家里有钱,金银珠宝,地契银票,你?们跟我家要,我夫君都会?给的,季梁河码头还有几个铺子日进斗金……”   赵琰扯了她一把:“你?在胡说什么?”   崔妩道:“他?们不敢杀你?,但指不定要杀我呀,事不过二,我不能再惹恼他?们了。”   “那是事不过三……”   “衙差”正想让他?们住嘴,火堆那坐着的头领走了过来:“怎么多出个女人的声音?”   离了火堆,夜色昏暗,彼此都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她说自己是谢府的息妇,司使夫人,我们就一块儿带回来了。”   头领不满:“带她回来做什么,一早就该把这个女人扔了!对面只要一个。”   “要不,杀了?”手下说道。   “不行,皇帝老儿的已经派皇城司的人出城来找了,我们再多惹一个谢家干嘛,扔半道上去,让一个人悄悄盯着她回去。”   “是。”   黑暗中,转危为安的崔妩心花怒放,朝赵琰摆了摆手,无声道:“六大?王,再见。”   然而?来放她走的人刚靠近,赵琰忽然开口?:“姐姐,你?出去之后,带着这个进宫门……”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外?头的人听见。   靠近的脚步很快又跑远了,显然是去告密。   那头领听了,说道:“还是先带着吧,等把那小子交给对面,再把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司使夫人杀了。”   这死小孩!   崔妩无力说道:“出去之后,我本来就打算去通风报信,带人回来救你?的嘛……”   赵琰阴沉着脸:“我信不过你?。”   “那你?还能信谁?这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了,你?的护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们吧?”   “反正你?走不了了。”   暗处,赵琰甚至抓住了她的衣摆。   毛病!崔妩翻了个白眼。   那边已经在架火做饭了,顺道跟头领禀报起情况。   一个人说道:“现在外?头查得紧,跑到这么远才安全些?,想在搜查之下把人交出去不容易啊。”   “毕竟劫的是个皇子,那边早有前言,要是实在接不了头,干脆咱们杀了也行。”   “杀一个皇子,这可是大?事!”   “怕什么,谁知?道会?是咱们杀的,朝廷就算追查,也是查一开始追杀的杀手,那可跟咱们没关系。”   “行了,这种事不是你?们能讨论的,赶紧把这身皮烧了。”刺字头领语气里都是不耐烦。   “是,老大?看到这身衣服就烦,快脱了。”   几个人脱了衙差的衣服丢到火里。   一个平日就好色的手下找到了话口?,说道:“我白日里看到那位司使夫人,真是肤如凝脂啊,难得见到这么娇贵的人物……”   另一个也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瞧着也真是……模样?销魂得很。”   头领不满:“外?面动静闹得都大?了,本来就只是来做生意的,早干完早回去,别节外?生枝!”   开口?那人有些?可惜,不满道:“啧啧,那位谢三郎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三郎……   头领抽出一根火把,大?步朝马车走去。   车帘子又被?掀开,火光照亮里头,崔妩立刻睁开眼,警觉起来。   火把照见一张美人面,刺字头领看到,跟被?雷劈了一样?。   “……”   “……”   崔妩本来怕了一下,结果看到对面脸上刺字的家伙,头歪了一下,眉梢微抬。   后头跟来的手下兴奋道:“老大?,怎么样?,不错吧!”   祝寅额头冒汗了,开口?道:“你?——”   “六大?王救我!”崔妩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祝寅要说出口?的话。   她挤到赵琰边上去,实则看向祝寅的眼睛含着杀气。   “走,走开——”赵琰跟挨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要往后退。   但他?只是不习惯崔妩突然挨近罢了,想到是自己连着两次牵连她,才害她被?这些?人觊觎,又强忍着伸手把人护住,“你?们别欺负一个女人!我……我是皇帝的儿子,你?们有事冲本王来!”   赵琰自诩敢作敢当,怎么也要帮崔妩把事情扛下来。   崔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小鬼竟然还算有点担当。   祝寅握拳轻咳了一声:“咳!柴鸡一样?的女人,好看个屁好看!”   说完把帘子一甩,将好色手下的脑袋一推,坐回火堆去了。   “老大?,您要是不喜欢哎哟——”小弟话没说完,就被?一火棍打在身上,只顾着哀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祝寅。   “正事不做,再敢开口?,撬了你?们的牙!”   其他?几个见老大?动气,也不敢提动人质的事了。   等饭做好,祝寅下巴一点:“把汤端过去给他?们。”   汤加了肉熬煮,滋味鲜美,手下们不敢多问,把汤端了过去。   赵琰早已饥肠辘辘,放在平日他?当然看不出这粗食,但饿了一天又受了伤,他?急需补充一下。   可端着肉汤,他?又有些?犹豫:“这汤里会?不会?有……”   话还没说完,崔妩已经咕噜灌下了肚,见他?看过来,问道:“六大?王你?不要吗,那给我喝吧。”她伸手去接。   赵琰手一缩:“不,本王要……”   算了,自己人都在他?们手上了,犯不着再下药来害,他?照着崔妩的样?子灌下了肚。   喝完竟觉得味道还不错。   半个时?辰之后,赵琰呼呼大?睡。   崔妩蹑手蹑脚下了马车,一脚踹在祝寅背上:“怎么回事?”   其他?兄弟大?惊失色,只有祝寅求饶:“定姐儿,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你?,我本来想把你?放走的啊。”   他?虽知?道崔妩嫁入谢家,但久不在京城,谁知?道那谢三郎升官升这么快,他?还道司使夫人是什么鬼东西呢,不愧是定姐儿看上的男人,就是有本事!   崔妩听不到他?心里的马屁,眼睛一横:“还有这几个……”   她要杀人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刚刚还逼得她求饶,传出去自己岂不是英名尽毁。   “他?们几个没见过您,一时?冒犯了,您多担待。”   几个手下蹲成一圈,被?祝寅挨个抽打:“不要命了!不要命了!这位娘子你?们都敢抓!下次再见到,给老子夹着尾巴走!”   几个脑袋跟钹子一样?,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崔妩一个踹一脚,道:“够了,说正事!”   “滚滚滚,赶紧滚!”祝寅把几个人赶到一边去,不让他?们听见和?崔妩的谈话。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京畿附近,还要抓皇子?”   祝寅说道:“抓这个是顺手而?已,寨主要和?京城里的魏国?公做生意,让我带人来接头,打算开辟一条从?蜀中直通西南和?京城的商道,以后专门走这种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听说这个在京城价比黄金,京中人人追捧,我们寨里的兄弟有用过,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也觉得这是好东西!往后咱们负责开商道运过来,魏国?公有门路卖出去,到时?候有钱一起挣。”   崔妩打开一看,是一包白色的细末,她猜到了几分。   她把药包丢进火堆里。   “诶!定姐儿,你?这是做什么?”祝寅急得要去救。   崔妩按住他?的手:“回去告诉方镇山,这生意不准做,是我说的。还有,寨里也不准有一包药粉出现,凡有还敢用的,直接打死,不准留情。”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谢宏的下场深深刻在崔妩心里,这种邪物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听着,这种东西绝不是沾染上,先朝有士大?夫服食五石散,长久下来气虚力乏,骨酥皮脆,天不假年,这东西比五石散更邪性,   初用精神振作,如达天境,长此以往,瘾重不能断,昼思夜想,若是没了,人就要变成发疯的畜生,就是方镇山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怕他?,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要他?把这药给你?。”   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掐寨主的脖子,祝寅打了个寒噤,“定姐儿,真有这么严重啊?”   “上一个用这个的断药之后已经疯了,廉耻尊严皆不存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你?想要将来满寨无一人可用,将生意做大?,引得人人吸食,大?靖遍地走地骷髅,就继续做这个生意,   还有,跟你?做这个生意的人绝不是为了赚一点银子,你?们雄踞蜀中,多年来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魏国?公此时?跟你?们一起挣银子,等你?们瘾重,又利用这瘾让整个寨子为他?做事,将来用不上你?们了,轻易就可瓦解,剿匪有功,去了皇帝一块心病,一箭三雕,其心可诛。”   祝寅面色凝重起来:“魏国?公只是一个搭桥板,背后的真神是谁,只有寨主知?道。”   “不管是哪个皇子王公,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挣钱,你?早点让方镇山清醒过来,别想着占这一趟便宜。”   “是,定姐儿,我马上回去告诉寨主,他?一定听你?的。”祝寅恨不得立刻就出发。   崔妩问:“既是接头,为什么又抓皇子去了?”   “我的人扮作衙差与魏国?公接头,他?背后的主子要杀了赵琰,结果追杀路上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一时?走不脱,追不上你?们的马车,正好我们兄弟接头离开之后走的这个方向,临时?传了消息让我们帮忙,先把人找到抓起来,   他?们穿着衙差的衣服接头,正好假借查案子的名义你?们抓了,带到我面前来,准备等对面绕过搜查来提走。   要不是我听到谢三郎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抓的竟然是你?,真是一群短命鬼!”   祝寅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谢宥升任度支司使,才没有及时?与崔妩相认。   崔妩冷笑了一声:“怕是根本没想着来提走,就想着赵琰死在你?们手里,到时?候就与他?们无关了。”   祝寅砸了一个碗:“妈的!这魏国?公还真是老奸巨猾!”   崔妩不安地朝马车看了一眼:“你?小声点!对了,你?嗓子怎么回事?”   这把沙哑的嗓子,害崔妩都没听出来是他?。   祝寅摆了摆手:“来季梁水土不服,吃上火了。”   “……”   “对了,晋丑在哪儿,他?得不得空?”崔妩的生意需要一个聪明人打理。   他?摇头道:“晋丑疯了。” 第036章 逃出   崔妩大惑不解:“怎么说?”   “说不得, 丢人,真丢人!我都不想认那个兄弟了。”   祝寅捂住脸,从指缝看到?崔妩在挑拣石头, 赶紧说:“我说!我说!”   他还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在偷听,凑到?崔妩耳边说了起来,她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那么离谱?”   “看不出来吧?”祝寅搓着手臂。   崔妩摇头:“看不出来,所以晋丑是不回?来了, 还是你们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留了一封信,说是还完恩就回?来, 日?子不定, 要不是跑得快,就要被寨主打断腿了。”   崔妩无奈:“好,等他回?了,让他来找我,还有,既然?我和晋丑都不在, 你让方镇山安分一阵子,别再被人骗了去?。”   “得嘞,那我先护送你们走了,再回?寨子报信去?。”   “不用, 你赶紧回?去?是正经, 而且我就这么脱身,赵琰会?怀疑我的身份。”   “那定姐儿打算怎么脱身?”   崔妩眼珠子一转:“有了, 待会?儿你们全部假装……”   —   赵琰正睡着, 被崔妩推醒。   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深夜, 这婆娘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   “干什么?”他压着火气。   “下来下来!”是外头有人在喊。   原来是他们要休息了,怕他们两?个偷偷跑了,让二?人下马车,到?火堆旁边的石柱上拴着去?。   火堆已经熄了,只剩一点猩红的余烬,其他的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人醒着,“劫匪们”轮流守夜,兼看守着他们。   虽然?拴着难受,但?赵琰还想接着睡,结果就感?觉到?一阵拉扯,原来是崔妩在磨绳子。   不会?吧,她还没有放弃啊?   自己能活到?交出去?,她可不一定,这个女人难道不怕死吗?   赵琰看了一眼守夜的人,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估计天黑,绑人的不细心,又?觉得用眼睛盯着人不会?跑了,所以捆得潦草了些,崔妩不是磨断了绳子,而是凭借纤细的身段挤出来的。   甫一得了自由,朝袖子上倒了点什么,轻手轻脚地朝守夜的劫匪摸了过去?。   山间有晚风、虫鸣、蛙蚤,盖住了她动作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人鼾声如雷,赵琰紧盯着她的动作,汗都下来了。   她伸出手,在星夜里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捂住了那人的口鼻。   “唔唔——”   那人挣扎,被崔妩手臂死死卡住咽喉,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赵琰也竭力压制住喉咙里要冲出来的声音,眼珠滚动,看向另一头还在打鼾的几?个人。   可千万别醒。   捂了一会?儿,那个人不动了,崔妩才松手,人滑脱在地。   “快跑!”她低声急催,率先窜了出去?。   赵琰的腿还没好利索,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跳一跳地跟兔子一样,不敢落在崔妩后边。   不知道跑了多久,赵琰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再次怀疑,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司使娘子,她怎么能在这么崎岖坎坷的山林里窜得跟兔子一样快。   跑不动了,赵琰腿抬起来都费劲,沉重的腿绊在凸起的树根上,一个趔趄,扑在她肩上。   崔妩也累,这一扑,两?个人双双摔倒,滚在草地上,仰面,是漫天的繁星。   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呼吸声。   等气儿喘匀了,赵琰才问:“刚刚袖子上……那是什么?”   崔妩忍住满口怒骂,说道:“蒙汗药。”   “你哪来的?”   “一直藏在我马车座下的夹缝里,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没想着搜马车,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就等着晚上睡觉的机会?把他们放倒呢。”   崔妩解释得格外详尽,就怕赵琰怀疑他们脱身之事太?过蹊跷。   赵琰信了,原来她留有后手!   但?又?不敢相信,哪位官家?娘子会?有这样的不时?之需啊?   他原还道谢三郎为什么会?娶一个寂寂无名的女   子,现在大概明白了,娶回?去?每日?斗智斗勇,在朝堂之上才能日?日?保持脑子清醒。   “你说他们还会?追来吗?”赵琰问。   “有力气了吗?有力气了就走。”崔妩翻身站了起来,拍掉身上尘土。   赵琰见她往前走,不肯认输,也咬牙站了起来。   这次他们不跑了,只是一步步地走。   已经很久没停过,赵琰咬着牙,眼前始终是她摇晃的影子,蹒跚地,却一步不肯停。   她其实该是比自己弱的,力气,身量,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他小,可赵琰累了,想说停下休息时,一抬头,她还在走。   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这样?无耻到可怕,狡诈到?可怕,坚韧到?可怕,可靠到?……   赵琰沉下心,不愿再拖累她一点。   旭日?照破云层,日?光如同水光汪在树叶间,烁动着无数光斑,光影交错在重山间行路的人身上。   他们看到?了彼此的模样,衣服是脏的,头发是乱的,灰头土脸又?不似乞丐,锦衣玉带狼狈不堪,露水早已打湿了鞋袜。   “歇一歇吧。”   两?个人身上都是露水,崔妩终于停下,赵琰跌坐下,仰目望天。   崔妩挑拣了一处无遮无蔽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日?光里。   日?光暖着四肢百骸,崔妩闭上眼睛心满意足,“要不是有这么好的朝阳,人还真不愿意活着呢。”   最难的时?候,她数着一个个日?出,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再等一次太?阳升起来……   这么数着一天天,总算没有一个人死在寂寂寒夜里,渐渐地也不再是伶仃孤儿。   赵琰笑了一下,若在往日?,他定会?嗤之以鼻,太?阳,每一天都见,有什么好珍惜的。   此刻日?光晒热了眼皮,闭目仍是暖红色,竟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还有多久才能到?季梁?”他问。   “不知道,但?是方向该是不错的。”   “太?阳没出来之前,你怎么分得清方向?”   “苔藓长在背光处,我摸到?了树根附近的苔藓,朝北的一面会?多生苔藓,想借此找出东方也不难。”   赵琰不问了,只是静静看着她,崔妩还在闭着眼睛,精致上翘的鼻尖,日?光在她莹润的脸上泛出浅色的光晕。   她可真像啊……   坐了一阵儿,两?人肚皮好像藏了鸽子,“咕咕”叫起来。   “你休息一会?儿,我得去?找点吃的。”崔妩睁眼撑起了身,却被一股力道往回?扯。   原来是赵琰拉住了她的衣摆,“别走!”   “嗯?”   在她的注视下,赵琰低头坦白:“我……我害怕,万一他们追来……你得陪着我!哪儿也不准去?!”   到?底才十二?岁,腿还不良于行,一个人瘸着腿逃了那么远的路,又?得胆战心惊地待在这破地方,实在的可怜。   崔妩却不心软,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他比倒棺的崔雁还要略逊一筹。   “呵——”想到?棺材翻倒的场面,她没良心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赵琰脸比朝霞红。   “没有,我只是高?兴,六大王愿意让我陪着,臣妇……倍感?荣幸。”   他眼睛看向别处:“你……你知道就好。”   崔妩正色道:“可我想救你啊,咱们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她一句话,把赵琰想说的话都堵住了。   “你……为什么想救我,就因为我是皇帝的儿子?”他有点不服气,想在对抗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自然?是这样。”   见他神情一瞬间黯淡,崔妩重新坐在他身边,补充道:“你的父亲是最好的官家?,我……幼时?颠沛,曾住过一阵慈幼堂,若不是天家?庇佑,我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是娘娘一力主张的。”   “嗯?”   “慈幼堂是娘娘坚持一定要办好的,她说……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可怜,她很挂心这件事,立意要天下都开满慈幼堂,为所有孤儿庇佑风雨。”   崔妩笑道:“娘娘真是慈爱,其实,也不只是慈幼堂,也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   赵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下去?。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虽然?脾气有点坏,但?你才十二?岁,一个人能在追杀里逃离出来,跟着我一直走,到?现在也没喊过苦喊过累,昨夜你明明害怕,还肯护着我……   六大王,我说一句实话,你别笑我,这一路我是故意同你斗嘴的,还请你莫介怀。我只是害怕,怕的时?候话就多,就不过脑子,若是死了,也不想在担惊受怕里死掉。”   赵琰的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又?克制地说:“本?王……也是,虽然?你说话很不好听,但?是……本?王没有很讨厌你。”   “我觉得你很厉害。”他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正是因为崔妩一直在和他斗嘴,才让赵琰暂时?忘了自己身陷险境,不然?哭哭啼啼的,只怕堕了天家?威风。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面对生死,不可能不怕的。   他竟庆幸,这时?候陪在身边的是崔妩这样的人,若是什么沉默寡言的矜持娘子,他大概不会?这么如此放松。   像赵琰这样出身的人,一生就是如此,周遭遇到?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人,不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谁会?雪中送炭。   也就是这样的时?刻,才会?打开心防,交付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何况崔妩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崔妩道:“路上我不方便叫你六大王,琰哥儿,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赵琰猛地抬头看她,睁圆的眼睛里水光明亮,既感?动得有点想哭,又?不好意思,赶忙将脸转到?一边去?。   “你叫好了。”   “嗯。”崔妩笑着点头,“那琰哥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点果子。”   他还是不肯暴露自己的红眼睛:“不许走太?远,找不到?就回?来。”   这小鬼头果然?还是被自己拿下了。   在险境之中,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交付真心实在是太?简单了,这趟要是平安无事,她和六皇子也算有些私交了。   崔妩真心欠奉,只琢磨着以后能从这位皇子身上得些什么好处。   等走出去?好远,崔妩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是昨晚祝寅给她塞的,他特意去?季梁城最好吃的牛肉饼子铺买的,本?想留着自己吃,见到?崔妩,立刻拿出来孝敬她了。   牛肉裹满了汤汁,包进?白面饼子里,在锅中煎得两?面酥黄,祝寅饭量大,特意要最大的,多添牛肉,出锅了用纸包紧紧裹着,没有一点香味儿露了出来。   崔妩张大嘴巴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就是有点干……   但?牛肉挺嫩,一咬汁水就流出来,崔妩咽下肚,只觉幸福无比,千金不换这个饼子。   一个饼子被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打了个饱嗝,她把嘴仔细擦干净,一边找果子一边散味儿。   等捧了果子回?去?,就不见了赵琰。   “琰哥儿……”她唤道。   回?应她的是颈后的剑锋,“就这一个了吧,还有别的吗?”   赵琰被捂住嘴,看着崔妩遇险,奋力挣扎起来。   原来追杀赵琰的杀手赶过来了,他们被皇城司围追堵截,四散奔逃之下,躲进?这山里想找寻祝寅等人的接应,没想到?先遇到?了他们。   崔妩的呼吸几?乎停了,果子掉落一地,她不是没想过杀手比救兵先到?。   万幸的是,剑停住了。   “你们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被放出来的?”杀手问道。   崔妩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想怎么回?话才能活下来,赵琰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回?话,现在就杀了你。”   杀手头领说道:“这山里现在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人,咱们就地杀了会?留下线索,带到?山崖处,杀了丢下去?。”   “等等,   你们不能杀他,当然?,也不能杀我。”   崔妩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腰牌。   —   谢宥赶到?破庙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中间只剩一堆灰烬,飘落着一些未烧尽的衣料,是衙差的衣服,马车被卸去?了马,只剩一个空架子。   看来阿妩确实被那伙人带到?这里,过了一夜。   为什么弃了马车呢?   “司使,周遭都查过,没有血迹,但?是马蹄脚印凌乱,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窜了。”   谢宥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思考。   只差一步,总是只差一步!   他不明白,怎么昨日?清晨还在为他整理衣裳,送他出门时?还安稳抱在怀里的人,一转眼就会?意外失散,甚至可能……天人永隔,会?再也见不到?。   一想到?这个,谢宥被那股难言的恐惧攫住心脏,冷汗浸湿了后背。   元瀚察觉到?主子的异样,安慰道:“既然?没有血迹,娘子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他一直跟着谢宥,最是明白他此刻沉默冷静之下那份深藏的焦灼,郎君如今的状态极为不妙。   谢宥抬头,已驱散了疲惫和茫然?,道:“走吧,继续搜查。”   他不能再耽搁了。   看着郎君又?骑上了马,元瀚其实更想说的是他找了一夜没休息,实在该休息一下了。   可郎君一定不会?听的。   马蹄声又?回?响在大山之中。   —   山林某处。   崔妩浑然?不知谢宥已经找过来了,她举着令牌,令牌上雕刻着连绵不尽的黑云,暗刻了一个“方”字。   头领神色果然?惊疑,“这令牌,不会?是你偷的吧?”   崔妩把令牌举到?他面前:“这样的令牌,我往哪儿偷?”   崔妩往前走,剑并没有跟上来,她朝领头的示意,二?人走到?赵琰听不到?的地方。   崔妩才道:“祝寅放赵琰走,是因为皇城司已经搜上这座山,你们却还不来接手,他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也没想过要承担杀掉皇子的大罪,更不想带个拖油瓶被皇城司的人抓住。   何况我们只是合作,不该替你们担这个风险,到?时?一个不好,你们背刺了漆云寨,让皇帝的雷霆之威降下,到?时?我漆云寨可不好受,让我们替你们下手,没这么好的事,他已先行回?寨禀告寨主去?了。   而且寨主也在怀疑,跟魏国公做的这笔交易到?底划不划算,现在他已经不信你们,吩咐若是我遇见魏国公,帮他好好问一问。”   头领不知道崔妩的身份,毕竟她只是一个深宅娘子,面容不为人所知,更是偶然?牵连进?这件事中来,头领根本?不知道何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   头领沉吟片刻:“你是什么人?”   “该我问你,漆云寨可不是你们手里的玩物,我为寨主做了十八年生意,你们是想和漆云寨一起挣钱,还是想赚走整个漆云寨,来日?在皇帝面前得一句剿匪有功?”   头领面色一僵,能知道这样的事,看来是漆云寨主的亲信。   他道:“此事我等会?知会?魏国公,改日?再同漆云寨的兄弟商洽,但?是不能杀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望风的手下急道:“头儿,不能再耽搁了,皇城司现在满山在寻人,马上就要找到?这边了!”   头领暂且不问:“先走吧。”   崔妩暗自出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走,当然?要走,但?皇子既然?在这儿了,咱们就此别过。”   有机会?当然?要想着溜之大吉,至于赵琰……先顾自己再说!   “不行,”头领果然?不放心,拉住她,“既然?娘子有话要问,不如一起,到?国公府上做客吧。”   崔妩和他对视了一阵,点头:“好啊,请。” 第037章 下药   这一群杀手被满山围追堵截之中, 挟持着崔妩二人?的东躲西藏,往季梁城去。   如今外头一片兵荒马乱,城里反倒是灯下黑。   崔妩也想沿路留下些?线索, 但他们比祝寅的手下更加警惕,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一路奔波到天擦黑,想进城已?经晚了。   “找个地方,我要休息洗澡。”崔妩不耐烦地说道。   头领道:“洗什么澡,野外将就一夜就罢了。”   崔妩嗅了一下袖子, 嫌弃道:“无妨,要是不乐意你们可以先走, 我自己去找家客栈住下, 睡个好?觉。”   一个杀手赶着交差:“既然走了这么远,也该把?这六皇子给——”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行。”崔妩开口。   “为什么?”   “等我见过?魏国公,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才能杀了他。”   “人?在我们手里,你说不杀就不杀啊?”   崔妩揪着他的衣襟,将人?扯到与自己平视:“人?原本是在漆云寨手里的, 没有我们,这个六皇子早就跑了,而且我不是不让你们杀,只是要你们拿出一个做生?意的态度来, 别莫名其?妙就让我们办了事又背了锅, 漆云寨确实是一群江湖草莽,但也别想糊弄过?去, 惹急了你可以杀了我, 看看是什么后?果?。”   此刻,崔妩通身的匪气根本不藏着, 没有人?会怀疑她是都城清贵之门里的娇弱娘子,讨价还价,耍赖撒泼的本事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那杀手眼睛锐利,不服气地盯着崔妩。   “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对?着眼睛看!”   崔妩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又一脚踹上他的肚子,“有种就还手啊,你个狗娘养的!老娘十岁掏人?肠子假装猪肠去卖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被你老大抱着摇睡觉呢吧……”   她拳打脚踢,杀手不敢还手,只扛着这泼辣货的拳打脚踢和污言秽语。   这信手拈来的粗话,没人?怀疑她不是从土匪寨子里混出来的,还在生?闷气的赵琰都看呆了眼。   头领打断崔妩,说道:“走了,找地方住去!”   住店太容易露了行藏,他们便扮成商人?打算去野村借宿一宿,这帮杀手甚至不敢在百姓聚居的村落借宿,而是在离村子很远的一处破落屋子前敲开了门。   开门之前,头领警告道:“要是敢露馅,即刻杀了你们!”   崔妩围上了头巾,遮去面容,看向赵琰的目光冰冷:“听到没有,立刻杀了你。”   赵琰又恨又忌惮,只剩一双眼睛带着怒火看她,先前那点感动,跟巴掌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开门的是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胡子拉碴看不清容貌,只有鼻子大得显眼,衣服上都是污迹,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酒气熏得头领都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这样的酒蒙子正好?,遇到盘问,一问三不知,更好?糊弄。   头领将借宿的事说了,拿出一锭银子。   酒蒙子啥也不问,一把?抢过?银子就回屋了,门敞开着,几个人?进了屋,留下几个在外头望风。   结果?一进屋,崔妩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收拾着地上的碎酒壶,挽起袖子的手臂上能看到青青紫紫的伤痕。   春柔!   她竟然在这儿?   云氏把?她打发到了庄子上耕种田地,没想到这么快就嫁了人?,还是这样一个人?。   那此处不就是谢府的庄子?   兜兜转转竟然回来了。   崔妩心念一动,眼下只需将消息递出去……   可这春柔一定恨她入骨,想让她帮忙递消息是绝不可能的,外面又守着杀手。   崔妩将遮面的薄纱掩得更严实,跟在男人?们后?边,不声不响思量起计策来。   这当家的酒蒙子叫蔡瘪子,平日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娘子,他起先还稀罕了几日,结果?就听见几个长舌婆子说他新妇水性杨花。   说春柔私下经常同村里男人?拉拉扯扯的,还勾搭男人?给她帮忙。还说她原本是谢家,跟个小姐差不多,结果?勾引了主君被主母发落了出来,不然也不会让蔡瘪子捡了这个大便宜。   蔡瘪子本来就奸懒馋滑,村里人?人?都看不上,现在更是脸上无光,觉得憋屈得厉害,喝多了酒动不动就对?春柔拳打脚踢,春柔日日隐忍度日。   今晚有客借宿,蔡瘪子收了银子就什么也不管,屋里就一间   屋子一张床,根本没有休息的地方。   头领也不挑拣,崔妩前后?绕了一圈,看明白了周遭的格局,其他人在吃干馍的时候,她开口道:“我要热水洗澡。”   忘了这还有个祖宗呢。   但头领也不想得罪她,又丢了一锭银子过去:“烧个热水。”   酒蒙子接过?银子,踹了春柔一脚,春柔只得去烧水。   烧水和洗澡都在屋后?的厨房,就围了几张破竹席,还是春柔嫁过?来时没地方洗澡,自己捡了围起来的。   装满水的木桶放在的灶上,春柔正在低头生?着火,崔妩从小门出去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支走了春柔,把?一块碎银丢给她:“行了,去给我去别家讨点精米。”   蔡瘪子家根本没有米。   春柔完全没发现是她,捡了块碎银子还挺高兴,低着头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崔妩喊道:“火不够了,多搬点柴进来,你们这些?臭男人?要是敢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屋里的人?都不太想理这个泼妇,但她又是漆云寨的头子,不好?得罪,头领敲了敲赵琰的脑袋:“你小子今日有艳福了。”   赵琰暴躁地甩了甩头,他才不要去!   “本王不去!”   见他这个态度,头领更加放心,“才十二岁,不知道瞧没瞧过?女人?,那女人?虽然泼辣,但也算漂亮,去见识见识吧。”   一个杀手踹了他一脚,“快点!”   赵琰抱着柴,愤愤地走进了厨房。   里面的崔妩根本没有在洗澡,她看到赵琰进来,抬手道:“嘘——”   为了不引起怀疑,赵琰嘴里已?经没塞东西,能说话了,他把?柴往地上一扔,目眦欲裂:“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真后?悔!后?悔自己竟然对?这个女人?交付过?信任。   崔妩戳了一把?他的脑门:“令牌是我从那些?人?身上摸的,话都是我瞎编的。”   其?实只是祝寅的令牌,根本不够让这些?人?犹豫忌惮,她手里拿的令牌仅次于方镇山亲至,不过?赵琰又不知道这些?,只能被她糊弄。   “还想骗我!”   “你有毛病啊,要杀你至于我费劲儿演这一路?你忘了刚刚是谁在保你的命,你脑子是一点都不转的吗?”   赵琰愣住。   崔妩刚刚演得太像了,连他也觉得这个女人?是个混迹的市井、比男人?还凶残的土匪。   崔妩耐心在他耳边悄声说:“别怕,我说了会救你,就绝不食言。”   赵琰真的不懂了,她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可想到崔妩数次挣扎逃生?,他们一起奔波的一整夜,她沐浴在晨光里的样子,还有掉落在地上的果?子……   “真的吗,可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你的身份?”   崔妩看了一眼外面:“现在来不及解释,等脱险之后?,我再?跟你细说,你信不信我?”   赵琰只犹豫了一下,毅然点头:“我信你。”   他赌上自己的命信一次。   “好?,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食言,放心,就是死,我也死在你前面。”崔妩拍拍胸脯,豪情万丈。   “不,你……还是不要死吧,”赵琰的心已?经彻底偏向她,放在皇子的骄傲,“我不想你死。”   了不得了,这一下,让这小鬼对?自己死心塌地了啊。   崔妩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好?,我们都不死,你先出去吧,过?一盏茶后?,水凉了,让那女人?进来给我烧水。”   “嗯。”   春柔进来的时候,崔妩已?经解开了遮面之物。   “是你!”看到这张脸,春柔几乎惊叫出来。   崔妩拿起菜刀比在她脖子上:“小心点,可不准想着出去给谢家通风报信,不然我和我的兄弟们可会把?你切成碎片的。”   崔妩必须得先发制人?,春柔才不会在外面的杀手面前揭穿自己的身份。   通风报信?兄弟们?   春柔惊疑不定,这个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谢家呢,谢家不管她吗?   “水凉了,快去烧火吧。”   春柔畏惧她的刀,也畏惧外边的几个大汉,只能去低头烧水。   崔妩舀起一瓢来,抓起她的手,道:“也不知道水热了没有,你帮我试一试,好?不好??”   说着就要把?她的手按进去。   !   这可是烧得滚烫的水!   春柔气得推开她:“你够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赵琰靠得最近,率先冲过?来护住了崔妩,春柔几脚踹在了他身上。   他弓马娴熟,本就有些?身手,又是个骄纵坏了的脾气,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女人?殴踢,替崔妩挡完之后?,抬脚将她踹翻在地。   “贱婢,碰到我你有几条命赔!”   赵琰可不会怜惜人?,下脚一点没留情,春柔被踹得心窝疼,但慑于赵琰的气势,不敢分辨,扶着门板就出去了。   崔妩顺势塞一粒丸药到赵琰嘴里:“把?这个吃了。”   赵琰真是听话,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吃下去了。   头领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怎么回事?”   “泼了她一点水,就冲我发脾气,”崔妩拍了拍手,“不如杀了她吧。”   躲到外边的春柔听到,抖如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头领掐住崔妩的手臂:“你不要找事。”   “你不杀我杀!”她想夺过?头领的刀,亲自去杀了春柔,“别让她跑了。”   头领按住自己刀,崔妩跟他拉扯的功夫,春柔趁机跑了出去。   “你要杀自己回头杀了,咱们现在要隐藏踪迹,不准闹出动静,留下任何痕迹。”   二人?对?峙了一会儿,崔妩终于肯让步:“我们的银子可不是白给的,够把?这破屋子买下了,让他们到外头睡去,那个屋子让给我。”   “随你。”   头领出厨房之前,看向赵琰:“你别以为讨好?她能救自己的命,明天你一样要死。”   “也不用听他的,多讨好?我,今晚还能吃顿饱饭,堂堂皇子饿着上路,鬼都要可怜你了。”崔妩点着他的下巴笑?了笑?。   外面有杀手守着,春柔也走不远,就蜷缩在墙根上瑟瑟发抖。   没一会儿,崔妩走了出来:“去把?我的外衣洗干净,用炭盆烘干!快点!”   春柔怕得要命,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抖着手把?崔妩的衣服抱出来,这时,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药包上写着三个字:迷魂香。   春柔心脏急跳。   回头杀她,回头杀她,回头杀她……   崔妩这句话不停在脑海中回转,她再?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自己了。   —   崔妩没再?管春柔,回屋的时候,还特意跟屋里的人?吩咐:“晚上别睡觉,别让他们跑了。”   对?于崔妩的颐指气使,所有人?都不满,杀手们心底逆反,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却是连理都不理。   入夜,崔妩睡在干草上,赵琰就挤旁边,结果?一群杀手也挤了进来。   反正屋外还有人?守着,头领一点也不担心春柔和蔡瘪子跑了。   这回这些?人?可不是祝寅,即使闭眼,也只是在假寐,崔妩和赵琰被堵在屋子最里边,想要悄悄逃走根本不可能。   过?不了一会儿,赵琰就真的睡着了。   “娘娘!娘娘别走!琰儿怕……”赵琰死死抱住了崔妩的腰。   崔妩无语,不是让他别睡嘛,就算累了一天,也要看重?一下自己狗命吧。   还睡迷糊了,把?自己当他娘了。   宫里皇子公主们将生?母唤作“姐姐”,崔妩想当然以为他唤的是嫡母皇后?娘娘。   这小孩撑到现在,也不容易。   那些?没睡的杀手听到,嘿嘿笑?了一声,“这小子怕得喊娘了。”   “还皇子呢……”   “臭小子,醒醒……”崔妩正想拍醒他,手就碰到了他腰间挂的长寿宝玉。   她的心又跳了一下。   好?东西啊。   她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但这串长寿珠是各种顶好?的珠宝攒出来的,琉璃、琥珀、祖母绿……凡内库有的,一定都搜罗了来,雕工和打磨更是费尽了心思,张扬奢靡,又不乏贵气,配着白纹锦袍穿尤其?好?看。   不愧是宠妃之子。   今日这般   混乱,赵琰的珠串掉了也是有可能的吧,无意中被她捡到,也不奇怪吧?   扒东西这门手艺她虽生?疏了,但这么黑的天对?付一个小屁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想归想,崔妩还是没有动手。   这玩意儿一看就是宫内样式,偷……拿到手里也只能藏着,卖出去有身份暴露的风险,不值当。   崔妩念了一声佛,把?邪念从心底驱散。   这小子被宠坏了,天生?觉得谁都该对?他好?,是个记仇不记恩的,没到绝路上该把?他卖出去的时候,崔妩还是想示以善意。   隔着一面墙就是厨房,春柔洗衣服的动静结束,正拖出炭盆准备烘干衣服。   崔妩默默数着时辰。   机会给到她手上了,可别不中用啊。   崔妩捂晕祝寅手下的确实不是什么蒙汗药,但春柔捡到那包迷魂药却是真的。   她出门什么都没带,提前跟祝寅要来防身用,不管是吃进嘴里还是放进香炉里,都有效果?而且见效极快,实乃杀人?越货必备。   和春柔争执时崔妩已?经提前给赵琰喂过?解药了,现在只等着春柔动手。   炭盆升起了烟,在黑夜里几乎看不清,伴随着炭火的气息,慢慢从窗户涌进了屋子。   一刻钟之后?,祝寅说绝对?不会超过?一个钟,这群人?就会跟死猪一样。   “喂,喂!”崔妩冲头领喊,他没反应。   “我想说点漆云寨的事。”她推了推他,还是没有反应。   崔妩点起油灯,拿到头领腰间的刀,毫不客气挨个给他们抹了脖子。   刺鼻的鲜血立刻溢满了屋子,几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没了性命。   崔妩将刀丢到一边,去拍赵琰:“六大王,六大王?”   喊了几声,她才轻轻加一句:“小鬼头?拖油瓶?”   看来真的睡着了,想他阿娘想得眼泪还窝在脸上。   说来崔妩好?没好?好?看过?他的样子,一群死尸之中,她还有闲心地盯着赵琰看,莫名才觉得他的五官都透出一股熟悉感来。   看够了,她使劲掐了一把?赵琰的脸,“醒一醒!”   说好?了的要警醒些?,结果?睡得跟死猪一样。 第038章 悬心   此时距离睡下?才过了半个时辰, 赵琰在干草堆上睡得?浑身?酸痛。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宫里,抓着阿娘的手,脸还蹭了蹭, 想翻个身?再睡。   “诶!”崔妩一声不满,赵琰脸上更痛。   熟悉的声音让赵琰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人,他弹坐起来,脸腾地就红了, 连带撞倒了崔妩。   “你、你你——干什么呀!”   “这话要我问你,你对着我喊什么呢?”   赵琰嗫嚅:“我只是梦到自己还在宫里……”   梦到了阿娘, 她又长得?像……现?在烛火之中, 崔妩的面?容让他几乎忍不住想扑进她的怀里,也是因为待在她身?边,赵琰才松懈心神,睡了过去。   崔妩立刻笑了起来,恢复谄媚:“其实我小时候就想,要是有一个弟弟, 一定像六大王一样可爱俊俏。”   这家?伙遇上自己,命不该绝,她不趁机攀点关?系就亏大了。   弟弟?赵琰愣住,说?来他也没?有姐姐……不对!   “大胆, 本王堂堂皇子, 你是什么东西!”他大声说?着话,脸在发烧。   “好, 是, 皇子殿下?,是我僭越了。”   “罢了, 本王不跟你计较,你快起来!”   崔妩幽幽说?道:“我腿软了,起不来。”   赵琰不说?话了,他扭头看看窗户,又看看崔妩的,腼腆地伸出了手:“快起来。”   语调都软了不少。   崔妩莞尔,这小子已经被拿捏在手里了。   “这几个人怎么了?”   崔妩起身?,赵琰也注意起周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皱眉。   “死了。”崔妩去把窗户关?上,不让血腥味溢到外?边去。   赵琰精神一震,这人又是怎么不声不响把人杀掉的?   真是……一个狠人。   她真的是官家?夫人吗?   “那咱们走吗?”他问。   “外?面?还有杀手,咱们走不了,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头领死了,立刻就会将我们杀了。”   崔妩很?久以?前就是个亡命之徒,没?少干铤而走险的事,今天干的事也一样,她待会儿要赌了。   赵琰还在问:“那现?在要做什么?”   “等一个人过来,咱们就有救了,待会儿你别出声,现?在把他们都扶起来,像活人一样坐着。”   赵琰实在不明白崔妩要做什么,但她吩咐的,他都乖乖照办。   崔妩躲在一边,从窗户缝隙充满期待地看向外?边。   一道人影靠近这边,她赶紧回去躺好。   半个脑袋的轮廓印在了窗户上,一看就知道是鬼鬼祟祟来探听的春柔。   灯光将人影投在窗户上,见?屋里的人都好好的,春柔暗自咬牙。   那迷魂烟竟然不管用!   崔妩手拢在嘴边,朝外?边娇柔地说?:“六郎,我们现?在已经在外?边了,这一回我是再也不想等了!有曹大哥帮忙挡住谢家?搜查!我们去哪儿都行。”   赵琰眼睛瞪大,她说?的是什么鬼话?   屋外?偷听的人却心脏急跳。   崔妩竟然真是跟人私奔,还是和这么一大群男人!   谢家?这样的门庭都不满足,她还真是自甘下?贱!   可是的,这说?不得?会是自己的转机呢!   春柔既心慌又激动,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可周遭都是杀手,她跑不脱!   看着窗户低下?的人影悄悄走了,崔妩无声拍了拍手,希望从崔雁那学来的这招有用才好。   扭头看赵琰表情一言难尽,她大方?摆摆手:“不必客套,下?次让你也演。”   谁跟你客套……   夜已经很?深了,守在暗处的杀手两?日一夜没?有休息合眼,此刻又要守夜,已是倦极。   屋子里的油灯点亮,几个本该睡下?的人又坐了起来,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一会儿崔妩走了出来,抓住春柔:“冷得?我们几个睡不着,你知道谁家?有被子吗?”   春柔点了点头。   “你现?在去要,一个时辰之内回来,不然杀了你男人,明白吗?”崔妩说?着把蔡瘪子用绳子栓了起来。   春柔忌惮地点了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等等……”蔡瘪子开口,春柔站住了脚步。   崔妩的汗沁湿了里衣,他才慢慢吞吞开口:“刚得?的银子,去给我打酒。”   “啊?嗯!”春柔终于走了。   远远守着的杀手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动。   头领既然不发话,那就不用去在意,再说?了,人质还在手里。   “去你的!喝死你这条烂命。”   崔妩平白被吓了一跳,踹了蔡瘪子几脚,回屋去了。   —   春柔揣着这秘密,跟揣着一块火炭似的在黑夜的旷野里奔跑。   崔氏要跟男人私奔!她死定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谢府里的夫人不见?了,谢家?一定会出来找,谢宥身?为崔妩的夫君,更不会坐视不管。   她要赶紧找到三郎君,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春柔一意要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谢宥。   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明日他们一走,自己一定会没?命的。   另一头,谢宥的理智已经快消磨殆尽了。   妙青和周卯得?到了祝寅的消息,就知道娘子该是平安了,但他们又久等不到崔妩露面?,又有些不敢笃定,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展洪也有些煎熬:“那些果子应该是他们摘的,却掉在地上,应该是遇到了变故,匆匆离开,谢司使,我们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谢宥并未说?话,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过,疯狂地思考着每一条线索,想象着无数种?可能。   尸体、血迹都没   ?有,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迟迟没?有动手呢?   追杀的六大王的是穿黑衣的杀手,被六大王的护卫阻住,已经杀了一半多。   衙差的衣服却是前几日就被偷了。   说?明偷衣服是有预谋之事,但是追杀的人怎么会知道六大王抢马车往西跑,提前让人穿了衙差的衣服在那儿等着他们呢?   不合理!   这些假衙差又为什么要在破庙里停留?他们原本该是打算过夜的,却突然走了。   残存的杀手为什么也往这边逃,他们难道不知道会将皇城司的搜查引到这边来吗?   或许……杀手和劫持阿妩他们的,是两?拨人。   可他们却是认识的,所以?约在此地交接人质。   有什么原因让杀手拿了人之后没?有立刻杀掉,还带着人继续逃跑呢?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搜查在继续向四周蔓延,骑马的人痕迹是往南走,那些杀手没?有马,该是往反方?向走,因为如果是同一个方?向,大可再等几日,在更远的地方?接头,不必冒险在此处交接。   他们想躲过搜查,又要回去交代差事,就只有往回走,而且灯下?黑,现?在京郊被搜过一轮,反而是安全的……   落在展洪眼里,谢宥就是在发呆,他不耐烦道:“不能再找了,谢司使,我得?回去跟官家?禀报……”   回去——   谢宥掉转马头:“走!立刻回去!搜查京郊之内,看有无可疑之人借住!”   这一次不用人催,谢宥先快马回了城。   展洪愣了一下?,赶紧率队紧跟上去,就这样空手回去他也不愿意,但愿这一次能抓到人。   又一轮搜查在京郊展开。   谢宥握住缰绳,在坡上东望,东方?仍旧是漫长无垠的黑夜,不知怎的,他止不住地猜测,若天光破云,怕就是阿妩的生机断绝之时。   “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请老天爷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找到她。   谢宥长呼出一口白雾。   “郎君!”元瀚在坡下?喊,“有人禀告说?知道崔娘子的踪迹,要主子您亲自去见?她。”   谢宥立刻道:“把她带过来!”   夜风中,无人听出他声线中那一丝颤抖。   终于见?到了谢宥,春柔激动地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大声“告密”:“三郎君,崔氏就在落梅庄东石村村口外?三里的那座破茅屋里,她和几个男子独处一室一天一夜之久,她定然已经……”   袖子宛如带着罡风,把春柔掀翻在地上。   “把她的嘴堵起来!”   谢宥脚步都没?有停下?一点,翻身?上马,展洪也精神一振,后面?紧跟而上的人将春柔抓起来,堵上了嘴。   春柔还没?反应过来就扑在地上,看着谢宥策马飞驰离开。   他为什么不听自己说??他难道不生气吗?   还是说?,他只是不愿在人前丢脸,让所有人都知道?   春柔既害怕,又怀中一丝希冀。   反正不管自己如何,崔妩是板上钉钉的死定了!   —   落梅庄东石村外?,铁蹄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立刻包围了这座小村。   屋外?的杀手察觉到了,要知会头领,却发现?门被堵死了,这一耽搁,他们几个也被抓住。   谢宥没?看那些杀手一眼,踹开了门长驱直入,昏暗的月光洒进茅草屋里,照见?屋里的两?个人……还有满地的尸体。   活着!   她还活着!   谢宥踏步走了进来,喉间?悬停在颈上。   门外?冷月高悬,疲累等待的两?个人听到一记踹门声,立刻惊醒过来。   来了!来的究竟是,还是要杀他们的人?   崔妩和赵琰的手紧紧拉在一起,他们屏住气息,等候既定的结果。   屋外?是马蹄嘶鸣,高大而分明的黑色轮廓,将火把的光全都挡住,黑影一手扶着剑柄,显得?格外?通身?杀伐之气甚重?。   可崔妩只凭一个剪影就认出了人。   “阿宥!”   她声音里都是激动,像一只快乐的鸟儿,松开赵琰的手,起身?冲过来抱住了他。   “你来了,幸好你来了!”   万幸谢宥并未继续往外?搜,而是及时赶回来了,不然春柔要找着他,怕是天都亮了,到时屋外?的杀手就会发现?他们的头领已经死了,她和赵琰就会被碎尸万段。   轻巧的身?躯撞了上来,谢宥没?有立即扶住,只随她抱住自己,隔了一会儿,才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崔妩愣了一下?,认真看了看,是她夫君没?错啊。   可今夜的他和往常好像有点不一样,沉默,冷漠,褪去温润的眼神冷冽如刀,既是在他怀里被抱着,好像也得?不到他的丝毫关?心。   “元瀚,去扶六大王起来,再派人知会展副使。”   留下?一句,崔妩被谢宥抱着离开。   春柔也被带了过来,嘴巴仍被堵着。   在经过春柔时,崔妩开口:“等一下?。”   谢宥站定脚步。   春柔被压着,只看得?到谢宥的长靴踏过,崔妩的声音响在头顶。   她笑道:“多谢你知会官人我的所在。”   春柔此刻才明白,自己去通风报信竟然是崔妩故意设计的,她又悔又怕,还来不及求饶,紧随着走出屋子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又抬出了一具具的尸体。   她听到有人唤那少年“六大王”,哪里是什么能跟崔妩私奔的“六郎”,这原来是皇帝的儿子!她还踹了皇子!   春柔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得?要命。   下?一秒,崔妩不笑了,示意元瀚丢一把刀给她:“我再助你一把,用这把刀杀了你家?男人,你敢不敢?”   压制住春柔的手松开了。   她看着刀,又看看崔妩,握着刀,既不敢朝谢宥怀里的崔妩去,更不敢朝日日殴踢她的蔡瘪子去。   “我为什么要杀他!我不杀!”   春柔扔开刀的,这一定又是一个陷阱。   对一个日日压迫她的男人心慈手软,对崔妩倒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崔妩也不想救她了。   “她一意宣扬要坏我名节,官人觉得?该如何?”   谢宥是马上要让江南官场血流成河的人,当然不是菩萨,崔妩不开口,他也早示意了人处置掉,“交由——”   赵琰打断他的话:“把她杀了,丢到山里去喂狼!”   他可没?有崔妩的慈心,而且崔妩在屋里就已经交代过,外?面?的杀手,也要一个不留通通杀掉,包括那个烂酒鬼。   既然赵琰要这样,谢宥也不再理会,抱着崔妩继续往前走。   死局已定,春柔睁大眼睛里滚出眼泪,她此刻终于知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崔妩的套。   这一次,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了。   —   “都怪六大王,要不是他是皇子,我真的要——”崔妩捏紧拳头,在空气里扬了扬。   “本来那些人不是抓我的,他们都要放我回来了,结果六大王当着劫匪的面?让我出去通风报信,害我又被留下?。   不止这样,他还驾马不知死活,害我们翻车,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逃跑都不利索,脑子也不聪明,什么都不懂,娇生惯养……”   崔妩不停地跟他抱怨赵琰有多拖后腿。   听她埋怨,谢宥才面?色稍霁,“这话同我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在荣贵妃面?前提。”   崔妩吓了一跳:“贵妃也来了?”   “消息递过去,应是快到了。”   她点了点头。   谢宥想问,“这两?天你在做什么?”   崔妩早想好了措辞,将这两?日的事都说?了出来。   和谢宥猜测的诡迹大差不差,但其中的聪慧、勇气、果断却是谢宥完全没?有想到的,若是阿妩一步踏错,她真的就回不来了。   谢宥一阵后怕,将她拢得?更紧,只想贴着心脏收藏起来,再不弄丢了。   说?到后面?,崔妩的声音越来越低。   夜风刮凉了脸,崔妩裹在披风里,坐上了马车,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涌来,她靠着他肩上,没?一会儿就眼皮沉沉。   一颗心终于定下?,谢宥也困了,脸埋在盖她的斗篷里,他嗅到了她身?上有干草味,   牛肉饼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元瀚在前室赶马车,大大的哈欠声,昏昏欲睡的崔妩都听到,一下?清醒过来。   感觉怀里的人抖了一下?,谢宥道:“元瀚。”   “郎君,对不住对不住。”   “我没?事,只是怕自己还在做梦,才醒的,让元瀚也休息一会儿吧。”   崔妩突然意识到元瀚那么困,谢宥一定也没?有休息过。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也累坏了吧?”   “没?有,你累了,先睡一会儿。”   “我想再看你几眼,我真怕是做梦。”她说?这话时,眼里尽是痴缠。   谢宥嘴角总算有点笑影,声音化作一缕柔缓的风:“怎么会是做梦呢,我就在这儿,你摸摸。”   一说?到这个,崔妩眼睛就红了:“我这两?天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了,阿宥,我出事的时候,真后悔没?答应让你陪我回崔家?……   一想到你我就难过,又生病,难受得?想哭……我当时只想着你,想你这样抱抱我,想你和我说?话,怕你气我不省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得?像一只小狸奴,向谢宥展露自己柔软脆弱的肚皮。   再多言语都无法表述,谢宥把她紧紧揽住,吻落在她额间?。   崔妩还在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听你的话,害你找了我那么久,所以?你刚刚才在生气,对不对?”   崔妩示弱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抗拒。   “我没?有在生气,只是着急,我……同你一样怕,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对。”   “现?在好了?”   “现?在好了。”   崔妩微微仰头。   谢宥俯首与?她的唇贴上,契合相错,辗转相覆。   他没?有闭目,只将她收纳在眼睛里,求得?一刻心安。   两?个人心口相贴,跳动趋于一致,静静分享起一个漫长的吻,点点滴滴,细细碎碎,像两?个魂魄游过暖泉缓缓相拥。 第039章 读书   岁寒亭外。   夜幕下?一队整肃的仪仗静候, 低调奢华的步辇周围拱卫的皆是宫内精锐。   赵琰被护卫亲随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琰儿,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啊!”   步辇走出一个宫装妇人, 扶着宫婢迎了上来,帷帽遮住了她的脸,却挡不?出语气里的焦急。   来者正是圣眷优渥的荣贵妃。   白色的垂纱遮住了贵妃的脸,她细声?询问,言语中隐有泣声?。   “怎么会伤成?这样?”   “娘娘, 琰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琰终于见到?阿娘,连日?的委屈爆发?, 可面对一众将士宫人, 又生生忍住了。   他在荣贵妃耳边说了好?一阵话,指向另一头:“娘娘,就是她,要?是没?有她,儿子就回不?来了。”   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荣贵妃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崔妩已经下?了马车,跟在谢宥身?后。   在看清崔妩的脸时,荣贵妃身?子明显顿了顿。   “崔娘子,请过来。”荣贵妃朝她招手。   崔妩以为赵琰腿断了, 贵妃还得关心好?一阵,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自己。   荣贵妃这么客气,赵琰应该没?说她坏话吧。   谢宥先问了安, 隔着帷帽, 崔妩看不?清贵妃的神色,只是跟着夫君给她行礼:“臣妇崔氏, 见过荣贵妃。”   这膝盖屈下?,久久没?有得到?荣贵妃的回应。   “娘娘?”赵琰喊她。   “哦——起身?吧,二娘子不?用多礼,琰儿都说了,这两日?都是你在护着他,就连他的腿,也多亏了你,本宫要?多谢你。”   崔妩这才知道,原来赵琰睡梦里喊的不?是皇后,而是贵妃。   贵妃也能被称作娘娘,这定?然只能是官家允许,由此可见,荣贵妃的尊荣已是位同皇后。   崔妩哪里还敢有半分不?敬,“六大王年少聪敏,这次死里逃生,绝非臣妇一人之功。”   荣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谢宥:“这两日?的事琰儿都和本宫说了,谢司使,你这娘子是位巾帼女杰,你娶得很好?,往后更要?好?好?待她才是。”   荣贵妃言下?之意是希望谢宥不?要?介怀这两日?之事。   谢宥一揖:“多谢贵妃夸奖,阿妩在臣眼中从来都是最好?的,臣视她如命,绝不?肯薄待。”   荣贵妃总算知道官家为何?看重此人。   年轻人说这话时,眼中一片坦荡,如今外头那些大好?男儿,还没?什么成?就,先自觉高?女子一等,更耻于说出对妻子的爱重。   此人却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说起珍重妻子的话不?见半分扭捏,可见他心性沉稳,不?骄不?躁,脑子更是一等一的清醒聪明,将来成?就定?然不?低。   崔娘子嫁对人了。   “对了,崔娘子是哪里人?”   荣贵妃突然发?问,让崔妩有些措手不?及,她答道:“臣妇幼时住在杭州,几年前搬回了季梁。”   “这样啊……确实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灵秀温婉,”荣贵妃谈兴淡了些,“改日?得空再请崔娘子进宫闲叙,琰儿,咱们回宫去?吧。”   “嗯。”   赵琰在贵妃面前乖巧得不?像话。   领着儿子回去?时,荣贵妃还不?时回头,往这边看。   崔妩始终保持恭送的样子。   等她上了步辇,带着仪仗离开,崔妩才直起身?,问身?旁的谢宥:“你见过荣贵妃长什么样吗?”   崔妩有点好?奇。   谢宥摇头:“内宫妃子,外男是不?能见的,不?过我隐约知道一个消息。”   “什么?”   “荣贵妃的母家不?显,听?闻是官家的微服之时从民间?带回来的。”   那时官家还是一位王爷,未登上帝位,一登基就将荣氏封了贵妃,而皇后……早年自请去?佛堂清修,鲜少露面,没?多久是过世了。   当时以谢溥为首的百官还在垂拱殿外谏诤不?可废后,还是皇后亲自出面请罪,自陈不?贤,才压下?事端。   “你还知道这种宫闱秘闻啊?”崔妩晃着他的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官人这么爱听?口舌。   谢宥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娘子的好?奇心而已,“罢了,荣贵妃盛宠近二十年,这些事已不?重要?,你听?过就忘了吧。”   “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不?能往外说,回去?吧,对了,我不?在这两日?,你同舅姑是怎么说的?”   “我说陪你去?了一叶寺求药,之后偶遇贵妃,被留下?同游了一日?。”   “那就好?。”崔妩就知道他是最靠谱不过。   “娘子!娘子!”终于赶来的妙青和枫红远远就招手。   崔妩把手拢在嘴边,应道:“我没?事!”   这一趟意外让她们担心坏了,一路上崔妩和两人说了好?一阵儿知心话,后来谢宥才娘子要?休息为由,把她们赶了出去?,崔妩又回到?了他臂弯上。   一回到?谢府,荣贵妃的赏赐就跟着到?了。   对外的说法是荣贵妃在一叶寺偶遇了崔妩,与她相谈甚为投契,才赏下?东西,让她以后常进宫陪伴。   云氏本想?问些什么,但?见荣贵妃给她背书,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回藻园好好休息,在贵妃面前不?可失礼,丢了谢家的脸。   崔妩和赵琰短暂被劫持之事并未外传,她“偷”来的那枚令牌被送进了宫里去?。   荣贵妃的赏赐在赵琰的有心添补之下?多到?夸张,流水似的奇珍异宝送进了藻园里,崔妩兴高?采烈地清点过了,才送进了库房。   谢宥瞧着她高?兴的样子,又想?起找到?她们时,两个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有那个传信的女人说的话……   罢了,一个少年而已。   他能在贵妃面前说出对妻子的维护,却无法同崔妩坦言自己居然在意那一点小事。   既然说不?出口,就只能把那点醋味压下?去?。   谢宥只是一直跟随在崔妩身?后,也不?说话,就是寸步不?离,不?想?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崔妩也不?时回头看他   一眼,还会突然跑过来突然亲他一下?。   谢宥坐在椅子上,能躲开,就是不?躲,还蹙眉:“阿妩,这样不?——”   “不?端庄不?矜持,我知道啦。”   后半句她压低在谢宥耳边说:“那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我上马车,还在贵妃娘娘面前说视我如命,岂不?是大大的不?矜持?”   “我那是……一时情急,情不?、不?……”谢宥这下?既不?沉稳也不?坦荡,侧过脸去?,跟要?挨欺负的小媳妇一样。   “情不?自禁?”崔妩捧住他的脸。   俯视之下?,这家伙眉骨漂亮得像一笔水墨峰脊,垂眸时睫毛纤长浓密,不?见往日?淡漠之色,似在刻意勾人。   崔妩眯了眯眼睛,嗯,说勾人不?算污蔑了他。   “嗯……”他还应了。   崔妩心花怒放,又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我就喜欢官人这种情不?自禁。”   虽然谢宥不?能收进库房,但?这也是她财宝的一部分,这个财宝最费心力,但?也最得她喜爱。   整个藻园的下?人都瞧出了这对夫妻之间?化不?开的亲昵,不?时咬耳朵,窃笑着往这边瞧。   照着清点过库房就落了钥,崔妩照旧把钥匙丢进自己放私账的小隔间?,就赖着不?肯起来了。   谢宥把人拖到?腿上,给她按着肩膀,崔妩舒服得直哼哼,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的腰,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果然又挪到?她腰上揉按。   直到?崔妩睡沉了,谢宥才把她摆正靠着自己肩上的,吹熄了烛火。   —   一清早鸡还未打鸣,崔妩就睁开了眼。   她伸头看谢宥还睡着,怀疑官人是太累才会睡过头,忙推推他的肩膀:“官人,外头要?敲鼓了。”   他该去?衙门了。   谢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今日?不?必去?衙门,这两日?我都陪着你,继续睡吧。”   在展洪和赵琰的禀报下?,官家也体恤他对家中妻子的关心,准了谢宥两日?假,他什么都不?须做,只待在家中休息。   崔妩也不?扒开他的手,高?兴地问:“真的?”   “真的。”   黑暗中她摸索到?谢宥的脖子,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夫妻俩继续呼呼大睡。   把一切烦心事都抛开,崔妩昏天黑夜睡到?的午饭之后,把谢宥的胳膊都枕麻了,可她夫君甘之如饴。   午后崔妩还是懒散,挪到?了凉亭里躺着。   半亩荷塘花信正好?,水殿风来尽是菡萏清香,崔妩随手拿起冰鉴里的香梨咬了一口。   !   又脆又甜!   崔妩眼睛发?亮,果然心情好?吃什么都开心。   “好?脆啊,阿宥你听?听?。”   崔妩凑近谢宥,嚼嚼嚼,耳朵里都是“咔次咔次”的声?音。   谢宥认真地侧耳聆听?,只是听?不?太清楚,问道:“真的有这么脆吗?”   “这样听?不?清吗?那这样呢?”   崔妩揽过他,两个人脸贴着脸,耳朵贴着耳朵,她又咬了一口。   这一次,谢宥果然听?到?“咔茨咔茨”的脆响,能想?象到?梨子果肉被牙齿轻松干脆咬碎的样子。   “脆吧?”   谢宥笑着点了点头,“脆,甜不?甜?”   他竟也没?觉得崔妩这分享的法子奇奇怪怪的。   崔妩也点头:“甜呀!”   “那你多吃点。”   “你也吃,让我听?听?。”   很快,崔妩也听?到?了从谢宥嘴里传出来的“咔次咔次”的声?音,笑得直不?起腰。   他俩的脑袋还没?有分开,谁也没?觉得奇怪。   妙青和元瀚无语地看着跟有病一样的两个人,想?让郎君知道脆不?脆,给他咬一口不?就行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   但?崔妩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不?说外头的铺子,就说谢宥,一直在追问和赵琰被劫走那两日?的事。   他很聪明,想?要?骗他需要?费极大的心力,非得编得滴水不?漏不?可。   正如此刻,两个人在书房看书,他又问起:“你说自己是漆云寨的人,那些杀手竟然就信了?”   “那是因为我偷听?到?漆云寨那伙人说话,才假冒了这个身?份。”   “如此机密的事,他们怎么不?背着你?”   “机密的自然听?不?到?,但?我摸到?了令牌,又知道他们有交易,那飞仙散大伯就用过,用脑子想?也不?是好?东西,就假装寨主发?现了他们有不?轨的心思,质问之下?他们果然心虚,还有什么不?信的?   而且这伙人也并未信我,所以才要?抓我去?见魏国公,我只能骗一个晚上,天一亮就会露馅。”   若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还好?,但?阿妩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让他们相信,她是一个土匪?   谢宥还想?再问,崔妩先恼了,将书往桌上一扔,“问问问,一直问不?够了,烦死了!你就是想?我死在那伙人手上才好?,对吧?”   谢宥只是想?驱散心中疑云,他一向是谨慎周密的性子,遇事必得弄个清楚,何?况是同她有关的事,万想?不?到?会惹恼了她。   他忙去?哄:“怎可随意提‘死’字,你莫生气,我再不?问了,实是这次九死一生,稍有差池我们就……   唉,我从前不?曾知晓你聪慧至此,是以多有担心,也想?要?多了解一些内情,好?早日?抓住魏国公的把柄,捣毁漆云寨,往后再不?让这种事发?生。”   可回应他的只有崔妩的背。   手才搭上她的肩膀,崔妩就扭身?甩开,谢宥想?跟她面对面都办不?到?。   少年老成?的度支司使当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正巧妙青端茶进来,谢宥赶忙说:“娘子生气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着是陈述,实则是谢宥的不?知所措。   妙青愣了一下?,知道三郎君在求救,但?……这事不?该问她啊。   她假作明白:“好?,奴婢这就退下?,绝不?让人进来。”   然后就关门出去?了,留夫妻俩独自在屋中。   没?人教他怎么哄,谢宥没?处求救,只能用老一套:“阿妩,咱们去?首饰行置办点首饰好?不?好?,还是说你想?去?丰乐楼?”   老套又生硬。   想?这样打发?她?可惜崔妩刚收了一份大礼,对什么吃的玩的都没?有兴趣。   她仍旧不?理会,甚至挪到?了靠椅上,就想?离他远一点。   谢宥又追到?椅边,半跪着观察她的神色,“要?怎么你才不?生气,告诉我好?不?好??”   她“哼”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端的是高?傲冷艳。   谢宥又挤到?躺椅上,崔妩还要?走,被他强行抱住,“要?不?你就骂我一顿,要?不?咱们就算和好?了。”   还想?耍赖,哪有这么简单!   “官人从前不?是说什么……顺其自然,不?如等我自己气散了就是,巴巴来赔礼做什么?我是个小女子,闹的是小脾气,可担不?得官人屈尊来哄。”   可谢宥最不?想?受她冷脸,前两次被她刻意冷落,总不?是滋味,这才好?了两天,好?日?子不?过,吵架做什么?   他投降道:“好?了,全是我的错,难得休沐的日?子,二娘子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我置气了。”   崔妩被他搂着,对夫君放软了求饶的声?音分外受用。   但?她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就上来了:“那你给我念书听?,我就不?气了。”   这么好?哄,谢宥怎么会不?答应:“好?,你想?听?哪一本?”   崔妩站起身?,谢宥本以为她会去?书架上挑一本,谁知她却走回了内寝,从自己藏东西的小角落翻出了一本,抱着兴冲冲跑了回来,门也被她重新带上了,甚至是窗户。   谢宥顿感不?妙,果然,看着封皮上《销春愁》三个字,   “怎么了,念啊。”她催促道,把书往他手上推了推。   干燥修长的手,拿着卷边泛黄的《销春愁》,谢宥燕居时惯常穿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目下?无尘,崔妩早看得心思活络,念头滚烫,想?把他欺负一通。   他果然为难:“……阿妩,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成?亲时阿娘送的册子里混了这一本,其他的都   是图画,就这本有趣儿,你给我念念呗。”   孟氏本想?是给崔妩收拾些晓事的画册,结果把自己平日?偷瞧的收拾进去?了,又不?好?意思来问崔妩要?回去?,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妩这才知道孟氏私底下?还有这喜好?。   “来,读这一段。”   崔妩还特意翻到?春娘以身?相许的桥段。   见娘子不?容置喙,谢宥只好?拿起书,念道:“奴家幸得郎君相救,无以为报,只愿以身?相许,以蒲柳之姿伺候郎君……”   他读得艰难,崔妩心思最坏,这么一尘不?染的人,她不?止让他念风月本,还要?作弄他。   她轻呵着气,问:“然后呢,她是怎么舍身?的?”   “今宵真似神仙一般快……二人谁不?淋漓,只一径里研磨,鲜花绛镌,流水来过,李生闭着眼攀入生门,把得春娘如醉如痴,口中不?住……”   谢宥再念不?下?去?,眉头紧皱:“以后再不?能看这种书,误人子弟!怎可这般诱骗妇人,这妇人何?以轻易便依就了这男子?”   崔妩贴近他,很近很近,视线只盯着喉结,暗含意味,“风月话本里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是寻个由头,两个人共一处寻乐罢了。”   他不?解:“阿妩为何?要?看这些?”   崔妩脸色一变,将书撂到?一边去?,不?高?兴道:“官人自己不?上心,从来只顾着自个高?兴,还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同你……行房,我也不?懂,只能看些书,想?弄明白书中女子为何?人人着迷此道,好?给咱们行事添些意趣,罢了,官人嫌恶,不?念了。”   谢宥被她训得耳热,又把书拾了回来,“若是能教你开心,我自然是愿意学的。”   说这话时,书页都被他掐皱了。   “那便快念。”   “怎……怎的好?烫?李生埋着再不?肯出,笔管粗的麈柄在她津津径道……竭力……春娘叫个不?住……”   谢宥像开蒙小儿,从未读一本书这般艰难过。   崔妩见他脸红得着实可爱,在他耳侧亲了又亲,额头贴着他发?烫的耳廓,呼吸拂出。   谢宥圈着她的那条手臂,越收越紧。   念完了,谢宥偏头与她相抵,眼似火炭:“那阿妩……到?底想?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咱们一起找一找,好?不?好??”   她眼中带着学生求教般的清澈,“那李生是怎么做的?”   谢宥跪着抱她,探首轻吻,未尽的吻还残存一缕,他将脸埋在她颈间?。   不?一会儿,桃花似迎春来,在她玉霜似的脖颈、肩头纷纷绽放。   “这样,喜欢?”   崔妩抿着发?干的唇,点头。   他又低头,高?挺的鼻尖撇去?她的衣襟,衔取那坠团儿上嵌的红缨,吃得咂嗞有声?。   “唔哼——”崔妩下?意识拢了腿,那潮了。   他眼睛幽暗又明亮,齿关轻扯:“这样,也喜欢?”   “嗯。”   霜色莹圆的坠团儿被谢宥拢在一起,虎口端着底儿,张口,一齐扫过顶尖儿,崔妩倒吸凉气,腿愈发?并在一处,扭绞。   她开始想?让谢宥……对她再凶一点。 第040章 书房   已经亲了……太久太久。   崔妩靠着椅背婉伸螓首, 整个人宛如一碗渐化的冰酪。   任由谢宥的吻如雨下,挣扎片刻,她朝他敞了壑隙, 声调婉转:“阿宥,你?到底要不要?”   此刻的崔妩大胆又勾人,如甘凉味美的雪冷元子,已被谢宥半解,她动了情, 也不肯谢宥太过冷静,非要勾他和自己一样混乱、糊涂。   已经不再需要话本?, 谢宥抬手?覆盖, 崔妩“嗯”了一声,气息都止住了。   还未呼吸,手?指按搠没入,崔妩搐动一下。   “嗯……春娘、春娘也喜欢这?样吗?”   她正坐想换为侧坐,被谢宥按住不住,手?亦再没入更里, 如触春潭,“春娘她说,不要,阿妩, 你?呢?”   崔妩抚着谢宥的脸, “她说不要,但也没扯李生的手?, 对不对?”   对, 还往他手?上送,谢宥按住那隙间躲藏着的, 如摩挲一颗嫩番豆儿?。   崔妩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应,弹起来抱紧他的脖子,为求抒解,也在往他长指上碾着自己,想把隙上的珠儿?压得?熟圆,辣痛,又求饶地喊“阿宥”。   显然,他做对了。   崔妩求道:“你?也让我欢喜,好不好?”   谢宥意动,可看外头还是白日,便扶住她肩膀,字字艰难:“阿妩,时辰还早。”   行事也要循时,不可白日宣……况且这?里还是书房。   崔妩喃喃道:“晚些我就没这?个心思了,算……”   忽被一股力道压住,惊呼声没在缠吻之中?。   谢宥再不犹豫,撕扯去阻碍,抱她稍高,秉炙杵紧捣了那潺潺妙径,惹得?崔妩惊呼,却又淌个不住。   他也感知到了这?一回不同,阿妩径道润柔,又肯容留他,甚至……在缠他。   两?情契合之时,最牵动神魂,谢宥已经顾不上轻重,不给崔妩挣扎告饶的机会,目视着那蠢物?,把她寸寸霸占。   崔妩泪茫茫、汗津津的,冰酪在一摇一晃下,彻底消融,手?臂细白如年?糕,绕着夫君的脖颈,缠着他的手?臂,让自己不至于孤立无助。   谢宥也早忘了还是白天,是在书房,是该靖愚明理,一曝十寒的地方。   管它何时何地,谢宥全不在乎,只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不肯受诗书普度。   荒唐到山海溃败,崔妩惊叫一声,几乎要被拥抱折了腰肢,犹想他再抱紧自己。   阳货在径道迸满了渧水,弹出之后,炙杵还在扬扬吐露,碌圆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谢宥跪着,身躯挺拔漂亮,眼眸绚烂勾人,他意犹未尽。   这?一次,崔妩终于去看自己,那漉漉花萼微张,像鱼儿?吐水,和刚逞凶的阳货遥相对望。   她轻出着气儿?,抬手?抚摸谢宥的脸,被他握住,亲了一下。   —   陪了崔妩两?日,谢宥终于要去当值,结果一早到衙门就被宫里宣了去,事关?江南巡盐之事,但也不只是巡盐。   同日,崔妩也被荣贵妃召进内廷。   在进庆寿殿之前,崔妩先遇到了赵琰。   他的伤腿终于得?到了重视,医正不但给他用了最好的伤药,上来夹板,官家更赐肩舆代步的殊荣,赵琰但凡有一点挪动,都是前呼后拥,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走。   此刻他坐在肩舆,让四个小黄门抬着迎面而来。   “好巧啊。”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撑着下巴,晃着腿跟她寒暄。   崔妩低头行礼:“臣妇见?过六大王。”   “医正说,你?确实?……救腿有功,不然本?王这?条腿就废了,这?个是赏你?的。”   赵琰手?里的,是一串光彩夺目的长寿宝玉。   崔妩定?定?地看着那串宝玉,又瞧向他腰间。   察觉到她的视线,赵琰惊讶于她的敏锐,侧身挡住腰间宝玉。   只两?日的时间,赵琰能找到不少宝石,却一时凑不齐比腰间那串更好的宝石,毕竟是阿爹在自己内库里挑的,就是凑齐也废了几年?,在他三岁生辰的时候送予了他。   凑不到,赵琰送礼又不想太寒酸,便从自己那串拆了一半,凑了一串给她。   结果一下就被发现了,他有点挂不住脸,恶声恶气道:“你?快拿着吧,不然老盯着本?王的东西!”   崔妩低垂螓首:“这?么贵重的宝物?,臣妇不敢领受。”   赵琰气结:“你?有什么不敢……”   说到一半他顿住。   此刻的崔妩穿着曳地浅赭长裙和薄纱披帛,梳双蟠髻,腰间悬玉,首饰灿然,整个人与?颊边珍珠一样温润,一样低眉顺目,正是一位高门佳妇的典范。   那个泼辣的、匪气十足的崔妩好像消失了,她变得?和宫门里所有循规蹈矩的女人一样。   但错的也不是她,这?是宫里,人人都要守规矩。   重聚如此,兴冲冲准备的礼物?又被拒,让赵琰很是郁闷。   “拿着。”少年不   高兴地塞她手?里。   难得?这?么费心准备东西,她竟不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领受,少年?期盼的心情转瞬减半。   “太贵重了。”崔妩还是推拒。   她一个妇人能接宫妃的赏,绝无理由接皇子送的厚礼,礼物?她想要,但也得?迂回一下吧。   “请拿着吧,这?是琰儿?给救命恩人的一份心意。”背后传来荣贵妃的声音。   “六大王赏赐臣妇的已经足够多……”   崔妩转头,在见?到荣贵妃时,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一次她未戴帷帽,崔妩终于得?见?荣贵妃的庐山真面目。   她听闻贵妃年?近四十,可眼前女子瞧着却不过三十岁,大抵是岁月忘了在脸上走过,贵妃肌容胜雪,容色丽质绝俗,眼睛更宛如闺阁女子般清澈如水,只是……   这?眉眼瞧着实?在太过熟悉。   崔妩也不想自作多情,但眼前的荣贵妃,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特别是眼睛和鼻子。   天光之下,荣贵妃也将她瞧得?更清楚,心中?触动亦不比她小。   她的小融儿?,就是有这?么一双眼睛。   “娘娘……”赵琰也猜出了她们为什么会呆住,看来不是只有自己生出错觉。   二人回过神来,崔妩行礼,荣贵妃抬手?扶起她,手?中?帕子在眼角处擦了擦,“进来坐吧,本?宫等你?许久了。”   “臣妇怎敢让贵妃娘娘久候。”   崔妩被荣贵妃挽着手?往里走,在见?到宫室内景时,更有些诚惶诚恐,贵妃更不愧是帝王的宠妃,庆寿殿布置并?非富丽堂皇,而是望之不似人间。   这?儿?大概汇聚了靖朝最好的能工巧匠,他们定?然费尽了毕生心血,才筑就出这?样的宫殿,一色白玉琉璃为地,葳蕤云霞为顶,深阁琼楼,珠宫贝阙,虚窗静室,悱恻漫长,在内廷里雕琢出了不逊瑶池的仙境。   荣贵妃边引路,边把跟着的赵琰阻住:“琰儿?,我想同二娘子说这?女儿?家的话,你?自己在外间玩。”   本?要往里走的肩舆停在殿门外,赵琰不想答应,可两?人已经进了内殿,谁也没理他。   崔妩本?想坐在下首的绣墩上,荣贵妃却请她坐在软榻另一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几,亲近非常。   “二娘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从那时到而今……正是二十年?。   荣贵妃立刻备受鼓舞。   原来她自见?了崔妩一面后,虽听说她旧居杭州,有些失望,但夜里仍旧辗转反侧,不肯彻底放弃希望,今日请她进宫,还是想再试探一回。   荣贵妃又问道:“你?……可曾去过信州?”   这?贵妃为什么总问自己这?些?   崔妩看着她与?自己肖似的脸,心中?浮起一些离谱的猜测,想再回答已是艰难。   她发呆太久,荣贵妃的心提起:“二娘子?”   宽大袖袍下,崔妩右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摇头笑道:“没有,臣妇并?未去过信州。”   发呆那一刻,她想了许多。   荣贵妃倾身问道:“会不会是年?岁太小,忘记了?”   “崔家二房从四十年?前就住杭州,臣妇自幼在江南长大,从未听过什么信州,该是……没有去过的,贵妃娘娘为何这?样问?”   刚冒出的希冀又被浇灭,荣贵妃扭头挡住有些狼狈的神情,“没什么,只是……只是觉得?你?模样像是信州人。”   这?个孩子跟自己长得?这?么像,年?岁又对得?上,难道真不是她亲生的吗?   有梳双髻的小宫女进来行礼:“娘娘,司膳局刚送过来的糕点。”   “送进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打?帘的、端盘的、揭盖儿?的,几下就将糕点摆满了小几。   崔妩扫了一眼,都是信州当地的糕点,这?位贵妃还真是执着。   荣贵妃问:“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   “嗯?”她抬头,有些不解。   荣贵妃这?句话是用信州话说的,她本?期盼崔妩能听懂,可她目露迷茫,显然没明白。   “本?宫问你?爱吃哪样?”她重复了一遍。   崔妩假作恍然,道:“这?些糕点臣妇不曾见?过,但既是娘娘宫里的糕点,一定?样样都好吃。”   “是吗……那多吃一点,”她将一块装着向杨糕,“这?一碟……是本?宫从前喜欢的。”   崔妩拿起尝了一块儿?,是正宗的信州糕点,司膳局一定?是请了信州当地的厨子。   其实?这?向杨糕是街边最寻常的糕点,阿娘曾经给她买过,三块铜板一小块儿?,只不是御厨做的,用料不及这?一口考究。   可当时的她和阿娘很难得?吃上肉,莫说是糕点,崔妩刚拿到饼,站在摊子前就吃了起来,芝麻落满了衣襟,阿娘笑着给她拍去。   “喜欢吃,咱们下一回再来买。”   那句话,隔多少年?都会在她耳边回荡,清晰如昨。   崔妩只有一个阿娘,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被崔信娘害死了。   旁的,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放下向杨糕,崔妩问道:“娘娘刚刚说的是哪儿?的话,臣妇从未听过?”   “是信州方言。”   “原来娘娘是信州人。”   荣贵妃摇了下头,又点头:“是啊,旧年?曾住信州……罢了,时日太久,我也早就忘干净了,不过这?些糕点确实?出自信州,你?可喜欢?”   “喜欢……”   “那就多吃点吧。”   荣贵妃看着她吃东西,好像那失散的孩儿?还在眼前。   “前两?日的事琰儿?都同我说了,二娘子,真是难为有你?在,要是换作别的任何人,琰儿?就回不来了。”荣贵妃终于歇了试探她的心思,同她真心道谢。   “是六大王聪慧,也能吃苦,不然臣妇与?他都走不出来。”   “可你?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如何这?般能吃苦呢?”   “当年?杭州曾遭匪患,家父有了计较,交代过臣妇兄妹二人若遇匪徒该如何行事,后来臣妇跟随兄长游历,风餐露宿的日子也过过不少,是以同养在深闺的女郎不大一样。”   荣贵妃点了点头:“如此心性,若你?是男子,定?然有自己的一番功业,只可惜……   不过谢家是大族,尊贵有了,日子却同样不易,所幸你?心性坚韧,谢三郎亦聪敏旷达、少年?老成,你?们夫妻相互扶持,风雨同舟,定?能把日子安稳过好。”   “有了娘娘这?句话,臣妇自是顺风顺水,百事无忧的。”   两?人闲叙了一会儿?,宫女快步进来传话:“贵妃,官家来了。”   荣贵妃起身去迎,崔妩跟着起身蹲下,并?未抬头。   只听得?外间赵琰喊了一声“爹”,又有珠帘轻动,崔妩察觉到人已经走到面前了。   “你?就是谢三郎的息妇?”   崔妩脑袋更低:“是,臣妇崔氏,见?过陛下。”   “请起吧。”   身穿常服的男子端正儒雅,崔妩未想到一个执掌江山的君王原来是这?样温和无害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他连冤杀了叶家都不敢认,崔妩又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了。   官家乍见?崔妩,也怔了一下。   荣贵妃适时解围:“官家也觉得?崔二娘子与?妾有些相似吧,她又救了琰儿?,两?人投契,恍惚之间,妾还以为自己什么时候生了个女儿?呢。”   看来不过是巧合,官家点头:“都是有福气的面相,也是缘分。”   以崔妩的出身嫁给谢三郎,在他看来确实?有福。   官家不欲与?官眷久待,便牵着贵妃的手?走入另一重门。   荣贵妃扭头对她说道:“二娘子且坐一会儿?。”   “是。”   崔妩目送帝妃消失在帘后,只一意望着荣贵妃脸上的笑。   瞧不出她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   人走之后,崔妩环顾着明珠一样的庆寿殿,檀木作梁玉璧为灯,赵琰在绡纱垂帘另一头的锦榻上坐着。   他有些百无聊赖,正给几只狸奴戴上宝石和丝绸做的小衣裳,看着它们在织金地毯上跑来跑去,追逐一个金丝做骨,鲛绡为面的玲珑滚灯。   崔妩忽然   笑了笑,只是眼底不见?笑意。   重门之后是又一处静室,临着一亩睡莲,天光云影徘徊在回廊之中?。   “魏国公之事,官家可有处置?”涉及亲子遇刺,荣贵妃追问得?紧。   魏国公劫杀皇子,罪不容诛。   官家叹了口气:“一切只是杀手?口中?所说,没有证据,魏国公还不能以此罪论处。”   荣贵妃有些激动:“官家是觉得?妾以亲子的安危,诬告魏国公?”   官家忙将她拉到身边,哄道:“怎么会,只是既是杀手?,连死都不怕,怎会轻易交代雇主,若是交代了,只怕……是诬陷。”   “是二娘子假装漆云寨的人,那些杀手?才说要带去见?魏国公,何来诬陷?魏国公和土匪有勾结,官家你?就不气吗?”   “漆云寨兹事体大,这?件事我已经吩咐皇城司去查,还要再等一阵,放心吧,伤害你?和琰儿?的人,我是不会放过的。”   荣贵妃擦着眼泪:“妾也不想揪住一个魏国公不放,可妾是做娘亲的,要给自己孩子讨一个公道,寻常人家还能去季梁府衙击鼓鸣冤,妾除了和官家哭求,还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天家之人怎可随意让人欺负去,此事不出一个月,魏国公若真做了,不用他承认,我照样杀他。”   荣贵妃心道,只怕魏国公就是个添头,真正动手?的不定?是你?哪个宝贝儿?子呢。   官家不欲再聊魏国公的事:“方才同谢三郎的娘子在说什么?”   她也就坡下驴:“不过是吃食上的闲聊,她合臣妾眼缘,又救了琰儿?,臣妾心中?喜爱她,就留着多陪了一会儿?。”   “难得?有合你?眼缘的,这?么多年?除了琰儿?,也未见?你?对什么人上心,可是因为那娘子的样貌……”   官家并?不知道荣贵妃有过一个孩子。   荣贵妃摇头:“臣妾看重崔二娘子,不也是对琰儿?上心吗?经此一事,琰儿?懂事了很多,更是与?二娘子投缘,虽说男女有别,但我瞧着那娘子同我们有缘分。”   “说来谢三郎也算我的师弟,谢家更是朝中?肱骨,谢溥之后唯有谢宥值得?我委以重任,这?次为了他下江南的事,该多给良臣些安抚。”   “官家说得?是。”   帝妃二人在静室内说话,崔妩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   赵琰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她扯着嘴角捧场地笑了一下,他立刻单脚就跳了过来,坐在荣贵妃先前的位置上。   赵琰嫌弃地看着桌上的糕点:“阿娘总喜欢吃这?些粗陋的东西,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粗陋吗……崔妩又拣了一块尝。   “你?有心事啊?怎么一副伤春悲秋,要死不活的样子?”赵琰都疑心那两?天的事只是自己幻觉。   崔妩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演你?被抓的时候。”   “你?……”赵琰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当时那叫沉稳,不过你?这?嘴啊,早晚得?挨打?。”   崔妩嗤之以鼻,嘴上还得?恭敬对待这?位龙子:“六大王要怎么打?臣妇啊?”   “本?王说的是别人!本?王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赵琰大方摆手?,下一句又凑近:“崔二娘子刚才在我娘面前装贤妇,憋坏了吧。”   死小鬼!   崔妩看着他不说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你?说话啊,被糕点噎住了?”   赵琰催了一声,见?官家和荣贵妃出来了,又轻蹦着躲回锦榻上,崔妩又赶紧站起来行礼。   “封崔氏为凤阳郡君,赐朝冠大衫,让全兆和去拟旨吧。”   官家身后的内侍班都知赶紧应声去办。   崔妩没想到进宫一趟,还捡了个诰命,不过她夫君品级已够,是官家心腹,自己又救了皇子,这?个诰命来得?也不算突兀。   “臣妇谢陛下隆恩。”她依礼数谢了恩。   官家吩咐完这?句就离开了,荣贵妃扶起她:“好孩子,今日耽搁你?在庆寿殿许久,时候不早了,本?宫就不留你?了。”   荣贵妃甚至让宫女把没吃完的糕点给她打?包了。   “臣妇告退。”   见?崔妩要离开,赵琰轻快地跳了起来:“宫里很容易迷路的,你?小心乱走冲撞了哪个贵人,我领你?出去吧。”   赵琰走在崔妩前面,那神情好像带着一个勉强能忍受的麻烦,后面一群人手?忙脚乱跟上,劝他慢些走。   荣贵妃不经意间从花窗看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庆寿殿。   崔二娘子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琰儿?似乎在生气,可气了一会儿?,又跟二娘子有说有笑的。   若她的融儿?还在,姐弟和乐,相互扶持,大抵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荣贵妃不由暗自神伤。 第041章 吃醋   “六大王你这?腿不?是好了吗, 怎还坐肩舆,实在?有些娇滴滴的。”   崔妩都不?太想跟他走一块儿。   宫人听得胆战心惊,连带肩舆都晃了一下?。   谁知崔妩一损他, 赵琰反倒舒坦起来了,得意道:“这?是爹爹吩咐的,现在?阖宫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坐,你想坐还不?够格呢。”   “要折断一条腿才能坐的话, 臣妇还是走路吧。”   肩舆又是一抖。   赵琰也?不?在?乎,在?她眼前甩了甩那串还没送出去的珠串:“那这?珠子你到底要不?要嘛?”   “六大王, 这?于礼不?合, 但您硬要贺臣妇得封诰命之喜,臣妇也?实在?难以推拒。”   崔妩直视前方,张开了袖子。   赵琰也?算机灵了些,直接丢到她袖子里?,□□脆利落地拢住。   一摸到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崔妩才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翘起的嘴角根本收不?回去。   那副嘴脸感染了赵琰。   就是嘛,他送她东西, 就得这?么高兴!   “你摸摸, 那块独山玉细腻柔润,是整个矿里?玉质最好的一块, 入手微暖, 我瞧着你是女子,才挑得这?块, 还有那颗绿碧玺,纯正艳丽,跟我殿中?狸奴的眼睛一样好看……”   “好好好,颗颗都这?么好,臣妇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找个最漂亮的盒子,摆在?正堂上,日?日?瞻仰。”   “嘶——”赵琰打了个寒噤,“你少在?这?儿拍马屁。”   崔妩看他分明受用得很,又夸了几句,赵琰在?肩舆上都快蹦起来了。   走到一半下?起了雨来,小黄门赶紧给赵琰打起伞。   “别给我撑,给崔二姐……哎呀,给她撑!”赵琰推开伞。   小黄门为难道:“六大王,伞只带了一把……”   “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崔妩凑近了肩舆:“咱们凑近些,一起撑吧。”她可不?敢让这?祖宗感冒了。   赵琰还挺开心,挪到靠近她的一边:“这?样也?好。”   说是一起撑,但赵琰悄悄把伞往崔妩那边推。   崔妩看到,只作?不?知。   赵琰倒是志得意满,一点小雨而已,比不?上他在?山里?吃的那些苦,自?己也?是历经了风雨,长成一个能遮风挡雨照顾人的大男子汉了。   宫门之外,日?映岚光,雨收黛色,青色雨幕下?伫立着一位玉面郎君,擎着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谢宥面见过官家,在?此处候着娘子一道归家。   崔妩一见着,笑得更开,喊了一声:“官人。”   她走入雨帘,要到谢宥伞下?去,那等候的人看到她,也?立刻迎了上来,不?让她多?淋雨。   走进谢宥的领地,崔妩遂感安心,“你等了多?久?”   他将夫人被雨打湿的碎发抚平,道:“就一会儿。”   “谢三郎。”赵琰抬手让人放下?肩舆。   “六大王安好。”谢宥整袖行礼,肃肃如松下?风。   打眼就看见崔妩手腕上的珠串,又看向赵琰腰上少了一半的长寿宝玉,还有二人同样打湿的半个肩膀,谢宥笑意渐淡。   赵琰看看他,又看看崔妩,真?是般配,不?过也?只是表面。   赵琰好奇谢宥到底知不?知道崔妩的   本性,这?对夫妻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起去的?   他开口,却是为别的事:“谢三郎觉得,魏国公的事皇城司该从何处查起?”   “比起查杀手是不?是魏国公派的,不?如查魏国公在?做的生意,买卖往来痕迹颇多?,不?过这?件事并未得官家重视。”   崔妩垂目不?语,她当夜就与谢宥说了魏国公和漆云寨交易的事,反正赵琰也?知道,她只是没想到官家竟一点不?在?乎。   魏国公也?清楚这?点,杀手被灭口之后线索全断,就算猜出是他派人刺杀,也?难查到他身?上,但做生意就麻烦多?了,要想撇干净关系可不?简单。   只是官家仍旧以为这?药粉同前朝五石散差不?多?,而且那药价比黄金,只在?权贵之间?流通,出不?了什么大事,因为未多?加理会,甚至他在?批劄子疲累的时?候亲自?试过一回。   甚至想得更深一点,魏国公的生意做得很大,怕是官家私库也?要这?些银子填补。   那他当初知道这?生意的下?线是漆云寨吗?   “该早日?让官家知道那药的危害。”谢宥还在?说。   崔妩在?袖下?牵住她的手。   谢宥这才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不?想崔妩再在?雨中?久待,他说道:“六大王若无别事,臣带内子先回家去。”   “请吧。”   赵琰看他们转身?往马车走,忽然又问:“对了,谢三郎,你夫人在府中行事……也是那么泼辣的吗?”   崔妩站在?谢宥背后,威胁的眼神似要赵琰扎穿。   谢宥不?欲与人谈论自己夫人的行事性情如何,只问道:“六大王问起这?个,是臣的夫人在?庆寿殿有何失礼之处?”   “那倒没有。”   “那便好,她从未独自?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贵妃娘娘,虽面上镇定,想来心里?必定惶惶不?安,臣先带她回家安置妥当,少陪了。”   谢宥说罢,牵着崔妩上了马车。   这?个谢三郎……跟他在?这?儿打太极呢。   赵琰无趣地拍拍肩舆:“回吧。”   —   庆寿殿的客人已经离去,荣贵妃兀自?又坐了好久。   当初王靖北以军权投效,又知道她二十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愿意私下?为她在?民间?找寻,荣贵妃才肯开口为他求情。   可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小融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真?的还能找回来吗。   现今,她忽然又遇着这?么个人,会不?会是老天爷可怜她,把女儿重新?送回她身?边了?   会是她吗?   可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信州。   会不?会是她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荣贵妃不?肯轻易死?心:“去崔家问一问,崔妩到底是不?是真?的从小就生在?江南。”   “她不?是还有一个状元哥哥吗?本宫想见一见他。”   想来想去,她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些破局之法。   等赵琰回来,荣贵妃还在?那里?坐着。   “娘娘,您怎么了?”   赵琰看到她额头上都是汗,拿帕子替她擦去。   荣贵妃拿下?帕子,道:“阿娘没事,只是……天太热了。”   赵琰又吩咐:“快把冰鉴抬近些。”   “我的琰儿这?几日?怎么这?么孝顺?”她既高兴又不?解。   “就是——”赵琰有点不?好意思,“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儿子知道什么于自?己是最重要的,才格外珍惜。”   听到他这?话,荣贵妃心中?不?知多?熨帖,直搂着他唤“乖孩子”。   “还有一个,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崔氏有些像……”   赵琰仰头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   荣贵妃眼中?泛出光彩,握住他的手:“你也?觉得她像我是吗?”   “娘娘,这?是不?是缘分?”赵琰觉得格外奇妙。   荣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或许她真?同咱们有缘呢,我瞧着她……像你姐姐。”   “什么姐姐,娘娘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吗?”赵琰心底涌出一丝异样,变得不?安起来。   “阿娘当然只有你一个孩子,只是说若你有一个姐姐,该就是这?样的,二娘子到底救了你,你日?后见着她,多?敬着护着些,好不?好?”   赵琰确实想有崔妩这?么一个姐姐,但她要真?是自?己亲姐姐,那心情又不?一样。   她若是自?己的姐姐,赵琰对她再好也?无妨,但若是阿娘的亲女儿……   这?么多?年,阿娘始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赵琰习惯了独占她的关爱,要是再多?出一个孩子来,阿娘的关爱和注目分一半出去,他万分不?愿意。   见她否认,赵琰安下?心来:“不?用娘娘说,琰儿当然也?会护着她。”   “阿娘的琰儿长大了。”   荣贵妃欣慰,也?是为娘的该为他计较打算的时?候了。   “阿娘,我想办一场宴会,最好还是借您的名头办。”   那样爹才会愿意露面。   “嗯,什么宴会?”   “名头无所谓,只是想让阿爹知道,魏国公已经留不?得了。”   赵琰经谢宥提点,已经想出了对付魏国公的招。   “既然如此,阿娘正好也?有几个人要请。”荣贵妃已经想好名目了。   —   马车上。   崔妩靠着谢宥,闭上眼睛假寐。   可谢宥已经听到了她压抑的叹气声,“心情不?好,是受委屈了?”   她把脸都压在?谢宥胸膛上,闷闷地说:“没有,贵妃娘娘很好,官家还给我封了诰命,凤阳郡君呢。”   谢宥把她好好抱住:“那怎么不?见咱们的凤阳郡君笑一笑呢?”   “我就是突然想我阿娘了。”   她孤零零躺在?信州城外坟茔里?的阿娘,死?之前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肉。   “是我不?好,那日?崔家出殡,同岳母分开你就出事了,到现在?也?没回崔家一趟,要不?要我休沐的时?候陪你回去?”   “不?用,这?事她也?不?知道,总回娘家让她平白担心而已,你抱我一会儿就好。”   何况崔妩也?不?想遇上崔珌。   谢宥把她抱紧,为她驱散淋雨之后的寒气。   崔妩刻意要把荣贵妃抛之脑后,取下?赵琰送的珠串给谢宥看:“六大王赏的,好看吗?”   “不?好看。”   谢宥确实不?觉得好看,这?应该不?算违心之语。   浑然不?知说这?话时?,自?己已经眼睛向下?,嘴巴朝上,根本没去看。   “啊?”   崔妩又仔细瞧,每一颗都是珍品,凑在?一块儿还能难看吗,“难看在?哪儿?”   谢宥仔细斟酌着话:“和你哪条裙子都不?衬,这?珠串不?似女儿家戴的,粗犷了些。”   说完他抿紧了唇,为自?己越发失了公允的话而羞赧。   “是衬你些,不?然你戴好了。”崔妩把珠串挂在?他金鱼袋的旁边。   谢宥取下?珠串,放在?一边:“没什么好看的,罢了,你喜欢就拿着吧。”   “那官人给我买几身?衬这?串珠链的裙子吧。”   “元瀚,去相国寺。”   崔妩不?解:“不?是回家吗?”   “给你买几身?最不?衬这?珠串的裙子,还有最衬你的首饰。”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挑衣服首饰,自?己的衣裳都是阿妩挑的,所有只要是阿妩喜欢的,定然不?错,只这?个珠串除外。   崔妩被谢宥的话逗笑了,“我只是玩笑而已。”   过了片刻,她后知后觉仰头看他:“阿宥,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   两个人对视着,崔妩在?等他回答。   谢宥忽地把她抱起来。   在?承认和狡辩之间?,他选择了沉默。   “那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呀,脾气也?差,他陷于危难被我救起,才对我好些,阿宥,这?个醋你也?吃呀?”   崔妩既惊讶,又觉得好笑。   “我知道……”   他把脸贴在?崔妩心口,少有的无措,跟娘子央求道:“所以你现在?别说话,也?别看我。”   崔妩的心骤然间?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变得极为不   ?安。   若他那么在?乎自?己和别的男人有牵连,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介怀,那来日?徐度香出现在?他面前……   该是怎么样的呢?   偏偏她最能体察谢宥的独占之心,她对他亦然。   就是明白,才担心来日?。   —   封诰命的圣旨紧随着他们归家送到了谢府。   云氏终于展颜一次,但又觉崔妩实在?是沾了自?己儿子的光,以那个出身?,也?只能赞一句“崔氏命好”。   高氏酸得不?行:“官家还真?是爱重三郎君,升官才多?久,就给崔妩封了诰命。”   说着,眼神就看向身?侧的谢宸。   她们都不?知道崔妩救了赵琰的事。   谢宸志不?在?官场,被娘子盯着,反瞄她一眼,打消她的希冀:“咱们屋里?你说了算,我都要沾你家里?的光,你什么时?候能耐大了,给我挣个诰命官人来,我也?能当。”   高氏气得捶他,“怎么就嫁了你,我怎么就过得那么窝囊呢,你还先人一步呢!混成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谢宸躲着她的拳头,不?满道:“你也?先人一步嫁了呀,有些事,它就是赶巧不?赶早的嘛,晚一点,这?诰命不?就你来当了?”   “你还敢编排我!”高氏气得都哭了。   “行!我错了错了,你哭个什么劲儿,”谢宸赶紧去哄,“这?日?子哪里?亏待你了,没少吃没少穿,强出那个头做什么?”   “强出头?我家四代公卿,我现在?连一个江南土丫头都比不?过了,我强出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儿!”   二房院子里?的动静不?小,闵氏本要迈进来的腿又收了回去。   闵氏的侍女紫竹道:“娘子,高家也?不?能靠一辈子啊,咱们还去讨好她做什么,不?若去藻园那边?”   闵氏笑道:“崔氏太聪明了,由?不?得我们糊弄,但只要不?惹到她,她也?不?会来作?弄我们,根本无须去讨好,至于高氏……没人捧着她,她是会找麻烦的。”   崔妩不?肯捧着她,就只能由?自?己来。   要是这?个家里?没有高氏就好了。 第042章 加更   晚间云氏召集了息妇和孩子们在一块用饭, 人人都在贺崔妩的?喜,只有高氏埋头用饭,不?言不?语。   散了晚饭, 众人各自?回屋。   崔妩在经过高氏时,特特让妙青端着朝冠大衫跟在身后,还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天大的?好事?,二嫂你都没讨上,怎么就落我?头上了呢?”   高氏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一个诰命嘛!眼皮子浅的?东西?, 谁稀得!   浑然?忘了自?己在屋子里和谢宸闹的?那一阵。   她反唇相讥:“水月庵的?事?你忘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反正也是身子亏损, 老天爷才可怜你, 让你好好长一回脸而已?。”   崔妩早就知道她要?翻出旧事?来,便无奈道:“那的?确是一场大劫难,要?不?是官人体贴心疼,我?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就如?同今日,他一升任司使, 就给我?请了诰命,我?道是为什么,他只说什么让我?安心之类的?话,生怕我?不?开心,   不?知道二嫂你懂不?懂, 那种什么都不?说,官人就把所有事?都扛下?来, 一切都打点好的?感觉?算了, 二伯也是有本事?的?,想必二嫂想要?什么, 他也一样会挣来,唉,也不?知官人打江南替官家办完差事?回来,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常言道‘女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我?终于是明白,这恩宠再?多?些,藻园的?库房都要?放不?下?了,嫂子也要?多?督促些二伯才是,谢家人人都得官家嘉赏,才能长盛不?衰,不?是吗?”   崔妩唧唧歪歪一堆,高氏嘴都要?气歪了。   怎么每一次都让她这么得意!   等崔妩走了,闵氏悄步跟上高氏,劝道:“二嫂嫂莫生气。”   “我?怎么会不?生气!”   “二嫂嫂的?,谢家这一代魁首除了三郎不?做他想,板上钉钉的?事?,将?来整个家族都要?仰仗三房,何必同三嫂闹得不?愉快呢?”   “这不?是她自?己来找不?痛快吗?何况你没看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没见过好东西?,一个诰命而已?,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娘还是国夫人呢!”   闵氏提点道:“二嫂嫂怕什么,虽说现?在让三房抢了先,但你不?是说三嫂身子有异吗,既然?子嗣艰难,下?一代成材的?是哪房可就说不?准了。”   高氏慢慢回转过来,是啊,三房现?在得意有什么用,崔妩是实打实坏了身子,她今朝得意,晚景却必然?凄凉,三郎君为了美色再?糊涂些时日,她的?筱儿不?就先人一步了嘛。   那头闵氏还在说:“咱就说大房的?庆哥儿,已?经能写诗了,家塾的?夫子都夸赞他有麒麟之才,说不?准咱家下?一个宰辅大相公就是庆哥儿呢。”   高氏斜了她一眼:“你觉得我?的?筱哥儿不?配?”   庆哥儿那个亲娘通奸的?,能成什么气候!   闵氏迟疑道:“筱哥儿到九月也才两岁,怕是请先生开蒙都嫌早吧……”   “筱哥儿不?到一岁就会喊阿娘,比别个聪明百倍!”   早晚,高氏会挣回这口气。   一回房中,高氏就环顾了一圈,问道:“谢筱呢?”   侍女道:“筱哥儿晚饭用得多?了,奶娘正抱着在东厢睡觉呢。”   “去把他捉过来!还有,当初教三郎君那位先生,明日请到府上来,给筱儿开蒙!”   高氏踌躇满志,非要?把自?己儿子培养成比谢宥还要?出色的?人物不?可。   藻园里。   跟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荣贵妃的?请柬。   “赵琰要?选陪读,帖子送到咱们府上做什么?”崔妩一点见他们的?心情都没有。   “他该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谢宥催她喝了一碗姜汤,又敦促她去沐浴,洗去寒气。   崔妩挑了挑他的?下?巴:“你急什么,是要?跟我?一道吗?”   谢宥一怔,戳戳她脑袋:“不?可净想浮蘼之事?。”   她戏弄之心起,趴他背上咬耳朵:“我?也只是想一想,哪回真正办事?的?不?是阿宥你呀?天这么早就催我?去沐浴,怎么,莫不?是想带我?到哪儿胡闹去?”   “阿妩——”谢宥拉长的?声调好似告饶,无奈道:“今年不?知天时还是怎的?,你总染风寒,我?才想谨慎些,快去吧。”   崔妩打蛇随棍上:“好吧,我?知道你对我?最?着紧我?了,是不?是?”   他笑起来格外好看,一副拿崔妩没办法的?样子,“是。”   “不?行,你得重复一遍啊——”   谢宥摸摸她的脑袋:“是,我?对阿妩最?着紧了,快去吧。”   “喊我?一声心肝。”   “……”   在崔妩的?不?依不?饶之下?,谢宥终于喊了一声:“心肝。”   “听不?见。”   “心肝……”谢宥还附赠了一口。   他是真的忍不得崔妩这磨人的?样子,改亲作咬,既是吓唬她也是情不?自?禁。   两个人为着沐浴这小事?拉拉扯扯,浪费了许多?时间,最?终,崔妩跟他讨了一个绵长的?香吻,才悠悠去了净室。   她就是喜欢重规矩有原则的?谢宥,这让他对她的?一切迁就和让步都格外有价值,令崔妩获得的?愉悦感翻倍。   马车上那点忧虑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来日的?事?来日再?烦,知道谢宥比预想中要?在意她,崔妩更肆无忌惮,同他亲昵、索取……   等沐浴出来,就看到谢宥正握着那根黑金的?手杖。   崔妩趴在他背上,点了点坚硬的?杖身:“这根手杖,找到它的?主人了吗?”   微湿的?发尾贴上他的?脸颊,谢宥眉头都没皱:“找不?到,没有来处,那个送东西?的?小厮   也跟消失了一样,不?过……似乎和漆云寨有关?。”   抚摸着漆黑饰金的?杖身,谢宥眸光沉沉。   崔妩心跳漏了一拍,“何以见得?”   “今日官家将?漆云寨的?令牌拿与我?看,我?才发现?,这木杖用的?木头,和漆云寨的?令牌用的?是一样的?木头。”   她怎么没发现??   崔妩眯眼仔细看,似乎真是一样的?木料。   可是不?对啊,方镇山为什么啊,这狗东西?不?会给自?己下?套吧?   黑金木杖在手里转了个圈,谢宥仍在分析:“要?么是朝中有人与漆云寨勾结,那大抵是魏国公,要?么,漆云寨……是想拉拢我??还是说,有人想借此提点什么事?,栽赃的?可能却不?大……”   崔妩听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拿过那根手杖观察了一下?,心中也有了猜测。   她问道:“官家打算怎么处置那枚令牌?”   “不?知道,官家没说,召我?入宫只是为了巡盐的?事?,不?日应该就会下?旨,先往登州的?几个盐场巡视,再?下?江南东西?路见盐商,盐官,这一趟非一年不?可回转,我?想带着你一块儿去,到时再?请外任,咱们几年内都不?必回京。”   “为何要?请外任?”   谢宥只看着她不?说话,官家说回来便可拜相,但家不?安何以安天下?,他不?愿在朝中冒进,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劄子账本所言不?可尽信,不?若请个巡查的?差事?,看尽这靖国百姓和地方官,万事?有数,才能做一个好官。   还有,他既不?能对母亲不?敬,也不?愿妻子再?受委屈,夫妻俩离开季梁,只他们两个人,阿妩该是万事?无忧的?,就是孩子的?事?,天高皇帝远,再?催也难。   可崔妩不?想走。   她的?生意还在京城,搭上了赵琰这条线,很多?事?都施展得开,崔谢两府又还有些仇怨未消,让她离开,根本不?可能。   谢宥走了,虽说难免寂寞,但一个男人而已?,哪有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见谢宥久不?说话,她推脱道:“这事?还没定下?,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起身吹熄了蜡烛,要?去睡觉。   气氛沉闷下?来,谢宥在黑暗中跟上她,几句含糊的?低语,女子的?声音变得委屈,依在他怀里。   昏黑帐中,“嗞啧”有声,有雪色衣衫滑落,而后,是往复脆凉的?声响。   —   收到崔信娘病重的?口信,崔妩并不?惊讶。   从崔雁出殡那日看,崔信娘已?经是风中残烛,不?剩多?少时日了,杀崔信娘用不?到什么诡计,她现?在要?做的?,只剩诛心了。   有谢宥巡盐的?事?在,崔妩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季梁久待,此事?该尽早办完了。   “我?正经该回去探望一下?大伯母,妙青,让人套车去吧。”   “是。”   一行人出了藻园,经过二房的?栖云馆时,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听得人忍不?住皱眉。   崔妩问:“那孩子怎么了?”   枫红道:“听说二夫人在抓筱哥儿的?课业呢。”   “才一岁多?的?孩子,不?多?睡觉,抓什么课业啊。”崔妩只是奇怪了一句,没有多?加理会,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回到崔家,崔妩照旧先去看了崔父崔母,正好崔珌也在。   崔珌虽然?已?经离开轮椅,但眼下?只能走上两步,要?如?正常人一般行走,还需时日。   但儿子还有机会好起来,孟氏已?是感激老天垂怜。   他此刻正坐在交椅上,一缕阳光落在青衣衣袂,崔珌五官不?浓不?淡,温润细致,正如?匣中明珠,静听孟氏和崔妩絮叨闲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你大伯母不?好,见天的?请郎中,你伯父要?顾着衙门的?差事?,本来雁姐儿过世了,这些事?玮哥儿该担起来的?,但他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孟氏虽然?不?喜崔信娘,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只可怜她要?强了一辈子,早早就要?油尽灯枯,也是可怜。   崔妩撑着脸听,实则在发呆。   崔父崔母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养出崔珌这样的?性子来?   兄妹俩自?水月庵一别后,就没有再?过,连崔雁的?丧事?,崔妩都刻意避着他,崔珌更没勉强去见她。   他也不?知道崔妩被劫持的?事?。   听孟氏说起大伯母的?病,他接口道:“大伯母最?是疼爱崔雁妹妹,她去世于大伯母打击太大,该是崔玮在床前尽孝,让大伯母早日想开了,莫郁结在心,病才能早日好起来。”   “很是,很是,妩儿,上回你们吵得厉害,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外边人的?嘴怕是要?扯上你,若是愿意,你就去看看她吧。”   “莫要?多?想,阿娘只是担心大伯母若不?幸过身,别人会拿你们争执的?事?来攀诬你,你过去做个样子,咱们到外边也好解释。”   崔珌听着她们拉家常,不?时搭两句话,真似一个思虑周全的?好兄长。   崔妩乖巧点头:“大伯母既然?病重,我?去瞧瞧她吧,当日意气用事?,早该给她赔礼的?。”   出门的?时候,崔珌唤道:“阿妩等等。”   原来他重新?坐回了轮椅,要?随她离开,崔妩骤然?有些不?舒服。   “阿妩。”   “阿兄……”   看着崔妩戒备的?眼神,崔珌无奈笑道:“后来回去,你同谢宥怎么样了,谢家人可有为难你?”   崔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该是答很好,还是答不?好呢。   “不?用怕我?,还是说,阿妩只是缓兵之计,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哥哥了?”   崔妩仍旧避而不?答:“不?是阿兄在和我?闹别扭,不?肯同我?说话的?吗?”   他落寞道:“一直是你不?肯见我?。”   索性崔珌没有久谈,是以福望推着轮椅离开了。   —   因崔珌这一遭,崔妩对将?要?办的?事?多?了几分犹豫。   可是难得出了谢家,错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崔信娘有没有命等她下?一次。   “你们去把前后门守住,别让人靠近。”   刘选已?经提前把人支开,崔信娘的?院子里没了人,崔妩还是留了一分谨慎。   妙青上一回已?经吃了教训,这次绝不?会再?让人靠近:“放心吧娘子,这次再?来人,得从奴婢尸首上踏过去。”   崔妩扬了扬下?巴,妙青在屋外喊道:“听闻大伯母病重,官家新?封的?诰命夫人来看你来啦。”   “咳咳咳咳!”咳嗽声太过剧烈,让人疑心屋里的?人要?把肺咳出来。   一进屋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崔妩扬起帕子企图挥散些。   崔信娘本来在睡觉,被妙青一嗓子嚷醒了,听到崔妩当上诰命,更是一口气上不?来,咳个不?停,没一会儿帕子就红了。   崔妩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坐下?说话:“前两日进宫得官家封了个凤阳郡君,特意回家报喜,想了想大伯母祖上也封过诰命,就来问问,各处都有什么要?礼数,平日年节宫里来人都是怎么打点的??”   一进来,绝口不?提什么赔礼,只是说“请教”。   崔信娘病重,见到崔妩心情更差,开口就不?客气:“什么狗屁诰命,来我?面前得意什么?”   “哪里就得意了,请教而已?,大伯母不?答,是不?想还是不?懂?啊,差点忘了,祖上当太师的?时候,大伯母还没出生呢,从前日日听您提起,还以为您知之甚详,细细算来,你似乎见都没见过。”   崔新?年被激得不?用人扶就坐直了身子:“哼,你不?过是想来耀武扬威罢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   “大伯母错怪我?了,您这样子离死期也不?远了,晚辈在将?死之人面前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呢,对了,大伯母今日的?药喝了吗?”   “将?死之人”四个字刺痛了崔信娘,崔信娘没什么可挂念的?,见不?得她如?此得意,索性把自?己做的?事?都说了说出来。   她咧着嘴笑:“你还不?知道吧,你成亲的?时候我?早在你   的?首饰衣料里做了手脚,这一年来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没怀疑过吗?”   没想到崔妩轻轻回了一句:“知道啊,不?然?怎么会把崔雁给杀了呢。” 第043章 复仇   崔信娘猛地抓住被子, 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颤抖,“你说?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 这事崔雁早就当着我的面说?了?,所以她就死了?嘛,死之前还把罪都拦到了?自己?身上,盼着她娘能?给她报仇呢。”   崔妩在?起身走到崔信娘,弯腰认真打量她:“大伯母, 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给崔雁报仇呢?”   眼见她又要咳嗽, 崔妩嫌恶地退开。   咳完的崔信娘反倒恢复了?些许气血, 只是脖子胀粗,拼命拍打着床沿:“你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前她就想不明白,这个二?房的小女儿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总跟她不对付,就连灵堂上都宁愿撕破脸,也?不让步半分, 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   偏偏除了?大房,她对所有人都笑?颜相向,无人能?挑出她的错来。   可崔妩没有一点来由,怎么就这么恨她们, 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毒!”崔信娘竭力质问她。   门被“嘎吱——”推开, 端着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崔信娘更加激动:“官人!官人!是她害死了?雁儿!抓住她,我要她偿命!快抓住她!”   崔妩笑?着喊道?:“爹爹, 你来了??”   这一声如同一只巨手, 瞬间就把崔信娘的脖子掐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爹爹……   爹爹……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信娘枯黄的脸翻出一层死白, 摇摇欲坠:“什么爹爹,你这小贱人在?喊什么?”   崔妩好?整以暇:“爹爹,送崔雁去?死也?有你的份,不如你跟她说?说??而且这药现在?不喝也?罢,反正根本治不好?人,也?毒不死,白给她灌水罢了?。”   “刘选——”崔信娘凄厉喊道?。   刘选放下了?药碗,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说?道?:“信娘,是雁儿咎由自取,她想害死妩儿在?先。”   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终于可以把一切摊开来讲。   “你们……你们……”崔信娘手颤抖起来,疑心自己?在?做梦,“你们在?说?笑?吗?”   “妩儿是我和萍娘的女儿,十二?年前你让丁婆子去?信州找人奸污杀害了?她,幸好?妩儿命大活了?下来,今日,我们是来找你索命的,”   崔信娘,你不但害死萍娘,还要害妩儿,即使她看起来跟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刁钻恶毒,会有今日,全是罪有应得。”   刘选越说?越激动,想到这些年的做小伏低,他简直活得不像个男子,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他惧内,耻笑?他是一个赘婿,能?过好?日子也?是仰人鼻息罢了?。   忍辱多年,早该一次算个清楚!   “不,不是,你不是……”崔信娘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她的夫君呢,二?十年如一日待她好?的夫君呢,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   刘选还在?继续说?:“这二?十年,我从未有一日忘了?萍娘,你害了?她的命,让我女儿流离失所十数年,崔信娘,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尖酸刻薄,刁钻丑陋,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娶你,却在?你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就范,实则一看到你我就恶心,知道?真相时,我更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崔信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得浑身颤抖:“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你就害死了?雁儿?”   “可那也?是我们的女儿啊!我拼死给你生下的雁儿,就这么被你害死了??你是她亲爹,你个畜生!”   刘选矢口否认:“她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生了?一副跟你一样歹毒的心肠,这都是她的命!”   崔妩听得有些想笑?。   刘选对阿娘二?十年来所谓的难以忘情?,不过是对崔信娘在?这个家里作威作福的不满,和自己?忍辱的不平罢了?。   他越讨厌仗着出身对他颐指气使崔信娘,才对旧日温婉贤良的萍娘难以忘怀。   若真钟情?,怎么会在?崔信娘生了?崔雁,父母离世之后才敢坦白自己?还有个妻子,怎么会只是见旧家被占,妻儿俱死就离开了?,未曾多方打听呢?   此人虚伪懦弱,薄情?寡幸,比崔信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崔信娘相信就够了?。   她此刻面容蜡黄枯槁,强撑着身体,被辜负的感情?腐蚀着她的心脏,病重、真相、夫君的背叛一起到来,崔信娘无处可躲。   想要从二?十年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真实的刘选,她都做不到:“这么多年,崔家一切都给了?你,你真就一点也?没有感恩?我给你生的两个孩子,你就没有一点,没有过一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   “没有!”   刘选终于抓到机会吐出这么多年的苦水,怎么会放过她,   “好好的女儿被养成了跟你一样刻薄恶毒,玮儿更一无是处!他们全是你教出来的,你根本不配当娘!   你做一个妻子更让我厌烦恶心,一辈子都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师之门,拿出去?说?有谁会理你,平白让我丢人现眼!   这么多年你爹娘死了干净,门里门外哪里不是我支应,你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我为何要感恩,我欠你们崔家什么?崔信娘,我早容不下你!”   “刘选!你好?!你好?啊!”   崔信娘痛彻心扉,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面皮,似乎想要把自己?彻底扒开、撕碎,不必再?被心痛侵占,或是仍旧不甘心,想借发疯证明,刘选还是有一点在?乎她这个妻子的。   可刘选给予的,只有指责,字字沁毒的话?,让崔信娘二?十年的日子都成了?轰然倒塌的楼阁,浇灭了?她的生志。   “嗬!嗬!嗬啊——!”她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崔信娘翻起了?白眼,原来她一口气顺不过来,堵在?胸口,怎么也?呼吸不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伸直了?手臂,想要求助,想要一只手帮她把呼吸顺过来,却只扯得到床帐。   崔妩看她扯断帐子,直挺挺摔下了?床榻,问道?:“爹爹要去?给她请郎中?吗?”   刘选气喘吁吁:“不……不必,她罪有应得。”   崔信娘今日不死,他们父女的事就会暴露出去?。   两个人就静静看着,看崔信娘挣扎,扭曲。   崔妩看着她濒死的模样,又想到了?她阿娘死的那天。   庭中?雨水漫过小腿,她要借着雨水才能?将阿娘僵冷的尸体挪动,她半张脸浸在?水里,晚上来到崔妩的梦里都是湿漉漉的。   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年有余。   没过多久,崔信娘连声音都没有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刘选盯着崔信娘,崔妩就看着刘选。   她看不到刘选眼中?有一丝后悔。   “爹爹,她是死了?吗?”   刘选走过去?将崔信娘扳正,像翻一块木板一样僵硬,手掌触碰到的血肉的温度慢慢降下,连鼻息也?停了?。   她双目瞪突,死死盯着前方,端的是死不瞑目。   “死了?……”   刘选立刻收回?了?手,站起身想出去?,但看见女儿还在?,又站定:“女儿,你快走吧,爹爹这就要去?报丧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   崔妩看了?崔信娘的死状一会儿,挽了?挽袖子,朝刘选走去?:“爹爹,这段日子多谢你,让妩儿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看着女儿走近,刘选扬起勉强地笑?:“这也?是爹爹的心——”   话?还没说?完,剧痛袭来,刘选僵木了?一下,低头看去?,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肚子。   崔妩用力将刀旋转,扎得更深,回?视着他震惊不解的眼睛,“只要再?杀了?你,阿娘就算是真正大仇得报了?。”   她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血没有飞   溅出来。   “妩儿你……”   要说?话?的嘴溢出鲜血,轮到刘选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他爹啊!他帮了?她那么多!   她笑?得温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会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吧?”   刘选身子一震,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她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萍娘的遗物,怎么会对萍娘的事的如数家珍,还亲手埋葬了?萍娘……   崔妩好?心同他解释:“二?十年前,阿娘确实身怀有孕,可她独自到井边打水,被别人的水桶撞了?一下,生下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男胎,我是阿娘捡回?来了?,你不知道?吧?”   那时萍娘失去?了?腹中?孩子,又听闻夫君陨难,万念俱灰之下,想在?家中?枣树上吊时,看见了?墙外一个被人丢弃的襁褓。   她把崔妩抱了?回?去?,日子虽然艰难,但慢慢也?能?过下去?了?。   她就算不是亲生的,萍娘也?对她付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好?。   所以,为了?阿娘,崔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睛,崔妩笑?道?:“就是这个表情?,我想看好?久了?。”   “水月庵上,亲手将自己?女儿推出去?送死的滋味不错吧。”   “你——”刘选脑门崩起了?青筋。   回?想一路,被她哄骗着害死了?女儿,气死了?崔信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竟然伙同外人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刘选呼吸格外急促,血渗出更多。   “我,我不怪你……你是萍娘的女儿……”他企图借此唤起崔妩的一点良知,“妩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去?给我……”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崔妩甚至没有转头去?。   门外站着一个人,巨大的狼头披风下是一身铁甲,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伟岸,他一脸寸长的络腮胡,仍遮不住英俊挺拔的五官,长眉入鬓,一双狼眼黑沉深邃,但少有人敢直视。   虽已年近四十,男人仍旧春秋鼎盛,神态睥睨,腰间两把沉铁铸就的八棱水磨钢鞭,似乎轻轻一敲,就能?把人的颅骨敲碎。   是方镇山来了?。   崔妩眼中?不见惊讶,她在?进崔府大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影壁上方镇山留下的白狼头。   方镇山打眼一看:“哟,在?杀着人呢?”   “我今日本来不打算杀他的,既然你来了?,正好?背锅,干脆就杀了?吧。”   崔妩一刀拔出,血溅在?脸上,   她取出帕子嫌恶地擦掉。   方镇山也?不在?乎她让自己?背锅,道?:“你杀人是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这把刀不好?,杀人不够利落。”   说?着从长靴里抽出一把银纹短刃,“这一把,见血封喉,你觉得怎么样?”   刘选捂着血流如注的肚子倒在?地上,他想要呼救,崔妩接过方镇山的短刃,一刀封喉。   没费多少力气,这把刀确实好?用。   “伯父,一路好?走吧。”   至此,阿娘的仇算是报干净了?。   她慢慢擦掉身上的血腥,将帕子丢在?床边,成了?崔信娘呕血擦拭的其中?一块。   “这么明目张胆,你难道?不想在?季梁城待下去?了?,要跟我回?漆云寨?”方镇山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还挺高兴。   崔妩不答,把银纹短刃丢回?去?,“你来季梁做什么?”   “魏国公不是欺负了?你嘛,我找他说?点事。”   崔妩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抓我那些杀手都死光了?,魏国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去?找他做什么,检举本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是什么玩意儿?”方镇山一个大老粗不懂。   “就是尊贵,就是体面,是那边那个死人想要却够不到的东西。”崔妩指着崔信娘,皱起的鼻子像个得意的小狼崽子。   “不能?吃不能?用,跟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花儿粉儿啊一样,烦人得很!”   死老狗!崔妩一掌拍在?他背上:“还有,谢宥那根手杖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镇山嘿嘿一笑?:“成亲的时候老子不能?露面,现在?送他点礼物怎么了?,况且老子送手杖的时候,哪里会知道?你把令牌也?丢了?,还落到狗皇帝手里……没用的东西!”   “比你有用,没有晋丑,你坑坑都踩,是吧?”   “晋丑……”方镇山都不乐意说?他,“现在?寨子里缺点脑子清楚的,你要不今日就跟我走吧。”   “缺人就苟着,”她拍了?拍手,“反正我是不可能?回?漆云寨的!”   那鬼地方蛇虫鼠蚁出没,冬寒夏闷,既无亭台楼阁又无奴仆美食,满山的汉子晚上打鼾聚为雷声,气味更是难以忍受,有什么意思!   何况她才刚封了?诰命,又报了?大仇,不好?好?享受富贵日子,有毛病才去?山里吃苦。   方镇山有时根本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崔妩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原本崔妩嫁到京城高门之中?,他就不太?乐意,当初她不想跟一群蛮流子待在?寨子,去?崔家学些诗书气韵也?就算了?,结果还跟到了?京城来,最后竟自己?把自己?嫁了?。   方镇山当时气得拍碎了?一张桌子,成亲是这么草率的事,连问一问他都不愿意?   实在?令人寒心!   方镇山只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怨气,拇指刮过刀刃,闷闷问道?:“你官人对你好?吗?”   “再?好?不过。”   “那就好?,我走了?。”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崔妩喊住他:“方镇山,你是不是缺银子使?”不然怎么会想着跟魏国公做生意。   方镇山站定了?步子,转头咬牙道?:“方定妩,没有老子搞不定的事,银子的事就是狗屁!”   崔妩也?不客气:“老娘不姓方!你最好?再?往朝廷的套子里钻一次,早点死了?省事。”   “悖祖的玩意儿,老子早晚弄死你!”   崔妩低嗤一声:“现在?不弄死我,你就是孙子!”   “滚滚滚!”他不想再?吵,使劲儿摆手,大步往门外走。   看着那甩动的狼皮出了?屋子,崔妩忽然问道?“方镇山,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方镇山步子一顿:“你能?怎么来的,你娘生的你!”   “生我的女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老子早晚找到她!”说?到这个,他咬紧了?后槽牙。   “找到之后呢?”   方镇山不耐烦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老子没空想女人的事!”   他还有大事要做,要是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方镇山绝对不放过她!   她还不放过他:“人借我使一使,这个锅要背住啊。”   目送方镇山消失之后,崔妩长出了?一口气。   被捂住嘴的妙青冲过来,“娘子,他们把我和枫红抓住……”   “没事,”崔妩摆摆手,“好?险,差点就要把银子送出去?了?,幸好?他不要。” 第044章 不安   “啊——”   青天白日里, 崔宅传出一声尖叫。   “救命啊!”   崔妩一边喊一边跑出了大?房的院子,一个?提刀的蒙面壮汉追在后面,廊庑的尽头, 却看到?了让她皱眉的人。   是崔珌在那里候着。   见到?跑出来了崔妩,他似乎并?不意外,朝她展开了怀抱,像是刚好知道?她会跑出来。   崔妩继续往前跑,只能撞进他怀里, 她这?个?戏顿时不知道?怎么演,若是犹豫一秒, 就被人看穿了。   “阿兄救我——”   她带着不安喊了一声, 想站定或躲到?他身后去,却被崔珌揽在了怀里。   “好阿妩,别怕。”   崔珌抚着她的背,脸朝向就要冲过来的壮汉,微微偏身挡住崔妩,却对大?刀不躲不避。   一瞬间, 让崔妩想到?了从前。   她十一岁时,跟崔家爹娘夜市游玩,被街市上的鬼面具吓到?,就是这?么撞进他怀里   的, 崔珌就是这?么哄她的, “好阿妩,不怕不怕。”   崔家爹娘也在一旁笑着哄她。   其实到?崔家时, 崔妩已不算年幼, 兄妹相处恪守大?防,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她刻意亲近崔珌也是为了早日融入这?个?家, 也是这?一撞,让兄妹之间的那点小隔阂彻底消失,崔珌对她的关?心?从此变得从容。   她不是无?心?之人,崔家确实给了她家人的关?心?爱护,崔妩再想报仇,也未想过去伤害他们。   正?因如此,在知道?崔珌对她有脱离兄妹关?系的感情?时,崔妩才会这?么失望恶心?。   只盼崔珌早日回正?道?上,不要逼她彻底断了和?崔家的关?系。   在蒙面壮汉不知道?这?刀该不该劈下去的时候,“铛——”福望出现挡住了大?刀,一根禅棍握在手里,两方在窄小的廊庑中对峙。   蒙面壮汉心?中一松,站定了,大?刀朝崔妩一指:“把偷走的令牌交出来!饶你一条命。”   崔妩大?喊:“我没有拿什么令牌!那东西早就送进宫去了。”   崔珌将她的脑袋压回自己的胸膛,说?道?:“阁下若是不走,待会儿可?就走不掉了。”   蒙面壮汉显然是不信的,一刀又要劈来,福望跟他打在了一起,壮汉的另一个?帮手紧接着也来了。   动静很快引得家丁在往这?边汇聚,蒙面壮汉和?同伙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翻墙逃离了崔府。   见人离去,崔妩才松了一口气,立刻要从崔珌怀抱中离开。   可?崔珌不让。   崔妩只好擦着眼泪,解释道?:“那伙贼人突然闯进来,开口让我交出什么与令牌,大?伯父要呼救,他们就把大?伯父杀了,我是趁机跳窗跑出来的,大?伯母气急攻心?,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阿兄你快派人过去看看,快去府衙报官呀!”   快松手啊——   崔珌手臂收紧力道?,贴着她耳朵问:“这?就够了吗?那屋子线索怕是不少,阿兄再帮你添一把火,好不好?”   “……”   崔妩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放火?”   她都处置好了,可?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吗?那就好。”崔珌松开了手。   妙青和?枫红也追了出来:“娘子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崔妩仍在看着崔珌,“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在这?儿等着?”这?疑问只在心?中浮起,却没有问出口。   崔珌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阿兄只是一直在院外等你,你若是寻常走出来,也一样能看到?我,若是跑出来,阿兄就护着你。”   “多谢阿兄……挂念。”   崔妩说?完就想离去,可?崔珌没想放她走:“现在说?说?看吧,你为什么会想去见大?伯母?”   “她是长辈,病重了,我要去探望赔礼,不是你们让我去的吗?”   “崔雁是个?蠢货,她能害你,一定不是自己一人所为,”崔珌洞若观火,看出了崔信娘才是幕后主使,“你会放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吗?”   崔妩要报仇,难道?真就灵堂上气一气她就算了?   现在崔珌算是看明白了,崔妩对大?房的仇怨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方才你去大?房院子的时候我就想问,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反正?绝不是探望,现在那边出事,要他相信是什么漆云寨做的,很难。   面对崔珌的质问,崔妩缄默不言。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手冷不防被他拉住,眼前崔珌的脸放大?,她忙将脸撇向一边。   妙青和?枫红吓了一跳,想将她夺回来,又查看四周可有人听见。   “别怕,”崔珌紧紧抓住崔妩的手腕,在她耳边问道?,“你和?大?伯母一家的仇,到?底是什么?”   “从将近十年前你到?我们家开始,就在计划这?件事,是不是?”   他问一句,崔妩心凉一重。   “阿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珌看向妙青枫红:“或许这?两个?丫鬟招入府的时候,我就该怀疑了。”   如同发现徐度香与她关?系匪浅一样,一旦察觉到?崔妩对大?房非同寻常的恨意,崔珌立刻就联想到?此前种种蹊跷。   草蛇灰线之下,慢慢摸索出这?一出长达十年的复仇。   崔妩使劲儿挣开他的手:“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崔珌的气息又拂上她的耳朵:“当日在水月庵我没能成为你的依靠,这?一次不管你做什么,阿兄都会护着你的。”   说?话间,似有若无?地吻上崔妩的鬓发。   崔妩手腕生疼,不解地看着他:“阿兄是医了腿脑子又伤了吗?我有何事需你护着?”   “就当我疯了,不管你做什么,且去吧,别怕,阿兄给你善后。”   崔珌松开了手,崔妩立刻避远,揉着手腕:“你再如此行事,我会告诉爹娘!”   他仍旧在笑:“开个?玩笑罢了,只有你在认真,有些事我早想清楚了,你是不是要等阿兄离京就任,才不害怕?”   见崔妩不语,他道?:“回屋去吧,别让阿娘担心?了。”   这?样子真像一位宠溺妹妹的兄长,但崔妩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儿。   不安,让她心?生杀意。   可?杀的人越多,越难遮掩……   —   谢宥来接崔妩时,身旁跟着两个?黑衣劲装的人。   俩人长着一样的脸,该是双生子,只是瞧着衣着不像大?内的人,也不是衙兵。   “你们去东院查看一下情?况。”   那两个?长相一样的人领命离开,谢宥一步不停就走了过来,甚至忘了问候岳母。   “可?无?恙?”   崔妩从孟氏怀里换到?谢宥怀里,头枕在他肩上,似惊魂未定。   谢宥仔细察看,没看到?她身上有什么伤,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崔妩似乎还陷在恐惧之中,眼神发直:“那些大?概是漆云寨的人,他们不知怎么进了崔家,我们三个?人在说?话,他们进门把伯父杀了,我跑得快些逃了出来,不知道?伯母怎么样了……”   “有几个?人?”   崔妩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进屋的似乎就两个?,跑到?外面的时候没有人,他们一直追我出了院子,我遇上阿兄和?福望,才算得救。”   谢宥看向崔珌。   崔珌点了点头:“家丁在影壁上发现了白狼头,传闻那是漆云寨寨主露面的标志,看来确实是漆云寨的人不错。”   也是这?个?狼头,让崔珌开始反思,或许并?不是崔妩做戏杀了崔信娘和?刘选,那个?传闻中的第?一大?寨寨主,可?能和?他妹妹有关?系吗?   不过他们崔家和?漆云寨也不是毫无?渊源……   那边,崔妩见崔珌帮她圆上了话,稍感安心?。   谢宥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一场暗杀,为了从崔妩身上夺回遗失的令牌。   他自然也知道?漆云寨是官家的心?腹之患,他们盘踞南面,信众甚广,隐隐有一呼百应的声势,朝廷早晚要派大?军剿匪。   这?样的人出现在季梁城,是大?事。   思及那根黑木手杖,里头怕是藏着不小的阴谋。   谢宥将印信丢出去:“元瀚,立刻将消息禀报宫里。”   “妹夫不必着急,事发时我已派人进宫知会了,大?理寺那边的人也在来的路上。”   很快,双生子的其中一个?回来禀报:“崔大?娘子已无?气息,身上没有伤口血迹,身躯僵硬,大?概是受惊过度死?的,但活之前吐过血,实情?到?底如何,还要等仵作验尸之后才知道?,刘选身中两刀,先是一刀肚子,倒下之后再是一刀脖子。”   他们从遗留的血痕就能看出死?前的情?况,崔妩的脸埋得更深。   谢宥想亲自去现场看看,轻声对怀里的人说?道?:“我先过去看一眼,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可?好?”   崔妩抓紧他的袖子,抬头时一滴眼泪刚好滑落,“嗯,我没事,你快去快回。”   紧紧抓住他的手松开,袖子留下一小片褶皱。   这?一下谢宥哪里还能走。   可   ?正?事要紧,不把这?件事调查清楚,阿妩始终都在危险之中。   “这?儿里外都是人,不用怕,我去去就回。”谢宥步履匆匆往出人命的院子去了。   崔珌问:“漆云寨是怎么回事?”   崔妩擦掉眼泪,瞟向崔珌的一眼仍旧充满警惕,“是一伙劫持了六大?王和?我的匪类,我偷了他们的令牌,阿兄没听说?过吗?”   阿妩被劫持过?   崔珌握紧了拳头,这?就是把妹妹嫁出去的坏处,太多太多的事他不知道?,好像也无?谓他知不知道?。   人说?夫妻一体,他早就是个?外人了,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她最亲近的人。   分明她从未像依偎着谢宥一样依偎过他,从未让他的手擦过眼泪,也不会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   崔珌猛然发现,他从前的想法到?底有多自作多情?。   什么最亲近的阿兄,不能抚摸她的肌肤,侵占她的身躯,不能夜夜流连相偎,算什么亲近!   这?些都被她和?另外的男人做尽了,他才反应过来,何其可?笑。   “所以大?房当真因为漆云寨的贼人闯入,出了意外?”崔珌突然又问起。   崔妩落寞道?:“不是意外,他们是想杀我的,是我害死?了伯父伯母。”   “那看来先前是我猜错了,阿兄同你赔礼。”   崔珌又在耍什么花招?   崔妩格外谨慎,见招拆招道?:“我从没有怪阿兄的意思。”   他却不再说?话,兀自在一旁喝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宥如他所言,很快就回来了,崔妩不知道?他看出异样没有。   应是没有,谢宥和?崔珌不一样,不会没来由地觉得她和?崔信娘、刘选有仇。   谢宥将她扶起:“你先随我回家吧,岳母,晚辈先带阿妩回去了,这?边会留人护卫,那些歹人想必不会再来。”   孟氏见状点头:“好,你们回去也要小心?啊。”   反正?那边的屋子很快会有大?理寺的人过来盯着,他并?非专查此案,眼下阿妩的安危最为要紧。   “内兄,再会。”谢宥与崔珌道?别。   “再会。”   崔珌并?未抬头,在崔妩被谢宥带出门时,他才看向迈出门口的二人,那视线似乎要把崔妩的后背盯穿。   —   晚间回来,崔妩还抱着谢宥的窄腰。   夫妻俩吹灯之前又说?起了悄悄话。   一日惊魂,她絮絮叨叨着崔家的事:“崔雁虽然想害我,但伯父却帮了我,他想喊人才引得被杀,又帮我挡住了人,我才有机会逃跑,阿宥,我欠了伯父一条命……”   “是漆云寨穷凶极恶,与你无?关?,莫再内疚伤了身子。”   崔妩噙着眼泪,“阿宥,我真的怕了,那伙人要是盯着我不放该怎么办?”   “三年前我从府中侍卫中挑了精锐训为暗卫,如今也能用了,今后我让肃雨跟着你。”   今日跟在谢宥身后的双生子就是谢府的暗卫头领,分别叫肃风,肃雨。   可?崔妩根本不想被人跟着:“我如今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用得上他们,该是你要小心?些,那寨主不是来季梁了吗,他会不会找你去?”   阿妩说?得其实不错,但是方镇山已打草惊蛇,知道?他这?边可?能下了套抓他,大?概不会露面了。   “阿妩,我不放心?你,”谢宥执着她的手,“来日,你当真不愿与我下江南?”   “不下,我还是待在京中安全些。”崔妩揉着眼睛,躲开他的视线。   “此刻如何可?以分离,还是为时一年之久,你不愿随我离开,是在季梁城里有什么比我还重要的事?”谢宥已经沉下了。   崔妩听出话里的酸味,主动去亲夫君姣好的唇,“没有什么比你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多在父母跟前尽孝……”   原谅她想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一招。   又用这?一招……粗浅直白,但谢宥确实吃这?一套。   只要是她使出来的。   “阿宥,我还怕呢,你再抱一抱我吧。”崔妩软声催他。   她大?仇得报,偏偏假哭了半日,好心?情?都消减了不少,正?是该庆祝一下的时候,柔软的手臂环上俊俏郎君的脖子,与他讨吻。   谢宥心?却在想:“这?么舍不得我,却不肯跟我走。”   即便情?绪在翻涌生波,他仍不露一样,在阿妩靠过来时以怀抱接纳,在她仰头时凑上了唇。   夏夜无?事,小丫鬟们正?在外间翻花绳,隔着三重房门,谢宥将娇人抱紧,夫妻俩在亲吻着彼此,辗转着脖颈,脉脉柔情?自唇瓣、舌尖蔓延开来,十指也扣在一起。   谢宥其实心?情?不好,可?吻如春风拂散阴霾,又如雨点落入心?潭,荡开了无?数涟漪。   唇在她耳垂上蹭,谢宥问她:“阿妩会不会炼丹?”   怎么突然问这?个?,崔妩痒得挡住他下巴,“那不是道?士的事吗?我当然不会。”   谢宥就是道?士,他把人扣住,崔妩自低处仰视他,他低眉一笑,唇稍、鼻尖、眉骨无?处不俊美精致。   “这?炼丹,材料、火候、耐心?,缺一不可?。”   谢宥的语调无?端变得沉靡,每一个?字都别有意味,从这?般清冷持重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没怎么样呢,崔妩的心?就打起了颤儿。   她唇瓣发干:“官人你在说?什么呀?”   崔妩知道?,自打书房一“役”,这?家伙开窍了许多,他事事出众,此窍更是一通百通,让她早忘了几个?月前行房的枯燥,愈发沉湎其中。   “不然我换个?阿妩更能听懂的词,双修,你懂不懂?” 第045章 炼丹   崔妩微微歪头?:“双修?”   “是啊, ”谢宥按上她吻得熟软的唇,“道家典籍中说其有?补救伤损、治众病、增年益寿之效,我看阿妩小病不断, 以身?为药,替阿妩治一治可好?”   谢宥从前无意此道,虽在道家典籍中见过,却?一扫而?过,未曾深研。   但自被崔妩迫读了《销春愁》后, 识得夫妻共乐的滋味,也着意多讨好她, 行?房渐入佳境, 偶尔崔妩甚至会主动凑上来……   就让此刻,她眼神乱飘:“如何修?”   “那要看阿妩想医什么?……”   谢宥在耳畔跟她细细解释,崔妩生生听红了脸,捂住耳朵:“我不听了。”   “好,不听,咱们钻研一番。”   过往的快乐, 让崔妩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一会儿,夫妻俩侧卧着,崔妩在前,一侧膝盖被别开, 往后搁他腿上, 微开之间,能看到那碌圆的炙杵, 一下, 一下,随着崔妩哼哼, 隐没在软沼之间,沾了通身?润泽水亮。   崔妩难耐地?伸展着身?躯,反倒吃绞住,让谢宥进退两难。   他在背后,鼻尖贴着她的耳朵,“嗯——阿妩,让一让……不然夫君怎么?医你?”   “阿妩,好受吗?”   崔妩不好受,哪里愿意迁就他,只是不得解脱罢了。   “官人,夫君……”   快点呀——他还在慢悠悠,又深缓地?,推进着。   谢宥知道她的意思,掐着崔妩的下巴说道:“勿急,这一程叫炼汁,将?水慢慢收拢,火候自然得慢,阿妩乖些,要有?耐心。”   “看,阿妩这儿真了不起,把?我们都?打湿了,瞧着一定还有?许多,待夫君慢慢都?炼出来,可好?”   她心脏跳得飞快,骂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不要看!   从前早看过了,像紫蟒穿了蜥皮一样骇人。   偏偏他握着阳货的手骨节修长,极为好看,两样极端的物事看在崔妩眼里,怕在她心底。   那时谢宥还会不好意思,他握着凑上来,身?躯相凑,“怕就别看了。”   于是崔妩眼前只剩他那张刻雾裁风,引人沉迷的脸,眼眸里   漫出无边风月。   但另一头?却?是别样光景,握住的阳货上下撇开熟玫的心皮,渐揉得心皮润成了沼,如蜜一般纠打成缕,让崔妩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把?儿大的阳货分辟开她时,崔妩都?呼吸不上来,只剩抱紧夫君的份,谢宥神凝秋水,再冷的心肠此刻也暖化,吻便克制地?落下。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谢宥却?会调侃:“这么?久了还怕它?”   “不过你该有?点怕的东西。”   “不同?你闹了,腿,”他轻拍,“让开些。”   崔妩颤颤敞了,无兵无马,城门只是虚掩,如何拦敌,谢宥一下便是攻城略地?,阳货满了城关,她抱着强敌的肩,哀哀讨饶。   在这事上,平日再端雅的男子也显得凶残又野蛮,他不听求饶,专“斩”来使,什么?讨好都?不能让他退却?。   嵌着石榴籽的饱坠儿是他的,唇是他的,无处不是他的……谢宥以吻,巡视领地?。   崔妩怀疑他那些乖张、自大、傲慢平日全都?藏起来了,专在这时候拿出来对付她,碾碎她,捣磨她。   “够了!我不要了!”   崔妩唤不住他,想要绷起脸把?他吓退,可被他把?着腰,钻着谷儿,哪里有?威胁可言。   他还笑:“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   你伤心什么?啊……那阳货凶悍,便是他不动,也跟活的似的,自己就知道往哪儿攻占。   谢宥待她喘匀了气儿,又是好好浆打了一番,害得崔妩软沼稠缕成灾,淅沥不绝。   “要不要随我离开季梁?”他突然又问起。   原来是怀了把?崔妩折腾迷糊,迫她答应自己的念头?。   崔妩被抟得神志溃散,哪里还有?空去想明?白他的话?。   “不……不去。”   “为什么??”   人道出嫁从夫,夫君的话?,为妻者都?该听从,可她却?不。   谢宥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他不要她事事听从自己,只是在乎崔妩的心里到底有?什么?比他还重要。   “我……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她不该也是钟情于他吗?   “那为夫换一个问,你为了谁能舍下我一年之久?”谢宥刻意强调一个“夫”字。   要在这种形势下撒谎太难了,崔妩选择撒泼:“你欺负我!就会欺负我!出去!出去!”   阳货被赶得拖出寸许,谢宥重新深栽了进去。   怀疑的种子破土疯长,教人狼狈又痛苦。   “呃……”崔妩不防他突然深重又迅疾地?舂捣,如井汲水,很快淋漓了一片。   她气得不行?,拳头?巴掌全使上了,又抓又打,可谢宥也越来越凶,阳货捣得软沼飞溅。   谢宥撑起的手臂肌肉虬结,神情也不轻松,只抬手揩去她的眼泪,温声哄道:“好了,不去就不去吧,你一个人在季梁城,乖觉些,等我回来。”   事了,崔妩感觉着那阳货退去,他留下的渧水也失守,跟着溢了去。   崔妩突然觉得,照这个架势时不时来上一遭,怕是根本没什么?子嗣之忧,想怀不上都?难。   不过很快就要分别一年……   崔妩心里闷闷的,对他也有?点舍不得,便抱着谢宥不让他离开。   “阿宥……你别生气好吗?”   她想他走的时候,也多念着她。   这一会冷一会热的做派,让谢宥忍不住叹气,带着心酸回抱她,“你啊……”   —   八月末,风渐起,吹皱金明?池上碧水。   京中年少的官人衙门齐聚东华门外,轻裘白马,好不得意,虽不是人人都?想选上赵琰的陪读,但得了请柬也算一种看重,人人欣然进宫。   “明?衙内?”   “公鹄,你再不进宫可就晚了,六大王宴会可不等人啊。”   几位同?窗兼好友在马车外唤明?锦言,但马车内的人无动于衷。   “算了,他怕是刚从美人怀里赶过来的,怕是还没醒呢,咱们先?进去吧。”   几个人的说话?声渐远。   马车之内,御史之子明?锦言将?自己的头?发抓成了乱草一般,马车里的一应物什都?被翻乱。   “在哪里,在哪里?”他神神叨叨地?念着,抖着手到处翻找,不断吸着鼻子。   “公子,不能再晚了。”   家仆在外边催促,心中默默求菩萨保佑公子在宴上不要出差池才好。   实在找不到,明?锦言只能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被家仆一路拖着进了宫门,到外廷景福殿后临湖的水榭之中去。   宴上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宴会主人赵琰未到,有?相熟的聚在一起闲聊。   明?锦言一下坐到了席间,抓了一把?果脯放嘴里嚼着,眼睛呆滞地?看着水面。   “这位仁兄……”   一把?折扇轻敲他的肩头?,明?锦言迟钝地?回头?一看,拿着折扇的锦袍公子先?愣了一下,继而?有?礼道:“这似乎是在下的席位。”   家仆赶紧把?明?锦言扶起来:“公子,咱们的座席好像在那边。”   等明?锦言被扶着离开,那位公子还在往这边看,似乎是诧异于明?锦言惨淡憔悴的脸色和通红不似常人的眼睛。   明?锦言照旧瘫坐着,既不和同?窗好友寒暄,对别人来搭话?也不理,最后甚至咬起了手指,腿一直抖着。   西华门外,谢府的马车也到了,妙青掀开车帘朝里头?的人说:“娘子,大郎君也来了。”   崔妩看出去,崔珌腿脚尚不利索,还坐在轮椅,正由福望推着在小黄门引路下往前走。   她喃喃自语:“难道崔珌也是来选陪读的?”   他是状元,又因?腿伤耽搁入仕,今日来选侍读……年纪也不太对,而?且以他的学识该当皇子老师才对,当陪读会衬得赵琰不够聪明?。   “走,跟上去。”崔妩下了马车。   三人一道走过西华门,得了贵妃嘱咐的宫女?早早在此等候,为崔妩引路,崔珌也看到了她。   一切疑问暂搁,二人相隔遥遥点了头?。   过了西华门,崔妩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去向,看见他去的是紫宸殿的方向,稍稍安心。   景福殿水榭的宴席未开,赵琰也不在主桌上,他还在庆寿殿里优哉游哉地?吃果子。   日头?正中,崔妩在宫人引路下走上庆寿殿的石阶。   赵琰看她腰上悬挂的还是一枚旧玉佩,有?点不高兴。   “你来了,听说漆云寨的人又出现了,你没事吧?”   那日赵琰到晚上才听到消息,可惜宫门下钥了,不然他一定骑快马领人把?那群无法无天的家伙捉住。   崔妩行?礼:“托六大王的福,臣妇无事,只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幸……”   “好了好了,人各有?命,走吧,今日有?好戏看。”赵琰早就等不及了。   崔妩让开一步:“六大王选陪读,臣妇可不好出现在宴上。”   她本就不想来,自己接这个请柬名不正言不顺,那些能选上陪读的都?是未曾婚娶的年轻男子,自己怎么?可能混迹在一堆年轻男子之中,还是跟赵琰一同?出现。   但赵琰却?说请她看一场好戏,一定要她来,荣贵妃也只说无须担心,届时就当是陪自己走走,到了那边停下看一眼,崔妩这才不得不来。   “二娘子说得不错,你再小也该懂男女?大防,何况二娘子已经嫁人了,更?需避嫌,走吧,随本宫到处逛逛,时候不早了,快些过去,别让那些郎君久候。”   荣贵妃步出庆寿殿,搭上崔妩的手:“咱们先?到别处走走,上回你只来庆寿殿,一定没去后苑看过,那儿比金明?池还要凉快,旁边就是春斓馆,晚汐郡君生了个极漂亮的公主,如今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   面对荣贵妃的亲近,崔妩在察觉到了点什么?之后,比先?前进宫更?不自然。   原本以为自己攀上了六大王,以后能狐假虎威,没想到是她想浅了,现在自己只恨不得甩开这母子俩。   见母亲和崔妩自顾自走远,赵琰不满道:“你们别耽搁太久啊!记得请爹爹过来,莫误了我的事——”   “你呀,还敢指派我做事,放心吧,你爹爹今日无事,不过你最好是没碰到有?人拿朝政烦他。”   赵琰嘟囔:“反正蹴鞠结束还不来,我就派人去请了……”   —   小黄门躬身?进了水榭,说道:“六大王来了。”   众人抖擞了精神,不   似先?前散漫谈笑,行?礼之后各自端坐在了席间。   赵琰终于在席上露面,未料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天还早呢,不必着急,咱们先?来一场蹴鞠吧。”   他特意选了这座无人的宫室,不仅是因?为临湖风雅,也是因?为一墙之隔就是蹴鞠园子。   时人尚蹴鞠,季梁城男女?老少多擅长此道,就是这些世家公子们,也都?会踢上几脚。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啦啦地?跟着去了蹴鞠园,   “六大王想让谁上场?”有?人摩拳擦掌。   赵琰摇头?:“本王已经有?人选了,你们今天要有?兴趣,下注就成。”   出来的几个都?不是与宴的年轻郎君,但也是熟面孔,皆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他们平日吃喝玩乐在行?,蹴鞠也不在话?下。   有?人问:“六大王,另一队呢?”   赵琰拍拍手,一队飒爽的红装娘子走了出来,窄袖长靴,发髻干净利落。   竟是一队蹴鞠娘子。   在场郎君皆迟疑,问:“这是另一队?”   赵琰点头?:“不错。”   “让男子和女?子蹴鞠?”   “这胜负哪里还有?悬念?”   女?子再厉害,怎么?也不可能和男子相提并论啊。   有?和赵琰亲近的衙内说道:“不如将?男子匀开,两队各半吧?”   赵琰摆摆手,“就这样,不管是赢是输,本王都?有?赏。”   这儿他最大,皇子既然发话?了,别人也不再说什么?。   男子一队是勾栏瓦肆里的豪杰,蹴鞠的本事大多有?目共睹,而?女?子这一队就不知从哪儿来的,京中也有?女?子蹴鞠为艺,大概是从民间卖艺的娘子里选就出来的。   可还是有?人忍不住嘀咕:“六大王不会觉得女?子能胜过男子吧,若是寻常的还好,这里边谁不是蹴鞠好手,跟女?子比赛,赢了也丢人啊。”   “就是啊!”   “可若是输给女?子,就太给我们男子丢面儿了吧。”   “动动你的脑子,怎么?可能输。”   赵琰充耳不闻:“既然没人觉得不对,那就开始吧。”   赛场上敲起了锣鼓。   如此悬殊的比赛,只有?一人未离席观看,明?府的家仆擦着汗,小声劝道:“公子,且再忍将?一阵,出了宫咱们立刻去。”   明?锦言忍不了:“我不舒服,给六大王告罪,我要回去了。”   “不成,不成!”家仆按住他。   家主早吩咐了不给公子用那玩意儿,今日非得要他待在宫里等宴散不可。   看蹴鞠比赛的人都?没发现这边的小动静,随着比赛的进行?,众人慢慢发现了不对。 第046章 飞仙   不管是?看台上的郎君, 还是?蹴鞠场中的男子,渐渐都变了神色。   他?们本以为要赢过?女子轻轻松松,但短短一炷香的时辰, 竟然输给了女子队三个球,男子一方还是?颗粒无收。   在场男子的脸面都有些挂不住,唯有赵琰面不改色,只是?问道?:“何?意会输成这样?”   “不会是?假踢吧……”   赵琰回头看向说“假踢”那个人,“你下去换上来一个?”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那人连连摆手:“我不会, 我不会。”   有眼力过?人的,仔细观察起男子队来, 说道?:“估计是?飞仙散吃多?了, 气力不济。”   另一个也附和:“确实,跑起来不快,没一会儿就在那儿喘,不济事啊……”   这也不奇怪,这群人流连花街柳巷,这阵子又沉溺飞仙散, 身子早被掏空得七七八八,平日不觉得如何?,实则一跑起来,要不了多?久力气就跟不上。   而且看那些官人的神情, 他?们也觉得很丢面子, 不像是?假的。   赵琰问:“飞仙散是?何?物?”   有懂行?的相视而笑,说道?:“这场下不乏流连花街柳巷的风流人物, 如今谁不用飞仙散助兴。”   “说不得说不得, 六大王年岁还小,将来有的是?时候去明白。”   赵琰也不追问, 飞仙散是?什么东西,他?早听崔妩说过?了,心里?门清。   有人慢慢说出一句:“不过?不得不说,这飞仙散用多?了,确实让人……没什么气力。”   “是?啊……”   观赛的人群莫名荡开一股诡异的沉默。   可争气点,输给女人,就是?观赛的男子脸也没处搁啊,每个男子都在心里?喊。   —   荣贵妃领崔妩到?景福殿时,水榭里?的人都聚到?隔墙的蹴鞠园子里?去了。   景福殿是?座空殿,若无宴会,平日这边少有人来,今日为了选陪读设了小宴会,里?外?都有宫人侍候着?。   只不过?这会儿空空荡荡的。   “六大王呢?”   小黄门擦汗:“六大王带着?一群小郎君蹴鞠去了。”   “给他?选陪读,他?竟这样胡闹。”荣贵妃无奈说了一句,拉着?崔妩进殿坐着?,“走?这一路你也累了吧,咱们进去坐着?等。”   崔妩恢复了给人当息妇的柔顺:“臣妇不累。”   崔珌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尚算完好的筵席,却不见赴宴之人,让他?以为自己来错了日子。   小黄门见他?露面,将他?往景福殿引:“是?崔官人吧,娘娘请您进殿相见。”   “草民见过?贵妃。”崔珌隔着?屏风行?礼。   荣贵妃点头:“崔状元不必多?礼。”   崔珌还未授官,宫中人都称他?为状元。   听着?熟悉的声音,崔妩绕过?屏风,“阿兄,你怎么过?来了?”   他?不是?往紫宸殿去吗,崔妩还以为是?官家宣他?说话,没想?到?是?荣贵妃要见他?。   她还在怀疑什么?   崔珌确实在紫宸殿见了官家,彼时谢宥也在,手中拿着?一根少见的黑色手杖,二人说的是?漆云寨的事。   这个天下第一大寨,说起来和他?们崔家也有些渊源。   当年杭州乱匪横行?,官府调派衙兵不及,让杭州百姓苦不堪言,令人没想?到?的是?,比朝廷兵马先到?的竟然是?漆云寨。   他?们将匪乱平了,匪首方镇山还扬言杭州是?他?们的地盘,将乱匪收编入寨,席卷杭州几十?家据闻是?为富不仁富户,走?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还分了一杯羹。   朝廷曾经想?过?将这伙匪类收编为兵,但方镇山宁愿踞山为匪,也不肯做什么都指挥使,领皇家俸禄。   这么些年来,这伙人还是?土匪,手却已经伸到?京城来了。   官家早想?将其除之而后?快,这阵儿正和谢宥商量如何?引出匪首,旁边一班老臣也在,谢宥年轻出众的一张脸在其中格外?显眼。   只是?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崔珌已无从得知。   他?还只是?个白身,进宫是?因为六大王的请柬,回了几句话,就出紫宸殿,来这边赴宴。   见崔妩和荣贵妃待在一起,崔珌也不惊讶,解释道?:“六大王选陪读,也给我发了帖子。”   他?向屏风内的人一揖:“娘娘召见草民,可是?阿妩在宫中失了规矩?”   虽碍于轮椅不便行?全礼,状元郎的姿态依旧风雅无双。   “这倒不曾,二娘子性子稳重,崔状元不必担忧,只是?知道?你正好在宫中,想?跟你们兄妹一道?说说话,二娘子,回来坐吧。”   荣贵妃招手,崔妩不情不愿坐回去。   三人之间隔着?屏风,崔珌只看得见迷蒙人影,那头的两?人挨得很近。   崔珌察觉出一丝怪异,贵妃和阿妩未免太过亲近了……   荣贵妃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崔状元,本宫有些话想?问你,还请你如实回答。”   “娘娘请讲。”   她开门见山:“崔妩可是?你崔家亲生的女儿?”   崔珌抬头,视线似乎想?穿过?屏风,看清荣贵妃和崔妩各自的神情。   他?没见过?荣贵妃,不明白荣贵妃为何?会关心崔妩是?不是?崔家的女儿?   但见荣贵妃对崔妩如此亲近礼遇,大概不是?要开罪于她。   那还有什么原因,难道?是?为谢宥问的?   崔珌思定,   大胆撒谎:“阿妩是?草民嫡亲的妹妹。”   荣贵妃紧追着?问:“可我瞧着?崔二娘子和崔家人……一点都不像。”   被示意不能开口,崔妩压低了眉头,昭示着?她极端不耐烦。   崔珌道?:“一家人也是?会有不像的。”   “崔珌,你还敢和本宫撒谎?”荣贵妃多?年凌驾后?宫,早养出了上位者的威势,“你妹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本宫了。”   可惜崔珌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崔妩一定没有,不然荣贵妃也不会追着?他?问,不过?是?一点小伎俩。   他?拱手道?:“草民不知阿妩说了什么,但她确实是?我亲妹妹,贵妃娘娘若要责怪,还请先从降罪于鄙下。”   说着?,崔珌自轮椅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面对他?的抵抗,荣贵妃却不生气。   崔珌这样护着?崔妩,可见状元郎风骨如此,更见这些年崔妩在崔家定是?受爱护的。   “她无罪,只是?若你再撒谎,就是?大罪,本宫再问你一遍,崔妩是?你嫡亲的妹妹,还是?捡来的?”   崔珌顶着?压力,面不改色:“阿妩是?我嫡亲的妹妹。”   二人你来我往说着?话,崔妩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屏风上绣得活灵活现的一只蚱蜢。   荣贵妃三言两?语,企图拼凑出她的身世,让崔妩无比膈应。   若她不是?贵妃,这不是?宫里?,崔妩早就将屏风踹翻,甩脸子走?人了事。   荣贵妃继续追问:“她可没有入你崔氏家谱,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珌垂下眼帘。   撒一个谎要无数个谎来源,他?自知就算找到?托词,圆了崔妩没入家谱的缘由,荣贵妃真想?知道?真相,一定会查到?底,甚至追问到?崔父崔母身上。   到?时候证词也对不上,他?很难保住妹妹的身世。   在崔珌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时,崔妩终于开口:“哥哥不用替我遮掩,娘娘,臣妇确实是?崔家捡来的孩子,不是?亲生的。”   她真是?孤儿!   荣贵妃十?分激动,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从信州流浪到?杭州的?”   屏风外?的崔珌听不到?这一句。   崔妩摇头:“不是?。”   荣贵妃板起脸:“二娘子,到?崔家时你已经记事,却多?番隐瞒推脱,究竟是?为什么?”   “当初,臣妇只是?不想?到?处宣扬自己是?个孤儿,况且身世本就配不上官人,再说这个,如何?在谢家立足?”   荣贵妃暂且接受了她的说法,“那你说,你到?底是?从何?处流浪到?杭州的?”   她抓紧崔妩的手腕,“我也会问你哥哥,若你二人答案不一样,你就是?存心欺瞒本宫!”   崔妩一言不发。   荣贵妃看着?她的眼睛。   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吗,为何?如此的抗拒?   若是?她认下,自己这个贵妃就能庇护住她,这么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愿意?   “崔珌,你这妹妹是?在何?处捡的?”她转而问屏风外?的人。   “这……草民是?在慈幼局遇到?她,当时家中妹妹刚刚夭折,家中父母思女心切,草民才将她带回了崔家……”崔珌还在含糊其辞。   崔妩久久不说话,让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哥哥,算了……”   荣贵妃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还是?会派人去查,那时崔妩并未隐瞒自己是?信州流浪过?去的,她一口信州方言也藏不住,想?查这一点也不难。   “娘娘,我确实是?信州来的……”   荣贵妃站了起来,“二娘子,你既不是?崔家的女儿,又是?信州出来的,那你!你会不会是?……”   她紧紧抓住崔妩的手,声音只有崔妩听得到?,激动得瞳孔有几分颤动。   崔妩绷紧了脖子,她直视荣贵妃的眼睛,“但我跟娘娘……绝没有关系,我有阿娘的,贵妃娘娘,我一定不是?您要寻的人。”   荣贵妃怔住,看着?她笃定的眼睛,嘴张了又合。   “你是?不是?恨我?”她想?这样问。   可未问出口,就有人进了景福殿:“爱妃。”   崔妩立刻站了起来,似要向走?来的官家行?礼,但更像要逃离荣贵妃身边。   荣贵妃背对着?皇帝理好情绪,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温柔:“官家怎么来了?”   在看到?荣贵妃面容的刹那,崔珌立刻把方才的事都想?通了,他?猛地看向崔妩,那张肖似的脸,实在是?令人不在意都不行?。   怪不得贵妃这么关心她的身世……   □□贵妃是?二十?年前才入宫,何?时会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   天子已至,所?有念头暂且搁置,众人齐齐行?礼。   官家问:“水榭里?光摆着?宴席,看不到?人,你们在这儿说什么话呢?”   看到?崔珌在这儿,他?有些奇怪。   荣贵妃道?:“崔珌博学多?才,又是?崔二娘子的兄长,妾想?请崔状元做琰儿的老师,便问一问清楚他?家学渊源。”   “怎么想?到?让崔珌给琰儿做老师?”官家看了一眼崔妩。   崔妩忙低下头,狗皇帝不会是?疑心自己给荣贵妃扇风,给崔珌讨要官职吧?   荣贵妃也看出来了,忙解围:“崔二娘子并不知道?妾的打算,她方才一听颇感不安,兄妹二人都推说崔状元年岁资历尚浅,但妾就是?嫌大儒所?授晦涩深奥,和琰儿也说不上话,才想?到?崔状元的。”   也只有她敢说嫌弃大儒这样的话。   官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只是?崔珌确实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草民已得官家优容,不致仕途断绝,怎敢得寸进尺忝留京城……”崔珌正说着?推辞之语,就被外?头的动静打断了。   “唉!这也太不像话了!”   “就是?啊,怎么踢的!”   隔墙的蹴鞠比赛看得人揪心,栏杆边汇聚了不少人,接连爆发出叫好声、嘘声,动静自然也不会小。   官家在景福殿里?都听见了,问身旁的全兆和:“琰儿不是?在选陪读吗,这又是?什么动静?”   全兆和小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六大王凑了两?队人在蹴鞠呢。”   荣贵妃立刻站起来:“琰儿又在胡闹什么?”   “走?,过?去看看吧。”   “官家万不要跟他?一个小孩置气……”   见官家将崔珌的事搁到?一边,荣贵妃也不着?急,陪着?他?就往热闹处去,甚至朝后?边招手,示意兄妹二人也一起过?去。   官家到?时,蹴鞠比赛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男子蹴鞠队几乎惨败。   那些红衣的女郎们身子飘逸轻巧,配合默契,踢完一场之后?轻轻擦着?额头的汗,英姿飒爽,反观男子们,气喘吁吁,唇色和面色一个白一个黑,莫说抢球了,追着?跑到?比赛结束都费劲儿。   看完一场蹴鞠下来,围观的郎君们心思各异,有眉头紧锁的,有生气他?们给男人丢脸的,有忧心忡忡的……   “再来一局?”赵琰见官家没来,正准备指点山河,就被他?老子从背后?拍了一巴掌。   “官家!是?官家!”   围在一起的人哗地散开行?礼,蹴鞠场中的人也赶紧跪下。   刚准备暴怒的赵琰如同?老鼠遇着?猫,乖巧地喊了一声:的“爹爹。”   官家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接着?看。”他?也不是?个扫兴的人。   “爹爹,已经踢完了。”赵琰摇摇头,说不清失望还是?什么:“一样的人数,都是?会蹴鞠的,男子这一队输了五个球,最后?跑都跑不动了,惨败啊。”   “男子输给了女子?”荣贵妃诧异,抬头和官家对视了一眼,“怎么男子反倒输了?”   “听说他?们都是?飞仙散吃多?了,娘娘,飞仙散是?什么?”   荣贵妃还未开口,官家先沉下脸:“这不是?你该问的!”   “儿子知道?了,不过?没想?到?这些个高头大马的男子竟然输给了一班女子,真是?不知该觉得丢脸,还是?   引为奇事得好。”赵琰转着?手指嘟囔。   荣贵妃轻斥:“给你选陪读,你在这儿找人蹴鞠,不像话!还不快给你爹爹认不是?,滚回去。”   赵琰还顶嘴:“儿子找陪读,自然要文武双全,投我所?好,不然怎与我投缘?”   官家听到?“飞仙散”三字,心情不佳,并未说话,荣贵妃只能自己解围:“罢了,闹完这一程,要正经问些学识才好。”   赵琰这才乖巧认错。   官家道?:“回去吧,朕也想?看看各家的郎君们学识如何?,琰儿,你自己也须做一首诗上来,就……以此蹴鞠为题。”   “知道?了——”赵琰垂头丧气回到?水榭中。   主?座被帝妃二人占据,并竖起了一道?六扇明黄屏风。   “看,还是?有性子沉稳,不随大流的。”官家看到?了水榭上唯一一个安坐在那的身影,“那是?谁家的公子?”   全兆和回道?:“那似乎是?明御史家的公子。”   明锦言浑然不知官家注意到?了他?,他?仍旧恍惚着?,浑身跟蚂蚁在咬,他?疯狂咬着?手指,腿在桌下抖着?,坐立难安,连官家和贵妃来了他?都没注意,还是?家仆架着?他?行?礼。   众人回到?水榭,齐身给官家行?礼。   “啪——”   一声细微的响动,明锦言身旁不知何?人掉了一包东西。   他?脑袋低下,一下就看过?去,那熟悉的纸包一下将他?的视线吸住。   是?、是?……飞仙散!   明锦言脑子里?只剩了三个字。   神志彻底走?失,为了那包药,他?像条狗一样爬了过?去,手颤抖着?解不开,干脆纸包被撕碎,药粉立刻洒了一地。   是?飞仙散!真的是?飞仙散!   他?被折磨了半日,为的就是?这个!   前面站着?的人被他?冲过?来的力道?撞了一下,又撞到?前面的人,一连串的惊呼声,将所?有人的视线聚集了过?来。   连官家和贵妃也听到?了动静。   明锦言周围的人立刻退开,空出来了一块地,他?一个人跪在中间更加显眼。   可跪地的人一点没在乎别人异样的目光,仍旧趴在地上。   “飞仙散!是?飞仙散!”   有人认出了明锦言在吃的东西。 第047章 消受   明锦言眼里没有任何人, 得到飞仙散的他如蒙甘霖,俯身在地板上嗅了又嗅,家仆想拉他也不敢, 心里直呼“完了完了!”   又是飞仙散!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异样,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而?脸色最难看的,是明黄帘帐与?屏风之内的皇帝。   看着癫狂无状的明锦言,再想到自己那一日批劄子用?过的“飞仙散”, 官家的怒气?冲上了头。   若有一日他也对飞仙散上瘾到这个地步,为了这一口药理智尽丧, 一国?之君疯疯癫癫出现在人前?, 那当真——   奇耻大辱!   到那时,天家尊严尽丧,私库里挣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见识了飞仙散真正的威力,皇帝不能不怀疑魏国?公?的居心。   他难道不知?道飞仙散会害人到如此地步?就这还敢进献给?皇帝用?,来日不能自拔,岂不是要受他魏国?公?控制!   那时谁才是皇帝!   “砰——”   被触逆鳞的皇帝一拳砸在了桌上。   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精神一凛, 全都颤颤巍巍地面?朝皇帝跪下,连荣贵妃也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明昉之子明锦言御前?失仪,杖责四十?, 让他爹进宫把他领回去!明昉教子无方?, 贬谪东洲!”   所有人都听出了天子的雷霆震怒,头压得更?低。   大祸临头的明锦言还自顾自趴在地上, 浑然不知?自己前?程和人生尽毁, 被侍卫拖起时,他还在和侍卫角力, 要爬回去再吸,鼻涕眼泪,看得人无不皱眉。   神智尽失,丑态毕现,人人都见到了这飞仙散的可怕,在八月天里打了个寒噤。   等官家拂袖走了,大家才敢喘气?,慢慢地站起身来,他们左看右看。   有人叹了一声:“明公?子原本也是一位文采出众的好儿郎,怎会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莫再说了!”   而?赵琰只?是回头,朝着屏风后扶着枫红起身的崔妩扬了扬眉毛。   这就是赵琰请她看的好戏啊。   好一个阳谋!但崔妩无心看什么好事,她只?想出宫去。   赵琰见崔妩无动于衷,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吗?   重新坐回主?座的位置,赵琰沉声道:“只?是一点小意外,各位请继续作诗吧。”   他也是真的要选两?个陪读。   戏也看完了,崔妩一刻也不愿多留,扶着枫红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黄门过来传话:“凤阳郡君身感不适,跟六大王告罪,要离宫归家去了。”   赵琰撑着椅臂抬高身子,人已经走出了视线之外。   他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崔妩似乎有点……讨厌自己。   赵琰想和她亲近,但总亲近不起来,是因为她已经嫁人,不便跟他往来,还是皇城之中规矩到底太多,不似乡野自在无拘?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她,是不是她就愿意跟自己玩了呢。   办成一件事的喜悦被冲散了,赵琰环顾着低头作诗的人,怔怔发起了呆。   不远处,崔珌抓住了赵琰和崔妩挤眉弄眼的经过,心中有了思量。   他原本并不想这么快挑破此事,只?想等来日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再将崔妩从?谢家接回来。   眼前?不管崔妩和荣贵妃有没有关系,她都得了贵妃和六大王的偏爱,谢宥也是正人君子,就算和离,阿妩大抵也不会遭遇为难。   何况看到妹妹与?她夫君感情日益深厚,崔珌担心徐度香还有崔妩难孕之事已不足以破坏他们。   他或许不该再等了。   —   快步回到紫宸殿,官家气?得兜头走了两?圈,下令道:“去把魏国?公?提进宫里来!”   荣贵妃跟了过来,顺着皇帝的背:“官家千万不要为一个逆臣气?坏了身子。”   官家握住她的手,他知?道今日的一切,怕是爱妃和琰儿刻意想让他看到的。   虽然他不喜欢被人设计,但爱妃和爱子的迂回劝谏让他稍感安慰,也亲眼认清飞仙散的危害,此举无异救国?。   “爱妃,我已知?你的良苦用?心。”   宫中哪位宫妃娘子没有娘家倚仗,只?有荣儿是他从?信州带回来的,她和琰儿母子唯有自己可以倚仗,是最盼着他好的。   在官家心里,他们三个才是真心相守的一家人。   荣贵妃眼角泛泪:“官家安好,于妾于国?都是幸事,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妾和琰儿还能依靠谁啊。”   “有人想动摇国?本,朕绝不会恕!”皇帝压抑着愤怒。   赵琨进殿时,刚好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   又见帝妃相伴,宛如夫妻,但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够多了,心中早已不生波澜,只?是不免想到他自请避去佛堂,没多久就凄凉去世的阿娘。   他明明是皇后之子,当朝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占据母亲的尊荣,连为母亲说一句公?道话都不能。   赵琨藏下心思,朝官家行礼:“儿子拜见爹爹,爹爹今日可安好。”   “安好?哼!”官家正是盛怒,“你来做什么?”   赵琨隐下惊疑,赶紧说明来意:“医正今日到东宫请脉,太子妃已怀身孕,一月有余。”   官家怒容未褪,听到这好消息,一时怒喜交加,绷紧了脸。   连这样的事,都未能让爹爹浮现笑?颜,赵琨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太子就是不得看重。   纵然有后,他也只?是一个摆设,不能激起爹爹一丝欣喜,将来,只?怕要给?荣妃母子让路了。   “你和你的息妇都是让我省心的,”官家憋了许久   ,终于说出这句话,“嘱咐太子妃安心养胎,全兆和去拟旨,太子妃母家晋爵一等。”   听到这一句,赵琨才算稍稍宽心。   他看向?荣贵妃,笑?着问道:“娘娘,不知?是什么事惹爹爹发这么大的火?”   “没事,官家不是在气?你,好孩子,太子妃正要人陪,这几个月仔细些吃喝,旁的事不用?在意,回去吧。”   赵琨点头应是。   转身时,他唇角还勾着,眼底的笑?尽散去。   旁的人能让他不用?在意旁事,多留时间?陪伴太子妃,荣贵妃却着实不该。   赵琰再过两?年就能参政,届时更?难对付,虽爹爹还没有易储的苗头,但自己若再不抓点紧,如何能在朝中,好在来日对抗爹爹要废太子。   储君之路锦程万里,却也瞬息万变。   未坐上皇位之前?,反而?如同一柄利剑,日日悬在他脑袋上。   赵琨退出紫宸殿时,皇城司使快步走来,二人擦肩而?过。   皇城司使同官家跪下请罪:“魏国?公?在其书房之中自焚,未能将其捉拿!”   敢畏罪自戕,皇帝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死了就没事了?   “将魏国?公?府所有人捉拿,上下彻查清楚,男的处斩,女的流配三千里。传朕旨,靖国?上下禁绝飞仙散,不管它换几个名字,凡有买卖服用?者,一律捉拿,革职彻查!”   “是!”   还未走出殿门的赵琨听到了这一句,站定了一步,才继续往前?走。   他问身旁的小黄门:“发生了什么事?”   小黄门赶紧去打听,没一会儿就回来说了景福殿的事。   损了魏国?公?这一大助益,赵琨叹了一口气?。   想借漆云寨杀了赵琰没办到,借飞仙散挣银子的生意眼见就没了,那药在没让爹爹上瘾之前?就暴露了危害。   原本他还以为这是解救他困局的良药,没料到中道崩殂,令人扼腕。   始终,还是那对母子控制着爹爹。   处处不顺,难道真是天不让他登上帝位吗?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池呢?   所幸赵琨还未彻底插手飞仙散的生意,一开始魏国?公?是打着为皇帝私库挣银子的说法行事,是以抄没了魏国?公?府的事,皇帝还帮着隐瞒下部分账目,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东宫。   他还要重新筹谋。   不久之后,禁绝飞仙散的稽查也在季梁城如火如荼地展开。   —   在离宫之前?,小黄门来颁了旨。   崔珌不必去万年县做什么县令,破例成了直图阁学士,也是六大王的老师。   一路上崔妩本以为崔珌会问些什么,但他没有,就连崔妩谢他冒死回护自己,崔珌也只?是简单一句:“阿妩,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妹妹,我护着你,是没有条件的。”   这一句话瞬间?触动了她。   虽然对崔珌旧日心思不齿,但他为自己冒的风险,崔妩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条件的关心,是崔妩始终不能对崔家人狠心的原因。   “阿兄这些年的关怀爱护,我感念在心,也祝阿兄前?程似锦,景福殿的事……只?是一场误会,阿兄不要放在心上。”   “好。”   谢宥没有去景福殿,照旧在宫门等娘子,这一回陪崔妩出来的不是赵琰,而?是崔珌。   崔家一别,谢宥和崔珌又遇上了。   二人只?是简单寒暄,谢宥就带娘子上了马车。   崔妩上马车前?不安地回望崔珌。   他笑?着朝他招手,一如十?年前?。   崔珌看着马车远去,笑?意才淡下。   马车拖着夕阳残晖往谢府去,崔妩心头涌上疲倦,自发钻到夫君的膝上枕着,静静发呆。   谢宥揉着她满是愁容的脸:“为何每回从?宫中出来,你总是不高兴?”   因为有让她不高兴的人。   崔妩实在不想再进宫,不想再见荣贵妃,一点也不想。   就算攀上贵妃能让她得到许多好处,在季梁城横着走,但她崔妩也不是什么窝囊钱都挣的。   反正崔信娘已经死了,不如其他的事暂且搁置下来,跟阿宥去江南躲着好了。   念头虽起,她还在犹豫之中,便只?答:“没事,就是看了一场戏。”   崔妩不能以真正的内情相告,只?将男女蹴鞠还有明家公?子着魔飞仙散一事道来。   谢宥并不意外,点头赞许道:“六大王这事做得不错,官家能早早知?道飞仙散的害处,便不至于被人动摇了国?本。”   “嗯……”   她一点闲谈的兴致都没有,只?想瘫着,谢宥察觉到她想安静一会儿,就没再说话。   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崔妩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皇宫到谢府的路不用?看也熟悉得很,差不多要到家了,崔妩仍不愿睁开眼睛:“官人,待会儿你抱我回藻园好不好?”   谢宥俯身去握她的脚腕,她赶紧藏起来。   “我没事,就是不想走路……”   她既没有伤着腿,怎么能闹着要抱回去呢。   谢宥拒绝了她:“阿妩,你是谢家的娘子,官家又封了诰命,在外万事要做表率,在外绝不可做……恃宠生骄的事,损了名声。”   这句是真话,但也不好听。   “知?道了,官人先下去吧,妾再休息一会儿。”她将脑袋挪开,仍旧闭着眼。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谢宥真的下了马车。   崔妩对他的离去无动于衷,她确实累了,一点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有登上马车的动静,崔妩以为是妙青或者枫红,结果身子突然抬高,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扭头看去,不是谢宥还有谁。   谢宥沉着脸,避开娘子探究的眼神,说道:“咱们从?后门走,不要经过正院,应当不会有人看见。”   只?是这样马车还得绕上半圈放回前?院去。   崔妩并没有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她是真的心累,但还是大发慈悲道:“若是被人撞见,我就说自己的脚扭了。”   周围的人已经被谢宥打发走了。   这个时辰各个院子都在准备用?晚饭,奴仆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后园长廊寂静无人,即使这样,谢宥还是谨慎得很,只?挑无人的小路走。   崔妩无意识地拧着谢宥肩上的盘扣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当初我连崔家的女儿都不是,只?是一个……农户的女儿,同你一起掉进了水里,你会不会娶我?”她又在问。   谢宥没有开口,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单纯不想答话。   他不明白,阿妩为何喜欢拿这些假设来试探他,但同样的话他从?前?已经说过一次,她心里该有数。   反复追问,不就是对他承诺的不信任吗。   她难道不觉得这样问会伤他的心?   她当然不觉得,反正不愿意跟他去江南,大抵根本不在乎他。   身为天之骄子的谢宥也不肯服输,抓住几乎难得的机会,就想要她急一急。   不错,谢宥其实是憋着气?的,但他不肯承认。   可是见官人不答,崔妩也没有再问。   崔妩知?道这家伙是为什么。   自她拒绝和他离京之后,二人相处与?旧日无异,只?是氛围总是莫名沉闷下来。   谢宥低头看她,本以为会追问的人没有追问,他还能再说什么。   此刻随着他的走动,阿妩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停泊在岸边的小船。   谢宥突然不走了,直接在廊庑的栏杆上坐下,崔妩坐在了他腿上。   “怎么不……”一个措手不及的吻,堵住了崔妩要说的话,   她的脸被修长干燥的手捧住,谢宥的唇柔软微凉,在慢慢含啜着她的唇瓣里升温,鼻翼间?洋溢的都是熟悉的气?息,千回百转,不外如是。   这次反倒是崔妩边亲,边用?余光看周遭有没有人。   阿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他最在乎体统脸面?的吗?   可谢宥也是最疲于应付冷战的人。   他只?盼一个亲吻,能消解掉此刻与?她之间?进退不得的僵局。   唇瓣稍离,僵冷的氛围回暖,彼此眼中流转着笃定的感情。   寂静庭院,晚霞收起最后一片羽裳,翠竹淡成墨色,长长廊芜一路旷静,只?有栏杆上两?团凑近的影子   ,小动物似窃窃私语,安宁美好。   谢宥想,他的娘子不肯离开季梁,一定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男人。   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在想什么?”崔妩觉得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好像藏着很多事。   谢宥摇头,反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能惹人生气?。”崔妩捧着他的脸,喃喃说完,又亲上了他。   可谁让他这么好看,崔妩偶尔愿意装一下糊涂。   只?要是她亲过来,谢宥都会很自觉地闭眼,凑高下巴去回应着,吻声顿时羞人,又丝丝缕缕,缝补着两?人渐远的距离,连衣袖也搅在了一起。   “是我不好,”谢宥被吻得呼吸渐深,眼眸潋滟,“娶了个任性的娘子……”   小夫妻暂且休了战,崔妩戳戳他心口:“我就任性,你受着吧。”   “好,为夫全都消受得起。”   谢宥打算回去念一念《北斗经》,劝自己不要患得患失,把娘子抓得那么紧。   天天这样闹脾气?,实在失了稳重。   重新又将崔妩抱起来,他脚步比先前?都轻快了几分。   正好经过二房的院子,隔墙都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凄厉得怕人。   谢宥皱起眉:“筱哥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小孩子天天哭也不奇怪,不过这听这嗓子……都哭哑了,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二嫂又逼着要给?他开蒙呢。”   崔妩还算有点良心,稚子无辜,将这事儿说出来,早点把小孩子一条命救下。   没两?岁的孩子,走路都费劲儿,开什么蒙啊,谢宥拍拍她:“你先下来,咱们进去看一眼。”   崔妩还更?抱得紧了一点:“我们哪管得到二房的事,讨不着好还会让二嫂奚落一顿,该让舅姑派人去劝,二嫂才愿意听。”   “你说得有道理。”谢宥抱着娘子继续走。   结果一个拐角就遇到了人。 第048章 佳节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下人们?还未点?灯。   一个小丫鬟正在摘花儿戴,突然见着两位主子,一个站着一个被?抱着, 她呆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还没等谢宥开?口,小丫鬟赶紧行礼,问道:“娘子这是受伤了吗,要不要奴婢去请郎中??”   怪谢宥平日作风太过?光风霁月,没人能想到?他抱着娘子回来, 就只是因为娘子不想走路而已。   说好的她开?口解释,崔妩只埋脸在他颈窝一个劲儿地笑。   谢宥无处可?躲, 沉着一张脸:“只是扭了一下脚, 小伤,不用请郎中?。”   这面色倒是把小丫鬟吓了一跳,郎君真是着紧娘子,只是扭了脚,他就着急成这样!   她赶紧唯唯诺诺地应:“奴婢知道了。”   越过?小丫鬟,谢宥赶紧扬长?而去, 崔妩回头看小丫头挤眉弄眼,还冲她晃了晃压根没事的脚。   谢宥压住,走得更快,“阿妩, 不要再闹了!”   “你都吓到?别人了, ”崔妩在他耳边抱怨,“假正经、老学?究、食古不化……”   嘴里不客气, 手却揉着他的耳朵, 额头还顶着跟他角力?,害他路都走歪了。   谢宥气得咬她:“你再这样——”   “怎样?怎样?”崔妩还撩拨他, 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官人要把我怎么样,打我不成。”   两人打破冷战,又跑向另一个极端,跟小孩子似的打闹斗嘴。   他真打了一下,“啪”的一声,带着回弹的软乎,手感上佳。   崔妩捂住,震惊地张着嘴。   谢宥仍不客气地揉按,语气阴森:“阿妩一点?不知道我在迁就你,现?在到?明日上值不过?四?五个时辰,不如阿妩待会儿乖乖到?榻上去,咱们?睁着眼睛等天?亮好不好?”   谢宥还是生气!   明明在乎他,却不肯随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   他算是彻底陷进去了,什?么经书都没用。   崔妩跟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控制不住打颤,色厉内荏道:“下流!”   “你果然怕这个。”他勾起唇角,罕见地挑衅起人来。   崔妩不服输:“是你说得吓人!”   谢宥把她往胸膛压:“说得吓人,做就不吓人,你想试试?”   他是真想知道,阿妩要是受得住,他们?到?底能做多久。   才不要的!   崔妩打定主意不再惹他,踢着脚要下来:“阿宥,前面就是藻园,我该下来了,让人看到?不好。”   他这才又恢复假正经:“玩笑罢了,你怕是什?么,既扭伤了脚就别乱动,为夫抱你进去。”   等回了藻园,落了地的崔妩捂住臀,一整晚都避着谢宥走,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让谢宥颇感好笑。   谢宥本?想派人知会云氏二房的事,但想了想云氏未必会放在心上,于是改了话:“去存寿堂告诉父亲,二嫂在给筱哥儿开?蒙,孩子哭得人仰马翻的,请他派人去劝一劝,别哭坏了侄儿。”   谢溥听了,反应倒是快,当晚就派人过?去打听了,连给谢筱开?蒙的大儒都请过?去问话了。   存寿堂的下人恭敬地在院门口和高氏说话:“韩先生说筱哥儿还不到?开?蒙的年纪,娘子实在不用着急,大相公也吩咐了,等再过?两年送到?家塾开?蒙也不晚,揠苗助长?,反而不好。”   高氏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大相公怎么管到?后院这些小事上来了。   但家主发话,她不能不听从:“我知道了,往后不会再让筱儿读书,请大相公放心。”   闵氏来时正好看到?存寿堂的管事出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高氏将事说了。   闵氏恍然大悟:“刚见到?元瀚往存寿堂去,原来是为的这件事啊。”   “你说什?么?”高氏猛地看向她。   她被?吓住,结结巴巴地说:“就是方才我在角门附近纳凉,见着元瀚匆匆忙忙就去了存寿堂,没多久韩先生也去了,过?了一阵儿存寿堂的人就往内院来了,我怕发生什?么事,才来二嫂这儿看看情况。”   “是三房去存寿堂告状的?”   高氏神情逐渐狰狞,她拳头攥紧,这下不用闵氏提醒,高氏也臆测到?了三房的“居心”。   “他们?就是见不得我的儿子好!这就火烧火燎地插手了,看来是真急了。”   闵氏“好心”开?解道:“没准……三郎君只是关?心侄儿呢?”   “这一定是崔妩的主意,她废了,就想拖累我儿子,生怕我的儿子成才……”   高氏一句都不再跟闵氏多说,转身就回了屋子,问道:“筱哥儿呢?”   下人齐齐摇头。   “快去找啊!”   开蒙了快半个月都不见一点?进展,高氏现?在焦躁如同一锅沸腾的滚水,不肯想自己的儿子天?生蠢笨,就算别人说一岁多的小孩根本?记不住事,她也听不进去。   “筱哥儿在桌子底下藏着,不肯出来。”婢女为难道。   高氏亲自挽了袖子去提出来:“躲什?么!过?来!”   “哇!!!”   谢筱怕得要命,大哭不停。   “不许哭,继续念!天地玄黄!”她啪打着书面。   可?小娃娃怕得一个劲儿躲,挣扎着要跑出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不是我阿娘!你不是我阿娘!哇——!”   高氏怕动静再惹来存寿堂的人,说道:“不用念了,把他的嘴堵住,我亲自跟他讲。”   被?堵住嘴的谢筱小脸紧绷着,憋得通红。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   藻园没有小孩的哭吵,一如既往的宁静。   谢宥去沐浴的时候,崔妩一个人擦拭着头发,枫红走了过?来   “蕈子刚递来的消息,寨主要把季梁城的几处场子彻底交到?您手上。”   “什?么?”她转过?头。   多的枫红也不知道,只把一叠地契和名单交到?她手上,还附了方镇山的一封信。   粗犷潦草的字迹上写着:除了蕈子就几个管事知道背后东家是老子,但有些死了,所以哪些人的可?信老子不知道,你自己去收拢。   崔妩翻看完,多是赌坊,也有些正经营生,“烂摊子啊!”崔妩直呼上当。   “不过?季梁寸土寸金,我要是接手了,可?不会再还回去。”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陪谢宥离开?,幸好未说,她还得留在季梁帮的方镇山处置烂摊子呢。   不   过?——手上生意越来越大,她要烦心的事更多,早晚在阿宥那里瞒不住。   他知道了这些生意,就会查来源,这个人那么聪明,要扯出她真正的身份也不难……   那时候,谢家不会容她,阿宥……大概也不会容她。   说不定会与她和离了。   那就……离了呗,男人而已。   挽回不了,她就把人杀了,心里一辈子念着他的就是。   毕竟谢宥要是续弦再娶,她会比较难堪。   这么安慰自己,崔妩定下心来。   偶然看到?马车角落里的手杖又摆在了桌上,她拿到?手里仔细摩挲。   方镇山派人把这手杖送给谢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他说的,就是给女婿的礼物??   照他那个脑子,还真有可?能……   这个方镇山,就会给她惹事!   珠链微动,沐浴过?的青年抱了过?来,将清寒香气染到?了她身上,崔妩已经放下手杖。   说好的经书不看了,谢宥觉得既然只剩一个月,他白日又要去度支司,这一个月尽陪着她也没什?么。   崔妩后知后觉,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在衙门,反而进了宫?”   “为了漆云寨的事。”   因为飞仙散的事,官家有了对漆云寨下手的决心,要彻底拔除这个在南地盘踞的痼疾,还一方政通人和,谢宥怀疑手杖和漆云寨有关?,当然要呈给官家过?目。   “所以这个手杖真的和漆云寨有关?啊,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东西既然可?能来自漆云寨,自然要给官家过?目,但官家说让我留着,最好能引蛇出洞。”   崔妩试探着问:“那官人打算如何引那匪首出来,将其捉拿?”   “我只是度支司使,这并非我的职责范围,这手杖来源尚存疑,用处更是不知,暂且只能放着,等来日漆云寨那位寨主再找上来吧。”   事实上,谢宥并不似表面那般无所谓。   漆云寨存在一日,就一日威胁着崔妩的安危。   他暗地里已经让肃云去查,可?惜魏国公死得早了,飞仙散这条线还未布好就已被?连根拔除的,不然还能顺藤摸瓜,有个方向。   “不过?……”   “不过??”   “当年杭州匪乱,让漆云寨成了气候,这么一个大寨,吃喝供给必不可?缺,江南必定有与他们?有关?的粮盐商行,我已经让记肃云立刻南下,用那块令牌在暗处试探,好抓到?些蛛丝马迹。”   官家暗授他在巡盐之外,多打探些漆云寨的消息,好方便?来日一举歼灭。   崔妩哑然。   她夫君并未能轻易蒙骗的人,很多事能在他面前瞒住,只是未引起他注意,或他并不想去关?心。   若是露出一丝马脚惹他怀疑,一定会被?揪出来的。   崔妩只能提醒方镇山别靠近谢宥,那块令牌丢失的消息也得尽快传达下去,绝不能让那些不知情的商贾暴露了。   方镇山和谢宥二人最好一辈子别见面。   “怎么了?”   崔妩转过?来捧住他的脸:“我在想,找你的话说,江南不是很危险吗,你也别去了好不好?”   见她终于表露出一丝对自己的不舍,谢宥笑道:“不过?是几个商铺罢了,没什?么危险的,若你同去,届时我先将你安置在滁州,等荡清江宁再接你过?去。”   这安排倒是不错,若漆云寨真是追杀她的,也猜不到?她会在滁州。   要不是崔妩临危受命接手漆云寨在京的生意,她真想和谢宥走一趟,瞧瞧这个匪要怎么剿。   在谢宥的注视下,她走回内室,又从珠链里探出半张脸来:“阿宥,你要是有本?事,咱们?这一个月里弄个孩子出来,我在家中?养胎,等你回来。”   本?来期盼她知道没危险会愿意跟自己走,结果她问自己夫君有没有本?事。   谢宥撑不住笑了一声,隔着珠链就抓住了崔妩的手。   一片珠链震荡飞起,映射出流光,落在她莹洁的面庞上。   将将到?了三更时分,崔妩被?抟弄得筋散骨软,淅沥不止,她轻出着气,疲倦的眼睛看向帐外。   谢宥的身躯仍旧蕴蓄着力?量,在灯烛下轮廓更见跌宕漂亮,修长?的手自水盆抬起,拧干一条帕子。   察觉到?崔妩在看,他掀帘又回到?她身边。   “够了……”崔妩诚心求饶。   “不成,还未让你瞧见我的本?事。”   谢宥为她擦拭过?,扶着阳货,就着润谷儿再入了妙室,二人俱是一声叹息,继而慢推轻引,往复不休。   最终,他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崔妩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   —   九月十?二是靖朝的女儿节。   崔妩和谢宥是晚饭后悄悄出的门,只带了妙青和元瀚两人出来闲逛。   今夜谢宥不再穿着道袍,而是换了一件士子斓衫,恰似玉山照人,仍是清冷不可?攀折之姿。   崔妩也是寻常人家打扮,白玉冠下堆着几朵绢花,浅石青上襦淡黄底的下裙绣着小白花,清丽脱俗,与未出阁的小姑娘无异。   她晃荡着郎君的手,走在前面。   谢宥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和她一道逛过?夜市,马上就要分别,下次想再这样出来,非得两年之后了。   “我该早点?带你出来。”他说道。   崔妩心情好时格外善解人意:“我知道你忙,再说我也不是小孩了,哪里还贪图这些玩乐呢。”   谢宥点?头。   但亏欠仍是亏欠,往后他一定要弥补上。   这一日宣德门城楼那边会结彩棚,旁边是各家贵胄挂起的帐幕,城楼里不时会飞出剪就的金凤落在帐幕上,若谁家的帐幕接到?了,便?得了一个好意头。   二人执手看了一阵金凤落下,崔妩还看得踮起了脚,只可?惜都没有一只金凤落到?谢家的帐幕上。   崔妩只觉得可?惜,所幸帐幕下的歌舞与乐声相和,华灯与宝炬齐明,也足以让她大饱眼福。   正逢佳节,处处人声鼎沸,氛围祥和热闹。   谢宥护紧了娘子,道:“走吧,你还想去哪玩儿?”   “现?下最热闹的该是相国寺那头吧?”崔妩嫁人之后,也未再逛过?夜市,“咱们?去北乔瓦子看傀儡戏好不好?”   “好。”   “崔娘子不是告病吗,怎么在这儿?”   崔妩回头,这催命的阎罗不是赵琰是谁。   “六大王,好巧,我正出来找郎中?呢。”崔妩说罢,扯住谢宥的手臂,“快走快走……”   “既然没病,走吧,”赵琰语气有些冷淡,“我阿娘请你上琼楼观景。”   遵循旧例,荣贵妃在琼楼上设宴请各官家娘子,这宴原本?是在宫中?明照殿里,但贵妃嫌宫中?冷清,不如季梁城夜色繁华,有诸般盛景,才改到?了琼楼来办。   为着飞仙散的事,官家对她的宠幸更上一层,破例恩准了她。   凡是收到?请柬的年轻娘子,除了崔妩告病,都来了琼楼。   难得在宫外,虽然到?处都有侍卫守着,但低头就能看到?栏杆外季梁城的,就能看到?车水马龙、亮如白昼,也算一种自由。   谢宥思及前两次入宫之后,阿妩郁郁寡欢之事,他低声问:“可?是不愿去见荣贵妃,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不想应付贵人,就想跟你在一块儿待着。”崔妩嘴甜道。   谢宥也不怕得罪赵琰,说道:“臣确实是陪娘子出来寻郎中?的,六大王,少陪了。”   可?赵琰还是寸步不让:“哪里的郎中?有宫中?医正好?走吧,琼楼上就有,没什?么病治不好的。”   谢宥还想再说,却被?崔妩抢先:“娘娘既如此厚爱,臣妇却之不恭。”   荣贵妃都追到?这个地步了,崔妩无法再推脱,更不想让夫君为自己得罪贵妃。   琼楼上都是各家娘子,谢宥和赵琰不便?登楼,谢宥道:“我在这儿等你。”   崔妩道:“我很快就下来,你不要乱跑呀。”   赵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对自己的夫君说这样的话。   而谢宥竟然也点?头说好,看来这对夫妻都有点?毛病。   等崔妩上了楼梯,他转头问赵琰:“臣想   知道,娘娘为何一再召见内子?”   赵琰张了张嘴,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单单只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像,娘娘生了关?心之意?   但娘娘追得也太紧了,府里找不见,还特意让他到?街上去寻,而崔妩也怪得很,刻意躲着他们?。   要知道,能和贵妃攀上关?系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她为何甘心得罪也不愿意呢?   而且就算崔妩再能谋善断,她都已经嫁人,安于内宅,翻不出一点?风浪,思来想去,她唯一能让贵妃指望上的,就是谢宥,和他身后的谢家。   赵琰不好回答,只能负手望着夜空假装深沉:“本?王也想知道。”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谢宥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   —   琼楼共有六层,一层比一层小,娘子们?在五层的行宴,屏风和锤炼,丝竹乐声和说笑低语的声音不时传出来。   领着崔妩的小宫女却并未在第五层停留,而是再上一层,到?了琼楼最顶上。   这儿的大小不过?一间屋子,四?面无遮无蔽,脚下就是整个季梁城的夜景,从皇宫到?相国寺、东西塔院,灯烛高低错落,星星点?点?聚成河,宛如银河落入人间。   荣贵妃一人居中?端坐高楼,面前朱漆大案上摆着一面鎏金镜,妆盒首饰堆在桌上,光华夺目,瞧着像是在梳妆。   “娘娘,司使夫人来了。”小宫女说完就退下去了   荣贵妃看过?来,已是倾国倾城的相貌,今夜更是着意打扮,发如乌云堆雪,唇如点?朱,穿着翟衣,头戴龙凤花钗冠,通身华贵无匹,一双眼睛仿若能洞悉人心,丝毫未让衣裳夺了风姿。   “二娘子是在避着本?宫吗?”她问道。   崔妩低头请罪:“请娘娘恕罪,臣妇只是将要与夫君分离,有些不舍,想多点?时间陪陪他罢了。”   “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是……”荣贵妃拿起的一把乌木梳子,“今日是女儿节,本?宫为你梳头可?好?”   崔妩沉默,她当然知道女儿节有阿娘给女儿梳头的习俗,带着祈求容貌娟好,姻缘美满的寓意。   但眼前的人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她推拒道:“可?臣妇并不是娘娘的女儿,这真是折煞臣妇了。”   “无碍,就当是替我没找回来的女儿,让本?宫梳一梳好不好?” 第049章 难圆   崔妩无话可说。   她跪在镜前, 荣贵妃为她卸下?白?玉冠,摘去绢花,乌黑的头发如瀑布散落, 鎏金铜镜里照着两张肖似的脸。   崔妩始终垂着眼睛,荣贵妃看得恍惚:“你真像本宫的小融儿。”   “但臣妇不是。”   沉默蔓延了?很久,荣贵妃只是点点头,“你也猜到了?吧,本宫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小女儿, 就流落在信州。”   “信州民风淳朴,该是被哪个好心人抱回家, 好好养大了?。”   乌木梳梳到发尾, 荣贵妃闲聊似的问?起:“那?她长?大以后,会不会来季梁找她阿娘?。”   “她爹娘疼爱她,应该不会说她是捡来的,她会在信州平静安宁地过一辈子,认定?面前的阿娘就是阿娘,阿爹就是阿爹, 不会怀疑自?己是在哪个冬天从破草席上抱起来的,她一点遗憾都没有。”   荣贵妃沉默了?好久。   “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贵妃还是有些惆怅道:“可本宫从未想过丢掉她,她是被人偷走的,若是可以, 本宫愿意用一切换回小融儿。”   一切……说得真简单。   崔妩无意纠缠荣贵妃口中的一切是什么, 只问?:“娘娘还记得,那?孩子她爹爹是谁吗?”   问?过方镇山的话, 现在又来问?荣贵妃。   突然说起那?个男人, 荣贵妃有点猝不及防,梳头的动作都慢了?些。   她一下?被拖到陈旧了?好多年的回忆里去。   这些年荣贵妃一直逃避去想他, 她让自?己周旋在后宫中,争名夺利,也真的很少再去怀念往昔。   可一旦被人提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啊,是一个草莽,粗鲁,狂妄,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有。   当年因为家里穷,我拦下?了?他的马,嫁给他换了?十五两银子给家人糊口,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土匪,以打家劫舍为生,我不愿意和一个土匪生儿育女……”   荣贵妃那?时?候还叫婉娘,嫁的男人叫方大山,当她知道方大山是个土匪之后,已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想劝方大山放弃土匪的营生,就是一家人到山里去打猎也好。   可方大山嘴上答应,私底下?还是我行我素,二人为此?不知吵过几次,吵到她心灰意冷。   后来方大山的仇家将女儿偷走,方大山的去追仇家,要抢回女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而她留在信阳,和当时?还是王爷的官家遇见,被他带回了?季梁。   起初荣贵妃是不愿意的,可王府权势压人,她连走都走不了?,抵抗了?八年,才生了?赵琰。   对枕边人无意,荣贵妃将一颗心系在儿子身上,为他筹谋,也是让自?己有事可做。   荣贵妃不怕告诉崔妩这些,她也从未刻意隐瞒过,当初官家把她从信州带走的时?候,是知道她嫁过人的。   “你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会如何?”崔妩问?。   梳头的手停住,喉头哽了?好久,荣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知道他在哪儿吗?”   “臣妇如何能知道呢。”   崔妩想,方镇山此?刻怕是已经离开?季梁了?,就算是还在这儿,他也不会越过这重重的护卫,只为见她一面。   而且皇帝和土匪,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方镇山,该是荣贵妃最想掩埋的污点吧。   荣贵妃屏住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也是,你原本就孤苦流浪了?那?么久,怎么会知道呢……”   “这辈子若非有缘……同他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她说得又轻又缓,“原本……也是不该再见面。”   崔妩听她这么说,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彼此?都不再在乎对方存在。   这也算一种默契,那?崔妩更无必要去打破。   这时?,满城升起的长?明灯照亮了?季梁的夜空,还有在夜空中炸开?的万紫千红的烟火,天上天下?,俱是热闹人间。   崔妩仰头看去,那?一刻实实在在被眼前的灯海震撼到了?。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之,撤向星都五夜开?。”[1]   这么热闹的一夜,反倒让崔妩眼眶发酸,忽然生出些无可奈何的离别愁绪来。   她起身走到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二楼的观景台,谢宥和赵琰站在一起,同样望着这满城的长?明灯。   今夜还能看同一片长?明灯,来日他离开?,就只能望着天边同一轮月亮了……   崔妩一下落寞了不少。   两个人想到一处,自?然会心有灵犀,谢宥也在朝她在的地方看,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那探出来的脸。   崔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宥也挥了?挥手,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消失在栏杆边,重新看向夜空。   崇德门?下?,一队巡检司兵正待交接。   方镇山也在看着满城飘起了?的长?明灯,视野尽处,华丽高耸的琼楼灯火通明。   听说这是城东最高一座楼,站在城楼上俯瞰整座季梁城,只可惜今日被侍卫把守,不然他想登楼看一看。   人说琼楼上馔玉炊金,有飞仙翩翩作舞。不过他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意气,眷恋繁华,他就想看一眼想要去征服的皇宫,或者找一找人海中可有女儿。   “今日是女儿节……”   方镇山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免想到自?己唯一那?个孩子,又倔又毒。   只可惜他给女儿的礼物还没有备好,送到她手上,下?次再来季梁城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寨主,咱们?该走了?。”手下?压低声?音催   促。   “知道了?。”   方镇山最后看了?一眼漫城的长?明灯,压低帽子朝城门?走去。   —   荣贵妃瞧着崔妩的眼睛,那?些不舍、难忘的情绪,于她都毫不陌生。   “在想你的官人?”她问?。   “嗯,不到半个月他就要走了?。”   “你与谢三郎感情甚笃?”   “是啊。”   “怪本宫今日耽搁你们?了?。不过,若来日谢家三郎若对你不好,尽可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出头。”   “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不会有那?个来日。”   “那?就好。”   荣贵妃为崔妩重新换了?一顶冠子,华光璀璨的花冠,黄金为底,精雕细琢的浮华,宝石点翠用起来毫不吝啬。   崔妩对镜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荣贵妃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毕竟是贵妃啊,位同皇后,皇帝之下?她最大,人人见她都得行礼,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享用过,这金冠子切实摆在眼前,崔妩那?点子“傲骨”立刻消失不见。   她咬着唇:“娘娘,臣妇戴这冠子于礼不合……”   荣贵妃早问?过儿子,她就喜欢这些贵重值钱的稀罕东西,“长?者赐不可辞,你就安心收下?吧。”   收下?金冠,崔妩一扫离愁别绪,面容都被金子映得明媚了?起来。   “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崔妩没心情闲聊更不想听,就闷头吃菜。   桌上有一个小涮锅,热汤翻涌如雪白?的浪头,牛羊兔肉涮下?,肉片便?会变作晚霞之色,故得名“拨霞供。”   崔妩只夹这一道菜吃,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高氏有心要她尴尬,闷笑了?一下?,道:“这拨霞供就这么好吃,让弟妹这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也不注意下?仪态。”   当着荣贵妃的面,崔妩正好不装了?,说道:“这道菜确实好吃。”   荣贵妃听到这句,说道:“二娘子若还想吃,本宫这儿还有。”   说着让人把那?锅“拨霞供”端到崔妩的桌上,不一会儿,又令人端过来一碟冰荔枝。   崔妩从善如流道:“多谢娘娘恩赐。”   这个时?节,冰荔枝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东西,这下?人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对这位凤阳郡君格外优待。   各人心思?活络起来,大家都猜测贵妃这是想拉拢谢家三郎,来日成六大王的助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狐假虎威的感觉甚好,崔妩挑衅地看着高氏,夹起一片兔肉涮进锅里,手还摸向了?冰荔枝。   高氏更加憋火,贵人礼贤下?士之举多的是,只有她摆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真是眼皮子浅!   崔妩吃得很快,惦记着夫君还在等,用湿帕子擦干净嘴之后,说道:“臣妇突感不适,娘娘若无吩咐,臣妇先告退了?。”   贵妃问?:“不舒服,可是吃伤了??”   是吃撑了?。   崔妩咳了?几声?:“就是兔肉吃多了?,有些想咳嗽,不好久待惊扰了?娘娘和各位夫人。”   “弟妹,你既迟到,又早早退席,这像什么话?”高氏终于掐到了?时?机告状。   屏风后传出疑惑的声?音:“迟到?”   “正是,各家娘子早早就来入席,只有崔氏是在娘娘前脚才来的,还大言不惭娘娘你还未来,她不算迟到。”   “原来如此?。”   高氏洋洋得意地看了?崔妩一眼:你要倒大霉了?。   结果荣贵妃后半句话却?是:“崔二娘子确实并未迟到,她与本宫在楼上说话,是本宫遣她先下?来入席的。”   “啊……”   高氏张了?张嘴,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她慌忙找补:“是臣妇莽撞了?,娘娘恕罪,弟妹你也真是的,为何不早与我说,二嫂还以为你不把谢家的规矩涵养当回事呢……”   崔妩听她亡羊补牢也不在意:“那?臣妇先告退了?。”   “崔二娘子,你去吧。”   随着宫女引路一步步走向楼梯,崔妩又转头看了?那?仍旧觥筹交错的宴席。   平日在这样的宴席上,崔妩最是谨小慎微,绝不让自?己的举止仪态出半分差错,今天却?随性而为,态度散漫,因为她清楚,荣贵妃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帮她找补。   有荣贵妃在,没理也变有理,崔妩就是倒立吃饭,怕是贵妃都能夸一句“不拘一格”。   怪不得权力会如此?让人着迷,下?到熬成婆的息妇,上到王侯将相,人人都想坐在支配他人的位置上,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小心奉承,不敢忤逆半句。   凤阳郡君,她只是一个凤阳郡君……   在这季梁城,她头顶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人,她原该是宴席上谄媚恭维那?一个,她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这座城,其?实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陪衬,所谓荣华富贵,只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   可皇帝只有一个,挣也挣不来,难道就不活了?吗?   权势,权势……她轻拍着栏杆往下?走。   她的富贵荣辱随着谢宥起落,一生走到底,也就云氏那?样了?。   无趣,无趣得很。   崔妩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没意思?。   —   她下?来时?,谢宥正和赵琰下?棋。   见她来,谢宥放下?棋子:“天色也不早了?,还没陪你去相国寺呢。”到时?看完一出戏都要到三更后去了?。   “不忙,相国寺也没什么好玩的,你等我,我也等你。”   崔妩坐在他身侧,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吃不吃玉蝉糕,拐个街就是,我去买给你好不好?”   谢宥牵着她的手:“不吃,你安坐就好。”   干坐着多无聊,崔妩开?始“骚扰”对面:“六大王要是输了?,就给我们?买玉蝉糕啊。”   赵琰被夫妻俩恩爱的样子恶心到,直接撂了?棋,“走走走,别在我跟前晃悠。”   “这棋品,真沉不住气,莫不是料定?自?己会输?”   见赵琰就要掀桌子,谢宥赶紧拉着娘子告退。   走   出琼楼好远,谢宥才叮嘱她:“你在外当收敛些性子,六大王到底是皇子,今日他不计较你的失礼,来日……”   “我知道了?,可要不是他,咱们?早就在瓦子里喝茶看戏了?,我就说这么一回,往后再见着他一定?恭恭敬敬的。”崔妩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你嫁人了?,不该会再见到他。”这句话谢宥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规矩虽是这样,但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心思?卑劣。   “娘娘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崔妩无所谓道:“她觉得我像她女儿,所以时?常想见见我,可我到底不是她女儿,所以娘娘同我亲近时?,我总觉得不自?在……但是她送了?我一个冠子,好看吗?”   “好看。”   原来如此?,谢宥稍感放心。   她反问?:“那?你又和六大王在说什么呢?”   “问?他被劫持那?两日的经过。”   谢宥觉得既然问?崔妩会惹她不高兴,那?多问?问?赵琰,两相对照,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与漆云寨有关的线索。   他在季梁府衙有一位专事问?供的好友,知道想要最接近真相的结果,当然不能只问?一个人。   崔妩心口一跳,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此?刻她也不好生气,只问?:“然后呢?”   “他同你说得一样。”   其?实不一样。谢宥存着很多疑问?。   阿妩偷听到了?漆云寨的土匪提及魏国公,但谢宥问?赵琰,他却?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他特意问?过,二人都喝了?土匪端过来的汤,赵琰呼呼大睡,是被阿妩拍醒的,那?她就没睡,这是为什么呢?   但赵琰自?己都说不清那?碗肉汤有没有问?题,而且从上马车开?始,阿妩就对那?些土匪存了?警惕,还竭力留下?线索,那?阿妩跟他们?就不可能是一伙的……   可很多她说的、做的事都太让人难以想象,难道她真的是靠演出来,就蒙混过那?些阅历丰富的土匪杀手吗?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京畿高门?之外的阿妩,表现得太过刚强、聪慧,将土匪捂晕,拿走他们?身上的令牌,又激起春柔的恨意,让她跑出来通风报信……   缜密老练……或许也不是,人在生死关头,总是竭力想尽一切办法求生的,阿妩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   至少那?一屋子的杀手不是她杀一个人杀的,二人“供词”都是合伙杀了?。   “她像一个真的土匪一样。”   赵琰的话犹在耳边。   一年来她温婉贤良的样子先入为主,让谢宥觉得她虽然私下?性子娇蛮,但总不至于能压住一众男子。   难道阿妩真正的性格,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一样?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呢。”崔妩嘴上这么说,悬着放了?下?来,官人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阿妩,你当真把人肠当猪肠买了??”他突然问?这个。   崔妩有点尴尬,摆摆手:“当然没有,但是行走江湖都要刻意耍些狠话,把别人吓唬住。”   “行走江湖?”   她“坦言”道:“当年杭州匪乱时?,我见过漆云寨的两个土匪,不过此?事于崔家不好,阿爹不准我同任何人说起。” 第050章 失踪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 两?个土匪找上了门,当时?据他们?说是落了单,两?个人都受伤, 躲到了我们?家来的,威胁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不然等头领来了就把我们?统统杀光,   阿爹不想招惹大祸,就乖乖照他们?说的办了, 幸好他们?还算讲信用,后来他们?头领来了, 就把人领走了, 我们?也安然无恙。爹爹觉得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就不许我们?再提起。”   崔妩没有撒谎骗人,那年方镇山横扫杭州的时?候,晋丑和祝寅就住在崔家。   不过受伤只是借口罢了,实际是为?了方便崔妩和方镇山传递消息。   谢宥问:“可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崔妩努力回想:“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 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膀大腰圆,爹爹说那读书的应该是那伙土匪的军师,另一个才是正经土匪, 他们?住在家中时?, 土匪为?了吓唬我们?,就说起他们?当土匪的事, 杀人越货, 剜心剖肚,读书的也不好惹, 说的话更吓人。   后来那伙人的头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就来崔家把人带走了……当时?我都是躲在门缝里偷看,其?实记得不真切,许多话都是妙青枫红学给我听的,这件事你想知道多一点,还得问我阿爹呢。”   她照着晋丑和祝寅的样子给谢宥描述。   谢宥查过那年杭州的卷宗记载,漆云寨除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确实没有闯入寻常百姓之家烧杀抢掠之举,既然岳父也知道,这件事就不会有假。   “阿宥,我瞒着你这件事,你不会怪我吧?”崔妩忐忑问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不会,只是庆幸,你不是一无所知,这份阅历在六年之后帮你逃出?生天。”   崔家为?求自保不愿意?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妩的解释完美无瑕,但……还有一些解释不清的事,譬如那个后来出?现的头领奇怪的态度,还有那对俘虏来过过分优待的两?碗肉汤、牛肉饼……   不过疑问太小,谢宥选择按下不表。   这时?崔妩忽然踮脚抱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   即使觉得不好,谢宥仍旧没有推开她,这处很暗,该是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崔妩又抱紧了一点:“突然觉得……嫁给你真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前?我没和你说,不只是爹爹的嘱咐,我以为?你虽不介怀,至少心里也会不高兴,但我从未想过你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没想过你会感谢我有这段经历。   这证明在名声体面?之前?,你最在意?的是我的安危,我出?身不好,性子也不好,但眼光真好,能嫁给你,能有你这样的官人!”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甜得和梨子一样,缓缓沁到了谢宥心里去。   “阿妩,万事不妨,我只要你平安。”   崔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睛,脑袋稍微离开一点,亲在他脸上。   “阿妩——”他拉长的声音稠得像蜜,“这是在外边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天色也晚了,咱们?回家去吧。”崔妩松开手?。   “不行?,还没陪你去看傀儡戏。”谢宥将?她手?握紧,对这件事很坚持。   “不看也可以的,还是说,你想看?”   谢宥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陪你去看。”错过了这次,再想陪她出?来就遥遥无期。   “那走吧,那处可热闹呢,去晚了只怕寻不到位置。”   然而事与愿违,夫妻俩正走着,就看到一个穿着谢府下人衣服的年轻娘子冲过来,差点撞到他们?。   谢宥问道:“你瞧着是谢府的,走这么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见着谢宥,赶忙行?礼:“三郎君,奴婢是栖云馆的知莲,筱哥儿不见了,奴婢要去琼楼知会娘子。”   —   琼楼上。   崔妩离席了,宴会还是要继续的。   高氏知道这阵子崔妩很得荣贵妃喜欢,再三被召入宫,她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谢家。   谢家二?谢,谢浦谢宥,荣贵妃最好是能拉拢云氏,拉拢一个崔妩做什么?   她真想提点贵妃一句,崔妩在谢家根本立不住。   就算她夫君是谢宥,来日的主母也注定不会是崔妩,毕竟一个伤了身子的,不出?两?年,三郎碍于孝道只能跟她和离,贵妃还给她诰命这么大的体面?,   真是浪费了。   “将?谢家二?房大娘子的桌子挪到本宫身侧来吧。”   荣贵妃想问些崔妩在谢家的事。   猛然听到贵妃娘娘请她近前去,高氏立刻振奋了精神。   果?然,她也是谢家的息妇,身后还有百年高家,合该比崔妩更得体面?,更值得贵妃拉拢。   “多谢娘娘恩典。”高氏挪到屏风之外,恭敬行?礼。   “本宫知道你是谢家二房息妇,平日和崔二?娘子同居后宅,朝夕相对……”荣贵妃声音轻柔,离得远些娘子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知崔二?娘子在谢家过得如何?”   高氏得了机会,怎么会不告状呢,“崔氏出?身不好,平日行?事与谢家门庭很不相称,这都快两?年了,舅姑还是对她不甚满意?。”   浑然不提崔妩侍奉舅姑,将?谢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功劳。   贵妃问:“云大娘子对她不满意??”   “是啊,娘娘你也看到,崔氏刚得的诰命,就已有几分自命不凡,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这样浅薄的性子,舅姑最看重三郎君,自己又是书香门第里规行?矩步的大娘子,怎么会满意?呢。”   高氏的话也不难听,不过是话里话外暗自贬低。   荣贵妃了然,这人和她女儿很不对付。   “谢三郎一向是好眼光,娶的娘子虽不拘小节些,想来本性是个好的,本宫也听说过她聪慧能干,家事都打理得不错。”   “谢家是清贵良善之家,崔氏是自家息妇,怎会让恶言外传呢,”高氏索性跟她暗示,“娘娘是有福之人,万不能凑近崔氏,折损了您自己的福分啊。”   “大娘子何出?此言?”   这一句问得已经藏了怒气。   高氏听不出?来,压低了声音,有些遗憾道:“说来也是崔氏自己可怜,她受人戕害,往后难有身孕,舅姑想让,正为?这事伤神呢。”   高氏自认不是什么长舌妇,她当着贵妃的面?说这些,只是为?了报崔妩去存寿堂告状的仇罢了。   她就是要让荣贵妃知道,崔妩毫无价值,她已经没几年好日子过了,不如来亲近自己。   荣贵妃的指甲扣紧扶手?,“你可知谁害的她?”   “害她的人已经被处置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件事让她越发移了性情,今日敢连规矩都不顾了,虽未迟到,但戴的冠子分明逾制,更是早早告退,连娘娘您的宴席都敢轻慢……”   高氏喋喋不休:“娘娘您怕是不知道,她是几年前?从杭州乡野之地来的,不过凭着皮相让三郎君迎娶进了门,这一年多来没有养出?半点气度,如今心里有怨气,做出?这样的举动半点也不奇怪……”   荣贵妃笑了笑,她原是想给高氏些体面?,让她在谢家也多照应些自己女儿,幸好她自己犯蠢,不然就要让这欺负女儿的“恶妯娌”逃过了。   “你是觉得以崔氏的出?身,配不上这凤阳郡君的身份?”   “没有,臣妇只是觉得崔氏这诰命来得太轻易,她根底浅,今夜看来也确实恃宠生骄了。”   荣贵妃不容她狡辩:“那本宫亦出?身乡野,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忝居在这妃位上了?”   这一句声调不低,宴中窸窣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娘子们?的视线汇聚在高氏身上。   厅中突然安静下来,高氏如坐针毡,额头立刻开始冒汗。   荣贵妃的出?身虽不是秘辛,但知道的人极少。   她在后宫一向尊荣无匹,高氏如何能知道贵妃竟是官家从民间带回来的,虽未听闻过,但理所当然地以为?贵妃是官宦之后。   此刻听她自言出?身乡野,高氏慌忙离席,跪在桌边求饶:“娘娘明鉴,臣妇、臣妇只是说些崔氏不懂规矩的话,您是凤凰还巢,与她天壤之别!”   事到如今,高氏还以为?荣贵妃是为?那句“出?身”发火。   “本宫今日就告诉你,崔二?娘子头上戴的冠子,是本宫赏的,也是本宫亲自戴在她头上,要说不懂规矩,那是本宫的过失。   原以为?你们?妯娌和睦,召你上前?说两?句话,没想到你刻薄尖酸,面?甜心苦,崔二?娘子遇着难事,你未帮着说话也还罢了,倒是上赶着落井下石,半点不为?她心疼,席上更屡屡挑衅中伤,本宫看你行?事刁钻小气,实在不像高家门第里出?来的女儿!就是寻常百姓之女,都要比你要大方得体。”   这话人人都听清楚了,而且在场面?上已经算很难听的。   荣贵妃的话分量仅次于官家,她直接贬损高氏的为?人,高氏的名声必不再有挽回的余地。   人人都知道她是贵妃厌恶之人,往后各家娘子为?了不被迁怒,怕是多要避着她走。   高氏被贵妃说得面?红耳赤,哪敢辩驳,低下的头久久不敢抬起来,心气整个溃败。   荣贵妃说完这句话就起驾离开。   高氏耳边都是窃窃私语,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给高家和谢家丢了大脸,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后来高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宴散的,平日里交情颇好的娘子,一个过来安慰她的都没有。   宴散,高氏失魂落魄下了琼楼,府里的丫鬟就焦急迎了上来,“娘子,筱哥儿不见了!”   “你说什么?”她回过神来。   丫鬟焦急地说:“整个园子都找了,就是找不到筱哥儿,不知道他到底躲哪里去了。”   “快去找!快回去!”   高氏再顾不得宴上丢的脸,火烧火燎地回家去 ,路上还在问:“他好好在读书,天天有人守在一边,到底为?什么会不见了!”   丫鬟无辜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她只是来传话的。   崔妩和谢宥归家时?,家中的下人全?都提着灯笼出?去找人了,府中所有的主子都在青霭堂里坐着,崔妩卸下花冠才过来。   寂静的厅堂里,栖云馆的下人跪了一地,没有遗漏。   照他们?的口供,也没有生人进过栖云馆,那谢筱大概不是被人拐走,而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   老人最着急孙子,云氏急得直揪心口,谢溥拍打着膝头问:“他好好的,这么黑的天为?什么会自己跑出?去?”   有人小心回答:“筱哥儿大概是……不想读书吧。”   这是阖院下人心照不宣的事。   “读书?为?何还要他读书?这都几更天了!”谢溥记得他分明派人提过不许给谢筱开蒙,怎么这个时?间孩子还会在读书。   “这是娘子吩咐的……”   谢溥气得都站起来了:“她还让筱哥儿读书?”   正说着,高氏火烧火燎地闯进青霭堂:“筱哥儿!我的筱哥儿呢!”   “你个毒妇!你还敢回来!”   云氏指着她大骂,“要给孩子开蒙,府里的爷们?儿不比你懂,现在把孩子胆子都吓破了,他要是跑了,要是回不来,我要你的命!”   闵氏赶紧上前?为?她顺气:“舅姑您小心着身子。”   高氏孤零零在那站着:“什么、什么意?思?”   云氏更生气:“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谢宸冷硬地说:“你逼筱哥儿读书,把他吓得偷偷跑了!他才多大啊,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利索,你这个做阿娘的怎么会这么狠心?”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去找他啊!快去啊!”高氏转身轰人。   她没法待在这儿等,也跟着跑了出?去。   闵氏问:“舅姑,要二?嫂就这样跑出?去不好吧?”   “不用,她自己做的孽自己去赎,筱儿要是找不回来,她也不用在这府里待了!”   高氏走后,堂中又恢复了安静,滴漏一滴一滴细数着熬过的时?间。   回来了两?拨报信的人,都说没找到。   谢念心疼年迈的爹娘,说道:“阿爹阿娘先去休息吧,小辈们?在这儿守着,等找到了人马上知会你们?。”   崔妩和闵氏也接连地劝。   等二?老回去了,堂中重新安静下来。   崔妩忍不住问:“府中当真都找过了吗?”   谢府占地广大,怪石假山颇多,哪个犄角旮旯里要藏个小孩再轻易不过。   谢念也点头:“是啊,孩子那么小,身子一缩就能躲到假山的石洞里去……”   谢宸立刻带着人又把阖府上下搜了一通,连水榭回廊下的缝隙都没有放过。   有下人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府中的池子都捞过,还是没有人。”   高氏一直跟着找   ,闻言脑子轰隆隆地响。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怎么也找不到,眼看没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平日疼爱她的谢宸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往外走。   天就快亮了,崔妩困得不行?,但整个存寿厅的人都在,没人提一句要走。   她受不了了,直接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崔妩道:“咱们?在这儿干坐着也没用,不如一块儿在府中找吧。”   她正好偷空回去睡觉!   谢寓点头:“也好,大家在这儿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吧。”   谢念道:“大家也在自己的院子找一找,不要遗漏了什么地方。”   看来谁都坐不住了,大家呼啦啦出?了青霭堂。   “阿宥,你觉得一个小孩儿会跑到哪儿去呢?”崔妩困得都不看路了。   谢宥也不知道:“筱哥儿平日喜欢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见到,怕不是跑出?去了。”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管他跑哪儿去了,她的魂儿是跑到床上去了,崔妩连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的,答着谢宥的肩膀闭眼走路。   “你先回去睡下吧,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嗯……”   一进了屋子,谢宥就察觉到不对,循着脚印一路走到床边,撩开了床帐。   “阿妩,筱哥儿在这儿。”   崔妩一下清醒了。   斗窗照进熹微的晨光,床榻上一团小小的人,跟一朵蘑菇一样缩在那里。   “筱哥儿?”她试着喊了一声。   那团小小的东西动了动,从膝上抬起脑袋来,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半点没了从前?嚣张的样子。   谢筱的衣服上沾了青苔和砂石,看来先藏在假山里,又跑到了夫妻俩的床榻上来。   昨夜藻园的下人都出?门帮着找了,守夜的丫头估计也没注意?,才让这个小孩摸了进来。   谢筱开口第一句就是:“三婶,我饿……”   “……”   “你这小孩!怎么躲在床上呢。”   果?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地方。   谢宥想去抱他出?来,结果?他缩进了更里面?去。   谢筱蹬着腿:“我不要!我不要出?去!”   崔妩从荷包里取出?在街面?上买的糕点,哄道:“筱哥儿,咱们?不回去,到三婶这儿吃糕点好不好?”   躲了一晚上又累又饿,谢筱看着糕点吞了吞口水。   “过来,三婶就给你吃,不告诉别人。”   他蠢蠢欲动,终于爬了出?来,接过糕点,崔妩把谢筱抱到桌子边坐着吃,还给他倒了茶。   谢宥出?门吩咐道:“快去告诉二?房,孩子找到了。”   下人匆匆出?了藻园。   “筱哥儿怎么不待在家里呀,是出?来抓坏人了吗?”崔妩问道。   “我……我出?来抓坏人呢,然后那个坏人、几下、哐锵——就被我打跑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果?然是一个小孩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孩不会撒谎,小孩子只是胡言乱语。   崔妩赞叹道:“好厉害!那你一定很累,才来这儿休息一会儿的对不对?”   “是啊。”   “天亮之后我们?才发现坏人被打跑了呢,筱哥儿真厉害!等吃饱了,咱们?去告诉大爹爹好不好?”   “那我告诉大爹爹,他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大爹爹都怕那坏人呢,筱哥儿把人赶跑了是救了大爹爹,他可高兴了,筱哥儿将?来是当大将?军还是当大状元啊?”   “我要当大将?军!”   谢宥坐在一边,听得比谢筱都要认真几分。   丫鬟进来说道:“娘子,二?嫂子过来了。”   一听到他娘来了,谢筱突然把糕点扔了,抱紧崔妩的脖子:“不要!我不要!”   回去就有读不完的书,还有跟厉鬼一样的阿娘,他不想回去!   谢筱抱着她的脖子呜呜地哭:“三婶,你没有儿子,我给你当儿子吧,我不要当阿娘的儿子了!”   “谢筱,你在干什么!”   收到消息的高氏匆匆走进屋子,声音跟雷劈一样。   崔妩立刻察觉到谢筱小小的身子都僵住了。   转头看去,是高氏一夜没睡的脸,配着狰狞的神情,实在有点吓人。 第051章 茱萸   筱哥儿死命抱着崔妩的脖子, “我不要她!我不要她!快带我跑!”   高?氏冲上来就要拉扯:“是不是你们?故意把我儿子藏起来!是不是!”   谢宥挡在崔妩面前,耐心与?高?氏解释:“昨夜我和阿妩早早离府,筱哥儿还在栖云馆读书, 如何把他藏起来,而且这?屋里、床榻上的脚印都还在,证明筱哥儿一开始躲在假山之?中?,府里搜假山前,他才摸进我们?屋里, 当时我们?在存寿堂坐到了天亮,如何去藏他。”   高?氏根本听不进道理, 她悬了一夜的心, 受了一夜的委屈,现在就要撒泼。   她还担心儿子在外?面磕了碰了,怕被人拐走,这?辈子都见不着,怕得她心肝都碎了,结果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躲在这?里, 要认别人当娘,她简直心寒至死。   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块儿,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高?氏气红了眼睛, 泪也淌了下来。   “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   “你真?要认她当娘, 好啊,你以为?她真?为?你好!迟早把你养成一个废物!”   崔妩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谢筱想认, 她还不想要呢!   高?氏还在叫:“生了你这?个废物, 我的心血全白费了!”   谢筱被吓坏了,不敢看她, 使劲儿把头撇向一边,喊着让三婶带他走。   “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高?氏掰开谢宥要冲过去。   急得要命的谢宸也赶到了这?边,见高?氏在撕扯着,伸手要去够儿子,儿子尖叫着不要她碰,扯过她的手臂就给了她一巴掌。   高?氏被打得晃了几步,安静下来。   “你争强好胜是你自己的事,干嘛非要逼死儿子?”他也找了一夜,比高?氏没好到哪里去。   “我做错了什么,你比不过你弟弟,我让筱儿不要,我错了嘛?”   “一片好心就有理了?读书是这?么读的吗?父亲、先生难道不比你明白,你这?是折磨筱儿!”   “到今日你才知道我逼他读书,你心疼,早干嘛去了!”高?氏不甘示弱,尖叫道:“我教好了,你得一个好儿子,我教毁了,你一个撒手什么也不管的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谢宸被她说得不忿,“我平日在外?边洁身自好还罢了,在家更对你百般忍让,对你们?娘儿俩的好你看不见!   没错!我确实不如三弟,但不是人人都要在官位上搏出路,就这?一样不好,让你耿耿于怀,不肯消停,你说得倒不错,我不上进,你不甘心,咱们?原本就不应该过到一起!   “还要在这?儿丢人吗!回去!”   高?氏捂着肿痛的脸,哽咽地流下眼泪。   他仍旧不客气:“父亲母亲担心了一整夜不得好睡,待会你自己去请罪!”   请罪?她有什么罪?   人人都怪她,人人都能?骂她!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都是她得意!   不争气的儿子,偏心的贵妃,比自己官人有前程的谢宥……此刻和昨夜的怨恨交织在一起,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高?氏尖叫:“都是你!”   她转身扑过去,伸手要掐住崔妩的脖子,谢宥反应很快,将崔妩拉开。   高?氏扑了个空,推倒了供案上的花瓶,头磕在一地碎瓷上,叫声让人心惊。   谁都没有预料到高?氏会突然发难,几人看着她趴在一地碎瓷之?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谢宸道:“愣住干什么!把她扶起来!”   崔妩把哭得凄惨的谢筱送到谢宸手里,看着两个丫鬟把高?氏从地上扶起来,她已经晕了过去,瓷片将脸划了好几道,鲜血流了满脸,也不知道伤口?如何。   “快把她带回去,找郎中?!”谢宸还是着急发妻。   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崔妩   还没反应过来。   她当真?没想到,自己还没找高?氏报仇呢,她的报应就自己来了。   自作自受,这?样也好。   “闹了这?一场,早该休息了,去睡吧。”   下人进来打扫屋子,谢宥将她牵走。   夫妻俩睡到了东厢去,再?不管之?后?的事。   —   谢府闹了一夜不得安宁,与?琼楼对望的会仙楼上,却有人正是春风得意。   崔珌与?徐度香正举盏对酌:“愚兄恭贺徐贤弟考入画院。”   “更要多谢崔兄提点帮忙!”徐度香终于算在季梁城站定脚跟,神情也从容许多,总算少?了些漂泊无定之?感。   他又敬了一杯:“小弟也要恭贺崔兄成了六大王的老师,将来门生得意、仕途畅达。”   崔珌如今大好,行走已与?常人无异,官家因飞仙散一事,对贵妃恩宠日盛,采纳了她的进言,并未让崔珌去万年县任职,而是派为?赵琰的老师。   “贤弟客气了。”崔珌又喝了一盏。   二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面酣耳热之时。   前来上菜的年轻娘子见两位郎君喝得玉山倾倒,一位温润如玉、一位似傅粉何郎,忍不住调侃:“这?才几盏就醉了,是夜色醉人,还是咱们楼里的酒酿得太好了?”   徐度香不善与?女子调笑,往栏杆外?张望。   崔珌自诩风流,夸赞道:“若非得娘子手酿,这?酒何以如此醉人?”   娘子笑得银铃一般:“这?酒可不是奴家酿的。”   “那就是因为?娘子端上来,才格外?香醇。”   一句话逗得她笑个不住,笑完了按着心口?道:“若是官人下次来,一定让官人喝上奴家酿的酒。”   “却之?不恭。”   略说了几句年轻娘子就离去了,没一会儿又送来两杯姜蜜水,只说是请的。   崔珌见徐度香局促成这?样,也信了崔妩所说的,和他无半分逾矩。   他调侃道:“贤弟年岁也小了,怎地也不着急终身大事,你父母已故,若有钟情,为?兄可替你说媒?”   徐度香心道要说年纪,崔珌不是比自己年长?吗,为?何还不娶妻?   “小弟心中?、心中?始终记挂着……”徐度香吞吞吐吐,见崔珌面无异色,试探着问:“二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在谢家的日子如何了?”   一想到崔妩,徐度香就止不住意动?,如今他已经入了画院,虽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给她安稳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就是崔珌要打他,他也要问。   说起此事,崔珌笑意渐淡,放下了酒盏,“她前阵子正好归家,我问起此事,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一切都好……”徐度香喃喃念叨。   “但我看憔悴了许多,怕是并不如她口?中?所说,”崔珌信口?哄骗他,“高?门之?内,就是不出错,平日所受委屈也颇多,苦楚更难对外?人讲,何况她如今这?副样子……”   “谢家三郎难道没有护着她吗?”   崔珌冷笑了一声:“怕是知道阿妩身子不好那一刻就变了,连去江南都不肯带着我妹妹,谢宥对她还剩几分真?心?   把她一个人留下谢家,无依无靠,舅姑妯娌之?间?的暗亏怎么可能?少?吃,等他回来,怕是被啃得就剩一具尸骨了。”   徐度香急得身子都要探过桌子:“您是二娘子的阿兄,难道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谢家既然不心疼我妹妹,我自然要找机会提和离,接她回家,想来谢家也想早日摆脱她,另娶能?为?谢宥延续香火之?人。”   徐度香心脏急跳:“那崔兄可否……”   崔珌放下酒盏,眼底锋芒半露:“不过,这?件事与?你何干?”   酒壮人胆,徐度香将旧事重提:“二娘子与?谢家和离之?后?,望崔兄将她许配与?我,我一定好好待她……”   崔珌不想听:“你当我是什么人,她所托非人,已是伤身伤心,哪里还会随意将她再?许配出去!”   徐度香真?以为?自己进个画院,就算本事了?   在这?座季梁城,他什么也不是。   “不、不是随意,我同?二娘子是两情相悦,崔兄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会一辈子都对二娘子好。”   崔珌冷哼一声:“当初是两情相悦,如今可不是!”   徐度香格外?笃定:“崔兄,二娘子她一定是愿意的!”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崔珌看着面前这?个空有皮囊的蠢材,难得一颗忠贞赤子之?心,不怪当初阿妩能?看得上他。   若崔珌真?是位好哥哥,怕是真?愿意将妹妹许配给他,就算徐度香一辈子是个废物,有自己撑着,也不会让妹妹委屈吃苦。   不过他要真?是好哥哥,也不会刻意留着徐度香,去毁掉阿妩如今的姻缘了。   “好啊,你真?有此心,就让她亲口?同?我说,只要妹妹愿意,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乞丐我也将她嫁予你。”   “那……崔兄打算何时与?谢家提起和离之?事?”   “不用几日谢宥就要南下,我想在当日同?谢宥提起此事,让他有一年的时间?考虑此事,到时我妹妹必定伤心,还请你一定要……跟她表明心意,以安她心。”   “我、我一定会的。”   徐度香一颗心怦怦跳动?。   果然是老天爷可怜他,让他考进画院,又等到妩儿和离,虽有遗憾,但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崔珌举杯喝酒,只是眼睛仍看着暗自欣喜的徐度香,锋芒尽隐。   —   谢宥还有两日就要离京,他不再?去度支司,只是每日仍被官家召进宫议事。   回来就待在藻园里,对着崔妩亦步亦趋,就连她喂鱼,谢宥都得过来尝尝鱼食的咸淡。   “荣贵妃有过女儿?”谢宥跟她闲聊起。   鱼食引来的鱼儿争食,水面一下热闹了起来。   崔妩又撒了一点下去,池中?滚得像开水一样。   “是啊,应该是娘娘被带回季梁之?前生的,不过真?奇怪,照娘娘的岁数,那女儿出生时怕是最多一二岁,怎么就看得出来和我一个内宅妇人长?得像呢,”   “这?倒不奇怪,就说你见过的程令史一家,三岁小孩长?得也一眼能?看出像他爹爹。”   谢宥难得说起别人的闲话,崔妩也想起了那一家子,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细缝眼睛、招风耳,还有牛一样厚的嘴唇。   “那家小孩在外?都不用自报家门,别人一看就问,‘你是不是程令史家的啊?’”   崔妩被抖得直笑,嗔怪地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那么爱编排人了?”   谢宥也觉得自己离谱了,低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则秘闻,聊过便过了,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这?么一点相伴的时间?,还是有人要来分走。   元瀚在院外?道:“郎君,有客。”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今世?书法大家薛鸩。   薛鸩一来,就拖着谢宥往外?走,崔妩从斗窗看到夫君被人拉着,问道:“官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今日不回来吃饭吗?”   薛鸩替谢宥答了:“弟妹,舒原今晚不回来了。”   一边拖着谢宥,他一边得意道:“终于等到你想喝酒的时候了,我家中?的藏酒可不少?,都带去了昌祥酒坊,算是给你下江南饯行!”   谢宥蹙眉:“谁告诉你我想喝酒?”   “幽巷的阮娘子说的啊,你不是与?她相熟?”薛鸩嘿嘿一笑。   他不曾与?什么阮娘子相熟,谢宥只记得跟谢宏曾去过一个园子,在里边听到雅妓提起这?件事,却不记得名字和脸。   谢宥回去就想起来,自己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度支司饮宴之?时。   彼时他们?去的丰乐楼,那里以自酿美酒闻名,谢宥兴起寻一味酒,将丰乐楼现酿的几种酒都尝了一点。   “舒原不是从不饮酒吗?”是身旁的员外?郎朱溪   桥问的。   他侧目看去,此人如何知道他从不饮酒?   谢宥也不忌讳告诉他:“想寻一种味道。”   当时朱溪桥甚是热心:“什么样的味道?在下自诩酒林豪杰,所识的酒也不少?。”   “我也不知道。”   谢宥并未说谎,朱溪桥也只能?作罢,还感叹一句他是个怪人。   如今细想来,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   后?来,谢宥升任度支司使之?后?,就查出了朱溪桥是太子的人。   只不过,那位阮娘子到底是朱溪桥的相好,还是太子赵琨的人,谢宥原本并不确定,现在薛鸩出现,谢宥已经没有怀疑了。   薛鸩一贯是太子党,这?个关头出现,看来赵琨早想拉拢他,又或者要托他办什么事。   谢宥心里有了思量,说道:“我并不与?什么阮娘子相熟,既然薛兄要为?我饯行,舒原恭敬不如从命。”   薛鸩大掌拍他背:“就是,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不醉不休,走!”   “娘子,郎君出门了,今夜不在家中?用饭。”   崔妩朝月洞门看去,人都不见了。   她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嘱咐妙青:“你追上去说,要是官人喝醉了,回来告知我,我去接他。”   翻上马背的薛鸩一听,调侃道:“舒原你娘子何时成了个‘胭脂虎’,难道还怕我把你带到哪个花娘怀里不成?”   谢宥笑道:“让薛兄见笑了。”   _   薛鸩是昌祥酒坊的贵客,他行书天下第一,门匾上的“昌祥酒坊”四个字正是他的手笔,踏进店门,四面墙上都是薛鸩的墨宝。   盖因有此风雅,此处汇聚文人墨客,春闱之?时更是汇聚天下举子,在美酒催发下,针砭时弊,侃侃而谈。   二人在薛鸩常居的“松雪间?”落座,此间?三面围着雕花窗槅,一面对着庭中?山水,绿荫婆娑,小桥流水别是一份幽静雅致。   薛鸩确实是下了血本,酒坛大大小小堆满了松雪间?,让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今日要是没有你想喝的,”薛鸩拍拍胸脯,“我再?不酿酒了!”   谢宥摇头道:“喝完这?些酒,我怕是会醉到后?日,连城门都不必出了。”   “怕什么,醉了你娘子回来接你的,咱们?今夜要不醉不归!”   一个个酒坛子被拍开,酒香很快溢开,飘散了一整个屋子。   二人并未豪饮,自有沽酒娘子将坛中?酒盛入杯中?,薛鸩则对谢宥说起朝中?局势,登州到扬州一地的风貌。   谢宥只是听着,并未多言。   酒过三巡,谢宥垂目看着盏中?清洌酒液,将盘桓在心的疑问问出:“若薛兄求得外?任,嫂子可会跟随?”   薛鸩哼哼一声,道:“她巴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也得跟着。”   果然……谢宥闷不作声地喝酒。   “怎么,弟妹不肯跟你去巡盐?”薛鸩挑起眉,“看出门时弟妹的着紧样儿,不应该啊。”   “路途遥远,何必让她去吃那份苦。”   待喝到其中?一盏时,谢宥似有所觉,问道:“这?杯是什么?”   “山茱萸酒,我酿的和重阳节喝的可不一样,是深山中?的猎户在山险崖峭、百兽盘踞之?地采集,想要酿得这?一坛酒,可遇不可求。”薛鸩摇晃着酒液,格外?得意。   可遇不可求……   谢宥又喝了一口?,“不只是茱萸。”   薛鸩拍拍手:“你猜对了,还有山梨子,皮很厚,果肉熟到甜烂,但核还是酸的,偶然摘到几个,随手也丢进去了,没想到别有风味,你既喜欢,在喝酒一道也勉强算我的半个知音了。”   谢宥浅抿着舌尖的滋味。   山茱萸带着一丝酸涩滋味,浓郁的风味中?和了过甜的果味,像是她温婉下暗藏的脾气,前味甘醇,过了喉头变作浓烈,他忽然发现冷和热到了极致原来是一样的,酒液一路滚下,胸膛分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灼烧。   一如他始终不能?肯定她的本性,是极北海上为?的覆灭而相撞的幽蓝冰原,还是一怒成千里赤地的灼目岩浆。   百味过后?,舌面只留下浅淡、类似红豆的甘甜,像她柔软的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唇在耳边绵声细语。   谢宥仰颈将酒一饮而尽。   看他又倒第二杯,薛鸩纳罕:“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倒了第二杯,诶!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弟妹的事在这?儿借酒浇愁?”   谢宥摇头。   他不喜欢喝酒,可这?酒的味道,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的阿妩。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下江南,离别在即,谢宥头一次对该去做的事失了一份笃定。   他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原本就不满意放了王靖北转去查贪,那索性就不去了。   但这?也只是想一想。   因那一份自矜自傲,万事他只问过一遍就罢了。   太过追逐纠缠,失了君子风度,他更不想做痴缠强迫之?人。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   “舒原为?何事不知足?”   谢宥不想再?提,挑破了这?场宴会的目的:“薛兄请我喝这?顿酒,可是对巡盐之?行有什么交代?” 第052章 战术   薛鸩感?叹:“果然没什么能瞒过舒原的。”   “你要是想?瞒,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谢宥继续喝酒。   “就是……有几?位江南的官员想?请你关照一下。”薛鸩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交代你来找我的?”   “是。”   “薛兄,你选太子,为的什么?”   他正色道:“自然是为了一份正统。”   “如今官家春秋鼎盛, 这才是你说的正统,太子,还不是。”   古往今来不缺被废掉的太子,东宫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谢宥在朝堂沉浮, 只为生民,无意权斗。   薛鸩握紧拳头, 慷慨陈词:“太子失恃, 宫中为荣贵妃独大,有颠倒纲常之相,太子若不自保,怕是又要步前朝‘戾太子’的后?尘。”   “但你忘了,荣贵妃这段日?子常请我家娘子入宫,”谢宥看向他, “我为什么不能是赵琰的人?”   “我不信你谢舒原会站到六大王身后?,妖妃幼子,让他们夺权,尤甚亡国!”   薛鸩这话传出去, 是杀头的罪过, 但他信得过谢宥。   谢宥沉默一阵,问道:“哪几?个官员?”   薛鸩以为他真?被自己说动?了, 将怀中藏的信封递出, 太子交代此为绝密,他都还未看过。   谢宥随意扯开?信封扫了一眼, 问道:“计春彤在登州是何职位?”   薛鸩愣了一下:“这……我也不知道。”   “沐礼在何处任职?”   “许是……兖州?”   谢宥又问了几?个,薛鸩回?答得磕磕绊绊。   他将名?单丢在酒桌上:“这些?官员你一个都不认识,想?必东宫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太子派你来,只是刚好你我相识而已,薛兄,他根本没有重用你的意思?,这算什么投效?”   有时?候话难听点,才能让人清醒。   薛鸩愣住。   细细想?来,谢宥说得不错。   自他在赵琨面前发下宏愿,私下成了太子党,不过陪着赵琨出入诗会酒宴,以行书?大家之名?,为他拉拢新贵寒门,实则太子想?做什么,在朝中党羽是谁,太子从未与自己提过。   可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薛鸩辩解道:“太子行事谨慎,一举一动?都受朝野内外监视,我跟随他时?日?尚浅,若不是与你相识 ,此事未必会交给我办,他谨慎些?也没什么错。”   见谢宥将纸揉成一团,薛鸩忙要阻止他:“你做什么?”   “太子让你来,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这所谓的名?单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只有在我答应你之后?,去登州盐场的路上,他才会给我第一个官员的名?字,我保下这一个,才会透露下一个,等我巡盐回?来,帮他保住了所有名?单上的人,才会得到太子的信任,跟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说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薛兄,看来朝堂并不适合你。   况且为了权势行此包庇窝藏之举,太子该做的不是拉拢我,而且到官家面前请罪。”   谢宥将其烧掉,不再予以理会。   薛鸩怔怔,慢慢地?回?过味来。   确实,太子深谋远虑,怎么可能这么鲁莽,在不确定谢宥投效时?,就将把柄交出去。   眼下谢宥不说,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所谓的抱负,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显得太过天真?,或许他只适合寄情山水,舞文弄墨。   今夜若遇到的是别?人,不会给自己这番劝告。   二人各自沉默喝酒,谢宥也不问他是否放弃了自己的志向。   薛鸩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   千胜赌坊内。   原本该去接官人的崔妩就坐在赌坊的主座上,把玩着骨牌,等着这坊里的管事来见她。   她还道方镇山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烂摊子。   蕈子接连几?日?收不回?来,说是背后?有很?不好惹的人,这场子已经?不干净了,只能请崔妩出马看看。   “这就是清不干净的场子?”崔妩问道。   这样的场合,崔妩为了遮掩身份,妙青枫红周卯都不能随行,便让他们等在了外边,只让蕈子跟着。   蕈子不好意思?道:“娘子,那个管事不知搭上了哪个靠山,早成了这一片的地?头蛇,我在定力院,手不好伸那么长。”   崔妩倒想?来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好惹。   此刻她坐在赌坊的主座上,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镇山留下这几?个场子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相同之处,大概就是一样的生意惨淡。   崔妩琢磨起以后要做什么生意。   她不喜欢赌坊的营生,也就方镇山那个粗人才靠这么粗暴的营生挣钱,崔妩想?把季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包圆了。   千胜坊的百姓算得上富裕,她在季梁码头那几个铺子有卖生药、粮食、饴糖的,还有一艘货船,如今季梁城最挣钱的生意该是——丝绸行。   她再买一艘往这边供丝绸好了。   江南纺织业丰饶,她曾久居那里,借漆云寨的关系更是所识甚广,只要写信派人往苏州、扬州去,就能拿到价格公道、品质上乘的丝绸……   隔门的另一头。   “老大,咱们还不走吗?”地?痞守在一边有些?着急。   万一贯把拳锤在赌桌上:“走什么走,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场子!”   今日?千胜赌坊关门,是因为入夜之前,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定力院的蕈子和他一众手下随护。   蕈子谁不认识,季梁城里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前管事在他跟前都是点头哈腰的,今日?,竟然来了个要蕈子点头哈腰的女人,来头肯定不小。   但再怎么样,那女人张口就说这是她的地?方,要他滚出去,万一贯怎么可能听从!   若是失了赌坊,对上头那位也就毫无价值了,万一贯不甘心做一头丧家犬。   他可是管了赌坊七年,整个千胜坊的地?痞都来他这儿认山门,出门在外到了哪儿都有人礼待有加。   要他让出去,怎么甘心!   万一贯咬紧一口黄牙:“我出去会一会她!”   崔妩正琢磨着丝绸生意,赌坊的管事万一贯姗姗来迟。   他生得短粗身材,两颊胡子跟豹子一样往外飞,更显脸方短,面上一道刀疤,站在了崔妩面前,刀疤往颧骨上飞,瞧着很?不服气。   崔妩拿帕子轻擦手边摞着的骨牌:“带着下边人闹事的就是你吧?”   “什么上边下边,这儿属我最大!”   “你在我的赌坊里闹事,觊觎主家的产业,照规矩得斩一只手,蕈子,动?手吧,拿远点,血别?溅到我。”   一句话,当场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万一贯退后?一步,手摸向怀里的刀,说道:“这赌坊是我的!你是哪来的人?”   崔妩撩起眼皮:“地?契在你手里?”   他避而不答:“这千胜赌坊就是我的,季梁府衙里的屋主记的也是我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你进来时?,千胜赌坊就已经?在了,前管事过世以后?变成你主事,他是怎么死的?”   旁边的蕈子立刻狗腿地?回?话:“前管事是意外死的,这小子肯定脱不了干系,也是我没管到这边,他估计早就不听话了。”   崔妩恍然大悟:“前主事死了,你与他非亲非故,那衙门的人怎么随便改名?字?”   万一贯眯着眼睛:“老大生前就有意把生意交给我!”   “他既然交托给了你,你身为管事却连我这个东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不用他说崔妩也猜到了。   方镇山除了一张地?契外,怕是早忘了这处地?方,这个万一贯是找到新东家,才敢把赌坊据为己有。   真?是一个烂摊子!   那他的靠山是前任府尹、还是现任,或是别?的能左右衙门文书?的官员呢?   万一贯见她不说话,反得意道:“你说自己是东家,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崔妩当然不能露面,她现在是司使夫人,漆云寨中,只有方镇山和座下子丑寅卯四?个人知道谢家三房息妇是什么身份。   她反唇相讥:“一条认不清主人,撵也撵不走的狗,狂吠几?声就能赖着?”   “先捆起来,明早咱们上公堂去论!看你背后?的人保不保得住你。”   万一贯搓动?手里的骰子:“等等,何必闹上公堂,这既然是赌坊,不如咱们赌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归谁。”   他可不能上公堂,要是被上头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东家”,怕是会生疑窦,万一贯不敢打包票自己有绝对的胜算。   离开?了这个赌坊,他对太子就再没半点用处,所以他必须在这儿了结这件事。   而且万一贯对这个风吹就能跑,还趾高气扬的婆娘打心底里看不惯。   凭什么自己经?营起来的地?方,要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红口白牙一碰就成她的了。   他非要给她点教训不可。   万一贯坐到了赌桌边。   崔妩刻意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说要送他上衙门不过是试探罢了,一则看看他的靠山会不会是衙门的人,二则为缓兵之计。   要是他乖乖就范了,真?等着上公堂,崔妩就让人杀了他,等着万一贯背后?的人露面。   阿宥这两日?就要走了,她可没空管这档子事,更不可能在公堂之上露面去争一个赌坊。   “你想?赌?好啊,”崔妩甚至抬手指着万一贯,“不过这是我的场子,我坐庄。”   “蕈子,上笔墨,把赌约写下来……”崔妩上下打量着万一贯,“加一只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再搭一条腿!”   万一贯脸皮在抽搐,和这个清弱的小娘子隔着帷帽死死对视。   在他的场子,他还能输不成。   崔妩仍旧轻松:“好!蕈子,都记上。”   “好嘞——”蕈子搓了搓手,抓了笔奋笔疾书?。   这群人想?跟娘子赌牌,真?是不自量力!   崔妩不但一把算盘拨得出神入化,算牌和出老千的本事更无出其右。   从前他们一群小孩住在破庙里,到处乞讨偷盗讨生活,小小年纪的崔妩就扮成男孩模样,混迹在赌坊之中,偷看那些?庄家赌棍出老千,回?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跟小孩们玩。   晋丑不服气,也跟着她去,要把这一门技艺学到手。   两个人都想?当老大,比着赛地?精进赌术,童子功可谓深厚。   后?来崔妩被方镇山认回?,他们一群小孩也被带回?了漆云寨,才算说定了崔妩在几?人中的老大地?位。   蕈子能管定力院的场子,赌术自然精湛,但那也是从这位“祖师爷”这儿学来的。   万一贯这废物,还不够看。   赌约写好,双方按了指印,蕈子还大声念了出来。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个赌约,赌的不但是这个地?方、一只手、一条腿,还有万一贯在这个赌坊的威望。   万一贯憋着一口气   等他念完。   “赌什么?”他甚至大方地?让崔妩先挑。   “就这个。”崔妩把擦得黑亮的骨牌丢了出去。   一副新的骨牌被端了上来,很?快发到手里,崔妩正待码整齐,结果骨牌太滑,拢在一起的时?候崩飞了出去。   有几?张翻了出来,崔妩赶紧盖住。   可惜万一贯的眼睛很?尖,把那几?张牌都记住了。   “许久不赌,手生了,”崔妩面有赧色,“重新发牌吧。”   蕈子瞪大了眼睛,娘子你别?搞啊,这可事关你的一只手一条腿啊!   “诶,我难得摸一副好牌,没有这样的道理。”万一贯挡住不让。   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的牌都被你看到了,这可不公平。”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女人,就能在这儿撒泼耍赖,赌约定了,就是上衙门我也不怕你。”   她不说话,像憋了一股气一样,丢出两张骨牌,“斧头。”   这才对嘛……万一贯从容地?丢出一对“长三”。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牌在手中一对对减少,又重新添上,两方打得焦灼。   彼此也都在防守,这千胜赌坊处处都不干净。   比如坐在庄家的位置能借一面小镜看到对面的牌,万一贯的亲信怕崔妩发现,抬手挡住了那面镜子,又比如,蕈子每一次发牌都换一个人,还是双方带来的人轮换。   屋里都是出老千的高手,这种情况下,谁都难以作弊。   时?间慢慢走过,一个个赌桌边都是倚靠观战的人,大堂里只有骨牌碰撞的声音。   那些?平日?在外粗鲁、张狂的无赖们此刻规矩得体?,他们在等,等着老大和那个衣裙洁白、身姿窈窕的娘子丢出一对对骨牌,然后?决定他们的归属。   不错,这场赌局不仅是牵涉这间赌坊,连带着也决定了他们这些?人的去留。   所有男人都不愿承认,他们此刻就像货物、像筹码,被推上了赌桌,等待着被哪方全数收下。   偏偏左右他们命数的其中一方,是一个模样柔弱的女子。   不管是否忠于万一贯,谁都不想?屈居女子之下。   此刻,他们也屏息等着,等万一贯赢了,然后?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再对那女子极尽嘲讽、取笑、说所有下流的话,让她就是隔着帷帽,也藏不住颤抖的身躯,和柔弱的哭腔。   可局势始终错综复杂,像笼罩在眼前的雾一样。   双方有赢有输,似乎谁都不能肯定胜局归属,那位娘子手臂像柔韧的柳条,将骨牌一对对推出去,波澜不惊,好像赌的是别?人一只手和一条腿。   从赌局开?始,万一贯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憋着一口气。   “最后?一对了,之前已成平局,这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是谁的。”崔妩好意地?重复一次。   是这样没错,不过没关系,万一贯死死抓住手里的梅花,她有一张六点一张三点,他算过牌了,她跑不掉的!   “到你出了。”   她没有牌了,一定会出那一对!   万一贯只等着将手上两张牌推出去,压住她最后?一手,在欢呼中赢回?自己的东西,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砍了手脚赶出去。   “事关你的手脚,我觉得你有点草率了,”崔妩微微一笑,将最后?两张推出去,“天牌。”   局势立刻逆转,红六点白六点,是牌九里最大的组合,连同之前的平局都显得可笑了。   有这一对牌,她早打出来就赢了。   万一贯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是听错了还是看错了:“怎……怎么可能!”   怎么是两张六点,她的三点呢?   可无论怎么不信,都改变不了万一贯惨败的事实。   他手中只有一对“梅花”。   崔妩撑着下巴:“你留着手里的梅花,一直在等我的丁三吧?不过可惜我没有,只有一对天牌。”   她一开?始就能赢,只是玩弄一下这个蠢货,顺便让他觉得自己赢定了,不会去出老千。   “你……我刚刚看得明明一个是三点!”   她将六点的牌丢出去,以熟悉的动?作压住一半,“你说的是这个三点吗?”   万一贯霍地?站起阿里,死死盯住那个“三点”。   真?是他看错了,还是这个人出了老千,换了牌?不!虽然她挡得很?快,但是自己一定不可能看错!   就是她出老千!   “这一局不算,你这是使的诡计!”他指着崔妩大喊。   万一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崔妩将牌一推,笑得格外讽刺:“说不能重新发牌的是你,说不算的也是你,怎么,你这赌坊靠耍赖挣钱?我猜你底下那玩意儿一定没个二两吧。”   一句话出口引得满堂哄笑,就是万一贯的亲信也在低头忍。   万一贯涨得脸通红,咬牙道:“你不是许久没有玩过牌了吗?”   崔妩不介意告诉他:“真?正的赌局在没发牌之前就开?始,连让你看到的牌,也是我挑出来的。”   所谓赌术,不止看换牌的手快,更是玩战术,她崩掉牌那一刻,连掉哪张牌会翻出来都设计好了。   不然对面怎么会一心抓着她的“三点”呢。   当初她和晋丑赌,玩得比现在更脏。   蕈子抱胸得意,他就说嘛,娘子怎么可能出错!   不愧是定姐儿,她这富家娘子没当废,还是他那叱咤风云的老大!   崔妩不想?再费口舌:“愿赌服输,蕈子,先把他的手臂砍了。”   “是。”   蕈子领了命令颠颠地?就要去按住万一贯。   一袭锦衣踏进赌坊,说道:“还请这位娘子手下留情。” 第053章 混战   崔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调侃道:“怎么,阴沟里的?老鼠真的?来了?”   赵琨只见过崔妩一次,并不记得她的?声音。   不过他?也刻意隐了面目, 甚至压低了声音,崔妩更认不出他?。   一进门就挨骂,让赵琨愣了一下。   他?身边的?护卫听到有人对太子如此出言不逊,立刻就要拔剑,被赵琨按住。   他?开门见山:“听说今日东家来了, 我想?来问问,买下这个赌坊要多少?银子?”   他?跟崔妩说话, 俨然已经不把万一贯当成这赌坊的?管事。   本就已经输掉的?万一贯面色更加惨淡。   崔妩抱着手臂:“那我这些兄弟呢, 他?们去哪儿讨生活?”   赵琨道:“这些弟兄照旧在这儿干活,工钱照结。”   谁料她狡黠一笑:“那你要的?就不是赌坊,而是我的?人手,那可?不便宜,谁都知道他?们街头巷尾的?消息传闻,   当年一条粮荒的?消息, 让满城粮价飞升不下,可?以说一条消息可?卖千金,这些年你从我的?赌坊得了多少?消息?银子我可?没收到手呢。”   赵琨毫无愧色,仍旧淡定:“那娘子开个价吧。”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个地方不可?, 但这些在成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闲汉, 消息有时?比皇城司还?要灵通。   又?兼他?是季梁府府尹,有时?候破案格外倚赖各种?小?道消息。   赵琨很久之前就想?将地痞汇聚在一起?, 以供自己驱使, 却发现这些整日散漫,东游西逛的?闲汉实则都有帮派。   整个季梁城被分为了几百个坊, 但地痞闲汉也不是那么好混的?,若没个靠山的?,在本坊根本待不住,更遑论混口饭吃。   这些地痞不会为别人办事,要想?打听得到消息,赵琨必得找到地头蛇合作,或是把地头蛇变成自己的?人。   万一贯就是其中一个,他?能替代前管事,能把季梁府衙门所?载的?屋主换了,背后都有赵琨授意。   赵琨也不是没找过定力院,可?惜那边是铁板一块,没能成事,才找到了千胜坊。   今夜东家要削了万一贯的?职,赵琨不太在乎,一个赌坊罢了,他?想?要保下来,有许多办法,就是丢了,也未到心疼的?地步。   他?露面,是为了见这个东家一面。   若是能将此人收为己用,他?说不准能掌控住整个季梁城的?消息网,还?是很值得来这一趟。   崔妩抱臂道:“一万两白银。”   赵琨想?扭头就走,他?宁愿不要这个赌坊,谁爱要谁要。   见他?们谈崩了,万一贯大喜,那他?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只要这个赌坊回到他?手上,他?永远为赵琨效命,不收分文。   “你方才出老千!我要再赌一次。”他?这一声吸   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崔妩好笑:“我是怎么出老千的??”   “这——”万一贯眼神闪烁,随即怒目切齿:“你那对天牌有问题!”   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能赢过随便一个女人,可?只要输了,就破口大骂,恼羞成怒,就是不肯认一个“输”字。   晋丑那家伙还?会装一下,有风度说一句“承让”,实则破庙外的?枣树都被他?捶秃了叶子。   当然,有一个例外……   崔妩敲敲脑袋,办正事的?时?候别想?男人。   她抱臂绕万一贯一圈,上下打量:“哦,你是想?占女人便宜,没占成还?输了,就想?赖账吧?不把你赶走,真是堕了千胜坊威名,这坊里的?兄弟都是英雄豪杰,多的?是比你磊落出众的?英雄能够主事,来啊,谁能砍他?一手一脚的?,就是千胜坊新的?坊主!”   这一句话,登时?让严阵以待的?地痞们愣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娘子的?意思,是要在他?们之中选新的?主事?   说起?来比万一贯能当大任的?人不是没有,当初前主事死的?时?候,论资历才干,万一贯并不拔尖,是万一贯说主事器重?他?,将这赌坊在衙门那里过给了他?名下的?,兼之还?有几人力挺,大家伙这才认下他?。的?   眼下要换主事,但凡不窝囊的?,当然都想?顶上去。   但他?们都在迟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赵琨还?是觉得万一贯更听话,阻拦道:“那就再赌一次吧。”   崔妩回头看他?,扬扬手:“为何要再赌,赌约在此,就是去衙门也抵赖不得。”   赵琨心道我就是衙门。   崔妩帷帽突然被风掀动,她连忙伸手压下,手中一空,赌约已经不见了。   等等!她身旁何曾有人——   蕈子冲上来护住她,崔妩看过去,那人已经站到赵琨身边去,将赌约交到他?手里。   赵琨随手将赌约撕碎,说道:“再赌一次吧,不然我开口,衙门也不会搭理你们。”   万一贯大喜过望,太子愿意保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妩很快稳住心跳,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还?有他?身边那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护卫。   那护卫并未蒙面,只是他?站在阴影下,又?隔着帷幔,崔妩看不清脸,和来人时刻拱卫在身旁的护卫也不一样,刚刚一刹那,她嗅到了淡淡的淡香,还?有他?的?剑,并未拿在手里,而是绑在背后。   瞧着像个道士。   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如同谢宥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样。   不安,戒备。   崔妩识趣地退了一步,谄媚笑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想?再赌一局也可?以,万一贯跪下狗叫两声,姑奶奶就大慈大悲再陪他?玩一把。”   不过就是再给万一贯一次机会而已,正好崔妩也要收拢人心,把万一贯在这赌坊建立的?所?有的?威望,一分一毫地打碎,这些人才好管。   不管多少?次,她不会让万一贯赢。   这是个识趣的?人,赵琨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反对。   万一贯见太子的?神情,是争取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要当着这娘们的?面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争取回自己的?机会。   他?跪下:“汪——汪——”   “扑哧——”崔妩笑了一声。   其他?人也忍不住,气氛严肃的?屋内又?重?新快活起?来。   万一贯涨红了脸,来日他?一定要讨回来!   似让不依不饶的?小?孩一样,她大方道:“这次你来选,想?玩什么?”   万一贯深吸了一口气:“摇骰子,比点数!三个六最大,没有别的?。”   “好。”   骰盅又?被端了上来,万一贯伸手要去拿。   “等等。”崔妩又?开口了。   “怎么,难道你还?要做手脚?”   还?恶人先?告状呢,崔妩道:“为防出老千,咱们互相给对方挑骰子和骰盅,然后,让这位客人揭盅。”   崔妩指着赵琨。   万一贯暗喜,这女人真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来吧。”   彼此都不放心,交换之后仔细检查过对方有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而后,两个骰盅同时?摇响。   万一贯闭着眼睛,认真听着骰盅里滚动的?声音,聚精会神,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杂乱。   这一次他?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一输,就什么都没有了。   崔妩倒是随意很多,像是根本不在乎输赢,就随意摇几下,盅便停在了桌子上,摇出一个六点对她来说太过轻松。   赵琨旁边的?道士也闭上眼睛,在听骰盅里的?声响,崔妩的?骰盅停下时?,他?睁开眼睛看向她。   “方才你可?看到她的?模样了?”赵琨低声问。   常钺点头。   “如何?”   常钺摇头:“不认识。”   “……”   终于,万一贯也压下了自己的?骰盅。   这一次,他?赢定了,万一贯十分笃定,他?摇出的?一定是豹子。   赵琨上前,正同时?揭盅。   “再等一等。”崔妩拉长了声音。   万一贯急得跳脚,“你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你赢了,”崔妩说道,“这千胜坊剩了很多前主事留下的?忠心之人,我都要带回定力院,往日,凡我所?辖之下,与千胜互为仇敌,不相往来。”   万一贯愣了一下。   赵琨耐心甚好,“还?有吗?”   “有啊,要是我赢了,请这位客人来日看我开业大吉,咱们旧账一抹,一切都好说。”   赵琨好笑:“刚刚不是还?不屑同我合作?”   崔妩比万一贯更能屈能伸,谄媚道:“有眼不识泰山嘛。”   万一贯吞了吞口水,这人到现在才想?拉拢太子,怎么可?能!那他?还?有机会吗?   不容他?想?清楚,赵琨已经揭开骰盅。   崔妩三个六点,豹子,而万一贯,六六二,什么都不是。   他?又?一次输了。   怎么会?怎么会?万一贯退后两步,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三枚骰子上。   他?不会听错,那问题就出在……   赵琨负手而立,压着自己的?袖口,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万一贯想?要质问赵琨为什么,但他?又?不敢。   这是太子,他?还?有家人,他?赌不起?……   崔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向那些蠢蠢欲动等待结果的?人,笑着说道:“久等了,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谁想?当坊主的?,就动手吧。”   万一贯知道,这一回谁都救不了他?。   地痞们都面面相觑,崔妩嗤笑,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万一贯,当着兄弟们的?面说说看吧,前主事是怎么死的??”   “他?是我害死的?,”万一贯终于承认,“是我把他?推进河里淹死了。”   赌坊站着的?不乏前主事的?亲信和受了他?恩惠的?,听到真相,都义愤填膺起?来,叫嚣着要将他?也扔到河里去。   崔妩不想?耽误时?间?,道:“各位,请吧。”   这一次,除了万一贯的?几个亲信,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的?哀嚎声撼天。   很快,一只手一条腿被举了起?来。   残肢骇人,崔妩却无动于衷,待他?血流得差不多,不叫了,崔妩才点了资历更重?的?做新管事,道:“今夜辛苦各位,都回去休息吧。”   而万一贯,则被拖起?扔到了后院去,他?的?伤口流血太快,神仙也难救,等待他?的?只有殒命的?结果。   待赌坊无干的?人走空,赵琨道:“既然赢回了赌坊,也该继续谈我们的?合作了吧?”   崔妩将骰盅丢回牌桌上,哂笑道:“合作?你连打探消息都要用我场子的?人,有什么   好合作的?。”   赵琨嘴角一扯,她敢出尔反尔。   “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有反悔的?余地?你敢这样说话,还?想?活着出去吗?”   赵琨抬手,那人的?剑抽出,搁在了崔妩肩上。   崔妩扫了一眼,剑柄下一个印着一个字,又?嗅到了那股檀香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赶紧小?心藏好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方才:“我们是江湖人,做些小?本买卖糊口而已,谨守本分,用不着什么靠山。”   赵琨示意护卫退下,说道:“小?本买卖也要靠山,在这季梁城,官员要靠山,地痞要的?山头,人人都得找一个依附,现在依附找过来了,娘子何必要拒绝呢?”   崔妩好笑道:“你是多大的?靠山,能让我靠得上?”   “你想?要多大?”   “若是这季梁城没人压得过你,倒值得我考虑一下。”   “既然如此——”   那携剑之人雪亮的?剑锋压上她的?脖颈。   崔妩赶紧缴械投降,迅速说道:“不是我想?出尔反尔,而是在你之前,就已经有人找过我,想?要我投效,那人来头不小?,要是你压不住他?,倒霉的?就是我了!”   “谁?”   “他?腰悬了一串宝玉,价值连城,所?以我猜是位皇子。”   她已经猜到了面前的?人是谁了,一点不客气地把赵琰和荣贵妃推了出来。   不是都想?争皇位吗,狗咬狗去吧!   赵琨沉默了一会儿,赵琰和荣贵妃果然开始行动了,竟然还?抢先?了他?一步。   他?道:“那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一位皇子。”   “都是皇子,你们一定都想?抢一样东西吧,那位储君可?真倒霉。”崔妩嘟囔一句。   他?勾起?唇角:“可?皇位只有一个,我要了,他?就不能要了。”   “我只想?赚点银子,不想?一不小?心就要株连九族,不管是哪位皇子,我都不想?掺和进去。”   “可?惜被盯上了,你没得选。”   这是外面突然有人喊,“街道司来查飞仙散啦!”   这也是崔妩的?手笔,她早交代过外头等候的?妙青,每隔一炷香蕈子没有出去打招呼,就去街道司检举这儿有人聚众用飞仙散。   “看来今日不巧。”   赵琨不能再留,将给过万一贯的?令牌丢在了桌子上,“我住清晖桥旁边的?后门桥瓦子最里面老梨树那间?宅子,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登门。”   他?不信眼前女子就是最后的?话事人,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崔妩也不客气,微微倾身将令牌收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要撩开他?的?帷帽,崔妩似乎早有预料,抓住他?的?手腕,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要去掀开他?的?面具,被赵琨抓住。   两人的?手交替压在赌桌上,刚刚拿剑抵她脖子的?道士将帷帽挑飞。   帷帽跌落在地,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   赵琨眨了眨眼睛,一张漆黑如炭红如血的?脸,就是亲娘也不认识,蕈子更是急中生智,把崔妩身后的?蜡烛吹灭了。   这下好了,任谁眼神再好,也认不出她是个什么东西来。   原来崔妩在道士抢她赌约的?时?候就有忌惮,早防了这一手,偷偷墨砚和朱砂里摸了一把,涂满了自己的?脸。   赵琨没有手去擦她的?脸,道士更不会动手。   在两人的?僵持下,街道司的?人已经来了,将此处团团围住了。   “谁在此处用飞仙散!”领头大声责问。   “把他?们赶出去。”赵琨道。   赵琨手下在司兵面前扬起?一枚令牌,道:“没人在这人用什么飞仙散,速速离去!”   那领头见撞真佛了,赶紧带人就要走。   然而变故陡生,街道司之外,无声汇聚了一群杀手,不知道是冲谁来的?。   小?小?的?千胜赌坊立刻陷入了一场混战,脸街道司也裹挟在内,赵琨惊疑不定,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这些杀手又?是谁派来的??   “看来今日千胜坊很热闹啊。”   赵琨吸引了所?有的?攻势,崔妩暗自感叹了一句,悄悄沿着赌桌,和蕈子溜了出去,摸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混战的?千胜坊,钻进了马车,可?是很快她又?出来了。   崔妩站在马车前室,恰好遮住了月光,只留一轮窈窕剪影,跟赫然出现在她手中的?长弓。   她张弓搭剑一气呵成,弯弓如满月,箭矢对准的?方向,恰是赵琨。   赵琨正在护卫拱卫之下要离去,道士看向她,眼神锐利如罡风,他?正越过混乱交战的?人群而来,跟索命无常一般。   崔妩唇角弯起?,松开了弓弦。   箭矢破风而去,如一闪而逝的?流星,穿过混战的?人群,以无人能及的?速度靠近了赵琨。   箭放了出去,道士也到了她面前,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马车顶上,上前保护的?蕈子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那张又?黑又?红的?脸袒露在月色下,一双眼睛狡黠明亮。   崔妩灿然一笑:“不用谢,正好我箭术不错。”   她不会那些从小?要下苦功的?武艺,不过方镇山教过她射箭,尚算拿得出手。   道士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不是不错,而是极好。   箭钉在了赵琨身后,死掉的?是一个举刀要杀上来的?人,目标正是赵琨。   崔妩知道赵琨身旁的?护卫能救,但人情嘛,讲究一个强买强卖,往后赵琨不认就不是人了。   赵琨也察觉到了,看向马车上那个被常钺掐住的?女人,她窈窕的?腰往后弯折,漂亮得像少?女描画好的?眉。   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女人。   可?惜他?连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以后还?能见到吗?   道士松了手,崔妩要回到马车去,可?脱离混战的?赵琨也过来了,将她拉住。   蕈子面上有一丝慌张,想?拦住赵琨,又?被道士挡住,更怕他?先?把娘子给伤了。   手腕被他?握住,崔妩回头。   “皇妃,皇后!你觉得怎么样?” 第054章 酒醉   “皇妃, 皇后!你觉得怎么样?”赵琨承认自己一时有些心潮澎湃。   他没见过她的样子,但她的手很美,她一定是个美人?, 为此,他愿意许这个承诺。   能予皇子为妻,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该感激涕零,欣然同意。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崔妩一下就猜到?了。   可是救命之恩该涌泉相报才?对,谁要他以身相许啊!   她救赵琨这一下, 是以待来日讨个好处, 封侯拜相说不上?,要是当了皇帝也能赐她一块免死金牌吧,结果这狗东西居然想占她大便宜,拿这种鬼话也想糊弄她!   为什么给男子许好处都是金钱权势,给女子许的就是娶她!   崔妩怒从心头起,面上?仍在?笑, 掌中悬下的令牌朝他摇晃:“多谢这位……大王厚爱,但还请先放手,来日我得空了,亲自找您谈聘礼的事。”   “好好考虑, 你这么聪明?的女人?, 只是混迹在?市井之中着实可惜了,本王愿为你筑金屋, 建高?台。”   崔妩忍着恶心还在?笑, 一万两?白银都给不起,能指望他个屁!   “我会好好考虑的。”   “某, 恭候娘子。”   赵琨松手,目送她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蕈子终于?得以靠近马车,扬鞭离去。   崔妩看了眼后面,低声说道:“待会儿一定有人?想跟踪我,你先让几个人?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放几支空箭,佯装杀手,再把跟来的人?断了。”   “是。”   “刚刚万一贯的亲信你都看到?了,把他们分散到?安置,别?派事,先吃几个月苦头。还有,查清楚那家伙这些年?都用?咱们的人?都查了些什么消息。”   敢白占她的便宜,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蕈子立刻翻身下马去办事。   千胜坊里?的杀手差不多杀完了。   赵琨分析这大概是赵琰的人?,他不是也在?拉拢这位东家娘子吗,大概一直跟着她,才?找到?了这个千胜赌坊,正巧见到?他,顺带起了杀心。   “常钺……”   离开了千胜坊,赵琨本   想派常钺追上?那辆马车,看清崔妩的去向,最好能问清她的来历。   这时,千胜坊的方向突然有人?在?喊:“人?在?这边,抓住他!”   几支箭破空,街道司的援兵也在?赶来的路上?。   “咱们也快点走!”   赵琨无奈放弃了追马车的念头,今夜带的人?少,刚刚在?千胜坊内又折损了许多,面对再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他现在?不得不留下来护卫自己。   等回?到?旧邸,暗中派去跟踪的人?也回?来了,说半道被人?截住,马车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赵琨这才?回?过味儿来:“看来是中计了。”   “不过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看向一边的常钺:“你一开始不是见到?了她的样子,她长得如何?”   常钺背着剑,回?忆起帷帽飘起时,她皎洁的脸,说道:“似月色皎洁,似初荷微绽。”   “还真是个美人?,”赵琨没那么生气了,“作风倒是雷厉风行,耀武扬威。”   —   崔妩催着马车快些,再快些。   马车上?,她将那枚令牌拈在?手里?,左看右看,这令牌别?人?认不出来,她也不知道。   她会猜出赵琨的身份,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道士。   崔妩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常钺,因为剑上?印的是一个“一”字,   他们夫妻晚上?喜欢说悄悄话,崔妩问起他曾在?上?清宫的修行的日子,谢宥说了许多,事无巨细,其中就包括上?清宫的大师兄常钺。   在?千胜坊崔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还有那背剑的姿势,上?清宫的道士都这样背剑,后来他把剑搭在?自己脖子上?,让崔妩看清了他剑上?印的字。   谢宥说这位师兄神出鬼没,因为投效太子,已经不在?上?清宫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过三五个,崔妩正好知道。   但谢宥这些年?即使常见到?赵琨,但从未见过那位师兄常钺,他隐在?暗处为太子办事,为此回?避六亲,不见故人?。   崔妩今夜出门,本来只是要收回?一个赌坊,没想到?要沾手她生意的人?是当朝太子,当时她心肝不免打了个晃。   这个方镇山,真是一点便宜都挨不着他的,反倒是麻烦一箩筐!   早晚把他寨子一把火烧了!   现在?太子、六大王都和她扯上?关系,但崔妩没有投靠他们哪一个的打算。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但赌错了,代价更是不小,何况她是漆云寨的人?,到时候过河拆桥不认账反戈一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别?说太子,就连荣贵妃都不值得相信。   她苦心孤诣想认自己,未必没有存着要她和谢宥站队的意思,其中真正有几许温情,值得商绰。   崔妩不做牺牲自己便宜别?人?的蠢事。   一路无人?追逐,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丰乐楼的彩棚。   她并未直接去昌祥酒坊。   要来赌坊自然不能坐醒目的马车,崔妩做这种事熟门熟路,马车一路拐进了丰乐楼停放马车的后院。   崔妩擦干净脸,将头发挽好,换上?了谢府的马车,将旧马车留在?了那里?,很快就有人?偷偷拉走。   再出丰乐楼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提着食盒,带着谢家徽制的马车才?真正地往昌祥酒坊去。   至于?耽误的这点时间,不过是她来丰乐楼等糕点出炉罢了。   —   天色渐晚,满室的酒没喝多少,只是一坛山茱萸酒空了。   谢宥醉了也只是静静坐着,不吵不闹。   崔妩怀疑引路的茶酒博士说大话,她官人?这正襟危坐的样子,哪里?像醉了,又何尝会一直喊着要她来接?   “官人?,回?家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澄净双目望去,瞳仁映见的正是心中所想之人?。   那坛山茱萸酒的滋味又浮现在?舌尖。   “笑什么呀?”崔妩歪着头看他,有些不明?白。   笑她藏在?贤良之下的性情,骄纵、狡黠、贪婪,好装可怜……笑她人?前温良恭俭,实则脾气比男子还硬。   这些谢宥都明?白,他只是不明?白自己。   谢宥本以为,越了解她,越能看淡此间情爱,只要包容了她身上?那些官宦夫人?不需要的乖觉,他们的日子照旧平静过下去就是。   可从漆云寨劫持起,谢宥对她有了患得患失之感,从她要留在?季梁起,那种失去能掌控自己情绪的从容。   分别?的焦灼,在?心底一日复一日地灼烧。   他发觉娘子不只是自己的娘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不愿他知道的事情要做。   王氏平白给她的两?间铺子,和漆云寨自几年?前就有的巧遇,甚至是贵妃与六大王同她示好……   处处都是蹊跷,挑动起他的不安和焦躁。   谢宥将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却始终藏在?心里?,不言不语。   说破了,如同烛火焚灯,烧穿掉平和的假象,能有什么用??   阿妩为谢家妇,有自己的难处,只要她没有踏过底线,谢宥都愿意假装没看见。   他由着自己的一颗心陷落,等发觉时再想拔除,已成?痼疾。   崔妩见他呆呆地不说话,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官人?还能站起来吗?”   “这么晚了,你不该出门。”谢宥说道。   “我不出门谁来接你啊。”   她也要出门办点事的嘛。   掌心的手被人?握住,谢宥站起来,身形从需要她俯视,变成?轻松就将她笼罩,连肩膀都高?出她许多。   崔妩朝薛鸩道:“让薛大哥见笑了,妾先与官人?先家去了。”   “舒原和弟妹一路小心啊。”   薛鸩见过谢宥这位娘子,初见亦惊叹其美貌,就算是个醋缸子,也娇丽可爱得紧。   一个是兼山艳雪之姿,一个是闭月瑶台之貌,夫妻二人?看起来般配至极,果然也就是这般品貌,才?能让冰雪性情的谢三郎辗转反侧,借酒浇愁。   茶酒博士来上?菜,看到?倒伏的酒坛,惊叹道:“薛大官人?怎么把一整坛子的茱萸酒都喝光了?”   “那又怎么了?”   “您忘了,那酒……”茶酒博士自个比了比,又禁不住猥琐一笑。   薛鸩愣了一下,摆摆手哈哈大笑:“那就没什么事了。”   就是那位娘子要吃点苦头咯。   不过小夫妻分别?在?即,多缠绵些也是好事。   —   回?到?家中,崔妩把热帕子贴在?他脸上?,柔声问道:“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呀?”   谢宥低头来看她,黑眸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你猜。”他唇边含着一抹浅笑,别?有意味。   崔妩对他原本就比对旁人?多几分耐心,此刻更是对这风情摇曳的样子难以招架,很愿意陪他玩闹。   细嗅了嗅,她猜道:“山茱萸酒……很好喝吗?”   可他就是不说话,微微歪头看着崔妩。   他喜欢她狡黠得意的表情,鲜活,纯粹,便也学着这样。   若是清醒的谢宥断不会如此,酒,会催发出人?的另一面,变得不像话。   “到?底在?看什么呀?”崔妩恼了。   “后日我就走了。”他解释道。   醉到?这个地步,他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你是想多看看我吗?”崔妩捧起他的脸。   被热帕子敷过的脸干净柔软,谢宥现在?比一只狸奴还让人?想掐。   于?是他的嘴被崔妩捏得像鸭子一样。   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谢宥抬眼,“呜呜呜”地埋怨。   崔妩故意逗他:“说的什么?快说啊。”   “呜……”   戏弄够了,她才?放了他。   眼前一晃而过的手被他握住:“你手上?是什么?”   崔妩一看,是没擦干净的乌墨,马车昏暗,她擦手的时候看不清。   崔妩收回?手解释道:“出门之前记了点账,困了就撑着脸睡着了,对了!我脸上?有没有?”   “有一点。”   “好了,你这酒味儿真熏人?,快去洗漱吧,妙青枫红真是的,也不提醒我,刚刚在?酒坊不知道被人?看到?没有,我去洗把脸……”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完,崔妩将他推去净室。   半夜,崔妩越睡越热,翻身想要挪到?另一边去,一睁眼差点吓畜生。   谢宥还没睡,在?那儿幽幽看着她。   这眼神莫名让崔妩想到?在?落梅庄东石村那夜,她扑到?谢宥怀里?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墨黑的眼底似藏着数不清魑魅魍魉。   压住心慌,她嗔怪道:“不睡觉在?看什么呢?”   谢宥还是不说话,她翻身要离远一点,结果,他就靠近了。   阳货昂然,梗在?二人?之间,谢宥不睡觉的理由,昭然若揭。   “阿妩。”他自后把人?抱住。   崔妩被喊得胆战心惊:“谢宥!都什么时辰了,你要不要脸?”   “我也不想,可是那酒不对。”他解释道。   还委屈上?了,是她让他喝那酒的吗?   “不害臊!”   谢宥抱她时,崔妩觉得简直像被炭盆熨过。   初见他时,江南雨过天青,谢宥整个人?沉静似深水寒潭,崔妩怎么没想不到?会有抱怨他太热的一天。   谢宥把阳货搁她手里?,吓了崔妩一跳。   那突动的、似活的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帮他弄。   被子起了一片山峦,夫妻俩沉默行事,单调的“咕啾”声来回?,那碌圆的上?头,眼儿正吐露,染带得阳货都顺溜起来。   他们在?对视,谢宥不言不语,看她的眼睛像倒映了月光的泉眼,崔妩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现在?的谢宥真的让人?很有……   “你想吃我?”他用?气音问,直白又大胆。   “才?没有!”   “你的眼睛是这么说的,来吧。”   谢宥语气跟小孩一样任性,手臂力量强大,不由分说把她搂住。   “……”她还没忙活完了。   谢宥可没让她住手的意思,只是嫌弃她不够劲,手搭上?来她,带着她一气儿连搓带薅,一点不心疼,崔妩反抗不得,气氛一时忙乱。   “这点劲儿,只配被吃,不配玩。”谢宥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还嘲讽她!   崔妩报复地收紧手。   “嗯哼——”   谢宥不肯吃亏,张口?咬她,在?颈侧留下漉漉痕迹,崔妩在?他令人?窒息的怀里?伸长了脖子,可只是更把自己送予他罢了。   “咕啾”声更忙、更急。   是他拖着、带着,崔妩已经不由自主,阳货似活了一般,蓄势片刻,迸散如飞霰。   崔妩将手抬到?眼前,张开。   丝丝缕缕,在?指尖之间悬起了银桥。   她不满道,“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   没想到?谢宥一点不害臊,与她十指紧扣,脸也贴了上?来:“不够……”   “阿妩,还不够……”   他那一坛酒劲儿还没散完。   跟叫魂似的,害她抖了一下,“不成?。”   崔妩想睡觉了,她在?千胜坊忙碌了好久呢。   “你都不心疼我吗?”   于?谢宥,刚刚只是一点甜头,他可不想今夜以此结束。   她翻身闭上?眼睛:“心疼你什么?”   “我这一去,一年?多、两?年?,怕是都见不到?面。”他一直念,一直念,远比崔妩比耐心。   这还怎么睡呀,崔妩掐他脸皮:“三郎君,稳重呢?体统呢?你这话说出去让人?听见是不是要羞死了?”   他半挑起眉:“那你去说吧。”   看谁会不好意思。   “无赖……”崔妩被烦得不行了,“好了,随你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管……”   一声刚落,猛虎就衔住了她的雪颈。   到?后来谢宥还不够荒唐,卧着不算,非要她起来坐着。   两?人?面对面,崔妩哪儿还睡得着,仰手哈着气,忍耐着阳货尽没、在?她软沼里?伸张、磋磨……   她紧缩着肩,哼哼着抱怨他,“无耻,无赖……你好了没……”   “等你走了,我一定不想你!”   谢宥倾身抱住她,“怎么能不想我,你无时无刻都得想着我,挂心我。”   “我是你官人?,你夫君。”   眼前素白随着他颠簸起落,谢宥长指掂着饱坠的团儿,按向玉尖,滚滚的团儿陷下,又涌动回?原样,看得他起火。   清影更颤乱,谢宥推她睡下,自己跪着,勾连处未曾分离半分,好像有无数的丝线,牵引着他,周而复始地运奉着阳货,通疏开狭路。   眼前无处不是他,眼睛、面庞、气息、他的手臂……铺天盖地,一帐之中蒸腾起溽热,崔妩被急莽的阳货钉住,仰首时呼吸也被夺走,身躯如绵延雪岭,那长岭的交界处,一片乱白的残羹烫雪,尚有紫蟒长潜渊中…… 第055章 戳破(文案剧情)   最后, 心疼他?的代价就是,崔妩几乎半边身子都要瘫痪过去,想起来更是不可能。   晨光中, 她翻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舅姑责怪我?不去请安,到时候要为难我?,你自己?去同她说!”   谢宥倒是眉目生光,眼睛都泛着水灵灵的清隽,更恢复了往日温润平和。   他?半跪在床边, 满怀歉疚。   “自然是我?去说,昨夜全是我?不好, 阿妩, 你别生气?”   “知道我?今日会生气,你还这么——”崔妩咬唇,都不知道怎么说他?。   “你弄便弄,做什么要咬我?……”她声音细如蚊呐。   听她埋怨,谢宥也?低头脸红,短暂反省了一下自己?。   分明那份老成持重是为朝野称颂过的, 反而在她面前?,会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忘记稳重和分寸。   “你哭那么可怜,我?便想着如书里一样?, 替你讨些快活……”   那招分明是奏效的, 当时阿妩踩着他?的肩,唤得声都变了。   那藏珠之地还一个劲儿地碾送到他?唇下, 潺潺不尽。   听到谢宥的话?, 崔妩跟着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昨夜。   阿宥的唇,还有舌……   如蛇一般翻卷, 比体温更高?,甚至有了炙人的温度,鼻尖撇开玉关,去找寻那芽儿,啜吮有声。   崔妩当时的心情如同一下被?人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她吓坏了,下意识要并起,结果被?他?的手阻住。   谢宥的手修长有力,如同藤蔓捆陷在肌肤上,将她并住的煺扯开,压住。   崔妩只看得到他?如猿一样?的肩背和手臂,还有高?挺的鼻子,压在馒关,嘴……她不敢去想。   可不想,却刻骨铭心地感受到。   岔起来的煺几近僵搐,馒关下水热,潺潺如泣泪,那潮烫的蛇,勾搅到了哪儿、扫过了哪儿,都深深刻在崔妩脑海里。   真是一场恐怖至极、孤立无援的体会……   一想到那场面,崔妩脑袋就冒热气,枕着手不想搭理他?。   “我?都要走了……”谢宥还是用这一招。   是啊,明日他?就要离开季梁城。   行李都已经?打点好,就堆放在耳房里,明日天不亮就要搬上马车,到那时,眼前?的人就会去到千里之外。   没有人烦她,没有怀疑她,崔妩可以自在做自己?的事?,不担心被?人发现……多好!   可是成亲以来,二人感情渐笃,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呢。   其实崔妩也?会担心,江南多美人,自己?不同去,万一那些不长眼的官员给他?进献个美人,抑或酒宴上瞧见个中意的瘦马,届时谢宥被?迷了眼,温香软玉在怀,自己?不就成个傻子了。   她的脸还是没转过来:“让我?知道你在江南风花雪月,你就死定了。”   “你既不放心,为何?不随我?去?”谢宥又?在劝她,“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崔妩一甩头:“不去,你要真跟别的女子有牵扯,咱们?就和离!反正舅姑早盼着……哎哟!”   谢宥掐她的脸颊,眯着眼睛:“不许把‘和离’挂在嘴上。”   崔妩点点头:“知道了,你守规矩,我?自然不会提。”   “若是还难受,我?便一个人去崔家?同岳父岳母告别吧。”   他?出远门一两年,自当登门和岳父岳母道别。   听到要回崔家?,崔妩有点想逃避,但?他?一去就是大半日,明日一早就走了,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   “不难受了,阿宥抱我?起来。”她伸出手。   —   崔府里,孟氏正拉着女儿说话?:“三?郎君要去巡盐,你怎么不跟着去?”   “巡盐又?不是吃喝玩乐,   赶路多枯燥,女儿不想去。”   “你啊,自己?怎么着点急啊。”孟氏戳着她的脑门,同样?也?是担心她,“这一去一年半载少不了,你要是有了身孕在京待着也?没什么,偏偏你没有,还不知道去打算!”   “我?不急,官人也?不急,阿娘也?不要急嘛。”崔妩想要糊弄过去。   “我?这是为你打算啊,你官人不急,那府里的大夫人肯定急啊,而且你一天不生,阖府就都盯着你的肚子,日子怎么能好过,我?看你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性?子怪冷,是不是平日里不大与你亲近?阿娘去给你多找些画,你学着多找他?,别太要面子……”   崔妩忙拉住她,“阿娘,没有的事?,我?同官人一切都好……”   正说着话?,外头池塘边响起哄笑声。   母女俩往外看,原来是一个人在池塘边滑倒了,跟随的小厮没扶人,反而笑了起来。   “那是谁摔了?”崔妩实在认不出来。   “是玮哥儿。”   孟氏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小厮:“还笑什么,不赶紧把你主子扶起来,待会儿自己?滚去受杖,再让我?见着,你就给我滚出去!”   崔妩又?勉强辨认了一下。   崔玮形容狼狈,虽是初秋高?爽的天气,却好像穿上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厚实的球,最外面的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一面能看到里面衣服的花色,一面粘满塘泥。   “他?怎么了?”   “打从你大伯母和大伯父过世,他?无依无靠,就变成这样?了。”   孟氏叹了一口气:“可怜他们遇上那样的祸事,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我?同你爹爹怎么都得照顾好他?。”   崔妩嘴上唏嘘几句,实则只觉得他?无用至极。   从前?有亲娘帮他?挣家?产挣官位,自己?一事?无成,只会吃喝玩乐,现在爹娘没了,没了依靠就活成这样?一摊烂泥,丢人现眼。   她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没说几句话?谢宥就过来了,他?原先在正堂和崔父说话?,崔妩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问了杭州匪患的事?。   中午一家?人用过饭,夫妻俩回崔妩旧日的闺房里午憩。   崔妩的院子外边,崔珌正同徐度香说话?。   “谢宥昨日已经?离开季梁,和离之事?他?并未反对。”   “阿妩今日归家?,如今待着房中,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就隔着窗户讲吧,不过她为和离之事?伤心,我?猜大概不会应你。”崔珌笑道。   “崔兄放心,我?一定会劝她开怀。”   徐度香一直在崔珌的院中待着,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根本不知道谢宥也?来了崔家?。   听说和离之事?谈成了,他?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到崔妩身边去。   见他?立刻就要动身,崔珌抬手挡住他?:“此事?还未说定,但?阿妩到底伤心,你莫再戳她伤口,只表明心意,只要她真对你还有意,一两年之后,我?做主让她再嫁。”   “崔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妩儿点这个头的。”   徐度香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动崔妩,不管用什么办法。   看着徐度香走到崔妩房间的窗前?,崔珌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   这时崔妩闺房格外安静,她背对着谢宥,被?他?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在睡觉。   该是一个安宁闲适的午后,睡醒了他?们?再和崔父崔母说一会儿话?,就归家?去。   “妩儿,你在不在?”   一声轻唤打破了这份宁静。   崔妩猛地睁开眼睛,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崔妩整个人如挨了一记闷棍,又?如同寒冬被?扔到了结冰的湖水之中,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冰碴子的声音。   徐度香不是南下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崔家??   几乎是立刻,崔妩就猜到了始作俑者。   窗外,徐度香见她果然没有应声,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我?听闻谢宥离开季梁城了,妩儿,你不必为他?伤心……”   别说了!   不要别说了!   崔妩眼神如撞鬼一般,开口想要让他?住嘴,可是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阿宥,他?醒了。   他?都听到了。   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心衣,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将血带向脑袋。   崔妩快不能呼吸了。   “我?知道你让我?离开季梁城,是为了我?好,可是妩儿,我?多庆幸此刻自己?,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陪在你身边。”   “既然我?们?彼此仍旧……有情,往后,由我?照顾你好不好?”   “虽不及谢家?的荣华富贵,但?是妩儿,我?已经?进了画院,以后嫁了我?,没人家?中无人慢待你,我?会尽我?所?有对你好,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你身子不能有孕的事?我?也?知道了,没关系的,妩儿,谢家?在乎,我?却一点都不在乎,你在我?眼中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万不可为那些事?难过。”   徐度香听到她仍旧不说话?,慢慢“开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遇仙亭边的大榕树下,我?看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一次夕阳,那时候你说,心疼我?,不想让我?再孤单,那时,我?就认定了你。”   “虽然天意弄人,让你我?分开,可如今机会又?回来了,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妩儿,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想想我?们?的从前?、以后……”   “还有我?给你画的画儿,你记得那幅画吗?只可惜被?火烧掉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还能给你画,每天都画,谢家?规矩那么大,你一定待得不开心,以后,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不让你操心一点事?。”   “妩儿,你听到了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崔妩被?捂住嘴,无法让徐度香住嘴。   越听,她的心越是拔凉,更何?况身后那个人……   他?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心情?   沉默。   谢宥始终都在沉默。   崔妩不敢揣测他?的心情,更不敢的回头看,但?腰上那只逐渐勒紧的手臂,已经?带给了她几近质问似的压迫感。   她真恨当初没有干脆杀掉徐度香!   她人生从未如此后悔过。   明明只要、只要熬过了今日,到时徐度香再来说什么都不会有影响,偏偏就这最后一天了……   徐度香的几句话?犹如摧枯拉朽,在崔妩眼中,她和谢宥的关系寸寸坍塌,灰飞烟灭。   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回头与谢宥对视。   那是一双幽深到冰刺丛生的眼睛,寂静掀起暗流,他?似乎连呼吸都未曾加重,但?鼻息轻轻喷洒在崔妩发顶,于她却是狂风乍起,毛骨悚然。   他?沉沉盯住崔妩的眼神,让她口唇发干,汗湿心衣。   第一次,她觉得谢宥是那么的难以亲近,向后反揪着他?肩头布料的手也?慢慢松开。   “妩儿,妩儿,你在听吗?”窗外的人还在喊。   谢宥松开了手,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崔妩也?坐了起来,不知要不要跟过去。   徐度香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崔妩被?自己?劝动了,高?兴地跑过去。   在看到谢宥脸的那一刻,笑意僵在脸上。   崔妩抬眼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人。   谢宥站在徐度香面前?,打量着此人。   这个人他?见过,在季梁府衙,在景德寺,很巧的是,他?的娘子也?同时出现的那两个地方。   这还能是偶遇吗?   他?们?显然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会了两次,不,算上这次,是三?次。   不知道的地方,恐怕更不会少。   一想到水月庵上那一夜,谢宥见到她的时候,说不定她才和别   的男人私会过,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住了心脏。   他?甚至与这人在崇德寺有过交谈。   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可笑的时候,谢宥真切地笑出了声。   崔妩是以什么脸面说出“想他?”那句话?的?   “好啊,真好,原来是你。”谢宥一句话?,怒气和杀意仍在收敛。   崔妩瞳仁紧缩,官人何?时也?见过徐度香? 第056章 血腥   “谢……谢司使?。”徐度香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谢宥墨黑的眼?睛只比平常冷了一些, 瑟瑟如秋风。   实则他的颅骨之下,已经?焚起熊熊妒火,徐度香在窗外每说一句, 就如烧红的铁烙熨在他心上,血肉被炙疼出“滋滋”声,又迅速凉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没学过怎么发泄愤怒。   只能强行?把滔天洪水收拢在闸口之内,不让剧烈的毁坏欲破笼而出, 要了她的命,更不想在徐渡香面前露出败相。   可最折磨他的, 是那些有关自己妻子?与他人相会的旖旎想象。   单是想想, 杀意就如要破笼而出的猛兽,非要把对面的喉咙咬断,彻底撕碎不可。   谢宥此?刻看他犹如死人。   徐度香显然也被眼?前的场面整蒙了。   不是说谢宥已经?离开季梁?不是说他同意了和离之事?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和妩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陡然被人家夫君抓了现行?,徐度香不占理,面子?上更挂不住, 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剩脑子?在嗡嗡作响,无法冷静思考。   “你知她是有夫之妇吗?”谢宥问。   在他视线重压之下,徐度香几乎要跪下来?:“知、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你。”   觊觎有夫之妇, 就是该死。   谢宥只想将他杀了, 其余的事该如何就如何。   回首前面二十年,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如此?之大的恶意。   崔妩见他彻底认定自己的不贞, 无论如何都要分辩一下, “阿宥,你听我解释……”   她去?搭他的手, 却猝不及防被甩开,袖角宛如掀起一阵罡风,掀得崔妩踉跄两步,撑着?桌子?才没有摔倒。   衣袖虽未打到?她,却像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让人火辣辣的。   她怔怔看过去?,可是谢宥头都没有回。   “你别碰我。”   这句话像一枚冰钉扎进心里,崔妩身?子?一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他嫌恶至此?。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崔妩不忿,将桌子?推翻到?一边,堂堂正正站在那儿,“不碰就不碰!”   徐度香偏偏在这时候生出匹夫之勇来?,说道:“请谢司使?有什么怒气?冲我来?,不要迁怒二娘子?!”   谢宥冷笑:“我为?何要顺你心意!”   “你方才在窗外说了那么多,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他气?场太强势,问一句,徐度香就下意识说了:“我、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崔妩站在谢宥身?后,能清楚地看到?谢宥负在背后的手立刻紧攥成拳,青筋虬结,骨节狰狞突出。   “徐度香,你闭嘴!”   这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还想拉她下水!   看他们相互回护,谢宥牵起唇角,瞳仁冷得发翠:“我是不该在这里,不然再回避一下,让你们再互诉衷肠一阵?”   崔妩只是想他冷静一阵,偏偏徐度香每一句话都像在火上浇油。   想要解释清楚,怎么就这么难。   她不敢再旁观:“阿宥你先别着?急,我们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可谢宥就是不冷静,他俯视着?她,那股暴戾乖张全显露了出来?:“我冷静下来?,听你再糊弄我一次?”   从前种种他不该既往不咎,纵得她狂妄胆大,终于踏到?了这一步。   不,她早就毫不在乎地踏过了他的底线。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心底每念一次,他的眼?睛就红一分。   崔妩心神震动,阿宥问出这句,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藏着?的秘密了。   他那么聪明?,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见她没有回答,谢宥嗤笑一声,不再看她。   “现在说说吧,你和她打算在我走之后,做点什么?”   今日?他要不在这屋中?,徐度香岂非要登堂入室,那她闺房卧榻之上躺的该会是谁?   “我只是听说她要和离……”   徐度香还没说完,喉咙就被钳住,整个人悬空,背重重砸在门?板上,长眉秀颊扭曲在一起,谢宥面色不比他好,整个人又冷又硬,隐隐怒火在喷薄。   被掐的人呼吸被全部阻隔掉,求生欲让他拼命要扒开谢宥的手,可这只手臂就像生铁浇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他不是一个文官吗,不是富贵子?弟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谢宥已无冷静可言,单手将徐度香掐起,看他的脸慢慢充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少。   这是要出人命。   崔妩不在乎徐度香的死活,但她猜到?崔珌苦心策划这一局,势必要闹大,冲着?逼她和谢宥和离去?的。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人。   崔妩担心事情到?时外传,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下场,她当真不想步王娴清的后尘。   留着?徐度香,这件事才好审问清楚。   “阿宥,你先冷静一下,我和他真的没有私情……”她上去?要扯开谢宥的手。   “你是要我当场休了你,把那些烂摊子?全掀开,还是要给他求情?”   谢宥突然回头问出这句,崔妩愣住,张开的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缓缓松了手。   她给徐度香的机会已经?太多了,是他自己找死!   徐度香看着?她放弃自己,满目不可置信。   她真的,想要他死?   可他一颗心全为?了她……   “咳——喝——”巨大的绝望涌入,徐度香额角迸出青筋,他想问一句,问她一句……   “郎君,发生了何事?”屋中?有人踏入。   元瀚被崔珌支开,现在才回来?。   听到?屋里的动静,他走进来?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被主?子?掐着?脖子?,屋中?的气?氛压抑至极,每个人面上都笼着?灰气?。   一个将死,一个阴狠,一个神思不属。   这是怎么回事?   “元瀚,将她带出去?。”   谢宥将崔妩往外一推,走神的女人踉跄扶在门?框上。   看到?谢宥的神情,再听到?他的命令,元瀚仍惊疑不定,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郎君如今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阴狠暴戾,非要啖肉饮血不可。   主?子?这是怎么……能气?成这样?   难道说——   元瀚的视线在崔妩和徐度香之间来?回。   他不敢问,依照主?子?的吩咐钳制住崔妩的胳膊,把人带出了屋子?。   门?并没有关,刚踏出一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沉闷。   徐度香的哀嚎声传出的哀嚎直戳人脊背,让崔妩立时绷紧了身?体。   她不敢回头看,更无法想象谢宥伤人的样子?,在崔妩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温润从容、举止不急不躁的人。   可是徐度香的痛苦绝望的声音几乎刺痛了耳膜,听得崔妩几乎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元瀚把她拉远了一些,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谢宥不止是发泄怒火,也是在杀鸡儆猴。   伴随着?凄厉叫声的,还有棍子?敲打血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沉实得像打在自己身?上,崔妩听得闭上了眼?睛。   她猜到?夫君若知道徐度香的存在会生气?,但她没想到?会气?到?这个地步。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一盏茶之前,两人在床榻上呢喃耳语,温存不舍,那些缱绻温柔,还有谢宥这个人,于她尚且是难舍之物。   一开始,她嫁给他就不只是因为?要夺崔雁所爱,而是崔妩知道自己到?了嫁人的年纪。   皇帝早晚容不下漆云寨的存在,要派兵剿杀,崔妩不喜欢住在山上,也不   想在山上负隅顽抗,或是东躲西逃,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她要去?崔家、来?京城,走一条更好的路。   在漆云寨里挑不到?什么好夫君,那些都是肮脏粗鲁上不了台面的男人,她要在能力之内找到?最好的,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谢宥。   可开始再功利的选择,如今朝夕相对,她对他已经?生了感情。   崔妩还没准备好要跟谢宥和离。   可是讨好他,又要怎么讨好,此?事在他心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崔妩心乱如麻,拿不准谢宥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棍声还在一下一下,敲打在皮肉之上。   徐度香的声音已经?弱了下来?,似是垂死,或者已经?断气?了。   谢宥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支方镇山送他的手杖,他今日?带来?崔家,原是想问崔父有没有见过,现在握在手上,成了趁手的刑具。   握杖右手修长如玉,溅上了不少血点,鲜血在墨黑的杖身?上并不明?显,只有滴落在地时,才显出狰狞的猩红色。   只是一根手杖而已,怎么能把人打出这么多血……   崔妩没敢往屋子?里看一眼?,只猝不及防和谢宥对视。   他的下巴溅上了血,被草率擦去?,淡红的血痕犹腥,比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始终不敢接触的那双眼?睛。   盯着?她,宛如某种兽类,煞气?四?溢。   “你——”   崔妩刚开口,被他一臂抱起,陡然升高的距离和未知的危险让她惊叫了一下,下意识抱紧夫君的脖子?。   谢宥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路当着?崔家下人的面,径直出了大门?,并未和崔家父母告别。   不远处几株藤蔓自山墙垂下,绿荫去?瀑,碧影斑驳落在崔珌身?上,遮住了神色。   看到?本该被抛下的崔妩坐在谢宥手臂上被抱了出去?,他眉头深锁。   似乎和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   一路兵荒马乱,崔妩被谢宥放上马车,他自己却没有上来?。   外头一声马嘶,蹄踏声远去?。   崔妩掀开车帘,那一袭青袍已然远去?。   他就这样走了,要去?哪儿也不跟她说,崔妩看着?空茫的街道,无力感侵蚀了她全身?。   她不喜欢被人抛在原地的感觉,   “看来?谢宥也没有那么在乎你……”崔珌见她额角磕在窗棱上,眼?神遥望街面尽头,问道:“就这么伤心?”   崔妩笑不入眼?底,轻声说道:“谢谢阿兄。”   崔珌以为?崔妩会说一句“你满意了吧?”或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她开口却是谢谢。   “谢我什么?”他问。   “谢你让我知道,我夫君爱我至深,就算把徐度香打死了,也不会伤我半分。”崔妩的嘴比死鸭子?的还要硬。   被将了一局,质问崩溃只会让敌人更称心如意,她绝不会让人看了笑话。   崔珌听了,哑然失笑,“任何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与人有私情,都会想要打死奸夫,他不伤你,只是他教养如此?,但是,你们的关系再无挽回的可能。”   崔妩沉下脸:“我和徐度香并没有私情。”   “那端看谢宥信不信。”   “你不就是一心要拆散我们吗?可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她趴在窗边,下巴垫在手臂上,瞧着?崔珌的眼?神如同宣战:“我和谢宥不会和离,我们还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一辈子?都不会在敌人面前低头,露出败相。   “是吗?”崔珌好整以暇,“那好啊,你再跟谢宥挑明?我的图谋,看他会只厌恶我,还是会连我们兄妹一起恶心。”   “我只要在夫君面前自陈清白,而阿兄你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等着?她来?日?的反扑吧。   崔妩不欲再说,甩下车帘。   崔珌看着?她逞强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马车离开崔府,马车里的人不再风轻云淡,将一把短刃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桌案之中?。   她还以为?崔信娘死后她该岁月静好了,为?什么总是有恶心的东西撞上来?呢。   是崔珌先耗光了与她的兄妹情分,莫怪她翻脸不认人。 第057章 交代   崔妩独自沉默着回到藻园, 心里乱糟糟想了很多事。   枫红迎了上来?:“娘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您和三郎君要分开回来?啊?”   “他, 回来?了?”   “嗯,郎君进了书房,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她还以为他跑到了什么找不到的地方去,崔妩紧紧攥住的掌心松开,慢慢找了栏杆坐下来?。   妙青和枫红见她心情不对, 郎君的也很不对,忙问道?:“娘子,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崔妩喃喃说道?:“徐度香根本没?有离开季梁城, 他在?崔家出?现,一切都被官人知道?了。”   怎会如此……   二?女对视一眼,看?娘子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事情真的不小。   妙青问:“要不要去把周卯叫来??”   当初就是派周卯去将徐度香杀掉,分明是他说看?到徐度香乘舟南下了,怎么能又出?现在?这儿呢。   “不必, 他大概是被蒙骗了,崔珌早有预谋,他存心”   “那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娘子不会跟郎君和离吧?   可是娘子分明还很喜欢郎君, 刚出?门的时?候的夫妻俩还悄悄在?袖下拉手, 回来?就成了这样子……   崔妩其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安静待一会儿, 可眼下情况不明, 属于她的“判决”还未尘埃落定。   “我也不知道?。”崔妩揪着膝盖上的衣料,思索着对策。   现在?该怎么办?   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 谢宥都未从书房出?来?。   时?间越久,崔妩越焦躁不安。   她已经沐浴过,散着头发在?庭中吹凉风,要把心怀里的躁郁吹散。   庭中石灯光亮将花木照成昏黄色,今夜阴云蔽月,秋风将池水吹皱,荷叶半枯,小舟一下一下撞着石阶。   或许再过一会儿,她就不是这藻园的女主人,窗外会重新种上青竹,或是新的女主人喜欢的花木……   再来?一次,谢宥一定不会被自己这样的女人蒙骗,他会娶到一位真正大方稳重的夫人,再有一次洞房花烛……   崔妩脑子浮现出?和谢宥一样的想象,气得站起来?把乌木梳狠狠地掷出?去。   他跟自己许了诺!况且……   况且库房里那么多的东西,归属尚分辨不清楚,她一时?更不可能搬空里面,而且一旦被赶出?去,再回藻园搬东西可就难了……   崔妩来?回踱步,抱着手臂乱想,不知是在?冷静思考,还是给自己找各种的借口。   就算要和离,也绝不是现在?!   晚饭被端上了桌,那人都没?有从书房出?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崔妩等不住了,跺着步子去书房,要问个明白?。   大步走在?廊下,披散的乌发飘动?如绢,她将书房的门一掌拍开。   崔妩气势汹汹要质问清楚,可当看?到谢宥抬起的脸,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那气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书房中,谢宥执着笔,悬在?纸上已经很久。   他是想写和离书的,只是默立良久,始终都不能下笔。   一切都真相?大白?,他的妻子不愿随他去江南,原来?是早就有了要为之留下的人。   既然她与他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为何还要嫁给他?   既有人疼惜相?守,不愿随他离去,何必留一个无心之人,就予她自由好了。谢宥心中反复念着这一句,只是墨滴在?纸上,始终没?能落笔成字。   直到日头西斜,崔妩来?把门踹开,他抬起头来?。   到她开门这会儿,谢宥才回过神来?,天色怎么突然间就暗了下来?。   崔妩没?有挽发,额前发丝微潮,一如从前很多个夜晚沐浴之后一样,若是从前,她会枕在?自己腿上,晾干了头发才准他去沐浴。   可惜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宥透黑的眼珠动?了一下,视线重新落回纸面,若他早些写完,现在?便可将和离书给她,两人一别两宽……   可能吗?   谢宥心底缺少那份笃定。   崔妩也在?看?他,她知道?自己真的伤了他的心,尽管不是有意?。   愤怒褪去的谢宥,眼里都是迷茫痛苦,好像一触就会碎掉,崔妩瞬间就心软,可脆弱只是刹那,他又用冷漠锋利将自己重新武装了起来?,要把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崔妩知道?,现在?谁都不清醒,   可她就是不想和谢宥这么草率就分开。   走近正想说话,就看到他笔下那张纸,崔妩气息骤急,一把扯过来?看?。   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纸上只有已经干涸许久的墨点,谢宥手中的狼毫也干了,因为没?有落笔,也就不知道?。   所?以他在?这儿躲了半日,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写这封休书?   崔妩把纸拍在?桌子上,这稍微算是一点安慰……   狗屁!   “你要休了我?”她质问。   是和离……但谢宥显然不想跟她解释。   面对崔妩骤起的疾风暴雨,谢宥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放你……自由而已,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两人隔着书案,谢宥看?她嘴动?了动?,却?没?说话,而是坐在?下首。   崔妩乌发披散着,侧颜清冷苍白?,弱不胜衣,已近中秋,她穿着这样经过竹廊,会不会……谢宥手握拳压在?桌案上,阻止自己再想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真是多谢官人了,请吧。”崔妩坐到一边去,似在?恭候他写完。   他想听的是崔妩否认,拒绝,而不是一句“多谢”!   可崔妩读不出?他的心,谢宥隐忍片刻,半点都忍不了,将握笔的手拍在?桌上,震天的响声爆出?,如同大地上响起一声惊雷,打磨得像玉石一样的紫竹狼毫被拦腰拍碎,上好的檀木桌摇摇欲坠。   崔妩被吓了一大跳,绷紧了脖子,脱口问:“做什么?打完徐度香还不够,要打我一顿出?气再休掉吗?”   “你再说这个名字!”   无论几次,他都无法平静对待,为什么她这么能气人!   崔妩顶了上来?:“我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能说!”   谢宥为自己方才的优柔寡断后悔,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她一点不在?乎自己这样的行事和态度会不会让人难过!   问心无愧?   一而再再而三的私会,就是别人有心设计,她难道?就不存私心吗?   谢宥不愿失态,转身面对着悬挂山水画的墙壁去,胸膛起伏强烈,一意?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崔妩见他背过身去不说话,理直气壮还想再吵,结果陡然看?到谢宥的手,掌心掐出?的血痕赫然在?目。   想吵架的心气一下就散了。   他都那么难过了,自己就不能让一让他吗……   崔妩被那张没?落笔的休书气到,都忘了自己过来?,只是想挽回两个人的关系。   想通了这一条,她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语气小心:“阿宥,我不想和离,我根本不喜欢什么徐度香,我只喜欢过你……”   “骗子!”   他像生了根的木头,不肯转过身来?理睬她。   “没?有骗你,阿宥,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我和那个人也没?有什么私情,半点都没?有!   可是你白?日不给我机会说话,一回来?就躲在?这里,还是不听我解释,你专信外头的人,不肯信我……你就只想休了我……”   语调里染上了哭腔,眼泪也跟着滑落,崔妩知道?怎么让人心软可怜她。   “你转过来?,我们坐下把前因后果好好讲一讲,到时?候你要写休书,我也绝无二?话。”   有一个人愿意?示弱,气氛总算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心里的,到底有谁?”   谢宥终于问了出?来?,这个折磨他到天黑的问题。   崔妩低头拭泪的时?候,就听到他这样问,嗓音沉郁嘶哑。   谢宥终于肯面对着她,只是动?作有些粗暴,钳着她手臂格外用力,执拗到又问了一遍:“说,你心里的到底是谁?”   “自然是郎君,心里尽是郎君!”   崔妩回视他的眼睛,里头没?有一丝退缩和犹豫。   “你还骗我!”   那徐度香又算什么?   “我没?有骗你!”   崔妩抱紧了他,脸贴上他胸膛,她发誓就是谢宥扯开自己,也要死扒在?他身上,“我就是只喜欢过你,从来?没?有过别人。”   谢宥僵着一张脸不吱声。   沐浴过的人只着单衣,贴紧了他也只是薄薄一片,谢宥扯了她两下,扯不开,感?觉到她的身子冰凉,该是在?屋外吹了很久的风。   说好要好好把话讲清楚,她却?耍起了无赖。   谢宥突然想起来?,说到无赖的事,她干的还不止这一件。   “当日我尽顾着自己起誓,忘了叫你也起一个。”   回想此前种种,他眼底星河寂灭,真是失望到了极点。   崔妩耳朵发烫,知道?他说的是先前“歃血为盟”,她怂恿他发誓那桩事。   她逼着谢宥发誓往后只准有自己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前科”,才防患于未然。   “可我与徐度香当真没?什么,我若真喜欢他,想离了你,怎么会千方百计逼你起誓,不想你纳妾呢?”   崔妩极力争辩,甚至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万分衷心道?:“我现在?发誓!我从未喜欢过徐度香,若有半句虚言,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那你为何三番四次与他相?见?”   “我何尝三番四次与他相?见,我只见过他一次,是当年匪患失散,听说他找了我五年,我担心他在?城里打听,会起什么风言风语,才告诉他我已经成亲,望他放弃此事,早日离开季梁城。   我原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结果在?衙门又见到他,你想想,我那日是去做证人,怎么可能约他相?会?”   谢宥记得,那日徐度香的衣衫狼狈,确实不像与人相?会,倒像求救。   崔妩还在?继续交代:“我在?衙门撞见他,更想避着,后来?阿兄竟是把他带上了水月庵,我都吓坏了,这人三番五次出?现,显然是不存好心,我既恶心他又担心你知道?生气,这阵子一直担惊受怕……”   谢宥闭了闭眼睛,她会忌讳自己见到徐度香,就证明了两个人的旧情不假。   “既然未曾私会,怎么你们就谈妥了与我和离之事,难道?他在?窗外说的那些都是自作多情?”   每问一句,都似在?重复经历白?日里的事。   “我要是想和离现在?不就答应了吗,又怎会同你喊冤?其实就是从前……多说过些话,与他原本就没?多大什么牵扯。   那时?我不懂事,认识的年轻男子只有他一个,虽确实说过些风花雪月的话,但相?处一直谨守礼数,从未逾矩。”   “你只见过他一次,你们只是说了话?”   “是。”   “他亲过你吗?”   “没?有!”崔妩摇头。   “抱过你吗??”   “没?有!但……在?水月庵的时?候,我要跳井逼他离开,他抱住了我……”   谢宥胸膛起伏,忍着气:“可有牵手?”   “从前是……有,但就一次!一次!”   谢宥又是很久不说话。   崔妩被他盯得心慌,伸手去扯他袖子:“真的就一次,我发誓,要是撒谎不得好死!”   谢宥怎么肯信:“那他何以寻了你五年,情深至此?”   “我怎么知道?他的脑子,夫君尽可去问徐……对了,徐度香是死是活,还能问出?来?吗?”   “反正要是没?死,你尽可以去问!我绝对只见过他一次,为的就是让他放下旧事,不要打听我坏我名节,之后再见   我也觉得他不怀好意?,只想杀了他!”   “杀他?”谢宥好气又好笑,“他都不介怀你不能生育,你不感?动?吗?”   “我连挨都不想跟他挨着,要他来?大方容忍我的‘缺憾’?而且我话都说清楚了,他还再三纠缠不清,根本不顾我死活,我当然想杀他……”   崔妩眼中冒出?狠劲儿,一眨眼又柔顺地依偎着他膝上的手,“阿宥,我没?有你不能活的。”   谢宥抽出?手,垂目看?她时?宛如的吝于施舍的神祇。   下巴被他的手圈拢住,崔妩抬头,他正死死盯住她,像饥肠辘辘的猛兽盯自己的食物。   指腹在?柔嫩的下巴上摩挲了许久。   “没?骗我?”   “没?骗你。”   崔妩真怀疑他要吃了自己,不是怀疑,谢宥已经低头张口,牙齿森森,与莹白?的脸相?映,“从前的事,若你当真没?有骗我,我可以……尽量不去计较。”   “往后你敢有一丝旁的心思——”   谢宥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消解掉今日肆虐在?心底的失望、愤怒、嫉恨……若再来?一次,他不敢担保自己只把男人处置了。   他很难再放过她。   崔妩能感?觉到下巴那只手在?竭力控制着力道?,但她的脸还是被捏红。   面颊一痛,薄薄的皮肤被利齿衔着,崔妩皱紧了眉,捏着夫君的衣袖忍耐。   很久,他才离开,也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顶着齿痕,她无辜地摇头:“我绝不会再瞒着你了。”   这人的话,他已不敢尽信。   “没?……阿宥,夫君,我再交代一桩……”崔妩吞了吞口水,心脏重新跳得很快。   “嗯?”   “你能不能再处置一下我那阿兄?”   “……”   “!”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058章 结果(加更)   在崔妩说“处置阿兄”那一瞬间, 谢宥以为?她还有别的?男人,已经要提刀出门去。   知道是崔珌,高高抛起的?心脏又落下。   大起大落之下, 便是谢宥也?有些木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起了?头,接下来?的?话就能说下去了?。   崔妩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今日你走之后崔珌就来?找我了?,你应该也?能猜出来?,没?有人将徐度香带进?崔府, 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们窗外。   崔珌还骗徐度香你已经离京,甚至故意蛊惑他, 让他觉得我想同他再续前缘, 才引得徐度香在窗外说出那样的?话。”   决意要说出来?,崔妩冷静了?许多,崔珌以为?她不敢说,她偏要“告状”。   徐度香的?事让她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崔珌不肯消停, 那就只能提早让谢宥知道,才不会一再中他奸计。   而?且自己就算不说,凭谢宥的?脑子也?能猜到崔珌参与其中,早晚要怀疑他的?动机, 崔妩自己说出来?, 更能撇清干系。   “再续前缘”几个字又一次刺痛了?谢宥,但随之而?来?的?事更大的?不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宥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好处。   难道崔珌也?是另一个王靖北, 要用毁她名节的?法子和?离?   可他自问从未薄待妻子。   “因为?他想让我一辈子留在崔家陪他,他利用徐度香, 就是为?了?逼你休了?我,届时我回?到崔家,他也?不会再把我嫁出去了?,徐度香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还道那是他的?好大哥。”   “你在说什么?”   谢宥如同跌入又一重深渊之中,不由自主地钳住她的?肩膀,让她与自己平视。   “当年?在杭州,我发?现崔珌他、他拿着我的?里衣在榻上……当时我很害怕,谁也?不敢告诉,只想赶紧逃离他,逃得远远的?,才会找上徐度香。   其实是谁都无所谓,我盼着自己能早日嫁人,离开崔家,其实我从未喜欢过徐度香,他于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谢宥的?血都凝住了?,深吸着气道:“会不会是你……”   “后来?杭州匪患,便举家回?了?季梁,我年?岁又小,到底无法嫁给徐度香,既然做不到,我便骗自己,一切都是我多心了?,可终究惴惴不安,直到嫁了?你,我才觉得自己摆脱了?心魔。”   “可后来?阿兄腿断了?,我回?家探望时,他突然抱住我,承认了?这件事,”她眼里不存一丝玩笑?的?意思?,直直看进?谢宥的?眼睛里,“阿宥,那不是我的?错觉。”   撒谎才不会有代?价,反正崔珌早就存了?龌龊心思?,她不过是编得提早了?一点,顺道把徐度香的?事也?蒙混过去。   “一切是我阿兄做的?,不然是谁把徐度香放进?来?,谁告诉他我不能生育,是他骗徐度香你已经下了?江南,骗他你答应和?离,还说我因不孕之事被谢家折磨,才引得徐度香敢在窗外陈情?”   “他早就知道徐度香纠缠我,却不赶走他,还要帮他遮掩,助他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今日!”   崔妩越说越齿冷。   她在景福殿那日还感激过他,以为?这人真是尽一份兄长庇护之责,早将那些龌龊心思?放下了?,她甚至想过报答,未曾想崔珌竟然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就算嫁人,他到底还是没?放过我……”   谢宥怔怔听她说着。   这种话,会是谎话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撒这样的?谎。   他静止在那里,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会不会是今日受的?打击太大,已经出现幻觉了?。   这个真相实在太过于……耸人听闻,谢宥博闻强识,不是不知道史书之中,不乏违逆人伦之事,可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身?边,就是自己的?妻子时,始终教他觉得不真实。   眼前真相宛如一池莫测的?深潭,暗流在水下潜藏,谢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涉足其中。   但是……其中总有一些不对。   似乎有些什么事被他遗漏掉了?。   越是这种时候,谢宥越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清楚。   崔妩看着谢宥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也?越悬越高。   崔妩不安地等候着谢宥的?“判决”,谢宥都说不计前嫌了?,自己把崔珌的?事说出来?,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他是觉得恶心,难以接受?还是会可怜她呢?   这是一段漫长的?对峙,走到这个地步,两个人都已经到了身心俱疲。   彼此都想着不如就此撂开手,得一个自在,可谁都没?有做。   若是就这么分开了?,那些情分该怎么办?心里还在乎着彼此,又怎么可能自在。   谢宥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该说的,对吗?”   谢宥回?过神来?,视线看向?她,眼前的?妻子眼泪落下,惨然一笑?,想要挣脱他的手逃离这里。   “对不起,我这样的?人,一开始就不该妄想的?……”   崔妩想挣扎却挣不开,反而?被谢宥扯落进?怀里。   “不是,你早该告诉我。”   若真相果真如她所说,那阿妩才是最受伤害的?人。   落进?熟悉的?怀抱,听到他的?话,崔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灼烧着面庞:“可是我说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娶我了??”   谢宥不知道答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早知道,谁都该避开这些麻烦。   但人生是一条直走到坟墓里,无法回?头的?路,每一步该发?生什么,都是注定的?,不会早不会晚。   当时情浅,他若知道此事,会救她出苦海,若她有心依靠他,谢宥看她可怜自然愿意照拂……其实他们也?许还是会在一起。   如今情深,便是知道了?,也?已经不会放手。   崔妩见他又沉默,却也?无法责怪他。   设身?处地去想,她若是出身?高门的?天之骄子,又那么多名门贵女能选,偏偏遇到那么一个人,出身?寻常,水性杨花,还有被兄长觊觎的?丑事,定避之不及,绝不可能娶回?家中。   她凭什么要求他做到呢   ?   倒不如承认自己的?卑劣,故意等谢宥对自己有情,难以放下了?,才将这种事拿出来?伤他的?心。   可再理解,还是会失望。   崔妩生性自私,只想要谢宥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无论对错。   偏偏谢宥是最讲道理的?人。   “你明日随我离开季梁,去登州,再下江南。”   谢宥终于再次开口,不过这一次不是询问,而?是直接安排。   若她不愿意……   “好,我去!”崔妩毫不犹豫地应了?。   这是她在进?门之前就已经想清楚的?事,此刻但凡犹豫,谢宥定要怀疑她对徐度香有旧情。   她也?不想彼此带着心结熬过这一两年?分别,在路上还有许多机会可以挽回?,眼下他们必须在一起。   季梁城还有荣贵妃和?太子,方镇山留下的?烂摊子连带她都被赵琨盯上,崔妩的?既然不急着赚钱,索性放一两年?,让赵琨空等。   谢宥原本等着崔妩抵抗,等着她摆出百般理由推脱,届时他便看透了?她,彻底失望,这份和?离书也?能从容写下,交到她手上。   可潜意识里,谢宥清楚,自己怕是更可能强行将人带走,无论她怎么抵抗。   毕竟她让他如此失望,怎么可以轻易就放她……   即使听见她答应了?,谢宥仍未浮现半分喜意。   她其实不想去,就算不是为?徐度香留下,也?有其他缘故。   她只是对自己有愧罢了?。   “持而?锐之,不可长保。”   长痛不如短痛,谢宥如何不懂,可他不愿意。   眼前这个人,哪里都不能去。   哭过后有些虚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阿宥,我再也?不贪心了?,那些铺子、库房里的?东西都没?有你重要,我是从前没?见过好东西,才一意守着,   可今日快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你才是我最不能失去的?人,跟着你,就是荆钗布裙、餐风宿露我也?愿意的?。”   见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崔妩两嘴一碰,抓紧每一个说话机会表衷心。   谢宥听着这些“甜言蜜语”,拳头攥得越来?越紧。   一切还未有定论,他心疼她,但也?存了?一份提防。   既然结果已经出来?了?,彼此都该冷静一下,除了?让崔妩留在身?边是肯定的?,他还有很多事要考虑清楚,他实在太累了?。   话说至此,谢宥松开了?手,走出了?书房。   经过她身?侧时带起的?风,让崔妩恍惚了?一下。   曾经谢宥对所有人都这样冷淡,她从未觉得不对,怎么一到自己面对这样的?他,会这么难受呢?   崔妩心里头又酸又恼,攥紧了?拳头。   早晚得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求她别走,到时候她也?像这样转身?就走,气死他!   —   当夜,谢宥没?有回?房。   崔妩让人去找过,他在玉徵庭中闭门,不见任何人。   崔妩一夜未睡,空对着黄铜镜,听了?一夜潇潇竹叶声。   妙青和?枫红临危受命,为?娘子收拾南下的?行李,窗户是人影来?回?忙碌,到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才算收拾停当。   “马车够吗?”崔妩一夜未睡,看到临时收拾出的?一大堆行李,才想到马车的?事,“实在不成,先去四房借用一驾,待打了?新?的?再还她。”   枫红犹豫了?一下,说道:“娘子,马车是够的?。”   像是郎君特意留下了?娘子的?地方……   崔妩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就算没?有徐度香的?事,谢宥也?是要带她去巡盐。   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   “枫红,你留下,库房和?铺子上的?账都看住了?,有事立刻让蕈子传消息给我。”   “是。”   虽然也?想跟出去,但娘子吩咐的?,枫红无有不从。   崔妩不以说谎为?耻,怎么也?不可能真放得下自己的?家私。   谢宥固然能带给她金银和?荣耀,但万事,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是最靠谱。   眼下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估计崔珌的?事太过耸人听闻,谢宥神情恍惚,已经问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她还没?想好交代?铺子的?事呢。 第059章 玉佩   藻园亮了一夜的灯, 天色青青时?,整个谢府的下人就?起床忙碌起来。   沿路下人们将灯笼一一熄灭,蜡烛的灰烟混着清冷露水的气息缠上鼻尖, 崔妩跟在谢宥身后,低眉顺眼。   她视线只到?他腰后蹀躞处,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刚成亲那?日,崔妩也是那?么跟在他背后,去给姑舅请安。   那?时?他们比陌生人只好一点, 言语间客气疏离。   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如?今又退回原地了。   崔妩将视线往下挪, 谢宥走路稳重不失洒脱, 手瘦削修长又充满了力量,掌心磨破伤口还没结痂,他昨夜不肯见人,也没有上药。   再拉上他的手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崔妩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   谢宥微侧过脸。   崔妩以为他要回头, 结果只是看廊外一夜吹落的树叶。   她的叹气声没在秋风里。   一家人在存寿堂用早饭,云氏一想?到?儿?子刚外任通判回来,这才没个两?年,又要往外走, 哪里舍得, 整顿饭拉着他唠叨个不停。   “上一次你出门去做通判,这才没两?年呢, 又往外跑, 你也不用跟我说大道理,你前程大好为娘怎么会拦着, 就?是唠叨两?句……”   云氏要说,谢宥就?沉默听着,崔妩坐在他身侧,在喝一碗虾茸粥。   云氏已经从?叮嘱他衣食住行,说到?谢宥小时?候的事。   “有一阵你刚从?上清宫归家小住,带了一只很好看的黄鹂鸟回来,宸儿?顽皮,拿了好多鸟鹊跟你换,可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认准了那?一只,说什么都不愿意,   他就?跟你抢啊,可你不肯松手,小小的黄鹂鸟就?这么攥在手里,后来松开手时?,黄鹂都断气了,你伤心得好几天没说话,这事你还记得吗?”   谢宥沉默点头。   “那?时?候阿娘还担心,你性子那?么倔,往后可怎么是好,幸好只是我想?多了,长大之后你就?成了最省心懂事那?一个……”云氏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笑。   除了娶息妇这件事。   崔妩舀粥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不明白这为何会当一件“趣事”来说,她听着只觉得难受别扭。   故事里没一个人做得对,死的却是一只无辜的鸟儿?。   说起来,南下的马车里早早留好的位置又算什么,崔妩至今没有问谢宥。   难道她也是谢宥掌中的黄鹂?   喝了一口粥,崔妩将那?些胡思乱想?搅散。   一件多少年前的小事而已,能说明什么,官人平日为人如?何毋庸置疑,清正?自持,中正?良善,唯一出格的一次也只是昨日对徐度香。   她真是烦得脑子乱了。   发生了徐度香的事,谢宥在云氏面前并未显露出异样,宽慰了母亲几句,说道:“儿?子吃好了,先出去检查一下行李。”   崔妩抬头看时?,他已经消失在门口,自始至终没有和身旁的崔妩说一句话。   往日,就?算在存寿堂用饭,谢宥也会关心她,喜欢的菜能不能夹到?,云氏问话也会帮她回应。   今天什么都没有。   崔妩有点堵心,这是一时?的,还是永远都会这样了。   大门口一列车队和护卫已经在等待启程,众人正?道别。   谢念拉着崔妩的手:“三?嫂,你不是会在家里吗?”   崔妩一夜没合眼,勉强笑道:“一想?到?官人要去这么久,我始终放心不下,昨夜实在睡不着,同官人商量过,还是想?陪着他一道,照顾他的吃穿。”   刚刚在饭桌上顾不到?崔妩,到?这会儿?了,云氏才埋怨道:“怎么临走了才改主意,藻园半夜开始,闹了一夜的动静,这般临了才兴师动众一场,事情?难免乱七八糟,而且更未知会我一声,府里的事还未安排上人呢   。”   大儿?息妇和离了,二息妇脾气不好又在养伤,府中上下一堆事只能交由闵氏来,可有崔妩在前,云氏对闵氏的能力很不放心,打算让谢念学?着持家之事。   崔妩只能请罪:“是息妇任性,舅姑恕罪。”   “高氏爱钻牛角尖,有一句话却不错,你封了诰命之后确实散漫任性了许多,往后多注重举止,将来你夫君身上担子日重,你该让自己配得上他,出门在外你一举一动要让人看得出是谢家妇。”   “息妇谨记。”   说话间崔妩不时?看向谢宥。   他站在与崔妩隔了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正?低眉听着谢溥的交代,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看她。   崔妩转身上了马车,谢宥则是骑马,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出发了。   全兆和领了官家的吩咐,在城门口为谢宥践行。   车队停下,崔妩掀开车帘看出去,不但看到?了宫里的人,还看到了一旁的赵琰和崔珌。   指甲抓紧了车帘。   崔妩这才想?起来,崔珌如?今是皇子的老?师,说来,还是借着自己搭上了荣贵妃。   当初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让她都感动了。   只怕给了崔珌这个机会,他早晚会变得更难以对付。   昨日之后,崔妩已经下定决心除掉崔珌,绝不念半点旧情?,只可惜马上就?要离京,要想?对付他,也得回京再说了。   这一两?年,崔珌若是有心,会将赵琰教成什么样呢?   崔妩可不想?来日赵琰和荣贵妃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等回过神,全兆和已经领着人回宫去了,谢宥则和崔珌往远处走去,看起来似有话要说。   崔妩扶着窗棂撑起身子,想?要看他们二人往哪儿?去。   二人走得不远,就?在远离守城兵的城墙根儿?下,在那?儿?说着话。   阿宥会不会质问他自己昨夜交代的事?崔珌会不会说出她的身世来?   不过现在担心这些也不济事了。   她不觉得崔珌会将她不是崔家女儿?的事说出来,那?样等于惹了荣贵妃,没有好处。   就?算说了,崔妩还能借机再卖一次可怜。   反正?官人从?不是看重门第之人,若是崔珌那?样的事他都能包容,为何不能包容自己那?孤苦的出身呢?   正?发呆,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崔妩收回视线,马车外的赵琰坐在马背上,挥动的马鞭都嵌了宝石。   “想?你。”她顺口说道。   赵琰眼睛瞪大,缰绳换了几轮左右手,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的。   前阵子不还避他如?蛇蝎吗,怎么现在又说起这个。   “想?、想?我做什么,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舍不得啊,外头风餐露宿,一张好榻都没有,也没有琰哥儿?这样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崔妩试探着喊了一声“琰哥儿?”,偷看他反应。   崔珌如?今是他的老?师,崔妩担心他在赵琰面前说三?道四的,自然得谄媚些,拉拉关系。   朋友……   赵琰低头咬了一下唇,又嘟囔:“哼哼,你是想?念富贵,才不是舍不得本王。”   “六大王就?是富贵,想?富贵就?是想?六大王呀。”   “臭德行!”赵琰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你那?好兄长如?今腿好了,跟娘娘合起伙来压本王读书?,本王打算偷偷溜出去,你不是舍不得本王吗,咱们一起去巡盐怎么样?”   “可别!”崔妩心说你想?害死我,到?嘴边却是:“臣妇还没见过如?六大王这般聪慧的儿?郎,读书?这种小事还不是信手拈来,漆云寨那?伙匪徒还没抓到?,您偷偷跑出来,官家和娘娘会担心的。”   赵琰只是开玩笑而已,但听到?崔妩的话,不免惆怅:“难道我这前的半辈子就?要困在这京城里,到?了年纪外放,又永世困在封地之中?”   “这也未必,等你到?了亲政的年纪,也请一个巡察的差事,到?时?候那?些贪官污吏岂能逃得了六大王的眼睛,靖朝将来的海晏河清就?要仰仗您啦。”   赵琰被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狐疑道:“你今日这般恶心,是有事求本王?”   “只是被六大王的风采折服了,等臣妇去江南回来,一定给六大王带回礼。”   “给我带礼物?”十二岁的少年连说话都是习惯性仰着下巴的,他抱着手臂有些不屑,“本王也不是什么礼物都看得上眼的。”   “也是,可惜我家资微薄,再尽心挑选,看在六大王眼里也只是破烂,那?还是不在六大王面前现眼了吧。”   “谁让你倾家荡产了……罢了,天底下有哪里的东西能比皇宫更好,无论你带什么回来,本王都给你面子,高兴一下。”   “那?就?多谢六大王赏脸啦!”崔妩笑得明媚灿烂。   看到?那?张肖似阿娘又年轻明媚的脸,赵琰什么脾气都提不起来,只是恨恨道:“你要快点回来啊,不然本王可记不得你有你这号人了。”   “那?是自然,断不能让六大王忘了我。”   聊也聊够了,赵琰将一块玉佩丢进了马车,“这是娘娘让我给你的。”   荣贵妃不能出宫,只能让赵琰带给她。   “这是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崔妩拾了起来,玉佩成色极为普通,雕工更不是上好,她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玄妙来。   “一块玉佩呗。”   “这个有什么用,能调兵遣将吗,还是可以到?钱庄里边随意取用银票?”她搓了又搓,怎么看都是块丢当铺不值二十两?银子的货色。   赵琰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当然不能,就?是一枚玉佩,反正?是给你了,拿着吧。”   他也不知道管什么用。   不知道还跟她装模作样……   反正?不占地方,崔妩收好玉佩,见赵琰还不走,正?要开口,他踩着脚蹬站了起来,“谢三?郎动手了!”   动手了?   崔妩赶紧也探出身子看过去,只见崔珌靠着城墙根,头侧向一边低着,显然是挨打之后没站稳的样子。   “谢三?郎怎么会跟人动手呢,还是跟你阿兄,这一拳,不会把人打死了吧?”   赵琰伸长了脖子看,却不打算过去阻止,还问她:“诶,你官人打你阿兄,你怎么也不着急啊?”   “他活该挨打。”崔妩满不在乎。   “怎么说,难道你知道内情??快告诉本王,本王给他主持公道。”赵琰跃跃欲试。   “我跟你打个赌吧。”   “什么赌?”   “等我走了之后,崔珌一定会在你面前说我坏话。”   “为什么呀?”赵琰不解。   崔妩正?想?开口,看到?谢宥已经往这边走,轻呼一句:“我官人过来了。”   说完把车帘一甩,不见了人。   “诶——”   话才说一半怎么可以走,赵琰想?伸手,但背后高大的影子已经落在车帘上了。   他回头看到?谢宥,唤道:“三?郎君。”   骑着的白马都下意识退让了一步,明明谢宥不见一点发怒的迹象,偏偏让人格外忌惮,让赵琰都莫名心虚。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霁月光风的谢三?郎发那?么火?   “敢问六大王和内子在说什么?”谢宥问道。   赵琰到?底才十二岁,面对毫不遮掩威势的谢司使,讷讷就?应了:“娘娘让我将一块玉佩交给她。”   “原来如?此,时?辰不早,我们该赶路了,六大王留步。”   看着车队离开,赵琰的还没回过神来。   刚刚那?个真是暴怒到?与?人动手的谢三?郎吗?   他回头朝挨打的崔珌看去,崔珌挨了一拳也不见生气,视线跟着离去的车队上。   确切地说,在队中的马车之上。 第060章 阮娘   在送行的人中看到崔珌, 谢宥平复了?一夜的心绪又起波澜。   他曾经视崔珌为知交好友,因为妻子的关系更待这位大舅哥敬重有加,听闻崔妩提起崔珌对她的心思, 谢宥最先的反应是不信,但她有勇气,就一定?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至少这件事上,他该信她。   人总盼着周遭太平无事,谢宥未必不想当作?不知, 但他已为人夫,任何时候他都是崔妩的庇佑, 此事再?棘手, 也必须有个清楚的交代。   “舒原有话要说?”   崔珌倒是从容,抬手请他到一边说话。   二人远离人群,到了?城墙边上。   谢宥还在斟酌着词句。   他仍旧不愿轻易相信,眼前的崔珌对自己的亲妹妹怀着扭曲龌龊的心思。   那?年与他们兄妹相遇,时至今日,谢宥从未发现崔珌有何   他是状元出身, 受圣人教化,是最不该离经叛道之人。   可若是真的,眼前的人就是阿妩难以?言说的心病,但也是她的阿兄, 徐度香之流可以?处置掉, 这等血脉相连之人该怎么办?   谢宥拿不准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才能不牵涉到妻子, 于?是鲜见得踟蹰起来。   现在最该做的, 是把事情弄清楚。   谢宥只问:“阿妩是你妹妹,为何要害她?”   崔珌心底有一瞬讶异:“她跟你说是我?做的?”   他没想到崔妩都走到“检举”自己这一步, 还不肯交代身世,她就这么信得过谢宥对她的感情吗?   不过这样也好,崔珌不会承认自己不是崔妩的亲哥哥,那?样谢宥才会真无所顾忌地对付他,来日方长,既然谢宥这样都不愿跟崔妩和离,崔珌暂且将此事放一放,在朝堂站稳脚跟再?说。   “你调开了?元瀚,让他进了?阿妩的院子,还骗他我?已同?意?和离,离开了?京城。”   谢宥不是傻子,不会对崔妩的话偏听偏信。   崔珌却说:“我?那?妹妹撒谎成性,只盼你没有被她哄骗了?去。”   “徐度香是你带去水月庵,又带回崔家,这一切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水月庵的事一点?也不难查,只需问过当日在庵中的下人便知,事情确实如她说的一样。   崔珌一派温文尔雅,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从容说道:“就算是我?设计的,他们之间有情,曾多次相会也是真的,我?可是亲眼见过,水月庵上徐度香抱着我?妹妹……”   脸几?乎是被砸碎一般,乱红在眼前炸开,能将人神魂震碎。   崔珌后退了?好几?步,靠着城墙才没有摔在地上。   始作?俑者收回了?拳,眼神不见一丝波动:“她再?撒谎成性,也比你这肮脏龌龊之人要好。”   崔珌的反应已经回答了?一切,谢宥的拳头也不必再?犹豫。   若不是为了?妻子的名声,此事不可张扬,他绝对不止现在这一拳。   一想到崔珌的心思,莫说崔妩,他也止不住地恶心,难想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崔珌清俊的面?容被砸碎了?一般,肉眼可见地青肿起来,被砸到的眼睛突突地跳,迅速充血红肿,伤势可怖。   若不是谢宥收了?力,他颅骨都有被砸碎的可能。   受了?这么重的伤,崔珌倒还有心思笑:“你果然还是被她哄住了?。”   有些心思愈发狰狞,想藏是藏不住的,何况在聪明人面?前。   见谢宥始终不说话,他幽幽说道:“怪不得昨日她会跟我?打赌,原来早就吃了?定?你,也是,阿妩从小就会装可怜,我?是深陷其中的一个,没想到你也是。”   谢宥倒不怀疑这人和自己的妻子是亲兄妹,口齿是如出一辙的伶俐。   “是,我?确实故意?让徐度香站在窗外说那?些话,毕竟原本这种事发生在任何男人头上,都不可能容忍,何况是你这样的人。没想到你还要带她离开,谢宥,你还是你吗?”   “这话该我?来问,你没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吗?”   弄清楚崔珌确实对崔珌感情不正常,谢宥已经不想再?听他挑拨,他重新?骑上马,居高临下俯视着崔珌,语气里充满专横独断:“今日离京无暇,你和她出自同?一父母,我?留你一命,往后你和她不会再?见。”   那?是高位对地位的盛气凌人,也是丈夫对妻子绝对的掌控。   崔珌终于?失去冷静:“不会相见……谢宥,你要把她关起来,不见父母吗?我?是她哥哥,一辈子都是,你切不断我?和她的联系!”   “早晚她都会回到我?身边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那?你就试试,到那?日,我亲自把你的腿再敲断。”谢宥语气森森。   留下这句话,他驱马朝车队走去。   不多时,车队缓缓出了城门。   崔珌知道她在哪辆马车里,他长望着,轻声承认:“是,我?就是觊觎她,但我?也是她阿兄,你能将我?怎么样?”   他偏要一辈子顶着兄长的名头。   若连这个都没了,那?崔珌和崔妩,还能有什?么牵扯。   —   崔妩听到马车外谢宥和赵琰的一问一答,握紧了?掌心的玉佩。   两个人三两句话便分开了?,崔妩本以?为谢宥会上马车,但他仍旧骑着马,车队缓缓出了?城门,他在前头和从官说话,打崔珌那?一拳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一连走了?三日,崔妩始终未能跟谢宥说上话,连吃饭都没有在一块儿,更不可能得知他和崔珌到底说了?什?么。   车队行路临近傍晚,在一处名为“梁梠”的驿馆歇脚。   离京越远,驿馆也越简陋,京城的班荆驿有五百二十间房,是最大的驿馆,这梁梠驿有三十间屋子,也不算小。   车队占满了?驿馆前围出的空地,马车停稳之后,崔妩扶着妙青下来,在经过谢宥时,她轻咳了?几?声,帕子遮在唇边偷瞧的他一眼。   夏秋之交,冷一阵热一阵,衣物但凡添减得不好,人就要着凉。   怎奈郎心如铁,谢宥眉头都没高一点?,和随从的官员说着什?么,径直就打面?前就走了?,好像没听到一样。   崔妩被安置在了?驿馆的二楼,连饭都是端到屋里,谢宥一连几?日都和从官在大堂中用饭。   妙青推开门“通风报信”:“娘子,外头来了?一位女公子,是来找郎君的。”   崔妩走出房门,扶着栏杆往下看去,谢宥和几?个随行官吏在用饭,一个人朝谢宥跪下,即使?一身男装,瞧身段也能看出是位娘子。   阮娘说话声都似在唱一曲江南小调,自陈自己打听到谢司使?加封了?茶盐提举,要去往登州,才不眠不休跋涉了?好几?日跟上来的。   “奴家故里正是登州,当年被盐官送给了?巡盐官,来到了?京城,几?经周折沦落到花荫静巷里,如今还有几?个姐妹在盐官家中为侍妾,求提举相公带奴家一道回去。”   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自己能帮他查登州盐务。   谢宥却问:“你是怎么离开花荫静巷的?”   阮娘老实交代:“是有人为奴家赎身,至于?是谁,奴家只能悄悄告诉提举相公一个人。”   不用问已经知道了?。   太子这是改了?策略,不再?让谢宥保人,还帮着他查起了?贪。   倒是一条妙计,登州贪官定?然不会少,而且诸多势力交杂,太子才会愿意?帮他挖出其他人。   谢宥还要下江南,停留时间有限,查了?别人,就没空查他的人了?,顺道空出的官职也能让太子的人填上去。   一出阳谋恰好和谢宥达成了?共赢。   没有人会不答应。   可惜他遇上的是谢宥。   “你回登州要做什?么?”   “奴家原也是小富之家教养出来的,无奈沦落风尘,盖因当年家人被诬陷买卖私盐,全家获罪,才成了?如今模样,奴家素仰提举相公为官清正,这才追随过来,求相公为奴这一家沉冤昭雪。”   说起旧事,那?张训练得常年带着风情笑意?的脸露出落寞,说完之后,她深深伏在地上,“还有那?些在各家当侍妾的姐妹,她们周旋在盐官之间,能为提举相公提供线索。”   谢宥心中有了?计较:“你将当年旧案交代一遍,我?让人护送你到登州早做准备。”   他在登州时日有限,那?些官吏更是早有准备,各自收拾打扫过,想查什?么都不好下手,所以?谢宥早让肃雨先行调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阮娘再?去击鼓鸣冤,这一招声东击西?想来奏效。   阮娘跪直了?身子,不明白:   “提举相公为何不让奴家随行,可是觉得奴家是花荫巷出身,脏污了?您的车驾?”   “提早去登州,他们还没有准备,正是和你旧日姐妹联络的好时候。”   “可奴家担心若提早去了?,那?贪官必然警觉,还是跟在大官人身边更加安全……提举相公可是觉得奴家一个女子随行,多有不便?奴家可以?扮成男子,绝不会给您招惹麻烦的。”   谢宥还未开口,有人替他答了?:“官人当然不是嫌弃你,是我?不喜欢你。”   崔妩说话间,已经坐到了?桌边。   谢宥挥手让那?些从官退了?出去。   听她的称呼,便知这位就是谢三郎的娘子了?,可阮娘记得谢三郎出门巡盐未带娘子啊?   也因崔妩是出发前一夜才决定?同?往,时间紧迫,阮娘并未来得及收到太子的消息。   阮娘很快镇定?了?下来,不解道:“这位娘子为何不喜奴家?”   “你不在季梁城就开口,处心积虑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追上来,就是要官人没法丢下你,这车队里都是男子,只有我?这一辆马车是女子所乘,你定?是得跟我?挤着,可瞧着你,我?是日日休息不好的。”   “奴家不坐马车也可以?,奴家会骑马,”阮娘小心说道,“而且这是正事,娘子不该一意?襄助大官人才是吗,奴家还未听说过哪个官宦大娘子,耽搁正事。”   这是敲打她顺道给谢宥上眼药呢。   崔妩莞尔:“凭你两片嘴皮一碰就是正事……咳咳咳!”   她被风吹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儿正当风口,听她又咳了?几?声,谢宥道:“扶娘子回去休息。”   “我?不打紧。”   谢宥不是问她意?思,侍女围上来,躬身请娘子回房。   崔妩看着谢宥,他只看了?她一眼,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   她站起身来,重新?回了?楼上房中,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响动连楼下也听到,谢宥这才有些不解,而后恍然。   阮娘瞧着被“请离”的崔妩,勾起了?唇角。   看来这对夫妻相处不佳呀。   果然,男人啊,当初还说发妻之于?他就是最好的,这才多久就厌烦了?。   靖朝的驿馆只招待官吏和外使?,是以?多设有书房,供官吏处置的文书公务。   有些事谢宥不便在堂中细问,身后跟着阮娘。   正好遇着将崔妩的晚饭端了?下去的侍女。   谢宥扫了?一眼,像没动过一样。   他让厨房做了?治风寒的桂枝汤也是满的,愣是没有喝一口。   “桂枝汤……全端回去,让她喝完,不然不准睡下。”谢宥丢下一句,推门进了?书房。   侍女忙应是。   —   当着外人被落了?面?子,回屋的崔妩气得把床帐都扯了?下来。   坐着平复怒气,侍女将刚撤下去的饭又端了?回来,“郎君吩咐……娘子都要吃完,这桂枝汤更不能剩。”   吃完,当她是猪啊!崔妩气得首当其冲把汤倒了?,还是不痛快,饭菜也不放过。   做完这些,她拍着手道:“告诉他,我?吃完了?!”   侍女缩着脖子溜了?出去。   崔妩又等了?一会儿,问道:“他们说得如何了??”   妙青出去再?探一遍,说道:“郎君和那?女子都不见了?,就见元瀚守着一扇房门。”   孤男寡女进屋去了?……   崔妩沉默片刻,心跟在火上滋滋煎烤一般。   她在屋中到处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一把刀,塞到怀里盖上被子:“你去同?谢宥说,我?病了?。”   妙青领着“圣旨”就去了?。   到了?门前,她问:“郎君可在里边?”   元瀚把门挡得更严实:“郎君有事要忙,你莫进去打扰。”   妙青瞪着他:“让开!娘子病了?!请郎君过去。”   “没有郎君吩咐,谁都不能打扰。”   “那?个女人是不是在里面??”妙青抱着手臂质问。   元瀚拿下巴看人:“与你无关。”   “我?告诉你,要是里边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家娘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哼!郎君做什?么还要知会她?谁要她放过!”   说到崔家那?日的事元瀚就生气,他们郎君从小到大都是卓荦超伦的人物,说是供在神台上都不过分,竟然被自己娶的娘子瞒骗,让一个画画的给了?那?么大的屈辱,岂有此理!   他只恨郎君心善,到现在都没有休了?崔妩!   现在又哪轮得到她们来管郎君的事。   “你这什?么眼神?敢对娘子不满!”   妙青霸道得很,不许任何人对崔妩不敬,郎君都没怎么样,元瀚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看不惯,怎样?”   “元瀚,安静些——”屋里传出谢宥的吩咐。   “是。”   元瀚扬起眉毛无声冲妙青比了?个口型:“滚——”   妙青狠狠跺了?他一脚,刚刚趾高气扬的人立刻跟煮熟的虾似的,疼得躬身捂住了?嘴。 第061章 解释   一进屋, 阮娘又跪下了。   她也看出谢宥在与自己娘子闹别?扭,此刻被?带到?房中,便以为自己乘虚而入的机会来了。   刻意培养出来的女子, 就是跪在地上也能拗出别?样的风情来。   “还请大官人怜惜奴家,为奴家脱去贱籍。”她膝行?两步想要搭上谢宥膝头。   谢宥让开一步:“若你当真无辜,自有朝廷律法护你。”   阮娘柔柔应了一声,暗示得更明显:“奴家此生身似浮萍,若真能沉冤昭雪, 便是不能脱籍,也愿尽此身侍奉提举相公的, 请提举相公看在奴家一路追随, 将来能予片瓦,遮风避雨。”   话到?此处,已是图穷匕见。   不管事?成不成,她都可以是谢宥的人。   可惜眼前谢宥如一尊没有感情的塑像,冷淡道:“你沦落风尘卖笑为生确实可怜,但此刻不须你变卖自身, 女子应懂自爱,若冤案之?外有别?的图谋,本官不会可怜你半分。”   声音落入耳中如淋雪一般,将一腔春意浇散。   阮娘子被?他?冷漠的态度刺到?, 真想要讨这位郎君喜欢, 美貌、可怜、以利相诱都行?不通。   这时,外边响起几声争执, 似乎是那位娘子病了, 请谢宥赶紧过去。   哼,才这么一会儿?, 动作倒快,醋劲儿?也是真的大。   阮娘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便是官人无意,您不是与夫人在闹别?扭吗,奴家愿意出一份力,让那位夫人好好着急一下。”   她改了称呼,说话声更似啼似喘,撑在地上的手刻意挤向中间,宽松的衣袍也遮不住傲人的身段。   这些都是被?人精心教导过,用于勾引男人的招数,阮娘甚至想直白?些,解去衣衫,坐在这位官袍仙人的腿上。   他?是利用也好,贪色更好,她只想将此人拿下。   然?而谢宥并?未见到?她刻意拗的风姿,他?正垂目听外头的动静,听完才让元瀚安静下来。   转头见阮娘如此情状,说道:“我和阿妩从未有过龃龉,偶尔争执几句也是夫妻间的私事?,不容他?人窥探。”   阮娘还不死心:“那位夫人既然?病了,官人行?路无人伺候,不如就让奴家侍奉,到?了登州,奴家绝不纠缠,更不会在夫人面?前多嘴。”   她有信心,这一路之?后定让谢宥舍不下她。   谢宥按住了眉心,难得不耐烦起来:“你似乎并?不在乎死去家人的清白?,到?现在还在纠缠本官的私事?。”   他?请她到?这儿?来,只是想知道些登州的情况。   这一句话已经算警告,阮娘忙收敛了:“官人恕罪,奴家在烟花之?地卖笑为生,见到?人便想着意讨好,并?无别?的意思?,离了那烟花之?地,奴家时时自苦身世,更怕遭他?人冷眼,才会见人就想着讨好……”   她嘤嘤说着,低头拭泪。   谢宥毫不怜惜地戳穿她的用心:“你若真害怕他?人冷眼,自己更该自重,有此行?径,可见前头说的尽是假话。”   @无限好文   ,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根本不是会被?几滴眼泪绑架心意。   谢宥愿意善待百姓,却不是可以轻易被?左右的愚善之?人,否则巡盐就不会是他?的差事?,会装可怜的贪官都不必杀了。   阮娘子被?训斥了一通,面?露凄惶,似在羞愧。   实则她早被?训练得没什么廉耻可言,只是不断寻找突破口?留在谢宥身边罢了。   她也明白?了,谢宥是心性坚定之?人,便以退为进:“谢大官人教诲,小女子浸在那样的大染缸里,日久天长?不免移了心性,才会以身作价讨要好处,今遭得君一言,定当洗心革面?做个知道廉耻尊卑之?人。”   谢宥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真在反省,官场之?中比这好听的话太多了,阮娘子往后行?事?如何,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阮娘也不敢再耽搁,将登州的情况都交代了。   用买卖私盐的罪名打压不肯同流合污的商户,这在登州并?不少见,不止当年的阮娘一家,但凡想要换一批没有靠山的盐商时,也多用这招。   谢宥听过之?后,道:“待会儿?你就启程去往登州。”   “可是太子交代,让奴家一路跟着提举相公。”阮娘始终记得赵琨的吩咐。   她来帮着查贪,一是为保住太子的人,一是为了留在谢宥身边,拉拢勾引、传递消息都行?,反正留在谢宥身边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谢宥摇头:“我查谁都是一样查,着急的人是他?。”   他?不必听赵琨的,是赵琨的人该遵从他?的意思?。   阮娘状似担忧地提了一句:“若是将来的太子得偿所?愿,说起今日,提举相公的又该如何自处呀?”   “那就看吧。”   这话颇有深意,阮娘不敢揣测,只能原样传递给?太子。   事?情已经说完,谢宥不欲再留阮娘,推门出了屋子,问道:“什么事?”   妙青还等在门外,看到?谢宥和跟出来的阮娘,她草率不满地行了一礼:“娘子病了,”   谢宥对元瀚道:“去请郎中来。”   “是。”   元瀚不情不愿去了,临走还跟妙青对瞪了一眼。   阮娘听得掩嘴笑了一下,这种装病的伎俩也太浅薄了,谢三郎娶的娘子就这点手段吗?   然?而伎俩只看对谁,本以为谢宥让请郎中就算了,结果他?还往崔妩房间走去。   瞧着那袭紫袍穿过长?廊,再回想他?方才的冷酷无情,阮娘的抱着手臂的直叹,当真是好命,嫁了这样的郎君,再天真的伎俩也奏效。   —   推门之?前,谢宥斟酌着措辞。   这几日他?刻意不见她,不与她说话,就是在逼自己习惯,让两人之?间恢复从前的相敬如宾。   阿妩不吵不闹,似乎也默认了如此。   谢宥进了崔妩休息的客房,刚在床边坐下,被?子里就伸出一只瘦白?的手。   崔妩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扭着将他?的脖子左看右看,又扫了一遍平整的衣服,才将藏在被?子里的刀丢在了一边。   谢宥扫见那一抹雪亮,夺了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当她要自残,谁料崔妩充满戾气地说:“要是我发现你跟人鬼混,我就一刀捅了你。”   “什么鬼混,你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谢宥皱眉,却并?未生气,将刀收起不再还给?她。   “你和那阮娘子说了什么?”她质问。   “你不必关?心这些事?。”   又是这种波澜不惊的语调,他?做什么事?都跟她没关?系,崔妩听着更加火大,使劲推他?:“不必我关?心,那你过来做什么,滚!滚出去!”   这暴烈的脾气是一点不藏了。   谢宥无视她张牙舞爪实则没什么力气地拍打,说道:“便是我同别?人有什么,你又能如何?”   他?未尝没有恶意,想过要她也着急,要她吃醋,要她也体味自己当初的心情。   既然?有人找上来,那顺势气一气她有什么不好,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她质问时,点个头承认就行?了。   可真等她问,谢宥才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看着阮娘子使尽浑身解数,曲意逢迎,即便要他?做的只是在言语之?间亲近一些,那些话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违逆本心强行?如此,离了原本的性情,成了面?目难辨之?人,不是报复阿妩,反是让他?落入了可怜之?境。   谢宥不肯承认他?心软得太快,更掌控不住那些幼稚的情绪,自然?不愿在崔妩面?前再提。   崔妩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有泪滚了下来:“我后悔了。”   “趁这才走了没几日,你把休书给?我吧,我回京城去,你想怎么快活我都管不着。”   “你快去写吧。”   见谢宥不说话,也不动,她索性掀被?起身自己去写,光着脚没走一步就被?按了回去,重新盖上被?子。   “好了,我只是问她一些登州的事?,你何必疑心如此深重。”   谢宥实在被?她折腾得没法。   崔妩哭得更开:“我疑心深重,你问我的时候我也是句句交代的,恨不得投井以证清白?,到?了我问你,就是多管闲事?!”   “罢了,也是我不配问,你出去吧,我病得如何再不必你关?心半个字!”   她说得极为刚烈,翻身朝向了里边。   “咳咳咳咳……”咳嗽声怎么也止不住。   谢宥终于投降:“只是太子派来笼络的人,我让人将她先送到?登州去,今晚就启程。病成这样,就不要闹了好不好?”   见他?这么说,崔妩面?色才算稍好了些。   “你满意了吗?”他?追问。   “满意什么,我心里存着事?儿?,吃不好睡不好,又颠簸在路上心结难解,哪里是长?久之?相,总归先前因为崔雁的事?,身子就不好,今夜这一病,再怄一场气,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刚说完她的手腕就被?人死死攥紧。   谢宥目光沉沉,带着威慑:“这样的话往后我不想再听到?!”   不想听还故意来气她……   见他?还在乎自己,崔妩心里才算舒服一点,也不计较他?这几日的冷淡。   闹了一场,崔妩脑袋更加昏沉,郎中已经等在门外,谢宥松手让开了位置。   郎中来之?前先抓好了药,看过确实是风寒不假,才让妙青去把药煎了。   谢宥想走,被?她扯住袖子不让。   等她喝完了药,谢宥道:“药既喝过,我该去回些书信。”   崔妩才不管:“阿宥,你在这儿?写吧,等我睡着你再走好不好?这几天我睡前不见你,醒来也见不着你,我就难过,透不过气来,我总是掀帘子偷看你,才吹风着凉的……”   她最知道怎么让人心软。   谢宥看向一边:“你睡吧。”   元瀚将书信文书搬过来,暗自不满地瞪了崔妩一眼,郎君真是被?蛊惑得找不着北,犯了那么大的错不说惩戒,依旧这么宠着,实在太不成体统。   谢宥头都没抬:“元瀚,自己去领罚。”   “郎君……”   “去。”   “是。”   屋子里的人走空,只留了床边一盏灯,谢宥就着烛火看一些书信,不时思?忖。   被?子的人慢慢蠕动起来,不一会儿?,崔妩的脑袋就枕到?谢宥膝上,她的动作比柳枝搭落还轻,巴掌大的脸不见几分血色,瞧着忒是可怜。   被?子已经滑落在腿边,崔妩偏偏不盖,缩着肩膀靠着他?取暖。   “阿宥,你一直在外边骑马,累不累?”   谢宥不答,但烛光映着他?的侧颜忒是好看。   “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是。”   “那刚刚大堂中你赶我走!”   “你本就病了,还坐在风口?上,一直咳嗽,我让你回屋有何不对?”   “你还强压我把饭菜全都吃完。”   “我只是让你把祛寒的桂枝汤喝完,白?日听你咳嗽,特意请厨房做的。”   “……”   崔妩张了张嘴,看向“喝汤”的花盆,有些心虚。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怜自伤道:“反正就算你不要我了,给?我一纸休书,我也是不要回崔家的,天地广大,我自流浪去。”   “给?你一纸休书,放你流浪回京城去?”谢宥开口?一点也不客气。   他?还会开玩笑呢,崔妩嗔怪道:“我才不回京城,我就跟在你的马车后边,就像……像孟姜女找她丈夫那样。”   谢宥冷笑一声,若不宁神守心   ,只怕真会被?她的花言巧语哄得头昏眼花。   他?忍耐住掐她脸的手,“你舍得自己那些铺子和金银吗?”   “心都挖走了,还要金银做什么?”   她自己招的,谢宥终于掐上去,“你从王氏手里得的那两个铺子又算什么?”   终于要交代这件事?了。   崔妩护着被?扯的脸,乖乖坦白?:“我是做了点手脚,写了点侠盗李沣的故事?帮王氏挽救一下名声,但也不损大局嘛……”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说不损大局?”   “是,我错了,官人别?告诉舅姑,那两个铺子我、我回京就还回去……”   崔妩认错很?快,说起还铺子就支支吾吾。   “留着吧,你到?底帮了她大忙,但只此一次。”况且要拿走你的东西跟割你肉似的。   后半句谢宥没有说。   崔妩立刻乖觉了起来:“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什么都问过你。”   他?终于看不过眼,扯过被?子盖到?她身上,“什么时候能把你这点聪明用到?正道上。”   “正道是什么道?”   这就有得说了,高门佳妇不比一城府尹易做,谢宥有必要从头说起:“《家范》有言,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   崔妩重新感受到?温暖,更加缩在谢宥身边,喝下去的药让她逐渐昏沉,不一会儿?呼吸已均匀起来。   谢宥的话,她是一句都没入耳。   入窗的月色清寒,间或被?几缕流云遮蔽,寒鸦数声。   谢宥停下话,看向膝上熟睡的人,将她颊边发丝轻轻捋去。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无人听得到?时,他?才轻轻说出这句话。 第062章 晋丑   经过一场风寒, 谢宥待崔妩不似先?前冷淡,然而想要二人关系彻底恢复,还是?不太可能。   恰如现在, 她和谢宥一桌吃饭,都要被教导起礼数:“以?后都要守着规矩,就算出?门在外没有长辈拘束,也?不可再如从前那般轻率。”   谢宥既不能轻易回转情绪,又无法刻意冷待她。   阿妩的话中有真有假, 若全?信了谢宥只怕来日自己更加可笑,可他将?那些事轻轻揭过, 就连元瀚都有了怨言。   他只能教导她平日收敛些性情, 该如谢家要求的宗妇那样,日日检视自己的行为举止,绝不能再发生越过礼法的事,让同样的误会?再发生。   这对她,同样是?一种保护。   崔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谙熟谢家用饭的规矩,早已驾轻就熟, 见夫君停筷,她端起了茶,见他起身离席,她也?停了筷子不再用饭。   等谢宥走了, 妙青有些不忿:“娘子又是?生病又被立规矩, 这腌臜气还要受多久?”   崔妩问:“那我们该到哪儿去?”   “当然是?回寨子里去,天地之?大任逍遥。”   “寨子里算什?么好日子, 那些粗野的男子莫说伺候我、靠近都嫌恶心, 又或者?你能把整个季梁城的美食、玩意儿、绸缎铺子、金银玉器行等等都搬到漆云寨上去?来日官兵一打,运气好我不过是?失了清闲, 运气差点我就是?阶下?囚,回去可逍遥不了。”   “可是?,就是?离了三郎君,凭娘子的本事在京城也?能站稳脚跟,也?不用被立规矩!”   “离了他我当然能过好日子,但还想往上爬,机会?就渺茫许多了,京城一块砖能砸出?三个官,能做成生意的无不有靠山,你觉得做生意时对上那些高高在上官吏,会?看在我们是?土匪的面子上,让利几分?   这世道?,从什?么肚子爬出?来就注定了什?么身份,该是?皇子就是?皇子,该是?农夫就是?农夫,人人都在费劲力气过好日子,男子要寒窗苦读,女子靠嫁人,可最好也?不过像贵妃那样了,难道?我能嫁皇帝不成?还是?漆云寨那些劫道?为生的土匪?皇子?哪个侍妾通房俱全?的世家子弟?我要容忍多少女人才?能得到好处,又能再赌到一份真心吗?到时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呢。   妙青,我不是?公主?,连嫁谢宥都是?算计来的,他是?我在这世俗往上攀最平坦舒服的一条路了。   满京城从上到下?的数一数,不要谢宥,你能给我再挑出?一个相貌堪比徐度香,高贵清白、前途无量的人来吗?他还得能容忍我没有子嗣的可能,容忍我与崔珌。徐度香关系之?后的遐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和谢宥彼此都在容忍,想要守住这份姻缘,要是?她轻率地就说“放手”,这一刻是?痛快了,往后只会?嘲笑自己冲动幼稚。   妙青脑袋越来越低:“奴婢不能……”   “所以?呀,抓住你觉得最要紧的东西,其他的该放就放吧。”   而且这点小瑕疵又不是?根儿上的,她使点小手段谢宥就能改过来,有什?么值得生气。   崔妩不是?不能放下?谢宥,不过是?她的底线不在这里罢了。   她有时候心眼小,有时候又心宽得很?。   没有哪里是?绝对舒心自由的,人一生都活在囚笼里,崔妩只是?找了个漂亮舒服愿意待的,若是?看到更好看更舒服的,她又不傻,到那时自然会?走。   谢家是?有些烦心事,她处置起来还算得心应手,难道?去别处,当个土匪、当个太子妃,烦心事就能彻底消失了吗?   她没那么天真。   “况且……”崔妩抱着手臂说道?,“现在这样多有意思啊。”   “啊?”妙青不解。   “要是?他轻易就原谅我了那才?不对,越生气就证明越在乎我。”   当日被发现时,崔妩全?是?惊惶不安,现在“死里逃生”了,反倒能欣赏起谢宥那些理智彻底出?走之?后暴怒、心痛来,就连单手抱她离开那段都能在梦里反复出?现,强硬的、野蛮的举动原来也?别有滋味。   她当然也?心疼官人,可那种扭曲的、过分的在乎极大取悦了崔妩。   “我就喜欢看他憋气故意冷着脸,又抵抗不了我的样子。”   那冰雪之?姿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真是?招人得紧,崔妩简直像鱼儿碰到了喜欢的鱼食,心甘情愿被他钓上钩。   “来日方长,看我慢慢哄他,这一路才?不会?过得太无趣。”   她的神情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妙青听着这通歪理,闭紧了嘴不敢说话。   这夫妻俩真是有病,病到一处去了。   午饭时谢宥吃完就离开了,崔妩谨守规矩,没有再继续吃,让人撤去了饭菜。   到了晚饭,谢宥刻意放慢速度,等崔妩真的吃饱了,他才?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他还问了一件事:“贵妃交给你一块玉佩,是?何?用意?”   谢宥过问此事很?合理,他现在是?巡盐提举,又被太子多番拉拢,别人自然,在他身上找不到机会?,就会?找到他的娘子。   崔妩去将?玉佩找了出?来,交到他手上。   “这玉佩平平无奇,为何?专托六大王将?此送到你手上?”   既然不是?玉佩本身的价值,就是?背后暗含深意,谢宥不确定玉佩会?引出?什?么事来,有些犹豫要不要还给崔妩。   “我也?不知贵妃用意,”崔妩倒不在乎这枚玉佩,道?:“官人若是?担心,拿去就是?。”   “好,这玉佩我先?替你收着,若无危险再还你。”   崔妩端过茶盏给他漱口,奉了帕子给他擦手,照旧起身相送,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错处。   等人走了,她从门框探出?半张脸。   走出?门的人果然站定了,回过身时冷不防和背后对视。   被抓包的谢宥云淡风轻,似只是?随意回头?看一眼,什?   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崔妩咬唇忍住笑,她猜得没错,阿宥根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   进了京东一路,就是?一日复一日的暴雨,行路变得愈发缓慢。   又一日留宿驿馆,崔妩披着被子,爬到了谢宥的床上去。   一路上他们都是?分房睡的,就连崔妩病了,谢宥也?只是?守在房中,睡矮榻而已。   安静的房间蹑手蹑脚走进来一个裹着被子的黑影。   崔妩摸着黑找到床,也?不叫醒谢宥,直接就趴在被面上,人叠着被子这样睡了下?去。   “做什?么?”被压着的人出?声。   崔妩的脑袋动了动,从被子里冒出?来:“你醒了?”   这么压,猪都会?醒,她推门的时候谢宥已经醒了,端看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才?跟你说过,不要——”   崔妩抢断他的话:“可是?阿宥,外头?雨好大啊,窗户怎么都关不严实的,风又冷,我怎么睡都捂不暖被子……”   “那就让人给你烧暖炉。”   “下?雨天柴火都是?湿的,咱们晚饭都没开火,哪来的暖炉啊。”   说完就去扯他被角,起初谢宥还抗拒一下?,可她直接滚到了床里边,没压住被边,让她得逞钻了进来。   于谢宥来说稍显娇小的身躯灵活得像一尾鱼儿,一下?就蹭到他身边来了。   柔软微凉的身躯紧贴着他,崔妩叹息道?:“嗯——让我进来吧,你的被子好暖呀。”   柔絮一样的声音,轻扫着谢宥的耳朵,“我一个人盖要着凉的,病了岂不是?又要耽搁行程。”   可她才?睡下?,谢宥就坐起来了。   “这一床被子给你。”   他重新披衣坐回桌边,点起了油灯,看样子又要看一夜的书。   人走了,被窝还是?暖的,崔妩坐起来看了他一阵,把被子全?踹到床尾去,就在那坐着。   屋子里没有暖炉,她只穿了一件里衣,想也?知道?会?有多冷。   青纱帐子里那抹单薄的白色就这么靠着墙,一动不动地沉默看她。   这一下?谢宥哪里还看得进去,只能合上书,在她又着凉之?前把被子裹到她身上去。   将?冰凉单薄的身子纳入怀抱,谢宥也?跟着倒在了枕上:“好了,睡吧。”   奸计得逞,崔妩委委屈屈地抱紧他的脖子,两个人的身躯无限贴近,“阿宥,我这几日都很?守规矩,是?不是??”她问得小心。   方才?就没有。   但谢宥还是?应了声:“嗯”。   黑暗里传出?她欣喜的声音,“那以?后不要分房睡了好不好?”   “……”   他又不应。   一个软和的东西被崔妩塞到了谢宥手里。   “秋雨寒凉,你又整日在马背上吹风,我待着也?没事就给你绣了一対手套,骑马的时候戴着,手就不会?被吹疼了。”   “不须费神做这样的东西。”谢宥揉了揉,像是?鹿皮缝的。   “不费神,我坐在马车里闲着也?是?闲着,只是?——”   “什?么?”   “马车里摇晃,有几针扎到手上了,阿宥帮我吹一吹好不好?”   手指举到谢宥唇边,他又沉默下?来。   吹气能有什?么用处呢,不能止疼也?止不了血。   就在崔妩以?为他会?无动于衷时,指尖就感觉到了轻微流动的气流。   她在黑暗中笑开,把手贴在心口:“吹过就不疼了。”   “在马车里就不要做针线活了。”   她摇头?:“我会?小心些的。”   说完这句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不知不觉夜已过半,崔妩已经在谢宥温暖的怀抱里睡熟了,鼻尖在锁骨上无意识地蹭着。   谢宥听着雨声不能入眠。   阿妩或许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淹没在自己的情绪里,上不了岸。   那些事轻易就揭过,往后真的不会?再重现吗?   —   走了大半个月,一日傍晚进了昌邑界,车队行走在一段山路之?中。   崔妩听着暴雨噼里啪啦砸在顶盖上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这样嘈杂重复的声音,雨吹得车帘翻飞,将?马车里也?打湿得差不多。   突然,车夫传进来几声惊呼,整辆马车猛地晃了一下?,又一半塌陷了下?去。   有护卫大声喊:“车轮陷到淤泥里去了!”   崔妩正打算看一眼,一件蓑衣被丢进了马车。   “穿上,前面的路马车走不了了。”   谢宥的声音自嘈杂雨声中传进来,平稳而冷静。   崔妩穿好蓑衣扶着门框出?来,正要下?马车,就被谢宥拖住手揽在身上,一把伞到她手里撑着。   此时夜色昏黑,风大雨大,防风灯笼被吹得翻飞起来,初秋的雨已经有了些刺骨的寒气,连日的大雨将?官道?都泡烂了,人走在路上,脚深深陷在泥里,   他的长靴踏在泥水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但怀里的崔妩始终稳稳当当。   大雨在伞下?织成了雨帘,崔妩在他撑起的一方平静里待着,不时用袖子擦掉溅在他脸上的雨水。   掌心还有些热气,便捂住了夫君冰冷的脸跟耳朵,她的唇轻扫过谢宥的面颊,轻贴了一下?就离开了,安静地靠在他肩上。   谢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前面探路的元瀚跑了回来:“郎君,连日暴雨,东进的路被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可还有别的路?”   从官在伞下?努力辨认着地图,说道?:“这儿就这一条官道?,若不清理掉山石,疏通道?路,只能绕到安丘官道?上,那就得多费半个月的路程啊。”   谢宥问:“只知道?清理落石要几日?”   元瀚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山石随时都要滚下?来,现在没人敢去察看情况,不过寻常都要三五日功夫,要是?这雨还不停,不停有山石滚落,怕是?会?耽搁得更久,如今整条官道?都不安全?,郎君,咱们快找地方落脚吧。”   “前后百里最近的就是?一个春安县了。”   “那就只能在春安县停留两日。”   在走到春安县之?前,崔妩坚持要下?来自己走,“我是?司使夫人,怎么能被抱着出?现在人前。”   这时倒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谢宥无法,让元瀚去取了自己的靴子给她穿上,到了地势稍高的地方才?将?她放下?。   崔妩走得不甚稳当,谢宥只能扶着她的手臂,在几次她差点滑倒之?后,手又紧紧牵在了一起。   谢宥掌心向上,给她撑着。   先?行的从官已经将?度支司使、宣和殿学士、提举茶盐公事驾临春安县的消息知会?过县令,此刻春安县的牌坊下?候着一队人,为首的正是?春安县县令。   远远见司使的车队,春安县令就迎了上来,拱手唤道?:“下?官春安县令周岷,见过提举相公。”   周岷瞧着年轻清俊,一把胡子却长到了腮帮子上,他大概是?半夜被人叫起来的,胡子有些往外飞,官袍都没有整理好,上前两步都是?虚的。   春安县地处荒僻,从没有来过那么大的官,不过只是?暂时停留,周岷就带着整个衙门都来了,衙差上前帮车队扶载着行李的马车。   谢宥回礼:“有劳周县令了,这位是?本官的夫人,崔氏。”   崔妩也?行了一礼。   这么大的风雨,崔妩连帷帽都没有戴,雪琢的面庞笼罩上一层暖光,像雨夜显圣的观音玉像。   周岷并未多看,只道?:“下?官明日一早就召集人手清理官道?落石,今夜还请提举、娘子先?随下?官到县衙住下?,屋子已经打扫过了,还望提举莫嫌简陋。”   “无妨,有一处避雨之?地便可。”   崔妩跟在谢宥身后,无意间抬目,在迎接的人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晋丑身为主?簿,就站在县令身后不远处,自然也?看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提举娘子。   一贯带笑的脸有了一瞬间的迟滞,而后继续笑着。   晋丑长得并不丑,相反是?个骨相俊秀的白净书生,衣冠楚楚,见人便带三分笑,天生虚伪相。   他是?寨子里难得有个人样的,因而其他人常开玩笑他要给寨主?做女婿,娶了崔妩。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两人止不住对呕,并互相斥骂对方心存不轨,阴险狡诈。   方镇山要是?真听进去了,崔妩宁愿跟一头?猪私奔,半路还能烤着吃。   晋丑更狠,直言寨主?把龙椅打下?来给他都不会?娶崔妩。   打他一顿比打龙椅容易,方镇山就动手了。   这也?没办法,过不到一块去就是?过不到一块去。   他们自小在破庙相识,争着做一群孤儿里的老大,联手打退过想拐走小弟的老叫花,亦敌亦友亦   亲人,手挨在一块儿能恶心得整宿睡不着觉。   直到方镇山认回崔妩,当初在破庙里的小孩,包括晋丑都跟着来到了漆云寨。   晋丑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他是?流云一般的人,漫无目的,不过是?还想跟兄弟姊妹们在一块儿,就随大流一道?加入做土匪罢了。   如今他找到自己的目标离开漆云寨,崔妩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他要是?透露半分漆云寨的秘密,就另当别论了。   周岷在前面带路,此时风雨稍小,春安县城中的路也?好走了许多,灯笼照见前路,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的,填满的冷雨寒风。   不知何?时,晋丑的手快速往县令脸上摸了一把。   “!”   她心里打了个突,看看那胡子县令,又看看晋丑,刚刚没人瞧见那个小动作吧?   看来祝寅说得果然不错,晋丑真的疯了。   罢了,她也?不是?不可以?少一个兄弟。   崔妩想将?帷帽往下?一拉想挡住脸,却摸了个空,才?想到自己没戴。 第063章 来信   京城的秋雨也一场接着一场。   赵琰坐在延义阁二楼靠窗的书案上, 撑头?看着朱窗外下不尽的雨水,说道:“谢三?郎他们如今走到什么地方了?”   崔珌放下《四书章句集注》,算了算日子, 道:“大概到京东东路,若是顺利不出半个月就能到登州。”   他想起和崔妩打的赌来,问道:“那日谢三?郎为何要打老师?你可是他大舅哥啊。”   谢家三?郎竟然?打人。这件事在京中掀起的热闹不小,只不过当事者一个离京,一个三?缄其口, 谁也不知其中缘由。   “谢三?郎为何打臣,他并未明说, 不过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 大概是担心他们夫妻离京,臣又官小位卑,不似谢家有大相公坐镇,有人会?从臣这儿下手,胁迫他在盐务上徇私,谢三?郎才故意和臣演了这出决裂的戏码吧。”崔珌答得随意。   赵琰不信, 演戏怎么会?打这么重,直到今日崔珌脸还肿着呢。   “那崔二娘子怎么还说打得好呢?”   “她是这么说的?”   “对啊。”   “当真让人伤心。”崔珌叹息着,轻敲着书册封皮。   赵琰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等着看他到底会?不会?如崔妩预测的那样。   崔珌还在思索。   崔妩睚眦必报, 吃了这么大的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留京的时间来不及她报复,那她还能做点什么呢?   自己现在是赵琰的老师, 她不可能不防范他对赵琰的控制, 那这时候她会?和赵琰说些什么,她能说什么?   定?然?什么都不会?明说。   赵琰还蒙在鼓里, 崔妩连在贵妃面前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又怎么会?告诉他,再把?她和自己的事交代了呢?   为了防备自己蛊惑赵琰,她能做的也只有——提醒,还有讨好。   “六大王和阿妩关系很好,那日还特意在城门相送,是因为漆云寨劫持之事吗?”   “你知道这事?”   “听阿妩提起过。”崔珌说得含糊。   赵琰道:“我同她关系只是寻常,是娘娘让本王……不对,老师怎么净探本王的话,不是本王先问的吗?”   他想知道这对兄妹的关系为何破裂了,崔二娘子可不像意气用事的人。   摸清赵琰的状况,崔珌心底已?然?明朗,说道:“三?郎君做什么我猜不到,但阿妩嘛,她大概是与我生分了,又或者……心里恨我?”   “原来老师自己也知道啊。”赵琰眯着眼睛,开始下套。   赵琰什么也不知道,但他近来从小黄门那听说,选陪读那日,崔珌和崔妩曾在景福殿中和娘娘说话,不过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赵琰直接问娘娘怕是不会?说,崔妩也没处问了,那就只能从崔珌这儿套话。   赵琰猜测二人关系变故就出在那一日。   见?赵琰果然?给他下套,崔珌愉快地踩进?他的坑里,“让六大王见?笑?了,实在是娘娘逼问得太紧,就是臣也没办法再帮着阿妩隐瞒,她因此恼臣,倒成了臣的心病。”   隐瞒……隐瞒什么?   “但我心底始终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崔珌轻轻点破。   “砰——”   是书案被撞倒的声音,赵琰已?经站了起来。   崔珌看向?他,似是不解。   “你不是她亲哥哥,那谁是她亲哥哥?”   “你……”崔珌点到为止,不想露刻意,“不,臣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六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本王命你说清楚!”   “六大王,臣一时失言。”崔珌拱手,什么都不愿意说。   后面再说什么赵琰已?听不见?。   那些猜测又重新浮出水面。   崔妩不是崔珌的亲妹妹,那她是打哪儿来的,她和阿娘那么像,真的是巧合吗?   娘娘在景福店逼问的就是这件事吗?还有,娘娘是信阳出身,在庆寿殿时给崔妩端的都是信阳的点心,可她对别人从不会?如此!   她又为什么试探自己愿不愿意有一个姐姐。   她们长得那么像,难道就不可能……有血缘吗?   赵琰心底原本就存疑,现在又添一层佐证。   这课再也听不下去?,赵琰一路跑回了庆寿殿去?,想要求个明白。   “娘娘!娘娘!”他急得顾不得规矩,在殿中高喊着荣贵妃。   结果传出的是皇帝的声音:“在你娘的寝殿里大吵大闹,是怎么回事?”   官家从内殿走出,身后跟着贵妃。   阿爹在这儿,赵琰心里打了个突,理智立刻回笼,赶紧跪在地上:“阿爹……我,我……”   “发生了什么事,值当你在殿里这么没规没矩?”   荣贵妃不好帮腔,只能在背后用眼神暗示他赶紧认错。   赵琰蓄势待发的怒火变成委屈,扁着嘴巴说:“是儿子做不出诗来,想求阿娘能不能……歇一天。”   官家皱起眉:“是崔珌教得不好?”   “不是,就是儿子自己……学烦了。”   “你你你,你这宠坏的纨绔,都多大了,还为了读书的事闹到亲娘殿里来,过来——老子打死你!”官家左右找趁手的“兵器”。   贵妃终于出手,她挡住官家,转头?说道:“你这死孩子,到偏殿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去?!”   赵琰见?好就收,手脚麻利爬起来滚了。   “别让他跑了,老子打死他!”   “我来,我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官家莫气坏了身子。”荣贵妃哄了好一会?儿,才将?皇帝哄走。   荣贵妃才去?看儿子,“发生什么事了?”   赵琰扭过脸来,一脸愤懑:“崔妩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荣贵妃愣了一下,“崔珌告诉你的?”   他从延义阁跑回来,还能是谁说的?   “是儿子自己试探出来的!娘娘,到底是不是?”他活像一头?准备扬蹄的牛犊子。   “你给我安分跪着!崔珌呢?”荣贵妃要把?事情弄清楚,让人去?延义阁把?人请过来。   很快人就站在了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珌将?前因后果说了,请罪道:“娘娘恕罪,是微臣疏漏,微臣以为六大王也知道……”   荣贵妃叹了口气,也怪她没有和崔珌说明白,不过这件事赵琰早晚该知道的。   “此事不怪你,你先回去?吧,只是不许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在崔珌正准备退下时,又唤住了他:“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   “本宫想知道,谢宥为何打你?你是二娘子的哥哥,他对你都这样,对二娘子又会?如何?”   崔珌猜得不错,荣贵妃想要的不单是一个女儿,更要谢家的势力,所以她会?关心崔妩和谢宥的关系。   崔妩不情愿相认,谢宥也还不知道这层关系,荣贵妃想知道夫妻二人的情况,只能辗转问崔珌。   崔珌笑?道:“他们夫妻关系甚笃,至于谢三?郎打臣,是臣要他打的,他担着巡盐重任,未出发时已?经被各路人找上,臣挨这一拳,到时有人找到臣身上,才有借口推脱。”   反正荣贵妃问不到那二人身上去?,他只要编得合情合理就行。   荣贵妃不会?断了赵琰和谢宥这层关系,一定?会?劝赵琰接受崔妩,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既能让赵琰与荣贵妃、崔妩离心,又不会?暴露自己,这才是崔珌的目的。   荣贵妃点头?,崔珌愿意说这些,显然?是已?经将?她当自己人了,加之他是赵琰老师,又是崔妩兄长,以后是板上钉钉的六王党,贵妃愿意倚重他。   “原来如此,真是委屈先生了。”   “娘娘言重。”   等崔珌走后,宫殿中的人也被驱散。   荣贵妃重新回到偏殿,赵琰还在面墙跪着,听到声音,转过来的脸双眼泛红。   她拉赵琰坐下,拿帕子给他擦脸:“让崔二娘子做你姐姐不好吗?阿娘记得你很喜欢她。”   “不好!我不要什么姐姐!”   赵琰无?法接受自己不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更不愿意相信阿娘除了阿爹之外还跟别的男人有过孩子。   若崔妩与自己的阿娘没有关系,赵琰赏识她,可以把?她当朋友,但她成了亲姐姐,一切都变了。   “你在生谁的气?若说先来后到,是她先来,阿娘丢了她二十年,她还未曾生你的气,更不愿意同我相认,赵琰,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赵琰掐着掌心不说话。   荣贵妃捧着他的脸,紧紧盯着他:“听着,你再过几日就十三?了,我后半辈子原本是该死的,是为了你我才活下来,我们母子在京中除了你父王无?依无?靠,若是连你也给我离心,那我们还拼什么?不如我直接跟你爹请封,让你到封地上过一辈子就是了!”   可是那样他不就一辈子都和阿娘分离?   “我……我就是想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你和阿爹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他只在乎自己的家是好好的,不在乎别人。   “没有什么会?一直不变,我同你阿爹更不是什么恩爱夫妻,琰儿,你从前过得太好,这些事其实你早该懂的。”   赵琰不想这样,更加激动?:“为什么?我为什么一定?有姐姐!我不需要!”   荣贵妃退了一步:“没人要逼你认,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对她多些关怀保护就是,一切都是原样,琰儿,你既然?想我们全家在一起,就不要再任性,好好照为娘说的做。”   “崔妩不但是你姐姐,我的女儿,她更是助你拉拢谢家的助力,你不要再感情用事。”   崔妩现在还不愿意认她,荣贵妃担心谢家的想法,也还不打算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她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娘娘说的我都会?照做,可是你只有我一个孩子,不行吗?”赵琰求她。   荣贵妃定?定?地看着他,不回答。   赵琰年纪尚小,等不到满意的答复,低着头?不肯说话,无?意间看到腰间的宝玉,他狠狠扯了下来砸在地上:“反正我就是不要姐姐!”   荣贵妃已?不想再劝:“所有后果本宫都同你说过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随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赵琰,不要让我失望。”   她毫不留情地离开。   赵琰坐在珠宝滚落的宫室之中,呆呆望着殿门。   —   没几日就到了赵琰的生辰,庆寿殿里,宫女端上一个托盘,说道:“娘娘,二娘子送来了给六大王的寿礼。”   荣贵妃抬起了头?,看到托盘之中有金线混杂着彩线织的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网兜,裹在里头?的是一颗火彩璀璨的水晶鱼儿,下边流苏缀着小颗珍珠,瞧着新奇又好看。   “这是什么?”贵妃拿在手里看。   “听谢府的侍女说是二娘子亲手编的,说是二娘子途经京东东路一个叫节郡的地方,当地的习俗就是用彩线和宝石编织成这样的吊坠,祈佑长寿安康,这是二娘子亲手编的,快马让人送了回来,为六大王贺寿。”   “寓意倒是不错,她有心了。”   荣贵妃总算有几分欣慰,看来女儿并非狠心之人,她定?然?是有动?摇的。   不过,一个亲手编织的寿礼还不够打动?她的儿子……   荣贵妃敲着手指,吩咐道:“去?取笔墨来。”   也多亏了赵琰什么事都愿意和她说,荣贵妃对二人相处甚是了解,斟酌片刻,落笔一气呵成,又想起连日的雨水,又往上头?拍了点水,静静等着水干、揉皱,面前很快出现一封像是千里之外长途跋涉送来的信。   “连同寿礼一起送到琰儿手上去?。”   “是。”   赵琰的寿宴设在后苑御湖边上。   该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寿星却不见?半分喜色,独自坐在宴席上,连上前敬酒祝寿的人都懒得理会?。   崔珌看到他的反应,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直到皇帝来了,赵琰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这几日荒唐,”官家板着脸,“不过今日就不骂你了,今日就好好过生辰,长大一岁,要懂事些,别让你阿娘操心。”   他扁起嘴:“娘娘也让我懂事,阿爹也让我懂事,我可以不懂事吗?”   “都十三?岁了,还同个小孩子一样,你不懂事,往后让你阿娘依靠谁啊?”   赵琰闷头?抱住他:“阿爹,我想你和阿娘陪着我一辈子,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然?人家怎么称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呢。”   “那我就一辈子十三?岁就好了……”   “多大的孩子了,真是一点没出息啊。”   就连责备的话,官家也是笑?着说的。   下首的赵琨看着他们父子和乐,脸上陪出的笑?也逐渐变得勉强,喝了几杯酒,托言太子妃要人陪伴,回了东宫。   官家也待一会?儿就走了,赵琰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六大王,有宫外来的贺信同生辰礼。”   赵琰百无?聊赖问道:“谁送的?”   小黄门看着信面,念道:“是谢司使送来的,还有司使夫人……”   话没说完托盘上就空了。   赵琰是带着气撕开信,连信纸都扯破了,不得不拼在一起念,才看了几句,他就扭头?跑到寝殿中去?,不让人进?来。   到了安静无?人的地方,那封信被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琰哥儿,展信佳,京城雨水可如京东路一般多?谅我远在千里,只能借月华遥祝你的生辰,不过皇子寿宴高朋满座、鼓乐交鸣,这封信大抵是悄然?无?声的,既无?人得见?,便算作是我的自言自语。   城东那两日仍旧历历在目,当时与你投契,喊你‘琰哥儿’,所言句句出自真心的,只是未曾想到一语成谶,命运弄人。   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了,我虽然?打小就是个没有阿娘的人,阿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不过幸好上天仍旧眷顾的,如今我人生也算圆满,衣食无?忧,所以更不想坏你的圆满。   你我不会?是姐弟,一辈子也不会?是。   这句话写?来真是遗憾,若你我的关联止于逃亡的那两日,大概也能情同姐弟,可惜多了一步,难免生了芥蒂。   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有缘无?分,所以人生不妨洒脱些,珍惜眼前,就如珍惜山林那一日升起的温暖晨光。   不过即便无?缘,我仍旧不想你难过,听着你喊阿娘,看着你有那些我那未曾拥有过的一切,我不是嫉妒,而是庆幸。   世上少我一个颠沛之人,就多一个幸福圆满之人,何况那个人还是你。   若你真的介怀我的身份,你我就此退回陌路也行,往后若还有缘再见?,一笑?而过便算是善果。   这份寿礼,是我送你的第一份,可能也是最后一份了,虽然?比之宫城里   的宝贝多有不及,却是我亲手编的,借着节郡习俗里的一份好寓意,盼你人生长乐安康。崔妩。”   赵琰拿着“崔妩”写?的信,还有面前的礼物,再也止不住情绪,缩在角落里悄悄擦着眼泪。   荣贵妃走进?来时,看着他颤动?的背脊,放下心来。   “莫打扰他。”说完就回了庆寿殿。 第064章 比价   崔妩压根不?记得赵琰过?生辰的事了, 就算知道也只会?翻个白眼。   自己这泥一身水一身地?赶路,他倒好是吃好喝好寿礼收好。   至于?所谓的寿礼,是她提前?取信吩咐枫红准备的, 那珠子根本不?是她编的,不?过?寓意倒是让她编了好久。   崔妩无意去揣测赵琰收到礼物的心情如何,毕竟皇宫再?富丽堂皇,灯火通明?,也无一丝光亮能照到偏乡僻壤的春安县。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县衙, 衙门头也不?高?,不?到两进的地?方, 前?面是办公判案的大堂, 后头就是周岷住的院子。   牢狱则在县衙隔壁,衙差马夫仵作?都?住在那边。   小院子已经收拾好,周岷将自己住的主卧腾了出来,他住到了偏房去。   进去就是四四方方一个院子,夫妻俩在周岷领路下进了主卧,崔妩一路上都?在暗暗打量着周岷。   “寒舍简陋, 提举权且略作?歇脚之地?。”   谢宥道:“是我等打扰了。”   “周县令成亲了?”崔妩突然问道。   周岷躬底的身子顿了一下,道:“并未。”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周岷退出去,崔妩习惯地?环顾一圈屋子, 屋子里很干净, 陈设简单,而且不?是在他们来时特意收拾的, 而是屋子原主人就很爱干净。   床铺已经被妙青换过?一遍, 天色不?早了,夫妻俩沐浴过?之后睡下, 各间屋子都?熄了灯。   这一路不?是住驿馆就是露宿野外?,还是第一次在衙门里借宿,崔妩睁着眼睛想晋丑的事。   那周岷就是他要报恩的人吗?   他要报什么恩呢?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晋丑真就安分在这儿当主簿了?   “睡吧。”后脑勺覆上一只手。   睡?哪有那么简单。   “阿宥——”   崔妩闭眼撅起了嘴,暗示得很明?显。   谢宥要她在人前?端庄自持,崔妩听从了,但睡前?总得整点小把戏。   “嗯?”她悄悄睁开一只眼,谢宥还没动?。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她悄悄仰起脖子,凑近他柔润蜜色的唇,就在崔妩以为要得逞的时候,被谢宥的大掌包住了整张脸。   “睡觉。”   “好嘛……”崔妩不?服气,在他后腰翘滚的地?儿很实在地?抓了一把。   谢宥眉梢高?抬,显然是惊到了,轻掐着她下巴:“你?这个……”   崔妩“强吻”他响亮的一口?,息事宁人道:“睡觉睡觉,走了那么久的路,我都?累死了。”   努力维持的冷淡面孔被打破,谢宥对她真是束手无策,睁了半晌的眼,无奈睡下。   第二日雨小了一点,谢宥带着人去视察被山石掩埋的路。   崔妩抱着手臂在屋檐下,仰头跟老天爷生闷气。   她很讨厌下雨天,更讨厌这样四四方方的天空,雨丝落下像无数的丝线,要扯住她的手脚,把她扯回小时候去,扯回对一切最无能的时候。   于?是谢宥出门,她坚持要跟着去,撑着一把油纸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提篮里还挎着吃食。   从官们有和谢宥相熟的,开玩笑道:“夫人也太黏着提举了,莫说从京城跟出来,这是走开一会?儿都?不?行。”   谢宥道:“不?过?是衙门无聊,莫开她玩笑。”   “是是,女子都?是面皮薄。”   到了一处稍高?的坡地?,谢宥就不?让崔妩再?走了:“前?面就是被掩埋的官道,不?大安全,你?在这儿等着。”   崔妩乖乖应了:“你?小心些。”   谢宥下了山坡,她如孤立的,遥望被落石覆盖的官道,看起来危险不?小。   “成亲了果?然不?一样,冷不?丁一瞧我还真以为是位大家闺秀呢。”   晋丑出现在她身后。   崔妩回头,抱臂笑道:“我原本就是位大家闺秀,只是你?不?配见着这面。”   “牙尖嘴利,干站着做什么,直接去把官道刨开啊。”   “比不?得你?,首鼠两端,昨天还吃土匪饭,今日就能到官门里讨食儿。”   “提举娘子这话是在说自己吧。”   妙青暗道又来了又来了,连斗嘴都?要分个胜负。   “我是庄家,当然通吃,”崔妩拔出短刃,偏头看向晋丑,“既然碰巧遇到,咱们就说说正事吧。”   “哦,提举娘子有什么正事要吩咐鄙下?”   “漆云寨想进容易,想离开就没那么简单了,你?知道得太多?,就这么跑了难保不?生大麻烦,若是受得住三刀六洞之刑还能活着,漆云寨才算是彻底放过?了你?。”   她的声音既轻且柔:“我是受命来行刑的,咱们朋友一场,你?说吧,先挖肝还是先挖肺呢?”   晋丑淡定道:“你?要这样,我就要告诉那位谢提举你土匪女儿的身份了。”   短刃被重新插回了刀鞘里,崔妩笑得亲和:“死性儿,你?我之间的还说这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我当你?一辈子是朋友,玩笑罢了。”   晋丑拱手:“娘子抬举在下了。”   两个人一见面就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至此终于?消停一会?儿了。   崔妩看看他,又看向在谢宥身后回话的周岷:“看来你?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   “无所谓想不?想做,一时一个念头罢了。”   “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吗?”说到这事,她又换了一副嘴脸。   “嗯?”   “祝寅是这么说的。”   “他说了什么?”   崔妩低声说在他耳边说出来,晋丑听得眉毛都?要飞出脸去。   “是不?是真的?”她手肘撞了晋丑一把,“不?过?你?小子是本身就……还被漆云寨折磨成变态了?”   晋丑恢复调笑的神情,卖起关子:“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   崔妩满脸嫌弃:“跟你?说话就是没劲儿。”   “没劲就不?说。”   两个人一齐遥望着坡下,谢宥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在远离山崖的一侧,不?会?有落石砸头的风险。   “昨晚你?也看到了吧,我官人。”她用下巴指了指。   “看到了,仪表不?凡,天人之姿,平日里不?少招惹年轻娘子的芳心吧。”   “是有些麻烦,不?过?这就跟金子银子一样,不?招人的我也不?会?喜欢。”   晋丑看着远处的人影,似笑非笑:“来日你?会?为了更好的东西放弃他……甚至杀了他吗?”   崔妩一扫轻松的神情,问道:“什么好东西?”   “不?知道,勉强算比谢宥贵重的东西吧。”   “我不?能全都?要吗?”   “怕是不?能。”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如今我看他样样都?好,来日就说不?准了,若你?提的东西能打动?我的心,没准我会?舍弃他。”   当着晋丑的面,崔妩倒是没说假话。   她衡量一切东西,谢宥的分量确实在增加,不?止因为崔妩喜欢他,也因为他没有触及过?崔妩最在乎的利益,甚至是能带给她名?利的人,那份世俗认可的名?利让她的地?位超过?这世间绝大多?数人。   “那你?觉得,有什么够你?放弃他?”   “他可是整个季梁城里最俊俏的郎君,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体贴,对我尤其容易心软……”崔妩点着手指头细数谢宥的好处,“除了金银珠宝,能有什么是比他好的呢?不?过?世间的金银珠宝又占不?完……”   她六亲缘薄,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好日子,数来数去,也就谢宥能给他。   “你?这是夸提举相公,还是想沽个好价?”   “不?冲突嘛。”   还是一样没心肝,晋丑嘴角抽搐,“不?过?这么好的郎君,你?降得住吗?”   “我怎么降不?住,我是谁,一个宰辅之子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妙青忍不?住说道:“娘子最近就被   郎君降住了。”   “哈哈——”晋丑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崔妩攥紧拳头:“妙青!”   他的笑声引得上坡的谢宥注目,周岷亦跟在他身后。   一看到谢宥,崔妩立刻收敛起恼意,朝自家官人迎上去,“官人,瞧着情况如何?”   端庄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也让谢宥的心沉闷得像天上散不?开的乌云。   方才她与这县衙主簿谈得投兴,谢宥在坡下都?能看到,一到自己面前?那股轻松就消失了,跟戴了张面具一般。   可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娘子吗?   其实不?是。   他想要的是调转过?来,阿妩在他面前?温柔、耍赖、撒娇、泼辣……都?可以,那张面具该在外?人面前?摆出来。   谢宥不?蠢,他骗不?了自己多?久。   “你?们认识?”他问。   崔妩摇头:“只是问了些春安县的风土民情,晋主簿言谈风趣,见多?识广,才聊得起兴。”   晋丑心中对崔妩的变脸啧啧称奇,准备走人:“提举若无吩咐,下官先告退了。”   “你?留下,本官有些事要问你?。”   “是。”   被崔妩的夫君盯上,晋丑笑颜都?淡了些。   谢宥牵起娘子的手:“这雨一直不?停,官道这边一时半会?探察不?完,你?先回去吧。”   他醋了。   崔妩抿着唇笑:“可我听主簿说怕是还要有落石,官人要不?也回去吧,等雨停了再?来?”   谢宥摇头:“咱们该尽早赶路,若此道不?通,就要转道别的地?方去。”   若是清理落石的时间太长,那就不?值当耽搁时间,他们转道,让县衙和当地?百姓慢慢清理就是。   “情况如何?”   “不?好说。”   崔妩帮不?上什么忙,将吃食留下,“官人记得吃饭,别饿着。”   “好。”   谢宥将提篮塞到晋丑手里:的“二位不?用客气,一起吃吧。”   周岷和晋丑被迫在原地?“坐牢”,陪着谢宥在风雨里吃炊饼。   “晋主簿是何时来的春安县?”谢宥问。   “三个多?月前?。”   “周县令提拔的?”   “是。”   “那周县令呢?”   “下官已任春安县县令一年有余。”   “一年有余……不?少了,对了,晋主簿身手如何?”   晋丑想要抱紧自己,怎么,同你?娘子说两句话就要跟我比画拳脚?   谢宥只是看向落石滚落的悬崖,说道,“主簿可愿随我上山崖看看?”   原来是上山崖啊。   晋丑松了一口?气:“山崖虽不?算高?,但连日大雨土质疏松,还请提举莫要涉险,下官手脚麻利,一个人上去就是。”   “不?必,本官亲眼见到,才好有判断。”   晋丑周岷二人对视一眼,周岷道:“下官也陪提举一起上去吧。”   “好啊。”   —   回去的路上,崔妩问道:“妙青,你?觉得晋丑怎么样?”   “啊,我吗?”妙青嚼着炊饼,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对啊。”   “娘子,奴婢还不?想嫁人,奴婢想一辈子陪着您,是晋丑跟您说要来问奴婢……”   崔妩一拍额头,她倒忘了这茬。   她真该带枫红出来,妙青这个丫头一见到晋丑脑子就不?清醒。   “谁问你?这个啊,我问你?觉得晋丑现在还是不?是我们的人?”   “啊?”妙青有点失望,又疑惑:“他不?是咱们的人还能是谁的人?”   崔妩拍拍她:“罢了,你?的当务之急是多?吃炊饼。”   妙青挠挠头,她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   崔妩却对晋丑一点放松不?得。   祝寅可是说了,晋丑已经离寨,他心里怎么想的,目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个人流云一般,加入漆云寨是随性而为,离开也是,对谁都?没有忠心可言。   崔妩此刻对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可晋丑有一句话却让她耿耿于?怀,杀了谢宥……   她会?因为什么允许别人杀了谢宥呢?   谢宥是她心中所爱,更从未对不?住她,若是别人杀了他,崔妩会?像为阿娘报仇一样,将之手刃。   所以晋丑口?中好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第065章 心系   崔妩不喜欢待在那四方小院里, 走到平日审案的公堂那边去。   下着雨,县令不在,春安县衙也格外清闲。   崔妩在公堂下闲步, 从?左边的石砖数到右边,经过“肃静”“回避”的牌子,时间一点一滴走过,她逐渐有些百无聊赖,搬了一把摇椅, 翻看起了《春安县志》。   天渐渐黑下来,妙青在旁掌灯。   “要?是天黑了官人还不回来, 我就该去送饭了。”她望着天道。   妙青道:“奴婢去厨房催一下饭吧。”   崔妩点点头, 妙青去了后厨,偌大?的衙门里只剩她一个人。   这?时几声?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衙门外传来,崔妩还以为是官人回来了,伸长了脖子去看。   然而跑进来却是四个头戴儒巾、穿着白细布裁制的斓衫的年轻学子。   四人见到堂中观雨的崔妩,脚步都顿住了。   春安县不大?,若说有这?样的美人, 该是口口相传,人人都认识的,可这?人骤然出现在县衙之中,谁也没见过, 更没听说过, 不过瞧她气定神闲,大?概不是什么寻常身份。   隔着雨帘相望, 美人叠腿坐在摇椅上, 膝上摊着一本书?,婉约清丽得如一阕词。   许仅还退出去看了一眼, 怕自己是无意闯进了什么富贵门庭之中。   四个学子也有些尴尬,其中一脸花疮的学子拱手道:“劳驾问,周县令可在?”   “不在。”   回话里夹杂着雨丝的清冷。   “那我等借地避雨……”   “随意。”崔妩见不是自己心中所念之人,并未多?加理?会,让他?们?自便,低头照旧看自己的书?。   四人挤在廊下,和崔妩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们?都是县学里的学生?,今日是归家的日子,但是住在春安县以东的几个人归家的路被山石埋了,县学又关了门,他?们?只能来衙门避避雨。   周岷和善爱民,又和县学学正交好,他?们?四人才?敢到这?儿来,顺道打听一下东边的路什么时候能通,若是不能归家,在此?借宿一宿就更加不错了。   四名学子中矮胖的叫许仅,瘦高的蔡师齐,一脸花疮的叫刘彦,最衣冠楚楚那个叫安守辰。   那花脸的刘彦看到崔妩垂目翻书?,按捺下惊艳之色,他?在春安县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秉着好心,他?提醒道:“这?位娘子,那是风口,若是吹久了是会着凉的。”   崔妩不得不从?书?里抬起头,有礼道:“多?谢提醒。”   见与的美人搭上话了,刘彦更加意动?:“娘子也是爱书?之人?定是一位才?女吧。”   崔妩头也没抬:“打发时间而已。”   “这?书?可不是寻常女子爱看的东西,娘子勿要?妄自菲薄。”   见她不再答话,他?又说:“连日秋雨不断,不如让小生?来考考娘子,看娘子能接上几句‘水’字头尾相连的诗来?”   刘彦自问这?一席话说得极有水准,既赞扬了她又找到了机会展露一番文采。   若她与周县令真有关系,自己这?句话只在切磋诗词,进退有度,算不得调戏。   崔妩“啪”地将书?合上,终于不耐烦了:“还是我先考考你吧。”   “哦,娘子请说。”   “你猜人死?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声?音?”   “这?……”刘彦抽动?嘴角,“我也不是仵作,更未死?过,怎么会知道?”   崔妩只差翻个白眼了:“我还道你这?读书?人博闻强识,原来离了酸腐   诗文那一套,就什么也不会了。”   刘彦一股气冲到喉头:“仵作是腌臜之职,我等读圣贤书?者,岂可沾惹污秽,你拿这?个考我,这?是侮辱读书?人!”   二人的争执引来了其他?三人的注目。   崔妩不是愿意嘴上吃亏的人:“侮辱?我家官人十八岁就是进士,外任通判,心气瞧着也没你那么高,你这?样的少说二十七八了,还在这?儿卖弄酸诗,活着才?是侮辱了读书?人!”   探花是进士及第,那也算进士出身!   蔡师齐好笑道:“就是我们?这?孔孟之乡,一县三年也难出一个进士,你官人是进士?我看你连什么是进士、什么是秀才?都不知道吧。”   “我怎么不知道,有家难回、借瓦躲雨的是穷酸秀才?,眼前不就四个嘛。”崔妩一气把四个人一起骂了。   矮胖的许仅不服:“你这?小娘子好刁钻的口舌,我们?好心让你莫吹风,请教?几句,难道错了不成?”   崔妩连眼皮都懒得撩:“管好你们?自己,少卖弄到我面前来!”   妙青提着食盒出来了,看到衙门里突然多出的人,赶紧挡在崔妩面前,喝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刘彦自问占理?,说道:“我们不过在此避雨的读书人,好心提醒你家娘子,谁知她竟恶言相语,周县令勤政爱民,你们就算是县令亲眷,也不该如此?盛气凌人,辱没了县令官声?!”   崔妩将妙青拉到身后,慢慢说道:“我就是辱没了,你们?又待如何?”   妙青知道娘子不想搬出身份,要?在嘴上取胜,也不出声?。   “你——”   刘彦也被拉住,拉着他?的人是安守辰:“是我等失礼,刘兄年轻莽撞,还望娘子莫要?见怪。”   他?还稳重些,不想?在衙门生?事,这?位瞧着像县令的客人,更不该得罪。   高瘦的蔡师齐也劝:“刘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和女人吵嘴,赢了也不光彩!”   “哼,我今日便不与你计较。”   崔妩看着出言不逊的蔡师齐,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百无一用,獐头鼠目。”   这?下连蔡师齐也怒了:“你——”   “好了好了……”   又是几番来回,刘彦和蔡师齐被拉得远远的,再吵不起来。   崔妩懒得待着这?儿,将书?放下就要?回屋去。   安守辰叹了一口气:“雨这?么大?县令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是啊……   崔妩站定了脚步,她有些不好的猜测。   按说天黑那么久了,官道上什么也看不见,算算时间,阿宥他?们?也该回来了,怎么不回来也不派人回来给个口信呢?   要?是晋丑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我得去看看。”她突然说。   “去哪儿?”   “官人这?么晚还没回来,怕不是是遇到危险了。”   晋丑难道真的敢动?手,他?为的什么?   “要?是真有危险,娘子您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牵累自身。”   “我要?去!”   要?是下手的是晋丑,她或许可以阻止。   妙青赶紧说:“外头那么大?的雨,娘子站这?儿稍等,奴婢去取蓑衣!”   说着就往后院跑。   “怕是来不及。”崔妩等得不安,径直朝大?门去。   四个书?生?就这?么看着崔妩路过他?们?,要?跑进雨夜里去。   不快点亲眼见到谢宥平安无事,她无法安心。   崔妩冒雨冲出了门,可还未冲进夜色之中,就撞到了一个人。   “唉哟——”   她闷头就撞到了一个人,抬头看是个壮汉,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壮汉耳宽面阔,一件短打,不知道是太胖了还是衣料没裁够裹不住,剩个肚皮敞了出来。   这?人叫孙拱,是街面上杀猪的,给衙门后厨送肉来,刚和后厨伙夫喝了点新酿桂花酒,出来看见雨大?,就想?等避一避雨再回去,没想?到一个貌比春花的小娘子就撞进了怀里来。   孙拱也不见怪,眯着眼睛问道:“你是县令娘子?”   毕竟周县令还没娶亲,这?说不得就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呢。   崔妩退了两步站定:“我是司使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壮汉抚着肚皮大?笑,“你知道司使是什么意思吗?”   这?鸟不拉屎的现成连个府官都不会来,怎么可能来一个紫袍大?官呢,还静悄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司使的娘子,该奴仆成群地住在深宅大?院里的,更不可能单独出现在这?种?地方。   听到笑声?,旁边避雨的四个学子都探头看了出来。   他?们?听到“司使”二字,也觉得崔妩是脑子坏掉了。   刘彦摇头晃脑道:“这?娘子怎么看都不像嫌犯,该是精怪所化的美人,勾引县衙中人,吸干了人精气,现在要?跑回山里去了。”   其他?人被他?的话震住,再看看她夜色里雪白如琢的脸,仔细想?想?……确实不像活人,他?们?久居春安县,这?雨夜哪能跑出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漂亮女子,还诡异地要?跑进大?雨里去呢。   孙拱还在说话:“小娘子,我又不曾调戏你,实在不必把身份报得如此?唬人。”   崔妩丢下一句:“不想?死?,你只管松手。”   要?怪只怪谢宥只是在此?地暂时停留,并未让周岷大?张旗鼓宣扬。   她赶着去谢宥身边,懒得与此?人分辩,然而等她再次冲进雨里的时候,又被那壮汉拉住。   “松手!”   “好吧好吧,司使娘子,这?么晚了你跑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松手!”崔妩用力要?抽出手。   奈何壮汉是杀猪的,力气大?出崔妩许多?:“你不会是被县令抓回来的嫌犯,想?趁衙门没人逃出去吧?还哄骗我们?是什么司使娘子。”   崔妩的眼神已经冰冷下来,“你想?死?吗?”   孙拱笑道:“你也不须着急,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得,还是等县令回来,弄清你身份再说吧。”   他?未必觊觎崔妩的美色,就是酒劲儿上来了,喜欢为难一下年轻娘子,找借口坏她们?的事,看到她们?跳脚着急的样子,就格外愉悦。   “松手!”崔妩再又说了一遍。   孙拱一动?不动?,睁着醉眼在那笑,好像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崔妩袖子里滑出一柄刀来,直接砍上了孙拱的手。   深深的刀口出现在屠户手上,谁都没想?到这?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娘子真的   “你敢砍我!”   崔妩被推到了屋檐外,摔到了雨水之中。   “娘子,娘子——”   妙青在衙门里看不到崔妩,追了出来。   “你干什么!滚开,脑袋不要?了?”妙青把蓑衣往孙拱身上一砸。 第066章 死人   雨幕外传出了脚步声, 一个人影走出,出现?在衙门的灯笼底下,披着宽大的蓑衣, 显得身形更加高大伟岸。   雨中,来人的蓑衣不断地往下淌水,不等妙青过来扶,已经弯腰将崔妩抱了起来。   “怎么不回屋等我??”   “官人!”   崔妩见谢宥,终于?安心, 但随即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才发觉他?的蓑衣也有些破烂。   “发生什么事了?”   崔妩翻来覆去?查看, 见他?没有受伤, 才松了一口气。   谢宥看到她着紧的动作,眼底柔光静照:“一点小事,不用担心。”   抱着她的走进衙门,环顾一圈多出的人,问道:“这些人是谁?”   他?身上蓑衣未卸,正不停往下滴水, 靴子衣角到处都是泥浆,很快在脚下湿漉漉聚成一块湿地。   崔妩指着孙拱道:“我?瞧你那么晚不回来,还以为你出事了,正想跑去?找你, 就被这个人拉住了!”   “这个醉鬼碰了你?”谢宥锐利的眼神捕捉到她手上的瘀痕, 他?还把阿妩推到了地上。   “他?疑心我?是逃犯,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我?就砍了他?。”   “砍得很好。”谢宥嘉许道。   崔妩听着夸赞, 平白脸红了一下。   孙拱还醉醺醺,但也知道给女人撑腰的人来了, 把手往前一伸:“你婆娘把我?手割伤了,你说?该怎么办吧?要是不给个交代,咱们等县令回来,当场升堂!”   刘彦一看到谢宥的形容,安下心来,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什么司使。   一身破烂的蓑衣,平白一个人从雨夜里跑进屋来,身后?也没跟个人,哪里有官老爷的气派,就是他?们春安县的县令也不至于?这么没有派头?。   “这就是你嘴里的进士,别是来衙门涂墙的吧?”他?讥讽道。   “哈哈哈哈哈!”只有许仅在跟着笑?。   “等等,血——”   蔡师齐指着谢宥站着的地方。   蓑衣滴露的雨水中,混杂着猩红的血,一柄铮寒的长剑在蓑衣之?下只露出剑尖,没被雨水洗净,滴落的血犹是朱红色。   可到底多少的血,才能一路走过来还洗不干净呢?   二?人的笑?声渐低,神情变成了勉强。   这怕不是进士也不是司使,是个杀人犯吧!   孙拱醉了但没疯了,伸出去?的手默默就收了回去?,退到了学?子们身后?去?,不敢直面这么邪门的人物?。   崔妩委屈低声道:“我?说?了我?是司使夫人,他?们不信,还欺负我?……”   安慰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勺。   这时跟在后?面的元瀚也回来了,郎君赶着回来,他?肩上又?扛着一具尸体,才落后?了一程。   迈进衙门之?后?他?直接把尸体丢到了地上去?,之?后?陆陆续续地,从官、护卫、衙差全部?回来了,不断有尸体竟被人搬了进来。   很快尸体堆满了衙门前堂,孙拱吓得直翻白眼,他?就是杀猪,也没一次杀过那么多头?,何况是人尸,其他?人比他?好不到哪儿去?,都快缩出侧门去?了。   崔妩为表害怕,更加缩进谢宥怀里,小声让官人护着她。   周岷被晋丑扶着走进来,脸被雨水冲刷得苍白。   许仅脑子转得慢,求救一般喊道:“县令!周县令,这个人他?……”   “这厮怕不是杀了人,周县令,快派人把他?抓起来!”醉酒的孙拱更冲动些。   周岷淋了大半日的雨,有些气力不继,被这些有眼无珠的人气得更甚:“不可无礼!这位是官家委命巡盐的度支司使、提举盐茶公事谢大相公!”   巡盐……度支司使?   这不是妥妥的天子心腹近臣,连知州见到也得毕恭毕敬的大人物?吗?   谢宥的名头?一压下来,几个人面色立刻变得比地上的尸首还白。   这提举杀了这么些人,想也知道手段酷烈的主,他?们刚刚还对?提举娘子不敬,他?不会把他?们的头?砍了吧?   几个人除了安守辰还算冷静,其余几个都在跪地求饶,自陈没有坏心,只是为了崔妩的安全,才不让她跑出去?。   周岷没理会他?们求情,说?道:“司使大人,那些杀手都在这儿了。”   “将对?娘子不敬那几个关起来,明日再行发落。”谢宥现?在无暇拷问谁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索性明日再问罪。   几个人立刻被抓起来都捆在了柱子上,这下倒好,谁也不用回去?了。   元瀚还要查清楚这些杀手的来历。   周岷命令衙差:“把这些血扫干净,尸体都码在这儿。”   崔妩已经从谢宥怀中下来,陪着他?往后?院走,“阿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些是什么人?”   “遇上了刺客而已。”   崔妩眼睛斜向后?面,看向周岷身边的晋丑,那眼神跟要杀了他差不多。   看他?有什么用,晋丑抱着手臂搓掉鸡皮疙瘩,他?倒是想动手,但确实也轮到他?。   果然嫁了人,一心就会向着她夫君,让人寒心。   谢宥上山崖时,他?与周岷确实想弄个小意外,让他?受伤放弃上去?查看,没想到动手之?前杀手就来了。   当时天黑雨大,脚下泥土松软,又?有杀手乍现?,不可谓不凶险。   不过方定妩这嫁的到底是什么人,不是个文臣吗,怎么像一尊杀神一样?   也不知是谁派来的杀手,没用到这个地步,竟然全都被谢宥杀了。   谢宥在崔妩耳边说?道:“大概是登州那些盐官筹钱杀我?来了。”   刚说?完,就感觉到崔妩抓紧了他?的手。   “早说?这桩差事危险。”   “不用怕,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她摇头?:“幸好我?跟你来了。”   谢宥没有问她为什么说?这句话,还有她砍伤孙拱也要跑出去?找自己,久积的情绪因为她在乎的举动一点点被抚顺。   “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他?轻声问。   “那么晚了你都没回来,也不派个人回来告诉我?,我?就怕你出事。”   她很聪明,不过——   “下次先护好自己,你没事,我?就没事。”   崔妩也学?着他?不答话,扯到别的地方去?:“累了吧,后?厨的热水已经烧好了,你先回耳房将外衣脱下就可以洗澡。”   看到这么多杀手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想也知道那场面有多惊险,他?一定累了。   “好。”   夫妻俩携手回了后?院去?。   收拾干净二?人就睡下了,那一场风波倒没有搅扰了二?人的心情。   只是天不遂人愿,到了半夜,元瀚就敲起了门:“郎君!出事了!”   各个屋子的灯次第亮起,众人重新汇聚到了衙门大堂上,晋丑和?周岷也过来了,崔妩站在谢宥身后?,额头?磕着他?的背在睡觉。   死了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要“考考”崔妩的学?子刘彦。   死状极为恐怖,裆部?全都是血,脸也糊满了血,旁的地方还不清楚,整个人侧曲着摆成了一头?脚相连的样子。   谢宥思忖起来。   死了还要侮辱尸体,凶手对?死者?应该存在极大的恨意。   “你们一起被绑在这里,可看到凶手?”周岷是县令,自然该他?来问案。   几个人齐齐摇头?。   蔡师齐说?道:“今晚没有月光,那位相公清点完死士就走了,大堂的灯笼被风吹熄了也没有人管,我?们更不敢喧哗打扰官爷,还是安兄说?想和?刘兄靠近一点取暖,才发现?刘兄不应声,巡夜的护卫打着灯笼来察看我?们,才发现?了刘兄的尸首就离我?们不远……”   前堂堆积着尸体,血腥味本就不小,雨声又?大,到处黑漆漆的,一具尸体安安静静出现?在大堂中央,谁都没有发觉。   谢宥问:“你们睡着过吗?”   “半梦半醒睡了一会儿。”   几个人因为崔妩的事第二?日要受审,担惊受怕睡不着,但扛不住夜深了,就迷迷糊糊就睡了一会儿,刘彦没准就那会儿死掉的。   周岷办事严谨,一个个问过去?,三个人的证词都是一样的,说?不清自己睡没睡,大堂黑乎乎的,又?听不清楚,睡不睡都差不多。   “是不是你?”刘彦的好友许仅还被捆着,他?义?字当头?,把矛头?对?准了崔妩。   “当时在堂中的人都听到,你问他?知不知道人死的时候能不能听到,结果刘兄现?在就死了!”   而且死状这么诡异。   他?这么说?,所有人都看向谢宥的身后?。   她藏得那么紧,可见心虚。许仅指控完崔妩,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崔妩睡得迷迷糊糊,但也听到了,从谢宥背后?走了出来。   她整夜都在谢宥怀里,当然不可能是她,而且切人家命根子……她才没有这么变态的癖好。   晋丑则有些深以为然,她这些年养成什么奇怪的癖好也不奇怪。   谢宥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崔妩,他?还不至于?睡到怀里的人偷溜出去?杀人都不知道的地步。   他?看向崔妩,崔妩双手一摊,“我?要杀就让官人替我?杀了。”   她问刘彦那句只是随口一问,又?不是真要给他?“答疑解惑”的意思。   “你们几个离得最?近,为什么不可能是你们杀的?”   崔妩看向和?刘彦绑在一根柱子上的安守辰。   安守辰总是慢悠悠的,被怀疑了也慢吞吞的:“我?们一直被绑着手,更没有凶器,而且——”   “孙拱也不见了。”   他?一提起,众人才往天井下边看去?。   公堂四角立着四根柱子,天井上面两根,左   边绑着刘彦安守辰、右边绑着许仅蔡师齐,孙拱一个人则捆在下边靠近尸体的地方,雨幕半遮眼帘。   如今安守辰三人还好好捆着,刘彦却死了,孙拱则不见了人,天井下的柱子只剩了绳子散在那里。   “孙拱也不见了,会不会他?把刘彦杀了,然后?畏罪潜逃?”许仅说?道。   周岷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你们四人一起绑着,刘彦死的时候没有看到凶手吗,杀人也该有动静吧?”   这种死法,刘彦生前一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挣扎,难道在他?身边的安守辰一点都没发觉吗?   没想到几人都是摇头?。   “那可能就是孙拱杀了人逃跑了?”许仅试探地问道。   谢宥问道:“孙拱和?刘彦有仇怨吗?”   “应该……没有吧。”   至少他?们几个人没有听说?。   晋丑说?道:“不管如何,刘彦的死因都得尽快查清楚。”   刘彦罪不至死,他?始终只是一个读书人,出了人命案,还是要查清凶手的,毕竟周围时刻潜藏着一个凶手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谢宥上前查探了一下尸体。   “尸体体温尚在,血肉未完全僵死的,一个时辰之?内死的都是有可能的,元瀚,去?搜查一下前后?所有出口,查看大门口有没有脚印。”   今夜的雨一刻未停,若是从衙门外来的凶手,鞋子不可能不湿,侧门都上了门闩,凶手要离开,不可能还能带上门闩。   这种天气要翻墙,脚踩过泥浆再踩墙,墙上很容易留下痕迹,就是要擦掉,那些青苔枯死结成的泥层也会留下印子。   正大门因为陈尸清扫过一遍,谢宥他?们进屋时的脚印已经冲刷过,若是没有进来的脚印,那很大可能是衙门里的人杀了他?。   “是。”   元瀚领着人打灯笼前后?瞧过了,说?道:“郎君,熄灯之?后?前门跟后?门都上了门闩,没有打开过,侧门有两道脚印,应该是有人进来,想来没有人出去?过,能翻过的围墙也检查过了,没有痕迹,大门也上了门闩,没有人出去?过。”   晋丑道:“有内应帮他?关门?”   崔妩道:“也可能是杀了人,但还躲在这衙门里,孙拱没跑出去?,那他?去?哪儿了?”   崔妩问完这句,一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感觉谁都有嫌疑。   谢宥一锤定音:“孙拱犯案难度不小,总归先查出是谁,到时若在衙中,直接捉拿,若不在,直接发海捕文书就是了。”   这话说?得倒不错。   周岷上前对?谢宥拱手道:“您是上使,途经此地歇脚,卷入此事实在是下官的罪过,司使不如回去?继续休息,下官定会查清此事。”   “此案既然牵扯本官娘子,不如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吧,”谢宥顿了顿,“何况,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杀刘彦的可能的。”   崔妩也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她视线在周岷和?晋丑身上划过,说?道:“人都在这儿了,到案子水落石出为止,大家互相看着,谁都不能离开大堂。”   “这样也好,”周岷道,“仵作就在隔壁监牢旁矮房住着,请他?过来验尸吧。” 第067章 搜查   谢宥看向元瀚, 元瀚点头打起?了伞去将仵作带了过来。   崔妩看着刘彦的尸首,摇了摇头:“瞧瞧,前头才说人家是腌臜之职, 若是没有?仵作,连个给?你申冤的人都没有?。”   还被捆住的三人面色各异。   谢宥无奈拉回她:“死者为大,莫再玩笑。”   “知道,我不说了。”崔妩坐在圈椅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谢宥陪在她身边, 周岷见此,更?不敢去坐主位。   睡眼惺忪的仵作小老头被元瀚从温暖的被窝里喊出来, 头巾还是歪的, 很是不满,嘟囔着过来了。   待看向尸首时?,老仵作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刘彦的死状很不寻常,几盏灯笼围上来,他上下看过,才让人将刘彦摆正, 仔细查看的四肢,又小心擦去脸上血迹,五官检查过一遍,说道:“舌头也没了。”   老仵作又扒开他的衣襟, 胸口三个红字赫然醒目。   “无、来、处。”周岷念了出来。   仵作随即把刘彦裤子扒了。   谢宥捂住了崔妩的眼睛, 她刻意偷瞧晋丑,晋丑果然朝周岷看了一眼, 被她抓个正着。   两人视线碰在一起?, 一个惊讶,一个笃定?。   刘彦整个盆骨下都被挖空, 仵作摇摇头:“老夫已经许多年前没见死成这?样?的人了,说起?来这?还是宕村的习俗。”   等刘彦重新穿上裤子,谢宥放下手:“这?种习俗有?什么说法?”   “把死掉的人命根子砍了,流下的‘脏血’涂面,就是让阎王分不清男女、看不清面目、没了舌头不能申冤,再写上无父无母无来处,就不知死者是谁,更?找不到凶手是谁,来日凶手死了下地府,阎王这?不会把这?笔账记到他身上,不必下十八层地狱受罪……”   崔妩皱眉:“真是阴邪的做法,宕村是什么村,在这?附近吗?”   周岷说道:“那是春安县东边大山里一个老村子了,那儿民风剽悍,生了一些……不要的孩子,还有?跟邻村争地打死了人,村里祭祀就要这?样?做,不过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吏治清明?,杀人偿命,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   没人做了……崔妩是不相信的。   “如此凶手就可能是春安县本地人,甚至和?宕村有?关联,毕竟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这?种奇怪的习俗。”谢宥说道。   “那倒不一定?……”   蔡师齐谨慎看了崔妩一眼,“《春安县志》上不就记载了这?个村子的习俗,那本书就放在大堂之中,人人都能看得到。”   谢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侧的崔妩。   崔妩说道:“我等你的时?候翻看过,但是那么厚一本书,我并未翻看到这?什么奇怪的习俗上去。”   不管她看没看到,总归凶手不会是她。   谢宥说道:“本官与娘子今夜从未分开,若她是凶手,那本官也是。”   他此话一出,没人能再说什么。   毕竟提举相公只要想?,金口一碰就能要了几人性命,根本不必半夜偷偷把人杀掉。   “你们谁是宕村出身?”   几个人你看我看你,都摇了摇头。   “若说宕村出身,那刘彦所住的村子还近些。”   “刘彦可与你们三人有?过争执?”   “也没有?……我们四个家境差不多,又同住县东,同进同出关系都不错,刘彦性子有?些急,脸上又长花疮,平日我们会玩笑他就算上了集英殿也会被官家赶出去。”   “那县令呢?”谢宥看向周岷。   周岷拱手:“下官是登州人士,一年多前才来春安县,听闻有?此地,但从未去过,与刘彦并不相识,只是跟县学学正交好。”   晋丑紧随其后:“在下江南人士,也未去过宕村。”   他又说道:“难保凶手不是为了混淆视听,才把刘彦摆成这?个样?子,想?借这?个宕村习俗嫁祸他人。”   那就又查不下去了。   “我还是觉得你们几个有?嫌疑,杀了刘彦,杀了刘拱藏起?来嫁祸给?他,然后三人串供……”崔妩绕着两根柱子走了两圈。   安守辰说道:“至少该给?我等自?由,还有?凶器,才能杀了刘兄,我们都被捆住,随便一个护卫就能把我们杀了,逍遥离去。”   “是这?样?不错,但你们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就很可疑了。”   崔妩提着灯笼,安守辰面前蹲在,二人四目相对,她突然说道:“你被下药了,这?事你都不知道吗?”   安守辰愣了一下,他低头想?把脸上残存的粉蹭掉。   崔妩笑了一下。   一提他中药了,立刻就能   反应过来是脸上没有干净,说这?人是反应快好还是反应慢好,这?粉是真被人迷晕了沾在脸上,还是涂了给?她看的呢?   谢宥抓住她的手臂,一个收力?就提了起?来,提司相公的眼睛凌厉如刀,安守辰未来得及反应,鼻子下那点粉就被帕子拭去。   崔妩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又没打算碰这?个人。   仵作过来看过,说道:“似乎是蒙汗药。”   周岷道:“所以凶手在安守辰被迷晕的时?候,杀了刘彦?”   仵作道:“可是那时?刘彦该有?察觉啊?”   “会不会刘彦也睡着了?”   谢宥在心里慢慢思索起?来。   宕村的习俗,蒙汗药,孙拱……   种种疑点不过是为了阻挠他们看到真相,现?在唯一要想?的是推测三人有?没有?合谋撒谎,孙彦是怎么悄无声?息被弄死,孙拱的失踪又是否跟这?宗命案有?关?   那头周岷说:“既然衙门里的人都有?嫌疑,各人屋里都仔细检查一下为好,”   他说得不错,正好谢宥也要时?间想?清楚。   “将这?三人分开审问,另外搜查所有?人的屋子,不要有?任何线索遗漏,”谢宥顿了顿,“我们和?周县令的屋子也不能放过。”   他得排除掉串供的可能。   晋丑走出一步:“县令与下官同挤一间屋子,搜了他就是搜了下官。”   原本谢宥还让人去搜,现?在干脆牵着崔妩起?身,说道:“主簿同样?也有?嫌疑,走吧。”   他们沉默太久,崔妩正打盹呢,莫名?被牵起?来,留下了一个懵懂的表情。   搜就搜,拉她一块儿搜做什么?   这?人还有?点小脾气。   路上,崔妩问:“官人怀疑县令和?主簿?”   “你不怀疑?”   “会不会太明?显了,他们图什么呢?”   谢宥意有?所指:“你要是有?图谋什么,也会说来吗?”   “我当然就图官人一辈子对我好。”崔妩不正经走路,歪头靠他肩上。   “在说正事呢。”谢宥真是头疼,扶稳困得打摆还要甜言蜜语哄他的崔妩,推开了房门。   这?间屋子比她和?谢宥住的主屋要小许多,一进门所有?东西都尽入眼帘。   陈设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光溜溜现?支的榻,一个放衣裳的柜子,上面搁了一个空碗,碗干干净净,大概是喝水用的。   屋里的土都是夯平的,若是挖起?一块藏凶器不可能不被发现?。   两人扫了一圈,转脸就算汇合了。   谢宥拉崔妩过来搜查,当然不是刻意针对晋丑,他只是想?和?崔妩交换一下彼此的猜测。   他道:“如今看,安守辰嫌疑很大,不过他被捆了手,我查看过绳结,没有?松动过。”   “就不能有?人帮他重新捆上?”   “那还是得找他的帮手,可既然这?样?,为何帮手不直接杀了刘彦,还要多此一举?”   崔妩点头:“所以当务之急先确定?了孙拱的去向,跑了还有?待商榷,若是死了,凶手差不多就明?白了。”   谢宥点头。   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欣赏。   话说完了,谢宥点评起?这?间屋子:“奇怪是有?一点奇怪,但也确实?没有?凶器。”   “哪里奇怪?”   “这?个碗放这?儿,若是喝水的,茶壶又在哪里,白放一个碗,可能是喝完药随手放的,不过碗底一点残留都没有?。”   崔妩端着空碗,碗在柜子上还流了一个水印,大概是特意洗过。   “端药到这?儿喝了,屋中没睡,拿出去洗干净,再放回柜子上……是有?些多余了。”   二人一时?想?不出其中联系,并未在这?点小事上纠结,谢宥:“既然没有?发现?凶器,先这?样?吧。”   “我一直有?个猜测,不知道官人你有?没有?发现??”崔妩突然说道。   “发现?了什么?”   崔妩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   谢宥眉梢微抬:“被你这?么一说,似乎有?这?可能,可这?……可不合规矩。”   确实?不合规矩,但谢宥也没那么冥顽好古,容不下这?种事。   “你信了?”   “倒是……合情合理。”   “官人能忍得下。”   有?什么需要他忍?谢宥不喜欢的多管闲事,可他又想?了想?:“若官牒是杀人所得,那就不得不查。”   终究是藐视朝廷律法。   只要不贪赃枉法,女子为官谢宥并不在意,只是女子不能科举,那就没有?做县令的途径,那官位来路就要追究了。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暂且按兵不动。”   “我是不是很聪明??”崔妩叉着腰慢慢逼近谢宥。   谢宥被她困在了角落里,随意答道:“很聪明?,寻常人可猜不到那边去。”   说着想?从角落里出来,可他往左,崔妩伸出手臂挡住,他往右,崔妩伸出腿挡住。   谢宥看着她一条腿一只手,姿势实?在太不讲究了,表情欲言又止,“做什么?”   崔妩闭上眼睛抬起?头,把唇撅了起?来。   不言自?明?。   他笑得又好气又无奈:“外面的人还在等着呢。”   崔妩无动于衷,继续撅着。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动作。   又没结果……她正要睁开眼睛,谢宥就低头亲住了她。   是带着声?儿的,甜脆地碰在一起?。   他轻吮她的唇瓣,带着湿漉漉的温暖,细密的感觉让耳朵尖的绒毛都在舒张,崔妩整个人飘飘然了起?来。   哼,这?个人果然跟她欲擒故纵——   角落的两个人影叠在一起?,唇瓣吻出了黏腻暧昧的声?响,崔妩的下巴被他勾着,偏转着脑袋,被他扶着腰。   谢宥越吻越深,似乎立意要把这?些时?日缺失的亲密全都补足。   直到崔妩哼哼了,他才放开,崔妩听到他极重的呼吸声?,看到眼尾绽着徐徐春意。   她抱着谢宥的腰喃喃:“昨晚还跟我装相呢……”   “我只是在跟自?己生气,阿妩,我不能再容忍同样?的事情,就算不是你的错,你知不知道?”谢宥将她抱紧。   崔妩不知道:“我明?明?一直很规矩,也听你的话,你在怕什么?”   “我明?白,我只是……你主意太大。”   谢宥愈发明?白,她不是一个依附男人的女人,她有?本事、有?想?法、有?苦心经营的事业,甚至他不知道的地方,可能还藏着什么。   如今只是她想?留,谢宥担心有?一天?她主动要走,自?己想?留也留不住。   “阿妩,你改了吧。”他说。   崔妩点头:“为了你,我当然什么都愿意改。”   “以后我都听你的,你比我聪明?,又看得长远,万事我都让你拿主意好不好?”崔妩只想?先把人哄住了,说完又亲了亲他的眼睛。   谢宥干燥的大手一直重复揉抚着他耳后,眼睛明?灭如同隐藏在幽夜里的蛇瞳。   她柔声?问:“官人你说,我们要不要出去?”   后颈被压住,两个人又吻在了一起?。   片刻后,谢宥道:“走吧。”   走出房门,带着水气的夜风把脸上的热意吹散。   “昨晚让你亲你还不亲呢……”崔妩心情甚好,屁颠屁颠跟上去臊他,“阿宥,你看看我是不是被你咬伤了,可还见得了人?”   谢宥拉她到身前,手熟练地捂住了她不依不饶的嘴。 第068章 疑团   大堂上?, 周岷看向晋丑:“他们怎么去了那么久?”   晋丑道:“大概在想着法儿栽赃陷害我们吧。”   “不……不该如此吧?”   不过?她也不了解崔妩和谢宥的性情,莫不是提举相公发现了他们的安排?   “说不准,那位司使夫人没什么良心, 为了省事说不得就推到咱们身上?了。”   晋丑对崔妩的“良知”不抱一点希望。   正说着话?,夫妻俩就过?来了。   崔妩落后谢宥半步,晋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小女儿家般的娇憨,他记忆里那个方定妩永远张牙舞爪,狡黠多诡计。   若是日光不错, 晋丑大概能看到她脸上?的胭脂色。   原来这人也不是一直像头刺猬。   是女子嫁了人就会这样,还是她嫁对了人, 只在那个人面前才如此?   晋丑自觉想得太多, 抱着手臂问道:“如何?”   谢宥轻咳了一声,“   周县令房中没什么可?疑的痕迹。”他进去一趟出来,对晋丑倒是和善不少。   不过?谢宥说的是没有可?疑的痕迹,却没说周岷和晋丑就此摆脱了嫌疑。   凶器仍旧没有找到,谢宥问道:“可?查清孙拱的去向了?”   元瀚说道:“到处都?找了,没有见到他, 除了县衙大门,别?的门都?上?了栓,都?没有动过?,孙拱没有回去过?的痕迹。”   三个学子也都?拷问过?带了回来, 口供并没有矛盾之处, 看来并未合谋。   周岷不解:“孙拱为什么要杀刘彦呢,他们二?人无仇无怨, 要想杀目击者, 也该四个人都?杀了才对。”   “那谁和刘彦有仇怨呢?你们四个同是县学同窗,又同路回家, 该是好友,不过?好朋友嘛,也可?能是最想对方死的那个。”晋丑说得云淡风轻,目光飘到那三人身上?。   “主簿明鉴,我等皆与刘兄无仇无怨。”   “便是有仇,怎么会挑这样的机会下手呢?”   崔妩没听着,她还在想着孙拱的事。   前后都?细细搜查过?了,连一只老鼠都?不会遗漏,更?何况是一个人。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孙拱难道没有逃回家去,难道就这么逃出春安县去了?   何必呢,他原本?的过?错根本?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崔妩已经?砍伤他的手,阿宥不过?捆他一夜,最多打?几个板子以示惩戒罢了。   她慢慢转了一个圈,把这公堂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打?量过?。   没有哪一处还能藏一个人。   除了——   “那些尸首,”她抬手指向前堂,“把那些尸体全都?翻过?来,检查一遍。”   元瀚道:“娘子,可?是这些人都?已经?码好,属下方才又数了一遍,一个没多一个没少啊。”   谢宥道:“把脸都?翻过?来,一个个检查。”   无法,衙差又将那些尸首一具一具翻过?来。   变故终于出现了。   堆叠的尸首和元瀚所记的不一样了,多出来一具,脸已经?被划花,随意套了一件衣裳,被几具尸体压住,从外面看不出和先?前的区别?。   元瀚又数了数,并未多出一具尸首。   可?他记得,自己清点过?的尸体之中,没有一具这样的。   谢宥杀人多是一剑毙命,并未刻意毁坏面容,这具尸体的脸这么花,绝对不是谢宥所为,元瀚清点时更?看过?,没有这样伤口的尸体。   最重要的是,这具尸首左手手背有一道刀口赫然在目,和崔妩砍孙拱那刀位置一样,再看身形肚子,正是失踪的孙拱无疑。   人已经?死透了。   仵作赶紧上?来,检查孙拱的伤口,几盏灯凑了上?来,他聚精会神。   两盏茶之后,仵作擦干净手:“脸上?的伤是死后所划,一刀毙命,手段利落,但凶器却不是普通的刀,刀口很宽,略钝,怕是和前一具尸体的上?来自同一件凶器。”   若是崔妩没有发现,天亮之后孙拱就会被当?作寻常杀手,搬到外头掩埋起来,从此就成了个逍遥法外、不知所踪的嫌犯,这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孙拱在这里,那就是杀手少了一个。”周岷道。   安守辰道:“难道杀手中有人还活着,将二?人都?杀了,然后逃走了?”   无人进过?衙门,但可?能有人逃出去过?。   一次又一次地发现的,蔡师齐已经?闹不明白了:“眼下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可?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吗?   案子似乎就该是这样了,可?杀手杀了孙拱尚能解释成孙拱离他最近,又为什么要杀刘彦?   杀手假死,待无人之后偷偷逃走就是,杀孙拱伪装成自己的尸体,可?是费这个时间,都?能逃出春安县去,谁也追不上?了,谁有帮他把门闩挂上呢。   “不可?能是堆在这里的杀手杀的。”元瀚忽然说道。   他负责清点尸首调查身份,若其中真有人装死,那就是他的失职,熄灯之前,所有人他都?查验过?,没有一个活口。   “说不得诈尸了呢?”   许仅一句话?,让所有人都?看向他,他默默打了自己一记嘴巴。   谢宥说道:“确实?不可?能是诈死的杀手,凶手在黑灯之时做了那么多,都?只有一个原因?。”   许仅赶紧问:“是什么?”   崔妩接过?夫君的话?:“当?然是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第一次把我们的怀疑引向安守辰,因?为他离刘彦最近,第二?次是孙拱,只有他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让我们怀疑他畏罪潜逃,第三次就是少的那个杀手,让我们觉得是杀手隐藏踪迹,才杀了孙拱凑数……”   晋丑不得不叹服,这夫妻俩还真是般配,个顶个的聪明。   凶手想要逃脱法网可?就有点难了。   “所以凶手做这些都?是为了骗过?我们,他一定是我们身边熟悉的人。”   “一切都?证明,他还在这个衙门里,并且会以一个无罪的人一直待在这儿,或是变成悬案之后,平安离开。”   许仅几人听得头都?大了,“那就是说,这附近还有一具杀手的尸体,被藏了起来?”   “可?各屋还有里外各处都?找过?了,连水井都?捞过?,就是没有啊,唯一藏尸的地方不就是这儿吗?”   “里外,那上?下呢?”崔妩道。   众人听她这么说,齐齐抬起了头,然而屋顶除了瓦片跟横梁,什么都?没有,元瀚不信邪,   这一次却算漏了,屋顶也没有尸首。   “没有,难道真的逃跑了?”   崔妩轻咳了一声,摇摇头:“就当?那个杀手真的是凶手,那他的刀已经?被缴下,行凶时是怎么精准摸到凶器的?这么黑的天,伸手不见五指,他又怎么在不惊动安守辰的情况之下,摸到大堂上?又把刘彦杀了,摆成这种形状?”   “说来说去,这桩悬案就是查不出来了嘛。”许仅终于找到机会奚落崔妩。   “也不是查不出来,线索已经?那么多,不笨的人想一想,也能知道设计这么一出的人只能是谁。”   谢宥看着许仅,似乎在问:“你也能猜得到吧。”   被提举相公盯着,似乎在等他给一个答案,许仅坐立难安,“鄙、鄙下猜不出来。”   崔妩也没有生气,说道:“凶手费了这么多事肯定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刻意遮掩,如果安守辰确实?牢牢捆着,又中了药,那了解这衙门的构造,知道宕村习俗,把人迷晕又有能力把人杀了,思来想去,凶手只能从你们二?人之间出来了……”   夫妻俩看向了周岷和晋丑。   又诈到他们身上?了。   晋丑拱手,淡定说道:“凶手不可?能是周县令和下官。”   崔妩很不想问出那句“为什么”,她知道晋丑这么说话?的时候,事情就要坏。   “为什么?”   有人已经?先?问了,她闭了一下眼睛。   “习俗、这屋顶的构造,在衙门当?差的衙役也知道,他们被捆住,谁都?可?以随手杀掉,但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一个人证。”   “谁?”   “妙青娘子。”   “妙青?”   “是啊。”   崔妩看向自己身后,“妙青人呢?”   元瀚扯了扯嘴角:“她跟郎君娘子去搜查时就在屋外回廊里睡着了,我推了几次,她倒是醒了,事不关?己一句话?都?没听着。”   显然一点不觉得死了一个刘彦一个孙拱是什么大事,当?然也没有交代自己熄灯的时候去哪儿,更?没人关?心。   娘子找人,妙青立刻被唤醒,迷迷糊糊地上?来:“娘子,怎么了?”   “今晚刘彦未出事前,你同县令和主簿在一块儿?”   妙青想了想,点点头:“当?时元瀚在清点人数,我看晋……主簿和周县令在小厨房忙活,就进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直待在里面?”   “期间奴婢给您端过?一趟晚饭,回来的时候大堂的灯还亮着,然后过?了一盏茶,大堂里的灯就黑了。”   那时候元瀚去了一趟厨房吃晚饭,吃完就回屋去了,被捆住的四人还醒着   。   “他们二?人为什么在厨房待了那么久?”   “昨夜三郎君不是遇上?了刺客嘛,周县令和晋主簿也受了点伤,特别?是周县令,整个人虚弱得不行,就在厨房里等着吃饭,然后主簿让我陪着县令,就出门抓药去了,我送他出门去的,然后回来跟县令待在一块儿,主簿带药回来熬好,二?人喝了药就回屋去了。”   妙青说得清清楚楚。   “下官确实?是熄灯之后回来,但妙青娘子看着下官出门,看着下官回来,下官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大堂那边做鬼。”   崔妩看向晋丑:“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出去过??”   晋丑耸肩:“没有差别?啊,下官从侧门走,又从侧门回来,别?的门已经?上?了栓,要去大堂就会经?过?厨房的门窗,妙青娘子和周县令一定会看见,而且我漏夜去敲医馆的门,郎中也可?以为我作证,回春堂药盅里剩的药渣和县令吃的药也对得上?。   而且下官鞋子虽然打?湿了,但熬药的工夫也烘干了,知不知道此事,对提举和娘子查案没有什么影响。”   他说得倒不错,不过?不主动交代就是有鬼。   你给我等着!   晋丑清清楚楚从崔妩的眼神里看到这句话?。   常年相斗,她好胜心被激了起来,低头仔细琢磨着要抓住晋丑的漏洞。   “妙青,你真的一直看着公堂那边吗?”   妙青努力回想,“奴婢坐在靠窗的桌边,正对着公堂那边,元瀚什么时候走的,灯什么时候灭都?知道,主簿确实?是从侧门一边回来的。”   就算说话?的功夫转了几下头,也根本?不够时间都?让晋丑去杀了刘彦孙拱再做这一切。   自从妙青说话?开始,谢宥的注意就不在这边了。   他说道:“元瀚,把这些尸首全都?翻过?来,摸一摸他们的肚子。”   怎么又要翻肚子啊……   好不容易归置好的尸体又被一个一个掀开,被一个一个按压着肚子,元瀚亲自动的手,他没想到自己清点的这堆尸体能出这么多的事。   孙拱是在上?层发现的,摸到中间的时候,元瀚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掀开衣服一看,豁然一个血口,因?为死去多时,已经?没有血流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血肉之中冒出一点头。   他皱着眉将黑色的铁器拿出来:“凶器在这里!”   藏在杀手的腹中,是一把铁镐头,和孙拱身上?的伤口吻合,看来是凶手杀完人,藏好孙拱之后顺手把凶器藏在下边一具尸体的肚子里。   所有人看到那把铁镐,都?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整夜不睡,又面对这,实?在有点想呕的欲望。   可?虽然凶器已经?找到,可?还是不能确定凶手。   崔妩已经?困得不行了,她放弃查找真凶,甚至有一种还不让她睡觉,这屋子里的人全死光算了的念头。   “……”她在谢宥耳边说了一句。   “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   “知道了。”他应。   一屋子的人高高低低地坐着,谢宥让人拿了毯子来,披在靠着自己的崔妩身上?,她靠在夫君肩头,在这儿血腥的地方也能安然睡着。   晋丑扫了一眼,收回视线,仰头看着外面一方天空。   一夜没睡,所有人的眼神都?有呆滞。   天边慢慢亮成了鸭蛋青,安守辰探头望着天井,问道:“什么时辰了?”   蔡师齐道:“卯时初吧。”   “周县令,若是还查不出来,能否放了我等归家去?”   周岷道:“官道被堵住,你现在就是出去也回不了家。”   “我可?以走山道,天晴了,我得早点回去,已经?耽误时辰了。”安守成认真说道。   周岷跟谢宥请示:“提举,可?否放这位学子先?归家去,下官可?以派衙役跟着,若凶手是他,也跑不掉的。”   “他想走就放了吧,这二?人,一起松绑。”   谢宥把滑落的崔妩扶好,似乎也不在乎能不能查出凶手的事了。   三人如蒙大赦,他们已经?被绑好久了,前半夜捆着,后半夜被带去审问,又短暂得了自由,结果问完又被捆起来,他们都?难受死了。   衙门的门重新打?开,雨后的日光斜照在青石板上?,还缺乏暖气。   安守辰背好书箱,紧了紧裤脚,拱手同谢宥周岷告别?。 第069章 第 69 章   “安兄这么急着回去?, 今日是什么日子?”许仅踮着脚看出去?。   蔡师齐龇牙咧嘴地?揉了?揉手腕:“重阳节,安兄家人该等?他回去?祭祖了?吧?”   “你记错了?,重阳都过?去?多久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许仅困得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崔妩睡觉之前, 元瀚被派了?出去?,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谢宥听了?他跟县学学正?问出的消息,说道:“看来今日是他姐姐的七七。”   “什么七七?”   “一个七日为头七,他姐姐一个多月之前过?世,昨日是七七, 家里人该等?着他回去?烧纸的。”   许仅清醒了?几分:“他姐姐过?世了??”   说来他也见过?两次,在县学外等?着给?安兄送吃食, 长得斯文秀气, 和?安兄如出一辙的模样?,听他说姐姐年尾就要嫁出去?了?,怎么突然就过?世了?,也没听安兄提起过?。   “原来是姐姐去?世了?,可官道还没清理,安兄就这样?走了?, 能回家吗?”蔡师齐有些担心。   “他走惯了?陡峭的山路,虽然艰难些,但没背什么行李,回家应是没问题的。”   崔妩等?人不能走山路只是因为他们人、行李和?马匹都不能攀山, 只能等?官道疏通。   谢宥垂目思索一阵, 说道:“去?把安守辰抓回来吧。”   他终究是无法归家烧纸了?。   “啊,为什么?”许仅不解。   “说来说去?还是他疑点?最大, 我家官人是不会错的, 要是谁都不可能,那就只能是他杀人了?。”崔妩又短暂地?醒了?一下, 看看热闹。   许仅不解:“安兄和?刘彦捆在一起,怎么可能杀刘兄?他为什么要杀刘兄?”   崔妩道:“也许安守辰姐姐的死因可以?解释这一切,他不让你们知道的消息,恰恰证明他十分在乎。”   元瀚一马当先骑上?快马,去?将?安守辰捉拿。   这个狡猾的凶手绕了?他们一夜,现在也该伏法了?。   马蹄声急促,快去?快回,安守辰被元瀚提着,丢到了?石阶下的青石板上?。   安守辰脑子有些晕,但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显得格外平静。   蔡师齐不忍:“安兄被绑了?一夜,又这,会不会是冤枉了?人啊?”   谢宥说道:“他被捆得可没你们那么久。”   安守辰的手被拖出来,手腕上?被绳子绑出的瘀痕,但比蔡许二?人要浅许多,可见一开?始那绳结就没绑紧在他手腕上?。   绑人的衙差赶紧跪下:“属下都是一样?绑的!”   安守辰也不愿再牵连无辜的人下水,说道:“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解开?的。”   “你怎么解开?的?”   “用脚。”   “……”   因为是用脚绑的,所以?重新绑上?的时候没有那么紧,后半夜审问过?后,大家都在,三人也只是草草绑了?,没有绑在手腕上?。   谢宥命人脱了?安守辰的鞋子,果真?看到他并未穿着袜子,因为重新将?绳子绑上?之后,就没有手再穿袜子了?。   “你自己解了?绳子,然后把刘彦和?孙拱杀了??”   “是。”   “可是杀人怎么会这么安静呢?”许仅永远忍不住自己的问题。   谢宥道:“蒙汗药药末是你自己擦到鼻子上?的,刘彦应该也吃了?药,不过?他不是被强迫的,而是   自愿的,对吗?”   安守辰点?头:“是,要是我拿毒药喂他,他也会吃下去?,不过?毒药太痛了?,会有动静,所以?我喂的是蒙汗药,裹在了?糖里。”   之后的事,不用谢宥再问,他就自己交代了?。   “他□□了?我姐姐,给?我爹娘银钱息事宁人,爹娘怕出丑事,想让刘彦娶了?姐姐,但刘彦不愿意,她?更不愿意,就投河死了?,我回家之后找不到她?,爹娘说是洗衣服的时候不慎滑进河里溺死了?,可是我看到了?她?刻在床板上?的字……”   “刘彦以?为我不知道,回了?县学,仍旧同我称兄道弟,我也就假装不知道,刻意跟他亲近,我和?姐姐长得很像,玩些小把戏。”   刘彦好色,对于安守辰的示好虽然有奇怪,但也不拒绝,同窗之间?这般打闹的不是没有,总归得趣之后大家各自婚娶,并不妨碍。   安守辰把曾经把糖喂到刘彦嘴里,刘彦以?为他在跟他玩,实则安守辰只是等?他放松警惕。   昨夜灭灯之后,安守辰将?蒙汗药用糖裹了?,叼着喂到刘彦嘴里。   黑夜里这么晚确实不错,刘彦根本不会推拒,他吃了?下去?,没多久就睡熟了?,对面的蔡师齐和?许仅也昏昏欲睡。   黑暗中,安守辰挣脱了?绳索,将?刘彦扛到了前堂尸堆上,按照宕村的习俗,先不声不响地割了舌头,让他不能出声,然后挖了?命根子,让他血尽而亡。   隔着天井,雨声又嘈杂,许蔡二人昏昏欲睡,根本就不知道。   但在去?往前堂路上?,安守辰碰到了?孙拱,不重,孙拱只是嘟囔了?一声,却引起了安守辰的警惕。   孙拱靠得太近,一定会听到他杀人的动静,说不定还碰到他,安守辰索性把他迷晕,连他一起杀了?。   “我杀了?他之后,又在尸堆上?把刘彦杀了?,那样?血不会太明显,我突然想到,可以?把罪名嫁祸给?孙拱,安置好刘彦之后,我就把孙拱藏在了?尸堆里,等?着天亮他被埋到土了?,这项罪名就永远都是他的。”   安守辰将?自己杀人的经过?都交代了?出来。   “凶器是哪里拿的?”   “你们去?开?路回来,铁镐就放在前堂大门后,我记得。”   “你为什么会依照宕村的习俗杀人?”   “我从前听说过?,那时觉得太血腥了?,可她?死了?之后,我就觉得那习俗很好,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刘彦做的事该受到这个惩戒,正?好提举夫人看到县志里也有这个习俗,他算死得其所。”   周岷问道:“那杀手的尸体去?哪儿了??”   安守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嫁祸给?孙拱,把铁镐藏起来,那尸体堆上?有多少人,我根本没有在意过?。”   他都杀了?两个人,也没什么必要瞒下一具摆哪儿都行的死尸。   到底还有这么一个谜题留下,崔妩很是不服气,她?直觉一定和?晋丑有关系。   “既然真?正?的凶犯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事就交给?周县令了?。”   说完带着哈欠连天的崔妩回房去?了?。   周岷道:“先将?安守辰收归县狱,择日再判。”   许仅看着安守辰被带走,“为了?一个□□犯,先是姐姐死了?,自己又成?了?阶下囚,背上?两条人命,何必呢。”   “嗨,咱们赶紧回县学看看有没有开?门吧。”蔡师齐只想赶紧离开?   —   一夜未眠,崔妩回房睡觉去?了?,谢宥原本陪着,一睁开?眼人就不见了?。   她?都怀疑昨晚一切都没有发生,不过?现在已经是午后,阳光有些昏黄。   “官人呢?”   妙青道:“郎君带着人到官道上?去?了?。”   刘彦和?孙拱的凶案水落石出,官道却还未通,赶路要紧,谢宥视察过?,情况还好,他出了?银子雇佣空闲的百姓帮忙,周岷召集了?人,除了?留守的护卫,都在官道上?干活。   “那晋丑呢?”   “他在隔壁牢房写口供。”   崔妩刚答应谢宥,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好跟晋丑多见面,便打发妙青去?问:“你去?问晋丑,尸体是怎么消失的?”   妙青紧步去?又紧步回来,复述晋丑的话:“你承认输给?了?我?”   单听这话,眼前立刻浮现晋丑一向讨人厌的笑面。   崔妩哼了?一声,“案子都查出来了?,我没觉得自己输了?,让他最好一辈子不说,等?着我把他揪出来!”   谢宥一直忙到傍晚才回来,一进衙门习惯找崔妩的身影,走到后院才看到她?,正?躺在摇椅上?继续看县志。   看到谢宥回来,眼底绽出惊喜,放下书就奔过?来,谢宥对她?这番态度很受用,但自己身上?全是泥浆,不宜靠近,在一臂的距离时将?她?拦住:“莫挨近,身上?脏。”   “你这样?进屋子里换衣裳肯定是不行的,待会儿到处都是泥浆。”崔妩才想起要嫌弃他来。   “那该怎么办?”   她?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我帮你冲干净吧。”崔妩在水井上?站高,端着水瓢,冲谢宥勾了?勾手。   “那里危险,快下来。”   谢宥给?她?找了?一个凳子,崔妩站上?去?,终于高出谢宥一点?,一瓢水自上?而下泼到他身上?。   他潮湿的发丝在夕阳里发着光,清水自上?而下涤净,泥沙里的美玉渐渐恢复了?光彩。   若崔妩真?有那么好心费力帮他冲洗,那她?就不是她?了?。   被偏爱的人会长出坏心眼来。   “你这衣裳贴在身上?,我冲不干净。”   谢宥将?一切都看穿,撩开?眼皮盯着她?看。   “看我做什么,”崔妩催他,“快点?,再冻一会儿要着凉了?。”   他只解了?上?衣,抱臂站在她?面前,“含蓄”到压不住的笑浮现在崔妩唇角。   谢宥身躯修长,肌理更不乏充盈的力量感,偏白的肤色下腰腹仍旧清晰,胸膛承接的水如同奔涌在河沟里,一路洗过?每一寸,水光潋滟,和?晚照的夕阳,在冷白的皮肤上?扭曲出极致的光影。   崔妩心里吹了?一声哨,将?一瓢凉水又泼下,看得心满意足。   谢宥闭着眼睛,任由她?玩,反正?她?的苦头在后边。   “够了?。”   几瓢水之后,谢宥自觉闹得差不多了?,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我衣裳我衣裳!”   崔妩惊叫一声,掌下撑住的是凉凉的肌肤,谢宥的身躯上?水珠全蹭在了?她?的裙子上?,他不顾娘子的喧嚷,几个大步就回了?卧房之中。   “还没洗干净,”崔妩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究。”   喋喋不休的话让一个冰凉的吻打断了?,她?被谢宥放在了?榻上?,迎接他冷冽的压迫。   只是愣了?一下,崔妩捧着他的脸回应,亲吻让暖气逐渐回笼。   衣衫被大掌匆乱地?抚摸更多地?压在身后,玲珑的身段于夫君来说不是禁忌,他可以?到达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娇嗔也好,埋怨也好,都不会让手离开?,谢宥压迫更甚,同她?索要更多的亲密,慰藉心怀。   崔妩良心回来了?,唇被谢宥从轻吮到啃啮,解脱不得,她?手上?的忙忙碌碌地?,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身上?的水被暖成?了?潮湿温暖的空气,有泥土的气息,和?她?熟悉的檀香味,直吻到唇瓣熟红软烂,分开?时如两块黏糕。   崔妩痴痴望着他,他又低头,亲到了?脖子,她?颤抖又喜欢,抱着谢宥的脑袋微仰着,将?雪白的脖颈尽陈在他的唇下。   裙摆勾勒出腿线,绞并在一起。   “我听到了?。”   “什么?”   骨节盘踞在腿上?,“潺潺的水声。”   “起来吧。”她?恼了?,撑住他的胸膛。   “你还没……”谢宥鼻尖在她?鼻尖上?打圈,隔着很近的距离相望,她?又垂目躲开?,无数个决定似流萤竞逐。   “你还想要。”   要不要,再亲一会儿……还不想分开?。   那本就若即若离的唇又吻在了?一起,扣紧的十指在压抑汹涌的爱意。 第070章 糊涂   “喝碗姜汤, 别着凉。”   闹完一阵天昏昏将暗,她?早吩咐厨房给挖官道的人备了姜汤,也不用?现熬, 端来等谢宥喝完,崔妩跟奖赏似的亲了他一口。   碗刚放下?,她?又被带到他膝上?,自下?而上?迎着谢宥的审视。   这种打?量让人忐忑,“怎么了?”她?问?。   “不错, 就是这样。”   “怎样?”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谢宥手指缠上?她?的下?巴, “你尽可以对我使小性?儿, 我都会包容,但别对别人这样,别在我的眼皮底下?来回招惹。”   他时刻关注着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小动作。   崔妩升起被监视的不满:“我没跟任何人有私情?,问?心无愧,你不想让我说话, 就割了我的舌头打?断我的腿,把我装罐子里带在身上?吧!”   谢宥皱眉:“莫生戾气,你说话自然可以,只不要太亲近, 我只是让你改一改。”   夫君难道不能对娘子提些规训?   “知道了, 你赶紧去洗澡吧。”崔妩自他怀中起身,推开他。   见她?有要生气的意思, 谢宥没让她?走掉, 干脆把她?带了进去。   热气一团一团扑在脸上?,蒸得崔妩脸蛋润潮可口, 她?转身要出?去,和谢宥相?撞,衣裙在掌上?飞张。   “阿宥!”她?慌忙压住。   “咱们先?说清楚,我是不是不能要求你三从四德?”   “你当然可以,但我不想整日被人监视着,分明我一次错也未犯,却跟被定了罪似的,我凭什么容忍你整日疑神疑鬼!”   “好?,我错了。”谢宥亲吻她?的手,这个吻停顿很久,他在斟酌接下?来的话。   “我只是一直未曾安心过,才患得患失,我不知该如何办……”   要承认自己是个被感?情?摆布的人,对待妻子与外男来往没那么从容冷静,并?非易事。   他失落的话似一阵凉风,恼意一下?就散了。   崔妩怎么也气不起来,抱住他的腰嘟囔道:“真难哄呀,谢宥。”   “所以你偶尔……也让让我,好?不好??”谢宥跟她?示弱。   偏偏崔妩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听他央求就陷坑里了,心疼起他失落又无所适从的模样来。   “有你在,旁的人我看一眼都嫌烦的,哪里就再有你担心的事,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不要为旧事伤了感?情?。”   “嗯……”   谢宥埋首在她?颈窝里,低低应了一声。   这一招原来如此有用?。谢宥默记在心。   哄完了夫君,崔妩想离开,结果仍旧不行。   “你放开我呀。”   “书房你都敢,这儿不敢?”谢宥在耳后挑衅。   敢?敢什么?崔妩觉得谢宥该是疯了:“这是县衙,院子那么小……又不是我们二人住。”   “我已经让人都出?去了,你安静些,我就从不似你这般哼唧。”   这一样吗!   崔妩真有些怕他,想走又走不掉。   “方才在屋外泼水好?玩吗?”   好?玩是好?玩,还很好?看,但是——   “我错了……阿宥,咱们晚上?再来好?不好?,马上?是吃饭的时辰了?”   “你哪里会错,想玩就玩个尽兴吧。”   谢宥以前才不会在这种地方,更?不会是那个主动提起的人。   甚至因为是借住别人的屋子,他晚上?绝不会跟她?胡闹,崔妩才故意惹他,赌他任自己闹过就算了。   可不在别人的屋子里,还有别的地方,夫妻俩净室里站一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至于崔妩受不受得住,端看谢宥自己把握。   两个人不知是打?架还是玩闹的动作,很快遮蔽全无,崔妩想蹲下?抱住自己,可谢宥不让,二人似逃托重茧,抱在一起。   那女子的坠团儿、男子的身躯,二人迥异却同样漂亮的线条,因为拥抱紧压成一线。   “嗯——”他喉中低吟,崔妩怕得很。   在净室行事已经让崔妩惊讶,而后,谢宥的恶意更?是一点点显现。   崔妩被调转得背对了他。   “阿宥,我不要……”她?想要拥抱、要关心、要宠爱,不肯像兽一样,屈服于只为了本能和繁衍而发生的草率勾连。   可谢宥就是喜欢,像兽类一样,它们遵从最简单的规则,这是兽类对自己的雌兽完全的占据、拥有,不会有任何不对,不需要商榷的交并?,他一想到,炙杵便翘起了船头。   “不跪也好?,这样更好看。”   崔妩正想说话,迎接她?的是莽撞的抟入。   “啊——嘶……”被不属于自身之物进犯,崔妩只想骂人,本就坚烫的阳货,在突突长大?,逼得她?像上?岸的鱼儿想挣脱开去。   谢宥怎么会让人再跑了,双臂锁住了她?,崔妩微微离开了地面,脚尖点地,很快只剩了他一个支点,只能攀扶。   她?确实很美,落去了繁衣,桃白光润的线条漂亮干净,后仰枕在他肩上?,身躯云桥般的流畅,摇摇饱坠的团儿打破这一线流畅,那团儿落在谢宥掌中,又是另一番盛景。   “阿宥,我、我站不住。”崔妩抱怨,回头看他。   谢宥披散的头发松松低束着,瞧着不带一丝感?情?,那腰腹,随着身躯收力而明显,美而强健。   听到崔妩求饶,他微仰着头,垂目的样子似在讥讽。   每逢此事,崔妩都觉得他简直像换了个芯子,变得高?傲、狂妄、唯我独尊。   崔妩又恼,更?时刻被梗满的阳货提醒着,自己落了他手里。   “你管不管我呀!”   她?气得要跺脚,却连站着都难,摇摇欲坠。   “管,我当然管你。”   谢宥轻哧一声,将她?抱起来,阳货只是稍离,很快又送推而入,分花拂柳,短暂在空气中扬头,又消没在心心念念之地。   崔妩抱住他脖颈,一声声喊“阿宥”,声调如荔枝饮子一般温甜。   可即便回头相?拥,崔妩并?未得到她?想要的轻松,人如柳枝摇摆着与谢宥对撞,浆打?出?声、成缕,淅淅沥沥落下?。   浑身的重量,都成了送她?入虎口的助力。   重复的往来如同钻木取火,彼此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一刻山崩海溃的到来。   “阿宥、阿宥、阿宥!”   她?声调被拔高?,闭着眼睛倏地抱紧了他,睫羽颤颤地受了一回。   热霖久久不息,崔妩生了怨气。   不成了!   崔妩一睁眼,看到他眼底意兴未消,忙落地转身要逃出?去,要做个逃兵。   “啵——”一声,阳货弹碰回自己,在空气中散着热气,谢宥清醒过来,两步追上?按住了门,伸手捞回她?。   “你这样出?去怎么行。”   “我……我……衣裳!”   他给的不是衣裳,是自己还未消停的阳货,再次满盈了她?。   “啊——”两个人的声音混杂。   崔妩气得打?他的脸,谢宥被扇醒了,知道她?气狠,红着一边脸哄她?:“好?阿妩,就这一遭。”   他没有说谎,只是这一遭未免太久。   可她?已经被冲散了关节,四肢松泛,连举起手都不能。   后来经受惯了,也还算能接受。   脑子里好?似秋日长风一遍遍卷过空旷四野,堆高?的稻草烧出?一轮红日,热气烘在眼皮,崔妩看着窗上?二人的影子,开始犯困犯懒。   但总在将睡未睡时又被他送至一程,无数火星在脑子里、在耳后……一路迸开。   生不得,死不能。   —   屋外,一身白衫走入小院。   晋丑思及她?遣妙青来问?的事,正待来气她?一气,小院安静,大?概人都去用?晚饭了,只有崔妩和谢宥忘了时辰,他来也是请他们去用?饭。   晋丑在门前站定,举手正要敲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响动。   那一声带着啜泣的“夫君”喊得人后颈发麻,余温悠长。   他的手顿住,笑面慢慢消失。   看来是真的喜欢。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晋丑转身走出?了小院。   直到人定,谢宥才穿一身干净的道袍飘然走出?来,脸上?巴掌印虽然淡下?,仍旧可见,倒是不损半分风姿。   晋丑在熬药,周岷原本身体就不好?,一场大?雨又熬将一夜,白日,此刻正在屋中卧床。@无限好文,尽在   晋江文学城   “周县令可还好??”谢宥想晚些去探望,他还记得崔妩说的那件事。   晋丑深知周岷对上?谢宥讨不着好?,拱手道:“县令这是老毛病了,这会儿已经睡下?,提举不必忧心。”   “好?。”他端着饭菜离开,在踏出?厨房门时,回头问?:“你同我娘子是旧识?”   晋丑怔了一下?,像是不明白他怎么提这个,“不是,下?官只是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当日在官道上?不知娘子身份贸然搭话,下?官深悔,怕是惹了提举娘子不喜,总觉得安守辰案与下?官有关系。”   “她?的怀疑总是有道理的。”   “下?官惶恐。”他离开药煲,起身朝谢宥长揖。   谢宥不再说,转身出?去了。   真凶毋庸置疑,其中枝节如何,也不那么重要。   两日之后,幸而无雨,官道终于勉强能通行,谢宥让人收拾了行李,和周岷作别,崔妩甚至连和晋丑告别都没有,就和夫君出?了县衙大?门。   但刚出?了大?门,就看到晋丑也在,他身旁是板车上?放着,衙差正盖上?草席,把人用?绳子绑牢。   “这是要将刘彦拉出?去埋了?”崔妩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县衙留那么久。   晋丑摇头:“刘彦有家人,要把他送回村子里面去。”   谢宥道:“我记得刘彦住在的村子离那个宕村不远。”   “是啊。”   崔妩边扶着官人的手上?了马车,边问?:“要将刘彦的尸身送回去,这件事需要周县令和主簿去做吗?”   “原本不用?,但县令不愿当个坐堂官,也是借此机会,往春安县东边走一走,了解民情?。”   正说着话,周岷就出?来,看到谢宥,他目光有些躲闪。   大?概是晋丑的提点,周岷知道谢宥有事要找他,这几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谢宥又忙碌官道的事,两日来二人到现在才撞见。   谢宥问?:“刘彦家跟宕村也在东边?”   “是。”   “那就一起走吧。”   两队人合成一队上?路了,到了一处岔道,周岷上?前跟谢宥告别,谢宥却说:“周县令请借一步说话。”   崔妩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谢宥同周岷在河滩边说话,隔得很远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她?朝晋丑勾勾手指,“你过来,本娘子问?你几句话。”   “我很忙的。”晋丑不肯过来。   一颗枣砸他头上?,“快点!”   “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晋丑拍拍后脑勺,抱着手臂走到马车窗下?,“提举娘子有何事吩咐?”   崔妩盯着他:“安守辰杀刘彦的事,你和县令知道,是不是?”   “何出?此言?”   “你应当并?未出?现在公堂上?,若是雨夜,黑灯瞎火里既要避开妙青,又要看到安守辰行凶的过程,太牵强,我原本猜测你们会不会提前把尸体烧了,但时间不对,后来去灶台查看过,放不下?一具尸体,   思来想去只能你们提前知道安守成要杀人,那样的话,要处置尸体的法子就多了,不过我不明白,你是想我们查出?来还是想我们查不出?,你们原本可以不扯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晋丑莞尔,当然是想让你们查到,更?不怕你们知道这件事跟我们有关联。   这件事很早之前就在谋划了,他们在靖朝的朝臣之中有内应,从收到谢宥可能要巡盐的消息之后,一切都在为他准备着。   官道当然也不是连日大?雨塌的,而是晋丑和周岷在崖上?做了手脚,所以才不想让谢宥上?去看到,发现人为的痕迹。   周岷和他相?逢,是缘分,也是刚好?为了一件事。   和宕村有关的人不多,刘彦就是一个,从刘彦查到了安守辰,再利用?安守辰的仇恨,制造出?了一桩悬案。   甚至让安守辰在衙门之中,当着谢宥的面报仇,都是晋丑提议的。   原本可以不必处置的尸首,是晋丑将二人怀疑引到自己身上?的一环。   安守辰无所谓死活,正好?成为他的一步棋。   宕村的事,该让谢宥知道,若是顺利,他会一步一步,走向方镇山为他安排的结局里去。   晋丑带着笑看崔妩:“那你承认你输我了吗?” 第071章 何去   崔妩被问得拳头硬了。   她看向别处, 笑了一下,憋气道:“既然提前知道,定?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   “是啊, 尸体?少了一具,是因为元官人一开始就数多了一具。”   “!”   崔妩知道他赌术精深,没想到尸体?也能换,直感?叹道:“你这偷鸡摸狗的本事见长啊。”   “提举娘子夸奖了。他一边查验一边数,先?数左边再数右边, 当时祠堂捆人的捆人,洗地的洗地, 我就把数过的尸体?踹远, 告诉他漏了一具,他确实?谨慎,又数了一次,我在他数的时候干扰了一下,两次数的就一样了,他也就没再怀疑自己数错。”   果然还是元瀚粗心。   “所以你承认自己早知道安守辰要杀人, 甚至这个计划也是你帮他定?下的?”   不然晋丑怎么知道要在杀手尸堆上动手脚。   “不知道,我们上哪儿知道去。”晋丑还是吊儿郎当的。   跟她装模作样!崔妩撑起身子往远处看,一句“夫君”就要喊出口。   晋丑反应很快,捂住她的嘴, “等等!你这么急做什么, 真是不讲情面的东西!”   给?你要讲什么情面!崔妩眯着眼睛,拉下他的手。   要说?就说?, 动手动脚算什么事。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踹一脚尸体?, ”   “知情不报,还不阻止,甚至故布疑阵,你知道从犯是什么罪吗?”   “哟,提举娘子终于要把靖朝律法放在眼里了?”   崔妩一捶窗棂,学着夫君的样子义正词严:“援法断罪、罚当其罪,若人人不遵律法,国?将不国?,民心不定?,那时不就乱套了!”   晋丑早习惯了她的无耻,问道:“所以司使夫人要将我等如何?处置?”   “你且答我,周岷是不是女子?”   她问这个,晋丑倒并不意外,拉长了声?调:“这个嘛——”   “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本凤阳郡君,加我夫君,当今度支司使、提举盐茶事,一并问你的罪,看你小小主簿顶不顶得住。”   崔妩报起名头来如同一串响亮的炮仗。   他哼笑一声?:“你去了一趟京城,还学会?以权压人了。”   “你这不是废话?,不以权压人那我要权势干什么,摆家里看啊?”崔妩翻他一个白?眼。   “你觉得他是,那他就是吧。”   “嘿你这个——”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板上钉钉的事,崔妩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她可是见得真真的,晋丑不是偷偷碰周岷的脸,帮她整理没粘好的胡子吗?   刚来春安县那个雨夜,看县令的面色和走路的步子,应当是月信来了,第二?晚又淋了一场雨,才会?更加虚弱,晋丑去药铺抓的药她也查过了,正是治女子气血亏损的药,掀开刘彦裤子的时候,晋丑的反应也做不得假。   “晋丑,你这报恩不纯粹啊,不会?是以身相许吧,红鸾星终于动了?不过我可告诉你,我夫君铁面无私,他已经?知道周县令是女儿身的事了,我可保不住她!”   “是吗,那就去查吧。”晋丑看起来一点也不急。   “你不在乎?”   “在乎什么?你自己不正经?,别把人想得那么肮脏。”   丢下这句,他没了谈兴,转身就走。   “别把人想得那么肮脏~”崔妩摇头晃脑怪声?怪气地学了一遍。   她就不信晋丑还是一个大善人,来这小县城里当牛作马听人使唤。   车窗外,谢宥也已经?回来了,崔妩枕着手臂的,“官人方才问了什么?”   “我问了他一个女子,官位是怎么来的。”   “她交代了?”   “他说?是自己考取的功名。”   崔妩睁大了眼睛,看向远处的周岷还有晋丑,视线落回谢宥身上:“那他是男子?”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猜错了。   谢   宥点头:“应当是,他报了在登州所读的县学,还有座师的名讳,更提及京城试院的座位,所写文章,看来皆可查证,确实?是他亲自考取的功名,并无作假。”   崔妩更加迷糊了,晋丑难道真的与一个男子有什么旖旎的关系?   那周岷没贴好的胡子、纤细的外貌、还有他喝的药又是怎么回事?   谢宥又看向周岷,疑团变得越来越多,他们要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一队人就这么停在岔路口。   谢宥上了马车,问道:“你问出了些什么?”   夫妻俩早商量好了,分开拷问二?人。   “我问晋丑与周县令的关系,他支吾不言,不过安守辰的案子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是知情,却?不阻止,现在又亲自拉了刘彦的尸首送回去,怕是另有图谋,官人,要把他们抓起来吗?”   “就这么抓了,到了州府衙门他们也不会?认罪,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主持春安县这桩乱事。”   崔妩点头:“他们故意露了马脚,就是引我们过去,管他什么事,肯定?有诈!不然留一位从官在此侦办?”   谢宥摇头:“怕是不够。”   手下那些从官想要不被骗得团团转,还是太难了。   崔妩静静等着他拿主意。   “你还记得周岷说?,他是登州人士吗?”她突然问。   谢宥点头,“我总觉此事和登州有关,还有那些刺客,当夜的情况我看得清楚,那二?人似乎并不知情。”   所以走这一趟,或许能让他多窥见一些登州的局势。   “那就去瞧一眼,送尸首而已,送完就该回来,若是不回再观望一阵,不管如何?,明日都?一定?上路,且看他们到底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崔妩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情况不明,要去也是我一个人去就好。”   前路未卜,谢宥不想带上妻子涉险。   崔妩抱住他的手臂:“算了,咱们不要去,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之前就在官道上遇了刺客,咱们现在赶紧走,管这闲事干什么。”   她担心晋丑再下黑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谢宥。   “我保证,我一定?不会?有事。”   崔妩不应,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看着她眷恋担忧自己,谢宥如何?会?不动容,低头在崔妩侧脸亲了一下。   崔妩抱上他的脖子,低声?絮叨:“我就是不想离开你。”   天青色的雨幕下,晋丑撑着伞,看向那辆马车,夫妻二?人在马车里说?了很久的话?。   周岷看向晋丑,眼中有些不确定?。   晋丑只点了点头,让他不必着急,鱼儿终究是会?咬钩的。   车帘微动,元瀚听了车上人的吩咐,走过来道:“提举请二?人上马车避雨。”   四个人挤在马车里,空间就显得有些逼仄。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周岷拱手:“多谢提举关照。”   谢宥道:“等雨停了,咱们再上山吧。”   晋丑问道:“提举也要上山?”   “好奇,也想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崔妩则紧紧盯着周岷,想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周县令为何?要粘胡子?”   “自读书起,别人总说?下官总显得面嫩,像个女子,缺少威望……是以下官才习惯贴些胡子,能显得有资历些。”   “啊,你自己不长胡子吗?”崔妩仍旧怀疑他的身份。   晋丑道:“有些人是不长胡子的,还请娘子莫再拿县令开玩笑。”   崔妩寸步不让:“你们做的事下大狱也不为过,我问几句就不行了?”   “我等不知做了什么事,会?沦落大狱,是得罪了娘子吗?”晋丑笑道。   毁坏官道、帮安守辰都?是没有证据的事,若他们不承认,就一辈子没人知道,   “只要你们承认违律,本官总有法子让你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谢宥给?娘子助阵,“本官皇权特许,办你们,不需要证据。”   “是下官失礼了。”晋丑拱手道。   不过说?起来,最?大的贪赃枉法之徒不就在他的枕边吗。   他看了崔妩一眼,崔妩在谢宥背后瞪了回去。   周岷出来打圆场:“娘子只是好奇罢了,下官这胡子也有很多人问过,确实?奇怪了些。”   “本官记得周县令说?自己是登州人士,”谢宥问他,“县令家中以何?为营生?”   “下官是个孤儿,流落登州被一位盐官收养,读书取仕,一年里有两次回登州省亲。”   “倒是巧了,登州自古多盐场,当地盐官和盐商繁多,没想到周县令也牵扯其中,你在盐官家中,可知道些内幕?”   周岷手端在腹前,压着怀中那本硬硬的册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下官,确实?听养父提起过一些事。”   对于他的坦诚,夫妻二?人都?有些惊讶。   “那周县令可愿交代?”   “若为朝廷吏治清明,下官自然愿意,”   崔妩咋舌,周岷所说?的盐官盐商所作所为黑得简直没心肝了,血腥扭曲,穷奢极欲,百姓水深火热。   这样的手段敛财,必是巨资。   自古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周岷这样和盘托出,简直有一种不打算活到明天的洒脱。   晋丑在一旁听着,并未打断。   谢宥听罢,也未说?信不信,只道:“登州,龙潭虎穴也。”   周岷点点头:“是啊,白?花花的官盐,里头不知填了多少人命。”   袖下,崔妩拉住谢宥的手。   他的手果然紧紧攥成了拳,她知道他并不是无所谓。   登州蠹虫遍地,可更不止登州一地如此,盐、茶、矿、丝织……没有干净的地方。   没多久雨就停了。   谢宥留了半队的人看守马车行李,带了一半的人跟周岷等人上了山路。   引了鱼儿上钩,晋丑还嘴贫:“这刘彦读书也就那样,死了还得提举与娘子相送,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死有余辜,”崔妩忍住踹他的脚,假笑道,“走吧你。”   山路崎岖,但也总有尽头,半个时辰之后就看到前头一块石头立着,石上刻着“岸头村”三个字。   周岷道:“前面就到了。”   谢宥着意多看了一眼那块石头。   “这么多人进村,怕是会?惊扰到村中百姓,还请提举将这些人留在村外。”   是惊扰还是震慑。   谢宥未多问,抬手让他们留在原地。   晋丑拉起了板车,四人继续走,没一会?儿就到了村口。   村口树荫下,一个老?汉坐在地上,锄头放在一旁,将从溪里摸的小鱼开膛破肚,串在绳子上。   周岷问道:“劳驾大哥,敢问刘彦家住何?处?”   那个穿鱼的老?汉不搭话?,只是警惕地打量他们,目光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尤其在崔妩身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谢宥将崔妩拉到了身后,那目光毫不避讳地扫到了谢宥脸上。   “哎哟!你这是偷摸了谁家的鱼啊!”一个大娘经?过,看到他在穿鱼,上前看是不是自己家的。   老?汉顽固得像块石头:“河里的鱼,我摸到就是我的!”   “你个臭癞头,最?好摸到,到时打死你!”   大娘骂完了人,才看到外来者,语气更加不善:“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的!”   几人对视,村子里的人对外来者都?有些凶神恶煞。   “刘彦的爹娘可是住在这个村子,”几人往后让开,露出身后的板车。   大娘探头看过去:“这是……死了?”   周岷点点头。   “啊哟——”她往后一倒,捂住了嘴,“快快快!俺带你们去!”   大娘嗓门很大,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头,说?道:“刘彦家就在前边,俺带你们去!”   村子很小,一路上,因为大娘的咋呼引出来不少村民,无一例外都?在打量四人,还有拉着的板车。   这村子里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不和善。   快到门头的时候,大娘快跑几步把门板拍得砰砰作响,说?话?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焦急的哭腔:“刘彦他娘快出来哟!出   大事了!”   门被打开,刘母端着一碗馍,桌上还有一碗青菜。   “咋了?”   “你家娃儿出事了!”大娘又是哭喊,又是暗暗想从刘母脸上看到更多反应。   到时她这个站在现场的人才好到处跟人聊起,她是第一个知道,第一个知会?刘彦父母的,聊起的时候脸上隐隐都?是骄傲。   “你孩儿,被人害死了,”大娘揭破了事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刘母的筷子都?掉了。   “人就在这儿呢,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家娃儿。”   草席被掀开,露出一张青灰僵硬的脸,当娘的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自己孩子。   “嗬嗬——”   刘母嗓子跟堵着棉花一样喘了几声?,让人怀疑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晕死过去。 第072章 转胎   为人母的哭声凄厉, 令人动容。   “热心”的大娘义愤填膺:“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你家孩子可是在县学读书,一家人省吃俭用供出来的秀才, 肯定是别人看他的读书读得好,怕他将来当大官,才痛下杀手。”   还盖在身上的草席被刘母拉扯下来,尸体的惨状完全显露,刘彦血淋淋的下半身暴露在日光下。   大娘捂住了嘴:“这、这、这凶手怎么这么阴毒, 连你家娃儿转世投胎都不想放过了。”   “啊——”刘母更加崩溃。   在外面种地?的刘父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儿子的尸首, 面上的骨骼全都浮突出来,像是要狠狠咬碎什么东西。   他黝黑的脸上眼睛红得明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父冲上来要这几个人给一个交代。   谢宥一脚踹翻了人,长剑压住他的背,让他爬都爬不起来。   此举让围观的村民?警惕,人头攒动,有人想去找农具, 要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   周岷终于拿出官老爷的派头:“本官是春安县县令,若是你敢动朝廷命官,待会儿就可以直接到春安县牢去了。”   剑下的人抖了一下,谢宥松了剑, 他没有继续扑上来。   “俺儿子!俺儿子怎么就没了?”   “此事说来也是刘彦自?己种下了恶果, ”周岷说了前因后?果,“案犯已经?伏法, 还请二老节哀。”   刘母的哭声更大, 一拳一拳地?捶着心口,哭号着要安守辰还她孩儿命来。   刘父大步进屋拿了锄头, 就要去安家要讨公道。   可岸头村偏僻,要走上几里?的山路到隔壁村里?去,大娘喊道:“你这个时辰跑过去,单枪匹马怎么成!等?到明日,咱们左邻右舍都叫上,一起去他们岸尾村要个交代!”   岸头村背靠大山,以一条常年流淌的清水河命名的,安守辰家便?在岸尾村,这条河也是他姐姐投水那条。   “就是!就是!”村民?们都义愤填膺。   崔妩事不关己地?扫过一圈叫嚣的村民?,他们倒是对?刘彦□□人家女?儿,逼死了人的事视而不见了。   “你们还不走!我家穷,可没有收殓费给你们!”刘母大声说着,眼里?带着恨,要不是这些人玩忽职守,她儿子哪里?会死。   可是百姓告不赢官,不然?她一定要这个县令赔她儿的命!   周岷道:“本官来此,不只是为了送还刘彦尸首,还有别的事情。”   刘父警惕起来:“什么事?”   “这位娘子怀了身孕,她出身不好,凭着样貌才嫁到了高门,所以啊,这头胎最好是男孩……”周岷指着崔妩,说得隐晦。   崔妩眉毛一抬:谁?   她怀疑这是蓄意攻击!肯定还是晋丑教他说的。   谢宥握着崔妩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按捺住脾气,继续听下去。   刘母正逢丧子之痛,哪里?想答他们,只一意赶他们走:“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滚!”   周岷当没听见,问旁边的村民?,“谁知道必生?男子的秘方,娘子远道而来真心求一条消息,只要愿意给消息的,白银一百两。”   刘父听了,立刻挥手把村民?都打发?掉:“去!去!没你们的事”   儿子死了,埋葬他要花钱,他们还要过日子不是,再养一个,处处都得花银子。   还有人门口徘徊着。   一百两白银,谁都想捡个漏。   “你们是真要找药的?”   周岷拿出官符:“这自?然?做不得假,二位是江南来的客商,到处打听才知道这有方儿。”   “这是宕村里?的药了,几千年前先祖开山辟海得来的方子,只要一枚丹药吃下去,包生?儿子。”   崔妩摸着肚子问:“那刘彦,也是吃那神方生?的。”   “自?然?是这样。”刘父已经?点起了旱烟,屋里?有刘母低低的啜泣声。   崔妩心道生?出这样玩意儿来,还有这整村的凶神恶煞,那药肯定是坏的,就是有她也不吃。   “那我看村里?还有女?孩儿。”   不是人人都想生?儿子吗?   “那药也不便?宜啊,岂是人人都能吃的。”   周岷起身:“多谢相告,敢问宕村在何处,咱们这就启程了。”   “银子呢?”刘父站了起来。   周岷道:“咱们要去宕村看看,若真如?你所说,这银子自?然?不会少你的。”   “先付一半也行,那个村子位置很难找,你要我画张地?图,再付一半银子。”   这是全都要了。   跟县官也敢这样讨价还价,这些人真是愚昧又贪婪。   但几人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崔妩被谢宥推了往外走,很不服气:“给一百两银子,明日他们再去岸尾村勒索,这是把便?宜都占完了!”   谢宥安抚她:“好了,暂且不要着急。”   照着刘父画的粗糙的地图,一行人往大山的更深处走去,大山像盘踞的巨兽,张着大嘴等?他们走进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迂回的山道上,高大的树木宛如?穹顶,长长的石洞潮湿到有的水落下,滴答滴答。   崔妩想起那传说中的桃花源。   这座大山宽广得好像走不到尽头,转过山又是林,穿洞过河,不见人烟,那宕村的百姓是不是也和桃花源中的人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宕村真的存在吗?”她问。   谢宥道:“既然?县志上有写,那应当就是真的。”   “我看那县志也是瞎记的,村子偏僻成这样,怎么可能跟人争抢地?盘,挖的谁的下盘?”   是啊……几人对?视一眼,按下浮动的猜忌。   至少,也看一眼。   “似乎……到了。”   周岷看到了歪荡的木牌,仿照石牌坊的样式,但粗陋得像打谷的木架子,随意钉了木板当做村头的门面,木板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崔妩不知道怎么,听周岷说这句,声音闷闷的,像是藏了许多的灰尘,一掀开,无数的虫子在爬。   晋丑将木板积的厚灰擦点,隐约是“宕村”二字。   终于到了,可这怎么看都是一座已无人迹的荒村,没有老实但手段凶恶的村民?,也没有地?方打听所谓的“转胎丹”。   村口也有树,但树已经?枯了,枯树像伸天的鬼爪一般,头顶的鹰一直在盘旋。   屋子破落,长满了杂草,无端的风吹门过户,呜呜地?像在哭。   崔妩看了看谢宥腰间的长剑,心才安定下一半。   “没想到这儿早成了一座荒村。”周岷看着败落的村落,叹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一口枯井前,这儿是村子的中心,举目四顾,最显眼的是面前搭的一个开阔的木台,大概代替了祠堂的地?方,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思及那些恐怖的人祭,想来这个祭台跟屠宰场差不多。   这种村子,消失了也是一件好事。   晋丑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看来求不到药了。”   “走吧。”谢宥道。   说是要走,几个人还是搜查了一圈,当真没有人住的痕迹了。   这村子荒凉得有些,刘父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给他们指错了路?   也没什么好留的,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宕村诡异安静的景象仍飘荡在心里?。   崔   妩心神不宁,将地?图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觉得不对?劲儿。   她眯着眼睛皱起眉,又翻转了几下。   “这老不死……”   思及谢宥在这儿,崔妩赶紧改了口:“这老汉哄骗我们,什么宕村,根本就在岸头村另一面的,咱们这是绕了一大圈吧。”   她这么一说,谢宥接过地?图,仔细看过。   地?图虽然?刻意画简略且曲绕,但关键的几处又点明了,让他们不至于失去指引,何况到处都是不能走的杂草乱石,只有一条张满草的羊肠小道,人会下意识地?循路走。   大山高广,他们就这么绕着山腰走了一大圈也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着意,发?现果然?是绕了路,等?再看到岸头村的石头,差不多算是回到了原地?。   崔妩抱臂看着他们三?人,问道:“被耍的滋味不好受吧。”   晋丑问:“咱们要不要杀回去?”   负责拿主意的谢宥却问起:“说来,周县令为何要借口找宕村所在?”   周岷道:“自?然?是为了吏治清明,这村子落后?愚昧,遗毒甚深,下官早有修改县志的念头,不然?总怕有人效仿陋习。”   “那神方到底是真是假?”崔妩好奇地?问。   “下官也不知晓,只是听说过,未亲眼得见。”   他快走几步,迈过一个坎。   崔妩跟上:“如?今村子没了,看来正中县令下怀。”   “是啊……不过好好的村子,明明就在岸头村后?面,怎么整个都没了,难道是被害了?”   两村相斗,一个村把另一个村杀光了。   “又或是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官府早晚要查,才来了个金蝉脱壳,”谢宥推测,“所谓的宕村,怕是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岸头村吧。”   “也有这个可能。”   —   刘父站在村口,看到他们回来,身子探得像鞠躬:“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看来宕村已经?没了,成了荒村。”   “哦,那真是可惜,各位这就回去了吧?”刘父想着那已经?到手的一百两,心头滚烫,他未尝不能挣得更多。   这个因为农活黝黑干瘪的老汉,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尽收谢宥眼底。   人总以为农民?憨厚老实,但眼前这位聪明得很,精于算计,他想赚的不止一轮银子。   “什么动静?”崔妩耳朵尖。   “在摆我儿的灵堂,今晚全村的人都在那边帮忙,忙完了就地?的吃饭。”   村子里?已经?整备了祠堂,刘彦死于非命,不能进祠堂,刘母正以一战十,强硬地?押着棺材要往中间杵,现在没有什么比她儿子入土为安,享受供奉更重要的事。   说起刘彦,刘父黑得发?亮的脸皱起,眼睛带了水渍。   中年丧子的事让他遇到了,怎能不让人伤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不能再伤心,要早做打算。   “你们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期期艾艾地?问。   这次不用周岷提点,谢宥自?己就知道怎么演:“宕村没了,当真没有其他法子能求得神方吗?”   “这……也不是没有,当初我们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一位婆婆,她自?称丹花婆婆,从?宕村来的,一眼看出我婆娘怀的是女?胎,给了她一枚转胎丹吃下,果然?生?了男娃。   村里?有老人说,这老婆婆打三?十年前起就时不时出现,有缘就给一枚转胎丹,助人生?下男胎,功德无量。”   崔妩忍住要翻出的白眼,生?下男的就叫功德无量,那索性给全天下孕妇都吃下去,大家全绝在下一代好了。   忍着气,她期待道:“那您可知道往何处寻那位丹花婆婆?”   刘父欲言又止,为难道:“想找自?然?有法子,不过我只收了指路的银子,那就只给你们指路,旁的,你们再打听打听吧。”   那边唢呐钹锣响在一处,这边刘父给他们下套讨价还价。   崔妩只差破口大骂,赚了银子,又哄他们白跑一趟,还站这儿听他说这一堆恶心的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他这村子有没有猫腻,她都得教训一通。   她和谢宥对?视了一眼。   “若是能找到那位婆婆,我等?一定重金相报。”谢宥像一位急切想要娘子生?下男胎的相公。   “这……从?前也有人来求过,但丹花婆婆逢机缘才出。”   “不管什么法子,且请您想想办法。”   一张银票塞到了他手上。   “好吧,今夜我找村长商议一下,其实丹花婆婆也不是全无办法找到,不过……”刘父的眼睛在几个衣着体面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你们带够银子了?”   谢宥似病急乱投医一样:“只带了一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若是不够,凭印信去山下祥惠钱庄也能支取几千两。”   发?达了!发?达了!   有了这些银子,他们还在这村里?过什么苦日子,尽可到县上买个小宅,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   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有诈,既然?带着银钱自?投罗网,怎么都得剥一层皮再走。   “这一千两……只算找人的钱”贪婪让他拼命转动脑筋,刘父继续试探他们的底线,“买药的钱得另算啊。”   “那么贵!”崔妩上前一步,“要是那药根本没用,几个月之后?我们再来,你还认账吗?”   她深谙做生?意的道理,想做成的生?意不能不计成本一口答应,会让人怀疑用心,非得贬损轻视不可。   “当然?,我们根儿都在这儿呢,而且这话你可小心说,丹花婆婆活了那么多年,早成了这片山的山神,她要是见你不敬,怕是不愿意露面见你。”   “呀——”   崔妩怕得又躲了回去。   谢宥问:“不知何时能请到丹花婆婆?”   “今夜我们就请神鹰带信,应不应就看明日了,若是婆婆愿意,就会踏着露水、胯着一个小筐出现。”他说得活灵活现。   周岷道:“那我们就留宿一日,不过,村外还有几个衙差,能否进村借住?”   还有衙差啊……   “这……我们都是,家里?也没那么多屋子住啊。”刘父搓着手。   崔妩轻轻拉了一下夫君的衣袖:“算了吧,我不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肚子里?这个定然?是男娃……”   刘父舍不得肥羊跑了,说道:“跟左邻右舍说一声,分?开几个屋子住就好。”   “如?此,就叨扰了。”   最终几家分?了分?,刘父带着谢宥和崔妩回家去了。 第073章 拐卖   晚辈的丧事, 当爹娘的是不会去?守孝的。   刘母把棺材安置好,擦着眼泪就回?来了,看到屋子里的谢宥崔妩, 又忍不住发泄自己的怨气,“你们怎么又来了!”   刘父上前,把自家?婆娘拉回?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等门再打开, 就见刘母坐在木板床上呜呜地?哭,没再出来。   “二?位是打哪里来的?”刘父重新?坐下, 拿粗瓷碗倒了茶。   “在下在江南做生?意, 和主簿是同乡,跟他打听到此处有神药,不知是真是假。”谢宥待这?位“骗”他银子的老汉彬彬有礼。   可惜刘父不识得?这?份抬举,只当他的修养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江南的行商?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他心中主意作定,说道:“神药有自然?是有,但哪里是这?么好得?到的, 要是如?此,那岂不是天下人生?的都是男胎了。”   崔妩知道谢宥故意示弱,也一意依偎在夫君身边,显得?娇惯懦弱。   “尊夫人这?是几月身孕了?”刘父眼睛又跑到崔妩身上。   崔妩仍旧躲在夫君背后, 谢宥道:“不足三个月。”   刘父煞有介事:“药嘛, 越早吃越好,要等胎儿大了, 那就难改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要是丹花婆婆不来,就不管我们的事了。”   “银子总该退一半给我们吧, 你请个神鹰托信就一千两银子,还什么保证都没有,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刘父冷笑一声:“这?可不是生?意,这?些银子侍奉的是山神,求的是福祉,人一辈子功德就这?么多,我损了功德请丹花婆婆,这?儿子没了,说不定就是应在这?件事上,一千两倒还收少了。”   嚯!儿子死了都能赖到他们身上,真是老树皮长?的这?张脸!   崔妩生?了杀心。   谢宥缓和气氛:“不知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刘父还没消气,正眼不带瞧他们:“都是老村子了,几百年总是有的。”   “村口的名字是请哪位大家?刻的?”   “都上百年了,谁还记得?啊,怎么了?”   “在下喜好先朝碑文?,那石上所刻的字谨严素朴,这?才有些好奇。”   刘父不懂什么碑文?不碑文?的,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几千几百年就立在哪儿了。”   整个村子被祠堂,刘彦父母虽说不去?守灵,但还是要操办后厨的琐事。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大和善,你们就别到处乱跑,丢了什么东西人家?会疑心,等晚饭时?我让老婆子端”   老夫妇俩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他们被安排在刘彦的旧屋里,屋子里的衣物已经收拾烧掉,可崔妩嫌弃得?紧,连床边都没挨着,和谢宥隔窗看村子那头的热闹。   “晋丑和周岷他们住在哪儿呢?”   “就在隔壁不远。”   “无论住哪儿,都有元瀚盯着。”   崔妩心说元瀚指不定就是最不靠谱的,不过她身边的妙青也半斤八两。   “你说到底有没有让女胎变男胎的药啊?”她真好奇,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子为什么会得?丹花婆婆眷顾呢。   谢宥答得?严谨:“道家?正统典籍从未见过,我所读佛经不多,亦未得?见,若真有,也是记在偏门左道的书上。”   她听得?潦草,眼睛一直落在窗外。   “今日?来了两回?,祠堂那边也粗粗看过一眼,只看到两个年幼的女孩,未曾见到半个年轻姑娘……”   寻常人家?未嫁姑娘也是劳动力,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全村办丧事这?种事应该聚在一块儿择菜洗碗才对,可至今一个也未见着。   “这?村里处处都是古怪,已不止这?一处。”   “算了,早晚会知道答案的。”崔妩挥散纠结的思绪。   “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谢宥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崔妩当然?疲倦,懒得?再费那些脑筋,靠在夫君肩上睡去?。   今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   傍晚,祠堂那头吹吹打打终于?停歇了下来,崔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屋外传出一声啐骂:“呸!谁把死老鼠放在这?里。”   崔妩开门看出去?。   刘母把死老鼠踹到一边去?,看见崔妩出来,绷着脸说道:“两位宾客饿了吧,村里没什么好吃的,拿这?个填一下肚子。”   她把两碗饭奉上,细沙出油的咸鸭蛋铺在米饭上,周围铺着新?鲜烫熟的青菜。   很简单的饭菜,但对饿肚子的人来说是值得?大快朵颐地?美味。   “劳烦您了。”   崔妩关上门,回头感叹道:“真稀奇,这?村子种粮食都难,还给咱们吃米饭呢。”   “要钓鱼,当然?得?舍得?下饵料。”谢宥将?饭拨开,细细的粉混在饭里。   小村饭菜粗陋,连下药的手法都浅显,当他们眼拙看不出来。   “那咱们——”   “将?计就计。”   夫妻俩合定计策,将?饭拨乱喂了鼠洞几口。   端着饭回?来坐定,谢宥道:“今日咱们去宕村,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地?图一直是周岷拿在手里的,他却没有看出来问题,或许他根本没有认真看地?图,才未发现上面的猫腻。”   “你是说他知道去?宕村的路,根本不需要地?图就能带路,才没去?看?”   “不错。”   “也有这?个可能,毕竟咱们会出现在这?儿,也是他二?人刻意为之。”   崔妩不认为周岷是坏人,他反而在让她和谢宥看清楚这?春安县里正在发生?,且发生?了很久的事。   而且此事必与登州有关。   谢宥道:“眼前的事要紧,真相到底如?何,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嗯。”   二?人撑着脑袋演出昏昏沉沉,不一会儿趴到了桌子上去?,崔妩还特意将?装银子的布袋放在桌上,免他们搜身。   木门嘎吱声响,刘母蹑手蹑脚进来,轻喊:“官人,娘子,饭吃完了吗?”   没人搭腔,趴在桌上的二?人呼吸匀长?,旁边的碗里只剩了一小半米饭。   刘母冲外头打手势,不一会儿刘父就进来了。   “人都在祠堂那边,咱们两个怕是搬不动。”刘母忧心忡忡道。   今日?儿子在办丧事,她本该在祠堂外隔门守着,可是一听到刘父说几千两,她连伤心都顾不上了。   从前和隔壁村抢地?,一条人命打死了,官府来,就赔五十两银子,几千两……那该是多少条命能赚到啊!   儿子没了,她还得?给老刘家?再续香火,来不及伤心。   刘父眼睛则一直落在崔妩身上:“这?些人身上的银子都搜走,能拿钱的印信也别放过,找老宽和他老午来一起搬,到时?候分他们一点银子就是了。”   那是刘父的两个堂兄,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处当然?想着自家?人。   说完,刘父啧啧声不断:“就冲这?品貌,就算不是黄花大闺女,也能卖个好价钱,还有这?小相公,登州那边也有好这?一口的……丹花婆婆一定会收。”   刘母捧着那袋银子细细数了,白花花,把丧子之痛都冲淡了不少,看到刘父朝崔妩摸去?的手,立刻抓住,“你要做什么?”   刘父绷着面皮:“我搜搜她身上还有没银子。”   刘母打掉他的手:“银子不都在这?儿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趁早卖出去?,这?两夫妻分开卖!”   崔妩听着他们说话,恶心得?差点装不下去?,更不知谢宥是何想法。   这?村子里竟然?还做拐卖的营生?,他们连县官衙差都不怕吗?   刘父左看右看,推了推刘母:“咱们两个搬不动,你去?找人来。”   刘母狐疑:“你莫不是想作鬼?”还是色中饿鬼。   刘父气得?推了她一把:“儿子在那头办丧事,我又不是禽兽,有什么心思做鬼!”   “我很快就回?来,你小心被人看了屁股蛋,没脸!”   刘母半信半疑地?走了。   刘父自言自语:“反正都不是处子,还怀了三个月,让我爽快一把又怎么了,要是能留下就更好,我总得?再生?一个儿子,那老太婆都这?岁数了……”   崔妩听得?毛骨悚然?。   那雪白细腻的肌肤吸引着男人摸上去?,可手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手猛地?攫住。   骨骼碎裂出声。   “呃——”他声音都没发出来,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干燥长?满裂纹的微张,露出恶臭的烟牙,眼珠子瞪突着,渐渐涣散的瞳孔倒映出这?位年轻郎君清雅绝尘的脸,难以相信这?人一出手就要人命。   怎么会,他还没有留后,他的几千两银子……   可是再不甘也没用,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随着谢宥松手,刘父的身体失去?支撑直直摔下,向后倒折。   崔妩赶紧睁眼,站起来看到倒地?的刘父,有些惊疑不定,就算她也恶心此人举止,但谢宥就这?么把人杀了?   他不是最冷静的吗,这?样会不会太草率……   “阿宥,还没审过……”就杀了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营生?,死得?并不冤枉。”谢宥声音冷硬,看向脚下尸体的眼睛犹覆寒霜。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_c_o_m   他的杀心自进村,那些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时?就在酝酿,到此刻有人真要碰她,才终于?动手。   一臂将?人提起,谢宥从窗户将?刘父扔到了屋后的杂草丛里。   崔妩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都有点怵他:“那我们还要装吗?”   “听这?夫妇所言,整个村子一定久做这?种营生?,得?把一整条线摸过,才好把上下都彻查了,不过你不必装了,躲到屋后去?,待会儿去?找元瀚,暂且等我消息。”   面对强势的官人,崔妩点头如?捣蒜。   脚步声快到门外,她翻过窗,踩着刘父的尸首无声落地?,谢宥照旧趴在桌上。   刘母一进家?门见少了两个人,急道:“老头呢,那女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刘父的堂兄笑道:“当然?被扛到哪处草堆去?了,打量再   生?一个吧。”   崔妩在窗外听着,疑心这?满屋子的人都要死在阿宥手里。   “他敢!”刘母大喝,“儿子没了,就在祠堂里,他怎么敢去?做新?郎!”   嘴上这?么说,刘母很不放心,就要去?找。   崔妩用草把刘父掩住,自己也退远了去?。   前后都听不出什么动静,刘母当他跑到远处的作鬼去?了,便使唤两个村民把谢宥搬到板车上去?。   “你们先把这?个送去?,等我去?找到那个狐狸精。”刘母还是不敢信刘父在这?种日?子里会不管不顾。   回?想起那个女人,白日?里满村的男子眼睛都沾在她身上,刘母呸了一声,狐狸精!   要不是还想卖个好价,她一定一锄头灭了这?祸害。   另一个看到她黑了脸,咂嘴道:“那娘子跟云端落下凡尘似的,男人们要有机会沾手,哪里会管什么已经死掉儿子!”   可惜把俏娘子背走的人不是他,堂弟一把年纪得?此艳福,羡煞旁人啊。   刘母气得?要撕他:“你还说!”   看着二?人把谢宥搬上了板车出村去?,崔妩悄悄摸出村去?和元瀚等人汇合。   “晋丑和周岷呢?”   元瀚道:“他们在村民家?中待着。”   他们什么都不打算做吗?   崔妩也懒得?多过问,指着方向:“官人被他们带走了,咱们悄悄跟上去?,不要被发现,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元瀚点点头,带了几个精锐和崔妩跟了上去?。   小小的板车要放下谢宥实在困难,两个男子哪料到这?身形瞧着有些单薄的男子会这?么高这?么沉,拉起板车都有些七扭八歪。   “这?……干脆扛起来算了。”   “快走吧,别耽误事了。”刘母找不到人,在后面催。   谢宥闭着眼睛,但还是能察觉到周遭的变化,一路杂草扫过,走了大概有一刻钟,路变得?开阔,木轮下的泥土路变得?更颠簸,似是泥砂混杂。   “往哪儿走?”   二?人说话声有了回?音,看来是进山洞了。   “这?边,这?边。”   听起来这?个山洞还有几个岔口,看来很难包围住。   等板车停了,谢宥被二?人抬起,放在一个四方的石床上,那石座上不知摆过多少个昏迷的人,光滑得?能倒映火光。   谢宥隐约能嗅到血腥和腐臭的气味。   “怎么连粗鲁的男人都往这?儿送,要杀人,搬到上头旧祭台去?,这?儿刚打扫干净。”   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还有拐杖拄地?的声音,大概就是刘父口中的丹花婆婆,上头旧祭台……就是的宕村那个木搭的台子吧。   刘母说道:“婆婆,您来看看,这?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   拐杖声靠近。   “确实是难得?的好相貌……不过身形不够柔美,也不妨事,有这?张脸,旁的都是小事。”   “要是让村里几个如?狼似虎的寡妇过来,指不定得?发春成什么样呢。”刘母的嘴巴也是不饶人,“还有一个妖精似的娘子,待会儿送过来。”   “嗯,甚好。” 第074章 二更   刘母再禀:“不过, 这次跟来的还有春安县的县太爷,和几个衙差要摆平。”   “县令带来的,那这人是什么身份?”丹花婆婆反应很?快。   “我家老头子说了?, 这个人是江南来的行商,只?是春安县主簿的旧交,没什么背景,这主簿如今也在?我们手里。”   她仍不放心:“县令为何事来村子?”   “为了?送我儿的尸首归家,顺道当个掮客, 这商人夫妇想买转胎丹。”   说到?儿子,刘母跪在?老太婆面前哭诉:“丹花婆婆, 你可要为我儿做主啊!那个岸尾村的安家儿子杀了?我儿子, 县令只?把人关在?牢里保护起来,摆明了?包庇,这个公道非得您来主持不可。”   “你想如何?”   “这些?人现都已经下药了?,只?等着您吩咐,再照旧俗动?手,若是没有您关照, 这几十年的营生我们也是不敢做的啊。”   刘母把人捧高,毕竟这位婆婆从几十年前就是沟通上下的,只?要她一句话,上头的大官顶着, 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刘母的请求, 丹花婆婆并未立刻答应,道:“最近上官有信儿, 说是官家派了?一位极厉害的提举来查盐, 又正巧逢得那县令,你觉得……会不会这就是那提举?”   谢宥听到?这句, 更加收敛了?气息。   刘母吓了?一大跳:“您的意思,难道这就是那位提举?”   丹花婆婆说完就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提举是什么官,值得这样以身犯险?   她见多世面,就是登州那些?官里稍微有些?身份的,她去求见,也得在?海大的宅子外门再外门候着,登上半日管事才能知?会到?主人家,让她见到?真佛。   京城派来查盐的提举,在?京官里都是极有身份的,不可能自己为人质,深入虎穴。   不过……也怕这会是饵料。   刘母惶惶:“婆婆,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这村里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   这村子里死一千一万个人都不要紧,她的生意绝对不能牵连出上头,丹花婆婆还不算老糊涂,转身要回?自己的石屋里去。   “婆婆,那这人要怎么办?”   “不管是不是饵料,都送往登州去,关在?地牢里审问?过,总不会错的。”   “那县令和主簿……”   “村里已经几年不干这样的事,不过也无妨,县令而已,上官们也能摆平,至于你说的那个安家,自己趁着机会去办,只?要做得干净,这债就找不到?你们身上。”   有了?丹花婆婆的话,刘母当即没了?顾虑:“多谢婆婆!”   听到?要杀县令等人,谢宥自觉此时时机已到?,正想起身,又听到?丹花婆婆说:“这有几枚转胎丸,你拿着。”   听到?转胎丸,谢宥止住动?作。   没想到?还真有这种药,他重新凝神静听起来。   可那刘母拿到?药,声音却并不见喜色的:“可是……这么多用不上啊。”   “这世上总有人想生男娃,你看那庙里拜的,除了?求财,就是求一举得男,没事多到?庙里走一走,咱们这生意能一直做下去。   我老了?,你腿脚勤快一点,以后这个生意指不定就交到?你手上了?。”丹花婆婆给她说自己的生意经。   她可不只?是做这一村的生意,只?是这儿人烟稀少,消息闭塞,村民又敬她如神,好让她藏匿罢了?。   “不过男胎不男胎也不打紧,生出别的东西来,那才是精贵,虽然要等几年的工夫,但都是论?金子卖的。”   刘母听了?,又是意动?又是害怕:“话虽如此,但咱也没有您这样的人脉,到?时只?怕镇压不住……”   “你是为上官们办事,你办得好,上头自然保你,我已经,哪里出过事?过几日我也该走了?,这些?种子你撒下去,就可以自己等收成?了?。”   “是。”   刘母面露喜色的,否极泰来,他们家这是要发达了?。   丹花婆婆视线又重新落在?昏睡的美男子身上。   她一生未嫁,奔走在?各个村子中,给登州那边送过无数童男童女,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让她说话时眼睛也忍不住往这边看。   “他这是睡了?多少时辰了??”   “回?婆婆,约   莫有一炷香了?。”   “再喂他一点药,把人扒干净验一验可有缺损。”   今晚人就留在?这儿,丹花婆婆清点完账目,让人搬走,就能过来再瞧一瞧。   忙活这么多年,马上就要退下,也该她享一享福了。   刘母让两个堂亲上来,就要把谢宥的衣服给扒了。   这年头,真是连男人都不安全了,崔妩本想再观望一阵,结果看官人要被染指,大声喊道:“谁敢玷污我官人的清白!”   谢宥听到她们要给自己喂药,本就打算起身,一嗓子喊得他差点没撑住手。   崔妩等人早已一路悄悄跟着进了?山洞,此刻她一发号令,元瀚带着护卫如同从天而降,将山洞里的几人围住。   丹花婆婆反应最快,见洞口被人堵住,转身逃走,但谁能有谢宥快,他甚至不用去追,踹出一枚石子打在?的老婆子的膝盖后,就让她跌在?了?地方?。   元瀚上前把这个至关重要的头目先抓住,其他三?个躲不到?哪儿去,很?快被按到?地上。   丹花婆婆灰头土脸地被押出来,只?觉万事休矣。   崔妩抱着手臂走上前来,狐假虎威道:“刚刚那根手指碰了?我家官人,自己切了?,要让我动?手,一整条手臂都不必要了?。”   这又是什么做派。   谢宥坐起来,有些?无奈地看向?崔妩,“别闹了?。”   她回?以甜甜地一笑,“人家也是着急你嘛。把山洞门守住,人都在?这儿了?,一个也别放走,盯着祠堂那边,别让他们有机会通风报信。”   丹花婆婆求饶:“求求大老爷饶命,您不是想要转胎药吗,我们有!我们有!”   她挣扎着要把手里的丹药都捧上来:“包生的,一定能生男孩!”   她此刻只?能祈祷这些?人不是那位提举派来的,自己那石室之中还有不少账目,绝对不能暴露出去。   其他三?个人也在?求饶,说自己愚昧无知?,知?道错了?,请大老爷饶命。   崔妩还不知?道有账目存在?,她捻了?一颗转胎丹在?手里:“那所谓必生男胎的药,又是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必生男胎的药,只?有把人害成?怪物的药罢了?。”一个声音从山洞出来。   众人看去,洞中的人也走到?了?光亮处,原来是周岷。   刘母先前才说给几人下了?药,周岷和几个衙差应是被搬到?宕村的祭台去了?,现在?又出现在?山洞中,丹花婆婆也往洞里逃,想来这山洞四?通八达,连通了?宕村和岸尾村。   只?是不见主簿晋丑其人。   崔妩见周岷来了?,也不惊讶:“周县令知?道这药?”   周岷点头:“我当然知?道。”   谢宥捻破了?药丸,其他的虽未嗅到?,但其中气味浓烈的几味药就是羊宝、仙灵脾、红花、川穹这种壮阳的虎狼之药已能辨别。   给孕妇吃虎狼药,这是什么邪方??   “所以世上真有这种生男胎的药?”崔妩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没有,”周岷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未出生时,我娘就吃了?这种药,希望生下一个男胎,后来我就被送去了?登州。”   丹花婆婆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登时有些?紧张:“你、你、你……”   她根本没想到?送去登州的怪胎还有活着回?来的机会,还当上了?县令。   “不错,我就是从登州死里逃生,回?来找你的。”   看来真相已在?眼前,谢宥等着她慢慢说下去。   “你既然这么好命,当了?县令,还回?来干什么?”丹花婆婆暗示珍惜前程,不要再搅和进这种事里来。   看到?这个十几年未见的人,周岷艰难克服着那些?痛苦的记忆,笑不达眼底:“我不回?来,怎么有机会再同您相见呢,登州那么多被折磨死的孩子,也都盼着能再见到?您。”   丹花婆婆抖如筛糠,被元瀚卸了?下巴。   周岷转身看向?谢宥和崔妩:“提举,娘子,这药就是我想给你们看到?的东西。”   谢宥问?:“这药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若怀的是男胎,吃下这个并不会有什么改变,若怀了?女胎吃下,那就很?有可能生下一个像我一样的怪物。”   “怪物?”   崔妩不明白,她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只?是不像男人一样长胡子而已。   “是啊,其实?我不该叫周岷,我原本应该叫周敏,我应该是一个女子,”周岷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前尘旧事娓娓道来,   “我阿娘怀孕时吃了?这种药,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腿间长了?一块儿肉,爹娘都以为我是男孩,对我疼爱有加,就算家中并不富裕,也从未短过我的衣食,听阿娘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早在?嫁了?出去,卖身银成?了?我手腕上的银镯子,因为我是个儿子。   可其实?我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等渐渐长大了?,我的胸没有长,底下那块肉也不长,甚至,我还来了?月信,我当自己是病了?,把这件事告诉阿娘,那时她的脸色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   后来阿娘带我去找丹花婆婆医治,那一天我从井里被放了?下去,被带到?这个石洞里来,再也没能回?家……”   崔妩默默听着,不敢再打断。   说着说着,周岷凄然一笑:“我喊了?一路的阿爹阿娘,到?了?登州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继承家业的男人,我是一个‘赔钱货’,是那个卖掉自己,换兄弟手上一个镯子的女人。   很?多原本生下来该是女孩的,因为她们的阿娘吃了?这药,就变成?了?和我一样的‘男娃’,知?道被发现,立刻就失去了?家人的喜爱,被卖到?了?登州,换作几十两银子……”   所以提举夫妻二?人并没有猜错,她确实?是来了?月信的女子,也是可以混过试院检查的男人。   在?周岷的讲述中,众人得以窥见当年事情的原貌。   从前的宕村民风彪悍,抢人抢地抢水源,落后愚昧的想法让他们弄出了?挖身涂面的杀人习俗,任何一个深山里的贫瘠村子都渴望强壮的劳动?力,失去了?武力,他们就会失去一切。   所以为了?追生男胎,村子里的人可以说是不择手段,若生了?女儿,不是溺死就是随意养活,嫁出去得个几两银子的彩礼帮衬她们的兄弟。   后来这位自称“丹花婆婆”的女人就来到?了?村里,带来了?一枚转胎丹,说是吃下之后必生男胎。   起初谁都不信,只?有一家连生了?七个女孩的人家,在?有孕之后毅然决然吃了?转胎丹。   十个月之后,那一家真的生出了?男娃。   见此情状,人人想求神药,丹花婆婆就在?这个村子住了?下来,慢慢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结果几年之后,第一个家生下男娃的就找来了?,说自己生下的根本不是男娃,而是女娃,丹花婆婆一点也不惊讶,只?说:“这事好办,这个孩子你给我,我给你们五十两银子,如何?”   当时嫁一个女儿有五两银子的彩礼已是丰厚,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三?年的嚼头,谁会不心动?,   有了?银子,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没人有不乐意。   于是,生出的女娃岁数到?了?就交给了?丹花婆婆,男孩若发现并非真的男娃,更能卖上不菲的价钱,毕竟本来就是女儿,侥幸生成?一个怪样,反倒比原先更挣钱,村子仍旧那么兴旺。   后来自己村中的女娃卖出去还不算,更是到?处打听消息,帮着丹花婆婆哄骗别村的孕妇,致使整个春安县都少有女胎出生。   凭着这门生意,就是灾年,宕村也没有人饿过肚子,他们越发崇敬丹花婆婆,将她视之为神仙。 第075章 火起   火把在石壁上?爆开油点, 周岷还在说着:   “登州的盐官什么没有见过,寻常男女早就玩腻了,我?们这些人过去, 为?的就是讨一口怪异猎奇。   他?们让我?袒露奇怪的身体,眼睛上?下看,嘴上?一直说着恶心?,对待我?们更是极尽侮辱,有时候还不够, 他?们要亲自上?手,给我?不够显眼的地?方穿个?洞, 再拉长一点……   宴席上?, 常有受不住的女孩反抗,会被丢去狗圈去,有被玩死的,随便就抬出去了,大官人们上?茅厕不出厅堂,让我?们四面围住他?, 就地?解决,再滴水成冰的日子,我?们也□□……”   周岷的神   情麻木,眼泪却在叙述中猝不及防地?滑落。   真奇怪, 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为?什么还是会哭?   周岷……不,该叫她周敏, 她一句句说着, 像是把自己那副怪异猎奇的身躯打开来,任人品评。   而在登州, 在那些纸醉金迷的酒宴上?,她也是那么做的,那些喷洒过来的酒气、那些油腻圆鼓的脸上?发出笑声、那些凌乱在身上?摸索、指指点点的手的,她像狗一样地?爬,给每一桌奉酒,她像被串牛环一样……   崔妩不是性情软弱之人,可听着周敏自陈,看她如同在把自己打碎,她几乎想让她别再说下去。   可这些是经?历,也是证词,周敏要申冤,选择说出来,谁也不应阻止。   崔妩背过身去面对着石壁,喉咙像哽了一团棉花,忍耐着如同被拖进周敏记忆里一般的难受。   回忆也让周敏浑身颤抖,她却咬着牙,含着血,把旧日伤口揭开与众人看,说完那些血泪和就的过往,她看向丹花婆婆:“这些,你都知道吗?”   被质问的人不敢说话,也说不出口,元瀚一直在听她说,低着头?藏住泛红的眼睛,见老?太婆不答话,又用力了一些,她发出几声含糊的求饶。   周敏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后来我?就遇到了一个?盐官,他?玩得更别出心?裁,想知道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脑子还能不能用,就给我?良籍让我?能读书?,我?抓住了机会,白日当学子晚上?当妓女,但他?也只敢让我?去考乡试……   幸好啊,没两年他?被抄家,我?逃了出来,躲着读书?,之后就上?京赶考……”   她看向谢宥,缓缓跪下:“宕村送出去的怪物不止我?一个?,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个?,为?了这份运气,我?得为?他?们竭尽全力,提举,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将那些畜生抄家!砍头?!”   周敏深深伏在地?上?。   “就算不能,也请您一定不要视若无睹!”   膏粱枉造人世苦,喜怒间百姓兴亡。   冷静如谢宥,也不免动容,说道:“我?从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崔妩不知道周敏怎么能说出自己运气好这句话,她分明是最不幸的人。   松开深陷掌心?的手,她上?前一步:“也算我?一份吧。”   谢宥看了妻子一眼,上?前扶起了周敏:“放心?吧,我?们夫妻定不负你重?托。”   早在周敏称呼“提举”时,丹花婆婆的冷汗打湿了衣衫。   竟然?真是提举来了!   这样查盐,怕是不妙。   现下谁的命都打紧,要紧的是石室里那些账册。   丹花婆婆无视元瀚的压制,使劲扭晃着身子,从身上?滚下一枚黑丸,用身体捻开,立时散出不少黑烟。   谢宥等人担心?烟雾有无毒,都掩住了口鼻,给了丹花婆婆机会,她一拳打了元瀚的眼睛,然?后像黄鼠狼一样窜进了烟里。   “长风——”   周敏一声呼唤,黑漆漆的山洞里传出一声鹰啸,好似神鹰现世,直飞入烟雾之中,将烟击散,又飞入了漆黑的石洞更深处。   鹰啸声在山洞里回响,为?他?们指明了黑暗中丹花婆婆逃窜的方向。   谢宥追得很快,他?无视脚下未明的路况,以无人能及的速度在山洞里穿行,鹰啸声一直在前面,甚至踢到了丹花婆婆丢下的拐杖。   崔妩也跟上?了,但山洞岔路很多地?势起伏不平,她扶着的洞壁,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就慢了许多。   她没往前走多久,谢宥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人。   存放账册的石室并未着火,丹花婆婆倒了火油,火折子还没吹着就已经?被谢宥拿住,也多亏了她,让他?发现这么多的铁证。   鹰在洞顶翱翔一圈,落在周敏的肩上?。   “这是你养的鹰?好厉害!”崔妩有点羡慕。   周敏摸摸老?鹰的头?,从竹筒中倒出碎肉喂它,“这是我幼时喂养过的一只野鹰,喂了三五年,这么多年我又回到春安县,它原来一直记得我?,我?就将它带在身边。”   禽兽喂养三五年都会生出感?情,她的父母却在知道她不是男娃之后,狠心?将她买到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人有时候真是禽兽都不如。   “真好,来日我?也养那么一只!”崔妩将一块擦眼泪的帕子给她。   似乎是要刻意要忘掉先前伤感?的气氛,周敏将老?鹰往前举了举,让崔妩摸了摸脑袋。   转头?看石室里的账册被收拾出来,摆在了谢宥面前。   周敏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小?册子,“这些是丹花婆婆卖到登州的女孩名册,还活着的都记在上?面了,但……这也是两年前的名册了,怕是还有不少死于非命,她们分散在各府,上?面还有我?旧日奴契,想来提举会用得上?。”   谢宥接过册子,道:“多谢你。”   “交代?了这些,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周敏没有惧怕,反而带着眼泪在笑。   崔妩正要说话,谢宥已经?开口:“功名是自己考的,又交代?了这些事情,在刘彦案上?算是将功抵过,本官会保你。”   “多谢提举恩典。”   周敏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一个?人带着一只鹰就这么往回走。   她就这么走了吗?崔妩望着她的背影,听到她细细地?感?叹一声:“雨停了,今晚月亮真好啊。”   周敏的背影在山道上?伶仃,渐渐被黑暗吞噬。   “她是去找晋丑了吧?”崔妩道。   谢宥也这么认为?,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办:“如今与案的人都在这儿了,只待问完他?们的口供,再将村里那些捉拿,这不是一个?人一时犯的案子,而是持续几十年,所费时日定然?不短,定刑必要清楚,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为?恶之人。”   “嗯。”   四壁的火把被点燃,山洞比寻常屋子还光亮几分,嫌犯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藏不住,只是火油的气味刺鼻。   崔妩对问供没什么兴趣,就在山洞外透气,夜风扑凉了脸,她吸了吸鼻子。   远处黑夜里好似有一个?红点在摇曳,可渐渐地?,那红点在扩大,舞动出了橘色、黄色,变成了一座拔地?而起的、会呼吸的山。   那是……着火了?   这座因落后愚昧而滋长起邪恶的村子被熊熊火焰覆盖,冲天的火光扭曲狂舞,凌乱的光跃动在夜幕之下。   这么大的火怎么没听到人声,也没有人逃出来,更无人救火?   周敏呢!周敏是在村子里吗!   崔妩直觉出了事,而且和周敏有关,她抬步朝村子里跑去。   周敏已经?得了宽大处置,若是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就只能等着秋后处决了……   崔妩一意朝村子里走去。   听到那样一番话,她没办法对她置之不理。   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崔妩跑了过去,是晋丑站在那儿,火搅动的热风飒飒摇动他?的衣袍。   “周敏呢?”   晋丑回首看到是她,脸上?的笑得哭还难看:“现在,我?的恩算是报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祠堂吃饭,周敏在饭食里下了药,除了运送你们离开那些,全村的人都昏迷了,整个?村子谁都逃不出这场大火。”   “那周敏呢?”   “她说她不想再走,她走不动了。”   崔妩抡圆了胳膊,“啪——”地?抽在他?脸上?。   熠熠火光里,他?脸上?浮现茫然?,似乎不明白崔妩这一巴掌是为?了什么。   “要是我?们这样的人都信了这句话,早十年前就该死了!”   晋丑的瞳仁紧缩。   “我?们活到现在,是最不信命的!都爬出来了,都要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想要放弃自己的命!”   她气晋丑一个?落过泥潭的人却看不清。   晋丑仿若大梦初醒,“你是说,她不想死……是不是?”   可周敏踏进大火里时,是那么的义无反顾。   崔妩忍住再抡他?一巴掌:“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分头?找!我?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把她拖出来!”   晋丑冲进了   村中,崔妩仰头?看着烈焰迅速吞噬过一间间屋顶,深吸一口气,也走了进去。   她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她只是见不得。   见不得周敏受过那么多苦,明明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一辈子被苦水填满的人,凭什么不能过点好日子,为?什么还要走上?绝路!   大火是以祠堂为?中心?点燃,两旁的房屋接连着火,屋舍大都低矮的,村民都在祠堂里昏睡,浑然?不知身处火海之中,也有被火燎得身上?剧痛而醒,却手脚发软,爬不出来,点火的人不肯给一点生路,将四面都堵死,醒过来也逃不出去。   祠堂里的人喊叫着,是呼救还是哭嚎已经?分不清,就这么活生生烧死,空气里的有肉的焦香味。   崔妩从祠堂经?过时那里已经?近不了人,她打湿了帕子,远远避开着火的屋子,四处张望。   老?鹰在夜空盘旋,长啸着再次为?她指路。   她终于在村子的中央找到了周敏,未熄灭的火把滚落在一旁,她呆呆坐着,等待火焰或是倒塌的房屋将身躯吞没。   崔妩将火把踹远,拉住她的手臂往村外拖。   “您怎么来了?”   周敏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位提举娘子。   崔妩一边拖一边质问:“你为?什么忍了这么久,这一把火,十年前你就可以烧,既然?烧了,你又为?什么不走!”   周敏更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晋丑说提举夫妻能帮她,却从未说过崔妩的身份。   她呆呆地?答话:“宕村没了,还会有无数个?宕村,只要那些官还在,还会有无数孩子落难,若有一丝机会,我?想搏一搏,借力也好,只要能扳倒那些大山,能让很多人免于这种苦难,我?这条命本也不算什么。”   所以她才要引谢宥到这个?村子来,亲眼看看这些罪恶扭曲的生意。   崔妩听完有些怔愣。   她可以藐视权贵,嘲笑蠢人,却头?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从小?没人教过崔妩什么是好坏,她是在恨里滋长出来的毒草,随心?而为?,不做一件好事。   周敏流落登州,更是见惯了恶意,可她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坚韧高洁,不因被世道辜负而心?存恶念,还想竭力去救更多的人……   崔妩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因为?心?疼,崔妩才更加生气:“既然?有人申冤了,为?什么还要点这一把火!”   明明那么努力考了科举,当上?县令,这件案子也有人接管了,那边在审问,这村子但凡违犯过律法的,一个?都跑不掉。   凭周岷的本事,以后要过富足平安的日子一点都不难,可这火一烧,几十条人命落在身上?,被阿宥抓到,她就只能等着秋后处决。   “我?也会怕的。”周敏轻声说。   “我?怕提举言而无信,怕他?畏惧强权,可我?也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下一次巡盐该是什么时候,下一个?官员也能否有这份才能和决心?吗?不过你既然?愿意来救我?,至少让我?明白,你们是好人。   将那些证据交出去之后,不管登州的盐官会不会得到应有的惩治,这一村的人,都跑不掉的。”周敏早就想好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似乎怕崔妩指责,她说道:“你放心?吧,这村子里没有无辜的,伤人性命,下药害人,贱价卖女,得来的银子再给儿子读书?、娶妻,放心?吧,我?这把火烧不到无辜之人身上?,我?不想等了,也不想让任何一个?人跑掉。”   周敏越说越沮丧,“崔娘子,你不用管我?的,我?这是死罪,不该让你们为?难。”   说完她又要走回火里去。 第076章 落定   “别走!”崔妩拉住她?, “你已经从泥沼爬出来了,报了仇,你会有更好的?日子, 不要?死!”   “可是我还是杀了人,满村的?人,杀人偿命,这天地?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周敏流下的?眼泪映着火光。   崔妩激动地?说:“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尚被?这天地?包容于温柔富贵之地?,凭什么你不可以?登州那些人都该死, 你难道不担心我夫君没?有达到你的?期望吗,你难道不想看看结果吗?”   “我?我想的?……”   只是周敏害怕那一天不会出现。   她?并不天真, 要?清空一地?蠹虫哪是易事, 只怕层层重压之下,到最后谢提举也扛不住。   “那就留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晋丑从前也是那么说的?,现在倒好,看你跑进去也不拦一下, 真是蠢出生天了!”   “他……现在在哪?”   “他也冲进去找你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蠢,还没?出来。”   “他还没?出来?”   见周敏要?冲进去找,崔妩赶紧拉住她?:“别管他, 反正是乌龟命, 死不了的?。”   说到晋丑,崔妩戳着身?前的?草:“其实, 你是想要?晋丑来找你吧?”   “晋丑……”周敏说起这个名字, 有些怅然,“他与我只是恰好志同道合, 成了给我出主意的?人,旁的?就没?有了。”   崔妩不信,自?己能?误会二人的?关系,就是他们之间气氛自?与别者不同,再?看周敏此刻神情,并非无情。   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了。   崔妩立刻就猜出周敏是在意自?己与常人不同的?身?体,说道:“你看,你连死都不怕,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娘子,要?是往前再?走一步,说不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呢?”   “崔娘子洞若观火。”   她?抱臂仰头:“怕了吧?”   “不怕,我只是不想让人为难,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也改变不了,就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我就很敢想!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土匪,但就是嫁给季梁城里最好的?郎君,你为什么不可以想?   晋丑虽然嘴欠,脑子比我差了不少,但为人正当,还算值得?托付,就算你表明了心意,他未与你好,你也尽可以再?去喜欢别人!谁敢对你无礼,凭你的?聪明,狠狠报复回去就是,人嘛,活得?理?直气壮一点!”   崔妩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一套土匪作风。   周敏低头笑了一下,这是今夜她?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   “是我不想跨过去,一个人很好,感情可以珍藏在心里,不必非得?寄托在谁身?上,我并无那个执念,崔娘子,今夜托你捡回了一条命,我便欠你一个恩情,盼有相报之日。”   崔妩看着她?笑,心里更加愁闷。   若是她?能?托生在寻常人家,性子又如此温柔恬淡,定是一位长辈疼爱,同辈敬重的?闺秀。   她?明明值得?最好的?日子,却偏偏让一枚转胎丹坏了半生。   也是,男子有什么好当!他们只是恰好掌住了所?有权柄,这世间最浑浊蠢钝的?就是男子!   周敏见崔妩在那儿自?己生闷气,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初见她?如神仙妃子一般,周敏真未想到提举娘子是这样性子外放的?人,她?犹豫地?问了一句:“咱们真的?放晋丑一个人在里面吗?”   “他烧死最好!对了,你可知道晋丑帮你出这些主意,他自?己的?算计是什么?”   崔妩变了一张脸,问出一连几日的?萦绕在心的?疑问。   “这话,我来答你会比较好。”   背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   崔妩猛地?扭过头。   方镇山!   晋丑跟在他身?后,因为寨主来了,他才没?能?找到周敏。   崔妩者这才意识到,晋丑所?谓的?报恩,逃出漆云寨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他是在帮方镇山筹谋一些事情。   方镇山没?有回漆云寨,而是来了登州,为什么!   在崔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晋丑走上来,将周敏带到远处去。   方镇山走近她?,拍拍她?的?肩:“你夫君要?查盐,我这个做丈人的?当然要?帮忙。”   崔妩慢慢扯下他的?手?,一脸戒备:“你到底要?干   什么?”   “帮你们来宕村拿些证据,难道不是好事吗?”   确实是好事,让他们找到突破口整治登州那群狗官,但是——   “我是问你的谋划是什么?”   方镇山郑重其事地扶住她的肩膀:“方定妩,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所?以呢?”   “所?以,女儿……”方镇山一双睛瞳注视着她?,雄狮仿若重回壮年,“为了你,我会征战到死。”   崔妩怔怔看着他,心跳逐渐加快:“你要去做什么?”   “你老子要送什么东西给你,那当然得?十拿九稳了再?告诉你,只是现在你不可再?耽于情爱,变成一个只知道跟男人走的?蠢物,那时,你就什么都配不上。”他大手?戳了戳崔妩脑袋。   性子不大?讨喜的?女儿冷笑对他:“是,烂摊子也一声不吭就丢给我。”   方镇山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些都很重要?,况且老爹我场子太多太杂,京城那么远,有一两个管不到也是正常的?,你把这些地?方牢牢握在手?里,以后绝对错不了。”   “那你们的?图谋是什么,又和谢宥有什么关系?”崔妩始终有被?阴谋萦绕的?感觉。   “谢宥若是能?看得?明白?,他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方镇山还是不够信任女儿,他担心崔妩嫁了人之后,一颗心想着男人,把夫家的?利益当成了自?己的?利益,背弃他这个父亲。   他得?慢慢把女儿从谢家剥离出来,才能?放心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   他宽慰道:“他是我的?女婿,我当然不会害他,父女离心,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崔妩不听他安抚,而是沉声说道:“方镇山,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大?靖朝的?军队,西?北二边屯师数万,定州屯兵二十余万,北厢禁军二十万,各路乡兵四五十万,更不提各个军镇……你凭什么觉得?凭一个漆云寨就能?和朝廷作对。”   正因如此,崔妩对寨子的?前景并不看好,方镇山要?么一辈子当土匪,被?皇帝心血来潮带兵剿灭,要?么受招安,做个安抚使,可他透出的?意思,是要?和朝廷分庭抗礼。   这天下未逢乱世,哪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老子问你,要?是有机会给你当皇帝,你敢不敢干!”   这句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在崔妩整个头皮上炸开,但她?极擅收敛情绪,只是微微睁目,紧盯着方镇山,   “你年纪那么大?了,别在什么地?方又被?人骗了,老本?都赔进去。”憋了很久,她?问出这么一句。   方镇山这简直像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话,崔妩必须保持冷静。   “老子当然知道,我心里有数,放心吧,这是一件双赢的?事,你早晚会明白?老子的?苦心。”方镇山揉乱她?的?头发。   “行了!”他拉着崔妩往外走,“走吧,咱们回江南去,还有很多事情要?你接手?,老子要?证明给你看。”   “我还不能?走。”她?抽出自?己的?手?。   方镇山胡子炸开:“怎么!你难道真的?,一辈子在他家伏低做小伺候人?”   崔妩道:“我不在,谢宥没?法专心办好登州的?盐务。”   方镇山一想是这么个理?,那小子要?是以为娘子被?人劫走了,不管登州的?事直接追下江南也不好办,便点头道:“等他办完了登州的?事,我再?来接你。”   最终方镇山只是带走了晋丑和周敏。   崔妩独自?站在冲天的?火光前,回忆周敏的?每句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给她?带来的?触动会为什么大?。   火势已经吞没?了整个村子,忽然,她?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转过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眉心紧皱,里头是无法形容的?慌张。   谢宥终于来了。   在确定到她?之后,里头的?急切不安化作愠怒:“你为什么突然跑开?”   谢宥把她?扯到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话里根本?压不住火气,任凭再?冷静,也被?她?这些做法搅得?难安。   “阿宥……”   “这儿到处都是火!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过来?”   天知道他听到崔妩突然不见,村子又燃起大?火时,到底有多担心!   崔妩有些慌乱:“没?有,我担心周敏和晋丑……”   “你管这些事做什么!”   谢宥劈头盖脸地?质问,暴露了他仍旧无法平复的?情绪。   崔妩默然,咬着唇不说话,火灰飞扬沾到她?的?脸上,乌黑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火光。   “对不起……我们先离开这儿。”   谢宥将她?再?拉远些,半跪在她?面前。   崔妩站了一会儿,趴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谢宥站起来,把背上的?人往上带了带,背着她?走下山道。   石洞那边的?审问还未完,这边已经死了整个村子的?人,谢宥也不必在问供上耽搁工夫了,如今安顿好背上这位祖宗要?紧。   因为谢宥几句重话,夫妻俩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崔妩摸摸他的?脸,语气带着安抚:“阿宥,我没?事的?,不是好好在这儿嘛,你别总是太担心我。”   “我永远不可能?不担心你。”   “这不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一句话,让她?眼眶泛酸。   他这样说话,让她?以后怎么从他身?边离开……   谢宥也知道自?己情绪过火了些,眉尾垂下,他低声道:“你别总是这样突然消失,你这样我什么事都没?办法做……”   崔妩爬高了一点,把脑袋往前探,贴住他的?脸:“我只是看到这边突然起火,只是想来看一眼。”   “方才是我不对,我不放心你是我的?事,不该跟你发脾气,你在意周敏的?事,过来看一眼,并没?有错。”   “才没?有……”崔妩抱得?更紧。   “他们人呢?”   “都在火里了……我看他们走进去,想追……”   崔妩扭头看着照亮了几乎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熊熊大?火,就当那个周岷已经死在火里吧。   谢宥叹气:“她?终究不能?尽释前尘。”   但这不是周敏的?错。   无论她?是周岷还是周敏,都无愧于任何人,半生磨难却仍心存善念,这般决意赴死,性情高洁者不得?善终,实在让人惋惜。   崔妩没?有应声,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岸头村就这么覆灭在了一场大?火之中,这么多年的?罪孽焚烧殆尽,一场雨过后,山野空寂,天空晴蓝如洗。 第077章 落日   上?山时是一队人, 下山也是一队人,只是少了两个,队伍变得沉默。   那些亲耳听过周敏自叙的衙差抬着箱子, 拉着仅剩的四个囚犯,各自沉默着。   车队和人马都在山下官道旁等着。   马儿在低头吃着路边的青草,妙青拿着鞭子在打河岸边的芦苇,芦苇花像雪一样飞出来。   “娘子,你?们终于下来了, 山上?怎么样,县令和主簿呢?”   看到他们下山, 妙青收起鞭子迎上?来, 扶着崔妩上?马车,嘴里问?个不停。   “妙青,我先歇一会儿再同你?说吧。”   看到娘子明显心不在焉的神情,妙青安静下来。   谢宥并未上?马车,而是在下边同几个衙差说话?:“你?们是春安县的衙差,原本该回县衙去, 但本官要办的案子不能走漏一丝风声,更担心你?们之中有登州那边的耳目,所以此程你?们都不能走。”   几人互相看着,跪地抱拳道:“我等愿听提举差遣!”   崔妩洗过脸, 枕在窗沿, 远望着外边的河滩,芦苇花被风卷起, 那一袭清瘦的官袍恍惚近在眼前?。   不知道周敏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崔妩与未上?山之前?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她甚至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将来真当了皇帝, 招周敏做官该多好,她是女子,又有才?能,肯定比那些长胡子的迂腐老头好用得多。   念头刚一生发?就被崔妩甩出去。   真是被方镇山哄得昏了头,这?天下那么大,光是从京畿走到京东东路都要一个多月,哪里是一个漆云寨吃得下的。   车队重新启程,崔妩散了头发?卧在谢宥膝上?,他则翻阅着那些证据。   丹花婆婆的账本十?分陈旧,持续了几十?年的交易一   笔一笔记在账册上?,上?头所记“阴阳人”三个字,想来就是指称周敏这?样的人。   原来这?些“阴阳人”也是可遇不可得的,不是所有吃下转胎丹的女胎都能生下正常的婴儿,有许多是畸形,多是扔下山谷去,所以要得到外表正常的“阴阳人”既难得又耗时间?,才?会受人追捧,价比千金。   听到谢宥的呼吸声,崔妩问?:“怎么了?”   他只是将手中的册子交给她看。   “当真丧尽天良。”   崔妩看得一下坐了起来,又扫了一圈四周都堆上?的账册,皱眉道:“官人,这?些证据多到……整个登州官场几乎不见清官,真的能抓完吗?”   连她自己都不大有信心。   “很难,而且官家只许我在登州查盐,行事有皇权特许,但与盐茶无?关的,只能送予京中监察御史。”   不过有了这?些名册账本,还有肃雨的暗访,再加上?太子派来的阮娘助力,谢宥心中已逐步有了布局。   崔妩将册子放在一边,把脸埋在谢宥的衣襟里,脑中所想已不在登州。   要是她是皇帝,一个贪官都走不了!   不是……都怪方镇山!   他说的那些话?一直绕在她脑子里,赶都赶不出去。   偶尔静下来,总会想起那个穿着常服、受天下人三叩九拜的儒雅男子,那些被送去登州的年幼无?助的女孩……   皇帝、百姓……中间?到底隔了多远?   若是有机会她来做皇帝,她会怎样,她能做得比现在的皇帝更好吗?   此刻,金银珠宝渐渐失去诱人光彩,变成了年幼女孩们乌黑的眼睛,眼前?好似浮现了那把龙椅。   崔妩其实根本没见过龙椅,她就想象那是一把金灿灿的宽大的椅子,放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羽冠、玉冠、花冠……她都戴过,十?二旒通天冠却?没戴过,不知道适不适合她……   想想就算了,古往今来何曾出现过女皇帝,而且兵戈一起,天下生灵涂炭,崔妩做不起这?个大恶,到时莫说皇帝派几万兵马来剿,她夫君第一个就要来剿了她。   想着想着,崔妩又在摇晃的马车中睡了过去。   谢宥将她抱稳,翻阅账本的动作轻了许多。   —   马车一路往东去,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有了海水的气味,登州临海,风又比别处凛冽许多。   崔妩披上?了大氅,好像都能看到长长的海岸线,和,她开始期待起书中所说的百里盐场,大蜘蛛一样的海蟹,她还从没来过海边,“听说海中有鲛人?”   “那只是传说罢了。”   “前?朝有人从这?儿乘大船,去寻海外仙山,求长生之法,不知道求到没有。”   “应是没有。”   看了一个多月的山石草木,在看到大海那一刹那,她站在马车前室使劲儿踮起脚,也看不到尽头,海面和天空成了一个颜色。   “哇——这?海若是乘船到对岸去,要多少时日?”   她张大嘴,吃了一口咸乎的海风又闭上?了。   谢宥光是看着她,唇角便?带了笑,答道:“怕是要以年计。”   “真大啊,掉下去可就麻烦了。”   “是啊,你?得小心些。”谢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进马车,崔妩还不肯,甚至要拉着谢宥出来,兴冲冲道:“我们看日落好不好?”   “日落的时候我喊你?,此刻已近冬天,你?吹那么久的风要得风寒的。”   今年小病小灾实在不少,崔妩只能听劝,和他坐了回去。   日光隔着车帘只照进一线,落在相拥亲吻的二人身上?,亲足了今日的数。   崔妩抿着软熟的唇,迷离的眼睛瞧着从他的下巴、经?过鼻子、额头的那线日光,折射出熠熠流光,让清冷的五官多了些惑人风情。   她手指自下巴抚上?来,落在他鼻尖上?,轻得似蝴蝶停留,呢喃道:“再亲我一下。”   崔妩这?阵子,怎么说,似乎有点姣,总是缠着谢宥要这?要那。   从前?是谢宥抓着她,现在反倒是她摸进谢宥的净室,踏进他的浴桶里,主动搂上?夫君的脖子。   沾水的薄绸还能挡什么,紧贴着将雪白坠团儿描勒出来,看得谢宥火起,崔妩可恨的还不止这?一桩,就这?么点勾引之事也做不好,咬着牙乱墩乱套,没有章法,那阳货船头翘起,眼儿馋得,都吐羹浆了,她还没狠心坐下收容了它。   谢宥被逼得站起来,抓住人给她抟得哀哀求饶,闹得水花扬飞出去,没剩多少水,净室里也没一块儿好地。   谢宥在她往前?走了几步,快摔到地上?的时候,把人捞起抱出来。   之后崔妩就躲着他,谢宥的手一挨到,她就埋怨自己还疼,等过几天好了,又跟热情小狗似的凑上?来。   对于崔妩的亲昵,谢宥很是受用,疼爱起她来根本不惜气力。   此刻听她请求,怎会不如她所愿,搂着腰收力将人抱近,自上?而下追索到她的唇。   那束日光快速从他脸上?退去,谢宥与她躲到了昏暗里,衣衫绞绕在一起,崔妩仰头,沉浸在痴缠难分的氛围之中。   日光拉出越来越长的斜线,谢宥出声,让车队暂时驻足。   整个车人都未到过海边日落,所有人都有些兴致勃勃,崔妩捂着半张脸也出来了。   今日天气真好,浮云几缕,太阳缓缓西沉,和海面连在了一起,海水成了金色,金灿灿得像在呼吸,整片苍穹如水面漾开了无?数金红、橘红、浅红……   千万种颜色在不断变化,流光溢彩的天幕近得仿若触手可及,浪花将光辉一层层推到面前?。   原来白日落幕,是如此恢宏璀璨的大事,崔妩在别的地方从未发?觉过。   她未挽的发?丝上?,一会儿是灿金色、一会儿是橘红色,颜色逐渐消散,不知不觉日头彻底落入海中。   眼前?黑昏昏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一个剪影,她窝在谢宥怀里,没有彷徨。   “我想这?样,就过了一辈子。”   发?顶传来这?么一句。   崔妩还沉浸在海上?落日的美?景中,呆呆说道:“我也是。”   纤细雪白的手指揪紧他的衣摆,崔妩眼神恢复清明,登州的事办完方镇山就要接她去江南,她真的要走吗?   —   入登州城之前?,他们在城外驿站留宿了一宿,这?是最后一次停留。   驿站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这?个时节正好是板栗砸头的时候,谢宥在书案前?给各处回信,崔妩和妙青在低头把栗子毛茸茸的外壳踩掉,把黑红的栗子捡进框里,玩得不亦乐乎。   傍晚,崔妩端着煮好的板栗走进案卷堆积的屋中。   肃雨正在书案前?回话?:“两日后有位监场使要过大寿,宾客名单已经?拿到,还有几个盐仓主事,多进出的盐监家中……”   崔妩在旁边低头剥着板栗,心中暗暗咋舌。   肃雨所禀事无?巨细,现在就连那些盐官家中的狗生了几个崽子,公的母的,谢宥都能知道,渗透能力堪比皇城司暗探。   那些盐官们还以为?查盐是谢宥到达登州才?开始的事,实则在未出京之前?,连京城的榷货务、都盐案都被谢宥扫一遍,合出的一个名单,早早让肃雨来登州盯着他们的动作。   谢宥要抓紧时间?,分秒必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彻查到底。   等肃雨离开,已经?是三更天了。   谢宥嘱咐崔妩:“明日就进城了,你?要与我寸步不   离,若我不在,决不可离了护卫保护,在那城中认识的人都不要相信。”   前?路不知道是怎样的风雨,自己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妻子。   “好了,宕村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崔妩将剥好的板栗喂到他嘴里,“阿宥,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就算贪钱的不能抓干净,害命的总不能放过。”   方镇山既然要带她走,周敏大概也会在登州。   崔妩惦念着,想让她看到那些人被砍头的场面。   谢宥望她嘴里塞了一颗栗子:“此事何须你?嘱咐,就算是官家不让办,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诏令有所不及。”   在皇帝阻挠之前?,那些贪官污吏都跑不了。   —   登州城,东盐场监场使魏马平家中。   今日是魏马平的四十?五大寿,他裹着寿衣正窝在自己黄花梨万寿纹宝座上?,等着各处下官和庄头上?来敬酒。   “魏场使真是福寿无?双之相啊!”下官对着宝座上?“肉山”夸赞道。   魏马平听得高兴,就着美?姬的手,眯缝着眼睛喝下一盅美?酒,“啧——”了一声,甚是舒坦。   下首的门客道:“听闻查盐的司使已到登州,场使觉得瞧着那位,可是好相与的人物?”   昨日官家派的提举盐茶事总算到了登州,府尹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架势甚大,但魏马平这?等官只配远远看着,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他这?种小卒,就算递帖子,司使也不会赏脸露面。   “提举盐茶事,又是司使,哪是我等小卒能请到的,不过虽不在上?官眼前?,却?不能不尽心,咱们还是得备份礼,表个态度。”   不过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场使,在这?儿登州城扎根多年,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   登州白花花的盐带来了白花花银子,他们盐官在这?个地方,就是比知州、参军要体面得多,俗话?说京官高三等,他们盐官在这?儿就是一等。   “那外头是什么声——”   魏马平还未问?完,马蹄就踏碎了金镂的屏风,直直撞到了魏马平的脸上?,踏翻了他身前?的桌案。   “哎哟!”魏马平痛呼一声,没弄清怎么回事,骑马者手上?套索一甩,绕上?他的脖子,策马转身飞驰而出。   肥胖的身体被拖拽着,扫翻了厅堂中的桌椅盘盏,又“砰”一声卡在门槛上?,几乎要撞断了他的脖子。   魏马平为?求自救,只能自己爬出了门槛,被绳索继续拖拽着往前?院去。   魏家前?院也是一样的奢靡流丽,不似京城官吏宅院整肃,魏马平被拖到了院子里,参宴的人四散奔逃,雕栏画栋的院子里头孔雀东南飞。   朗朗天光之下,一袭紫袍的年轻相公长身玉立,莫说姿容远胜这?些年魏马平经?手过的胭脂郎君,一身气度更不是等闲富贵子弟可比。   “肃雨——”谢宥开口,套索从魏马平的脖子上?松开。   魏马平这?才?死?里逃生,疯狂地喘气想要开口质问?他们怎么敢闯进官吏家中——   在看到紫袍相公腰上?的金色鱼符时,魏马平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撅过去。   “等不及让府里人传话?,就请魏场使出来了,还请见谅。”谢宥有礼道。 第078章 登州   “不敢, 不敢……”   魏马平被勒得都要口吐白沫了,还?拱手跪拜,“谢司使?饶命!”   “魏马平——”谢宥展开手中名册, 开口似携风带雪,不带半点人味,“东胜盐场使?,主管晒盐工吃住银饷,所管盐场账目杂乱, 偷漏白银十二万两,倒卖盐引, 牟利二十万六千七百两, 嘉懿三年,从春安县进童女?三人,嘉懿四年,抛五名晒盐工尸首入海,五年,以一万两白银和两名童女?的贿赂监官……”   谢宥慢慢念出他?这些年所犯罪责, 册子翻过很多页,摊开来甚至比一个人还?高。   魏马平越听越知道自己怕是要大限将至,这位司使?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将他?念出来,是想索要不菲的财物, 还?是真打算杀鸡儆猴?   这般大的阵仗, 查盐第一刀就砍到了自己头上,要是不斩下, 那上官的威信在哪里。   心里疯狂盘算着能找哪一门关系保住自己的性命。   “司使?……下官受淳王所托, 每年为淳王打理登州的产业,而且下官内子和吏部侍郎夫人更?是亲姐妹……”   魏马平赶紧报出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盼着对?谢宥有所震慑。   谢宥停顿了一下,魏马平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   他?却说:“场使?莫急,本官还?未念完。”   即使?谢宥未曾疾言厉色,但他?身量几高,魏马平跪着仰头看去,更?慑于他?不疾不徐从容笃定的气度,不敢再贸然开口。   这位司使?不但姿容出众,声音更?是击玉一般清正冰凉,若放在平日,听他?说话该是一种享受,但现在听来,无异于凌迟。   直至念完,谢宥才?问:“这些,场使?可认罪?”   认,还?是不认?   魏马平选了装傻:“下官对?司使?所言之事一无所知,不知上官,这是别的官吏所犯,还?是府中人管束不到所犯,尚未可知。”   “本官没那么多时间,你若认罪,就地正法。”谢宥出现在这里,一切就已尘埃落定了。   “下官不认!其中不少?是捏造污蔑!”   魏马平不甘心,甚至恐吓道:“上官不审不查,就此构造冤狱,下官死不瞑目,下官的同僚和皆是刚正不阿之人,他?们?一定会为下官——”   魏马平的慷慨陈词一停,还?未威胁完,眼前的司使?突然变矮。   一切都在变矮,他?好像变高变轻了,从未有过的轻盈,可抛高之后又是快速地下坠,砸到地上,眼前天旋地转,继而淹满了池水的,又浮起来。   岸上是一具无头的肥胖尸体,那位骑马的护卫正收起沾血的剑。   魏马平此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身躯失去平衡倒下,滚入花了两万两银子修筑的活水池子里,砸起了三尺高的水花,把江南运来的太湖石假山都溅湿了。   一池碧水半池血,魏马平的头颅漂浮在水中,顺着芳渠而下。   使?人纵马闯入官吏家中,当?场将人斩杀,谢宥做着最嚣张的事,却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姿态,浑然一位气度修养上乘的文?士。   家主一死,府中人尖叫着往外逃,然而外头早已被团团围住,一个人都跑不掉。   让手下搜查魏府各处,谢宥收起册子往外走?,面上不见?喜色。   光是一个小?小?的盐场使?,罪责便?罄竹难书,其余的人等的罪行更?细数不得,此程任重而道远。   崔妩一直等在府外,看谢宥上马车,她问:“将人杀了?”   “嗯。”   “我让妙青去把名册上的人带回来。”   “好。”   她是司使?娘子,也不是闲待着没事干,夫君杀贪官,她就负责安置那些和周敏一样被卖到此处的女?子们?。   夫妻俩各有分工,在登州的一日都不能掉以轻心。   —   监场使?魏马平之死,仿若一声号角,让铁面无私的提举盐茶官声名远扬。   整个登州东临巷子住满了盐官。   一日之内,谢司使?拿魏马平开刀的消息就已传遍,行事作风嚣张果断,根本不给官吏自报关系的机会。   这个平日里最是歌舞升平,穷奢极侈的巷子,转眼笙箫乐舞全部消失。   那些盐官像待宰的肥猪一样,终日忧心屠刀会宰到自己身上,有的闭门不敢出,有的到处托关系想打点的,有的甚至当?场就搞起了刺杀。   正面杀不了,装成老弱妇孺哄骗谢宥将人扶起,弯腰时迎面而来的是要刺入眼睛的尖锥,若是寻常文?官就要脑浆涂地,偏偏谢宥,早早就避开了,   见?刺杀谢宥无法,那些人又把主意打到了崔妩身上。   只可惜夫妻二人早有先见?,金银不得进门,各家夫人请柬送了一轮又一轮,崔妩也未露面,有人想劫持她逼谢宥就范,结果来犯的刺客让崔妩张弓射穿了两只眼睛。   谢宥见?她那边稳当?,更?加放开了手查抄各家。   谢宥的书房更是成了重地,彻夜亮着烛火,他?几乎不眠不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所有的证据整理清楚,所有的贪官都揪出来。   杀了几轮,谢宥也并不是没有遇到阻碍。   单是查抄之初,那些盐政、   都转运使?们?就派快马往京城报信,要他?们?的靠山在御前对?谢宥极尽诋毁之能事,言其手段酷烈,为了查案强行闯出家宅,搅扰公务,官民怨声载道。   皇帝虽然并未听信,但还?是下了诏书,让谢宥收敛些行事。   谢宥不以为忤,屠刀更?快,始终没有忌惮,凡有罪者皆斩不怠。   他?早知登州势力盘根错节,杀了魏马平之后就一意抓起主干,刀指盐政跟几个转运使?,底下的人见?上头有靠山的几个早早落马,阵脚就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谢宥便?鼓励罪责轻者检举揭发,将功抵罪。   这样的条件原本并无人敢信,奈何群龙无首,各家担心别人捷足先登,为求自保,证据和小?道消息雪片似的往司使?宅子飞来。   就算有人想混淆他?的视线,让他?的屠刀杀向?无辜之人,谢宥也并未落入圈套,他?本就是世出的聪明人,面对?如山的消息仍能洞烛其奸,分辨其中真伪。   大刀阔斧下是谨慎细微的查证,谢宥很快又抓了一大批人,形势可以说是摧枯拉朽。   登州这遮天蔽日的乌云,在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很快换了一片天。   登州官场怨声载道,谢宥根本不见?说客,就连些可怜的老妇幼子敲门,要在门口自杀,都不能让他?心软半分。   崔妩知道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说谢宥逼死无辜老幼,她先下手为强,把老人孩子敲晕,关到了登州府大牢里,到时候人跑了或死了,都是府尹的责任。   后来那些盐官已经?被逼红了眼,就变得和打仗差不多,穷途末路之辈们?纠集起打手、官兵、地痞堵住了司使?落脚的宅子,要将里头的人都杀干净。   当?时谢宥在外头大张旗鼓地查抄,而崔妩则是让他?们?看明白了,能跟谢宥来登州城查盐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她早料到这些官吏会有丧心病狂的一日,早让人砌砖封死两扇侧门,乡兵和地痞围宅的时候,她临危不乱,指挥着护卫抵住大门,凡是爬上墙头的,都被她一箭一个射了下去。   那些人知道墙头不能翻了,改用?巨木撞门,崔妩让人从上头泼了热油下去,一群人烫得到处滚,巨木更?是滑得抱不住,后来索性火攻,带着盾牌重新上了墙头。   宅院大门洞开时,崔妩不但不逃,反而就坐在那里,妙青立在崔妩身侧。   在他?们?没有杀尽门口的护卫之前,妙青不会动手,肃雨更?不是轻与之辈,而漆云寨隐在暗处的人,也只会在危险真正触及崔妩时,才?会现身。   如此坚守到谢宥策马赶回来。   彼时崔妩正在院子里,满院的尸首之间坐着,火还?在烧着,她拿着沾湿的帕子擦她沾灰的脸。   见?他?回来,崔妩也不惊讶:“都说了我不会有事,此刻怕是有贪官要趁机潜逃出登州,你别在这儿耽搁了时机。”   谢宥并未进门,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转身策马去捉拿潜逃者。   —   十月北风紧,登州最大的盐场边搭起了刑台。   刑台上跪满了盐官和盐商,还?有些勾结甚深的府官、地痞……   几乎满城的百姓不顾海边风大,跟赶大集似的过来了,更?热心的是那些在盐场晒了几辈子盐的盐工,他?们?面皮乌黑,手掌龟裂,常年光脚踩在海水里,脚踝肌肤溃烂,伸长了脖子张望,想要看清楚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戴枷跪地,人头落地的场面。   还?有最特殊的一群人,那些和周敏一样从各盐官家中解救出来的娘子们?,穿着崔妩找人新制的棉衣,戴着兜帽缩在一边。   她们?乌黑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身穿白色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罪官,有些想到从前的际遇,忍不住低头擦眼泪,眼睛和鼻子吹一片红。   等这些贪官死了之后,她们?会得到安置银子,住到登州的慈幼堂去,学些傍身的本事,平静过活。   阴沉的天空下,谢宥站在刑场对?面,高声念着刑场上跪着的官吏所犯的累累罪名。   “登州盐政古松年私吞二十万盐引,勾结下属和盐商坑害十万晒盐工钱饷,纠结杀手行刺上官,辅官扬竑为从犯,为一颗珍珠杀了渔民一家……”   “监官史未桉,积年收受白银四百万两……”   “运盐官梁磬,杀人丈夫,淫人妻女?……”   “又一运盐官商峰谋害发妻,偷食人肉……”   “催煎官龚历桥,二十年来拐卖各地年幼女?子、幼童不下百人……”   清风送声,句句传到了观刑的百姓耳畔。   他?们?听着一个个数字,简直要不认识人命跟银子了,原本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变了心情,终于切身知道他?们?活在怎样水深火热的地方,就算是吃的一粒米,一勺盐都在被官吏的盘剥,这些官吏简直无法无天,不受朝廷律法管束,受害者也许就是邻里、家人、亲戚、同村……未遇着祸事是侥幸,若是遇上,都是待宰的羔羊。   而那些切身受到压迫晒盐工和被拐卖的人,早哭成了一片,呜呜的哭声汇聚在一起,揉碎心肠。   天又下起了雨。   整整十个木箱子的证据摆在身边,谢宥能读的也不过一本集子。   他?打算在城中立一块碑,碑下建一间书舍,就放着这些证据,供以后登州所有识字之人借读,口口相传,让他?们?铭记这些贪官污吏对?登州百姓的迫害。   待谢宥念完了,被判斩立决的盐政在刑场上破口大骂:“你要将登州官场杀个干净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回到季梁,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真以为‘皇权特许’四个字能保住你,你不是和我们?为敌,是和京城的无数权贵为敌!”   “今天替人出头,把人得罪干净了,来日不会绝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一个谢家算什么!你的靠山就能保你一辈子吗!”   “我靠着万民,万民不会倒下,”谢宥看着他?,不见?一丝动摇害怕,“官家也很高兴他?的银子能重归国库,惠及天下臣民,而不是落在你们?这些蠹虫手中。”   “哼!你以为杀光了我们?就能搏一个万世清名,狡兔死,走?狗烹,来日官家要你死,这些统统就是你的罪证!”   谢宥眼中恰似静海无波:“好,盐政且在黄泉路等着吧。”   字牌被他?从签筒中抽出,丢到了刑台上,发出一声低脆的响,刽子手齐齐举起大刀。   “斩。”   谢宥转身坐回判桌后,一颗又一颗人头在他?背后次第落下,血迅速涂满了整个刑台。   那些被鞭打过、被克扣过、家破人亡过的百姓们?接连欢呼着叫好,他?们?看到朝廷查贪的决心,欢呼着奔走?相告,热闹的锣鼓从街头敲到了巷尾,企盼着好日子的到来。   崔妩的轿子远远停在刑台外,她从轿子一隙往外看。   不知道周敏有没有在人群之中,她等了这么多年,是否看到了这一幕。   她放下帘子,正要吩咐回去,就看到车帘动了动,再掀开,一朵洁白的小?花落到膝上,她拾起来,像是山里摘下来的小?花,纯白无香。   乌云之下,一只鹰正在展翼。   且飞吧,崔妩仰头望着,见?识一下这天底下更?高更?远的地方。 第079章 将倾   这么一轮一轮立案结案, 整个登州的官场空落了不少。   崔妩闲来无事?翻看过一回账本?,嘴巴几?乎掉在了地上。   “三、三、三千万两?”   一个登州查抄的白?银就有三千万两!那可是国库一年进项的一半,这还不算缴获的房屋、珠宝、田地……   怪不得那些盐官都跟疯了一样。   这、这、这皇位崔妩突然也有勇气争上一争了。@无限好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宥帮她端好下巴, 说道:“除了两百万两留以安置那些被迫害得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剩下的白?银都要运进国库。”   因为盐官们的靠山进谗言,官家不免觉得谢宥行事?酷烈了些,但正如谢宥自己所说,天高皇帝远,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阻止他的诏令到达登州之前,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那些罪轻者往后稍一稍, 并无所谓。   到时只说自己下手太快, 没收到命令就将贪官杀干净了,也不算违抗皇命,皇帝要罚就罚。   不过谢宥也不是一味刚正不阿,违逆帝心。   斩了不少盐官之后,他反手又写了一份奏折,将查抄的白?银数额写上, 将近三千万两白?银,这些钱都是要进国库的,官家见到,不可能不称心满意。   来日朝堂之上, 这本?奏折一摆出来, 谁还敢为这些巨贪脱罪,指摘谢宥?   见到了实际的好处, 官家更会支持他在更为富庶的江南两浙查盐。   “才两百万……”崔妩有些不满。   这龙椅不如让她来坐!   她收银子?的时候还知道不好意思呢!   “两百万两已?是天恩浩荡, 这些银子?的去处一分?一厘都要计清楚。”谢宥轻敲她的额头。   万方的眼睛都在盯着?,为了不落人把柄, 就是这笔银子?发放出去,都得留下存证,最好是交到荣贵妃治下的慈幼堂手中?。   “你这什么意思?”崔妩捂着?额头:“把我想什么人了,我很在乎银子?吗?”   她丢下账本?转身跑出去。   她撒谎了,在乎!她很在乎!那一长串数再看下去她都要心生邪念了。   不过说来说去,崔妩还是觉得安置银子?不够,但要自己往外掏银子?——   他们夫妻又不是冤大头,不能出力又出钱吧,皇帝老儿在龙椅上干坐着?就进项多少了!   眼珠子?一转,她起笔给荣贵妃写了一封信,求她劝皇帝多拨些银子?给登州的受害百姓,最好派人盯着?慈幼堂行事?,不至于让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再受欺负。   其实崔妩很不想跟荣贵妃扯上关?系,但她想清楚了,自己极力避开贵妃,反倒给了崔珌往上爬的机会,而且方镇山要是真有造反的意图,她与荣贵妃来往,也许能探听些皇帝的心思。   思来想去,还是得交付些虚情假意。   信写完,她思索了一下,写下一句:“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   这阵子?最好他费劲爬上去了,再摔下来,气死?他!   她迅速把信封起,交给了妙青。   信却被隔窗的一只手拿了出去,崔妩回头一看,晋丑这衰人又来了。   自从春安县争执之后,谢宥就将盯着?崔妩的人撤了,夫妻二人两心相印,信任算是恢复如初,也给了崔妩跟漆云寨联络的机会。   晋丑翻身进窗,两眼扫完了信,感?叹道:“荣贵妃,这样的人都能搭上关?系,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你啊。”   所以说这狗东西讨人嫌。   “你来做什么?”崔妩眼中?带刀。   晋丑跟瞎似的看不到:“还能做什么,寨主问你什么时候走,他先一步回寨子?了,让我催你别拖得太久。”   他探头莞尔一笑:“难得做了一阵子?好人,受百姓爱戴的滋味,不错吧?”   一开口就让人想往他脸上招呼。   崔妩也笑:“是很不错,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你去跟老东西说,让他认你当便宜儿子?,给你打天下吧。”   晋丑却一语中?的:“你是舍不得谢宥吧?寨主猜得没错,小娘子?再有主意跟本?事?,嫁了人,志气就半点也没了,跟头上扣了碗浆糊似的。”   崔妩不吃他激将法?,把头一扬:“是啊,我整个人都是他的,以后他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坐着?我不站着?,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快滚!”   晋丑也起了火气:“好,那我就原话转告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那总有和?我们有关?的事?,兄弟们累死累活挣银子还比不得你夫君把登州抄一遍,不如把这一批抢了,造反嘛,银子?多多益善。”   “你们要抢赃银?”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不然呢?”   “那些可是民脂民膏。”   “这世上哪一分银子不是民脂民膏?而且那些银子?一旦进了国库,不过是供内宫享受,或是军队粮饷、百官俸禄,总归不可能回到百姓手里,我们抢了就抢了,能对不起谁?”   崔妩真想摇一摇他的脑子?,“三千万两,晋丑,三千万两!那肯定是三路军队押送,到了京畿道再换禁军接手,你怎么抢,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一点好不好?”   晋丑见她着?急,又笑:“好,你既然说清楚了,那咱们就不抢了。”   崔妩愣了一下,骂道:“脑子?有病……”   “那还是说回正事?吧,方定妩,要是你还把自己当一回事?,现下就该走了,谢宥是个泥沼,你越犹豫就陷得越深。”   她逃开眼神:“我只是在想一个适合法?子?……”   最好离开一趟再回来,谢宥什么也不知道。   “有什么好想的,你一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真见不得你这磨磨叽叽的样子?。”   崔妩不应声,她难得有这么不干脆的时候。   若直接离开了,阿宥怕是会到处找她,可要是跟他挑明自己的身份,二人不说陌路,简直就是敌人。   这段日子?她二人夫妻恩爱,乍然挑破就跟跳崖无异,她不忍心看那么珍贵的感?情摔碎一地……   晋丑等得不耐烦,说道:“总之你早点想好了告诉我!”说完就翻出窗户。   崔妩被他催烦了,想到周敏的事?,皱眉开口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可转念一想,这是周敏的私隐,说不说都是她拿主意,不该轮到自己多嘴多舌揭破。   “我怎么了?”晋丑回头。   “没什么,滚吧!”崔妩把窗户一关?,要不是晋丑缩手快,手指都得被她夹断。   “毒妇!”   “滚——”   —   忙忙碌碌中?,在登州的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查盐终于告一段落,谢宥只待将一切事?情收尾,他们就会离开。   坐在打扫干净的庭院里煮茶,夫妻俩享受起难得的悠闲,崔妩披着?大氅窝在夫君身边。   水在炉子?上咕噜噜煮开,冒出的热气驱散了十二月的寒冷,旁边的炭炉上的乌鲗鱼已?经烤得焦香卷边,花螺蛤蜊鲜甜,   就着?小酒吃一口京畿难得的海货,正是人间好滋味。   登州临海,各种新?鲜的海货源源不断,崔妩这阵子?变着?花样吃,根本?吃不腻,她还怀疑自己吃胖了,一再追问谢宥,他却说一点也不胖,嘴上那么说,却总是悄悄捏她的肚子?招惹她。   正如此刻,谢宥的手掌过炉火,在衣袍下熨着?她的肚子?,暖烘烘的。   崔妩掐他的脸:“你骗我的,我就是胖了,是不是?”   “不胖,只是觉得你哪儿都是软肉,天这么冷,多吃点,身体康健些才好。”谢宥的另一只手执筷,夹起乌鲗鱼喂到她嘴里。   崔妩忍不住张嘴吃了,嗔怪地收回手。   茶边还暖着?酒,谢宥喝了一杯。   她动动鼻子?:“又是山茱萸酒,官人为什么偏好这一口?”   他端详着?酒盏上蓬莱仙女的花纹,道:“你不觉得,这酒很像你吗?”   “像我?”崔妩就这喝了一口,酸呛得皱起眉,“哪里像我?”   那种微妙、丝丝入扣的感?受,谢宥无法?跟她形容,只是又喝了一盏。   “少喝点,到时候臭烘烘的不让你上榻。”   “好。”   他换了茶,把她抱到腿上,二人说话声变得更低,近乎耳语。   像这样忙碌一阵之后偷闲的感?觉可真好。   崔妩吃够了海鲜,再喝一杯热茶,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只可惜仰头不见月,天是青黑色的,总觉得下一刻就会下起雪来。   她仰头望天,叹息道:“你说,这登州能太平几?日,其他没查到的地方,吏治又何时才得清明?”   “等着?官家选调新?的盐官吧,起初,这些新?盐官还会小心翼翼,遵从律法?,等到根扎深了,重复的贪污又会上演,永无安宁之日。”   谢宥看得明白?,但他并不气馁,“干净一时总比永远脏着?好,百姓总得有些松快的日子?过。”   “一路山高路远,你陪我过来,是我的私心作祟……”   谢宥已?放下崔府那日生出的心结,他承认是自己嫉妒,心里反省多时。   崔妩哼了一声,“我不来,你一个人怕是支应不住。”   “是,得贤妻如此,是为夫之幸。”谢宥给崔妩作揖。   “什么酸腐文?人做派,我不高兴看。”   崔妩吃饱了,漱过口,起身回屋中?去。   轮到谢宥亦步亦趋跟着?娘子?进屋,“那你高兴看什么?”   “我高兴看你待会儿……”   房门关?上,谢宥正要抱起崔妩好生温存,外头就传来了元瀚的声音:“郎君,阮娘子?跪在门前求见。”   谢宥闭了闭眼睛,很想当作没听见,早不来晚不来,他们夫妻忙活了两个多月,难道不配安寝一遭吗?   难得从夫君脸上看到懊恼的神色,崔妩没吃醋,反倒笑了起来,“得了,怕是太子?知道你出尔反尔,兴师问罪来了,就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我并未答应太子?任何事?。”谢宥只能放她落地。   看着?夫君出门去,崔妩冷不丁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学我,从来不瞎吃醋……”   迈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谢宥回头求饶似的看她一眼。   “去吧去吧。”   —   阮娘子?是来求谢宥不要落井下石的。   “京中?消息传出消息,官家有意废太子?,请提举开恩,登州的事?切莫牵扯上太子?。”   赵琨以为谢宥不能久待登州,必定顾此失彼,才会帮他查那些与他无关?的盐官,没想到谢宥一把将登州官场扫了个干净,若是这边的事?再参上去,太子?必然被废,阮娘子?不得不求上门来。   “为何要废太子??”   “荣贵妃中?毒,诬陷是太子?下毒,还捏造魏国公和?太子?也有关?系……”   她一说出口,夫妻俩立刻对视了一眼。   飞仙散之事?若真是太子?所为,看在官家眼里可是弑父的大罪,他没被当场格杀也只是因为证据不够,要是登州的折子?再递上去,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事?,此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琨的太子?之位绝对坐不稳了。   不过这荣贵妃中?毒,是真遭了太子?毒手,还是不惜以身犯险做戏,借机扳倒太子??   崔妩微咬下唇,荣贵妃不会真出什么事?吧,那她的信能送到她手里吗?她只恨自己现下不能回京,亲自收拾了崔珌。   那头阮娘子?已?经跪下:“请提举念在奴家检举之功,对太子?手下留情!”   然而谢宥狠心起来,是不讲一丝情面?的,“你有冤告到登州府衙,这些时日本?官已?为你和?你的姐妹们申冤,慈幼堂亦有银子?安顿你们,且去。”   阮娘子?不肯,膝行几?步上前,要扯着?谢宥的袍角。   “阮娘子?这般作态是何缘由?”崔妩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动作。   “娘子?,太子?殿下不能倒!”   “你的意思是,让我家官人扣下送进京的折子?,不让太子?手下那些盐官的所作所为曝于人前?”   “求娘子?开恩,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太子?母家是大族,中?毒和?飞仙散之事?纯属勾陷,来日查清,仍旧是储君,求提举和?娘子?不要树敌太大才好。”   “好啊,那他手下盐官挪用?的银子?你全?部补上,还有被谋害的人命,你一家一家去把人命赔上,这罪过就抵消了。”   阮娘子?愣了一下,钱、命,她一样都赔不起。   可她已?经被驯化了,深深跪伏在地方:“求求郎君救救太子?,只要您需要,我可以去攀咬别人,太子?手中?也有许多别人的罪证,能帮郎君在江南查案。”   只要能让太子?喘一口气,付出什么都值得。   崔妩点破道:“太子?要是真倒了,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你这么一个小女子?,届时你既得自由身,登州又是安身之地,何苦来为他求情?”   “不成的,不成的……”阮娘只一个劲儿地重复,她扯住谢宥袍角:“郎君,江南危险不下登州百倍,你们一定需要太子?的帮助,求你们开恩,只需稍抬贵手……”   若无自尊自爱之心,神仙难救。   谢宥无心听她再说:“元瀚,送客。” 第080章 杀客   夜半, 见谢宥不睡觉,睁眼看着帐顶,崔妩问?道:“怎么了??”   “等离开?登州, 你就回京城去吧。”   崔妩猝不及防:“为什么?”   “登州只是一座小城,这儿的官再大也不过府尹,江南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那里形势错综复杂,和朝廷渊源甚深, 才是真正的巨贪,登州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 这一路不会太平, 你回京去安心等我回去。”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内宫外军、百官俸禄皆仰仗于此,登州一地所贪就有这个数,江南必定更加猖獗。   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大家?都朝盐利上伸手要银子,就是上下?一体, 能让上头恼怒的,不过是下?头贪得太多。   但人心贪婪,口子一开?,就不能随人心控制了?, 遍览史书, 乱世前必是私盐猖獗,这几?乎成了?一个预测。   谢宥清楚, 江南官场, 必得的以更加雷霆的手段不可?。   可?崔妩却抱住了?他,“你也看到了?, 我一点也没拖你后?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夫妻俩死在一处也算……”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谢宥道:“那边情况不一样,我是怎么都不会死的,你只需在京城安心等我。”   看她眨动的眼睛,谢宥又重复一遍:“我一定会活着,总会回来找你,别怕。”   其实崔妩还挺高?兴的,她该立刻点头答应他。   这样总比活生生在他面前失踪要好,到时候谢宥以为自己回了?京城,实则她是悄悄下?江南去。   如今江南的情况她无论如何都得了?解清楚,而且她担心方镇山错估形势,甚至担心他会对谢宥下?手,若是执意跟谢宥一起去,到时走?不开?难免束手束脚,此刻分道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不过就这么顺水推舟答应了?,显得崔妩对他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走?可?不可?以?”崔妩话?中尽是不舍。   “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执起他的手,难过道:“可?是那样,过年时我们就各自单独在路上过了?,我原本是想跟你一起过年……”   谢宥的心都让她哭碎了?,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哄道:“不然这几?日我陪着你到处走?走?,一起守夜,权当是过年,好不好?”   崔妩埋进他怀里:“哪有这样的……”   “有何不可?,咱们两个人过年,清清静静的。”   “那你保证,在江南不瞧别的小娘子!”   “我保证。”   甜言蜜语说足了?数,崔妩再宽衣将自己奉献了?一番,这样才算表够了?情,让谢宥对二?人感情深信不疑。   纠结崔妩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   答应她的事当然要说到做到,接连几?日谢宥都跟崔妩待在一起。   就算有些琐事,也带着她去,两个人形影不离,一时提举和娘子恩爱有加的事很快传遍了?登州城。   “登州县志……我也要写?上去吗?”崔妩有些新奇。   谢宥拉她站到桌边:“为什么不写?,你的功绩也值得登州百姓铭记。”   崔妩瞧着主簿将她记为“谢崔氏”,把她安置无辜百姓、守住证据的事写?上了?上去,很有些不好意思,依在谢宥身边抿着嘴不说话?。   “什么感觉?”谢宥低声问?她。   “我……也不清楚。”   崔妩撒了?谎,她喜欢这种感觉。   好似又听到铜板声在耳边碰撞,亿万两银子摞成脚下?高?台,伴随熟悉的贪婪催发着心跳,崔妩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认识的帝王将相,多少岁月风霜洗淘,仍在后?世口口称颂。   她突然很想将名字也留在史书上,而不只是这一本小小的县志,史书上该写?她真正的名字,不是谢崔氏,而是真正的名字——方定妩。   这个名字不在《女则》不在《女戒》,不在节妇烈   妇,不在世家?列传,最好是在帝王本纪上。   前世万世都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对她的是非功过争论不休。   崔妩想,这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   谢宥浑然未觉她的想法,又带她去了?海边。   他们还上了?大渔船,跟着渔民出海,看到了?海面汇聚成潮的鱼群,奇形怪状的鱼蟹,简直大开?眼界。   只可?惜崔妩晕船,不能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但她心情甚好,还问?渔民:“真的有落泪成珠的鲛人跟海外仙山吗?”   渔民说道:“鲛人没有见过,但是海外仙山还真远远见过,山上云雾缭绕,神鸟结群而飞,仙人腾云驾雾,神奇好看得很……”   “我也好想看看呀,呕——”崔妩差点摔下?海去。   谢宥赶紧拉住,帮她拍背,“好了?,看过海咱们就回去吧。”   心疼她又吹海风又晕船的,小脸苍白得似要被仙山召回去,谢宥匆匆拉她下?渔船去了?。   接着二?人又去盐场走?了?一圈,到黄昏时候,谢宥一手拎着买来的新鲜海产,一手牵着崔妩归家?去。   沿途叫卖糕点的想送夫妻俩吃,谢宥婉拒了?,还有小孩躲在巷子口偷看他们回来。   谢宥突然想,要是自己没当官,就当个教书先生,和阿妩过着寻常日子,也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你笑什么?”崔妩问?。   “我师父说,他幼时想要成为剑术天?下?第一之人,觉得那一定最是风光快乐,后?来他真的成了?天?下?第一,反倒难过那些和师兄弟们每日早课习武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呢?”   谢宥笑着摇摇头:“人总期盼能过更好的日子,可?等好多年后?回头看,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在幸福中。”   崔妩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摇摇他的手:“今晚你下?厨好不好?”   “好啊,你当监工,别到处乱跑。”   “我才不会。”   —   几?日下?来,见谢宥主意已定,并未动摇,崔妩更加安心。   在登州的最后?一夜,宅子里到处都在忙碌着收拾行李。   她望天?叹了?一口气。   谢宥知道这几?日她问?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还不下?雪。   “你很喜欢雪?”他问?。   “我们从未一起看过雪,去岁下?雪时你回了?上清宫,到年二?十九才回来,错过今年的雪,我们要到明年才能一起看。”   分别在即,句句都成了?遗憾。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宥很有些咬牙切齿。   “哪里呀——”崔妩往屋里逃,他在后?边把门带上。   两人闹将一会儿,崔妩就沐浴去了?。   谢宥为着几?份文书往书房走?,刚踏进院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庭院之中。   “师兄。”   谢宥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看来太子确实局势危急。   “不要让皇帝知道太子在登州的事。”常钺开?口就跟他提要求。   “你来晚了?,奏折已经送出去了?。”   常钺转身就走?。   谢宥好心提醒他:“八百里加急,你截不住的。”   他转身出剑对着谢宥:“再写?一封,说你查错了?。”   “我一直不明白?,太子并非忠君爱民之人,师兄为何效忠?”   “我不在乎那些。”   谢宥有些失望,从前的常钺师兄虽性?情冷淡,但善恶分明,是温和正直之人,几?年不见,竟不辨是非到这等地步。   可?越是多人来给赵琨求情,谢宥越不想这样的人来日真的登上帝位。   “师兄请随我来。”   二?人走?进屋子,谢宥不与他多费口舌,指着一旁的卷宗:“那些案子你自己看清楚。”   常钺看了?一眼师弟,翻开?一本。   “这些都是受太子庇护的盐官,他们贪污的五成会送到东宫去,敢在登州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就因为靠山是太子,我还记得,师兄你曾倾尽家?财救过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太子手下?这些官所害的孩子不少,难道你还要效忠?”   常钺粗粗翻看过去,握着卷宗的手泛起青筋:“这些……只是权宜之计。”   “太子权宜得也太多了?,这种人你还指望他将来登位时会心怀百姓,成为一代明君?”   “他不得不如此,宫斗失恃,父亲偏爱宠妃和幼子,将他排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若不自保,早丢了?储君之位。”常钺将卷宗拍在案上,“你娘子与荣贵妃和六大王交好,难道你没有私心?”   “若是六大王以为我会拥护他,要我为他包庇罪过,我一样不会答应。”   “那是还没到那一日!”   谢宥放弃劝说:“师兄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我的家?门是皇后?一族的亲卫,我生下?来就是为效忠太子而存在的,这是此生必行之路,顺着这条路走?完就是了?。”   对于常钺来说,善恶对错是次要,违逆长辈天?长日久授下?的嘱咐,要受的谴责才更大。   既然说服不了?,谢宥只能送客:“师兄请回吧。”   常钺低头看了?看手中卷宗,终究还是放下?,携剑转身离去。   —   翌日提举离城,百姓们夹道欢送。   崔妩从窗缝往外看,那些感激、不舍、爱戴的眼神,都拥挤到眼前,还有远远披着斗篷,朝马车招手的小娘子们,这于她是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像是层层冻土之下?,又翠绿的嫩芽在破土而出。   这种做了?好事,被百姓爱戴的感觉,还真不赖……   或许晋丑说得不错,她当好人是当上瘾了?。   百姓一直送出了?十里,才渐渐散去,一安静下?来,离别的愁绪又重新浮现上来。   她和谢宥虽然要兵分两路,但出城只有一条官道,两队人马并行了?一程,走?到岔道上才分别。   这几?日的天?就没有晴朗过,直到此刻,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雪花。   妙青遇着初雪,欢快道:“娘子,天?下?雪啦——”   崔妩才不管什么下?不下?雪,在马车里抱着谢宥不肯撒手,像一条乌鲗鱼,要是真有八个爪子,都要捆在谢宥身上。   “你当初不是说要将我安顿在滁州吗,我跟你走?好不好?”   某人分明受用得很,还要说她女儿家?心肠。   虽也不想分开?,谢宥的理智终究还在:“怕是滁州也不安全?,你听话?,我心无旁骛才能早去早回。”   “那你走?吧,一年不见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崔妩松了?手,   谢宥还抱着她:“别闹脾气,阿妩,我要走?了?。”   崔妩回过头看他,眼圈红得可?怜,“我们再待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再启程好不好?”   谢宥将她沾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忍着不舍,将该他说的话?说出来:“总是要赶路的,再耽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嗯,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他松手下?了?马车,拥抱的温暖渐渐消散。   崔妩趴在窗沿上,看雪花飞散之中,他翻身上了?马,回头与她对望。   窗里那双鹿一样湿润不舍的眼睛仿佛在召唤着他。   “别这么看我。”   谢宥策马走?近,不顾光天?化日,多少双眼睛看着,探身去亲她的唇。   护卫和从官们都知道提举和娘子感情极好,但平日在人前除了?牵手,并无过分亲密的举止,今日这一亲,众人先是惊讶,而后?互相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艳羡,默契地都背过身去。   妙青轻呼了?一声,也转过了?脸。   玉白?的十指抠紧窗沿,崔妩低垂着眼睛,看雪花落在面颊上,消融成水,滋润了?吻。   冬日的清晨,呼吸间都是白?雾,纠缠在一起,好像将这份难舍具象化了?。   “太冷了?,坐回去吧。”   谢宥将她的脸揉了?又揉。   “嗯。”   呼吸进了?冷气,崔妩咬着唇缩回去。   谢宥将马鞭一挥,喝道:“启程——”   望着夫君骑着马远去,崔妩的高?高?挥着手臂,直到队伍消失不见,她   的眼眸才渐渐染上冬日的冰凉。   盼着她和他,此行都能顺利吧。   马车沿着来登州时的路走?,晋丑就在前方飞鹭峡官道等着她。   崔妩闭着眼睛,还未从分别的惆怅中解脱,一抹雪亮的剑尖贴上了?她的脖子,她登时毛骨悚然,想呼救,嘴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   什么人!   是什么时候追上来,他为什么能越过护卫?   意识到这是位高?手,崔妩老实不动弹,表示自己并不会反抗。   那个杀手说道:“你夫君送进京城的折子——”   “是你?” 第081章 可惜   常钺的容貌端正?到寡淡, 即使是惊讶,也只是情绪在眼中匆匆划过。   他要?劫的是师弟的娘子,常钺远远看到他们在岔道上分别, 这就是她的车驾无疑。   常钺脑子转动起来,所以那晚赌术绝佳的女子就是师弟的娘子,怪不得太子没有等到她登门,原来这人早就跟他师弟离开了京城。   崔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那自己的身份岂非暴露了?   不, 或许还不算。   略思?索了一下,崔妩笑道:“常钺师兄, 我听官人提过你。”   江湖规矩, 无论走到哪儿,攀上关系总是没错的。   常钺顿住。   “我夫君谢宥,你该认识的,当日在赌坊,看到那把剑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官人和我说过您, 师兄怎么在这儿?”   崔妩明知故问?,她猜也猜得出?来。   太子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看来赵琨的日子很是水深火热。   “我要?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跟我走。”   “去哪儿?”   “你不必关心?,我的目的达到之后, 自会放你离开。”   “好啊。”崔妩干脆地点头?。   常钺没想到她这么配合:“你不担心?我害你?”   她有反抗的余地吗?   “你武功高强, 我自然反抗不得,况且……你和阿宥是同门师兄, 阿宥曾说师兄信得过, 所以我不担心?,能帮师兄的忙我自然乐意。”   崔妩心?想我当然知道你要?做什?么, 不就是要?劫她为质逼迫谢宥为赵琨开罪嘛,但她也不必显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常钺直言:“你和那晚很不一样。”   千胜赌坊那晚,崔妩赌术高超,狡诈多变,游刃有余之间将一群男子镇住,可今日的她,温柔天真,言笑晏晏,似与他是多年?至交。   “我对什?么人就什?么态度,分明那晚对师兄也笑了,不过我脸太黑,师兄没看见罢了。”   崔妩一口一个?师兄,喊得常钺避开了视线,自己与她何曾这般熟稔。   “千胜坊是谢家的产业,还是你自己的产业?”   当夜那些事,他师弟知道吗?   崔妩想撒个?谎,却知道怎么都解释不清她一个?妇人半夜出?现赌坊,还会赌术这件事。   “千胜赌坊自然是我的产业,不过官人和我都不乐意为太子做事,也不想暴露身份,才敷衍太子两句而已。”   常钺分析着她话中真假,“定力院也是你的?”   “不是,我只是请来镇场子的。”   “你在撒谎!”   定力院那个?管事护主?得很,若是请来的,常钺要?杀她时,他不会那么紧张。   “呵——”被揭穿了崔妩也不尴尬,“师兄疑心?也太重了。”   “是不是,来日我问?问?谢宥就知道了。”   她嘴角仍旧上扬,实则已经生了杀心?,怎么能让他去问?官人这个?呢。   “师兄,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崔妩突然说。   “什?么?”   “我不去跟官人告状你劫持了我,你回去也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太子。”她继续玩弄话术,让常钺以为谢宥对千胜坊的事知情。   常钺想了一下,答道:“不行。”   “为什?么?”   “我对太子没有秘密。”而且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杀心?已定,崔妩沉下脸来,对他态度一改:“那行,你不是要?劫我,怎么还不走?”   常钺不答只问?:“你可知道谢宥上一封奏折什?么时候送出?去的?”   他还是想试图截停那封奏折。   “哦——”崔妩拉长了声?调,“你是想截我官人的奏折啊。”   “你知不知道?”他又问?一次。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说你会杀了我吗?”   崔妩不待他答,又噼里啪啦地说:“我好歹也是你弟媳吧,头?一回见面你就差点杀我,这一回又要?劫我为质,传出?去你这个?上清宫大师兄的名头?还要?不要?了,你对得起你师父和师弟吗?”   和劫匪耍脾气的,她还是第一个?。   “那你想如何?”   说到师父和师弟,常钺面色不自然,崔妩一眼就看出?来。   此人对师门有愧啊。   “你带我走不要?紧,得给我多带几身衣服,现在下雪了,我是南方?人,稍有不慎冻出?个?好歹来,你上哪儿给你师弟弄个?娘子回来?”   崔妩看似提要?求,实则句句是在试探他的性情,猜测此人到底会不会真的能毫无顾忌害她,要?是常钺强硬些,她可以立刻认怂。   常钺点头?:“好,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奏折的事了?”   “若我没有记错,奏折是三?日之前送出?去的,常师兄,八百里加急,谁也追不上。”   那看来只有劫持崔妩这一条路了。   常钺剑稳稳搁在她脖子上,一面观察外边的护卫,伺机带着崔妩脱身,“拿上你的外衣,咱们要?走了?”   崔妩道:“衣服在后面妙青乘的马车上。”   “……”   她堵住常钺要?拒绝的嘴:“师兄不会言而无信吧?”   他有些艰难:“不会……”   常钺正?打算翻出?去,崔妩眼珠子滴溜溜转,道:“师兄,我也有一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你的剑术厉害还是我官人的剑术厉害?”   常钺道:“论剑术,我不及师弟。”   这人神出?鬼没已经这样难对付,难道阿宥真的比他还厉害?   见她不信,常钺解释道:“师弟自小拜入上清宫,又天赋出?众,他的剑术无出?其右,是师父都称赞过的。”   崔妩点点头?,不愧是她挑中的男人,真是文武双全?。   难怪阿宥说自己不会出?事,看来自己跟去确实是拖他后腿。   “那既然你是大师兄,一定有何处远胜我家官人吧?”   “师弟文武双全?,处事周全?,我处处不及他。”常钺平静说出?这句,不见羞愧之色。   几句下来,崔妩已将他秉性弄清楚,撑着下巴笑道:“我知道师兄你哪里比他好。”   他微微睁眼,等着崔妩的答案。   “你道心?比他好。”   “你说什?么?”常钺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记得你们道家有一句‘不与俗争’,万事不强求,你身为大师兄,必定处处被要?求做师弟们的表率,可方?才你说自己处处不及官人,却神情泰然,可见胸中有浩然天地,是道心?剔透之人。”崔妩头?头?是道地拍他马屁。   常钺垂下眼眸:“不是什?么道心?剔透,我只是愚钝。”也更未做好表率。   崔妩根本不在乎他说的什?么,前方?就快到飞鹭峡了,时间拖延得刚刚好。   她和晋丑早已说定,在飞鹭峡驿站落脚之时谎称长了疹子,之后的路就由妙青戴帷帽伪装成她,自己则和晋丑悄悄离开。   现在出?了意外,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   坡上的晋丑等候已久,看到队伍驶入飞鹭峡驿馆,转身走了下去,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杂役。   然而常钺却开口:“不准   停,吩咐他们继续赶路。”他不能下马车,崔妩自然也不能。   崔妩深吸了一口气,照他的话对外头?吩咐:“不必停,继续走吧。”   负责护送的肃雨道:“可是过了飞鹭峡要?走两日才有人家,今夜怕是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这天寒地冻的,护卫们在野外可难熬。   马车里传出?声?音:“还是快些赶路吧,最好能在年?关底下回家去,你们也能和家人团聚。”   肃雨只能遵命。   看着刚进来又掉头?离开的马车,晋丑愣了愣,将头?上的脏帽子往地上一砸,这人是不是又在耍他?   崔妩知道晋丑肯定气急败坏,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她也是被逼无奈。   不过没走多久,一棵倒塌的树把前路堵住了前路。   接连两个?蹊跷终于让肃雨有些警觉,他走近马车,手搭在了剑柄上:“娘子,要?喝水吗?”   常钺的剑还在她脖子上,崔妩不敢跟高手玩花招,说道:“他怀疑了,我必须得露面。”   “告诉他你没事,不要?耍花样。”   崔妩掀开帘子时,常钺后撤,剑锋仍旧抵着她。   “我想喝点水,叫后马车的妙青拿热水来。”   “是。”   看到崔妩露面,肃雨安下心?来,传话之后就指挥着护卫搬树。   崔妩重新坐回马车,常钺的剑又追上来,眼神带着质问?。   “娘子,喝点水吧。”外头?是妙青的声?音。   车帘突然被动了一下,似乎是外面的人想掀开车帘子,被常钺压住。   “你难道舍不得谢宥?”   是晋丑压低的声?音。   断树阻路是他做的,又混入妙青的马车之中,借送水之名接近崔妩的马车。   这句话常钺也听到了。   舍不得?她原本就要?走?   然后正?想用眼神询问?她的时候,崔妩突然凑近,吓了常钺一跳。   她压低声?音:“师兄,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我真的有些口干。”   这么近的距离,崔妩的眼睛真是……   常钺记得太子曾问?过,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他当时答了一句:“似月色皎洁,似微荷初绽。”   她的眼睛真似藏了无尽的月华,待专注地盯着谁时,柔澈的月光就洒满了心?湖。   可这是个?已嫁的妇人,嫁的还是他师弟。   常钺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那句:“别耍花样。”   “师兄喝不喝?”崔妩动着嘴唇。   “我不喝。”他垂目。   “那让一让。”   他让开的动作有些笨拙。   崔妩微掀车帘,前一次的配合让常钺对她产生信任,加上他为了避嫌刻意拉开距离,崔妩受到的辖制小了很多。   晋丑果然站在妙青身边。   崔妩和他多年?默契,只凭一个?眼神,晋丑就知道崔妩在危险之中,马车里必有杀手拿刀抵着她。   “娘子,热水。”妙青举起水壶。   “不用上来,给我吧。”   常钺跑了神,还在思?索着那句“舍不得”。   崔妩伸出?一只手臂接水壶。   晋丑直接握住她的手,一个?使劲儿把人整个?拖了出?来。   崔妩似一缕白练,轻飘飘就被带了出?去。   因先前的交谈,她已笃定因为谢宥的关系,常钺不敢真杀了她。   但常钺反应也快,立刻抓住崔妩的脚踝,但她找到空隙,将袖中防身的粉末洒了出?去。自从和赵琰被劫,又来到登州这个?危险之地,她身上就没少过防身的东西?。   “肃雨——”   崔妩一得自由,立刻呼喊护卫,“他是常钺,太子派来的刺客,别让他跑了!”   她张口就点破他的身份,要?是自己真出?了什?么事,凶手也别想跑掉!   常钺怎么也没想到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弟媳立刻就翻了脸,他想抓着她与晋丑角力,但被药粉逼退,那药很快起反应,沾到药粉的皮肤痒得有些受不了。   肃雨反应也快,立刻拔剑顶上,常钺不得不脱手抵挡。   崔妩起了杀心?,怎么会让他跑,她夺过护卫的弓箭,瞄准了和肃雨缠斗的常钺。   常钺注意到她的动作,千胜坊那惊鸿一箭,表面是冲太子去,实则是帮他,那这一次——   是直冲常钺面门来的!   浑身麻痒,又被肃雨牵制,常钺要?避开难上加难。   “嗤——”   箭头?刺破血肉,常钺肩头?中箭,手臂也被肃雨刺破,其他护卫也涌了上来,他腹背受敌。   崔妩毫不留情,再次拈弓搭箭。   不能再逗留!   常钺沉气击退肃雨,跃上马车顶,死?死?盯住崔妩。   这人真想杀他!   刚刚在马车里的天真亲切都是假象!太子栽的跟头?他又栽了一次!   常钺只匆匆一眼,转身逃遁入深林之中,崔妩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第二支箭只射中腿,都没能命中要?害。   望着常钺遁入深林之中,她脸上没有半分愧色,只是眉头?紧锁。   她遗憾道:“该涂点毒的。”   “我还道你舍不得谢宥呢,原来是栽了。”晋丑在崔妩背后低语。   崔妩斜视他一眼,“你要?把我害……算了。”   让常钺跑掉,这回麻烦大了。   他还会去找阿宥吗,要?是将自己在赌坊的作为说出?来怎么办,还有晋丑那句话……他本来就是个?醋坛子。   崔妩眼下能做的只是写信给谢宥,告诉他这边发生的事,让他提一个?警惕,顺便祈求常钺摔伤了脑子,把一切都忘了。   她再一想,也该给枫红写一封信,让她把库房的东西?搬走,以防自己到时候没有机会回藻园。   思?定,崔妩才笑着和肃雨说:“现在咱们回飞鹭峡驿馆吧,这下雪天你们在野外怎么能睡啊。”   肃雨欣然同意,也明白是主?子那位师兄威胁娘子才未在驿馆停留。 第082章 晋封   庆寿殿中?。   四角暖炉烘得人在寒冬里汗湿了额头, 荣贵妃卧在床上,气若游丝,视线模糊不?清,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确实给自己下了毒,也确实是要?嫁祸赵琨,可原本的毒不?该是这样的,她准备的毒不?会这么厉害,那到底是谁能动她的吃食呢?   难道真是太子?那自己身边人岂不?是就不?可信了。   心腹沈女史走进殿中?, 道:“娘娘,登州崔二娘子来信。”   荣贵妃既看不?了, 也吩咐不?了什么, 但她还有一个儿子。   “琰儿……”她用尽力气也只能说出两个字。   信中?说的什么事,荣贵妃已有预想,这样的事琰儿也能处置。   沈女史知道她的意?思?,道:“奴婢这就将书信拿给六大王。”   转身之后就看到官家又来了,忙退到一边行礼,待官家过去了, 才?悄步退出殿外。   这几日除了处理?朝政,官家日日辍朝便来,之后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贵妃。   被召来诊治的医正更?加战战兢兢, 唯恐贵妃真的熬不?过去, 被官家降罪。   往日明媚的庆寿殿此刻人语寂寥。   和庆寿殿遥相对望的延义阁上,崔珌负手遥望着宫城上连成波涛的琉璃瓦被白雪层层覆盖。   赵琰还未来上课, 他这几日在宫外到处寻找神医为?自己的阿娘治病, 却不?知是自己不?小?心沾在袖子上的毒粉沾染了荣贵妃的吃食,才?让她真的中?毒。   崔珌借荣贵妃要?陷害太子的局将计就计, 让她真的卧床不?起。   赵琰不?需要?一个主意?太大的阿娘,他最好在崔珌的掌握之中?,荣贵妃,最好也不?要?成为?崔妩的依仗。   但荣贵妃真这么死了对赵琰登位不?利,她就适合这么躺着,崔妩要?进什么谗言也没办法了。   沈女史走进延义阁,不?见本该在这儿上课的六大王:“先生,六大王去哪儿了?”   “六大王为?娘娘寻神医,还未回来,”崔珌有礼道,“沈女史有何事?”   荣贵妃和六大王都信任这位老?师,沈女史对他也未多?加提防,说道:“现在娘娘身子不?好,有些急事只能请六大王处置。”   崔珌道:“放在他书案上吧,等六大王回来了我会告诉他。”   沈女史还是有几分谨慎的:“兹事体大,还是亲自交到六大王手中?为?好。”   “您请自便。”   崔珌转身在高高的书架上找书,又吩咐一旁随从:“福望,去找找有没有放翁的词集。”   “是。”   延义阁到处都是高达屋顶书架,有时候找书需要?借助梯子,福   望就搬起步梯去找。   崔珌一边翻阅手中?书册,一边和这位贵妃心腹闲聊起赵琰的课业,“六大王天分极佳,只需将五分心思?放在课业上,万事就不?须担心了。”   “还是先生教导有方,不?过六大王一连几日都在外头为?娘娘的病奔走,也难来上课吧?”   崔珌点头:“可这份孝心千金难买。”   “是啊,读书是为?着明理?,六大王天生就孝顺……”   正说着话,忽听到“嘚嘚——”的木板断裂声。   “快闪开快闪开!”书架那头的福望高喊。   沈女史坐在杌子上,看着书架徐徐倒下来,有些僵住不?知道逃,崔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但沈女史的手还是被书柜碰到,手里的信件飞散出去。   他扶稳沈女史,厉声道:“怎么毛毛躁躁的?”   书架倾倒的动静惊动了延义阁上下的宫人,满阁的人都来察看,待会儿外头的人怕是还要?打听。   福望一迭声赔礼:“郎君,实在对不?住,您要?的书在里面?不?见日光的书架上,木头年久潮湿,且嵌合之处都被书压得变形了……”   沈女史摆摆手,来不?及埋怨,赶紧去找那些贵妃交代的信件文书。   一叠书信撒在了地上,崔珌一眼就扫见了崔妩的字迹。   她写信来了!   这些日子崔珌一直悬心这件事,他是凭着荣贵妃和赵琰的态度判断崔妩有没有在说他坏话。   幸运的是,荣贵妃大概跟崔妩没有半点联络,她甚至向崔珌打听崔妩的近况。   他就知道,以阿妩的性子不?会将那些事挑破,甚至,她想自己回京之后亲手解决他,在此之前,她要?崔珌一直提心吊胆。   不?过就算崔妩跟荣贵妃挑破了自己对她居心不?良,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还握着一份养育之恩,算什么大过呢,荣贵妃最多?是摘去他皇子老?师的身份。   这是她去登州之后送回来的第一封信吧。   这封信,崔珌无论如何都想看一眼。   沈女史不?顾手臂疼痛,认真数了一遍,确定所有信件文书都还在,才?安下心来。   她道:“这时塌了倒好的,若是六大王在,可就出大事了。”   “说的也是……”   二人看着宫人收拾,崔珌让沈女史把书信再检查一遍,以免出错,她依言照办,道:“并无缺漏。”   “那就好。”   崔珌回到书案上继续看书写字。   等了半个时辰,赵琰才?大步流星地从外头回来,倒塌的书架已经收拾干净了。   “六大王,您终于回来了。”沈女史迎上去,将信件文书全?交到他手里,“这些是娘娘要?交给你?的。”   “阿娘的书信?”   沈女史说道:“娘娘卧病,有些事请您拿主意也是一样的。”   若不?是官家日日在庆寿殿里,沈女史也不?会一直在延义阁等他,这些信是不?能给官家看的。   赵琰刚从庆寿殿回来,也知道她为?何在此,“好,本王知道了。”   沈女史将信交给他之后就走了。   赵琰将信放在书案上,先拆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他并不?避讳崔珌。   赵琰认崔妩这个姐姐,对她的兄长自然态度亲近了许多?,况且阿娘信任他,赵琰也信。   第一封信没有落款,但赵琰知道是王靖北的来信。   荣贵妃先前托他找女儿,现在女儿找到了,不?需要?他,王靖北却言他仍愿惟贵妃马首是瞻。   嘴上说得好听,这王靖北实则是个十?足的滑头,左右逢源,这边效忠贵妃,太子那边也不?放过,两头下注,现在太子将倒,他是投诚来了。   “老?师,这是王家的信。”赵琰给他看。   毕竟一开始发现王靖北讨好太子的还是崔珌,他告诉了荣贵妃这个消息。   崔珌走到赵琰身边,宽大的衣袍正好将那叠信盖住,福望给赵琰上茶。   崔珌故意?将信看得很慢,原来是王靖北想借荣贵妃曾有女儿的秘密拿捏她,反客为?主,只可惜,如今的荣贵妃并不?忌惮此事。   等福望走了,崔珌道:“现在太子不?行了,真正着急的人是他,冷待一阵儿也没什么。”   “说的也是。”赵琰将信放下,又去拿另一封,崔珌让开。   “这瞧着似乎是阿妩写给臣的信。”崔珌面?不?改色,指着被他多?套了一重?的信说道。   这信封是崔珌提前写好的,福望借着崔珌的遮挡将崔妩的信套上了信封,信封上的“荣贵妃亲启”变成了“阿兄亲启”,落款是崔妩。   “给你?。”   赵琰不?疑有他,将信递给了崔珌。   崔珌很快扫完了这封不?算长的信,目光定定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幸好啊,他把信拿在了手里,崔妩还真是会冷不?丁扎人一刀。   “她在上头说了什么?”赵琰探头去看,想知道她有没有提到自己。   崔珌左手指腹盖住信纸最后一句话,右手挡住称呼,给赵琰看了,“她还在信中?问了六大王安好。”   崔妩刻意?亲近荣贵妃,确实在信中?问候了赵琰几句。   赵琰看到了,勉强翘起嘴:“哼!多?写一封信都不?愿意?。”   “她还说登州的事很顺利,但受贪官迫害的百姓太多?,两百两只怕不?够,想请娘娘向官家进言,不?过娘娘现在病着,怕是无法开口。”   赵琰一边在自己的书信中?翻找一边说:“这有何难,本王去和阿爹说也是一样的,她就……没多?提到我……们吗?”   分明生辰那日都给他送信了,这都冬天了,再也没有,真是让人心寒。   如今阿娘出事,内外都他一个人顶着,心力交瘁。   赵琰不?再找,长出了一口气。   “大概登州事忙吧。”崔珌将信收回袖中?。   赵琰点点头,将剩下的信全?都看完了,他还年轻,但也算能独当一面?了,有些不?重?要?的还会问问崔珌的主意?,大有将来君臣和乐之相。   将所有的事处置完,赵琰道:“对了,本王记得老?师的腿是一位神医治好的,老?师可还知道那位神医的下落?”   “那位神医平生最好云游,现在去哪儿了却不?知道,但他号为?浮白,治病救人皆留此名,六大王可派人去打听一下。”   “本王马上派人出去。”   赵琰眼下最挂心此事,匆匆又离开了。   崔珌将袖中?的信再次取出,对着崔妩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   半个时辰之后,宫人给赵琰送回了这封信,说是掉在延义阁角落里,是沈女史落下的。   “我说怎么只给老?师写信,原来是掉了。”赵琰嘟囔着,迫不?及待拆开,看到称呼才?想起来,这是写给阿娘的信。   信中?所说不?过还是慈幼堂的事,但也多?有提及他,甚至过问了一下他的课业。   真是多?事!   赵琰勉强算满意?,将信收好放在了一旁的金丝木镂匣子里。   —   庆寿殿中?,儿子请来的江湖郎中?在为?荣贵妃诊治,官家就在一旁看着。   “可能治?”帝王目光炯炯。   郎中?躬身回话:“娘娘这是中?毒了,要?请前几位开过药的医正来问过才?能下定论。”   医正很快被请来了,郎中?听他们说所开的药,几乎所有的解毒药材都用过了,均不?见效。   郎中?沉思?良久,对官家道:“民间有一味粗药,家家户户前堂后屋都有,就是拿来喂牛的苦麦草,有解毒的功效,但世人不?识,这药价贱,药堂也不?用可以去收,若别的灵丹妙药都用过了,只有这一味药或可一试。”   胡子跟雪一样白的医正摇摇头:“治病哪有这么简单。”   可让他治,他又拿不?出什么新方来。   眼下已是束手无策,什么都该试一试,官家大手一挥:“去开方!”   药方简单,很快就熬好,郎中?有些紧张。   “喂吧。”官家知道已别无他法。   宫女点头,喂荣贵妃喝下药。   一碗灌下去,谁心里都没底。   夜半,荣贵妃突然起身呕了两口黑血,呼吸竟舒畅了很多?,脉搏也平稳下来   。   医正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杂草一样生长的药竟然真的有用!”   他们这些医正用药一贯中?正,不?敢用猛药损伤贵妃的身体,更?不?敢担治死贵妃的罪责,这江湖郎中?出现,大家都在盼着他能担责,没想到六大王找回来的竟不?是草包。   郎中?不?敢说,他偶尔也帮百姓家中?的老?黄牛治病,治多?了发现常吃这种?草的牛得病少,就拿来给人用了。   反正吃不?死又没别的法子,没想到误打误撞对了症。   这下赏银跟名声就全?都有了!   但郎中?也没得意?忘形,保守道:“只要?不?再继续中?毒,慢慢用药消解毒性,应是能活下来……”   能活下来就是幸事,官家道;“有劳神医,还请您尽全?力让我的婉娘好起来。”   “草民尽力。”   “全?兆和……对了,神医是何名讳?”   “草民浮白。”   “赐浮白神医太医局掌院之职,赐黄金一百两,宅子一座……”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医治几日,荣贵妃竟渐渐好转,赵琰听完心中?大定,但也没放弃找浮白神医,给阿娘多?一份保障。   崔珌则有些遗憾,没想到荣贵妃如此命大,不?过于他也算有惊无险。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c o m   他得抓紧时间了。   —   一日下朝,贵妃已能勉强说话,官家大喜。   “官家,官家……臣妾,要?求您一件事。”荣贵妃拉住他的手,有些急切,生怕自己再不?开口,以后就没机会了。   官家回握住她的手:“婉娘,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嫁予您之前,在信阳其实有个女儿走丢了,我一直想找她,前阵子终于找到……”   “我知道,是谢家三郎的内人吧。”   官家记得那娘子的模样,和贵妃实在有些相似,当时他不?以为?意?,此番贵妃一提,也能想起是谁。   他知道婉娘进宫之前就嫁过人,生过孩子也没什么稀奇的。   “是,臣妾、臣妾……欠她良多?,怕自己时日无多?,求您能给她一个身份,让她能够自保,也好和琰儿相依为?命。”   要?是她真的死了,拼死也要?为?子女安排好前程,崔妩有一个好身份,让她安身立命,也能好好扶持起琰儿,二人相依为?命。   官家早将荣贵妃视为?妻子,因为?飞仙散的事,更?是只将她和赵琰圈为?家人,此刻失而复得,还有什么会不?答应她。   况且荣贵妃此刻为?女儿求他,更?见她纯善不?争的一颗心,这是官家在男女之情外最看重?的。   “你?放心,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封她为?郡主,你?看好不?好?”   官家见她不?说话,以为?是不?满意?,忙说:“公主,只要?你?好好的,我封她当公主好不?好,儿女们都等着你?好起来呢,别说丧气话。”   官家是真的喜欢她,也是真的信了她的毒是赵琨下的。   荣贵妃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等你?身体好了就祭告宗庙,让你?领皇后册宝,从此安心陪着我。”   荣贵妃露出茫然的神情:“臣妾……臣妾这出身,怎么能当皇后……”   “没什么不?安心的,是我想这样做。” 第083章 惊涛   常钺远逃至山中?, 并没有人追进来。   将?肩上和腿上的箭羽削去,他举剑将?一棵树削没了枝叶,那?点?懊恼才消散了一点?, 他并没有歇下劫持崔妩的心思,毕竟打不?过师弟。   而且射了他两箭之人,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   在伤口撒上药粉,常钺并未耽搁,当夜夜半, 他翻身进了飞鹭峡驿馆,这?一次常钺一言不?发?直接将?人直接掳走。   直跑了二里地, 长?剑刺破被子, 直取他咽喉,常钺才发?现床上的人根本不?是崔妩,而且她?身边的婢女。   妙青确实?不?够机灵,但她?身手出众,被崔妩带出来是充护卫用的,不?然崔妩也不?会安心留她?假扮自己。   常钺后跃避开, “她?呢?”   妙青将?崔妩的原话奉上:“娘子知道你还会回来,早就扮成寻常妇人隐入渺茫人海,常大官人,您还是别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了, 不?然上清宫都没得回。”   可?惜这?话别人还听, 常钺是一根筋的脑子,他转身就走了。   妙青不?肯让, 她?就是奉命要杀他的, 趁他病当然得要他命!   长?剑追了上来,常钺背对着就格挡了回去, “你不?是我的对手。”   妙青从这?几招已经清楚自己没有胜算,果断转身逃窜。   常钺不?想追她?,从驿馆劫了一匹马离开,他脚程很快,负伤在官道前后又?找了一遭,仍旧不?见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常钺低头思索着所有可?能的去向。   奔波两日,常钺的伤还未处置过,他毕竟不?是铁打的,路见一处茶摊,正好坐下休息。   京东东路一带这?段时?日所议不?过一件事,就是声势浩大的登州盐案,一天一个传奇故事,好似青天真的降临人世,为民除害了。   “登州一地没想到?有这?么多贪官啊!”   “切!无官不?贪,有银子谁不?想要,哦,你乐意当那?个吃糠咽菜,再给这?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断案的清官?”   “说得也是,嘿!三千万两呢,可?真是富贵啊!”   “查盐的大相公这?会子该下江南了吧。”   “听说前两天就走了。”   “江南的贪官比这?儿只多不?少,到?时?候怕是江南官场都得杀空了吧。”   “我觉得江南查出来的银子怎么也得有九千万……”   “哼!那?里的官那?是能轻易碰的,肯定是轻拿轻放罢了。”   听着他们闲叙,常钺端起茶杯,脑中?突然划过马车外男子的话。   “你真舍不?得谢宥?”   他听得清清楚楚。   若自己不?去劫持,这?崔妩原本就是要走的,还是背着谢宥跟男子离开,那?她?到?底要去哪儿呢?   不?回京城,她?又?是南方人……   放下茶盏,常钺往南追去,他寻迹功夫了得,不?眠不?休之下,终于在官道上找到?那?几匹快马。   几匹马中?唯有一匹是女子所乘,他策马追上与那?人对视,正是那?个送了他两箭的崔妩。   见到?是他,崔妩显然有些惊讶,旁边几人抽刀护卫在侧。   然而常钺突然勒马,目送着快马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崔妩回头看?他,发?丝向后飞舞,拥在她?雪白的脸上,别是一种惊艳冷厉的美。   常钺的眼神恢复一丝清明。   或许这?个崔妩,和他师弟也不?是一路人。   —   南下的队伍不?止一支,常钺只要再向前,就能追上谢宥的车队。   在常钺出现前,谢宥已经收到?崔妩的来信,见他去而复返,道:“师兄追我娘子去了?”   虽然知道他没有伤到?她?,谢宥还是不?快。   常钺不?答反问:“千胜赌坊可?是你的产业,还有定力院,甚至是半个京城的地痞,是不?是都是你谢宥眼线?”   谢宥压下眉头:“你为何问这?个?”   “我确实?想劫持你娘子威胁你,在那?之前,我更不?知道你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谢宥不?喜欢别的男子跟他提及娘子的样貌,手已经搭在剑柄上,若他言语有不?敬之处,谢宥也不?想管什么师门之谊了。   常钺继续说着:“也是去劫持她?时?,我才发?现,原来太子想纳的妃子,就是师弟的娘子。”   话音刚落,谢宥的长?剑裹挟着剑气而来,常钺抬剑格挡,马先受了惊,高高扬蹄。   “你说什么?”他语气寒如坚冰。   常钺原就有伤,千里长?驰已是许多,猝不?及防就被他打下马去。   他不?在乎,继续说道:“你不奇怪吗?太子何时见过她?正是你离京前两日,我随太子去千胜赌坊,恰好碰到你的娘子出现在那里,以东家的身份教训坊里的   管事,她?刻意遮掩面容,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谢宥记得,他和薛鸩喝酒,阿妩接他来了。   所以来酒坊之前,她?还去了一趟赌坊?   铺子的事就算了,又?冒出了一间赌坊来……   “不?止千胜赌坊,她?身边还跟着定力院的管事,这?位管事可是传闻掌管了半个季梁城的地痞,可?以说城里城外,没有什么消息能逃过他的耳朵,没想到?这?样的人会听命于你娘子,当夜还护驾左右,看?来你娘子比起他更是厉害……”   “太子想要拉拢她?,得到?她?手中?的消息网,于是同她?许诺,愿意立她?为妃、为后,你娘子也答应了,说来日上门商讨彩礼……”   常钺似笑非笑,那?神情好似在说崔妩在男人之间有多么游刃有余。   怎么不?是呢,她?甚至刻意靠近常钺,让他掉以轻心,才从他手里逃脱了。   谢宥绝不?是庸懦的男人,立刻明白了他这?笑的含义,剑鞘一杵敲在他心窝上,常钺痛吟了一声,捂着心口咳了起来。   马背上,那?个内敛端方的小?师弟已经成了一个杀伐决断之人。   “我夫人看?不?上赵琨的皇后之位,她?要是真答应,你们也不?会巴巴求上门来,说快点?,我已无耐心。”   谢宥虽不?受他挑拨,但语调格外危险,让人有下一秒就换上剑刃,将?他一剑封喉的错觉。   “急什么,就剩几句了,前几日我去劫她?,才发?现她?的真正身份,我问她?为何成了千胜坊跟定力院的东家,真正的东家是不?是师弟你,她?说是在帮你打理那?些产业,师弟,你知道这?件事吗?”   常钺看?他神情,总算聪明了一回:“看?来不?知道。”   “她?既然不?肯为太子效命,也不?让你知道这?些事,那?此人到?底在为谁办事呢,师弟可?否为我解惑?”   谢宥并不?觉得师兄在撒谎,他更像是来告状的。   他是知道阿妩对师兄射了两箭的,因为阿妩没能杀了他,让他跑到?自己面前告状来了。   自己是不?是要高兴,她?为了瞒住自己愿意耗费那?么多的力气。   他娘子总能处处给他惊喜,但这?一次竟是牵扯到?太子、赌坊、还有半座城的地痞,当日能帮王氏叶景虞造势,他就该猜到?了。   轻易就能左右民间的风声,要是她?想,简直能轻易造成一尊神仙来供万众跪拜。   自己娶的到?底是什么人,神棍、土匪吗?   可?笑的事,就算有人挑拨,谢宥立刻想到?的却是,这?件事算不?算违犯律法,自己还能帮她?遮掩过去吗?   “师弟,你当真娶了那?样一个女子为妻吗?”   谢宥点?点?头:“是,我娶了她?,所以是好是坏,我都得担着。”   常钺还是笑:“你想担着,你夫人可?不?想,你没有派人回去查过她?还在不?在吗?”   那?人面色立刻就变了,剑鞘又?重压在他肩上,额角青筋毕现:“她?去哪儿了?”   阿妩不?是来信说没事吗?   “我要报仇当然得回去找她?,结果只抓到?了假扮她?的侍女,你娘子看?起来似乎是悄悄溜走了,连你的护卫都不?知道,我想,应该也怕你知道吧。”   直到?此刻,谢宥终于不?复方才的冷静。   他目光狰狞地盯着常钺,只是盯着,也不?问,只是等他说出下一句。   常钺想说什么,说阿妩抛弃了他?   还是自己连娘子瞒着自己跑了都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吗?”常钺语速很快,“给我一封新的奏折,我告诉你她?的去向!”   常钺甚至自己准备好了奏本。   将?发?的怒火稍敛,谢宥冷睇着举到?面前的奏本,抬手接过:“好啊。”   奏折很快被写满字,谢宥盖上自己的官印,丢给常钺:“这?样够了吗?”   常钺翻开看?,上面写明了所谓盐官背后是太子全系谢宥自己查错了,太子甚至派人助他查案,更列述太子种种贤举,切实?为太子歌功颂德,虽然未附上什么证据,但官印盖上,以谢宥在皇帝心中?的忠臣印象,已经够了。   他拱手,翻身上了马要离去,被两侧护卫拦住。   谢宥问:“我娘子的下落呢?”   “我找来找去才发?现,你夫人竟然下了江南,”   常钺还强调道:“同行的还有几个不?知何处来的男子,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呢?我记得第一次劫持她?,马车外一个男子问她?,是不?是舍不?得你,师弟,你娘子看?来是有新的心头好了,要弃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做挑拨离间之事,可?惜似乎不?见什么收效。   这?位师弟自小?就这?样,风雨不?惊,好像遇到?娘子跑了这?种事,都能成竹在胸。   俊马嘶鸣间在原地踏着步子,谢宥没有答话,实?则心中?已惊涛骇浪。   从前许多事他不?问,以为都是小?事,能敷衍过去,可?她?漏洞却越来越多,连骗他都显得不?用心了。   甚至肃雨也问过,夫人的箭术,是不?是他教的。   谢宥问她?,她?说是崔父要她?学?的,他就不?再管了。   他也知道,从一开始二人成亲就是一场算计,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和男子掉进一个水潭子里就寻短见呢,可?他心甘情愿上当,后面的事也愈发?身不?由己。   到?今日的地步,都是谢宥咎由自取。   崔妩身上的漏洞太多了,真真假假,谢宥已经不?想去分清。   她?的身份就像屋子正中?央的巨大摆件,盖着黑布,他只要一掀开就能得知真相,却故意视而不?见。   他担心知道一些与自己相悖的事情,那?时?候就再也不?能装傻。   只是几个铺子,几个捕风捉影的男人,事实?也证明阿妩心里只有他,她?平日里只是贪财了一点?,偶尔心狠手辣一点?,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本事罢了,谢宥为何不?能包容?   至少目前,他们夫妻很开心不?是吗?   若他执意去查,真到?查出她?草菅人命,贪赃枉法那?个地步,他该何去何从呢?   可?原来一再容忍,并不?能让平静无澜的日子过下去,她?始终有自己所不?知道的牵绊。   甚至,在她?心中?有更加重要的事,值得弃他于不?顾,就算背着他也要离开。   她?的事,比他们夫妻的关系更重要!   情绪如跳动的岩浆,谢宥绕在手掌之中?的缰绳已隐隐有崩断的预兆。   所有情绪又?压在冰面之下,谢宥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他并未有什么表示,常钺有些失望,不?过已经拿到?奏折,他要赶回京城去,崔妩的账待来日再算。   连道别也没有,常钺转身就要策马离开。   背后,谢宥已经张弓搭箭。   拉满放弦,箭矢飞出如白昼流星,朝常钺而去。   震响空气的声音常钺已经听到?了,可?他伤口还在痛,无法扭身躲避,这?箭被摘了箭头的箭已经打在他麻穴上。   常钺僵直着,直直倒下了马。   谢宥驱马上前,不?见愧色:“得罪了,师兄放心,你死?不?了,我让人送你回上清宫去,师父他老人家会好好管教你,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以后还是莫要再沾手了。”   掉在一旁的请柬被捡起撕碎,常钺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夫妻二人……怪不?得是一对儿。   护卫上前把常钺抬走。   元瀚看?着主子还在那?儿不?动,不?禁对崔妩又?生了怨气。   娘子总是这?样,一而再地伤郎君的心!到?底还要郎君包容她?多少!   她?就不?能少闹点?妖,不?能像别的娘子一样规矩吗?   元瀚下马跪下:“郎君,今日就是砍我头我也要说,您绝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再糊涂下去了!请您一定彻查娘子的身份!”   冷雪又?下,谢宥深深吸入一口寒冷的空气,他在寻找头绪。   阿妩和春安县那?个主簿一定是认识。   她?说县令和主簿都死?在火里了,会是真话吗?   “派   一个人去春安县,搜查县令和主簿的卧房。”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崔家待嫁的娘子,谢宥终于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   为什么她?能从漆云寨劫匪手中?逃脱,为什么掌着季梁城的地下消息网,为什么要背着自己下江南……   崔妩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这?次一定要查清楚,把她?揪出来。 第084章 南下   下江南的脚程格外快, 北风凛冽,崔妩骑着马没有一刻停歇,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见到常钺之?后, 她?一路都没有说话。   他?一定找阿宥去了。   不知哪一日阿宥就会知道,算是……彼此心照不宣地和离吧。   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愿分?开的两人,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每每想到此处,崔妩就呼吸不上来。   晋丑此人贱足了半辈子,知道她?想着谢宥的事, 还故意说:“咱们?快马赶路,都是南下, 离谢宥的车队想来不远, 到时候得绕开才行。”   崔妩没踹他?只是因为腿没生足六尺。   半路歇脚时,她?守着火堆打开了水壶喝水。   为了赶路,崔妩换了一身带绒毛的苏方色骑装,披着大氅,摘去平日戴的白玉冠,乌发束成马尾, 仿若一位征战四方的女将军。   不过这位女将军现在一点也不杀伐决断,她?捧着水壶,呆呆望着火堆。   晋丑听完北面来的消息,低头压住唇角走了过来。   “你?家官人亲自调头往回京的车队追去, 发现你?并不在马车之?中, 妙青很快就会回来。”   晋丑说完这句,火堆旁的人如映着暖色的瓷器, 顷刻间?破碎了。   感情比理智来得更快, 崔妩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瞒不住。   怎么办?   这一回, 她?还能安抚住谢宥吗?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连个告别都没有,两个人就结束了?   这一次,自己绝对踩到了他?的底线。   就算他?能够原谅自己不告而别,听她?解释,她?又能撇去所有跟他?回谢家,一辈子受规训吗?   思绪纠结成一团乱麻,一时想着这么冷的天,她?脑子有病才为了不着调的计划在外奔波,要是能在阿宥怀里多好,一下又跟突然惊醒一样,怨恨自己真?的被男欢女爱腐蚀,失了志气?。   一时她?又想,既然已无可?挽留,不如……真?把他?杀了,防备他?来日彻底对自己失望放手,转头再娶新妇……   不不不,还没到那个份上!   要是她?造反路上死了,眼不见心不烦,谢宥再娶也没什么……   不行!干脆把他?一起带走,这才安心……   “你?不会还想着一直骗下去吧?”   晋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优柔寡断的神情。   她?突然看向晋丑,阴沉下脸:“要是江南没什么让我看上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放心吧,这些年咱们?在江南难道光躲在山上吗?你?得到的东西,远远比一个男人值当。”   “最好是这样。”   崔妩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变回那个唯利是图的土匪。   男人罢了,还不如眼前的火堆暖和!   晋丑在她?旁边坐下:“不过那三?千万两白银,你?真?的没有想法?”   ——!   崔妩怎么可?能没想法,她?那天知道这么大一笔钱不属于?她?的时候,晚上为了不让谢宥听到,都是咬着被角哭的。   “我不是说了吗,如今银两已经被三?路地方军押送,你?省省吧,一对三?,没有胜算。”   这句话不知劝他?还是劝自己。   晋丑摇摇头:“不是一对三?,而是三?对二,咱们?还是很有胜算。”   崔妩抬起眼,像发现猎物的老鹰:“你?说的是真?的?”   “三?千万两白银,心动的可?不止我们?一个。”   “说来听听。”   “王靖北你?认不认识?”   “滑头老豹子?”崔妩想起来他?设计王娴清和离的事,此人成算可?是很深的,跟他?合作可?得提防些。   晋丑被这称谓弄得嘴角一抽,“看来你?认识,就是这个王靖北,前些时日被罚没了不少银子,又,他?领着兵,正有个缺口要补上,可?以说是燃眉之?急,登州负责押送的正好是他?的把兄弟,二人合计之?后,找上了漆云寨,让漆云寨当鼓皮,届时里应外合拿下这批官银,到时候三?方的平分?。”   “王靖北出人吗?”   “咱们?出多少,他?就出多少。”   崔妩思虑甚多:“出了人,再让我们?漆云寨担锅,这倒无所谓,听起来似乎是门好生意,但?这不是将把柄交到我们?手上吗?他?要是使诈,把我们?的人一锅端了,在皇帝那可?就算诱敌深入,将功补过了。”   “既然是合作,那他?的人就和我们?的人穿一样的衣裳,到时候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会分?得清跑得了,还有一路军队做内应,胜算很大。”   “让他们的人打前锋。”   “这个可?以谈,只要他?们?的人先冲进去,不用留什么把柄,这份合作就成了,我们?这些土匪也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发不是?”   “不过,这样一来,鼓皮敲响,漆云寨就彻底和朝廷宣战了。”   晋丑脸上不见什么所谓:“不然怎么叫造反呢,等你?到了江南,一切就都成定局,原本嘛,你?和你?那官人的关系就是覆水难收,不过,要是他?愿意投靠漆云寨,也不是不能……”   “他?不会投靠,他?一辈子都不会做乱臣贼子。”崔妩目视火堆,说得斩钉截铁。   “唉,那就没办法了。若是当初你?不嫁他?,今日也不用这么为难。”   崔妩不再说话,将下巴磕在膝盖上。   晋丑不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道:“休息够了就走吧,谢宥这下肯定得到处找你?呢,可?别故意被他?抓回去,还拖累咱们?这帮兄弟。”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老提他?,那是你?官人啊!”   崔妩抓一把碎草扔他?身上,翻身上马。   “好啊,不提。”   晋丑看她?快马离去,扬鞭随行。   如此又急奔了几日,草木更迭,山林仍旧碧绿,呼吸间?已是南方湿冷的气?息。   滁州城外,两个人正等着树上等着,飞鸽早就把崔妩等人的消息传了回来,算算脚程,大概就到滁州城这儿了。   一看到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引起,他?们?就伸长了脖子看,直到傍晚,才等到人来。   “定姐儿!”祝寅远远就喊,比前一次乖觉许多。   周卯、祝寅皆已归寨,他?们?承了方镇山的命令,远远就来接崔妩。   蕈子责任重大,一直掌管着季梁城中的消息往来,不能走开。   “你?们?怎么来了?”崔妩有些惊喜。   “接得越远,越显得诚心嘛。”周卯说道,“这眼看天都快黑了,你?们?怎么这么慢?”   晋丑也好久没见周卯和祝寅,脸上笑意都带上了真?心:“好了,既然碰面,那就停下来歇歇脚吧。”   一行人要说的话恐隔墙有耳,也不去客驿投宿,找了一处山庙落脚。   周卯把一包银子抛给了晋丑,说话慢慢地:“这是娘子在季梁城的时候赏的,这是你?的份儿。”   “果然只有你?还记挂着好兄弟。”晋丑在手里掂了掂,放进怀里。   周卯嘿嘿一笑,勤快地去生火。   几个好兄弟见面,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坐在一排掌火,崔妩就在对面坐着。   见晋丑也回来了,祝寅一锤他?胸口:“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跟男人跑了,你?虽然是个小?白脸,但?也算个爷们?。”   晋丑笑眯眯道:“你?乱传我什么消息?”   祝寅疤脸一僵,仰头看着掉漆的菩萨面:“没,没人传啊。”   “那方定妩上哪儿知道的?”   “那应该是……”   崔妩语速极快:“就是他?说的,他?说你?跟男人跑了。”   “噗——”周卯把好不容易生的火喷灭了。   晋丑仍笑:“都多少人知道了?”   周卯举手:“我也知道了,二哥,   这是真?的吗?”   那就是全寨都知道了。   祝寅被晋丑笑得毛骨悚然:“不、不、不怪我啊,”   晋丑掐着他?的后脖颈:“再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喂你?儿子吃下去。”   祝寅有一条长毛狗儿子,闻言赶紧求饶:“是是是,二哥您高义,莫与小?的一般计较。”   晋丑松了手。   他?还是好奇:“所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受寨主?之?命,帮他?的谢……贤婿查贪。”晋丑压低了声音,还刻意看了崔妩一眼。   崔妩打开水壶喝水。   “有这好事?”老实的周卯都不信。   当然没有。   方镇山帮谢宥清干净了登州,真?正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让江南的盐官好好看看,这位提举盐茶事有多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又有多受皇帝宠爱,做事不留余地。   谢宥干得越好,越会成为江南百官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越是个清官,无懈可?击,就越有人想除掉他?,就算谢宥能逃,方镇山也会推着他?,让他?自取灭亡。   欲海独这一叶行舟,注定覆亡。   这一切,从他?拿到黑木手杖那一刻,就安排好了。   “别做让我生气?的事。”崔妩警告他?。   “你?都说了我是个狗腿子,能做什么,少在这儿欺软怕硬,警告你?老子爹去。”   “他?坟地我都挑好了,敢背着我搞鬼,不缺你?一个陪葬的。”   周卯生好火之?后火速坐在祝寅身边去,祝寅压低声音道:“我打赌他?们?就是一路吵过来的。”   周卯深以为然:“一定是这样。”   二人唇枪舌剑又战一轮,方才消停下来,晋丑还给把没那么硬的那张炊饼给她?了。   燃烧的木头爆出“荜拨”声,山庙里安静了一阵儿,几个人吃起干粮。   祝寅打破寂静:“你?们?说,要是江山真?打下来,定姐儿是不是就是太子了?”   “皇太女!”周卯纠正他?。   崔妩不满:“怎么,那老头子不是说让我直接坐皇位?”   有赵琨这个前车之?鉴,崔妩很计较这个,要是方镇山也被美色迷了眼,她?等到哪年去?   “那直接就是皇帝了,皇帝都要干点什么?”   周卯高高举手,他?又知道了:“纳三?宫六院,一堆小?老……小?官人!”   祝寅打了一个冷战:“那到时候咱们?不会被抓去定姐儿后宫去,变成小?老婆那种东西?”   他?觉得这很有必要担心一下。   晋丑笑得不可?收拾:“不如现在就适应一下,喊声‘妻主?’来听听。”   周卯摇头:“不喊,不喊,咱们?得当大官,我还得娶漂亮小?娘子,带她?游山玩水呢。”   “这说不准,要是谁想吃软饭,定姐儿还是会关照几分?的。”   “你?要乐意,那就是你?妻主?了!”祝寅拿肩膀撞晋丑。   晋丑撞回去:“你?妻主?!”   周卯也遭了殃。   “你?妻主?!你?妻主?!你?妻主?!”   三?个人的肩膀撞来撞去,比八婆还八婆。   崔妩忍耐了半晌,水壶都掐瘪了,实在沉不住,直接砸了过去:“喊喊喊,再喊大声点,怎么不青天白日对着宣德门喊!”   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议论进她?后宫,要不要脸皮。   “一个个有空多照照自己的尊容,晚上端水我都嫌吓人!”   母老虎!   三?个人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句。   待崔妩不理他?们?了,祝寅和周卯还在无声比着嘴型:“你?妻主?。”   晋丑自诩稳重,不再与他?们?斗嘴。   但?不管怎么说,老友重逢,总是令人开心的,大家说笑着,各自提起分?别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定姐儿,烧鸡——”祝寅手臂长长地递了出来。   崔妩面目凶恶,一手抡走:“有烧鸡不早拿出来!”   他?赶紧收回手,像投喂的是一头凶兽。   她?扒了一个鸡腿,剩下的抛回给他?。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只在这一刻,大家刻意地斗斗嘴,露出些不稳重的一面,让心贴近些取暖。   明日一早,又要恢复正经的样子,去干那些要命的正事。   —   天光大亮,鸟儿啁啾,休息够的人继续赶路,四人进了滁州城。   崔妩还没来过滁州,这儿比北面温暖了许多,并未下雪,但?终究是冬日,天总是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这就是我不喜欢南方,连冬天也下雨,真?是又湿又冷。”祝寅抱怨道。   崔妩看得脖子跟麻花一样要打结了,阿宥曾想让她?跟着一起来江南,当初就是说要将她?安置在此处的。   晋丑一看她?这死样子,就知道她?又想男人了。   “你?好歹看一下路吧——”   刚说完,崔妩的马就跟别人的马车别在一起了。   赶车的马夫先发制人:“小?心点,司使夫人的车驾你?也敢冲撞,不要命啦!”   “司使夫人,哪个司使的夫人?” 第085章 卫阳   “司使夫人, 哪个司使的夫人?”   崔妩立刻回过神来,其他几?人也提起了?警惕。   “嘿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当然是度支司使兼提举盐茶事的谢大?相公的夫人!那可是京城也都数得上?数的大?官啊,速速下马赔礼!”   可司使夫人不是她吗?休妻再娶也没那么快吧!   崔妩倒不知自己那么快就到滁州了?。   而且京城之外的地方, 谢宥原来已经?有了?“大?相公”的称呼。   她愣是不让开?,就杵在那儿了?,隔着帷幕,眼睛紧盯着车帘子。   “真是司使夫人?”   马夫见?她不信,怪叫了?一声:“不然呢, 你知道什么是大?相公吗,那可是杀了?一座城贪官的谢司使, 就是本府的府尹都战战兢兢的人物, 你什么身份敢在这里?拦路,几?个脑袋够砍的?”   崔妩只?是盯着车帘:“倒是出?来让我瞧瞧。”   四周的护卫立刻围了?上?来,原本畅通的街道就这么堵在了?一起,路人走不通,正想抱怨,看到护卫们雪亮的大?刀, 也不敢出?声,互相打听起生什么事了?。   车帘被掀开?,出?来的是一个结着双丫髻,瓜子脸, 嘴巴尖突突的丫头。   “什么人在此挡路, 我们这是要去给府尹娘子贺寿的,耽误了?时辰, 哪个开?罪得起!”她声音脆亮, 一下吸引住了?来往的行人。   居高看着那些行人目光变得敬畏艳羡,这豪奴有些得意?, 继而才看向崔妩。   这骑马的显见?是个娘子,只?是帷帽遮着脸,看不清是何长相。   “让我瞧瞧马车里?的人。”崔妩仍旧坚持。   丫鬟见?她没被名号压住,有些不满:“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来人啊——”   护卫们已经?拔剑了?,路人退避开?,又?探长脖子瞧热闹。   晋丑见?场面僵持住,伸手拉着崔妩让到一边:“失礼了?,她犯病了?,请娘子莫要的较真,我这就把人拉走。”   “等一下。”   马车里?传出?这一声,似带着柔香,似还带着笑,“这位娘子是犯病了??”   晋丑抢了?崔妩的话:“是犯病了?。”   “真可怜,给几?两银子打发去看郎中吧。”   “娘子还真是心善,也算你今日赶着了?,拿着这点银子,快走吧。”尖嘴丫鬟从荷包挑拣出?几?两碎银丢出?去,没人去接,银子掉在了?地上?。   “娘子,他们不要呢。”   “穷人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咱们走了?   ,她自然就会捡了?,走吧。”   “是。”   崔妩又?驱马站出?一步:“怎么光看到你们,却不见?司使露面?”   尖嘴丫鬟见?她还在纠缠,咬牙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信不信抓你下大?狱去。”   “娟儿,莫要惊吓了?她。”马车之中的人始终有礼,说道:“官人公事繁忙,将我安置在滁州,自往杭州去了?,毕竟已近年关,又?事务繁杂,许多?事都得抓紧些。”   “原来如此,那就多?谢这位……司使娘子解惑了?。”   马车之中的人又?笑:“这位娘子不必客气,我和?官人一体同心,他不愿在京城享受安逸,请命为百姓奔走,视民如子,便是遇到再无礼的人,只?要是可怜,也愿意?施舍些,我也是一样的,给了?你的银子,尽拿去用就是。”   还一体同心,崔妩真想把马车盖掀开?,看看是哪处鬼怪在此作祟。   晋丑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把事情闹大?,惊动谢宥的人找过来吗?”   她不说话,马车就这么从面前?过去了?,崔妩至今也没看到那位司使娘子的真面目。   “走吧。”   晋丑拖着她想快点出?滁州城门去,不然看她蠢蠢欲动的样子又?要惹事。   崔妩随晋丑拉着自己的缰绳,抱着手臂沉着脸不说话,由他牵着马将自己带走。   祝寅和?周卯不时看他们二人,再窃窃私语几?句。   祝寅问:“定姐儿嫁的那户人家怎么样?”   周卯道:“家里?头人口杂,麻烦事不少,不过三郎君对她是挺好的,长得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定姐儿最?看重他那份洁身自好。”   “那定姐儿是不是舍不得那郎君?”   “当然舍不得,三郎君算是我在季梁城见?过了?最?出?众的男子,离了?他,还有谁值得定姐儿托付啊。”   “切,好男人哪儿没有,等定姐儿成事了?,多?少男人不得乖乖凑过来求着定姐儿垂怜,嘿嘿,到时候,我也可以娶个最?漂亮的娘子,这事儿她自己就能想明白,不用担心。”   周卯应声:“就是,想这么多?做什么。”   —   蓉娘见?丫鬟坐回来,有些担忧:“娟儿,你说她会不会见?过所?谓的司使夫人,才一再让我出?来相见?,想拆穿我?”   丫鬟拍拍她的手:“您多虑了?,贵人家的夫人哪会轻易露面,那女子奴婢打眼一瞧就是江湖里?混的,娘子,您可是监察御史带来滁州的,山呼海啸得一群人拥着,降临在这个小地方,住在最?好的宅子里?,谁会怀疑?   她一个村妇莫说敢不敢,就是到处说了?,几个人会信?若来日听到一点风声,再让她闭嘴也不迟啊。   这滁州是小地方,绝对不会有人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您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再说了?,不做这一单,谁来填补你家的亏空,再怎么样也比被卖进青楼好吧。”   “当真如此?”   “当然,若是您害怕,等过了?今日,咱们拿到那些银票,再走也不迟。”   “好……”   娟儿见?蓉娘子还是有些心神不宁,道:“娘子别再想了?,您的气质与这城中别个不同,就是城中官吏娘子都不及您许多?,断断不会有人怀疑,瞧瞧这几?日走出?去,谁不道您和?司使一句般配?可见?是天衣无缝的。”   “真的?”   蓉娘子咬嘴唇看向别处,羞红了?脸。   娟儿可知道她爱听什么:“那是自然,若不是为这一身气度,御史怎么会选上?您呢?可见?您容貌的气质与司使是般配的,才会让人相信,奴婢在京城就伺候过那些世?家娘子,同她们比起来,您也不差什么的。”   “从前?我确实与官吏家的娘子们交好,结过诗社……”   回想跟在那些娘子们身后的日子,憋屈感又?上?来了?,若不是差一个好出?身,她也不会收敛一身才华,做那些草包娘子们的陪衬。   蓉娘道:“娟儿,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做一位司使夫人的,只?要没人见?过真的司使娘子,就绝不会有任何破绽。”   “奴婢自然相信娘子。”   安抚好蓉娘子,娟儿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今儿个不拿到那些官员娘子们送来的银票,他们这场戏不就白做了?吗。   马车慢慢靠近府尹宅子,蓉娘子无声叹了?一声,无数次地想,若她是真正的司使娘子就好了?。   可她只?是一个默默注视着谢宥的商户之女,看他意?气风发,年少就扬名于京畿,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如明月一般光辉难掩。   她淹没在追随的人群中,如同萤火,连仰望都不敢。   这样的人,蓉娘原本以为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可仰望的世?家才女为妻,那样,蓉娘就算黯然神伤,也不会去惦念些什么。   可那么多?云端里?的女子谢宥不要,偏偏娶了?一个出?身和?自己差不多?的娘子。   蓉娘这才知道,原来像她这种出?身,也是能攀上?明月的。   那既然可以是崔家二房,为什么不能是她?   蓉娘日日悔断肝肠,想着要是自己当初能抓住机会,或许也可能和?谢宥相守一世?。   但机会已失,后悔无用,这一次假扮司使夫人非她所?愿,只?是家中经?商亏空,债主是一位监察御史,要她扮作司使娘子南下,若不如此,她是卖身都还不上?债的。   再者?,蓉娘子有一份难以与旁人言说的心思,每当在人面前?称呼谢宥为官人的时候,她的心跳就会加快,真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谢宥的娘子,是这天底下与他最?亲近的人。   她迷恋上?这种人人追捧、艳羡她的日子了?。   若是可以,一直扮下去就好了?。   —   四人在靠近城门的茶点铺子停下买干粮,旁边就是一家酒馆,酒客总要茶点配酒,算是互相帮衬生意?。   此刻酒客们说的也是司使夫人到滁州的事。   毕竟,这位司使夫人来得甚为高调,是由监察御史亲自护送,在大?中午进了?城门,阵仗浩大?,在城中最?富贵的桐花巷宅子里?落脚。   “司使娘子都来我们滁州了?,是不是司使也要来?”   “不能吧,咱们滁州只?有些小盐商,哪值当查啊,怕是担心”   “要是我是盐官,那时多?远的都要来献殷勤的。”   崔妩直接坐到了?对面桌上?,问道:“那个司使娘子来滁州多?久了??”   “你是谁啊?”   崔妩懒得多?费口舌,掏出?几?两银子:“我请你们喝酒。”   有酒喝这些酒客们就高兴了?,说道:“得有个十日了?吧。”   “谁说的她是司使夫人?”   “大?家都这么说啊!”   “可我从北方一路骑马下来,听说司使担心夫人安危,早就让她回京城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吧?”   “你傻了?吧,谁敢冒充司使夫人,还是当着府尹的面,那可是斩头的罪!而且人家是监察御史带来的,一队的人,住在桐花巷最?好的屋子里?,犯不着啊!”   “你们怎么”   “你这说的,我能上?去问?肯定官老爷们都是互相认识的!”   崔妩懒得再说。   晋丑见?她又?牵马要往回走,伸臂拦住:“你要去干嘛,咱们还要赶路呢。”   祝寅和?周卯也跟了?上?来。   “有人假扮司使夫人,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查清楚。”   崔妩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你气糊涂了??这不摆明了?是假扮的吗,何必去拆穿,到时候谢宥肯定会注意?到这边,她们自跑不了?,你要是多?管闲事,说不定咱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我也要看看,这个假司使夫人到底图什么,总不能让她毁了?我的名声。”   “你还要那名声做什么?”   “你是不要名声,你跟男人跑掉的事整个寨子都知道了?。”崔妩呸了?一声,   “噗——”旁边两个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晋丑一人给了?一脚,“你们找个地方待着,我跟过去看看。”   二人连连点头。   这种事,他们可不掺和?。   崔妩一路问过去,很快到了?府尹的宅子,今日是府尹娘子的寿辰,各家娘子都来贺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晋丑问:“你真要去闹事?”   “怎么能说是闹事呢,你要是不想理,就在这儿等着我。”   晋丑明白劝不住她,索性一起:“走吧。”   二人本事未丢,后院围墙边,晋丑搭手出?膝作梯,崔妩踩着爬了?上?去。   这会儿守卫都调到办寿宴的园子去了?,崔妩蹑手蹑脚给晋丑开?了?角门,二人顺利潜入。   —   官道上?,明黄的圣旨被小黄门端在手里?,宣旨的仪仗截停了?谢宥南下   的步子。   “司使娘子何在?”传旨的小黄门躬身问道。   谁也没想到这旨意?是给崔妩的,谢宥默了?一阵,说道:“内子脚程慢些,我已让她提早往南去了?。”   分明就是跑了?,主子还帮着遮掩呢!可天家使者?和?主子意?愿在前?,元瀚再有不满也不能说。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小黄门登时为难,“崔二娘子她不在这儿,那何人接旨?”   谢宥问:“敢为贵使,这是何圣旨?”   他心中沉沉,若是阿妩的事让官家知道,降下罪来,就算自己找到了?人,只?怕也不能让她再露面了?。   小黄门好像正等着人问他,说来他也觉得新鲜,真是百年遇不着这样的奇事,有些的迫不及待地说:“官家有意?封贵妃娘娘为后,还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奴婢是奉命来宣旨的,谢司使,这真是大?喜啊!”   一句话出?来,谢宥几?乎僵住,元瀚和?肃雨也睁大?了?眼睛。 第086章 毕露   谢宥耳边似撞钟一般, 轰鸣声经久不息。   他听见自己声音的?干涩:“贵使所言,是?何意思?”   小黄门?睁圆了眼睛:“司使竟然不知道??”   司使不是?崔二娘子的?官人吗?   二娘子……不,该称卫阳公主, 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告诉自己的?官人?   他来时还道?谢司使当初为何会娶崔家二房,定是?知道?底下有这层渊源,原来不是?啊……   “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贵妃娘娘在入宫之前就有一个女儿,便是?寄养在崔家二房的?二娘子, 也就是?司使您的?夫人啊,自娘娘病重好些, 便向官家坦言此事, 官家仁爱,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仪同陛下亲女,还赐了一座公主府呢。”   这娶的?状元妹妹一下成尚公主了,和皇家攀上姻亲,怎么?看都是?一桩喜事。   “她是?……荣贵妃的?女儿啊。”   千百种滋味霎时跑到舌尖, 谢宥像被人甩了一巴掌,或是?按在水里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   面皮火辣辣的?,脑子也想清楚了。   怪不得荣贵妃如此厚待她,原来不是?因为她救了赵琰, 而是?她们之间有母子血缘。   一切怕是?要从她和赵琰被救那日起。   二人此前从未相?见, 贵妃那时的?异样?,就是?认出了亲生女儿, 不然就算再看重她救了六大王的?恩情, 也不会在赐了凤阳郡君的?殊荣之后,又?在女儿节那日坚持请她去琼楼, 赐下金冠,更让赵琰与她亲近,只?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这些,阿妩都选择瞒住他。   “呵——”   谢宥自嘲地笑了笑,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依靠,只?随意敷衍了事,他这个夫君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东西。   所以——   崔珌和崔妩也没有血缘。   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却连知会他都不肯,故意煎熬着他。   回想那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的?自己,谢宥笑了,牵起整个胸膛一片钝痛。   他真是?——被耍得团团转。   没有真的?。   竟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头一次知道?什么?叫麻木,谢宥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小黄门?见司使虽然在笑,但瞧着可不是?高兴,反而有些……阴沉沉的?,像是?山雨欲来。   娘子一跃成了公主,怎么?司使也不见高兴?   不过想想也是?,谢司使自己就天纵英才,又?是?宰辅之子,娶妇大概还是?以家门?清正为要,比起娘子的?地位,更看重来历是?否端正清白。   崔二娘子身份一揭开,虽是?贵妃的?女儿,但身份再尊贵也到底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往后难免被人议论,他看重体面,不高兴也是?正常。   在外人面,谢宥很快恢复冷静,说道?:“既要封赏,为何不召内子回京去,还劳烦贵使带着圣旨大老远来寻人?”   小黄门?说道?:“要不是?贵妃病中牵挂此事,本是?要等二娘子回京再行封的?。现在是?着急了些,也是?贵妃担心病重,再不请旨往后无?人照顾一双儿女,官家宠爱贵妃,自然什么?都答应,   而且登州查盐的?事已经传到江南去了,江南的?官吏只?怕有不安生,这多?一顶帽子镇压下去,他们行事时也会忌惮些,保卫阳公主无?恙。”   这圣旨,确实来得刚刚好……   “贵妃病可还好?”谢宥问道?。   小黄门?道?:“先?前病势是?有些危急,幸得神?医救治,已经渐渐好转了。”   “如此便好。”   阿妩的?离开难道?与贵妃突然中毒有关?可是?看她对赵琨似乎没有太大的?恨意,而且若她在乎,不更该往京城去吗?   那她的?突然离开大概与身世无?关。   “既然崔二娘子不在,那这圣旨……”小黄门?也想知道?该往哪儿送。   谢宥道?:“就送到杭州官府去吧,届时她会去领受。”   这种受封者?在地方上,行踪未定时,一般的?规矩都是?如此。   小黄门?难题得解,同他道?谢之后打算乘舟南下去了。   一盏茶的?工夫,崔妩身份骤变,元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请主子示下:“郎君……”   谢宥望着长天,自言自语道?:“她既不姓崔,那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他好像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冬日残阳没有一分余温,江南的?碧树也抵挡不住北风,寒风阵阵卷起落叶,把这份萧瑟凄凉吹到了他心里。   “郎君,只?要找到娘子,您总能问出来的?。”   不错,只?要找到,总能问出来的。   谢宥长鞭一甩,骏马流星一般驰骋在官道?上,“肃雨,到了江南,全力搜查……谢崔氏下落,我们也不要再耽搁了。”   “是?,郎君。”   —   走了几日,春安县的?消息也传回来了。   “县令和主簿屋中有翻动的痕迹,衙门?仵作说,他们曾漏夜回来过一趟,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安守辰也跑了。”   似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事实证明,崔妩嘴里真的?没有一句真话,晋丑和周敏果?然被她隐瞒了去向,此刻怕是?同她一道?逃窜。   “还有一件事……”肃雨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何事?”   “藻园的?库房被搬空了,枫红姑娘也不见了……”肃雨偷瞧着主子的?面色。   “……”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呵呵……”   好——好啊——   知道?藏不住了,就彻底跟他翻脸,还有心情惦念着拿走那点东西,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真是?好样?的?崔妩!   谢宥难得这么?佩服一个人,以为她不可能惹自己更生气时,气他的?招数总会再上一层楼。   眼前一阵阵发黑,谢宥发誓,不把她揪出来他就不姓谢!   冷笑声听得禀话的?人毛骨悚然。   肃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主子现在有多?生气。   这娘子事情做得也太绝了!简直是?啪啪甩人耳刮子。   强忍下怒火,谢宥问道?:“定力院的?人能查出和漆云寨有关吗?”   “有些与江南往来的?账目,正好就肃云拿着手?杖和令牌去查的?那些商户,而且库房东西,枫红一时遮掩不够,露了行藏,京中那边顺藤摸瓜已经找到”   “找个的?由头查了她的?铺子,那些金银珠宝全扣下。”   上天遁地也无?妨,早晚她得求上门?来。   “是?!”   事到如今,谢宥终于拿到了一点证据,支撑他推论下去。   从崔妩在漆云寨手?下逃脱,一切都变得不对了,或许她真的?   就是?一个土匪,一个漆云寨的?土匪,借崔家的?身份来到京城,再嫁进了谢家。   由此推开,那枚令牌就不是?她偷的?,而且她自己的?。   太子对六大王下手?,六大王意外牵连了阿妩只?已成事实,随着六大王被劫,漆云寨的?人认出了阿妩,假意放她逃跑,骗过六大王。   之后,阿妩在魏国公的?杀手?面前亮出令牌保住性命,此时就有必要骗六大王令牌是?偷来的?。   她既然有令牌,那崔家遇到漆云寨头领的?事便属无?稽之谈,阿妩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这件事中,死了崔信娘和刘选……   而她故意演戏,就是?为了撇清二人身死的?责任。   凶手?是?谁,真相?差不多?就浮出水面了。   可阿妩,她当真杀了人吗?   杀他们的?原因是?什么?,崔雁的?仇不是?已经报了吗?另外,她还掩盖周敏烧岸尾村全村的?事。   他凝神?思索,一张巨大的?网在慢慢显露出来。   若是?这些都与漆云寨有关……谢宥想起那支莫名送到他手?上的?手?杖,他发现令牌和手?杖都是?漆云寨之物,阿妩到底知不知道?那手?杖的?来历?   送这手?杖的?人与她什么?关系,这是?在帮他,还是?一个陷阱?   思及春安县发生的?事,周敏晋丑好像都是?在帮他,而且有了那手?杖和令牌,他更顺利摸到了漆云寨的?踪迹。   可既然是?帮他,阿妩为何要走,还连个口?信也不留?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谢宥了解她,贪爱金银地位,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他难道?够不上她想要的??   如今又?有荣贵妃女儿的?身份,阿妩既与贵妃通过书信,会不知道?自己被封公主的?消息吗?   在这个关口?离开,那她要的?就不是?权势地位。   自由,还是?真的?跟男人走了的?……不可能!   谢宥绝不相?信,这段时日的?感情做不得假,离别?的?不舍更是?真的?,而且逼她走的?男人也说了,她是?舍不得自己才拖这么?久。   况且阿妩和那晋丑该是?清白的?,谢宥没被嫉妒冲昏头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不是?晋丑,会不会还有别?人?   既然阿妩的?娘亲不是?孟氏,那父亲自然也不会是?崔父……   漆云寨本该与朝廷相?斗,却特意将线索送到自己手?上,难道?内部起了纷争,阿妩才不得不回去?   无?论如何,她已违犯靖国律法?,自己必须将她缉拿。   届时若铁证如山,天子犯法?自与庶民同罪,阿妩也要下狱……可他为靖国官吏,秉公自该如此。   在谢宥思索之时,肃雨带回了消息:“郎君,滁州有司使夫人的?动静,听闻有位自称司使娘子的?,如今就在府尹娘子的?寿宴上。”   “走!”   谢宥不肯耽搁一分一毫,立刻启程往滁州去。   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去看一眼。   —   崔妩和晋丑潜进大户人家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何况这种办宴席的?人家,人多?手?杂,多?了两个人也没人会发现。   崔妩此刻就在厨房,成了一个端菜的?下人,晋丑也跟着她,成了打杂的?小厮。   小厮晋丑和上菜丫头崔妩端着酒菜在抄手?游廊里同行,好像又?回到十几年前,那时他们是?一群小孩,哪家有红事白事,就,   有人嫌他们脏臭,把他们赶走,也有善心的?,会给一口?吃食。   后来再大一点,学了坑蒙拐骗的?招数,他们偶尔也是?这么?混进富贵人家的?宅子里,那时破庙里的?孩子们就能吃一顿肉了。   带着烧鸡回去的?两个人被所有孩子围着,又?唱又?跳,他和方定妩像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格外神?气。   想到那些事,晋丑没来由地笑了笑。   后来他再回去过,那间庙已经塌了,长满了杂草,城中还是?有流浪的?乞儿,他们大概又?找到别?的?破庙。   崔妩扭头一看,就知道?他笑什么?,“干嘛,还怀念起以前了?”   “你不怀念吗?”   “不怀念,我喜欢干净的?水,喜欢不是?吃剩的?饭食,咱们这些人都还好好在一块儿,为什么?还要想以前。”   “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以前只?是?活着,想想明日,现在,心里想的?事多?了杂了。”   崔妩想起谢宥牵着她走回家时说的?话,深以为然道?:“确实多?了杂了,人努力踮脚去够更好的?日子,其实已经处在了一生真正快乐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过了,余生只?能回望……”   晋丑直觉敏锐:“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她侧头看向一边:“我自己悟的?。”   哼,他就知道?,又?是?她那个好官人。   崔妩转开话头:“你说待会儿我要是?直接上去拆穿她,会怎么?样??”   “你刚开口?,就会被她们的?人说成是?刺客抓起来,拖到柴房处置掉。”   说得也是?,她和晋丑孤军深入,看来不宜太过招摇,最好是?让她们自己露出马脚。   “待会儿咱们分开行动,别?太引人注目。”   “你说的?是?自己吧,早点办完这点事早点赶路。”   一进办寿宴的?园子,二人分道?扬镳。   崔妩什么?也不管,就看准了主座的?方向,端着吃食就过去了,半道?被一个管事娘子拦住:“你是?哪院的?丫鬟?”   崔妩低头回话:“奴婢是?西院绣房的?丫鬟,送菜的?绣红姐姐拉肚子,就让奴婢来上菜呢。”   她听那些丫鬟是?这么?称呼被她放倒的?小娘子的?。   “绣红这丫头也真是?的?,让个不懂规矩的?就上来了。”   “主座暂且不用上菜,给外园庄头们上,你一个绣房的?不懂事,万万不可往主座去,在贵客面前失了规矩。”   崔妩意图落空,上完菜之后老实退回廊下待主家吩咐的?丫鬟堆里去。 第087章 造作   崔妩问身旁的丫鬟:“不是说?府上来了司使?娘子, 我还特意从绣房跑出来看呢,都没见着,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小?丫鬟跟看傻子一样看她:“那可是今朝谢相公的夫人, 真真正正出自世家大族的娘子,府尹娘子亲自作陪,哪里是一般人能见到的,不经传唤谁敢上去看,那叫冲撞, 冲撞懂吗?”   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格调这么高,以往京城宴会里她年纪轻, 哪排得上位次, 在这滁州也是难得,都用上“冲撞”二字了。   她待会儿定要上去好好冲撞冲撞。   “我就上去偷看一眼,然后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哼,我早就看着了!”   “是什么模样的?”   “倾国倾城呗。”   倾国倾城……   难道这司使?夫人是阿宥找来引她露面的?   崔妩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然怎么会有?监察御史亲自护送, 还偏偏来到滁州这个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她现在要不要跑?   手握成拳又?松开?,将逃跑的心思?暂且压下,崔妩今日说?什么也要查清楚, 不然这一去, 她总挂心此事,无法心无旁骛。   何况, 那假司使?娘子对她那般无礼, 崔妩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她又?问:“无凭无据,为?什么要相信那女子就是司使?夫人?难道随便一个来滁州的娘子说?自己?的是司使?夫人, 难道咱们?就都请进来当?上宾?”   小?丫鬟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陪在她身边的可是御史,我们?有?幸见司使?夫人的面已是一辈子的福分?,难道人人都要上去问一句,‘你真是司使?夫人,可有?凭证?’脑子霉坏了?御史都毕恭毕敬的人物,我们?算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知道监察御史就是真的?”   “你有?毛病啊,总问这个有?什么用,那是府里老爷关心的事,上头还能不查清   楚?咱们?只求自己?差事完满就好了。”   这小?丫头属炮仗的吧,脾气也太爆了。   崔妩也听明白了,就是口口相传,只因传谣的源头是一位监察御史,大家才会对那位“司使?娘子”的身份深信不疑。   就是不知道这是合谋,还是整个滁州的都被蒙骗了。   崔妩得摸清情况,才知道该怎么办。   “诶,咱们?站在那儿——好像能看到主座屏风后边,要不要站过去偷瞧一眼,就算主子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在廊下听传也是无聊,小?丫头点点头,跟崔妩过去看了。   两个人拉着手,还挺要好的样子。   贵客都聚在一处三面垂纱的开?阔茶室之中,三面的廊下也摆着桌案,竹帘和纱幔垂下抵挡寒风,暖炉无处不在,宾客皆着厚袄披风,三五成群谈笑。   主座前竖着三开?的雪落红梅的屏风,又?在屋内,能看到“司使?夫人”的角度很小?。   还多亏崔妩眼神好,在小?丫鬟的指点下,看到了主座的“司使?娘子”。   “就是写字那个?”   “对,大娘子也在呢,今日是她生?辰,还得陪着贵客,真是辛苦……”   “司使?娘子”旁边陪侍的就是主家府尹娘子啊,崔妩默默记在心里。   此时蓉娘子正在写诗,对自己?被窥伺之事毫无所觉。   一提起笔,她就忍不住回想?起从前在诗社的日子,那时她是一个凑桌角的人物,便是再努力写出来的诗词也不会有?人在意,没人想?品评她的诗,倒是多问,她怎么又?来了。   蓉娘子对那些旧事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在府尹娘子的寿宴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才是宴会的中心人物,府尹娘子还特意请她留下墨宝,写几笔祝寿词。   蓉娘子推拒了两句,答应下来。   待落笔时,府尹娘子夸赞道:“娘子这一联写得真好,有?易安之风!”   被夸赞的人抿唇笑得浅淡。   终于,她写的诗不再是废纸,而是被人称赞、再珍而重之装裱起来的名句,是府尹娘子向他人夸耀的殊荣。   蓉娘子心满意足,做上司使?夫人之后,她这一身才华才算是锦上添花,不似从前明珠蒙尘,只因一个出身,就处处受人忽视。   搁下笔,蓉娘子矜持道:“大娘子谬赞了。”   这阵子她到滁州,才有?扬眉吐气之感,处处被人敬着捧着,竟也养出了几分?雍容高贵的姿态来。   蓉娘子自诩处处都不差别人,若是家中未曾落败,怎么也该嫁个展翅欲飞的进士,将来助夫君青云直上也未可知,甚至,她若乖觉些去争取,未必不能进谢家门庭……   可叹家中不济,为?了不被卖到青楼去,她只能冒险来这一趟。   不过若不来滁州,她何日才能知道,原来人上人的日子会这么舒心。   司使夫人的身份给她带来了无上的虚荣,真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她真是谢宥的娘子就好了。   真假司使?娘子,只因当?初一念之差。   若是谢宥能见到自己?写的诗,会不会因她的文?采而原谅她,生?出知己?之情呢?她寻机会求一求,哭两声?自己?的被逼无奈,男子总该怜惜女子……   会这样吗?   蓉娘子呆呆想?着,又?执笔去沾墨,磨墨的丫鬟以为?她不写了,墨锭还未撤开?,相撞之下的,几点浓墨洇进了她绣着青莲的袖口上,手也溅上了细小?的黑点。   丫鬟慌得赶紧跪下:“娘子恕罪!”   “你这丫头,怎么伺候娘子也不专心些,往后让我怎么抬举你!还不快给娘子赔礼!”   “奴婢蠢钝,娘子恕罪!”   府尹娘子嘴上是骂,实则为?丫鬟开?脱,对蓉娘子道:“娘子,我让她去给您寻一件新的衣裳吧?”   一旁丫头看大娘子招手,端了水盆上来,蓉娘子慢悠悠洗干净手,拿软帕擦了,又?继续垂目写字,跟尊木雕似的不说?话。   那丫鬟只能一直跪着求饶。   府尹娘子见司使?娘子不肯原谅,也无法子,只能让磨墨丫鬟先跪着,又?去吹捧起她写的那些诗词来。   蓉娘子自是无比享受。   谈笑之间就能让底下人战战兢兢,看她们?瞻前顾后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求饶,露出蠢钝的模样实在好笑,就连从前攀不上的府尹娘子也在小?心看她脸色,赔着笑脸。   她喜欢这种被捧着感觉。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正的司使?夫人呢?   那个占着她位置的女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要是她能在半路上出点什么事就好了。   这么想?着,墨迹洇透纸背,笔锋也散了。   蓉娘子眼睛也不抬,丢下紫檀小?狼毫和雪浪纸,   廊下,崔妩浑然不知道蓉娘子正盼着她死。   她踮着脚看了又?看,问道:“司使?娘子不是倾国倾城吗?怎么这位瞧着……有?些寻常?”   不怪她目光挑剔,但主座上的女子虽打扮入时,但只能用清秀来形容,未见惊艳颜色。   此刻侍墨的丫鬟好像犯了什么事,跪在一边磕头,“司使?娘子”并未理会,仍在写字,那自命清高的神情带着崔妩很熟悉的刻薄,看来很不好相与。   这人不会和高氏是亲戚吧?   想?到街面上她说?的那些话,崔妩大概对她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   这人绝对不会是阿宥挑出来的人,看府尹娘子那卑微的样子,也不像合谋,她还真捧着这个假司使?娘子。   崔妩莫名就安下心来。   听到崔妩的疑问,身旁丫鬟嗤了一声?:“你要是有?了足够的权位,只要不是歪眼斜嘴,传出去都是倾国倾城,反正美人嘛,也没个标准,有?一个人奉承好看了,其他人瞧你尊贵,自然得夸赞一句,真长?什么样重要吗?要是无权无势还是个伺候人的,长?成你这样,就是狐媚,不安分?!”   崔妩也被她说?得恍然大悟,直叹好通透的一个小?丫头!   正说?着话,远处乔装过的晋丑冲她打暗号。   有?发现!   崔妩道:“那边绣房的人找我来了,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妙青。”   “得空来东院找我玩儿啊。”   “好嘞!”   走出去好远,崔妩还是对那个小?丫鬟念念不忘。   “你说?这司使?夫人有?可能是我官人派来的吗?”   晋丑脚步一顿,神情严峻:“我觉得会,要不然咱们?赶紧走吧,再晚点怕是要被抓住。”   “少在这儿耍宝,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那个尖嘴丫头在后面的暖阁里……”   晋丑带着她摸上了暖阁,二人趴在窗边从缝隙里看进去,就见许多衣着富贵的娘子们?聚集在此,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这中间站着的,正是“司使?夫人”同车的尖嘴丫鬟。   真奇怪,分?明是府尹娘子办寿,里外的人却围着“司使?娘子”和她的丫鬟转,就是贵客,如此喧宾夺主,也太失谢家规矩了。   娟儿没察觉到窗外的人,把众家娘子给的银票揣进袖子里,眯缝着眼睛将重复了好多次的话又?说?一遍:“放心吧,江南的官查不完,娘子会跟司使?进言,将你们?挪到后面,年后司使?就走了,不会查到你们?身上的。”   得了许诺的娘子眉开?眼笑:“有?劳娘子进言了。”   又?有?人把厚厚的银票塞到娟儿手中:“娘子,这是蠡湖范家盐铺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范家盐铺,听闻在北地都有?生?意,年年盐引归你家,这生?意定是不用愁的。”   “娘子说?笑了,”那娘子又?把手上翠绿的镯子退下,戴到娟儿手上,“还请娘子照应。”   崔妩一下就明白了,原来这假司使?夫人是打着她和谢宥的名号,在这寿宴上收受各家的贿赂,允诺放过这些   她和晋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见过这种骗术,不过是使?着诡谲手段充富贵,去结交真富贵,再寻各种由头掏出银钱来,最后一走了之,那些真富贵久等不到消息,会后知后觉,什么大宅子、成群的仆人都是假的,掏出去的银   子更是跟骗子一样,一去不回。   滁州本地没有?盐官,这些人定是收到消息,借着寿宴的由头从江南各地过来找门?路的。   没想?到还有?冒充到她头上来这一日,当?初在登州,那么多盐官娘子要给崔妩塞钱,她都坚拒,现在轮得到她们?收!   敢这样狐假虎威,真是岂有?此理!不给她们?一点教训还当?自己?是好欺负的!   “这买卖划算,一趟少说?能骗几百万两,还有?金银珠宝无数,你打算怎么办?”晋丑含笑看她。   崔妩磨着牙道:“我去撕了她们?的脸皮。”   下了暖阁,崔妩换回自己?的衣裳,将那还睡着绣红娘子安置好就走了出去,晋丑跟在身后,预备看好戏去。   回到园子里,崔妩大方地走进茶室,主座上,府尹娘子再三相请,“司使?夫人”终于给面子,离席换衣裳去了,不过小?丫鬟仍旧跪着。   在经过崔妩时,蓉娘子多看了她两眼。   崔妩任由她看,既不行礼也不懒理她,好像眼前只有?空气。   蓉娘子将这事记在了心上,等换了衣裳回来再做计较。   等蓉娘子走了,“妾身见过大娘子。”她盈盈行了一礼,抬起的一张芙蓉面。   崔妩刻意将那些矫揉造作的高门?姿态拿出来,让旁人一看就知她身份不俗。   “你是……”   府尹娘子不认得这位突然出现的娘子,如此好的样貌,她若见过不该不记得,不过今日生?面孔不少,都是冲着司使?娘子来的,这位或许也是从哪个盐官家中娘子。   说?道司使?娘子借她寿宴给各家行贿遮掩,府尹娘子心中是很有?怨言的,若是事发,牵扯到她可怎么是好,但人家位高权重,府尹娘子没得拒绝,还得小?心伺候,心中已是不耐。   “妾身是节度使?王家的外侄女儿。”崔妩随便给自己?拣了个身份套上。   “节度使?王家……”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虽只是一个外侄女,也应礼遇。   府尹娘子倒不追究她身份真假,只问:“王家娘子,你也是来找司使?娘子的?”   “正是,听闻谢家三婶婶来了,我正好游历至此,便想?来拜见婶婶,还请大娘子允我一见。”   府尹娘子奇怪:“方才过去的那位便是司使?娘子啊。”   崔妩微微张嘴:“啊,方才过去那位是哪家的娘子?”   府尹娘子被她的反应弄得迷茫,道:“方才去更衣那位便是谢司使?的娘子。”   这人不是姻亲王家的外侄女嘛,怎么连人都不认得?   崔妩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是谢家三叔叔的娘子,大娘子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王谢两家旧日走动不少,我常去谢家耍子,怎么没见过这位婶子?” 第088章 告身   府尹娘子皱紧眉头, 从未想过自己是被骗了。   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妩说得明?白:“谢三叔叔知道自己娶了这?位见都没见过的娘子吗?”   府尹娘子还算谨慎:“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要如何取信?”   要是弄错了,那可是得罪司使。   崔妩就是要在府尹娘子心头立个疑影儿, 到时那李鬼要拿人?的时候,也能替她阻拦住,好叫事?情水落石出。   “是与不是,我一试便知。”   府尹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若这?司使娘子是假的, 她带着人?在自己府上大行贿赂之事?,来?日?司使知道定是会牵连自身;   要是她是真的, 那……让此人?试探几?句又何妨, 若开罪了司使娘子,也不是自己的过错,与她无干。   “怕是王娘子方才眼拙看错了,既然远道而来?,请坐下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府尹娘子邀她入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崔妩明?白她的意?思, 点点头坐下。   府尹娘子瞧她姿态闲适自在,却舒展好看,倒是比刻意?挺直脊背,责罚下人?的司使娘子更像个久居高位之人?。   当下对崔妩的话又信了几?分。   没过多久, 蓉娘子就回来?了。   她解了遮风的白狐毛大红纱面鹤氅, 里面是一件簇新丝绵夹罗褂子,头围着卧兔儿, 通身富贵打扮, 让那张偏文弱清秀的脸都有了几?分媚色。   见侍墨丫鬟还老实跪着,蓉娘子勉强满意?道:“好了, 起来?吧,”   这?么冷的天,丫鬟早跪疼了膝盖,但也不敢说出来?,只像煮熟的虾一般躬身,慢慢挪了出去。   蓉娘子瞧着,半阖的眼里都是轻蔑。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府尹娘子待她态度似乎不似先前热络。   哼,难道是怪她对她家?的丫鬟责罚太过了吗?   重?新在主位坐下,才看到那个将她视若无物?的娘子就坐在下首。   她也在看她,见自己看过去,目光也不收敛。   当真无礼。   既坐在下首,地?位自然的比不过自己,蓉娘子温声问道:“这?位是哪家?娘子?”   莫不是哪家?得宠的小妾没教好规矩就放出来?了?   她琢磨着待会儿要怎么震喝她一番,教她像那小丫鬟一样懂懂规矩。   崔妩收起打量,不答她,反而笑着问:“怎么不见谢叔叔同您一起来??”   “我家?官人?公事?繁忙,年?关将至……杂事?诸多,何况这?样的场合他怎么露面……”   等等,她称呼司使为?谢叔叔?   蓉娘子还认出了这?就是方才在街市上拦停自己马车的声音。   手指抠上椅臂,她心里有些慌。   这?个人?莫不是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   怎么办!她会不会揭穿自己!   不行,她得稳住,认识又如何,她拿不出证据来?,只要自己先发制人?,说她是假的就没事?了。   总归她是监察御史带来?的,谁敢质疑!   而且她们做这?个局时御史就说了,司使夫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更不会知会江南这?边。   只有这?人?是个异数,解决了就没事?了。   蓉娘子安慰自己,逐渐恢复镇定。   府尹娘子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愈发觉得“王家?娘子”所言不假。   “你是谁?”蓉娘子问她。   崔妩仍旧笑着:“三婶婶,你不记得我了?”   茶室外的动静热闹,原来?是娟儿和一众盐官娘子们也回来?了,热闹蔓延进茶室,娘子们各自寻座入席,此刻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娟儿两袖里藏了厚厚的银票,手上还捧了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一趟赚得还真是可观,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油水这?么大的差事?了。   接下来?只需计划悄悄离开就万事?大吉了。   走到蓉娘子身边时,她也看到不久之前在街面上骑马拦路的女子。   娟儿心里打了个突,意?识到娘子要遇到麻烦了。   蓉娘子见她回来?,立刻有了底气,冷声道:“我没见过你怎么记得,你是什么人?,莫不是来?此坑蒙拐骗的?”   “怎么会没见过,我是王家?外侄女,旧日?王谢两家?交好,两家?宴会上,咱们经常见的。”   听到这?句,蓉娘子掐紧了帕子。   她既然常和司使娘子见过,不就笃定了她不是真货?   这无疑是冲着揭穿她来的。   娟儿先前还说这?是个江湖女子,绝不会有人?见过,怎么可巧就遇见这?么个人?。   真是害死她了!   事?到如今,蓉娘子只得强撑:“胡说些什么,我从未见过你,王家?也没什么外侄女会跑到滁州来?,来?人?啊!把?这?口出狂言之辈赶出去。”   娟儿也帮腔:“就是,奴婢伺候娘子多年?,大大小小的宴席走过不少,从没见过你这?号人?,方才你就在外头寻衅,现在更是对司使娘子不敬,护卫呢!赶紧把人拖出去!”   这?头的争执自然吸引了各家娘子们注目。   府尹娘子不是笨蛋,看到二人已有跳脚的迹象,猜测其中定然有猫腻。   她需要再确定一些,便给崔妩继续说下   去的机会,抬手压下护卫,说道:“好好的寿辰怎好喊打喊杀的,这?位远来?是客,司使娘子更是贵客,且饶我个面子,大家?一起坐下开席吧。”   娟儿甚至不给府尹娘子面子:“好好的寿辰就容得她在这?里胡说八道?”   蓉娘子只想赶紧解决了这?不速之客:“她一个人?出现在此,一个仆从也没有,可见根本不是节度使家?的娘子,你们立刻把?这?骗子抓出去,万事?由?我担着!”   府尹娘子道,她不是真王家?娘子,你只怕也不是真司使娘子吧。   崔妩则老神在在:“如何是胡说,王谢两家?虽和离了,但情分还在,我伯伯可是两军节度使,你们要丢我出去,可得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她的神情太过坦荡,话也成功让那些护卫止住了脚步。   双方僵持之下,府尹娘子还在当和事?佬:“都是贵客,妾人?微言轻,是哪家?都开罪不起的,二位且坐,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开就是。”   蓉娘子和娟儿对视了一眼,重?新坐下。   下首的崔妩似是消停了,还斟起酒来?。   娟儿在蓉娘子耳边道:“咱们如今已拿到银票,不必久留,待会儿你佯装被她激怒,愤而离席就是。”   蓉娘子点了点头。   这?还用佯装,从一见到这?个王娘子起,她就觉得被此人?冒犯了。   既然银钱骗到手,找个借口离开这?府尹宅子就是,不过这?之后,她也不再是什么司使娘子,再无人?追捧了,那些诗词也似北风吹落叶,散落无人?知。   这?段时间?真是短得令她扼腕。   “我听闻三婶婶在登州时,就是官兵地?痞围院也不惧,怎么到江南反而怕起来?,不随谢叔叔巡盐去了?”   崔妩一开口,就有几?十双耳朵在听着。   这?些娘子也不是蠢人?,大家?都嗅出了里边的猫腻。   几?百万两银子送出去买平安,她们才后知后觉,似乎有些草率了……   蓉娘子道:“我是不怕,不过官人?心疼,这?次说什么也不愿我再犯险,更不想长久分别,才让李御史送我来?滁州。”   她提起谢宥时,脸上刻意?荡漾起甜蜜。   听别的女子炫耀夫君有多疼爱她,崔妩沉下了面色。   指尖在杯沿轻抚,崔妩道:“原来?如此,不过三婶婶当真不记得我了,咱们上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蓉娘子敷衍道:“我离京已有两三个月,记不清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说你是王家?的外侄女儿,有什么证据吗?”   “王家?的侄女儿不是官不是爵,要什么证据?现在去西北请我伯伯都得一个多月呢,   倒是三婶婶,你说你是司使娘子、凤阳郡君,可有什么证据,你那告身法物?何在?”   娟儿站前一步:“凭你也配看娘子的告身!”   “别人?怕司使娘子这?个身份不敢问,可我不怕,我自然问得,我问你,那封郡君的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何在?”   “你……谁会随身携带那些!”   “这?些东西恰是该随身带着的,你们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你少在这?里瞎说。”   娟儿常年?行骗,还算冷静。   “对,是我杜撰,我就是想看看那销金龙五色罗纸是什么样的而已,那东西确实不用随身带着。”   “哼——你哪里配看!”   娟儿掷地?有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见,这?家?伙在骗人?。   崔妩看向蓉娘子:“三婶婶,我真不配看呀?”   蓉娘子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三婶婶,那告身若府尹娘子想看,我自会私下给她验看,轮不到你在这?儿辱我名声!你确实不配。”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准,明?面上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有告身,到了私下,府尹娘子还真敢问她要吗?   “你要给她看什么,那销金龙五色罗纸吗,你哪来?那张纸?”   “自然是官家?赐……”   蓉娘子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她的话有两个坑。   她发现了,崔妩莞尔一笑:“是了,官家?怎么会赐你销金龙呢,那是公主娘娘们才得授的,凤阳郡君受赐的是销金团窠花五色罗纸,当初我认错了,还是谢家?三婶婶纠正我的,让我万万不能弄错了,   这?位……滁州冒出来?的三婶婶,你怎么说官家?赐了你销金龙呢?”   此话一出,周遭都在窃窃私语,蓉娘子万万想不到会栽在这?里。   娟儿说道:“这?……也是没有的事?,你胡乱说什么?”   “这?可不是没有的事?,这?是记在礼部典籍上的,官家?封凤阳郡君那一日?的邸报上也有记载,让府上大娘子找出来?一看便知了,为?何你这?位亲自捧过告身的人?,会不知道呢?”   “都说了,我不记得这?些琐事?,而且你故意?坑我,我根本没注意?你问的什么!”   四周怀疑的眼神看过来?,让蓉娘子如坐针毡,她打算照娟儿说的,愤而离场。   就在起身打算说话时,被崔妩先夺过话头戳破了她的心思:“不要急着跑嘛,我再帮你回忆回忆,贵妃娘娘请您上琼楼时,我也在呢,您当真不记得我了?”   李御史让蓉娘子假扮司使娘子时,就和她细细交代过诸多细节,其中司使娘子与贵妃交好,贵妃常宣她面见,蓉娘子早记在了心里。   可她已有些气短:“宴上人?那么多,我如何记得你……”   “记不记得也不打紧,当夜贵妃娘娘赐了您斗群芳百宝玉冠,瞧着让人?羡慕,我当时坐得远没看清,三婶婶这?趟出来?可带了,让我长长眼?”   “那东西贵重?,我不放在家?中,带它做什么?”   “真没带那顶斗群芳百宝玉冠?”崔妩眯着眼睛暗示道。   蓉娘子这?次听出她在挖坑,立刻改口:“贵妃娘娘所赐根本不是斗群芳百宝玉冠,你乱说些什么?”   说完,她为?自己的反将一军得意?,偷偷瞧那些官家?娘子们的眼神。   崔妩追问:“那是什么冠?”   “是——我收的冠子,与你有何关系,大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蓉娘子将矛头调转,对着府尹娘子开呛,“府上就是这?么待客的?怎么纵得人?如此无礼,句句对我不敬!”   府尹娘子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她在自省,这?司使娘子的身份居然这?么经不起试探,她怎么就被骗了呢?   崔妩怪道:“问一顶冠子是无礼,你在别人?府上,句句要抓人?出去就不是无礼,刁钻刻薄别家?丫头就不是?”   蓉娘子面色涨个通红:“我、我那是给她立立规矩?”   “你连教养二字都不会,懂几?个规矩?”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崔妩还在说:“怎么,不会连个冠子都答不出来?,借机发脾气想带着银子跑啊,跑出滁州就没事?了?”   一听说她要跑,那些给了银子的娘子们都警惕了起来?。   被戳破心思,蓉娘子涨红了脸,想悄悄撤走的娟儿站定脚步,帮腔道:“是,是百宝璎珞珍珠冠,娘子得赐的珠宝这?么多,哪里件件记得,都是奴婢帮着记的。”   反正她只要说个名目就行,那冠子在京城谢家?放着,谁会去查。   “对,我如何记得,这?些事?都有丫鬟放在心上。”   崔妩看向娟儿:“你没记错?不能连错两回吧。”   “绝没有记错!”   “还是错了,贵妃真正赐的是宝石点翠的花树金冠。”   蓉娘子理直气壮:“是你错了,你在胡编乱造!”   “可不是我胡编乱造,女儿节那日?的邸报写着啊,九月十二女儿节,琼楼,贵妃赐凤阳郡君宝石点翠花树金冠,郡君三拜谢恩……大娘子请再去查吧。”   崔妩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的写了?蓉娘子和娟儿二人?惊疑不定。   “邸报所记繁杂,我让人?去找找,应该有那一日?的。”   府尹娘子当然知道邸报上没有,她佯装要去找,其他娘子也听出来?了,心照不宣地?看她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   “无谓去找,”娟儿眼神闪烁,“娘娘所赐太多,我一时记乱了也是有的,这?些东西名册都是下人?打理,我何必样样记得。”   对!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借口。   崔妩笑道:“也不是什么花树金冠,邸报上更没写,我乱说的,谁会没事?去看邸报啊。”   蓉娘子急了:“你这?说话颠三倒四的东西,哪里会是什么节度使家?门的!”   “我又不是戴冠之人?,说错了无妨,倒是你,手里接过的告身不知道,头上戴的冠子也不懂,再□□口,你真见过那些东西吗?”   “我……我……”   数九寒冬里,人?人?目光如刀,蓉娘子额头的汗已经滑下来?了。 第089章 是她   偷溜不得, 娟儿只能强撑:“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说?我们娘子不是真佛,却什么证据都没有, 只会言语设陷,不是心虚是什么?   况且你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们有的御史作保,你自言是王家侄女?,难道你就能证明自己吗?”   崔妩道:“我再怎么骗诓骗人, 所?得不过一杯水酒,你们几百万两不是到手了吗?钱既到手, 现在该想着跑了吧。”   那些被骗了银子的人已经提起警惕, 把她们盯得死死的,蓉娘子此?刻就算假装生气逃走?也无用。   察觉到她心防溃败,崔妩直接挑破:“装也装得不像,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在此?忝居主位,这位……假扮司使娘子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被戳到痛脚, 蓉娘子激动起来:“我才不是江湖骗子!”   被人这样称呼,她觉得很委屈。   她是德才兼备之人,自认清高于世,和别?个不同, 又不是自己决意要到这儿来的, 就算做了坏事,那也是被逼无奈, 她凭什么这么责备一个无辜之人!   “拿出证据, 你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是假的,今日”蓉娘子叫嚣道。   崔妩发现她竟然也不傻, 甚至很聪明,自己确实没有立时能证明她是假货的铁证,所?以才会在这儿通过诘问,挑起各家娘子们的怀疑,不让她先对自己下手,也不给?她逃跑的机会。   只要稍微给?她们一点时间,二人就会带着贿赂逃之夭夭。   “你想证明你是谢家娘子吗?”崔妩问。   “我、我等你给?我证明我不是……”   “那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崔妩的笑已称得上恶劣,她摸出一条珠串。   正?是赵琰所?赠的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   这么贵重的东西,崔妩当然不舍得把它留在京城,这次出门也带了出来,出门在外,这种又贵又好傍身的东西再适合不过。   “你认不认得上面?的宝石都是什么?”   华光溢彩的珠宝在眼前,晃得人眼睛发晕,在座的娘子们都看得出这是一串好东西。   此?人的身份必不简单,怕是真在京城见过司使娘子,才敢孤军对抗。   “这是……”蓉娘子仔细辨认,“是砗磲、玳瑁、璎珞……”   “错了,全错了,”崔妩无奈摇头道:“你没见过好东西,就算能装,到底没真摸过见过,若是再让你认成色、产地,你更是一问三不知。”   “这是你第一次行骗吧?”   听到这两句,蓉娘子几乎咬破了嘴唇,眼睛都憋红了。   她连装,也装得不像吗?   这些好东西,她确实没见过,也没摸过。   蓉娘子大声说?道:“我就是司使夫人,是李御史带我来的,你们要是怀疑,就问李御史去!”   见她还?在强撑,崔妩道:“好啊,我最后问你一个,谢司使在登州刑场上斩了多少盐官?”   “二……十?三个!”蓉娘子答得很快。   这些李御史都交代过,这个她敢肯定?,这次绝不会有错!   崔妩一步步走?近她,字字让在场人都听得见:“那你说?说?,他下一个斩的会不会是你?”   听到这句,蓉娘子心胆俱裂。   斩她……   脑中浮现自己人头落地的样子,她狠狠打了一个抖:“不会,他不会的!”   府尹娘子说?道:“您若是正?官当然不怕,但有那些糟蹋谢府声名?,借司使之名?招摇撞骗之辈,谢司使是定?斩不饶的。”   盐官娘子们也在附和,“谢司使在登州斩了多少人,怎可能会是心软的人呢。”   蓉娘子被逼退两步,指着那些尖酸的嘴脸:“你们、你们……也在屠刀之下,一个个都跑步了。”   这可戳了她们的肺管子,   眼见蓉娘子兵败如山倒,娟儿不再想着护主,老大的交代,银票既然已经拿到手,赶紧走?才是上策,蓉娘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索性将?她留在这里拖住众人正?好。   趁大家都注意蓉娘子的空档,她悄悄后退,想要带着贿赂逃跑。   可惜暗处的晋丑早盯住了她,哪里会让她跑了,在她偷偷地溜到门口时,提起了她的后领。   被举起的娟儿格外显眼,挣扎扑腾着要落地。   盐官娘子们的银子都在她手上呢,盯她也盯得紧,见逃跑的人被抓住,彻底不看戏了,“这人想跑!”   “她们真是骗子!”   “专骗咱们银子来的!”   “拿住她们!”   一下子从云端被推下来,蓉娘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了半天,说?道:“大胆,你们敢如此?冲撞司使娘子!我定?让我夫君惩治你们!”   她就是司使夫人,只要她不承认自己不是,谁也不能夺走她的身份。   就算他们要验明正?身,也得跑到江南去请谢司使,这些时间够她们逃走?了,眼下最必要的是镇住这些人。   崔妩很是欣赏她的倔强,不过别?人怕那个万一,她可不怕。   “为什么不敢,我已经派人知会杭州那边,官兵也在来的路上,到时候押送到谢司使面?前,就知道你是不是真佛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有不知谁讽刺了一句。   “你,你们——”蓉娘子挺直了腰板,环顾了一圈,那些盐官娘子个个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明明刚刚她们还?月亮似的捧着她,人人挤到她面?前说?好话,这会子就……   “今日本郡君给?你脸面?来贺寿,既然大娘子不欢迎,让这歹人百般落我颜面?,本郡君不留也罢!你们敢拦路,就试试看脑袋够不够掉好了!”   说?完,她再也撑不住,转身欲跑。   可出门必先经过崔妩,蓉娘子哪里逃得掉,才走?两步就被她抓住手腕,拖着往外走?。   “我送送三婶婶吧。”   “放手!你放手!”蓉娘子尖叫着。   喊再大声都没有用,各家娘子默契地给?她让路,崔妩一路拖着人走?出茶室。   茶室外是环绕一圈的荷花池,冬日无花,只有残荷倒伏在水中。   还?未反应,蓉娘子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上,她失重前扑,冒着寒气的池水中宁静打破,冷水瞬间淹进了鼻子和嘴巴里,夺走?她的呼吸。   南方?的池子冬日不结冰,但有种冷得令人窒息的刺骨,蓉娘的衣裳厚实,吸足水就把人在池底拖去。   “救命!救命——”蓉娘只喊得出两句,就咕噜噜喝了几口水。   刚刚被罚跪地的丫头见那劳什子的“司使娘子”那么快就遭了报应,笑了一下,又恐人看见,赶紧捂住了嘴,竭力?伸脖子张望起来。   晋丑好心将?娟儿给?崔妩递上,又退下看她胡闹。   他知道崔妩憋了好久,定?是要寻个由头好好出气的,无声无息地结束与谢宥的夫妻关系,对她并不是毫无所?谓的事情。   这时祝寅也摸进了园子,在晋丑耳边说?道:“谢宥带人进城了。”   晋丑点点头,得赶紧走?了。   那厢,崔妩擒住娟儿的后领,道:“你也下去吧。”   “不要!我不要!”   娟儿   在崔妩手下使劲儿摆手,各家送的银票从她袖子里滑出来,掉进了水里,一张张飞散开来,珠宝首饰也落石一般掉了进去。   崔妩一松手,丫鬟没有凭依,彻底掉进了水里,和她主子做伴去了。   岸边的人围在一起,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却没人想下冻死人的池子里救人。   这些骗子淹死了才好!   府尹娘子已经确定?了这两个落水的就是实打实的骗子,但到底不想在自己的寿辰上出人命,便指使着护院下水救人。   “多谢娘子揭穿了这两个骗子,让我等不致被歹人蒙骗。”   崔妩道:“我也是不忍看三婶婶清名?被毁,府上可有郎中?我丢人下去时不慎扭伤了手腕……”   事情办完,她得找借口开溜。   “有有有,娘子进去坐。”府尹娘子心明眼亮,从那串珠子就知道她身份不凡,自然不敢怠慢。   闹剧看够了,晋丑走?到崔妩身边低声说?道:“祝寅刚来说?,谢宥已经进城了,待会儿这宅子前后都会被包围住,你不想被抓回?去,现在就得走?。”   阿宥来了?   刚刚还?跟人斗得嚣张,接连把两个人丢下水的崔妩听到这个,立刻跟被猫捉到的耗子似的,生出几分?踟蹰无措来。   说?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了,分?别?时的不舍仍历历在目,自己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走?了,阿宥肯定?是气得要命,才会来得这么快。   这么冷的天,他又要到处找自己,又要查盐务,未免太辛苦了些……   可她再心疼,也只能躲着他。   晋丑打破她的浮想:“你不走?,我也可以把你留在这儿。”   “走?走?走?,催什么!一点也不懂风花雪月的东西!”崔妩咬牙切齿。   趁乱退到岸边看热闹的人群之外,她毅然决然跟着晋丑溜出了园子。   祝寅正?在外头接应,嘴里重复催促着:“快点快点快点——”   翻过院墙混进熙攘的人群之中,三人专挑小巷走?。   恍惚间,崔妩好像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往府尹宅子的方?向奔去。   她很笃定?——   是阿宥来了。   —   在崔妩等人离开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府尹宅子就被官兵团团围住了。   下马的人把缰绳一丢,六合乌皮长靴踏在石板路上,匆促的步履让平织回?纹的衣袂在身后飞荡,后面?的人要小跑才能跟上。   下人还?来不及通传,谢宥已快步走?进设宴的园中。   此?时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河边,不时有人高喊着:“有人将?司使夫人丢进的河里去了!”   谢宥心跳漏了一拍,阿妩为什么会被人丢到水了?   他脚步更快地朝池边去。   冬日的池水氤氲着寒气,谢宥一边走?向落水之处,视线一边搜寻着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身形本就芝兰玉树,在官袍衬托下宽肩窄腰,此?时大步走?来勇健而带着侵略感,更冲击人眼的是那俊美而清雅样貌。   众家娘子以帕子掩嘴,后退几步,只是眼中惊艳遮也遮不住。   但见他所?着官袍,蹀躞上悬着金鱼符,身后是甲胄沉重的官兵,将?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们眼神一下又变了,莫不含着震惊与敬畏。   怎的这官人如此?年纪轻轻就挂上了金鱼符,莫不是传闻中的司使真的来了?   不可能吧……   此?时府上护卫正?把“司使夫人”捞上来,谢宥看到水面?翻出的是一张苍白陌生的脸。   不是阿妩,另一张脸——   也不是。   谢宥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生气。   所?以这滁州的司使娘子不是她,自己真的找错了?   “搜查内外,不准让一个人跑出去!”他还?抱着一点希望。   谢宥当下只恨自己不能变成千万个,亲自把滁州掘地三尺搜她出来。   肃雨领命,带着一部分?官兵出去了。   “你们是什么人?这儿可是府尹的宅子。”府尹不在,府尹娘子勉强站出来主事。   谢宥身后的人站了出来,正?是江南路守军副将?姮虎,这位就是江南道的熟人了。   姮虎道:“这位是当朝三司使之一,官家钦点提举盐茶事,谢舒原谢相公。”   司使来了!   司使竟然真的来了!   众人心头炸下惊雷,因被这司使夫人的真假弄得有点不敢相信,但姮虎是江南官吏都识得的人物,这阵仗哪里假得了。   早闻司使人品贵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府尹娘子当即行礼:“妾身府尹内眷,见过司使!”   其他府上的娘子也纷纷行礼。   谢宥扫见那湖中抛洒的银票,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被救上河的蓉娘子呛了水咳个不停,知道谢宥来了,根本不敢看他一眼。   谢三郎君不是还?在下江南的路上吗,他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这儿?   被谢宥抓到自己行骗的现行,真跟扒了她的衣服游街没什么区别?。   窘迫于自己的此?时的狼狈模样,脸更涨红起来,湿透的身子被冷风一吹,牙齿和身体就控制不住,更不体面?。   谢宥浑然不知女?子的敏感心绪,看着被捞上来的人,问道:“这人是谁?”   “这位是……”府尹娘子想到崔妩的话,改口道:“她自己说?她是司使娘子,但被人揭穿了。”   “司使娘子?”谢宥仔细打量着她,“那本司使为何从未见过她?”   就这么被心上人揭破,蓉娘子几乎无地自容,哀哀切切地求饶:“司使,我……妾身是一时糊涂,都是别?人让我假冒司使娘子哦,妾身要是不从,就会被卖到青楼……”   谢宥眼下只关心一件事:“方?才揭穿你身份的人是谁?”   他还?抱着一点希望,在这江南,笃定?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司使娘子的人,会管这件闲事、会生气把人丢下水去的人——   会不会是她? 第090章 抓住   “就?是?……”府尹娘子往茶室里看, “诶,那位娘子怎么不见?了??”   谢宥跟着府尹娘子所指的方?向,在茶室中搜寻, 一无所获。   “她自言是?节度使?王家的外侄女,和司使?娘子常在宴上相见?,才笃定此人是?冒牌货。”   “她一个人来的?”   “是?啊。”   什么王家外侄女,王家哪有外侄女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谢宥追问:“她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就?说了?一些?司使?娘子的事, 揭穿了?此人。”   “她是?怎么揭穿你的?”谢宥转向那个假司使?娘子。   这是?蓉娘第一次和谢宥说话?,她从未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她, 好像, 就?是?寻常娘子,问我有没有凤阳郡君的告身。”   若不是?肃雨还在搜查,谢宥根本无甚耐心待在此处。   他追问:“还有呢?”   “她诈了?我一把?,又问贵妃娘娘曾赐的冠子是?什么样式的。”   “请说下去,我不问不要停下。”   蓉娘子抽抽噎噎:“总归她问的我句句不知,后来她还拿出一串珠子来, 问我认不认得,我没有认出来,就?被她我丢到水里,然?后司使?您就?来了?……”   谢宥一句句追问着, 逼迫她说下去。   蓉娘语无伦次, 显不出一分冷静和知书达理,反而唯唯诺诺, 因?一身泥泞而瑟缩, 找不到半分自以为的动人风情,无法凭楚楚可怜打动他。   谢宥察觉不到女子旖旎的心思, 只是?紧紧盯着蓉娘子,要弄清楚方?才从这儿逃跑的人是?不是?他的娘子。   可他这么专注看着一个人时,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陶醉。   蓉娘子擦着眼泪,偷瞧她的几?眼,几?乎生出扑进他怀里,寻几?句安慰的冲动,就?算此刻寒衣裹身,仍旧在颤抖中生出一丝暖意来,交代的话?带上委屈,变成了?告状。   “什么样的珠串?”   “……我不认识。”蓉娘子带着羞愧低头。   崔妩那些?话?   还在凌迟着她可怜的自尊,此刻谢宥问,更是?将伤疤揭开了?。   府尹娘子当时站得近,还算有些?眼界,说道:“有一枚独山玉,一枚成色极好的碧玺,旁的就?没看清了?。”   真是?赵琰送她的那条。   几?句之后,谢宥已经肯定,方?才逃走的“王家娘子”就?是?阿妩没错。   他早该猜到,这睚眦必报的作风不是?她还有谁,若不是?她,又何必知道自己来了?就?慌慌张张逃走。   这事才发生,她是?刚跑,只怕方?才恰好就?和自己擦身而过了?。   谢宥已经没有闲心听面前的落汤鸡说再?多,起身匆匆出去。   蓉娘子目光追着他出去的。   他就?这么走了?,他记得自己曾在季梁与他见?过吗,他是?不是?饶恕自己假扮他娘子的罪过了??   正要迈出门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蓉娘子以为他是?为自己停住,跪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喊:“三郎君……”   “今日?都有哪家来此行贿,元瀚,好好查清楚,这些?骗子统统收入杭州府司西?狱,来日?再?审,张贴告示通缉假御史。”   说完这句要紧的,谢宥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众家齐齐哀嚎,原以为是?消息灵通找到了?后门,来此为自己解去燃眉之急,在夫君面前也能扬眉吐气,谁料会成这样,这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蓉娘子大睁的眼睛里滚落了?两行泪。   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虽是?商户出身,但自小娇生惯养,请了?女先生教授诗书,没偷没抢,怎么就?沦为了?的一个阶下囚,还有可能会被砍头呢。   她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个下场。   更见?谢宥无半分心落自己身上,蓉娘子彻底心灰意冷,脱力晕死过去。   —   “找到人了?吗?”谢宥出门就?见?肃雨回来。   他已搜完了?上下,摇头道:“主子,前后都已经围住了?,所有人皆不得进出,但在其中……未见?要找的人。”   崔妩失踪的事不能宣扬出来。   还是?晚了?一步!   谢宥上马催鞭,一刻不肯耽搁,下令道:“封锁城门,”   姮虎担忧道:“司使?,这怕是?不合规矩啊。”   “万事有我担着!”   “是?。”   而参与冒充司使?娘子的一干人等,都被元瀚带走了?。   在谢宥满城搜捕崔妩下落的时候,她已经和其他三人已经骑马继续往南面去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崔妩风帽兜着脸,迎着寒风,骏马铁蹄踏在路上,震得她骨头缝都在颤抖,可她仍决意将谢宥抛在身后。   她并不是被方镇山一句能当皇帝,就?抛弃一切巴巴赶过来的。   在离开登州之前,晋丑就?曾跟她说过:“江南才真正是我们的地盘,到时谢宥就?算知道你在,也绝对找不到你。”   “这话?听着,好像你们已经控制住整个江南了。”   晋丑扬扬眉毛:“差不多吧。”   “怎么办到的?”   晋丑笑而不语。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c*o*m   崔妩思忖了?一会儿,问道:“难道你们还在经营弥天教?”   “你想的法子很好用,让那些?百姓都很听话?。”   所谓弥天教,还得从当年杭州匪患说起,崔妩通知方?镇山来杭州,不止让他收去残匪,打劫富户,更在杭州造了?一尊野神,叫作弥天。   起因?是?土匪行善不会叫人记挂,漆云寨便需要一个身外身去收拢那些?民心。   崔妩流浪多年,深谙民心,知道百姓们大字不识,一遍遍散播什么大义、道理,还比不过菜地里的一根葱重要,不如直接引他们信奉神仙,直接听从神仙指示,才是?省时省力的举措。   于是?弥天教应运而生,在匪患之中救助了?许多百姓,这个教便慢慢有了?信众,后来每逢灾年弥天必出,逐渐有了?威望。   这教没什么深奥的教义,借的还是?道家入世那一套,又糅杂了?佛教因?果之说,纯粹是?为收拢民心。   后来崔妩离开,而方?镇山并?未彻底放弃弥天教,他手下有一个叫素玄兵的,巧舌如簧,机敏善辩,在江南到处宣扬教义,汇聚了?一大批信众,此教发扬光大。   多年经营,就?是?为了?一个时机。   如今正好为漆云寨造出一句“天命所归,民心所向。”的谶言来。   晋丑道:“一开始那个弥天是?你,后来成了?我,现在又换了?其他人,现在江南人人信奉弥天,我们付出的那些?辛勤,该收回一些?民心了?。”   崔妩沉默不语。   设立弥天教,只是?走一个收拢民心的捷径,固然?有效,但教派若到了?居心不良的人手里,就?会走上歧路,变成一个人性?泯灭的地方?。   不管成事与否,将来这个教派都必须被捣毁!   正因?晋丑提到弥天教的事,崔妩才坚定了?回江南的决心,探察清楚。   “你们是?不是?想杀了?谢宥?”她突然?问。   晋丑缰绳一紧,“这得看寨主的意思。”   “他今日?会见?谢宥,是?不是??”   “谁知道呢。”   她会回去拆穿那个假司使?娘子,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或看她不顺眼,也是?在即将出城门时,在城墙根上看到了?方?镇山的白狼头。   她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若方?镇山真要引阿宥到滁州城,对他动手,自己必须在场。   “他会影响大局吗?”崔妩又问。   “这还用说。”   谢宥也算关键的一环呢。   还不容崔妩多想,前方?就?有人高喊:“前面的人,立刻停下马!”   祝寅道:“定姐儿,是?司使?手下的肃云!”   原来谢宥留了?个心眼,虽然?亲自带人进城搜捕,但将肃云留在了?城外往杭州的必经之路上!   此举果然?成功抓到了?崔妩。   几?人快马疾驰,很快就?和肃云所领的队伍撞上。   看到肃云,崔妩扯唇笑了?一下。   她就?知道,阿宥不可能没头没脑地乱搜一气,他永远思虑周全,没那么好甩开。   “不愧是?你的好夫君,”晋丑没漏掉她那个笑,“现在我怀疑你是?故意引他出现的。”   崔妩诚恳道:“我真是?不小心。”   见?到真是?崔妩,肃云立刻将信号烟花放出去,她仰头望去,缰绳稍松又握紧。   “娘子,你真要弃郎君而去吗?”他问。   崔妩不理他,对晋丑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   “你们在这里拖住,我去搬救兵。”   “方?定妩,你有没有良心?”   周卯也探出头来:“定姐儿,良心呢?”   “这良不良心不相干的,他们要抓的是?我,我留在这儿拖不住……”   肃云道:“烟花已放,主子马上就?过来了?,我也只盯着娘子,就?算您往后跑,只会更快被主子抓住。”   “你看你们,犹豫不决,坏了?大事!”崔妩当即甩锅。   晋丑一口气噎在胸膛,好、好得很,已经很有当狗皇帝的无耻风范了?。   “谁非要去多管闲事的。”   “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那老东西?在捣鬼!”   崔妩并?未无耻,只是?借与晋丑玩笑斗嘴,缓解即将见?到谢宥的紧张。   谁也不知道,在烟花升起那一刻,崔妩的心跳就?加快了?。   几?人视肃云如无物,正甩着锅,就?见?马匹正不安地打着蹄子,道旁的树簌簌摇动,乃至地面都隆隆地响,大地似起雷鸣。   崔妩问:“来了??”   祝寅很肯定:“来了?。”   天似转暗,漆云寨的旗子如同乌云一般,漫山遍野都是?,一时山摇地动,恰似天兵天将降世,又似下山的蛟龙猛虎,咆哮着将扑咬而下。   肃云的马也被这浩大的声势震得无法按住,烦躁地打着蹄子。   “趁现在快走吧。”晋丑往崔妩的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几?人重新纵马突破肃云拦截。   “阿妩!”   身后传来一声,崔妩猛地握紧缰绳。   往后看去,那个追寻而来的人令她生出惊心动魄之感。   疾驰的马上,一双乌玉似的眼睛嵌在冷白如雪的面容上,紧紧盯着她,策马向她而来。   明?明?才分别一个月,可再?看到他,崔妩竟有人世沧桑之感。   看那张脸越靠越近,她仍未回神。   “过来!”   谢宥伸出手。   晋丑很不解风情地打断道:“谢司使?,前   面就?是?漆云寨的兵马,你不要命了??”   此时漆云寨的旗帜快速围拢,眼见?就?要将他们包围,谢宥再?往前走,面对的就?是?漆云寨的千军万马。   可他不管,只一意去追她。   必须将她抓在手里,阿妩必须跟自己回去!   几?匹马不顾危险,已全力奔逃出去,三个人甚至对谢宥扬起了?马鞭,要护送崔妩离开。   谢宥抽剑抵挡,干脆利落地对坐骑出手,将三人的马逼出官道去。   此刻官道上只余崔妩一匹孤马,被慢慢拉近了?距离。   寒风和剧烈的颠簸,还有身后那只慢慢探进的手,让崔妩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可再?快也未能逃出他的范围之外。   谢宥在快马上探身过来,他凑近的玉颜惊鸿,二人距离突然?拉近,狂舞的发丝先纠缠在一起。   崔妩被那双眼睛攫住心神,不防被他拦腰抱住,身子一轻,就?带到了?他的马背上。   其他几?人见?状,勒停了?马。   谢宥却不停,带着抢回来的人,调转方?向回到自己人身边。   “知道我要来,乱跑什么?”   在颠簸的马背上仰视着他的脸,崔妩才明?白,只要谢宥想追,自己往哪儿跑都不管用。   “这位官人大概是?……认错人了?。”   她说着撇清关系的话?,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是?吗,”谢宥将她放在身前,扯紧缰绳困死了?她,“认错了?又怎样,你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崔妩不说话?,还有什么可说。   骏马疲惫,速度慢了?下来。   谢宥也累了?,低头埋在她颈间,借她肌肤暖着被寒风吹凉的鼻子,疾奔之后沉重的呼吸也肆无忌惮喷洒在她肌肤上,刺激得崔妩打了?个哆嗦,缩紧脖子。   此刻,漆云寨的土匪已经彻底包围了?他们,可谢宥似无所觉。   大军之中,二人共乘一骑,仿若一对被围追堵截,无处可去的亡命鸳鸯。   “这么多人,你带着我,跑得了?吗?”崔妩问他。   谢宥不说话?,只是?深深嗅着她的气息。   这一个月来,他都在思索着,见?到她该从哪一句话?问起。   此刻,他想暂且歇歇,什么都不问。   晋丑又听到祝寅在和周卯说话?:“啧啧啧,你看看,话?本上都写不出这么般配的吧?”   “我要是?定姐儿,我都嫁了?。”   般配吗?他怎么看不出来。   浩大的包围困死了?谢宥的兵马,只待头领一声令下,将这些?残兵吞吃殆尽。   很快,旋涡一般的寨兵站定,自中间分站到两旁,晋丑祝寅等人看到那面帅旗,也退到了?两边。   谢宥知道领头的人物要来了?,眼睛盯着那破开的口子,将剑举起。   崔妩看着他严阵以待的模样,想起常钺说他的剑术在阿宥之下,此刻带着自己,难道他也能脱围?   此刻不容谁多想,一匹雄健的乌云骓从中缓缓踏出来。   马背上的人着狼首披风,铁甲如城墙围拢着如山的体格,一脸络腮胡不掩长眉俊目,煞是?英挺。   如此风雪兵戈,不动如山的气魄,正是?江南最大寨,统御万兵的方?镇山无疑。   “谢司使?,你挟持我的女儿,是?想做什么?” 第091章 执拗   方镇山握着鞭子?, 好整以暇看着这位晚辈,已是沉重的?压迫。   这是她的?父亲?   “他是谁?”谢宥转脸问他怀里人。   这世上?最乖顺的?人质告诉他:“他是漆云寨当家,方镇山。”   “你生父?”   “是。”   谢宥刻意歪头听她过低的?声音, 旁人看不?到她的?脸。   崔妩冰冷的?鼻尖不?时蹭到他的?耳廓,想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不?骗你,他是会杀人的?, 你快跑吧。”   腰上?手臂圈得更紧。   “你不?想我死?”   “你明明清楚。”崔妩始终没藏过自己的?心意。   这句话给?她的?脸招来了一顿摩挲,“所以你得给?我个?理由, 为什么?要走?”   就算心有龃龉, 小?夫妻仍旧恩爱得旁若无人。   那边方镇山的?马鞭甩得“咻咻”作响,剑眉压低,“谢司使是想在此人头落地吗?”   谢宥终于看了过来。   他自不?畏死,却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土匪头子?。   这是江南的?土皇帝,皇帝的?眼?中钉,整个?靖朝亟待拔除的?附骨之疽, 但偏偏他又是阿妩的?生父。   “晚辈……”他还没开口,方镇山先抬起手:“诶,别喊我岳父,我也没受你跪拜, 不?算是你岳父。”   谢宥顿住。   “将我女儿放了吧。”他命令道。   谢宥抱得更紧:“她是我的?妻子?。”   方镇山看向他怀里那个?不?争气的?, 吱都不?吱一声。   今日?正面见着,方镇山不?得不?承认, 谢宥却实出类拔萃, 怎么?看都是一位佳婿,要是他能投靠漆云寨自然皆大欢喜, 但女儿也说得很清楚,他绝不?会背叛靖朝。   既然策反不?成,他倒真希望谢宥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这样女儿离开他就不?会有半分留恋。   崔妩却不?着急,反正被?抓住了,索性安然躺在谢宥怀里,只等他们?争执一通再说。   方镇山指着自己的?女儿,很是嫌弃道:“什么?妻子?,你睁开眼?好好瞧瞧,那是个?女土匪,打小?她就作恶多端,你是打算带她回去?的?审过之后斩了,还是好好供养起来,给?她挣一个?国夫人当?”   谢宥在他话中抓住了一点蛛丝马迹。   “你突然离开,是担心事情败露,我会拿你问罪?”他低头问。   “嗯?”崔妩迎着他的?视线抬头。   她倒是想点头,但方镇山再戳穿她多尴尬。   到底在谢宥手里,多说多错,崔妩索性假装委屈,一言不?发?,抱着他埋住了脸。   这反应,谢宥就当她是了。   “我还没问你,你的?真名叫什么??”   崔妩嘴唇动了动,“方定妩……”   “方定妩……”谢宥念了一遍,“那很好,喊你阿妩总算没错。”   总算有点值得欣慰的?事。   崔妩咬着唇,被?他喊出名字,莫名有点羞涩。   方镇山见此只想大翻白眼?。   他还道这生的?这个?女儿怎没一刻有点贴心棉袄的?模样,原来是贴到别人心口去?了。   谢宥抬首看向方镇山:“前辈也看到了,她是我的?人,不?想跟你走。”   崔妩瞬间抬起头来,“也不?是,阿宥,你还是放我走吧。”   腰猛一下被?箍住,谢宥的?态度前所未有地专横:“你想都别想!”   看着这不?顺眼?的?小?子?,方镇山很没有讲理的?耐心:“谢司使,你听到她说的?了,做人得厚道些,本寨主帮了你这么?多,你没一句感谢就算了,还劫了我女儿,在我漆云寨又吃又拿,这就不?对?了吧?”   听他所言,在看到晋丑,谢宥也明白了一些事。   漆云寨不?知什么?缘由,在暗地里在帮他搜集盐官贪污违律的?人证物证,从季梁城那根手杖开始,指引他派肃云来江南查商铺,登州的?宕村也是他手下引他过去?,拿到不?少盐官的?罪证,还有今日?,利用假司使娘子?将行贿的?盐官娘子?们?引来,正好让出现在滁州的?他一网打尽。   可以说,若没有漆云寨的?帮助,谢宥查盐不?会这么?顺利。   但漆云寨能帮到这么?大的?忙,更证明他们?与?登州和江南的?官场了解和牵扯颇深,这已经不?是寻常土匪能做到的?。   “晚辈多谢——前辈,只是不?知道前辈为何要给?自己找麻烦?”   方镇山不?让他称岳父,谢宥只能这么?称呼,况且这岳父还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二人现今站在对?立面,连个?“谢”字都带着警惕。   方寨主这样帮他,难道漆云寨想被招安?   “因为我女儿喜欢你,你要做的?事,就算损及自身,我也要给?   你办好了,没办法,本寨主出了名的疼惜女儿。”   前半句虽然听着悦耳,但谢宥并没有这么天真。   那根黑木手杖那么早就送到了他手上?,这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此事,方镇山所图一定不?小?,不?过他还未到江南,一切还未待查清,就和漆云寨大军对?上?了,他还未清楚方镇山今日的来意   “这些你知道吗?”谢宥低头问崔妩。   她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此刻她还需要骗自己吗?   “谢司使,本寨主耐心不?多。”方镇山加重了语气。   谢宥不?吃他这一套,只道:“还请前辈放我和我娘子?归去?,我会护好她,让她一生无忧。”   “一生无忧?”方镇山冷笑一声,“她嫁你家将近两年?,为何不?孕,你家中舅姑又是怎么?羞辱她,看不?上?她的??明知登州一路危险,你坚持带她出来,打量我都不?知道吗,   谢家小?儿,这就是你说的?一声无忧?”   谢宥无可辩驳,他郑重道:“请前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那你能帮她掩盖杀人的?罪责吗?”   崔妩身子?一颤,她知道阿宥最在乎什么?,规矩、礼教、律法,这些自己通通违背了。   谢宥瞳仁微震,面色更加冷峻:“我会和她一起承担!”   她听到这句,心情更加复杂。   斗篷之下,谢宥和她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见他油盐不?进,方镇山也不?多言:“算了,既然谢司使不?给?面子?,那就当我女儿这两年?玩了个?小?倌,这些人也不?算多,都杀了吧。”   谢宥是一个?人快马赶来的?,此刻他身边只有肃云和几十人的?兵马,对?上?漆云寨没有半分胜算。   但他还是拔剑,肃云等人也严阵以待。   这场争斗毫无必要,崔妩压下他的?手:“阿宥,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放我走吧……”   谢宥的?手松不?了一点,她根本挣扎不?动。   她皱起眉:“你忘了自己来江南的?真正目的?吗?要是所有人都死在这儿,那些贪官污吏还有谁去?查?”   “阿宥,你先去?办该办的?事,我是土匪,在土匪寨子?里不?会有事的?,等你查完盐,凭你的?本事也能找到我,到那时我们?再论吧。”   崔妩希望的?有一句能劝得动他。   谢宥无动于衷,只重复一句:“你必须得跟我走。”   不?远处已经有人没了耐性。   方镇山突然出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谢宥反应极快,揽过崔妩的?肩膀举剑格挡。   兵器相撞的?一瞬又接下一招,两人交手看得人眼?花缭乱。   谢宥确实是比常钺更出色的?剑客,就算一手护着崔妩,仍旧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但方镇山也不?是吃素的?,一手苗刀势大力沉,在耳边挥过呼呼风声,惊险异常。   在交手一刹那,方镇山忍不?住有些欣赏起对?手来。   这女婿的?本事倒是不?俗,而且剑招清正,不?走刁钻邪路,剑术之中就能见到君子?之风。   用再刁钻的?目光来看,这个?女婿都是不?错的?,学识教养,武功出身,最可贵的?是对?他女儿的?一片真心。   要不?是他早为女儿谋了前程,就让女儿跟他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长辈那些都算小?瑕疵了。   方镇山不?得不?承认,女儿的?眼?光有些时候还是不?错的?。   “谁都不?用帮忙!”   看到想要上?前的?祝寅和周卯,他大声喝道。   招数密如雨滴,方镇山恰是一头刚健的?雄狮,挥舞着苗刀没有力竭的?时候。   打斗之中,谢宥也无法轻敌,逐渐无法再收力,开始全神?贯注应对?方镇山。   在他另一只手离开崔妩的?时候,晋丑趁此机会伸出马鞭,崔妩伸手握住,他收力将人拉了过来。   感觉崔妩脱离怀抱,谢宥视线一时游移,追随她而去?,与?方镇山过招走神?无异于找死,更何况谢宥是彻底不?管,要伸手去?拉她,视背后劈来的?大刀若无物。   “不?要——”   崔妩被?他的?动作惊住,后悔自己在这时候让他分神?。   女儿的?声音让方镇山生生换了刀背,但巨大的?力道劈还是将谢宥砍下了马。   “阿宥!”   这一声如撕裂的?玉帛,崔妩已经彻底失了冷静。   她眼?睁睁看他受伤,根本藏不?住担心,立刻要下马过去?查看他的?伤势,晋丑却拉住她:“够了,你今日?太感情用事了!”   一句话,将崔妩定在原处。   谢宥没有倒地太久,他咳了一声,修长的?眉紧紧蹙在一起,以剑拄地,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旧要朝崔妩走过来,眼?睛猩红带血,似在质问她为什么?又要走。   “阿宥,你走吧!”崔妩恨他执拗。   今日?这一场都是她的?错,是她态度暧昧,没有断个?干净。   方镇山却道:“我可没说放他走。”   “阿爹,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崔妩说了这句话,却不?敢去?接触谢宥的?目光。   谁都没说话。   方镇山虎目瞪了女儿一阵,心里头叹气,她都叫阿爹了,什么?事不?得给?她办了。   “谢司使,咱们?这么?大个?寨子?,也是讲道理的?地方,我女儿不?肯看你死,我若强杀了,回去?家中怕是不?清静,这是我替女儿写?的?休书,你也按个?字,你们?俩就算一别两宽了。”   崔妩瞪着眼?睛,怎么?还会有这一出?   休书在自己面前飞过,落到了谢宥手里。   他一眼?扫完休书,笑了一声。   崔妩的?心脏被?攥紧。   在众人注视下,他将休书撕了个?粉碎,“我迎娶的?是杭州崔家二房的?女儿,不?是什么?漆云寨方定妩,这份休书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不?管你替她写?什么?休书,我都不?会收,她死了都得是我谢宥的?人。”   碎纸落地,方镇山看向他的?目光反而带了几分欣赏。   他要是受了这封休书,就是个?贪生怕死、薄情寡义之辈,在方镇山这儿才是真的?死定了。   真是够了!   崔妩闭了闭眼?睛,“可惜了,我就是漆云寨方定妩,既然与?你并无婚约,这世上?已无崔家二女,谢司使莫再纠缠,你既不?听劝,往后不?要再见。”   谢宥冷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凭几句我就会放了你,就算和离也要将你里外都审过,方定妩是吧,今日?就算出不?去?,咱们?的?血肉烂在一起,你也别想跑。”   听到这么?毛骨悚然的?话,崔妩反而笑了一声,“那就试试吧。”   她不?愿停留在此,上?马往寨兵包围之外离开,包围破开又重新?围拢,将二人隔开。   见女儿走了,方镇山道:“那休书确也多余,就当我家定姐儿这阵子?玩了个?小?倌,那些证据嘛,算是给?的?嫖资了。”   这话已是侮辱朝廷命官,谢宥沉着气,要再和方镇山再战一场。   他要把他抓住,换她回来!   方镇山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打算。   倒是有血性,可他今日?已无暇应付他,招招手,两旁的?寨兵立刻飞出二指粗的?绳索。   谢宥举剑要躲避,苗刀将他剑路挡住,几根拦住了谢宥的?去?路,几根穿过他的?手下腿下,如一张结实的?大网束缚住了他。   肃云等人要上?来救,先被?附近的?寨兵纠缠住。   困住谢宥的?是绊马索,足足有十根,一支骑兵都冲不?过去?,就是南越来的?大象被?捆住,都动弹不?了分毫,谢宥纵是天人,也不?可能挣扎得过。   方镇山收了苗刀,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脸颊:“我还算听说过你小?子?,道门里出来的?富贵小?公子?,看重规矩,你起初肯定想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进门给?你操持庶务,可惜我们?定姐儿不?是那样的?人,你看明白了,就莫再执迷不?悟。”   谢宥额角因挣扎绷出来青筋,天人之面瞬间狞恶如鬼,怒火几乎要冲   破胸膛。   “把她还给?我!”   见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方镇山懒得再劝:“今日?算我以多欺少,来日?若有机会再较量一场吧。”   说完,骑上?马也转身离开了。   包围的?寨兵慢慢撤去?,汇聚成一道漆黑冷肃的?渊流,将两方隔开。   崔妩回头时,谢宥还在原地被?绊马索困住,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二人隔着林立森冷的?枪林相望,一个?默默无言,一个?仿若困兽。   短暂相聚又迎来别离,怎能不?令人怅惘。   方镇山催马过来,挡在二人之中,隔绝了视线。   “你必须和他断得干干净净,此刻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若这女儿再不?醒悟,自己这么?辛苦打拼为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   崔妩对?自己今日?的?言行也不?是很满意,她该对?谢宥狠下心,就算留他一条命,那些念想却不?必再留。   但她又安慰自己,若不?那样哄住他,只怕他更不?可能放手,到时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方镇山第一次看到女儿眼?睛红红的?,倔强地抿住嘴,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怪我吗?”   崔妩不?大高兴:“你是下手太重了。”   “又死不?了,”方镇山嘟嘟囔囔地催马离开,“你老爹死了都不?一定能看到你这么?难过。”   崔妩懒得理他。   和大部队会合之后,随着漆云寨的?人马往杭州去?,脚程渐渐慢了下来。   夜晚大家伙都在忙忙碌碌地扎寨,崔妩目视远方,松了缰绳的?马儿让低头吃草。   晋丑阴魂不?散,“方定妩,我看不?懂你。”   “你想怎么?看懂我?”   “难道你真是个?愿意为一个?男人去?死的?女子??”   “方镇山千方百计引他走到这儿,抓到了滁州那些人,怎么?会在这儿杀了他呢。”   崔妩清楚得很,他不?会杀阿宥。   “那你故意说那些话,哄得他那么?感动,不?是让他更放不?下你吗?”   “我可以放下他,但他绝不?能放下我。”崔妩轻声说。   她就是这么?自私。   “这一句倒是像你,”晋丑笑了笑,“从被?你盯上?起,谢宥这运气就挺差的?。”   “是啊,我想粘着谁,他就不?要想着甩掉,就是吃饭、睡觉都得想着我。”   “是啊……”   若不?想粘着谁,就高高地飞走了,连一丝留恋也无。   那边在招呼着吃饭。   收起一腔愁肠,二人都坐到了篝火旁,跟方镇山一道吃饭,顺道说起   晚饭之后,崔妩听了点北面的?消息,借口困乏,回到单独的?帐篷中和衣睡下了。   黑暗中,一个?人影无声就爬到身上?来了。 第092章 挂念   崔妩一惊, 正想?喊人却被捂住了嘴,高?大的身躯轻易将她笼罩,另一只手圈在她腰处。   “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回来这么晚?”   凑得太近,言语似亲吻落在她脸颊,温润清幽的气?味,漫长无?边,缓缓笼罩了她。   是阿宥。   他偷偷溜进来了。   常钺那家伙说得不错, 他自己就不是一般人,谢宥更是青出于蓝, 现?在看来确实小瞧了他的本事?!   谢宥未做过这梁上君子的勾当, 但也不是不会,趁夜色潜伏进来,对他来说并不难。   崔妩动了动嘴,想?说话,他却不让,只道:“我一直想?一直想?, 见到你的时候该从哪一件事?问起?。”   一听到兴师问罪的语气?,崔妩心底呜呼哀哉。   她吃不了一点苦,他一审问怕是什么都?得交代。   崔妩警醒着精神,却没等到他开口?, 等来的是过重的拥抱。   谢宥暗自恼恨, 就算再生她气?,却不可能去恨她。   一见到这个人, 什么话都?先不必说, 思念自先驱策自己去靠近她、拥抱她、亲吻她,预想?之?中的冷脸怎么也摆不出来。   衣裳压在箍紧的手臂下, 凌乱起?褶,又松散开,崔妩被久别的澎湃感情淹没,不再挣扎一点,顺从地将脸、将唇、将脖颈身躯奉上,由他的唇、掌将自己通身碾过。   和在荒野里被毫无?理智的凶兽按住是一个道理,既然打不过,只有顺从才能让他慢慢放松警惕,松开对自己的桎梏。   等确定她不会喊人,谢宥才松了手,换去抱她,匆乱间照以往的规矩,熟门熟路去触她一隙妙谷。   “嗯——”崔妩变了调子,慌忙又自己捂嘴。   她也是太习惯了。   谢宥本意并不这么急切,本想?住手,谁料听得这声,加之?崔妩含嗔带怒的一眼,他就想?,为什么不行,他难道不该跟她讨点什么吗,作甚还?要看她意思?   这下算阿妩故意招惹,怪不得他!   她待会儿?最好哭,最好求饶,说她再也不敢了!   崔妩不知道谢宥那些幽暗的心思,只是幼笋一般的蹆儿?,被他迫得分至两旁,贴在腰侧,好让谢宥能任意作乱,修长微糙的手在她丘沼之?间来去掂量。   唇被亲得能抿出痛来,接着崔妩被抱起?,微微离了榻,摆到和阳货相契的位置。   崔妩偏过头,夺了空隙大口?呼吸着,问出挂念了半日的那句:“今天的伤上药了吗,疼——诶、不疼?”   都?快被吃了,还?心疼别人呢。   妙谷渐成软沼,忙碌的人一顿,终于要找她麻烦:“你把藻园的东西?都?搬走了。”   崔妩被噎住,她确实做了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要是不小心搬到了你的东西?,你就拿回去好了。”   “你说什么?”   谢宥怀疑自己已经被她气?习惯了,顺道误打误撞把清心诀练了个大成,禅寂入定,再气?不起?来,不知该怎么谢她好,下口?时力道又凶了两分。   崔妩疼得——想?叫又怕招来人,   “你很挂念那些死物。”他继续控诉。   “我只是穷怕了……”   “我要的不是这句!”   他知道这件事?时都?快气?疯了,这人逃跑尚有解释,把东西?搬走就是打量着跟他断个一干二净。   解释说一百遍谢宥都?不想?听,就要她跟他说一句“以后不会了”,或是“我也很舍不得,都?是他们逼的。”   这两句只要说出来,谢宥怎么都?能体谅她。   他要的只是她绝不会离开的态度。   可崔妩避开这件事?。   “伤口?疼不疼?”她问。   谢宥也不应,眼神很是睥睨,好像在说,我就不听,我就和你对着。   她推他:“问你话呢!”   “不疼。”   这显然是句谎话。   崔妩现?下不敢点灯,光会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卧好,我要去点个灯。”   谢宥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整个人跟座山一样,死沉死沉的。   无?法,崔妩哄他:“阿宥,我一天都?在担心你的伤,你明明知道那时候我多害怕,让我看看好不好?”   这句奏效了,谢宥总算听话,稍稍挪开,但一只手仍然死死拉住她的手,以防她再跑掉。   崔妩暗自翻了个白眼,一只手去点灯,回来让谢宥趴好,去掀他背上的衣裳。   烛火下,脊背被苗刀刀背劈出的狰狞瘀痕触目惊心,还?有绊马索捆住他时竭力挣脱的伤痕,带着血痧。   难以想象他带着这样的伤还要来找自己。   崔妩在心里骂了方镇山几句,顺道连不爱惜自己的谢宥也骂了。   她闷声问:“怎么自己不知道上药?”   谢宥不说话。   想?也知道,他一路跟踪过来,肯定没空去处置背上的伤。   帐篷里放着她的行李,崔妩还?是一只手去翻伤药,将一小罐药膏打开:“疼了要跟我说。”   谢宥翻过身,拉她的手往阳货上摁,“这也疼。”   刚刚他都?快把人吃了,现?在当然得告诉她情势有多危急。   这儿?……确实翘了船头,不过现?在是什么时候   啊,他怎么可以这样!   崔妩红了脸,小声呵斥他“这是什么地方,你疯了!”   闹腾一下就算了。   外头突然有人影晃动。   晋丑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我看到这边突然点起?了灯,是有什么事?吗?”   崔妩赶紧扯过被子,“没事?。”   “那我进来了。”   “别进来,我、我在找换的衣裳,已经找到了。”崔妩按着谢宥,含糊道。   “好。”   帐外的人很快就走了。   崔妩说完一回头,谢宥正撑头看她,似不大愉悦,“他为何?能随意进出你的帐篷?”   男女有别,这句话他白日就想?说了。   都?是男人,他一眼就看穿这位春安主簿的不轨心思。   “人还?知道开口?问,哪比得上你随意。”   自己是她夫君,怎么能一样。谢宥脱口?问道:“他钟情你?”   “你疯了?”   崔妩跟听到什么无?稽的事?,瞪大眼睛:“我从前天天看他当街鼻涕和泥玩!这几年才初具人形,你能不能不要见个人的醋就吃?”   她既然这样以为,自己何?必去挑破,谢宥便?不再提。   “翻过去,上药!”   谢宥趴好,等背面上好了药,又翻回来处置肩上的伤。   崔妩记得那绊马索还?的捆住了他的腿,正犹豫要不要问,结果谢宥上药也不安生,迫崔妩跪着坐,膝盖贴在他两旁。   坐下那碌碌一条跟炭似的,又突突蓄势似伏蟒,隔着绸料也藏不住狰狞的样子。   “镇住它。”谢宥一本正经。   崔妩一下没忍住笑,打了他一拳,“说的什么呀你!”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c!o!m   等上完药,她去把灯吹灭。   谢宥立刻撑起?身,手臂环上来把她拥住,崔妩被他近似啃咬地亲着,往哪儿?躲都?是他,气?氛又暖了起?来。   崔妩还?道他得跟自己大发一通脾气?,结果这家伙旧梦重温要紧,把那些杂事?都?往后推了。   可崔妩自己得冷静:“阿宥,白日里我都?说清楚了,咱们就断了吧。”   他定住不动,崔妩小心地收敛气?息,等他的答复。   生气?也好,嘲讽也罢,崔妩打定了主意赶他走。   “诶!诶!”   发现?他的意图,崔妩慌忙要爬下去,可裙裾飞起?,半身被困住,再是一凉,二人之?间再不隔什么。   “呃啊——”   意识到要跑的时候已经晚了,炙杵连试探都?没有,直接登堂入室,可怜她未来得及扫户待客,这一抢入,真似寒泉浸玉,她通身先酸了一遍。   意识到出了声,崔妩赶紧自个儿?捂住嘴,小口?出着气?,缓和被突然抟入的痛楚。   “方定妩是吧,你说说看,现?在这样怎么断?”   谢宥幽幽喊着她的名?字,崔妩骨头缝都?在打抖。   她未必不想?他,但与?自己的将来相较,此刻藕断丝连断不可取。   不行!她摇摇脑袋,警示自己不能耽于谢宥,嘴上说“不行”,更要爬开。   谢宥也不阻止,由着她使出这点微不足道的努力,垂目看自己的阳货缓缓离开了她,那骤开的妙谷剩个空园,慢慢弥合,娇耳内收。   崔妩艰难地往远处爬,摒弃这温柔乡,让阳货缓缓拖出——   待弥合得只余一隙,他想?要再看见里边,只有再一次追上——契入她。   “嗯——官、官人!”她下意识喊他。   可他不是她官人!是一个怨鬼,要把她拖入享乐的长渊里。   “今次就先不顾你了。”   说完,谢宥便?只管自己尽兴,他看着阳货深栽入馒关,水津津一圈环箍着他,愉悦自心底生发出来,开始从容不迫地沉下力,将自己更送至幽路尽头。   崔妩倒在他胸膛上,艰难道:“你突然这样,待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   他的语调低沉危险:“谁会进来?”   “这动静……万一别人听到,来瞧怎么办?”   他越发胆大包天了!   “那你安静些。”   该还?跟她提要求!崔妩负气?捶了他一拳,谢宥闷哼一声。   她慌了:“打到你伤口?了?”   谢宥不答话,鼻尖将她衣领蹭散,吻在她心跳上,崔妩一动也不敢动,适应那炙杵的凶悍,默默就润好了径道。   “你要不要脸?”   她还?逞强地戳他额头。   手被谢宥握住在唇边吻了吻,他闭着眼睛正至欢处,睫羽轻振如蝶翅,纵然无?法大开大合,但又促又沉。   崔妩紧靠着他的额头,拥抱逐渐潮闷,烘得人慢慢洇了衣衫。   渐渐地,崔妩无?法顺畅呼吸,她颤颤闭眼,能清楚感受到,炙杵上盘桓的经络,玉关已盈红、潮软,壁内突跳着。   他渐急,渐快,越积越险,仿若满杯的茶水在震荡,直至下一刻山崩海溃去。   “呃嗯——”   阳货鼓噪几下,炸如烟花一般,带着向四面八方的冲劲儿?,炸在了她的脑子里,躯壳里,还?有容不下的,争先恐后奔出,悬丝般坠下。   崔妩微张着唇,无?声似有声,若非那过分强横的拥抱,只怕魂儿?都?要飘到云层之?上了。   两个人静了好一会儿?,谢宥亲亲她的面庞,又亲亲耳朵。   面对荒唐的现?状,崔妩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见到你之?后,就没那么生气?了。”谢宥在她发鬓下亲了亲,说道。   无?力睁着挂了泪珠的眼帘,崔妩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我唯一担心的事?并不存在,就算你嘴上不说,可眼睛也在说,这一个多月你也想?我,很挂念我,是不是?”   她对他有感情,谢宥清楚这一点。   崔妩却嘴硬:“不是……”   谢宥作势再去抱她,崔妩慌忙点头:“是!是!”   胡闹一场下来,刚上的药也没了。   崔妩又把自己骂一顿,一边帮他上药,膣处还?未弥合,稍动一下就不住涌落,明知这荒唐不堪,偏偏就没办法对他生气?。   “待会儿?我带你出去,不要出声。”谢宥说道。   崔妩低头将药罐收好,放在他手里:“我说过了,不能跟你走。”   他哪里会听,将她外衣一裹,就把人扛了起?来,走到帐门处往外看。   此时营地灯火俱寂,守夜的寨兵睁着雕鸮似的眼睛,警惕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你把我放下!”崔妩蹬他。   谢宥一意孤行:“我走快些,咱们还?能找到客栈投宿,让你好好睡一觉。”   崔妩不想?理他:“你放开我,自己走吧,不然谁也别想?走!”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喊,谢宥干脆捂住她的嘴,只管在夜色的遮掩下离开了帐篷。   寨兵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树影晃动了一下,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总归不算什么异常。   崔妩就这么被谢宥扛着离开了营地,没一会儿?已远远走出了漆云寨的范围。   下一座城池早闭了城门,但城外供官吏下榻的客驿是十二个时辰都?得候着。   谢宥带着她一路奔至安溪客驿,敲响了门,此地离杭州已不过三五日的路程。   崔妩披着厚厚的斗篷,被他牵在了身后。   驿丞被敲门声吵醒,加之?天气?又冷,开门之?后很不耐烦:“这么大半夜的——”   一枚金鱼符晃在眼前,他立刻清醒了,“这……大相公!”   虽不知谢宥官职,但能挂金鱼符的,喊“大相公”总是没错的。   夜风尤寒,谢宥也不耽搁时间,带着娘子走进门,道:“劳烦清扫出一间客房。”   “有!白日刚清扫过,大相公请随下官来。”   驿丞领着二人上楼,拿钥匙打开了中间最好的屋子。   “暖炉里还?有炭,大相公可要用饭,可要热水?”   “多谢,你去休息吧,这边的事?不用再管。”   待驿丞离开,谢宥进屋关门。 第093章 寒夜   将崔妩安置在床上, 谢宥去点亮油灯。   已近年关,纵然?是南方,夜半寒风还是吹得行路的人呼吸不畅。   崔妩又累又冷, 顺势倒在床榻上,乌溜溜的眼睛看?看?门再看?看?窗,最   ?后视线落在他俯身生火的背影上。   炭火在引火的木柴上慢慢泛红,生出?温暖,谢宥才端着?油灯都过来。   “饿不饿, 渴不渴?”   谢宥将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白日虽抱在怀里, 但不得空, 此刻方能好好端详她的脸。   暖光下,崔妩脸似藏在兜帽里的一颗珍珠,只是这颗珍珠因为连日奔波的风霜失了一些光彩。   “登州养出?来的肉都不见了。”他有些可惜。   只是一句话,让崔妩眼眶控制不住发烫,快速偷瞧了谢宥一眼,又不安地?看?向?别处, 小声道:“我挺好的……”   “要不要擦一擦身子?我去给你烧热水。”   崔妩摇摇头,这么冷的天连逃跑都没心思,索性就这么睡吧。   “留在里边不难受吗?”   刚问完毫不意外被崔妩瞪了一眼,“你知道难受还这样!”   谢宥没什?么愧疚, 还故意惹她生气:“要不咱们再做一次, 待会儿一道擦了?”   说着?高大的身躯就盖了过来。   “停停停!”崔妩拉扯他肩上的衣裳,着?罗袜的脚蹬他的腰, 求饶道:“你去烧热水吧, 我在屋里等你。”   谢宥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儿,直接牵着?她去了厨房。   驿丞又探出?脑袋来, 看?来是睡不着?,“不知上官为何突然?驾临安溪?”   “我出?来抓个人,随从在下座城等着?,明日照旧往杭州去。”谢宥指了指身后被兜帽盖着?人。   “原来如此……”   驿丞站在门口,很不放心,想帮点什?么又尴尬的样子。   “你请去休息,这儿不用帮忙。”   “好,好……”   头次看?到这么平易近人、又这么年轻的大官,驿丞犹犹豫豫就走了。   “人家?怀疑你金鱼符是偷的呢。”崔妩一语道破。   谢宥道:“我知道。”   打水上灶,引火烧柴,谢宥做起来格外麻利,这些在上清宫算课业了。   一转头看?,崔妩正坐小凳上发呆。   她自知必不能跟谢宥再过下去,得赶快想办法脱身才好。   “还想走?”谢宥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爹要担心的,阿宥,我确实?不能与你相守,你原谅我吧。”   又一根木柴丢进火里,谢宥笑得有几分惨淡:“你还要我原谅你几次,说个数目吧。”   “这是最?后一次,你都知道我做的事了,更应该放了我。”   “我要是不呢?”   崔妩站起来:“你想要真正的休书,我就给你再写一封吧!”   拉着?她重新坐下,谢宥记仇道:“我不就是供你一时玩弄的小倌,要什?么休书?”   那句话又不是她说的……崔妩有些气短,幽怨地?瞪着?他。   把谢宥的手一甩,她恨声道:“你有本事去跟方镇山吵去,正面?打不过,背地?里做这种偷人的勾当,看?来我爹也没说错你!”   谢宥不以为耻:“能偷出?来也是我的本事,你不服就从我这儿跑回去。”   崔妩跟他瞪眼,转身就跑。   没两步就踩不到地?,突然?在半空迈腿。   “别闹,现?在外边又黑又冷,还有狼要吃人。”   屋里这只吃人的才是真危险!   崔妩敢怒不敢言,被他捉回了小凳子上。   谢宥面?无表情地?把她气鼓鼓的腮帮子戳瘪,鼻尖与她厮磨了一阵。   柴火在灶里爆开?,崔妩抖了一下,两个人挨到一起,生发出?一个绵长滚烫的吻,在她唇上缱绻,久久不愿离去。   亲完,他的唇艳艳的,在火光映衬下,像裹了糖衣的山楂,让人想再咬一口。   可她刚亲过,分明不是甜的,怎么总让人流连呢?   “谁说也没用,你安心跟我走,等办完了江南的事,咱们回京城去。”谢宥的声调很低,崔妩光盯着?他的唇看?,没什?么反应。   注意到她视线所在,他问:“还要?”   “啊——”   没等回过神来,她又被谢宥亲住,两个人一起坐在矮凳上,谢宥把她兜近些,衣襟任她扯住。   没过多?久水就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响。   “回房。”   谢宥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着满桶的热水。   见他提着满桶热水还脚步轻松,崔妩暗暗惊叹,不过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刚烧开的水没兑一点凉水。   崔妩沾了一下赶紧弹开?,“这么烫?”又不是过年杀猪!   谢宥看?了看?热水,又看?了看?她,说道:“不必麻烦,等水凉下来还要时间,过来,我们再温存一阵。”   他是故意的!   崔妩立刻红了脸,这人现?在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就用正经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温……温存什?么,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过来。”   想到她这一路上都带着?自己留下的,走动之间怕是存不住,在妙谷之间潺潺,似夏日溶下的冰酪……   谢宥光是想想就心头火热,眼睛黑沉沉中带着?一抹要噬人的亮。   一别多?时,一次显然?不够,先前还是在帐中谢宥还刻意收着?,而且她惹自己生了那么多?回气,也应当负起些责任来,好好安抚一下自个的夫君,谢宥自认很宽宏。   屋子就这么大,崔妩无处可逃,一下就被谢宥逮到。   他占着?身高的优势,把着?她的下巴,亲了又亲。   “不必,我——”崔妩去捉他的手,胡乱抱住他,“阿宥,咱们早点睡下吧,我困了。”   谢宥单臂将她抱起,问道:“你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好吗?”   这一下她真犹豫住。   多?少次梦里,崔妩都会梦起被他这样抱出?崔家?那一遭,他俊脸称得上冷若冰霜,对她的举动过分强势又充满的圈占感,莫名让崔妩心跳加速。   她难以抵抗这样的谢宥,又想从了他,又受够了这种毫不干脆的藕断丝连。   发觉自己莫名在笑,她赶紧板起脸,不受他蛊惑:“我现?在是不愿意跟你好……”   这话可是点了粮仓了。   谢宥眼神一冷,衣裳也不动了,只放下她腾出?要害来,草率地?就将炙杵送了去,她骤然?发疼,想躬身却被抱紧,二人弥合无隙。   选择权根本不在她手上。   “呼——”   炙杵一及妙处,突突叫嚣着?掠地?攻城,谢宥放任思绪神游,抵挡住要拓开?她的念头。   不过抟入却没谢宥想的困难,显然?是崔妩的软隙已挂坠露,要容留他过夜了。   “嗯,什?么时候的事?”   他眉梢微抬,像是取笑。   “不是!”崔妩不承认是因为他亲她,诬赖道:“是你之前在帐中那样……”   “啊,原来怪我没收拾。”   谁也没了叙闲话的心思的,二人衣衫无恙,对站着?似在相拥,私底下已勾连成缕,零落成灾,阳货出?现?又隐没,愈发成个虚影。   崔妩哀声如孤雁,想坐下、或是让他抱起,谢宥皆不准。   谢宥就是在惩治她,不打不骂,专门这么折磨。   娇客熬将不住,在极度不稳的视线里,转身想要找桌椅扶一扶,谢宥又将她扭回来,咕啾咕啾地?引送着?阳货。   崔妩求饶:“阿宥,咱们、咱们到榻上……”   谢宥看?她真哭了,才把人抱起来,只是桥还搭着?,借走路撞她,崔妩吸着?鼻子哼哼,容忍着?他。   乖得让人生出?怜爱又忍不住欺负的心思。   到榻上不是得救,崔妩装尸不成,反被按跪过去,刚离开?的阳货还散着?热气,又没在软沼中,一时骤急一时缓柔,把她的神智慢慢碾散。   待后半夜事了,崔妩颤颤地?蜷了起来,雪柔的四野皆是残羹剩雪,这人怎多?到这个地?步……   谢宥眉目懒散地?握着?阳货,闭目时愉悦的面?容格外招人。   尽有的都予了她,将可怜的娘子欣赏过一阵,披衣下榻。   数九寒冬里,他敞了怀在屋中走动,在热得刚好的水中浸湿帕子,坐回床边,新的旧的一道抹去,收拾好一切,给她盖上被子。   崔妩还是不睡,一时后悔自己又着?了他的道。   她对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我乖乖待在后宅,你要自己的岳父不是土匪,岳母不是贵妃,娘子也不是私生女,我处处不是你期盼的人,其实?我也想一辈子假装下去,可形势总不如人意……”   “我可以都不要的。”   谢宥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对要娶   的娘子有个影子,她该真如世俗推崇那般,我无所谓,若不是那样,也无所谓,可若是你的话,怎样都好”   崔妩刻意摆出?一张冷脸,此刻难以撑住,赶紧转身背对着?他。   可恶!怎么也劝不动他,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题。   他搭上她肩头,认真道:“只是别再骗我。”   “当年你可以离开?漆云寨,现?在又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呢?”   她既然?是突然?被方镇山找回去的,那当是有大事要发生,会是什?么事?   漆云寨如今更在江南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可见江南形势严峻,谢宥在跟踪他们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漆云寨那么大的声势,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屡屡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方镇山的目的是什?么呢?   崔妩只是含糊:“父命不可违,你会违逆大相公的命令吗?”   若是方镇山听到这句话,必定老怀甚慰。   谢宥却不愚孝:“若是无理?,我自不会听从。”   “哦,让你不要娶土匪的女儿,怎么是无理??”崔妩转过来,模仿着?谢溥的语气:“宥儿,你真要娶她,就是背弃家?门,枉费了这二十年恩师长辈的教诲,为臣者自当忠君,与此扰乱朝纲社稷之人为伍,反背弃师友亲朋,简直猪狗不如,不堪为人,必受万世唾骂!就算你不在乎骂名,难道真要气死你爹娘吗?”   崔妩没谢溥这么渊博的学识,但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谢宥听完,扭过了脸去。   崔妩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竟在笑。   崔妩恼地?给了他一拳:“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学得比上一次更像。”   “所以啊,你还是放了我吧,我哪儿都不好,更不可能得家?中长辈喜爱,咱们纠缠在一块儿也没意思。”崔妩苦口婆心。   谢宥摇头,更握紧她的手:“不放。”   “大相公既然?连大哥吃飞仙散的事都容下了,怎会容不下你我?这些年他在朝堂沉浮,见识的事比你我多?,他能看?得开?。”   谢宥对他爹寄予厚望。   说了那么多?他还是这样,崔妩懒得说了,往后一仰,“随你吧”   “你还没告诉我,你口中的父命是什?么命?”   “我爹觉得我再跟你走下去,比当土匪要危险,就让我跟你断了。”崔妩开?始胡说八道。   从谢宥的位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下颌动啊动。   他未说信不信,只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   “既然?不想睡,方定妩,现?在轮到我审你了。”谢宥道。   崔妩“哦”了一声,“那我该跪哪儿去?”   谢宥盘坐着?,连被子卷起,让她窝到自己怀里来,这待遇属于别的嫌犯没有过的。   他面?色严肃,开?始问罪:“崔信娘和刘选是不是你杀的?”   这话一出?,轻松的氛围立刻冷了下来。   崔妩知道他聪明,知道她的身份后,立刻就能猜到崔家?大房的凶手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交代:“崔信娘是自己被刘选气死的,刘选……是我亲手杀的。”   对上谢宥的视线,两个人都格外冷静。   “为什?么要杀刘选?”谢宥攥紧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依照律法,你要一命偿一命!”   崔妩还笑,像是个不知道事情严重的孩子,“所以我舍不得你为难嘛,待会儿我逃跑,你只当抓不到我就好了。”   “我说了,你无路可跑。”   “为什?么,你不也杀了徐度香?”   “谁跟你说徐度香死了?”   “他没死?”   崔妩愣住,那样的场面?,没想到徐度香还活着?……   谢宥道:“我确实?打了他,若他不服,尽可去大理?寺状告我,我亦可同他对簿公堂。”   崔妩知道徐度香定然?不敢。   她搁下此事不谈,再看?向?他时,眼底灰冷得可怕:“是,我不止杀了刘选,还杀了崔信娘的心腹丁婆子,怎么,你要斩我两次吗?”   谢宥声音更严厉:“为什?么?”   她答得理?所当然?:“报仇嘛,不杀了怎么叫报仇。” 第094章 半真   “是因为崔雁的事吗?她已经得到报应……”   “不是!她的死只是我要让崔信娘更痛苦而?已!”崔妩激动起来。   谢宥怔愣住:“你?别告诉我, 崔雁害你?的事也是你?的一场设计?”   崔妩摇头:“她确实伙同崔信娘在我成亲时就给我下?药,也想把我推下?山崖取而?代之,若不是刘选知会我, 我确实就死了,她们母女二人都居心不良,死有余辜。”   她并非故意作恶,谢宥神色稍缓。   只是崔信娘和刘选与她又有何渊源?   除了崔妩和崔珌的关系,崔家到底还藏着多少谜团。   “我阿娘……”崔妩突然?提起这?个称呼, 低垂的眼帘都是落寞,“我阿娘曾是刘选的发妻。”   阿娘……   她的生母不是宫中?的荣贵妃吗, 养母不是孟氏吗, 如?何又会是刘选的发妻?   谢宥将疑问按下?,并未打断,只静静等她说下?去。   “说起来快有二十年了,那时刘选和我阿娘还是信阳的一对寻常夫妻,我阿娘有身孕的时候,他去季梁城做生意, 就被崔信娘看上……”   “刘选隐瞒了自?己?早有妻儿的事,入赘了崔家,阿娘得到的消息是刘选已经坠江身亡,她腹中?的孩子也没保住, 才?收养了被弃在巷子里, 还在襁褓的我……”   崔妩闭上眼睛,阿娘出事那日的大雨又充斥了耳膜, 她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无论过去多少年, 想起那一幕,她在雨水中?拖拽阿娘的遗体, 崔妩都无法?平静。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崔妩才?继续说下?去:“几年之后,崔信娘知道了刘选在信阳还有妻子的事,让她的心腹丁婆子带着两个地痞玷污了我阿娘,将她杀死丢在水里,我没被发现,我侥幸活了下?来……”   “安葬阿娘之后我无处可去,便流浪了好几年,直到方镇山找到偷走我的仇家,问出线索,一路寻踪在破庙找到了我,可为了报仇,我没在漆云寨待多久,就选择去了崔家。”   这?是崔妩第一次跟人讲述这?些事情,将她藏起的旧过往曝于人前。   就是枫红妙青她们,也只是知道她和刘选崔信娘有仇,但?其中?详情,崔妩并未与谁多说。   谢宥已觉出她说这?些话的分量。   就算她欺骗他成千上百次,但?有这?样一次坦白也足够了。   还是婴孩时被偷走丢弃,被养娘带大,又亲眼看她惨死,之后被生父找到,不愿待在寨中?,为报仇进了崔家,嫁进谢家……   一切都清楚了。   谢宥心中?结了一团散不开的郁气,一直哽在喉间,舌尖更是百般滋味混杂,安慰浅薄,更无法?求全责备。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坎坷复杂的身世,光是听过一程,就知道充满血泪。   是他想得太浅。   阿妩是从?底层的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性子再深沉刁钻也不是她的错。   崔家大房害她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家,她不顾一切报仇,更不能?是她的错。   “可是阿妩,现在不是小时候,你?比很多人都有能?力得到公正,诉清冤案,为什么选择这?种牵累自?己?的方式?”   事已发生,谢宥并非想劝她,只是不想她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崔妩摇头,认真道:“不行的,我通读过靖朝律法?,事是丁婆子做的,崔信娘可以狡辩自?己?不知情,刘选的罪也不够朝廷判他处斩,告上公堂,最好的结果是丁婆子会死,刘选流放,崔信娘定?是安然?无恙。   我   得亲手送负心汉去见阿娘,崔信娘也该受尽痛苦,女儿横死,夫妻反目,再到阿娘面前谢罪,我一定?要这?样做!”   罢了,事既如?此,什么都是风凉话,谢宥只道:“放心吧,此事有我在,你?尽可安心。”   “所以你?还是要把我交到官府去?”   “违犯律法?者?就该受判。”   “你?觉得我很坏是不是?”崔妩突然?问。   “我不配说什么。”   崔妩却有些激动:“我早早在外边流浪,脑子里想着怎么活下?来,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一个好人,当初我要真做个好人,是活不下?来的!”   他是顺风顺水长大的权贵子弟,当然?不会懂!   谢宥握住她的肩膀:“报仇之事暂且不算,但?人人作恶都该付出代价,若你?肆无忌惮,就算我不信因果,也时刻为你?悬心,良心难安,阿妩,你?当然?可以报仇,但?不要滋生恶念,永远不能?将手伸向无辜之人,知不知道?”   崔妩咬住唇。   “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不知道怎的,明明平日她自?诩的恶人,万事利字当头,但?真让谢宥知道这?些,便开始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觉得自?己?坏得无可救药,开始厌恶她……   她就把他杀了,假装今晚自己从没说过这些!   “我的身世除了你?,没有和任何人细说过,寨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崔家,再去京城,我不只想报仇,也想过好日子,我嫁给你?不是意外,是我处心积虑算计好的。”崔妩继续揭自?己?的面皮。   “你故意落水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   她想过好日子更没有错。   崔妩索性更加直白:“我嫁给你?,不只是看中?你?谢家的门楣,你?谢三郎的才?能?样貌,也是因为崔雁天?天?念着你?,我要气死她!”   谢宥又气又无奈,便问:“只是一开始吗?”   “只是一开始,”崔妩坐高,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我承认,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报仇的工具,是我向上爬的梯子,可是朝夕相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刚被言语剖开的伤口又被她安抚好。   谢宥宽慰自?己?,至少他从?不是自?作多情。   “你?早些跟我说实话多好。”   她摇头,“这?些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我只能?说这?一次,你?道我处处瞒你?,阿宥,我只是拼命踮起脚,想藏住那些烂事,才?能?和你?相配一点点……”   这?句情话真好听啊,雪压梅枝,雨滴青石,皆不及这?一句。   可他眼底蕴着泠泠清光:“既然?最在乎我,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能?再当工具,不能?再当梯子了吗?”   “我受你?这?么多欺骗算计,为何不能?得一个善果?”   善果?善果就是他们和离,谢宥另娶,可崔妩自?私到底,不肯劝他另娶。   她只道:“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是一路人,你?会跟我做一个土匪吗?”   谢宥当然?不会。   他可以当一个平头百姓,但?绝不能?为贼为匪,此身若不为济世安民,也断不能?做那搅乱乾坤的恶人。   他们彼此了解,崔妩不需他回答。   “我不能?,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做我娘子?”   她也不能?,纵然?对谢宥再留恋,此刻再温情脉脉,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会再更改。   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跑!   “我当然?想做你?娘子,”崔妩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带着无限眷恋,“我确实是坏人,没有良心,但?自?阿娘之后,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为她报仇之后,我的心里就只剩你?最重要,但?是……”   “不是。”   “你?说什么?”   “你?最在乎你?自?己?。”   崔妩噎了一下?,下?意识道:“谁不是最在乎自?己??”   “我不是。”   在谢宥心里,他将自?己?排在很后边。   崔妩也想问:“那我在你?心底排第几?”   “我不知道。”   谢宥见她疑惑,解释道:“我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爹娘、公理,还有你?,这?些都足够我用出身、用积年武艺、一身荣辱和命去换。”   崔妩被他说服了,狡辩道:“就算我瞒了你?一点事,也还是把你?放在自?己?之下?了呢!”   他说道:“我可以在你?心里排在第二位,第三也可以,我都不在乎,只是我不能?忍受一件事。”   “什么事?”   谢宥的指尖在她心口打着圈:“你?只让我碰你?的身体,从?不让我碰到你?心底,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就像今夜。   谢宥不是圣人,只要师出有名不伤无辜,他是第一个会护着她的人。   “阿妩,你?可以卑鄙自?私、恶贯满盈,只要你?让我知道,我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楚。”   “那我现在全告诉你?了……”   这?些秘密已经没什么价值,崔妩当然?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谢宥知道她还有事瞒着自?己?,可今夜这?些已经够了,他不想再逼问。   “我知道了。”   他只是长出一口气,阿妩眼下?做的这?些事,还有得挽回,刘选和崔信娘确实死有余辜,只要知道不是她的错,什么事谢宥都能?帮她扛下?。   崔妩带一头栽他怀里:“我既认罪,谢司使要将我投下?哪座大牢?”   “你?诡计比别人多些,暂且不必去大牢,本司使须亲自?镇住你?。”   “安心睡吧,你?没杀崔信娘,要找到刘选抛妻弃子的证据也不难,还有那个丁婆子在信阳找地痞的事,我都会查清楚,就算还有其他事,为夫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况且,你?是荣贵妃的女儿,有她在,也不会让你?有事。”谢宥点破道。   “你?都知道了……是贵妃告诉你?的?”   崔妩没想到他连这?件事都知道。   谢宥摇头:“她给你?求了一个公主的尊荣,宣旨的小黄门找不到你?,如?今圣旨就安放在杭州衙门里。”   当朝贵妃……不,该算皇后了,她的女儿竟是和漆云寨寨主生的,这?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想想,贵妃和阿妩相认不过一年,对漆云寨的事应是不知情的。   真是世事弄人。   谢宥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官家知晓此事。   崔妩则弹坐起来:“我当公主了?”   谢宥看着她这?“利欲熏心”的样子,掐她的脸:“你?还没接旨,而?且要是让官家知道你?是漆云寨的,这?圣旨照样会收回去,你?得好好把自?己?的尾巴收住。”   “君无戏言,我现在就去杭州接了,看他怎么撤!”   谢宥没想到她会如?此高兴:“你?都要当土匪,还在乎一个公主之位?”   有好处不占王八蛋!   谁也不敢确定?那皇帝梦能?不能?成真,有这?圣旨,到时候她也多条退路,甚至,这?圣旨说不定?能?让她更“师出有名”呢。   “我还没当过公主呢,摸摸圣旨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阿宥,我要是改邪归正了,将来官家查到我的出身怎么办?”   “我会护着你?,不惜此身。”   看到崔妩真的为公主之位心动,不再提放她回漆云寨的事。   谢宥一时堵心,要不是这?道圣旨,她哪里肯留下?,说什么他在她心上第二,好听罢了!   “对了,贵妃娘娘为何突然?请旨,她莫不是真出事了?”   “贵妃已经好转,将行封后大典。”   “这?样啊。”   谢宥拉她睡下?:“好了,到了杭州再高兴吧。”   —   直睡到第二日天?亮,日光入户,直晒到眼皮上。   崔妩睁开眼睛,手臂伸出厚实的被子,摸到谢宥的脖子,抱着贴了过去。   不强烈的日光,微冷的空气,还有他晕在光里干净漂亮的侧脸,发光的发丝……   崔妩心底呼啦啦飞起鸽子,兀自?   悸动了一会儿,额头贴到他微敞的结实胸膛上,又睡了过去。   所以她这?一个多月对谢宥的想念也不是没来由的。   谢宥一直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睡得极浅,   见她迷迷糊糊没睡醒就知道贴过来,谢宥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环住她那条手臂轻拍拍她:“起了。”   怀里的人抱怨一声,往温暖的被子里缩。   这?么冷的天?,谁要去摸冰冷的衣裳穿啊!   不起,睡到漆云寨的人发现她丢了,过来抓人再说。   谢宥唯有起身,将她被子掖好。   人就这?么穿着白色单衣也不觉得冷,走去重新引燃暖炉,一团团烟雾和阳光和在一起,烟火味十足。   谢宥将崔妩的衣裳烘热,屋子里也重新暖了起来。   “起床了。”   谢宥拉起七扭八歪的人,将暖烘烘的衣服给她,崔妩眼睛也不睁,摸着衣服往身上套。   看她这?不成器的样子,谢宥才?反应过来,过去一年在谢家她一定?装得辛苦。   谢宥倒挺高兴看到她现在这?样,原形毕露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照着她以前每日晨起为自?己?的所做的,将崔妩穿得乱七八糟的衣裳解下?,重新穿好,又系上了斗篷。   哪个嫌犯有这?么好的待遇,偏她还不知好歹,一心想跑。   崔妩温暖地度过了一个寒冷的清晨,心情还算不错,可睁开眼她第一反应是看向窗外。   方镇山难道没发现她不见了,怎么还没找过来?   “在想什么?”   崔妩两手一伸:“想你?要背我下?去,还得一路背着我!”   她现在不可能?自?己?走。   谢宥心领神会,眼底含笑?:“乐意效劳。” 第095章 糕点   洗漱过, 谢宥寻了一驾马车,雇上马夫驾车,二人继续往杭州去。   崔妩问:“元瀚肃云他们人呢?”   难道一路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下一座城等着。”   “原来如此……”   许是昨夜说的太多累了, 马车上的二人都没说话,只是拉着手看官道上的风景。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稻子都收割干净了,残禾被几日前的冬雨淋过,枯黄倒伏在田里, 露出黑黄的土地,树上的叶子也半黄不绿, 只偶尔能看到几座村屋, 屋顶炊烟袅袅。   唯一不错的是两日难得的阳光,清澈剔透,一扫前几日的阴雨的冷寂,照得人肌肤生光。   没有长长的队伍跟随,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好像他们只是寻常出游的夫妻。   崔妩突然起了谈兴:“从?前这?个?时间, 我每日都得起个?大早,去田里蹲着人家收割稻子,就跟在人家后边捡谷穗,但有些农户也是穷人, 他们割过一遍还?要回头捡干净, 看到我就把我赶走,赶了几次我才学会, 该去富户家的田里去, 看哪家佃户衣食较好,才敢跟着捡谷穗,   捡回来的谷穗晒一晒,自己拿破碗碾了,就这?么把自己养大,后来肚子没那么饿了,谷穗就爆成米花当零嘴吃……   还?有各家红白事的时候,最容易撞大运,我长大一些也机灵了点,若是碰到大户人家行宴,会设法去后院下人房里偷衣裳,装成粗使丫头混进宴席里,要是运气好,我能让整个?破庙的孩子吃到肉,所?以偷鸡摸狗这?种事,打小我就在行……”   听她说起那些日子,把吃一口肉当成撞大运,谢宥自背后默默把人抱紧。   在她的讲述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儿,穿着破衣烂衫,在寒风里小心翼翼跟在农户身后捡拾谷穗,时刻防备着人家赶她,再回到栖身的破庙,把一把熬成了粥喝下,然后在那发呆,想着明日的生计在哪里。   “你会嫌弃我是那样长大的吗?”崔妩问。   背后的人是摇头的动?作,“我会担忧,你有足够本事,能到这?天底下任何地方去。”   “你喜欢我只在后宅里转悠?”   “不,这?是你的本事,我不可?强夺,只担忧自己眼下不能陪你去,只好暂且拘着你。”   崔妩开玩笑:“要是我当时游荡到龙虎山,没准还?能瞧瞧你这?个?小道士。”   “要是你去龙虎山就好了……”   谢宥一定舍不得她饿着。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往南去,崔妩在等谢宥放下警惕。   可?惜,谢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崔妩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其间不是没有漆云寨的人追来过,但以谢宥的警觉机敏,全?都躲了过去,崔妩想留个?记号都没法子。   好像真的逃跑无望了,崔妩看着窗外?,双目无神。   她问:“还?有几日过年?”   “十?二日。”   “在登州时还?担心不能一起过年,万般不舍,现下终于不用担心了。”   见她还?将?此事放在心上,谢宥总算欣慰,“只是到了杭州,不免一场忙碌,届时莫说守夜,只怕连陪你吃一顿饭都难。”   崔妩道:“这?有何妨,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给你送饭,总不能让你饿着为朝廷效力。”   可?谢宥却?不打算放她自由走动?。   他不再开口。   黄昏时,肃云肃雨和元瀚三?人带队候在城门,将?马车迎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看到崔妩露面,元瀚很不高兴,郎君真是栽在了这?女骗子身上了,一世英名早晚得毁于一旦!   他更气自己人微言轻,无论如何都劝不住郎君,光着急也没什么用。   “哭什么,这?么想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崔妩好笑地看着憋气到憋到流眼泪的亲随。   谢宥牵她下马车,“莫与他玩笑。”   元瀚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扭过头去不说话。   肃云道:“主子,一些商铺和官吏往来的信件文书?还?要请您过目。”   “嗯。”   崔妩百无聊赖地从?马车换到榻上躺着,望望天又望望地,再望一眼看文书?的郎君,说道:“我想下楼。”   “不行。”   “你随便?派个?人跟着我,我不乱跑。”   “不行。”   “到了杭州,你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是。”谢宥毫不避讳。   “可?我不喜欢被关起来,我会恨你!到时我可?是公主,你敢这么对我!”崔妩圣旨未到,先?摆阵势。   “你的恨来得那么轻易吗?”谢宥根本不怕,“对?你的好一点不念着,对?你差一点得记一辈子是不是?”   “是啊,你知道的,我小气自私,有仇必报!”   崔妩还?道谢宥要和她斗嘴,结果他冷不丁就审问她:“你们漆云寨跟江南官吏勾结很深,光是去岁银货来往就有上万两之巨,这?些银子怎么来的?”   她无辜道:“我都多少年没回江南了,这?趟甚至还?没到就被你捉了,我上哪知道去?”   “这?一路你的同伴也该告诉你了。”   “当真没有,司使大人饶命,要索命就索我爹的命,别?索我的命。”   崔妩掐着帕,敲着自己的心口,好似受了大冤。   他谁的命也不想索,谢宥按着额角:“你当真不在乎你爹的死活?”   漆云寨肆虐到这?个?地步,他是一定要上报朝廷的,到时他能藏住阿妩,方镇山却?在劫难逃。   但那是她爹,这?成了谢宥不得不顾忌的事。   “当然在乎,只是都放心里,你要杀了他,我自也会和你拼命,所?以我早说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趁早放了我,倒是打仗临到阵前,我也不会拖累你,。”   谢宥换了一句问:“漆云寨在京中的消息网与你无关吗?”   崔妩摇头:“我只想在季梁河上弄几间铺子挣家私,又不是三?头六臂,其他的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   “千胜赌坊不是你的?”   “你既然听说了,就该清楚那个?赌坊早被太子据为己有,寨中多年不知此事,我那天是带着刚拿到的地契,去把场子讨回来的。”   “可?侠盗李三?丰的故事能一夕风靡京城,不正说明你格外?擅长掌控民意?”   崔妩警惕起来,比起担心他知道,更担心他   会捉拿蕈子和枫红。   眼下消息灵通是最重要的事,可?不能在京城那边出了纰漏。   “你是不是把枫红拿了?”   “是。”   “蕈子呢?”   谢宥看了过来,崔妩的眼睛里不存半分温情,从?一开始审问她,她就进入了戒备。   此刻二人是对?头的感觉才变得清晰。   他放下手中文书?,也动?了气:“若我说是呢?”   崔妩一句话也不说,甩了被子就朝屋外?走去。   他起身过来阻止,崔妩冷声呵斥:“让开!”   “你现在凭什么跟我说这?句话?”   “凭我高兴,你要看不惯就把我杀了好了。”   崔妩就算不能立刻报复他,也绝不让他好过。   谢宥心有刺痛:“我做的哪件事有错,你这?么就跟我翻脸了?”   “你怎么没错,你更该我投入大牢,你去啊!”   她跟头牛犊子一样,一下一下往门口冲,顺道撞在谢宥身上。   谢宥干脆把人抱起来,扯了布条直接把她绑在了床头,崔妩还?不消停,直接抬腿踹他。   谢宥从?未见她如此泼辣,狼狈地抓住她的脚踝,说道:“我的人没抓到他,他消息灵通,自己就躲起来了。”   “那枫红呢?”   “只是关起来,并未如何。”   崔妩闹得发丝凌乱,一双眼睛紧盯着他,明显还?不相信。   “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谎。”   这?天下没有不会说谎的官。   崔妩信他,只是自知处境没法做什么,她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自己必须快点脱身!   “你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明日天不亮我们就启程赶路,天黑之前就能到杭州城。”   崔妩看向窗外?,屋舍连绵的城池隐没在夜色里。   这?种情况,就算方镇山派人包围了客栈,在这?儿房屋林立的地方,谢宥大概也能带她离开。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别?想无用的事,睡下吧。”谢宥重新坐回书?案前。   “你不放下我怎么睡?”   谢宥并未的理?会。   她神情懒洋洋地,没什么事都没兴致,又拉长声音说了一句:“阿宥,我饿了,你松开我。”   见他又换了一封信看,崔妩带着哭腔喊道:“你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也不是个?人,连饭都不能吃。”   晚饭已经吃过许久,她会饿也正常,谢宥犹豫了一下。   “你不闹了?”   崔妩摇摇头:“怎么闹都没用,我累了,还?是早点吃完睡觉吧。”   谢宥起身去和屋外?的元瀚说话,很快一碟糕点被端了上来,崔妩被解开了。   糕点堆成了宝塔样,最上面的一块点了一个?四瓣梅花样的红点,像是寻常的装饰。   “我下药下在最上面的糕点上,四瓣梅花为记,你可?别?吃到。”   崔妩记得很清楚,这?招数是晋丑以前用过的。   他们终于来了!   把玩着糕点,崔妩看向重新坐在书?案前看文书?的人,谢宥没有抬头,但耳听六路,崔妩跑不出去。   “你晚饭都没吃多少,饿不饿?”她端着糕点走了过去。   他自文书?中抬首,这?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崔妩当着谢宥的面,从?他手臂下钻进了他手臂包围之中,坐他腿上抱住了他脖子。   谢宥还?在审视她。   崔妩手还?不老实,在他腰上揩了一把:“这?些时日也是不是瘦了?以前腰杆上摸着跟苞米似的挤得鼓囊,现在——”   她不说了,乌溜溜的眼睛笑得不怀好意。   谢宥好笑:“现在如何?”   “就如昨夜,很是……一般。”   轰——崔妩似幻听住,左看右看,哪里的火山崩了不成?   谢宥愣了一会儿,随即冷笑了一声,听得人骨头打战。   “你是觉得我不行?”   这?是气不过的专门来刺他,也不知昨夜是谁先?说挨不住。   崔妩眨眨眼睛,她好像说得过分了些。   谢宥突然站起来:“行不行你自己好好体会一番。”   “好好”二字被他咬得很重,说完抱着人往榻上去,誓要证明一下。   崔妩赶紧端稳了碟子,想了想,索性只拿了上面那一块。   见她还?抓着糕点,谢宥道:“这?么饿……多吃点也好。”待会儿少一个?逃跑的借口。   “你要不要吃一口……”   崔妩当然想直接喂他,但阿宥防备着自己,她心里清楚得很。   昨夜她就被搜干净了,凡是她递过去的水和吃食,谢宥从?来不喝,就是猜测她会动?手脚。   崔妩觉得冤枉,天地良心,自己身上但凡有的都被他搜刮干净了,哪有迷药给他下。   眼下想让谢宥把糕点吃下,就得让他放松警惕。   她被丢在榻上,谢宥贴了过来,密实地把人笼罩住,气愤地困住她所?有动?作,将?脸颊脖颈一路雪柔亲起了微霞。   崔妩一边避开,一边将?已经吃了两口糕点衔在嘴上,按住他的肩膀,送了上来。   谢宥顿住,看着她衔来的吃食。   崔妩有点紧张,他要是不吃,自己就要昏过去了。   所?幸谢宥并无戒心,将?剩下半块衔过,将?剩下半块的咽下腹中。   崔妩遂安心,任由他再吻了上来。   等谢宥越吻越急,她开始担心,这?样下去怕是不雅,待会儿晋丑他们进来,可?不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见她把衣领紧紧揪住,谢宥拉开了些许距离:“方才还?挑衅我,现在又怕什么?”   “阿宥,我有点……”   幸而糕点药效很快,崔妩先?昏睡了过去。   见她倒在臂弯了,谢宥眼中浮现疑惑,昏沉的脑袋很快就让他明白过来,是那糕点有问题。   “你怎么能……”   话还?未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屋中再没了动?静。   夜半,使人引走门口的元瀚,三?个?人影翻过窗户,出现在昏睡过去的二人床边。   “总算找到机会了。”祝寅嫌弃地嗅身上的油烟味。   晋丑道:“快点,屋外?的人很快就要反应过来。”   油灯被重新点亮,照进床帐里。   昏迷的二人衣衫微散,谢宥面对?面抱着崔妩倒在她身上,姿势和气氛自是亲密无比,可?以想见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场面赏心悦目至极。   “啧啧啧,幸好昏得早,要是再晚一点,咱们得看到什么呀。”   祝寅语气里还?有点遗憾的样子。   周卯似是很懂:“这?叫小别?胜新婚。”   祝寅可?不管这?个?,直接举起了匕首:“咱们索性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周卯挡住他的手:“小心定姐儿醒过来知道了,跟你急眼。”   那日她多在乎谢三?郎,可?是人人都看在眼里。   祝寅点点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定姐儿,她以后不给他大官做怎么办。   “二哥,你说怎么办?”二人看向晋丑。   晋丑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崔妩被他压在下面,衣衫散乱,他甚至不用去想象,此刻就已能看到,夫妻二人平日在闺房之中是何等的鹣鲽情深。   将?腰间揉乱的穗子撒手,他说道:“现在还?不是杀的时候,来日他会自寻死路,把人带走就行。”   说完直接将?谢宥掀开,将?崔妩扯出来。   然而谢宥在昏迷之前就将?她死死攥住,托起崔妩就得带着他,即便?此刻不省人事,谢宥也不肯松开半分,   “要不把他五根手指剁了吧?”   周卯皱眉:“你别?这?么血腥!”   这?好歹从?前算他半个?主子,为官为人都很不错,这?么俊俏,少了五根手指多难看啊。   祝寅不耐烦:“你就是跟定姐儿去京城养坏了,养成这?副猫性儿,怎么成大事!”   “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貌比潘安。”   晋丑懒理?他们的啰唆,皱眉将?崔妩腕上的长指一根根掰开,将?人打横抱起,说道:“走吧。” 第096章 龙椅   崔妩睁眼?时已经快回到漆云寨, 马车摇晃在山路上?。   此时已是深夜。   晋丑担心谢宥不中招,也担心中招了?拖延的时间不够,下的迷药剂量不小,   牵连崔妩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见她醒过来,晋丑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又不是没经验,怎么自己也去?吃?”   崔妩猜测他们?是到些不该看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他防备我,我不吃他怎么会吃。”   说得也是。   晋丑看向马车外, 昏黑得没有半点风景,只有能把脸吹僵的夜风, 崔妩没好气:“快把帘子放下来!”   冷死了?!   “倒是娇气不少!”   晋丑说着恨恨放下了?车帘。   “到了?。”外头驾车的周卯说道?。   崔妩下了?马车, 仰头看去?,漆云寨的山门好似巍峨了?不少,知道?她要回来,幼时好友都汇聚在寨子口。   妙青也逃回来了?,踮着脚朝回来的队伍招手。   眼?下只有枫红和蕈子还在季梁。   一堆人?打过照面,崔妩撑着还昏沉的脑袋, 说道?:“蕈子已经暴露,我担心他行事不便,祝寅,你赶紧快马入京城, 若是蕈子真被抓住, 让他立刻接掌京城各处人?手。”   多一个人?多一分保障,眼?下最好一切都不要出错。   “是。”   祝寅领了?命令, 寨子都没进, 牵过马又下山了?。   “一离开谢宥,你果然?清醒不少。”晋丑还在那阴阳怪气。   “比不得你, 一辈子婆婆妈妈。”   “比你利落就行,要真为个男人?耽误了?事,你一辈子别想抬起头来。”   崔妩朝后摆摆手,不想与他再说,回了?旧时住过的屋子去?。   屋中陈设一切如故,看得出常有人?清扫。   刚沐浴过,妙青就来传话:“娘子,寨主让您到主寨北面的山洞相见。”   “山洞见?”   是她离开太久了?吗,漆云寨何时有个山洞?   一出门,晋丑就站在屋外。   见她出来,他将手中帷帽戴在她头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崔妩的脸,“寨主想让见一些人?,只是眼?下还不宜露面。”   隔脸面纱看他,晋丑的笑面变得朦胧。   崔妩想起谢宥问?的那一句,晋丑是否钟情于她。   谢宥洞若观火的本事,崔妩从?不怀疑,不过乍听闻,她只觉得荒诞。   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反正对?着她,晋丑一定这辈子都说不出表白心意那种?恶心的话来,她太了?解他了?。   那就没什么好心烦的,管他真的假的,晋丑自己放在心里慢慢调理?去?吧。   崔妩面纱一甩,找方镇山去?了?。   晋丑跟在身后为她指路,到了?山洞口,他却站住了?。   “你不进去?吗?”   晋丑笑着摇摇头,“寨主在里面等你。”   “灯笼……”   “不需要灯笼。”   可里头黑漆漆的,崔妩半信半疑走了?进去?。   此刻夜色昏暗,一走进去?就像坠入了?深海之中,黑得连洞口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崔妩看不到山洞有多大顶多高,但很?高的地方能看到一点光。   那不是月光,而是高台之上?的暖光,大到能容纳一座巍峨的高台,可见这山洞有多宽阔。   高台上?的光亮在指引她往上?走。   崔妩自黑暗中寻阶而上?,走到最顶上?,她看不到自己到底爬了?多高,四周都是黑的,只有这一束光,照见高台上?的东西。   发光的是两盏立着的琉璃灯,琉璃灯中间摆了?一方椅子。   说是椅子,其实大得堪比一张的罗汉床,足有两个人?高,整个椅子是用金丝楠木打的,通身漆金雕龙,雕龙髹金屏风仿若山峦围护在背后,两边陈列着青铜礼器,尊贵而庄严。   江山、宗庙,庞大的意象汇聚在这些象征物上?。   这是一把……龙椅?   崔妩抬手抚摸一侧的纯金的龙首,她没见过龙椅,可一看就能清楚,这种?让人?不由得俯首称臣的辉煌气派,才配得上?权掌天下的帝王。   方镇山竟然?在山洞中放了?一把龙椅。   此时,两支燃烧的箭矢划破黑暗,擦过石壁上?沾了?白磷的火把,火把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崔妩猛然?回头,洞中一片明亮,她才发现自己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台阶之下并非空无一人?。   那是林立的、穿着官袍的官吏,还有身着甲胄的寨兵,将开阔的山洞站满,这山洞有两个入口,崔妩从?后面登上?高台,才没有碰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高台上?的崔妩,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去,山呼着万岁,汹涌的声浪扑面,崔妩一时无言。   方镇山已将这些官吏调教得很?好。   万岁?   这帮人把她当成皇帝在拜。   崔妩莞尔,原来方镇山给她聚集了?这样一帮人?,真是……很?大的惊喜。   看着江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跪在她的脚下了?,高呼着“万岁”,那一瞬间降临在心头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豁然?开朗。   崔妩慢慢转动着头颅,并不急着说话,而是一寸寸扫过那些躬身伏地的脊背。   她是突然?闯入这男人?群里的女人?,常理?来说,此刻该作惊惶失措之状的,低头退避出去?,才是懂规矩的娘子做派,可崔妩却没有半分惊慌,反而从?容扫过每一张脸,不紧不慢。   这群官吏也不是寻常男子,他们?是自己官宅里的家主,在屋中受女人?的忠心侍奉,被女人?奉为神祇,不敢冒犯半分,可在此处,他们?都接受着一个女人?的审视。   当?真奇怪,当?站得足够高的时候,这份从?容就会出现身上?,不用刻意装相,三岁小儿也能冷眼?看这些宦海沉浮的老?狐狸跪在自己面前。   他们?这一跪下,将高台上?的她无限推高,原来男女和老?幼之外,上?下之分才是更绝对?的界限。   俯视脚下山呼的人?群,崔妩好似真成了?这天下共主。   不,还是不一样。   真正的皇帝所站的殿宇,该是金光万丈,严整肃穆之地,直望出去?不是漆黑夜幕,而是朗朗长?空气象开阔,皇城的城墙平直如线,分隔开天地。   不过,她已经能隐约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方镇山今日做的这件事并不多余。   受这一跪,崔妩骤然?发现,曾经汲汲营营的财富黯然?失色,现在她对?那座宫禁,对?它背后代表的无上?权力充满了?渴望。   极度的权力欲在心口膨胀,让人?感叹,此生若不能到那至高处看一看,只怕毕生都要遗憾。   这种?冲动盖过了?一切,比得到一个男子的喜爱、几间铺子、赐下的珠宝来得更让人?躁动,她不用去?等、去?求、去?邀爱邀宠。   她为什么不能做赐予之人??   不是跪地谢恩的凤阳郡君,而是低眉漫不经心地说出封赏,对?当?日的她就是天大恩德的皇帝。   她要在她之上?再无一人?,要成为这国家头顶悬着的日月,手掌翻覆之间让大靖朝的风云任她搅动,要政达四海,要这天下万民遵从?她的规矩出生死去?,恢宏政治,以衍万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屠夫乞丐都有野心,敢求索皇权,难道?女人?要被摒弃在王道?之外?   山洞之中,“万岁”声似还在久久回响。   崔妩已经等不及了?,她想换个地方,受更多人?的朝拜,听全?天下贺她千秋万岁。   良久,她道?:“众位请平身。”   声音在空旷处回荡,沉静而笃定。   人?人?低头起身,并未因为传下来的是女子的声线而交头接耳。   猜到这只是方镇山让她高兴的把戏,崔妩眼?下与他们?也无甚好说,只道?:“有各位襄助,将来大业功成,功劳簿上?头一页就是各位。”   “你们?在旧朝的账,就是新朝的功,漆云寨不会忘了?诸位的忠心。”   “我们?漆云寨打天下,来日,请众位一起坐天下。”   “王侯将相,皆在此列!”   “陛下万岁!”百官再次山呼。   她的声音在石壁中回响,即使是女子的声音,这些话也足够振奋着底下的官吏。   他们?汇聚到这里,不单是对?漆云寨、对?弥天教的追随信重,也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业,若旧朝不恕,在新朝不但一笔勾销,还成了?从?龙之功,地方官更一跃成京官,怎么都值得赌一把。   即使拥护的这个皇帝是一个女人?。   只要方镇山在,这新朝总能建起来,女人?怎么了?,女   人?才好,争议越大越有机会,一切到了?新朝,再论不迟。   双方都心照不宣。   众人?再次跪下,高呼着“万岁”,声音直入云霄,打破这黑夜的宁静。   —   待那些官吏和兵将如流水般退去?,洞中只剩了?崔妩一人?。   她坐在龙椅上?,撑着脸不见半分踌躇满志之态,方才的豪情万丈已褪去?,她在等着始作俑者露面。   “女儿,如何?”   方镇山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这女儿养得不错,处变不惊,强出别的男子百倍,嘴里说出的话更有章法,往后是不须他多担心的。   女子果然?不能养在闺房里,该出去?见见世面。   崔妩问?道?:“这些官吏都是怎么来的,其中有几个是真正忠心的?”   她早在登州就看尽了?所谓官吏的诡谲心思?,能让他们?在此对?一个女人?高呼“万岁”,方镇山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这群人?里有很?多是弥天教的信众,有些是贪婪太过,谢宥来后就会在靖朝官场混不下去?的盐官,有些是罪证在手的,有些靠着漆云寨吃饭……就像蜘蛛结网,总能将这些人?拉到手里来。”   方镇山慢慢教她认清那些官吏的底细。   “从?当?年杭州匪患起,抢了?那些官吏之后,你爹我发现当?官的也不过如此,就在筹谋这件事,一面拉拢他们?,暗地里做生意、打手的往来,一面让素玄兵游说他们?信奉弥天教,再用这些官吏去?掌握其他人?的弱点,然?后控制他们?,慢慢地,整个江南官场差不多就在我手里了?。”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有帝王之才,这些年我只是听从?她安排行事,如此,方能让你服众。”   崔妩明白了?,今日这一跪,来的都算一个投名状。   在方镇山的有意推动散播下,谢宥在登州杀尽盐官之后,让本就风声鹤唳的盐官们?彻底倒戈,江南官场更加紧密团结在一起,只需轻轻一推,让他们?以为自己无路可走,自然?争先恐后就坐上?了?造反的大船,何况船上?早有别的官员为他们?作示范。   “他们?其中难道?不会有人?有异心,跟朝廷上?书咱们?这个江南小朝廷的事吗?”   “土匪造反是罪吗?”   崔妩无言。   “朝廷不是早将你爹当?心腹大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只不过季梁城那边根本不知道?漆云寨的本事,皇帝就算在乎,派来剿匪的也只的是江南道?的军队,剿匪是年年都有的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互相照应,为什么要惹事?”   立功的事人?人?都想,但若有出错的风险,那不如不做。   “今夜你就是让这些人?来表忠心,顺道?让我提前感受一下当?皇帝的痛快?”   “不错,”方镇山整了?整女儿的面纱,“但你的真面目还不能让人?看见,不到事成,我不会让你担上?风险。”   “老?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我怕变数太多。”   “什么意思??”   “你是个女娃,我怕到时江山落定,就不是我一个人?说全?乎话的时候,更怕我打仗中出了?事,他们?不认你一个女子能继承我的一切,我这才提前让你回来,你是将来的皇帝,这是一开始就板上?钉钉的事。”   “你倒是考虑得挺周全?。”崔妩扭过头去?。   方镇山蛮得意:“那么办法,当?爹了?,我少当?了?十几年你老?子,只能拿个皇位来补偿,现在你知道?了?,外头的男人?有什么好,甜言蜜语哄骗你一时罢了?,哪比得过你阿爹对?你?你爹只会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   “确实……”   崔妩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照她作风,此刻该对?方镇山极尽马屁之能事,可憋了?好久,也只能说两个字。   她转过脸来时,火把照得眼?下红红的,“你也别说打仗出不出事的话,实在不成就退下来,留一条命安享富贵。”   方镇山揉揉女儿的脑袋,“你老?爹还能再打十年呢!”   她娘不在了?,自个儿流浪了?这么久,当?爹的不对?她好谁对?她好啊。 第097章 布局   崔妩想到登州那三千万两, 问?道:“北面劫赃银的动作如何了?”   “就这一两日,只要王靖北配合,咱们就事半功倍了。”   崔妩不明白:“分个一千万两, 如何个事半功倍法?”   漆云寨的兵马仍旧不可能比得过靖朝。   方镇山呵呵笑了两声?:“这可不是一千万两,而是一个引线,将?北面炸穿的一根引线。”   崔妩等他说下去。   “等三千万两赃银被劫之后,京中很快会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方镇山在她耳边低语,崔妩缓缓睁大了眼睛。   赃银一旦被劫, 三路边军定要担这次损失,到时候他们不受皇帝信任, 军心不稳不说, 若是事发让皇帝得知?,作为内应的一军和王靖北会被直接摘掉帽子。   王靖北以?为他和漆云寨混在一起劫了银子,漆云寨要反水的话,说的话更不会得朝廷取信,只能算污蔑,殊不知?漆云寨不说, 有的是让皇帝取信的重臣去说,去呈证据。   到时两军受查,两军大将?被去,更要命的是, 盘踞北面的北疆兵会立刻收到消息, 知?道西北大将?已去,守卫薄弱, 到时一定会挥师南下, 到时季梁城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定。   方镇山就是要亲手缔造一个乱世,让朝廷的兵马先和入侵的北疆兵打?起来, 无暇顾及江南的事。   他就能在乱世之中割据江南,再慢慢向?北蚕食。   方镇山确实不是莽夫,不然也不会生出方定妩这么诡计多端的女儿。   他甚至比谢宥本?人更早知?道他要去查盐,那时起,这一切早早就被他谋划好了。   “好大,真是好大的一张网。”崔妩感叹道。   登州查贪不只是敲山震动江南虎,也是凭空拿出这三千万两来,让靖朝北面的军心分崩离析。   谢宥每一步都是在帮方镇山,但他又不得不为,还有谢溥与王家的仇怨,让一切都不偏不倚,朝着方镇山预想的方向?发展。   正因为谢家的清正刚直,不同流合污,反而推了这个王朝最后一把?。   想清楚前?因后果?,方镇山的谋算当真是让崔妩大开眼界。   “女儿,你也该明白了,我并非冲动行事,此刻已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错,此刻正是天时地?利,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崔妩道:“可你这么一搅和,靖朝可就彻底乱了。”   乱世意?味着生灵涂炭,赤地?千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江南固然可以?暂且偏安一隅,但若引外敌入侵,就是史书千古罪渊。   他们谢家是忠臣,却?也免不了成为乱国的一环,阿宥心怀天下苍生,为了万民福祉是不惜自身的,届时看到如此局面,他绝不会原谅她。   二人关系再无转圜可能,不过……这个计划也实在可行。   她可能拥有的将?是万里江山,那时,还需要谢宥的原谅吗?   方镇山呵呵笑道:“不乱,咱们怎么浑水摸鱼呢。”   “可到那时,万民的血肉就都投进火炉里了……”崔妩道出一个惨烈的事实。   “那又如何,要不是靖朝这些官吏从上到下都各怀鬼胎,哪里会有我们下手的机会?”   方镇山冷哼一声?,“帝王之路,本?就要踏着无数尸骨向?上攀登,方定妩,只要赢了,将?来史书都由你去写。”   崔妩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了。”   她坐在龙椅上,瞳孔之中映着石壁上的火把?,若悬起了两团熊熊炽阳。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着,等着一切水到渠成。”   “不错,猎手最要紧的,就是耐心。”   —   走出山洞,崔妩还见到了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这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一把?飘逸的胡须还是漆黑,据他所说自己已有百岁高寿。   照晋丑先前?说的,他脑子确实有点问?题,明明说的是谎话,却?自己先对撒出的谎话深信不疑,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镇山找到他时,他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闲人,名叫鲁葭,撑着一杆“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实则根本?不会算命,就是学了几手骗术,对着人便?夸夸其谈,因没有真本?事,荒年在路边饿得只剩半条命,得弥天教施粥才?活了过来。   这放在哪儿都是废人一个,偏偏方镇山很看好他自己凑上来,话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谎不喘气的脸皮,很是让他想到爱女方定妩和爱将?晋丑,于是将?他招到麾下。   彼时晋丑还担着弥天教教主的名头,将?七拼八凑的“教义”传他,就办别?的事去了。   这鲁葭得到弥天教“真传”,就改了“素玄兵”的名,养了一把?胡须,把?四十岁说成一百岁,摇身一变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门和商宅,凭着一把?三寸不烂之舌,和弥天教在民间的声?望,将?此教在官吏富户之间发扬光大了起来。   如今他成了弥天教的教主,人前?体面人后讲究,不知?是的演的还是自己都信了,总说自己在梦里与弥天大神坐而论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个崔妩随口?编出来的教派坐实了。   崔妩见到他,自得客气一番:“听闻仙师从前?研习六爻,紫微斗数,可能算出咱们究竟能成事?”   “弥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归,只不过……”   “不过?”   “不过若想得弥天大神的庇佑万代绵延,方大娘子必须将?弥天教抬为国教,吾前?世乃弥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弥天之命转世投胎,生来便?得令旨,辅佐漆云寨建立新?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该信奉弥天教,才?能修得来世善果?……”   素玄兵拉着崔妩说了有一个时辰,崔妩面容始终含笑,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崔妩高兴道:“弥天教感运而生,更得仙师这位弥天转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无忧矣,来日新?朝自当奉弥天为国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领悟,吾已无甚担心了。”   待素玄冰离去之后,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哼!还国教,转世轮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业……再发展下去,就该是祸害人的邪教了。   崔妩打?定主意?,将?来大业不管成与不成,一定将?此人诛杀,不留祸患。   晋丑在一旁也听着,看人走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看,人家打?量着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间当真神仙呢。”   “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   崔妩并没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旧宅。   这处宅子早就被方镇山买了下来,将?墙打?通,和隔壁宅院相连,开阔了不少。   在这座宅子里,崔妩还见到周敏。   她换了女子装束,薄薄的身形轻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妩来时,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书,叶隙一缕日光落在她浅绿的裙摆上,身旁摆了几本?书,瞧着都是翻看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崔妩好像见到那一双双黝黑胆怯的眼睛。   在崔妩眼中,周敏好像是这万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时她负责安置那一个个小娘子,她们从各个盐官府邸被带出来,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连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说起来,她们在登州过得还好吧?   到时兵乱一起,慈幼堂不济,寻常百姓都难求生,何况是她们。   救她们出火炉又推她们下泥潭,崔妩不知?自己和那些恶心的盐官又有何分别?。   许是余光有人影晃动,周敏自书里抬起头。   见到来人,她眼中泛出惊喜,起身同崔妩行礼:“娘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这里也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崔妩收起思绪,道:“这儿是我早年在杭州住过的地?方。”   见到认识的人,周敏似乎很高兴,更带着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胜感激。”   “无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崔妩说罢,转身离开了。   她脚步匆忙得有点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阴暗之地?的老鼠,要避开过亮的地?方。   —   天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眼看着要下雪,结果?落下来的又是雨,崔妩恍然,江南难得下雪,还是烦人的雨水更多。   自从被晋丑他们从阿宥身边带走之后,崔妩就再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对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气死了。   接二连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难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业重要,就是谢宥挡在面前?,她也会碾过去。   但不用刻意?打?听,也知?道谢宥已经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来查过此处,彼时崔妩住在隔壁院子,崔家旧宅里住的人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旧宅只是顺道一查,谁都不会相信她能在这边落脚。   “今日是腊八吧?”崔妩想起来日子。   妙青点头:“是啊。”   踟蹰了几日,崔妩发觉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谢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怕见周敏?   “去请周娘子过来喝腊八粥。”   周敏很快就过来了,对于崔妩的避见,她并未察觉到,还道崔妩像在登州一样,有许多事要忙。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司使娘子。”她行礼。   “不必客气,”崔妩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块儿,说说话。”   “是。”   崔妩看她抿唇在笑,问?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摇摇头:“只是见到娘子,很高兴,这段时日住在府上实在叨扰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银子,要看什?么书就说,会有人给你带回来的。”   “府中藏书很多,我怕是这辈子都读不完呢。”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妩将?一碗腊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头子。”   对面的人怔愣住,“晋丑也是吗?”   “他也是。”   “那你们为什?么会帮司使查案呢。”   “因为我嫁了他,现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对,我便?与他和离了,”崔妩观察着周敏的神情,说道:“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这儿吧?”   “让我知?道这件事,娘子大概不会轻易放我走,”周敏一点不见紧张,“不过我知?道娘子是好人。”   好人?崔妩低下头笑,她还是个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报,利欲熏心,还视人命如草芥,等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不是。”周敏很认真地?反驳。   她永远记得司使娘子冒着大火冲到她面前?的样子,娘子对她轻生的举动那么生气,说那些怒她不争的话,强行拖着她找回了生路,还有她对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如此细心妥帖的安置,非是感同身受不可。   崔二娘子对人命其实很看重的。   若不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苟且偷生,在江南读书习字的日子竟让她无比庆幸,幸好她还活着,幸好司使娘子将?她拖了出来。   她确实还不想死。   周敏道:“坏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偏偏有一万个借口?做坏事,就像登州那些盐官,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坏,被抓到了只会说自己无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妩听她说着,一口?一口?舀腊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晋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凶悍,也是一头受约束的凶兽,绳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当着你的面滥杀无辜呢?”   周敏没那么拧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劝,若真有我不忍见的事情发生,待还清恩情,我会离开的。”   “到时若是漆云寨不让你走呢?”   “顺应本?心,若不能走,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不欠谁的,不用还什?么恩情,不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崔妩一直不明白,为何周敏历尽苦难,却?没有半点对命运不公的怨愤。   “没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会从四书五经里学的,读书就是要济世为民,才?能领受俸禄,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万民跪拜和供养呢。”   “那些贪官污吏哪个没读过圣贤书,谁会把?书上说的当真啊。”   说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纯,怎么都污浊不了,有些人本?性生来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说:“不过娘子问?我的时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吃过苦更能体察苍生不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做坏事,现在专爱刮富户,囤积的银钱能在季梁河买一排的铺子,骄奢淫逸,半点穷日子都过不了……”   崔妩还待说自己有多坏,周敏却?还是摇头:“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样而已,就算再睚眦必报、贪爱财富,您也绝不会忍心看无辜的人枉死在眼前?。”   她发现自己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搭上了崔妩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又收了回来。   崔妩却?拉住她退开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冻疮,假装满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阴冷,在屋外坐着怎么不戴手套?”   “我不会做针线,往年也没戴过,不要紧的。”   “妙青,去取我的手套来,”崔妩先将?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你屋里有药膏,问?问?侍女该涂哪一样,不用怕麻烦别?人。”   “我知?道了,多谢娘子,”手套还带着崔妩的温度,周敏脸有点红,端详着自己的手,“真好看,我自己也该学着做点针线。”   “你不是忙着读书吗,这些事交给别?人做就好。”   周敏摇头:“我现在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忙得很开心。”   崔妩点点头:“喝腊八粥吧,再有几日就过年了,烦请你带着下人将?府里上下都装饰一下,看着喜庆一点才?好。”   周敏很高兴地?领过这个任务:“好。”   崔妩不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喝起暖暖的腊八粥,雨又落下,妙青放下竹帘,往暖炉里又添了几块炭,她不爱喝甜粥,耐心等着炭炉上的肉烤熟。   夜半听着雨声?入睡,崔妩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一会儿是浑身沾血的谢宥,充满仇恨地?盯着她,一会儿是岸头村的那场大火,好像又燃烧在崔妩眼前?,只是这次变成了手执火把?的人变成了她,烧的不是那些死有余辜的村民,而是万千无辜的黎民百姓,他们在火中哭叫、哀嚎……   这么冷的天,她坐起来时发了一身的汗,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出神。   这把?火,该由她来放吗?   她真要把?这天下泱泱百姓推入水深火热的兵乱之中? 第098章 埋伏   大年初一, 崔妩久等的消息终于传来。   天下终于大乱,然而?先乱的不?是江南,而?是京城。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稳的新年, 消息很快一个接一个从京城传来,桩桩耸动人心?。   方镇山天不?亮就敲响了崔妩的房门,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新帝即位了。”   “谁?”   “皇六子?。”   赵琰……他?当皇帝了。   崔妩久久无法平静。   这半个月来消息格外密集,先是三千万赃银被劫,皇帝震怒, 召押运的三路军队头?领进京问罪。   谢溥不?知从何得知王靖北就是伙同漆云寨、并一路将?领为内应,劫持三千万两?白银的主谋, 在朝中借此事参倒了王靖北。   铁证便是王靖北分到的藏在了自己在京东东路宅子?底下的一千万两?白银, 连日无雨,门前车辙很深,查问宅中下人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强行搜府之后果然查到了深藏的白银。   另外的证据则是一个多月前,王靖北心?腹为了伪装土匪,曾分几次和当地布坊定了许多衣裳, 谢溥将?土匪尸首上的衣裳拿去给布坊指认,布坊掌柜认出了这就是他?们布坊做的。   这本是无人能?想到的,就算知道?也无处去寻,能?被谢溥注意到, 当然也是漆云寨的手笔。   皇帝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 连同先前压下的贪污一并爆发,终于再容不?下王靖北, 下令即刻将?人捉拿, 问罪诛杀。   然而?风声走漏,王靖北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断不?肯受缚,伙同待罪的太子?赵琨谋反,杀入了宫中,直杀到了紫宸殿上。   彼时皇帝正和谢溥商谈朝政,太子?提刀踹门进来,逼迫皇帝写退位诏书,谢溥为护皇帝挨了一刀,被踢到一旁,皇帝亦未能?幸免,身中三刀,被强按写下诏书。   皇六子?所居甚近,是第一个察觉不?对的,立刻带一宫护卫救驾,和东宫卫率相持。   也就是他?们拖住这一阵,宫中禁军赶到,终是将?叛军镇压下来,王靖北被诛杀,太子?废为庶人,断去双腿关到了宗正司去。   京中风波未定,北疆人不?知从何处得知西北守边大将?不?在,竟在鹅毛大雪之时叩关,显然有来历十分可?靠的消息网,西北防线因王靖北身死?变得岌岌可?危。   不?过王靖北虽死?,西北却仍有守将?,部将?李沣是位出色的将?才,在这一年中被王靖北多次提拔,此刻临危受命守住了边关,可?掌着兵权的他?却按兵不?动,只守不?打。   依照约定,李沣在等一个消息。   若没有那道?为叶家平反的圣旨,他?不?会为靖朝效命。   于是,在参倒了王靖北之后,有功的谢溥不?顾伤势,立刻以功劳相邀,请皇帝下旨为叶家平反,揭露李沣为叶景虞的身份。   他?要皇帝认下当年为一己私欲诬陷叶家的账,更是主动承担下皇帝被逼迫的怨恨。   此刻西北的局势危急,皇帝已是风中残烛,也明白谢溥此举毫无私心?,只为江山稳固,为了幼子?继位顺利,皇帝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错误,下旨为叶家洗冤,恢复了李沣叶家子?孙的身份。   圣旨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西北,叶景虞恢复身份之后,立刻正叶家旧部在西北抵抗北疆兵马,靖朝暂且没有被外敌侵入的危机。   安排完这些事,皇帝伤势过重,没两?日便驾崩了,皇位有惊无险地传给了第六个儿子?。   如今,赵琰在风雨飘摇之中继位,成?为新帝,荣贵妃从皇后成?了太后。   知道?这些消息,崔妩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北疆兵到底没能?打入中原。   方镇山道?:“有两?件事我没想到,王靖北竟会联手太子?造反,他?们输了也好,不?然罪责一笔勾销,咱们要面对的可?就是四路大军反扑了,幼帝登基于漆云寨是好事。   还有谢家,也不?是全然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谢溥老儿果然留了后手,算是把西北守住了。”   崔妩点头?:“大相公就是大相公,谢溥没有为长子?报仇就昏了脑子?,置江山安稳不?顾,要拆去王靖北这道?西北防线之前,他?怕是早就在联络叶氏旧部,备好了应对之策。”   谢溥此举即为儿子?报了仇,消灭了王家,又为叶家平了反,更守住了边关,一举三得。   到底是在朝堂屹立多年的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   现在看来,叶景虞应是早就和谢家暗通款曲,或许他?在与王氏   私会之前,就已经和谢溥达成?了交易,不?然他怎会贸然闯入谢家;   又或许是看王靖北要他一辈子?做李沣,他?不?乐意,才主动找到了谢溥,将?自己的身份证据交给了他?,以待来日。   总之,能?为叶家冤案请命的始终是谢氏,还是在皇帝垂危,江山动荡之时,方能?让他?为了幼子?,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难怪谢家没有对叶景虞的真正身份一直追究下去,看来当初是故意放过他?。   王谢两家的和离案还真是错综复杂,精彩无比,到今日还有新鲜的内幕。   只是漆云寨的计划就没那么顺利了。   “所以北疆兵是无法肆虐中原了。”崔妩叹道?。   她正打算说出自己的另一个计划,方镇山却道?:“未必。”   “谁说西北一定安全,你忘了一个人。”   她稍一思索,道?:“你是说……王靖北的妹妹?”   “是啊,那位大娘子?如今正是叶景虞的枕边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被谢家害死?,叶景虞顶替了他?的位置,你猜她会怎么做?”   “出了这样的事,叶景虞肯定提防她,王娴清不?一定有本事把人除掉。”   “不?管她做什么,漆云寨都会帮她杀了叶景虞,西北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了。”   崔妩再次沉默。   “你不?高?兴,是怕你那个刚正不?阿的情郎恨你?”   “我只是不?喜欢北疆兵马践踏中原百姓。”   方镇山眉头?舒展:“这是为了大局,别仁慈太过。”   他?拍拍她的肩头?:“大年初一的弥天大集,汇聚的江南百官商议此事,咱们也该出发了,别耽误了事情。”   崔妩点头?,去收拾过,戴着披风兜帽出门去。   “杭州……下雪了。”她呆呆地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   方镇山道?:“是啊,难得的雪,下一会儿就该停了,走吧。”   马车将?薄雪铺就的石板路碾出道?道?黑色的长痕,往杭州城外的弥天神殿去。   —   一连几年的初一,弥天祈福集会都在举行,参加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今年更是前所未有的齐全,这江南的真皇帝到底是谁,已渐露真容。   京中的消息让不?少官吏备受鼓舞,靖朝将?乱,一切确如方镇山和他?们承诺的那样。   这次弥天大会更是方镇山带着他?传说中的女儿第一次到场,祭祀结束之后,就该商议和北面翻脸的时机了。   他?们马上就要一跃成?为新朝的三公九卿,如何能?不?振奋。   那夜山洞之中的众多官吏再次汇集,弥天大殿中的主角却不?是崔妩,而?是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正中的弥天大神像重新塑了金身,高?台之上,素玄兵穿着一件斑斓法衣,正舞得兴起。   崔妩仍旧蒙着面纱,坐在方镇山身侧。   殿中烟雾缭绕,祀乐声吵着耳朵,方镇山看着素玄兵在台上跳大神,说道?:“看来我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虽然事成?,他?并不?轻松,割据江南之后,他?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崔妩思索了好几日,此刻藏着许多话,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只问:“这些事阿宥知道?了吗?”   “谢家如今大乱,来不?及使人传消息给他?,不?过他?自己就培养了暗卫,这么大的事,他?的手下一定和咱们一样夙夜赶路,要把消息传到谢宥耳中,   不?过我使人将?南下的路封了,截住他?们,谢宥知道?谢溥参王靖北的事,却还不?知道?太子?造反,西北将?乱,新帝已立的事。”   可?他?很快也会知道?了。   崔妩自己也清楚,谢宥早晚都会知道?,那时他?能?猜出这些都与漆云寨有关吗?   事已发生,乱世将?至,她与谢宥再无转圜的余地,旧情不?必再念,各自为政就是。   她与谢宥已是彻底不?再有关系。   这么想着,崔妩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   很快,素玄兵那劳什子?的祭祀就结束了,官吏中的信徒不?少,捧着重金上前受素玄兵点拨,崔妩翻看过账册,竟还有不?少人是真信这教派的,月月为弥天教捐钱捐物。   待这些信徒退下坐好,素玄兵终于退场。   方镇山带着崔妩走到了高?台上。   他?端着一碗酒,朗声道?:“如今太子?联手西北节度使造反失败,致旧帝崩逝,幼帝即位,北面四路兵马待罪,西北将?乱,此是天时地利之机,本寨与众同仁所盼之日将?至,今日借弥天祭典的契机,众位汇聚于此,就是为与众位共议江南新朝之事……”   崔妩站在方镇山身侧,正走着神儿,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是她爹在把她往后拉。   出了什么事?   极大的拉力让她差点站不?稳,正疑惑着,一只骨节清瘦的长手在面前划过。   原来是高?台下有人想将?她拉住,幸而?方镇山及时出手,不?然崔妩就会被拉下高?台。   方镇山将?她拉到身后去,台下的人落了空,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晋丑立刻带人围了上来,要将?这突然出现的人围住。   “寨中混入了奸细!”有人高?喊。   原本所有人都在大殿之中坐着,听到这一声,人人都站了起来,整齐的队伍变得混乱喧嚷。   崔妩站定之后,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已经抽出长剑,连斩眼前数人,眼看就要再靠近高?台,   崔妩身侧的方镇山却是不?紧不?慢,抽出苗刀静候,好像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一柄水心?剑割破殿中烟雾,崔妩睁圆了眼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清了他?的脸。   那持剑之人的身影,不?是阿宥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她爹面色,显然早候着他?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她抓紧衣袖,阿宥会死?吗?   谢宥再天纵奇才,也只有一次将?人带走的机会,错过之后,隔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如潮水一般推远了他?,就是斩断手中长剑,也杀不?尽面前的人。   很快下面就有人认出了他?。   “是谢宥!”   来者的身份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出去。   整个江南官场的人都认得他?。   “他?是朝廷派来的,他?一定会将?此事禀报上去!”   “必须杀了他?,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出去!”   谢宥早已“恶名?”在外,连日的调查让江南官僚提心?吊胆,早就对他?忌惮,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杀了他?!”   “必须杀了他?!”   听到这么大的声势,崔妩先感觉到了不?可?抑制的寒意,这情势……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听到那些!   崔妩乃至江南百官都清楚,放谢宥活着走出江南,他?们的筹谋只怕会功亏一篑。   让谢宥倒戈……更不?可?能?!   他?宁愿去死?。   崔妩隐隐察觉到了方镇山的用意,心?跳前所未有地急跳起来。   “是你故意将?他?引来的,这就是你要让谢宥知道?的事,让他?和我变成?绝对的死?敌,让我不?得不?杀了他??”   “女儿,你们一开?始就是死?对头?,若没有两?年夫妻关系,你恐怕早日认清此事,下手定是比我还干脆利落,也不?用你爹冒这个险提醒你!”   他?说得不?错,谢宥早该除掉,留他?在就是一个变数。   方镇山道?:“我不?帮他?走到这儿,早晚他?也会知道?这件事,来日让他?回到季梁,一定会为北面四军陈冤,届时合为一股绳,再肃清了北疆兵,一定会带兵回来攻打江南,时日太短,我们是扛不?住的。”   谢宥今日绝对不?能?走。   那头?,谢宥也清楚自己被引入此处的用意。   他?深深看了高?台上戴着帷帽的人一眼,却连她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其?中可?有她的主使?   今日便是带不?走她,自己也绝不?能?在此逗留,若方才方镇山所说都是真的,靖朝真就要亡国了。   战乱一起,漆云寨罪无可?赦。   阿妩……也罪无可?赦   !   原来这就是她不?顾一切也要回江南的原因,可?她已经是公主,为什么还有走上参与漆云寨谋反的不?归路!   谢宥无法静下来思索,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将?漆云寨的阴谋尽数告知新帝,阻止他?们的阴谋,甚至他?会请命随军剿杀漆云寨,肃清江南道?。   可?谢宥本事再大,能?将?近身的人全部杀掉,也绝对走不?出去了。   今日的弥天大集就是为他?准备的,他?已深陷在包围之中,头?顶甚至张开?了一张巨网,门墙四处都是箭镞,漆云寨显然是有备而?来。   此刻是真正上天无用,遁地无能?。 第099章 救他   谢宥会?出现在弥天神殿之中, 还要从季梁城生乱之前说起。   府衙之中,谢宥在听肃云说话,他刚从刑房问话回来, 正一遍一遍洗着?带血的手?。   明黄的圣旨安放在一旁锦盒之中,无人动过。   残冬腊月里,檐角水迹结成薄冰,谢宥长手?一遍遍浸入冷水中,血迹洇散在水里, 五指没有一丝血色,越发苍白如瓷, 清寒如月。   姮虎拿着?记完的口供从牢房走出来, 骤见天光,他脚歪了两?步,挨到墙才?算没摔倒。   “柔弱”这个词头一次出现在姮副使身上?。   这也不怪他,跟着?这位司使东奔西跑,一时找人,一时在各衙门?查文书, 一时审问犯人,莫说睡觉,就是茶都来不及喝一口,连着?几天没合眼, 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这谢司使真是疯了, 他是快活不到过年了吗,怎么忙起来都不带喘气的!   气归气, 正事还是得给他办了, 谁让自?己?曾受过谢大?相公的恩惠。   只是江南的水深水浅他也知之甚少,谢司使对本地官吏防备颇深, 才?可着?他一个人用。   “司使,口供已录完了。”他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   见谢宥不应,姮虎心?道正好,没事吩咐他赶紧走开,找个空屋子?睡觉去?了,不然在年关上?熬死了,平添晦气。   谢宥在想别事,并未有所反应。   父亲上?书揭发王靖北假扮土匪盗窃赃银之事谢宥已经知道了,这也是他从京城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得知此事,谢宥并未太过担心?。   谢家与叶景虞早就有过约定,他在王靖北军中取得信重,谢家暗地里为他集结旧部,王靖北一去?,他就得担起拱卫西北的重任。   必要时谢家会?为他上?书,替叶家平反,虽然官家必定不愿意,可父亲自?有主意,不必谢宥担心?。   想来只要叶景虞守住西北边陲,立了功,总会?找到适合的时机开口。   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杭州。   有谢溥在,京中应不会?出乱子?,谢宥又忙得眼都合不上?,未再对季梁的事多加关心?。   另一件挂心?的,就是他那又逃走的娘子?。   已是第八日,阿妩还没有找到。   自?那日醒来见她果然消失了,谢宥心?口就似空了一块。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真是叫人难以忍受,谢宥醒来,看不到她那一刻,怒火让他生出要毁掉眼前一切的冲动。   然而再凶狠,要震慑的那人早就跑了,他只是对着?空屋子?发火。   怒气溃散,又变为了灰败。   谢宥一刻未停下找寻她的下落,但江南确实是漆云寨的地盘,想藏起一个人轻而易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大?海捞针,难有成效。   找她越久,谢宥越坚定一个念头。   让他再抓到,一定要把她关起来,不是一两?日,一两?年,而是一辈子?。   谢宥绝不能再可怜她,他不会?再信她一个字,不会?心?疼她一点,绝不去?试图理解她,只要关住她。   凭是飞鸟走兽,再回到他手?里,都得折翼断腿,再也无法离开,关到她放弃挣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那时候,阿妩就彻底是他的了。   眼眸深处那抹疯狂被压抑得几近扭曲,在冰水的刺痛下,方能暂时恢复清醒。   在此之前,他要先除了漆云寨。   可眼下,谢宥手?中唯一和漆云寨有关的就是令牌和手?杖,借着?这些东西,他早早查出了几个商户与弥天教、漆云寨的往来。   可这些线索显然是方镇山刻意留给他的。   这个人绝不是想帮朝廷除贪。   谢宥自?知他已在方镇山期望的路上?走着?,早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元瀚端上?一盏热茶,小心?瞧了一眼郎君的神色。   自?娘子?消失那一夜,郎君这周遭的气氛就没对劲儿过。   那日直到日中,元瀚都没听到屋里的动静,这很不寻常,就是郎君自?己?不吃饭也会?顾忌不能让娘子?饿着?肚子?。   察觉不对,元瀚敲门?喊了两?声,才?闯了进去?。   屋中只有郎君一个人昏睡在床上?,娘子?不见了踪影,足足睡到第二日午后,郎君才?醒过来,他并未问娘子?的去?向,好像知道她不见了,只说:“去?查一下厨房。”   肃雨查过来说:“厨房新来的厨子?和打?下手?的不见了。”   郎君便不再问。   费尽力气找回来的人,千防万防还是跑了,却不见郎君有多生气,元瀚还想嘀咕几句崔妩的不是,但见郎君起身,他赶紧闭了嘴。   郎君坐的那张榻是桦木打?的,结实得跟铁块一样,可他手?离开时,上?面?却印了深深两?道掌印,这要是按在人身上?,骨头都能捏碎,元瀚吓得把要责怪娘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之后郎君就没什么大?的反应了,只是话更少,更冷。   本来天气就够冷的,郎君又成了一座大?冰山,周遭总萦绕着?莫名阴冷的气氛,搞得底下的人回话都不敢大?喘气。   肃云私底下还跟他打?听,是不是他们的差事办得不好,主子?才?生气的。   元瀚只能安慰不关他的事,郎君纯粹是被落跑的娘子?气得泯灭人性了。   这样也好,元瀚想,长痛不如短痛,郎君这回也该想明白,下次再抓到那个女?骗子?,一定不会?心?软!   肃云说到了弥天教的事:“弥天教在江南信徒无数,佛寺道观的香火多有不及,但连年行事未有太过出格之事发生,只其中教主素玄兵常出入官吏府邸,更收受财帛,不过这些银钱也用在了荒年赈灾上?……”   谢宥听着?肃云的禀报,眉梢未曾松缓半刻:“只做好事?”   “是,并未查出此教做什么恶事,属下原本担心?教众借赈灾之事行拐卖逼良之举,但细细查过,仍未发现此教和那些佛教道教有何差别,此处有教众人手?一本的《弥天大?典》,据闻是弥天大?神梦中传道,教主素玄兵感梦所著,流传甚广。”   谢宥擦干手?,将那本《弥天教典》翻完,随手?搁到了一边去?。   这些教义皆是拾人牙慧,粗劣不堪,根本不成体系,就是编造出来骗人的。   “可知此教是何时出现的?”   “约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也该到割取利益的时候了,可这个土匪掌控的教派,在灾年时救助百姓,不图人不图钱,那他们?图什么,单做善事吗?   还是说,他们?想要的……是民心?。   谢宥瞳仁微微地扩大?,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但土匪要民心?有什么用?   民心?是朝廷想要的,难道……漆云寨要造反?   不可能!   漆云寨规模再大?也只是个土匪寨子?,莫说和整个靖朝对抗,就算倾江南道之力,也能镇压住,漆云寨想造反,此刻收拢民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虽然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谢宥暂且将这个猜测搁到了一边。   不过弥天教声势如此浩大?,信众应当不止百姓,那些官员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若漆云寨借此教,将百官联结为党,也是不小的威胁,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   登州那一场,在方镇山的帮助下,谢宥几乎杀尽了登州盐官,铁面?无私之名彻底坐实,消息传到了江南,那些盐官会?这么想?   杀鸡……儆猴。   谢宥立刻想到了这个,方镇山想借登州、滁州之事震慑江南百官,让江南的官员对朝廷更畏惧憎恨,他们?才?会?团结得更紧密,他们?紧紧依靠漆云寨、依靠在弥天教周围,像依靠一棵大?树一样。   可那些盐官对漆云寨的期许不就是要他的命吗?   在滁州时方镇山为什么不动手?,是忌惮阿妩,还是想让他知道更多?   这也是一个谜。   谢宥闭目梳理着?脑中纷繁杂乱的念头,一面?是权钱交易,一面?是传播弥天教,加之其他未查出来的猫腻,到底有多少官员和漆云寨有关系,   “立刻再去?查查,江南到底有多少官员信奉这个弥天教,必要时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   漆云寨已在江南招摇过市,和见与本地官场牵连如此深,要查盐事非要先拔除匪患不可,他想借机潜入弥天教内部,慢慢查清楚。   “是。”   没两?日,人就抓到了。   是一位录事参,此人籍贯东北,在江南官场是个边缘人物,官职和的人脉都不起眼,却足够进出,   他也是到处巴结与弥天教有关的官吏,才?会?被肃雨注意上?,捉了回来。   肃雨说道:“此人交代,每年初一,江南泰半官吏都会?参加弥天大?集,今年参加的官员尤其多,这是名册,几乎汇集了江南道所有官吏,属下暗查各路,杭州府外的官吏确实在往这边赶来。”   看来消息属实,谢宥并未去?翻看名册,只问:“到时漆云寨的人可会?出现?”   那官吏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谢宥吩咐:“带他去?上?刑吧。”   这几日司使的酷烈手?段早已威名远扬,那官吏是个享乐文人,如何挨得住刑罚,连忙跪倒在地:“司使!司使饶命,往年漆云寨的人是不会?现身的,但是,但是听说今年寨主和他女?儿都会?出现在祭典上?,至于要做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寨主和女?儿,那不就是方镇山和阿妩吗?   光是这条消息,已经足够谢宥追查下去?。   “派人跟着?他回去?吧,这几日让他照常当值,只是绝不准透露今日之事。”   年初一那日,谢宥打?算借他的身份,潜入祭典中探查消息。   肃雨却道:“主子?,这只怕会?是个陷阱。”   谢宥未尝没有担忧,可等候多日,这是唯一一点与阿妩有关的消息。   她可能在弥天大?集中出现,自?己?怎么能让她再跑掉。   就算是个陷阱,谢宥也要去?一探究竟。   直等到大?年初一这一日,天罕见下起了雪,谢宥伪装过样貌,出现在弥天大?集之中。   只可惜弥天大?集的进出甚严,必得是名册上?有载的官吏,而无官身者,只能在神殿外聆听,肃云等人只能在殿外等候,让谢宥独自?一人潜入进去?。   远远地,谢宥就看到了高台边坐着?的方镇山,还有他身边戴着?帷帽的女?子?。   不用看到脸,他就能认出来,那一定是阿妩。   她真的出现了!   谢宥不动声色地靠近高台,丝毫没有理会?高台上?跳舞的人,还未靠近,父女?二人就站了起来,走到了高台上?。   而后,方镇山说出了他还不知道消息。   太子?联手?王靖北造反失败、官家崩逝、幼帝即位……这一切竟是漆云寨在背后推动。   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惊雷,让谢宥立刻醒转过来,明白了方镇山一切诡异举止的目的。   若事情真如方镇山所说,靖国将危!   关于漆云寨无法造反的猜测被彻底推翻,方镇山原来是想搅起北面?震荡,割据江南!   这就是方镇山的目的,也是她弃他一定要回江南的原因!   让他知道这些,方镇山一定会?在今日杀死自?己?!   谢宥不能再耽搁时间,他朝高台上?伸手?,要把方镇山身旁的人夺到怀中。   阿妩不但要跟他走,也是他的人质!   自?己?必须逃出去?!   可这一下却落空了,再看方镇山的眼神时,就知道他将自?己?的存在看在眼里。   方镇山是故意将这些消息告诉他的。   这个陷阱就摆在这里,就算谢宥清清楚楚,却不得不踏。   此刻儿女?情长该为家国安危退避,未抓住她,谢宥深知不该再执着?,他必须逃出去?!   可改头换面?,悄悄潜走还好,此刻一引起了注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天罗地网一布,再无逃脱的机会?。   可就算不惜此身,只要还有一线机会?,谢宥也绝不放弃。   肃云肃雨等人就在殿外,他死也得把消息送出去?,让京城那边知道,真正的祸患在江南道!   巨网忽地在头顶张开,阻挡住她往外走。   谢宥跃起踏在围攻的兵卒肩上?,水心?剑在巨网落下之前割破,然而巨网只是第一重,刚突破出来,要踏出殿外,那日的绊马索再次出现,将门?密实拦住,更证明了这次围攻是有备而来,   殿外,肃云肃雨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也在强攻进来,内外乱作一团。   殿中包围渐渐收紧,任谢宥再轻灵飘逸的剑法,在密不透风的人海战术下,伤痕逐渐显现在白衣之上?。   他如困于网中的白鹤,再精妙的剑招只能杀出无力地哀鸣。   谢宥始终不肯就范,提起几名官吏,将他们?扔向拽着?绊马索的寨兵,一见有用,脚边的伤兵和尸首亦没有放过,一手?一个如雨点般砸向   很快第二重危机便解,可殿门?仍旧是可触不可及之地,方镇山早下了高台,在殿门?口拄着?苗刀以待。   谢宥要闯出去?,非得过了他这一关不可。   可方镇山之后呢?   还有布满高墙的箭镞!   崔妩站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殿中混乱,好似预见了所有人对阿宥的杀心?,他在乱军之中的宛如一叶孤舟。   难道他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晋丑,救救他!”   自?阿娘死后,崔妩从没有这么无助过,她低声地求身旁的人:“求求你救救他!”   晋丑握紧了拳头,面?寒如冰:“现在没人能救得了他,知道这么多事,他不死在这里,江南百官难以心?安,于我?们?的根基不利。”   寨主为什么一路帮他,纵容谢宥查到这里来,这就是他要谢宥走入的死局。   “我?求求你……”崔妩只是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   晋丑垂目,看到她死死扣在一起的手?,关节红到泛白,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你自?己?动手?杀了他,敲打?他的腧穴让他闭气假死,只能闭气一刻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真救下了,就把他一辈子?关着?吧。”   “可我?不敢。”   “你说什么?”   崔妩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她摸不准腧穴具体在哪里,不知道在这么乱的局面?下能不能只伤他不杀他,担心?稍有差池,阿宥的性命就会?断送在她手?上?。   “晋丑,你帮我?,你帮帮我?,我?没办法动手?。”她的声线都在颤抖。   身旁的方定妩是他从未见过的害怕和无助,晋丑百味杂陈。   但他再不忍,也只能帮她到这里,“没有人能帮你,要想留他一命,只能你自?己?上?去?。”   她自?己?上?去?……   要她亲手?杀了阿宥?   可情势已容不得崔妩再犹豫,殿外的人还未攻进来,殿中那人已伤痕累累,成了强弩之末,虽几乎砍中了方镇山一刀,终究伤势太重,被四周的人一拥而上?,死死擒住。   气势汹汹的苗刀指着?年轻晚辈的眉心?,他仍不肯屈服,在几人强按之下仍要反抗,额头碰到刀尖,眉心?滴下鲜血。   方镇山心?中遗憾,他从未如此欣赏一个晚辈,这人还是他女?儿的心?上?人。   只可惜,不是一路人啊……   “今日仍旧是我?胜之不武,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100章 死别   谢宥被擒引起一阵欢呼。   “杀了他!”   那些盐官早对?他忌惮万分。   便是无冤无仇的,   也在害怕他会坏了他们的大事。   “寨主,万不可留后患啊!”   方镇山一直在盯着女儿的反应,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命令, 好?一拥而上?将?谢宥撕碎。   他走向?高?台上?的人。   “我推你上?皇位,并?不足以服众,眼下?要?是为谢宥开脱,你的威信难立,方定妩, 这是你以领头人的身份,下?的第?一道命令, 别露怯了。”方镇山   她下?的第?一道命令, 就是杀了阿宥?   高?台下?,把人杀掉的叫嚣仍在继续,   “那就让我来吧,”崔妩终于开口。   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她犹豫。   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崔妩努力让自己冷静, 平稳地经过所有人的注视,走到谢宥面前去。   谢宥看着她走过来,蹲下?与他视线平齐。   隔着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 是高?兴还是冷漠, 对?于自己将?死的结局,他不害怕, 只?是没想到   “这就是你要?的?”他问。   崔妩并?未说话。   能答什么呢, 他们是明明白白的敌人,一个?杀人立威, 一个?束手待死。   匕首抽出?,寒光晃过他的脸。   崔妩记得自己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是丁婆子,那种利刃割破血肉伴随尖叫的感觉,后来她就习惯了,面对?一群杀手也能利落抹了他们的脖子,可她从未想过,这一次要?杀的人会是她。   握紧匕首的虎口用力到泛白,连犹豫都是奢侈,醒神之时,刀刃已经彻底没进他的身躯之中。   刺破衣料,要?掐断他的呼吸和心跳,要?从这个?世上?抹去这个?叫“谢宥”的人。   匕首捅入谢宥身体里时,也是插在了她的心上?,崔妩睁大了眼睛,也抵挡不住利刃刺破血肉时,泪滑落下?来。   早已伤痕累累的谢宥,承受着这最锥心的一刀,紧握水心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倒下?时靠在她的肩上?。   听得到她过重的呼吸声,谢宥笑了一下?。   他们只?是在乎过彼此罢了,可说到底,谁也没把谁放在第?一位。   谢宥此刻是恨她的。   谢家做了为臣者应做之事,却也成?了推动靖国覆亡的一步。   没有登州的三千万两,漆云寨就没有机会让四军待罪,没有谢溥的检举,王靖北不会联手废太子造反,北疆兵马也不会得到消息,在大雪之时叩关。   谢家是忠臣,现在却被人利用,引起战火,成?了覆国的一环,这是万死难赎的罪名。   谢宥终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他既为官,肩负为生民请命的职责,就不该与狼子野心之辈纠缠,不该为了爱一个?人盲目踏险,连累万万生民陷于战火之中。   爱她,是一件错事。   她并?不值得。   好?多话都不能再?说,谢宥只?剩了一句:“别、别……起战火……危害百姓……”   说完这一句,江南的寒冬终于以腹中寒刃为起点,蔓延四肢,将?他冻毙于风雪之中。   到了这一步,他心中惦念的始终是这国朝的子民。   崔妩却不能给他这个?承诺,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我余生都不会忘了你。”   所以,阿宥,睡吧。   谢宥笑得惨淡,果然还是这样?……   若早点看清,不堕此苦该多好?。   神殿门口,北风呜咽如?鬼哭,雪花被风裹挟刮入殿中,如?同千万把细小的刀刃,疯狂地钻进崔妩的衣裳里,切割肌肤,冻僵关节。   唯有握刀的手上?是暖的,是阿宥的血在汹涌。   崔妩已濒临崩溃,拼命咬紧了舌尖才没有哭出?声音。   这是必行之路,她不能心软半分!   匕首抽了出?来,崔妩抖着手,照晋丑说的,在腧穴上?重重点了一下?,手背挨过他的鼻子,已探察不到气息。   崔妩慢慢站起了身。   帷幔下?,她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血口扩大,仰面倒在地上?,嘴唇颤抖得说不出?一个?字,心脏如?被凌迟,千刀万剐。   雪花吹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慢慢带走了生的气息,那双眼睛一直静静落在她身上?。   没有震惊,没有失望,是死水一样?的目光,而后慢慢涣散。   崔妩颤颤闭上?眼睛,止不住眼泪汹涌。   谢宥的死,让神殿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崔妩抹去匕首的血迹,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活人气:“这位季梁司使的命,就算是我们向?靖朝扬威的第一声号角。”   “漆云寨!”   “漆云寨!”   “漆云寨!”   足以掀落殿顶的欢呼,也是百官心中巨石卸下?。   此刻崔妩庆幸自己戴着帷帽,一声声欢呼中,无人看得到她的眼泪。   可那些官吏仍有担忧,崔妩只?是捅了的一刀,虽然看着谢宥倒下?,没了气息,他们仍觉不足,只?崔妩走后,再将他千刀万剐。   晋丑却抢先开了口:“抬出去,别让他的血污染了神殿!”   素玄兵也道:“今日祭典,出?了这样?的事弥天大神要?怪罪,赶紧收拾干净!”   “是!”两旁寨兵上前将?尸首抬了出?去。   崔妩目光追随着,却连去抱一下?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宥被抬了出?去。   小小的一方帷幔仿若困死了她,隔绝了所有空气,即使张着嘴呼吸也不上?来,让崔妩的头一阵阵发晕。   方镇山出?现在身边,握住她一边的手臂,将?她撑住,“站好?了,不准倒下?去,你是将?来的皇帝,别能让看到软弱无能的样?子!”   崔妩将?他的手甩掉,死死咬着后槽牙:“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里,若他的死根本于大局无益,只?是枉死,我就送你下?去见他。”   “你不想当皇帝了?”   她并?未说话,就是整个?漆云寨死绝了,她回?季梁当个?卫阳公主,将?来依旧是皇帝。   方镇山对?女儿的态度并?未介怀,反而高?声对?那些官吏道:“既然奸细已除,各位不用担心,靖朝已乱,幼帝不稳,很快我们就要?缔造一个?新的朝代,在座都是新朝元老……”   方镇山的声音就在旁边,又似乎很远,崔妩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走吧。”   她只?听见了这句,转身直直走出?了神殿。   离开的方向?也是谢宥尸首抬下?去的方向?。   “谢宥呢?”   崔妩四下?张望着,他被抬到哪去了,他还好?吗?   晋丑看到她来,并?不言语,这双眼睛,好?像轻轻一眨就能落下?泪来。   “我在问你话!”她喊道。   “我让人把他抬到乱葬岗去,想再?悄悄把人带走救治,”晋丑慢慢说着,“可半道上?出?现一个?人,谢宥被他抢走了,我们的人拦不住那个?人。”   阿宥被人劫走了!   崔妩死死攥住她的袖子,眼睛也紧紧盯着他:“能带走他的人会是谁?”   “不知道,他武功很高?,绝不在谢宥之下?,又穿着一袭道袍,我想应该是上?清宫掌教,也就是谢宥的师父。”   上?清宫掌教,她心念一动,“你说,他还活着对?不对??”   迎着她乞求的眼神,晋丑几乎就要?说出?她想听的话了。   但事实就是,谢宥没有活着的机会。   晋丑的语调轻而残酷:“很难,几乎不可能,为了留人,我们还放了箭雨,谢宥本就垂死,来不及捶打他的胸口顺气,又挨了这一箭,神仙难救。”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崔妩的瞳孔在他的话中破碎,手滑落下?去,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不过,   与其让他逃出?去,死了更好?,不是吗?”   死了更好??   或许真是这样?。   崔妩转身往回?走,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往前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一片沾了雪的枯叶落在她肩上?。   她终于慢慢扶墙蹲了下?来,死死按住心口那一块。   —   西北,边军营地。   叶景虞正与麾下?排兵布阵,已抵挡频频犯边的北疆兵马。   王靖北谋反带的都是亲信,此刻军中已无善战的将?领,叶景虞留下?,是王靖北根本没有知会他,叶家本就是被冤谋反获罪,叶景虞不可能亲自将?罪名坐实。   此刻环绕在叶景虞身边的多是叶家旧部,正是谢溥暗中为他联络上?的,今日重聚,可谓激动踊跃,还有些是军中原有的部将?,并?非王靖北亲信,反而可以说是被连累。   为了与王靖北割席,这些部将?更是急于在这场战役之中取胜,急于证明自己效忠靖朝,并?无反心,因?而王靖北虽死,军中士气倒是不低。   “据斥候线报,北疆已在玉潼关外不足三十里,明日一早怕是就要?出?现规模最大的入侵,这是一场硬仗,打赢了,西北的局势就能稳住,这是给新帝登基的最好?贺礼……”   叶景虞环顾着所有部将?,沉声道:“诸位,明日请莫再?惜力,为了身后的百姓,我们誓与玉潼关共存亡!”   为兵者早有这样?的觉悟,帐中留守的部将?皆是血性男儿,他们齐声道:“吾等誓与玉潼关共存亡!”   冲天的气势如?拔地的狂风,要?将?漫天鹅毛大雪都卷回?天边去。   待说定了部署,所有人都退出?帐外。   叶景虞又在脑中推演一遍,确保战术稳妥,便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去探望安置在另一个?营帐的王娴清。   王靖北死了,王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牢,若无意外就是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的结局,彼时王娴清在西北,立刻就被叶景虞藏起来了,报了自戕,才免被捉拿。   可不等他过去,披着斗篷的人就出?现在了主帐中。   “娴清,你怎么来了?”   叶景虞有一瞬间的慌张,他分明吩咐过看守的人,不准让她到处乱跑。   “你让人盯着我,不准我乱跑,不准我见任何人,就是想瞒住我阿兄谋反被诛之事?”   王娴清披风之下?,是一柄长剑,看向?他的眼神只?剩刻骨的恨意。的   知道真相那一刻,她几乎要?被悔恨和痛苦吞没。   若不是她,阿兄怎么会引狼入室,如?今王家怎会走到造反这一步!   自己和叶景虞都王家的罪人。   看到王娴清带着剑,叶景虞更加心急,“造反本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并?非我怂恿他去抢朝廷的银两,又与前太子谋反,娴清,我不让你知道,只?是想保住你!”   “若不是你和谢家暗中勾结,谢溥助你鸠占鹊巢,成?了这西北的大将?军,我阿兄怎么会死!   我不需要?你保,我现在只?要?杀了你。”   她决绝地将?剑锋对?准了叶景虞。   叶景虞苦苦劝道:“就算你要?我死,能不能再?等一等,明日就是北疆大军压境,我守住边境,届时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王娴清根本不听,若男人的承诺作数,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摸了摸肚子,她含着眼泪说道:“我已有身孕,你们叶家后继有人了,你为什么不肯安心去死呢?”   身孕……   “你说什么,你不是哄我?”叶景虞想走上?前去,跟她再?三确定这个?消息。   “你可以去问石郎中,”见男子面露激动,王娴清循循善诱,“他说已有两个?月了,你想不想摸一摸祂?”   “娴清,你先把剑放下?。”   叶景虞仍担忧她手中的长剑。   她变了脸,反手把剑抵在自己脖颈上?:“要?么你死,我养大你的孩子,要?么你活着做你的大将?军,我和肚子里这个?去死,你只?要?告诉我一个?答案!”   此话一出?,叶景虞心中天人交战。   “你为什么要?逼我?难道你想看我死了,届时北疆兵马打进来,生灵涂炭?”   他心中到底存着大义。   王娴清却不受他绑架,“你挟玉潼关消极应战,逼迫皇帝下?旨平冤的时候,有想过百姓?”   叶景虞无言以对?。   失去哥哥和家人的痛苦和仇恨割痛她的心,王娴清不愿再?说,在他走神的时候,举剑朝他心口刺去。   叶景虞回?神,忙避开。   “娴清,大敌当前不可如?此,等我抗击北疆,来日定以死谢罪!”   他现在只?想确定那个?孩子的存在。   “我说了,就算杀不了你,我就自杀。”   王娴清毫不犹豫用剑锋割破自己的脖子。   叶景虞忙将?剑刃握住,夺过远远地丢开,又将?要?跌倒的人接住,即使掌心流血,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坐下?。   看到她脖颈伤口不深,叶景虞松了一口气。   “我会给王家赎罪,你不要?着急——”   他声音顿住,低头看着刺进腹中的匕首,原来她袖中还藏了一把。   王娴清唇瓣翳动:“我知道你没有错,但他是我哥哥,你不能背叛他……”   叶景虞来不及反应,抽出?的刀又捅出?第?二个?伤口。   “事到如?今,也是没办法的事,”叶景虞忍着痛去摸她头发,“我既遂了你的愿,娴清,你该活着,你好?好?活着吧……”   看叶景虞慢慢断了气息,王娴清眼泪滑落发中。   王家没了,她哥哥没了,叶景虞也没了,她无力再?报谢家的仇,不如?就这样?吧。   匕首再?次举起,又落了下?去。   第?二日,因?主将?身死,各部将?军心不稳,指挥配合更未及时,北疆兵马破关而入。 第101章 对抗   崔妩不愿意相信谢宥真的死了?, 她曾派人悄悄去上清宫打探消息。   听说确实有一具棺椁从?上清宫抬了?下去,要运往季梁谢家去,听说上清宫掌教痛失爱徒, 伤心吐血,见不了?任何人。   于情于理,谢宥都不可能再活着。   崔妩终究没?能留住他。   此刻,她站在谢宥在杭州府衙所住的屋子里,屋外下着雪, 屋里阴惨惨地暗。   一切的痕迹都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谢宥好洁, 见不得书案杂乱, 就算口供卷宗堆满了?桌子,也一定会归置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书册摊开放在桌上。   桌案上放着一块半新的帕子,是崔妩从?前用的。   她有好多这样的帕子,有时候只用一次就不知道搁哪儿了?,大概是谢宥看还新, 就随身带在了?身上。   两个人过日子,就像水和面,渐渐就揉在了?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这手帕被随手搁在这儿, 那个人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去一趟弥天殿, 探听些消息就会回?来,继续稽查盐案, 可没?想到……   他不会回?来了?。   鼻尖酸意蔓延, 崔妩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旁的木箱里, 是他的衣物、玉佩、金鱼袋、书信……   能看到的东西都堆了?进去,崔妩还去找着他留下的一切的东西,连书案旁的字纸筐也没?放过。   崔妩慢慢将筐里纸展开,寸寸抚平,是阿宥的字迹,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几笔可疑的口供,几笔有问题的账册……   可她很有耐心,将这些纸叠好,等打开到其中?一张,她的手忽地一顿。   指尖摸上突然出?现的“阿妩”二字,崔妩像被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仍旧呼吸不上来,痛苦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概是他在案前忙碌时随手写下,不是什么线索,只是心里想到,就写了?下来。   可这无意写下的名字,却让崔妩情绪再一次决堤,那头名叫“悲哀”的巨兽终于追上了?她,将她一口吞吃下去。   崔妩眼前模糊一片,拦不住的眼泪咂在纸上,模糊了?字迹。   这世上再没?有他了?。   可她又能怪得了?谁。   江南没?有哪一个冬天这么冷过,就算裹着厚裘待在屋中?,也像沉进了?寒冷彻骨的海水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收拾完东西,崔妩坐在书案前,听着外面不断炸响的鞭炮声发呆。   这么多日了?,阿宥一次也没?来过她的梦里。   他不肯原谅她。   嘎吱——   门?被推开。   是阿宥回?来找她了?吗?半昏半昧间,崔妩带着荒唐的期待看过去。   妙青   看向书案后瘦削青白的人影,道:“娘子,寨主请您过去。”   声音轻得好像怕呵一口气就要将她碰碎了?。   崔妩木了?一下,才有反应:“知道了?。”   将干裂的脸揉出?活气,崔妩抱起?木盒走出?去,寒风一吹,她已?经恢复了?几分清醒。   人死不能复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伤心过了?就好,最好再忙碌些,没?空去想那个已?经被她舍掉的人。   晋丑撑着伞,看她抱着木箱走出?来   他走上前为?她撑雪:“今夜祝寅他们割了?些牛羊肉,晚上腌了?肉烤着吃,你也来吧。”   “好啊。”   她一笑,扯痛了?干涩面庞。   晋丑本以为?她会拒绝,深情如许,不该闭门?不出?,独自消解愁绪吗?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   崔妩摇头:“事已?至此,伤心总难免,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时间只要足够久,万事都会过去的。”   她自己能开解自己,晋丑便不再说。   摇晃的马车里,崔妩还抱着木箱在发呆。   “你还在想谢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错……”   既然赵琰已?经登基,谢宥也死了?,无人把江南的事说出?去,崔妩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计划能够避免百姓深陷战火,抛弃江南这艘朽烂的大船,那群藏污纳垢的官吏,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早晚这些人统统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鱼。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惮着上清宫。   阿宥的那位师父,上清宫掌教,他既亲自出?山营救,一定对自己的徒儿格外看重。   现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还是为?他报仇,这位有本事于万军之中取她首级的掌教都是祸患。   他要真生杀心,崔妩留在江南绝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轻易杀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宫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杀了?她,赵琰和荣太后一定会过问。   将一切盘算清楚,崔妩算是有了?跟方?镇山开口的底气。   北风灌满了沉默的缝隙。   不经冻的南方人都在猫冬,饭点一过,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孤单碾碎冰雪。   本以为?今年的雪只会稀罕地下一两日,但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下,屋顶积成了?雪白,杭州城银装素裹,好似为?谁戴孝,呜呜寒风更不知为?谁哀哭。   她长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也不见外头有人。”   晋丑道:“这么冷的天,没?厚衣服的都缩在一起?,有钱裁厚衣服的人不爱出?门?。”   谁也没?有留意的时候,一袭道袍闪出?了?马车之中?。   拂尘点住刚要动?的晋丑,未出?窍的剑抵住了?崔妩。   见到来人,崔妩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师父,玉微真人?”   道人点头:“你眼力倒好。”   崔妩第一次见到这位掌教,他须发皆白,瘦削身形上罩着一件宽大道袍,瞧着却寒气不侵,是有别于素玄兵的逍遥落拓。   玉微真人抖剑出?鞘:“你杀我徒儿,今日我来取你的性命。”   崔妩摇头:“阿宥不是我杀的,我并?未刺中?要害,还点了?他的腧穴,想让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却带走了?他,终究事与?愿违罢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纠结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该死!”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卫阳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妩说着,从?木箱里翻出?圣旨,展开给他看。   晋丑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过传没?传到,眼下无甚差别。   掌教将圣旨扫过,只问:“那又如何?”   崔妩无比冷静:“我已?经告诉过别人,若我死了?,上清宫掌教就是凶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会放过上清宫,真人,你要用上清宫那么多弟子来赌吗?”   掌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今遭遇到了?对手,他须发无风自动?,咬牙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狠毒无情的女娃子,也该我徒弟命里有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过奖了?。”   “那老道再问你一句,你嫁我徒儿,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万事休矣。”   见他要走,崔妩身子往前倾:“我也问一句,阿宥是否还活着?”   掌教阴冷一笑:“不然,我怎会提‘报仇’二字。”   崔妩重新靠回?车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为?躲过一时就一世无恙了?,老道还会盯着你。”   点在晋丑身上的拂尘移去,掌教如出?现那般,又拂袖离开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吗?”崔妩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认你的公主之名,他就会动?手杀了?你。”   “不错。”   —   马车行停,方?镇山已?经等在堂中?。   崔妩让妙青将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进堂中?。   见她终于从?衙门?回?来,方?镇山道:“又去怀念旧人了??”   崔妩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经不在,收拾干净东西就不会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说揭竿的事?”   “不错,算算日子我的人该把消息告诉叶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们的人也会帮她动?手,就这一两日,北方?就要彻底乱了?,方?定妩,你的雄心壮志可恢复了??”   方?镇山站起?来,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崔妩态度却有些懒散:“我的志向从?没?变过,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没?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确实搅乱了?西北局势,我们现在固然可以称王,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为?什么?”   这几日,崔妩也不是光顾着伤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弥天教乃至江南百官,这几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过,握着的那些官吏罪证理过,阿宥留下的文书也全看了?,才慢慢将局势看清楚。   她和方?镇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搅乱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们到底只是一个土匪窝,实力终究不够,江南道的兵不打我们,但也在望风而动?,江南这些官除了?出?银子再也帮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处的,待季梁那边回?过味来,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反而让待罪的兵马去迎击北疆,只要一击退北疆兵马,接下来收拾的就是我们了?……”   就算没?有,北面真的会乱,但我们或许错估了?北疆的意图,冬天打仗于他们不利,选在此时入侵只怕不为?灭国?,而是为?了?中?原的物资。   北面的人也不全是孬种废物,稍拖延一阵,甚至赵琰窝囊一点,愿意和北疆和谈,给他们岁贡,再让他们搜刮一顿,危局自解,到时江南成国?中?之国?,是打在靖朝脸上的一个巴掌,非杀一儆百不可。”   眼下的所谓欣欣向荣绝迷不了?她的眼,可危机却已?埋下。   她眼下要想的不是当?皇帝,而是活下来,以后不愁没?有夺位的时机。   方?镇山听了?她的话,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你就让这上百的官吏晾在这儿,他们难道不会报复,上书说我们谋反的事?”   “土匪想谋反不是错,可官吏敢上书说自己参与?了?造反吗,甚至别人想去揭发,他们还得帮忙盯着,我们手里有证据,这帮官吏要么能联合起?来真推了?靖朝,要么只能吃哑巴亏,保佑我们心情好,不将他们的罪证交出?去。”   崔妩对那些官吏十分厌恶,早晚要把他们丢到西湖里喂鱼去。   “还有一事,上清宫的掌教,也就是阿宥的师父,方?才回?来路上对我动?手,要杀了?我。”   “你来时遇刺了??”方?镇山立刻走过来。   崔妩挡住查看的手:“是,他潜进马车要杀我,此人被称作?天下第一,想杀一个人易如反掌,阿爹,若他真的动?手,我身边一刻不停守着护卫,能不能活?”   此人方?镇山也算听说过,也知道他带走了?谢宥的尸体。   照女儿所说,非得方?镇山亲自守着   不可,不然那掌教若想杀人,别人拦不住。   他摇了?摇头,自己逼女儿杀了?谢宥时,竟漏想了?这一程,   “你是怎么从?他手下逃脱的?”   “此事,暂且按下,我想说的是……”她看着方?镇山的眼睛,“阿爹,我们何必在江南圈地称王,不如直接去西北截击北疆兵,再上书求招安,转道京城,届时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夺得帝位,如此不必久战生乱,更不用祸及如此多的无辜百姓。”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做起?兵戈之人,现在也不是一个稳妥的时机。”   方?镇山怒斥:“你这是妇人之仁!”   “若不招安,我只是江南一草莽,上清宫掌教杀我就不会有忌惮,阿爹,你能时刻让人护住我吗?”   “你不造反那掌教就能放过你?你放心,要是他敢杀来,我先捣了?上清宫!”   “实力不够,又树敌太多,再这样下去我们是自取灭亡!”   “就算如此,咱们造反,又杀了?朝廷命官的事,朝廷会不追究?这没?有回?头路!   弥天大集的事不会是秘密,谢宥不可能不清不楚地死在神殿里,他的手下,或是上清宫掌教,随便抓一两个官吏就能得知真相,消息传到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是漆云寨搅乱,那是招安?咱们只等着被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吧!”   方?镇山那日举动?就是在跟这天下摊牌,开弓怎有回?头箭。   崔妩不甘示弱:“京城要是知道这是我们想造反,更会与?北疆议和,控制住北面局势就立刻攻打江南!我们该放弃意图,摆出?戴罪立功的样子,让靖朝消弭掉两个祸患,再进表夸耀今上英明使你蒙受感?召,就算的幼帝想瓮中?捉鳖,也绝不是现在!”   “你怎知北疆愿意议和,而不是趁乱吞并?中?原?”   “因为?现在是冬天,北疆兵马不及,他们要的只是钱粮,我们要赶在议和前把人打出?去!”   两个人几乎是吵了?起?来,声音能掀落屋檐上的积雪。   晋丑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门?口的护卫又走远了?些。   堂中?吵累的二人呼哧带喘地看着对方?。   方?镇山指着孽女,恨铁不成钢:“就算知道难成事,难道我们就此放弃,什么都不做了?吗?而且上清宫掌教、谢宥的手下都能查到真相,朝廷怎么信任我们?”   他筹谋这么久,可不是要听一句不行。   “是你说的嘛,土匪造反算是什么事?我们本可以趁乱起?事,却火中?送炭,还不足以证明招安的诚意?而且,这情况若是先皇帝在时或许还有得担忧,但现在登基的是皇六子,我是他姐姐,我为?了?公主之位臣服于他,合情合理。”   光是先帝死了?,让赵琰即位这一件事,就已?值得方?镇山策划的一局大棋。   “你什么时候又成了?皇帝的姐姐,卫阳公主又是什么意思?”   方?镇山眯着眼睛,他可不记得自己又生了?一个。   “哦,你还不知道,阿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生母还活着。”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摆出?防卫的姿势,神情错愕。 第102章 图谋   “她是二十?年多前在信阳时, 被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带走的,后来先?皇登基,将她封为荣贵妃, 生?了皇六子。”   崔妩将荣贵妃的前世今生?与?方?镇山和盘托出。   “她如今是皇帝的荣皇后,哦,不?对?,皇帝死了,眼下她已经成?了荣太后, 若是北疆兵真的南下季梁,也许会把她杀了, 阿爹, 你还记得她吗?”   雷劈一般的消息,把方?镇山劈在那里,整个人都呆滞住。   良久,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茶水,又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贰` . c`o`m   “蕈子忙着?逃命, 消息遗漏了一些,不?然你早该知道,皇帝下旨封我为卫阳公主,就是荣贵妃为我这个私生?女请的旨。”   “你不?是私生?女!”方?镇山拍了一记桌子。   他和婉娘是拜堂的夫妻, 方?定妩就是他们光明正?大的女儿。   方?镇山震怒的原因当然远不?止此, 他还道自己这些年怎么也找不?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来是跑到皇宫里去了!   也好, 也好,敢拐走他的婆娘, 让他戴绿帽子,自己跟那个狗皇帝真是宿世的冤孽!   他非斩下他的头颅不?可!   方?镇山提起苗刀往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   苗刀深入进地板之中,方?镇山又坐了下来。   真是便宜他了!   “你说她在宫里,当真不?骗我?”他整个人像蓄势待发的头狼。   “当然不?骗你,我屋中木箱还放着?封我为卫阳公主的圣旨,玉微真人就是看到这道圣旨才退却的,你尽可去拿来验一验真假。”   堂中又是一阵走动,看过圣旨之后,方?镇山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忍了一阵,他问:“她可问过我?”   “我问她记不?记得你,她说记得。”   “还有呢?”   “没什么了,”实?则是崔妩记不?清,她朝方?镇山怒目,“你这些年可一点也没提过她。”   “我那是……”方?镇山摆摆手,不?再提了,“所以我婆娘当上了太后,你才上赶着?就要?去投奔?”   “实?在打仗在我听来风险大也不?靠谱,如今的皇帝不?但与?我交好,我也素知他秉性?,他才登基,又恰逢兵乱烦心,我这时凑上去解他燃眉之急,要?拿捏他可比我的老父亲累死累活到处打仗简单多了。”   投对?了胎真是省力?许多。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崔妩在方?镇山耳边说了好一阵。   听完,方?镇山沉吟半晌,道:“如此,确实?也有机会,但这是在赌她和皇帝对?你的信任。”   “你原先?的计划不?也是在赌?”   “我原先?的计划至少能让你占住江南。”   “与?其偏安江南,不?如咱们直接窃国,不?必从南打到北,遍生?战火也实?不?必要?,支援西北还能赢得美?名,更得他们信任,阿爹,这英雄之名,与?你甚为匹配,而且荣太后聪明,交给你对?付,我只需对?付赵琰就好。”   “你口中的计划确实?省力?,那些格老子的北疆兵马蹄也踏不?到中原来……”方?镇山拍打着?膝盖,有了动摇,“但老子这兵马一受降,到时候他们对?我下手怎么办?”   “他们会忌惮一个曾经想造反的土匪也不?奇怪,不?过有功劳在,短时间内你不?会有事,我也会在赵琰那求情,等他们想动你时,我差不?多该有能力?保你了。   再说了,太后新寡,我给你找机会多去问问安……”   崔妩大胆给他出谋划策。   方?镇山哼了一声:“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肯定得给我一个交代!”   “女儿也是这样想的,而且你看啊,你一个没儿子的老土匪,我一个女儿家,咱们投靠朝廷,谁会觉得咱们能造反?”   她说得也不?错,在外人看来,方?镇山要?是头像,就是一个半百之人   在给自己和女儿找个安稳的归宿,被满朝野盯着?,哪里还能折腾起来呢。   “不?过你回去,不?担心谢家会报复吗?”   崔妩扭过头:“杀谢宥的是你的女儿,不?是谢家当上卫阳公主的息妇,我也只是死里逃生?的可怜人罢了。”   她杀人时蒙住了脸,那些官吏没一个知道她的身份样貌,上清宫掌教会知道,不?过是顺着?寨主之女这个线索跟踪几日,发现她的真面?目,他想动手时自己也没否认而已。   到时和一个修道的老头对簿公堂,她可不?会输。   就算将来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杀的,没有证据,又能把她怎么样。   “你自己要是不怕,我还能说什么?”   “那咱们说定了?”崔妩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是个不?小的决定,关系着?整个漆云寨的生?死存亡,还有他几十?年的心血。   方?镇山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前后思索了一程,又拿圣旨看过,甚至那些西北传来的所有线报,分析起北疆兵的动向?。   “说定了。”   方?镇山倒是干脆,“我会立刻往西北去,之后让的妙青假扮成?你留在江南。”   “妙青我要?带走,你让周敏充作?你女儿,别留在江南,带在身边好生?护着?她,咱们得即刻出发,届时京城会合。”   “行!”   默了一阵,方?镇山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把桌子拍裂了一角,“她居然给别的男人生?孩子,奶奶的!”   崔妩不?说话,她觉得荣贵妃的选择无可厚非。   一个白身妇人对?上一个王爷,没什么是她能决定的,情不?情愿都得接受,现在贵为太后,什么都挣到了,更证明当初离开信阳没有错。   可方?镇山气不?过:“你要?争气!你是我的种!肯定比那狗皇帝的种好!”   “他儿子能坐得皇位你更坐得!咱们就看看,最后谁赢!!”   崔妩点头,举起了手掌:“好,为了你,我怎么也要?和赵琰斗一斗。”   “这才是我方?镇山的女儿!”   二人的手在半空中击在了一起。   崔妩还是关心他的安危,说道:“此刻北方?严寒,漆云寨久居江南,对?上北疆兵马不?占优势,应以突袭为主,不?要?恋战,尽力?拖住就好。   届时就算叶景虞死了,西北一时失去主将,但剩下的不?全是窝囊废,等他们反应过来,危局自解,万事,请你谨慎。”   “放心吧,我比你谨慎。”   —   方?镇山已经离府去整顿人马,即刻出发西北。   崔妩倒不?必那么急着?赶路。   她和一圈好友围坐在炉火边烤肉吃,沉闷了好多日的宅子终于也有了一点过年的热闹,牛羊肉在炭火上滋滋冒着?油,酒杯被摒弃,酒壶撞出一泓又一泓清亮的酒液。   崔妩撑着?脸听他们插科打诨,静静喝着?酒,这种热闹刚好够她躲难过远一点儿。   “真好啊,咱们现在这样,想吃肉就有肉吃,还有这么厚的衣裳,下鹅毛大雪也不?会觉得冷了,”妙青抱着?热酒感叹,“只是可惜枫红、蕈子、祝寅的都不?在。”   “定姐儿,定姐儿!”   周卯喝多了围着?火堆跳舞,跳完了冲这边大喊,“来日你要?给我封个大官!我要?做大将军!”   崔妩笑得温柔:“等你当大将军的事,得推迟一阵儿了。”   有人羞周卯:“是不?是你不?够机灵,定姐儿不?放心你当大将军啊!”   她先?解释道:“不?是,是江南这个地方?封不?出什么大将军来,我们要?去季梁,受朝廷招安。”   此言一出,所有说笑声顿时停下,都朝她看过来。   崔妩也不?觉得自己输了多惊人的事,伸手挑了一串烤得焦香的牛肉吃。   喝醉的周卯有些心直口快:“定姐儿,你不?会是因为谢郎君才放弃的吧……”   崔妩嚼肉的嘴一顿,说道:“他活着?的时候求我都没用,何况是死了,我不?会放弃皇位跟一个死人邀宠。”   妙青小心道:“真的吗?”   “我伤心只是我确实?喜欢他,却从不?会为他放弃任何东西,幼帝心性?稚嫩,我去当皇帝的姐姐,一样有机会坐上帝位,你们还省许多力?气和伤亡,何乐而不?为。”   而且,她根本还不?会做一个皇帝。   文治武功,崔妩无一擅长,她只有些投机取巧,有些叵测心计,若回季梁去当个公主,能哄住赵琰,她就能慢慢接触朝政,熟知衙门吏治,学会驾驭百官之道,届时登基才不?会受制于人。   崔妩自己戳破那颗膨胀的野心,总算务实?了一点,所幸一切瞧着?还有得挽回。   晋丑看到方?镇山黄昏时匆匆出了门,问道:“此事寨主同意了?”   “是,他已经往西北去了,让你待会儿吃完了,快马跟上。”   周卯一拍膝头,说道:“行!只要?定姐儿一句话,我就信你。”   “对?!我们信你!”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他们没人怀疑崔妩的能力?。   晋丑更无反对?的话,只道:“只要?你不?再感情用事,就万事大吉了。”   妙青很爱接晋丑的话:“若无感情,我们这群人怎么会聚在这儿呢?”   “感情……”崔妩下巴垫着?手,脸被炭火烤出两坨红来,呵呵笑道:“太奢侈了,赵琰都不?见得消受得起。”   “好了,既然今日是在江南最后的相聚,别想那么多,咱们就喝吧!”周卯举起酒壶。   “喝!”   “喝!”   热酒下肚,吃饱喝足,这天气直让人想回被窝里睡上天昏地暗的一觉。   “北面?城外!”   周卯突然指着?远处天边出现的火光。   众人站起来看了过去。   那是弥天神殿的位置,火光映红了天空,城外能有这么大的屋子,只有弥天神殿了。   崔妩并不?意外:“怕是素玄兵也没了。”   方?镇山办事还真是利落,这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毒草说拔除就拔除了。   晋丑感叹:“寨主确实?舍得。”   这时,几声清脆的巴掌声越墙而来,伴着?凶狠的一声:“你在做什么!你这小偷!”   “我不?是!”   还有小孩的声音。   今夜的热闹竟然不?止一桩。   酒酣耳热的几颗脑袋冒出院墙,看清了外面?的情况,原来是一个穿着?棉衣的男子在打一个小孩,两个人在拉扯着?一张狐狸皮。   “你们在干什么?”妙青率先?开口。   那男子看到的宅子里出来人,倒是有礼,拱手道:“娘子容禀,小的是白巷何家的管事,这小贼偷卖我家皮子,被我抓到了。”   “不?是!这是我阿爹辛苦打的,要?拿城里来卖的……”   小孩被打肿了脸,话都说不?清楚。   “卖?佃租付清了你们就敢卖钱享受!”   “求求你还给我吧,我阿爹生?病了要?喝药!”   几个人翻过院墙,两个按住了那管事,一个人将小孩扶起来,妙青惊叫道:“娘子!他还光着?脚呢。”   小孩的脚面?沾了些雪花,脚底皲裂发紫,晋丑狠狠皱起眉。的   “我草鞋断了。”小孩冻得哆哆嗦嗦,让妙青抱在了怀里,传给他一点暖意。   崔妩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皮子是我爹进山了打的,想卖了付佃租,可他冻病了,只能让我带着?皮子出来卖,这个管事认得我,看到我手里有皮子非要?抢走,说抵佃租,我给不?了他,这皮子是要?给阿爹抓药的……”   他越说越难过,呜呜大哭起来。   怕弄脏了卖不?到好价钱,他都不?敢披在身上,只是抱在怀里。   “他说的是真的?”崔妩看那管事。   管事很理直气壮:“他们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周卯要?掏银子打发了他,崔妩却按住他的手,“给什么钱,把他打一顿!”   这佃租是怎么回事她可清楚得很,过重?不?说,就算现在付了,扭脸他们就不?认,照样要?去讨。   “饶命!不?要?了!我不?要?银子了。”   这天寒地冻挨一顿   打,人怎么受得了哦。   没人听他的求饶,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没一会儿,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只剩下躺在地方?捂肚子,哀哀喊救命的份。   崔妩一眼没看,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树旺。”   “走吧,树旺,今晚先?到我们那儿住下,明日卖了皮子再回家。”   树旺期期艾艾:“我还有一个弟弟,你们能去接一下他吗?”   “他在哪儿?”   树旺带着?他们往前去。   “在一户人家厨房后头,大概是挨着?烧柴的灶台,我试过,暖暖的,我让他乖乖待在那儿,卖了皮子就去接他。”   “就是这儿。”   树旺掀开破草席。   草席下确实?有一个小孩,比树旺还小,像刚会走路不?久。   小孩已经冻死很久了。   崔妩摸了摸,那里一点都不?暖,墙后更不?是厨房,树旺大概是冻糊涂了,连冷暖都分不?清。   没人说话,这样寒天总要?死几个乞儿,他们都有一样的记忆。   树旺接受不?了,“我弟弟得暖一暖,快帮我抬一抬他好不?好?”   “帮我抱他起来,我现在没力?气。”   树旺哭得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   晋丑摇摇头:“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单薄,光着?脚到处走,现在脚底发绀,你自己也活不?久了。”   妙青不?忍再看,转过脸偷偷擦自己的眼泪。   “白巷何家,你们有人认识吗?”崔妩问。   晋丑点头:“认识,算有名的豪绅,买了个官,和知府攀上姻亲,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也没人管,当家何鲍为了娶三房小妾,打死小妾父母,赔了点钱就过去了,兄弟强占百姓田产,大儿子杀了发妻隔年又娶了一个……”   他过目不?忘,一一数着?那些罪状。   崔妩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那小孩的尸首上,她仰头长舒了一口气,酒后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寒夜中。   “白巷何家是吧,走吧。”   暂时无法将江南百官杀尽,在离开江南之前,她有些怒气要?发泄一下。   当夜,何府被人闯入,血流成?河,一家男丁无一幸免,凶犯至今没有找到。 第103章 归京   季梁城皇宫。   紫宸殿上, 赵琰身着蟒袍,他一早就在这儿坐着,奏折翻开又合上, 茶盏盖子?掀了十几?次,也没喝完一盏茶。   往日赵琰一起身就要烦心西北的事?,一登基,还在孝期就得愁江山将倾,看军报看得连日合不上眼, 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阿爹指责他辜负自己的期待。   前几?日西北局势可说是危急。   西北因主将死在帐中?,未能守住,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日日禀报着北疆兵马的进?程, 朝堂上的气氛一日阴沉过一日,满朝文武无一堪用,已经有官员上书和谈之事?。   赵琰还在扛着,他不想和谈,甚至想调派最近的西京道兵马,可那一路军本在王靖北麾下, 还在待罪,这个决定迟迟未能下定。   可就在昨日,送回的军报突然说出现了一直,截击了北疆兵, 又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 阻住了北疆东进?的脚步。   军报上还写?了,漆云寨的旗子?上绣的是“家国有难, 义不容辞”八个字。   拿着军报的赵琰没想到?, 这还是一股义匪。   他仍不放心,但更多军报传了回来, 证明有了漆云寨加入,西北边境竟渐渐稳住,北疆兵正被一步步打回玉潼关外。   边疆危局暂解,赵琰总算松了一口气。   漆云寨……他开始重?新注意起这个土匪寨来。   这个名字赵琰并不陌生?,和崔妩一道被劫持的时候,听闻抓他的三个衙差就是漆云寨假扮的,后来漆云寨似乎还杀了崔家大房夫妻。   眼下漆云寨突然表忠心,是真心招安,还是另有什么图谋呢?   结果当日,还有一道从南面传回的消息:崔妩已经快回到?季梁,请求面圣。   赵琰自然准了。   不到?一年?就回京也算快的,想来也有谢三郎在江南遇害的缘由。   赵琰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知身为娘子?的崔妩此刻可还好。   他也不知如何?宽慰,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子?造反,阿爹去世,再到?自己登基,赵琰心境大有不同。   “官家,卫阳公主正在殿外。”全兆和的徒弟芳阶进?来禀报。   回过神,赵琰坐正了身体,道:“宣她进?来。”   接了圣旨就是公主,但崔妩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近似白色,想来是为谢宥戴孝又不好冲撞,才这般打扮。   赵琰也不介怀,原本他自己也在孝中?,两个人算可怜到?一处了。   崔妩一进?殿便跪下:“臣妇见过官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到?季梁就进?宫来了。   “谢三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莫伤怀。”   说起来他的死也许和漆云寨有关,西北的事?彻底结束之后,赵琰是一定要派人查清楚的。   “阿宥的事?已有半个月,臣妇再伤心,也伤心完了。”   既然赵琰还不知内情,崔妩打算先含糊过去,事?情得一件一件处置。   “你可知道先帝封你为公主的事?了,我今日正好松快了些,谢宥不在了你在谢府也是白受罪,我同你选一下你的府第……”   “臣妇回来是有另一件事?。”崔妩将怀中?奏表取出,双手呈上。   “这是什么?”   崔妩冷静道:“这是江南漆云寨的降表,并交还一千万两白银,请陛下看在漆云寨洗心革面,截击北疆之功,招安漆云寨。”   赵琰疑惑,不明白这些话为何?会从崔妩口中?说出来。   兹事?体大,他先屏退左右,才道:“虽不知谢宥身死的底细,但谢宥手下已把消息传来,漆云寨显然是有造反的念头,今朝又递降表,是什么意思,这表为何?会是你呈上来的?”   这也是赵琰摸不清漆云寨用心的原因,有功自然要赏,但他不想赏赐一群狼子?野心之辈。   崔妩这一趟,就是解他疑惑来了。   “漆云寨确实?如天下所有的寨子?一样有称王的野心,还想趁西北局势动荡起兵造反割据江南,至于我会递降表,因为漆云寨寨主是我爹。”   “你说什么!”赵琰陡然抬高的声?音让他具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她爹,那不就是娘娘的——   这么一想,赵琰对那没见过面的漆云寨方镇山前所未有地厌恶起来。   崔妩面不改色,有些事?该坦白就坦白,早晚瞒不住,此事?的难点就是让赵琰接纳方镇山。   不过若赵琰在乎荣太后,在乎她,至少不会杀了方镇山,至少不是光明正大地杀。   “臣妇原本要从登州归京,无意碰巧得知了我爹的计划,才匆匆赶去江南,想要在阿宥发现之前劝他歇下心思,大家各自安好便罢,谁知王靖北竟然造反,还引起西北动荡,一切都?乱了。”   赵琰拧起眉毛:“我凭什么要相信漆云寨?”   “就凭漆云寨原本可以?趁乱割据江南,却甘受朝廷驱遣,若他们有二心,不可能会去西北,也不会归还这一千万两白银,这是让王靖北都?不惜背叛朝廷沾手的银子?,足见方镇山的诚意,   陛下,臣妇只问,他倾尽所有去西北抗击外敌,归还赃银,哪一件会如何动摇陛下的皇位?”   赵琰很激动:“你都?这么说了,方镇山难道什么都?不图,扭脸帮我出人出力,为什么?”   “因为他蠢!”   崔妩心中?告罪,实?在没办法,她要把他毫无威胁是个蠢人的形象立在赵琰心里。   “他蠢在哪里?”   “因为他蠢,才会利欲熏心,王靖北要他去抢银子?他就去抢,原本漆云寨偏安一隅,朝廷不会太在意,这一千万两银子?一抢,朝廷早晚要抄了漆云寨!   蠢在看到?朝廷处置了王靖北,西北一乱,他就想造反,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这阵子?急得嘴角起泡,就为了跟他说清楚,他就算能占据江南一时,占不了一辈子?!”   崔妩慷慨陈词:“蠢在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没有儿子?,江山打下来也继承不下去,臣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在江南的风头只能是昙花一现,他才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补牢。而且这次征战西北,他还受了伤,心气已失,只能托我与?陛下乞怜,留他一条老命。”   赵琰冷笑:“你倒是体恤你爹!”   “若只为他,我劝他放弃造反,留在江南养老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   “是因为你,陛下。”   赵琰怔怔:“我?”   崔妩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就算不通书信,我心里也记挂着你,知道你登上皇位就遇到?这么大的事?,一定吃睡都?不好,才更要为你解忧。”   “方镇山差点要打死我……”崔妩连自己也没放过,捋去袖子?展出伤痕,细瘦白皙的手臂上是结痂的伤疤。   “他说我在靖朝当公主,和在江南当公主是一样,再不济当个土匪也富贵自在,为什么不安心留在江南?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的江山动荡,更害怕你和阿娘会被北疆兵马包围,失去性命,就算能和谈,将来也会成为你的心病,我不忍心看见!   知道方镇山的计划之后,我以?死相?逼让父亲接受朝廷招安,支援西北,陛下,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请看在我父亲亡羊补牢的份上,请宽恕他的罪过吧!”   崔妩深伏在地上。   座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闹得崔妩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头悄悄看去。   他手攥成拳用力压在御案上,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你是为了我,才走的这一趟?”   有戏!   崔妩动情说道:“自从知道你是我弟弟,我其?实?很难受,也怨恨自己和你的命运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从小孤苦,一个人长大,你却有阿爹阿娘陪伴疼爱,可我又有点高兴,自己和你比朋友更亲近,我们不是白相?识一场……”   她说的这些何?尝不是赵琰的心路历程。   崔妩直起身,道:“琰哥儿,你或许不肯认我——”   “不是!”   赵琰已经离开王座,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应该早点回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这一段日子?赵琰惶惶不可终日,他才十三岁就要扛起江山,纵然娘娘时常宽慰他,实?在不行?和谈就是,但此举虽保江山,实?在辱国,他骄傲一辈子?,不想低头!   上一次这么绝望,还是和崔妩狂奔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里逃命的时候,那几?乎是一条绝路,偏偏她带他找到?了生?机。   兜兜转转,这次还是阿姐来救他。   “我没有不想认你,你被封了公主,我……其?实?很高兴!”赵琰要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突然被赵琰抱住,崔妩强忍着才没去扯他的手。   又听他说这几?句,更清楚自己回季梁是赌对了。   手抬起又停在半空,而后轻轻落在他背上:“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原来龙袍是这个手感,真让赵琰捡着了……   赵琰还记挂着一个疑问:“我们被劫那日遇到?的那几?个人不就是漆云寨的,那时候你带我逃走,是不是演的一出戏?”   他很在乎这个。   崔妩摇摇头:“我十几?年?不在寨中?,除了阿爹,哪里认识漆云寨其?他人,那几?个人只是小喽啰,我们不可能见过面。”   这说法十分合理,赵琰前思后想,确实?没有可疑之处,这才安下心来。   姐姐他自然是要留下的,至于那个方镇山……他最好死在西北,成为填他江山的骨骸,若是侥幸留命回来,自己招安了他,不愁以?后找不到?机会为难。   “琰儿。”   二人看向殿门口,原来是荣太后来了。   看到?崔妩,她眼神放光,面泛喜色:“融儿,你也回来了!”   “娘娘。”崔妩向荣太后行?礼。   “回来就好,传旨的小黄门说找不到?你,我还担心,后来谢宥又出了事?,我更担心你在江南不安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荣太后知道她要回来,只是不想她会直接进?宫。   崔妩跪下:“娘娘在宫中?被废太子?所害,臣妇还以?为是计划……未尝关心您半句,还劳您挂念,臣妇着实?不配领受。”   “那事?……我没事?的,你原想得也不错,不必在意这些,”荣太后将她扶起,“快和我说说,咱们靖国皇帝在哭什么鼻子?呢?”   赵琰面皮一红,道:“她是回来给漆云寨递降表的。”   降表?荣太后不解地看向崔妩。   崔妩偷瞧了赵琰一眼,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道:“我生?父方镇山就是漆云寨的土匪,这件事?我该早点告诉娘娘的。”   说完小心观察着荣太后的面色。   人说男人喜欢哪个女人才会连带喜欢她的孩子?,这说法放在女人身上也行?得通,荣太后既然挂心她,找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和方镇山的感情应该不错。   惊闻她爹还活着,荣太后愣住,微张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你是说,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还活着?”   “是,我知道他是个土匪,便不想待在漆云寨,这才成了崔家的女儿,嫁到?了谢家。”   “这真是!真是……”荣太后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意间碰到?赵琰的眼神,改口道:“当年?的事?,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他,我与?他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妻,可那时生?了怨怼,是我抛弃了你爹,被……跟先帝回了京城,你和你爹都?没错。”   崔妩听出她是要解释给赵琰听。   赵琰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才是正经夫妻,是先帝抢了人,理亏在先,让人妻离子?散,此刻恨倒消磨了些,心中?又酸又苦又火辣辣的,滋味复杂。   “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点子?感情早消磨干净了,如今的身份……你不用与?他说我的存在,我也不见他,彼此只当不认识。”荣太后说着还去牵儿子?的手,让他安心。   赵琰勉强笑了笑。   “只是,你既封了公主,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儿,在外头就不能是方镇山的女儿了。”   崔妩当然知道,但为了让赵琰愧疚更深,她咬唇格外挣扎,一副不想不认亲爹的样子?。   荣太后显得有些无情:“孩子?,你既成了公主,自当维护皇室脸面,他想被招安,也该懂规矩,私下略见几?面罢了,平日里该亲近在一处的家人是我和琰儿,琰儿,你说是不是?”   “啊……哦!是!”   夺了人妻子?,又不让人女儿认爹,赵琰心中?愧疚更深,只能宽慰她:“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追究旧事?,回了季梁,万事?你只管安心。”   “臣妇多谢陛下。”   话终于说完了,崔妩正想松一口气,偏偏赵琰又想起一件事?来:“崔家大娘子?死,方镇山那时候就出现在季梁了吗?”   彼时赵琰还特意跑去一趟,想要把漆云寨的宵小抓住。   方镇山三个字确实?让他耿耿于怀。   崔妩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果然人不能作妖太多。   崔妩脑子?转得多快,说得半真半假:“当时根本没有漆云寨,只是我为了杀人脱罪,才谎称人是漆云寨的人杀的。”   “你为何?杀人?”   “为了我的养母,她二十年?前被刘选抛弃,十几?年?前崔信娘找人害死了她,致我成了孤儿流浪……”   崔妩又将自己的身世和崔信娘的仇怨交代了一遭,噙着眼泪道:“我才出生?就被人偷走,丢在墙根下,若不是养母捡到?就冻死了,才养我不足十岁,养母就遭了毒手,为了找机会报仇,我才去了崔家。”   荣太后心疼坏了,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才长那么大。   她有什么错,都?是崔家人害的!   赵琰恨声?道:“如此倒是便宜他们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这些话你怎么早不同我们说,快别哭,娘在这儿呢,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荣太后想抱女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只紧紧拉着她的手。   崔妩还想交代谢宥的事?,不过一下要他们宽恕太多未免不好,等谢家的人找上门再说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得的荣太后和赵琰的信任。   “仇已经报了,养母在天之灵一定得到?了安息,我别无所求,请陛下降罪。”   荣太后先抢过话:“降什么罪,你说服他们去抗击北疆兵马,是有功之臣,朝堂上那些文臣还想和谈,他们不及你半分。”   方镇山造反之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赵琰受了降表,崔妩心中?大定,荣太后看在眼里,于此事?上一句也不多说。 第104章 蒙骗   “旁的先不必再议, 今日久别重聚,更应有一场家宴,走吧, 阿娘带你们吃饭去。”   崔妩和赵琰对视过,一齐点头。   荣太后一手牵着一个,一双儿女在身边,大感?人生圆满,但在心底隐秘之处, 又总浮现那汉子凶悍的嘴脸。   崔妩一路风尘满面,荣太后让女官领她去广明池泉沐浴, 那是先帝专门引的温泉水, 一个庆寿殿后的修筑的浴池,占一宫之广,便是百人一道沐浴都不成?问题。   此时整个汤池只有崔妩一人。   她枕着软皮缝的枕头,任热水浸没四肢,垂帘外明明站着几十?个宫女,捧着华服首饰, 整座广明宫却安静得?只有她不时撩起的水声。   这么好的日子,她的生母和弟弟过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那二?人也是真心待她,可惜崔妩回来不是享受什么母慈子孝的。   但为这份真心, 她很愿意留二?人性命。   赵琰和荣太后在前殿说话, 浑然?不知这么一条毒蛇,蜿蜒爬进了王庭。   他们摊开了一张季梁城地?图, 上头密密麻麻标注了各个坊市街道的名字, 甚至细致到?了戴楼门城墙根下的一间食店。   赵琰道:“如今这境况不宜大修大建,会给阿姐惹来非议, 只挑一处空置的府邸修葺一番就是了。”   荣太后指着靠近皇城的富春坊:“这处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如平都公?主的府第大。”   阿姐的府邸该是众公?主中最?大,不然?别人怎么能看出?皇帝的偏爱来。   荣太后觉得?也是,她就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头。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将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马府邸划了出?来,又将旁边属于皇家的惊春院划了过去,才觉得?足够。   崔妩自广明宫沐浴过来,母子二?人才算议毕。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进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闪寒星,妃色宫装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琅生香风,宝冠珠翠映玉人,真与荣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是个绝世美人。   赵琰瞧着高兴,荣太后看得?满意:“这可终于有个公?主的样子了。”   “阿姐你来看,这儿划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欢?”赵琰招呼她过来。   崔妩往地?图上一看,摆手道:“我一个人实在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个人住,奴仆、卫兵、府官、乐人……总归到?时不愁不热闹,快别说了,过来吃饭吧。”   崔妩这才坐到?桌上,赵琰道:“只可惜老师告病,不然?今日这家宴还要更加热闹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觉,“陛下为何还留着他?”   崔妩本以为荣太后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已将崔珌处置了。   赵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长,更是我的老师,而且先帝已为他和安琉公?主赐婚,废太子造反时更是他陪我冲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让他是知谏院司谏、集贤殿学士。”   崔妩皱眉:“崔珌为何是司谏,陛下没有罢黜他?”   赵琰不明白:“为什么要罢黜他?”   “我在登州时就曾回信,说崔珌此人不可信,请娘娘处置了他,我还以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该外放了呢。”   荣太后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我中毒卧病在床时回的信?”   “正是。”   “当?时娘娘中毒卧床,女官将信拿给我……”赵琰想到?那日书架倒塌,还有落下的信被送回来的事。   赵琰让芳阶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将那日的信取出?给崔妩看。   她看过,摇头道:“不是,这封不是我写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以为那时你们就驱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没有送到?你们手上。”   荣太后将沈女史召到?跟前,详细问了前因后果,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崔珌将信换了。”   赵琰将信揉成?了团,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荣太后问:“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忌惮他?”   “他对我有觊觎之意,莫说多次非礼,还几番设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与阿宥生了龃龉,被他怀疑,带离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时打他那拳,就是这个缘故,崔珌根本不是爱护妹妹的兄长,而是肮脏龌龊之辈!”   她能说出?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有假。   赵琰既生气?又为难,崔珌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的功劳着实不小。   若不是崔珌,赵琰莫说登基,怕是会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现在局势未稳就要对功臣下手,难免让人揣测他薄情寡恩。   荣太后知他难处,道:“崔司谏此事确实有些为难。”   崔妩后悔自己一时疏忽,让崔珌现在这么难杀。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动?开口?:“崔珌虽有罪,但也不算大过,毕竟辅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顾臣妇多年,臣妇说出?此事只是不让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实不必责罚他。”   荣太后也开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处置,日后不声不响慢慢疏远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个由头出?气?更不要紧。”   这半年有崔珌辅佐,赵琰当?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题大做,完全放弃掉他,便道:“找个由头调他到?太常寺去领个闲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还不好让他们立刻成?亲。”   这也算是给了崔妩一个交代。   崔妩又是躬身行礼:“谢陛下为臣妇出?头。”   赵琰不耐烦:“你以后别再臣妇臣妇的,都是家里人,规矩都是对外人讲的。”   “是……我知道了。”   荣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说烦心事了,快用膳吧。”   荣太后招呼他们吃饭,饭罢说了几句闲话,赵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临走时还让医正过来给崔妩的手臂上药。   崔妩被留在庆寿殿住下。   “公?主府还未修好,你这阵子就住庆寿殿,陪我到?处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妩哪里会说不好。   今日女儿回来,还与自己亲近许多,荣太后高兴得?上下打点,一会儿她伤口?怎么来的,骂了方镇山几句,又让宫女把暖炉搬近一点,又问她御厨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还江南的厨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过来坐。”崔妩拉她坐下,   荣太后察觉到?她有话说,让内殿宫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说?”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听吗?”   那个人……荣太后扭过了脸去。   在崔妩以为她会让她别再提的时候,她又开口?:“你说吧。”   我爹让我给您的信,您……愿意收吗?”崔妩踟蹰道。   “你给我吧。”   粗糙土黄的信封,崔太后低头拆开,谁也不说话,殿中安静得?有点尴尬。   荣太后屏息去看信,结果信上语气?粗蛮:“你敢嫁给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等着老子来季梁收拾你!”   她绷着脸把纸揉成?团,抬手扔远。   这人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妩有些?意外,方镇山到?底写了什么惹她都挂相了?   “没事,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以后别再提他的事了!”荣太后顺着气?。   崔妩想去捡又不好捡,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儿,我只是生你爹的气?,他那个人说话不知道轻重,烦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话当?真,再被他教坏了!”   阔别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恼火又在她胸口?燃烧起来了,荣太后撑手挡着脸,“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阁,那边都打点好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妩出?去,荣太又拾起了那张纸,才发现后面还夹了一张。   乍然?看到?折痕泛黄的纸,荣太后咬紧了唇,将纸拿远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泪滴坏了脆薄的旧纸。   上   面只有“融儿”两个字,斯文?俊秀,是当?时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让人皱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那家伙连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还不识字,跑出?去请教镇上给人写信的秀才,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   “咱们的女儿叫融儿,就是这么写的,好看吧?”   荣太后觉得?那两字念着好听,可写成?字怎么这么难看,等方山把秀才写的字帖拿出?来,她才觉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们的女儿叫融儿。   这张写名的纸他留了二?十?年……   他们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强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人虽然?莽撞,说话大声,但她有孕之后也会努力压低声音,管住自己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会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就算在村子里,鸡汤米面从没短缺过……   肚子渐渐大了,她却无意间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营生,那时被他宠得?没边,荣太后气?起来能拿碗砸他,要他别再干这行当?。   “老子不当?土匪,你一日日的鸡汤白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打哪儿来?种田打猎?那能有几个银子!”方山不服气?。   荣太后把簪子手镯全扔给他,她不戴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鸡汤也不再喝。   当?年争吵怄气?的场景历历在目,为点芝麻大的事不依不饶,荣太后如今只觉得?自己幼稚,好像方山不迁就她,就是天大的过错。   不过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方山做土匪的报应,就是招来了仇家把女儿偷走了。   后来的猝然?分别,荣太后恨过他、想过他,但时间一长,那些?感?觉都淡了,她容貌依旧美丽,心态却早已不是少女时。   “娘娘……”   崔妩去而复返,没想到?荣太后正蹲在地?上哭。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荣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朝她招手:“融儿,你过来。”   “娘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荣太后将她搂在了怀里,“怪当?年阿娘疏忽,让你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的苦,以后,阿娘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崔妩静静地?靠着她,不再说话。   —   因弟弟登基的缘故,崔妩这公?主一跃成?了卫阳长公?主。   便是前头还有别的已经出?嫁的年长公?主,也夺了这名号予她,只因她与皇帝同一个母亲,受皇帝偏爱,住在最?大的公?主府中。   靖国权势最?盛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血亲,京中谁人看不出?她得?宠。   更在崔妩处在口?舌漩涡之中的,不止她“私生女”的出?身,还有她另一个尽人皆知的身份,谢家三房息妇。   只是这卫阳长公?主回京这么久,竟未曾回过谢家一趟,好似不认识一般,兀自在庆寿殿住了两个月,然?后风光无限地?住进了修葺好的公?主府中。   反观谢家,当?家的宰辅谢溥在家养伤,长子困居寺庙,幼子在江南死于非命,原本清贵的门庭一下萧条下来。   崔妩置若罔闻,未曾去看过一眼,领着一众豪奴打马游街,在季梁城周遭游山玩水之余,也不忘将京中各处好吃好玩地?带回去讨宫里那两个欢心,每日还得?陪荣太后和赵琰吃饭。   因为崔妩的参与,母子二?人的饭桌之间出?现了别样的热闹。   她胆子还是赵琰当?六大王时那个胆子,从不让话落在地?方,赵琰的小孩心性总是被她挑起来,又总不占上风,好像天生就能克住他。   不过崔妩的话从不过分,她自己握着分寸。   姐弟吵嘴时,荣太后适时出?来平息“争端”,崔妩表面听话,背着荣太后会故意顶撞他几句。   赵琰到?底吃哪一套,崔妩心里门清得?很。   赵琰挨了一顿“怼”,心满意足地?批奏折去了,跟崔妩吵架,竟算得?上他国事繁忙之余的一丝喘息。   荣太后本就偏爱崔妩,留她住了两个月还不舍得?,恨不得?将人留在宫里一直住着。   崔妩可不乐意,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季梁城繁花似锦,花坊柳巷娇客如云,处处好吃好玩,崔妩一到?公?主府,连在庆寿殿的拘束都没有了。   从前在谢府晨昏定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整个公?主府由着她作威作福,日上三竿才起,进宫请过安,再找个玩乐的好去处,真正的逍遥快活。   崔妩瞧着在玩乐,整天到?处跑,私底下做的事情却不少。   除了压出?府官,将公?主府的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培植亲信,安排蕈子和祝寅进府,顺道打听枫红的情况,还有谢家那边的动?向。   这日崔妩敲着马鞭,宛如一道流霞上了桑家瓦舍二?楼。   “你说出?了新戏,千催万请我来,可莫让我失望。”   再无做人息妇的娴静,现在的卫阳公?主骄横美丽,引路的管事腰都要弯到?台阶上:“今日这出?戏热闹,京里的贵人们看过都说好,不过也得?您赏光,赞上一声,那更要红火地?大演三个月啊!”   一坐下,崔妩就摆手让管事走了,楼下大戏开台。   戏是好戏,乐伎唱得?好听,行当?打得?也热闹,管事的没有骗她。   莫名地?,崔妩却看得?百无聊赖,指尖戳着酒杯转圈。   蕈子看她兴致寥寥,说道:“先前定姐儿写的那几出?侠盗李三丰才叫精彩,怪不得?看不上这一出?。”   “上一回我来的时候……”   崔妩没有没脑地?开口?,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上一次她坐在这儿时,是上水月庵之前。   那时她和谢宥刚傻傻割了手在床榻上起誓,谢宥答应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重新坐在这个地?方,崔妩就无心听戏了。   一切如旧,斜阳正好穿堂入户,被阻在屏风外散成?淡淡的光,她不免想,自己还坐在这儿,谢宥也该一样,此刻正在隔着两条街的度支司衙门里当?值。   是不是她看完这出?戏,再绕一个圈到?度支司衙门去,就能接到?他下值了呢?   他出?衙门时总还在想着公?事,若见到?她,眉头会松开些?许,抿紧的唇会将高兴藏下,不意间问她等了多久,想不想吃果子。   她早在瓦舍吃饱了,但还是会点头,为了跟官人在回家路上多逗留一会儿……   崔妩呆呆想着,用力呼出?郁结在心口?的浊气?。   蕈子心明眼亮,只凭半句就猜到?了她为何事憋闷。   三郎君的死讯传回京城时,他也很惊讶。   “定姐儿,男人而已,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现在贵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除了龙椅上坐着的,谁敢不从?”   “说的也是,我听说前朝寡居的公?主都会养些?面首解闷。”   不过崔妩却没什么意趣,她眼下玩乐的心都是假的,更无暇往府里收拢不知心思底细的男人。   蕈子却跃跃欲试,很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季梁城也没有蕈子找不出?的人,只要您说,想要什么样的!蕈子一定找来!”   “我想找个一等一俊俏的。”   “那简单!”   “家世出?身更要好,仪态气?度定得?鹤立鸡群,性子最?好中正平和,但人不能木讷,须得?才思敏捷。”   “这……我努力打听打听。”   崔妩撑着脸,继续幻想:“那我都是公?主了,要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过分,文?的话最?低也得?是进士三甲,而且二?十?岁就得?考上,武呢,我不喜欢太粗蛮的兵器,习剑就很好,舞起来潇洒飘逸,可绝不能是花架子,   他最?好得?   年少有为,弱冠之年就能站在一群紫衣官袍的胡子老头堆里,再有就是一心一意,敢有花花肠子,我就全给他掏出?来。   要还是个道士就更好了,仙风道骨不落俗窠,和尚,我不喜欢光头……”   听得?蕈子沉默了。   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谢宥嘛!   人都死了,他上哪儿找去?   崔妩也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在说谁,她逐渐沉默下来。   世上再也没处找这样一个人了,留给她一个人的只有某刻猝不及防的惆怅。   楼下戏台歇了中场,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萧声。   崔妩循着萧声看去,是从隔壁垂帘里边传出?来的。   二?楼被分成?了一个一个雅间,用屏风和垂帘相隔,崔妩端坐中间,旁边还是别的客人。   隔帘吹箫那人影子落在帘子上,身影恍然?带着熟悉感?,看得?崔妩瞳孔微缩。   即使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以为,是不是阿宥回来了?   这个影子,真的很像很像他……   阿宥也会吹箫,这一定是他!   带着这个念头,崔妩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帘子刷地?拉开。   “阿——”   萧声一止,吹箫的人看过来,她也看清了隔壁坐着的人。 第105章 和离   崔妩愣了一会儿, 微微歪头?打?量他,良久,气得笑了出来。   好啊。   崔珌腿脚是真的好了, 都敢自己跑到她面前来,还敢耍她!   终于?不装病,看来是想好对策了。   “阿妩刚刚那眼?神,以为我是谁,谢宥吗?”   见到妹妹, 崔珌原是很高兴的,可惜崔妩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被他看穿, 毁了崔珌的好心情。   不怪崔妩将他错认。   一样?挺拔修长的身形, 坐着时更是一般无二?,崔珌也曾是天子近臣,这一年在内宫出入,气度愈发从容稳重,被打?发到闲差上也不见着急落魄之色,一身气质出落得和谢宥更有些相似。   她本就心心念念那人, 更会生?出暗示来催眠自己。   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一看到脸,那股失望和恼怒藏也藏不住。   那种失望让崔珌明白,他并不是她期盼中的人。   崔珌悄然生?了戾气, 笑得格外挑衅:“既然这么在乎谢宥, 那他怎么会死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崔妩盯着他不说话。   他继续激怒她:“你还回京城做什么呢, 回来乖乖当公主, 还是想篡权?”   “你胡说什么——”   崔妩挡住蕈子,吩咐道:“让人都出去。”   蕈子领命下楼, 原本热闹的瓦舍瞬间变得空荡安静。   “打?你是比打?蟑螂费劲些,”崔妩走到崔珌对面坐下,面不改色,“不过,你要再喜欢这样?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干净,就算赵琰罚我,也好过疑我。”   崔珌不紧不慢,给她倒上刚滚开的新?茶,“江南一趟,阿妩日渐有主意了,不过尾巴收拾不干净,谢宥的手下本可以禀报得更多,你以为是谁帮你拦住了人?”   肃云肃雨当然抓了几个官吏问清了弥天深殿里发生?的事,可彼时朝廷动荡,国君更替,内外乱成了一团,没有谢宥,肃雨肃云的消息很难直达天听,加之芳阶又?是他的人,没有崔珌允许,他们更无处将真相告知赵琰。   崔珌看得出,靖朝这个庞然大物一时根本不会倒,江南是天下钱粮所在,朝廷不可能?放弃,漆云寨的谋算不会成功。   到那时,崔妩只?能?回来求饶。   他有意留下这个把柄,是为了早晚能?拿捏她。   可等来等去没想到漆云寨会放弃造反,还主动投诚,原来她还是看得清楚的。   崔珌此言一出,崔妩眼?神立刻变了。   她并不多担心她对谢宥动手的事被人发现,她震惊的是崔珌竟能?让赵琰到闭目塞听的地步。   那封信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崔妩也不慌:“不管他们禀报多少,我已洗心革面,就算受罚,能?有多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更改本该呈给皇帝的消息,不怕我检举你吗?”   “怕啊,但我不亮出筹码,阿妩不就要对阿兄动手了?”   因不知崔妩何时会对他下手,崔珌从未放松过,早早就为自己的安危谋划起来。   经谢宥身死,她领漆云寨招安一事,崔珌更看明白了崔妩的本性。   当初那么喜欢的人,说杀就能?杀了,曾经不想认的亲娘,如今也能?承欢膝下,在他妹妹心里,权势重于?一切。   这权势,刚好他可以为她争。   “你不配唤我阿妩!”崔妩无心和他伪装兄妹友爱。   “是,殿下,公主殿下。”崔珌细细看过她的脸,突然笑起来,“如今这样?可真好看,从前你穿得太?素了,这样?就很好,离开谢家也算解脱了,对吧。”   “崔珌!”崔珌加重了语气,“你今日是求饶的吗?”   “公主恕罪,微臣说这些,只?是向殿下投诚而已。”   “投诚?”   “不错,”他倾尽了身子,“往后我就做殿下的幕僚,任殿下驱策,凡我的,以后皆是殿下的。”   崔妩可不会轻信。   “殿下怎么还不明白,我们从来不是政敌,而且你要摊出手来对付我,不怕费神吗?”   “你不怕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怕,但我更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信任,现在谢宥死了,我无心再与你争斗,只?求咱们如旧日相处,相互扶持不好吗?   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请看在阿爹阿娘的面上,这阵子他们很想你,又?怕让你觉得他们刻意与你攀关系,从不敢过问你的事……”   崔珌搬出了崔家父母,这也是崔妩对他心软的缘故,就连登州送回的那封信,崔珌都察觉到了放他一马的意思。   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崔家父母的近十年的关心养育,是崔妩永远无法否认的事。   崔妩只?道:“来日我会回去看他们的。”   看向崔珌时,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冷厉:“你真就甘愿辅佐,什么都不图?”   “我当然有所图,”崔珌站起来,走到崔妩身后,俯身与她轻声细语:“卫阳公主府上可缺面首?”   崔妩愣了一下。   崔珌继续引诱她:“若你愿意亲近我,我们两个人联手,控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简直轻而易举,以你的身份,先是拉拢官员、将领,再到垂帘听政,皇位上再换几个宗室,时机也就成熟了……”   他说的,正是崔妩的计划。   握马鞭的手死死压住,崔妩忍住把背后的人抽死的冲动。   阿妩在犹豫,崔珌在极近的地方等她答复,沉重的心跳像是对她的催促。   妹妹很美,说话时,她净白的脖颈和可爱的耳垂就在唇下,崔珌已经嗅到她身上熏的南极庆寿香,鼻子微偏就能?蹭上她的肌肤。   那本就扭曲的占有欲更加膨胀起来。   为了权势,她不是什么都可以吗,为何不舍了自己?   反正谢宥都死了,一个公主另寻新?欢,没人会指责她。   “便?不是面首,只?要你对我稍加好颜色,阿兄什么事不会为你办?”崔珌拉住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   崔妩眼?睫轻颤,挣开被牵住的手,却又?顺势轻抚上崔珌的面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崔珌确实生?得格外俊秀,一张玉面曾得无数青睐,有文采不凡,无怪会引得公主下嫁,可是——   此人心思诡谲,不在正道,毒蛇一样?冷不丁就会刺人一下,不可不防,崔妩也不愿意亲近一位旧日视之为兄长的人。   她移开了手,道:“这季梁城那么多大好男儿,我想要哪个不能?到手,何必碰你这个烫手山芋,莫说你从前是我兄长,既不讨喜,我更嫌这关系恶心,让我和你这安琉公主的未婚夫婿有牵扯,你是故意害我?”   那手离去,崔珌目光霎时锐利,还有些不甘。   他漠然道:“我不会娶玉琉公主。”   “这是你的事。”   崔妩起身要离开,更似逃离。   崔珌抓住她的手,“我会早点把玉琉公主的事解决,到时候你看到我的诚意,咱们再谈,如何?”   崔妩站住了,她在考虑。   如今被崔珌窥到自己的野心,不管他有没有证据,只?要在赵琰面前提一句,往后崔妩想插手政事,赵琰都得对她忌惮三分。   不过崔珌自己也不干净,她也能?去告状。   可争下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要是崔珌主动将把柄交给她,两个人相安无事,不失为一种平衡之法。   而且有他帮手,自己想夺权定?然轻松许多,没有永远的对手,她何必跟崔珌过不去呢。   可真接纳他,自己就被迫和崔珌牵扯不清了,崔妩膈应不说,跟一个动机不纯的聪明人同行,能?省不少力气,可要担的风险更大。   “那就等安琉公主的事出结果,咱们再谈吧。”   眼?下一个“拖”字,就很好用。   “好。”   蹬蹬踩下楼梯,才出了瓦舍,崔妩还来不及松口气,抬眼?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徐度香,他怎么在这儿?   此人容貌依旧如珠玉生?光,比女子更胜,可神情却总带着怯懦软弱。   崔妩还以为那日的事之后,他纵然留下性命,也该早早离开季梁,这一看,此人不但留下了,过得竟还不错,玉冠锦袍好颜色,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妩……殿下。”徐度香也看到了她,想上前又?不敢,隔着老远在那作?揖。   崔妩走了上去:“我官人留你一命,为什么还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惶恐道:“那日的事,是我错了,连累了你,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处境,如今听说谢……”   她打?断他:“你为何不离开京城?”   徐度香立刻闭紧了眼?睛,将话一口气说出来:“从前是我执念太?深,妩儿,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往后我再不敢扰你了,现在我只?想好好在画院,成为大家!”   “谁让你进?画院的?”   徐度香目光闪烁:“崔兄……”   “他下套差点害死你,所以这算赔礼吗?”   他还点头?。   此人真是软弱可欺,崔妩懒得再理会他,“你要还想活着,以后一个字都莫与我沾边。”   “公主殿下!”徐度香目光追着他,“伏望您万事安好。”   “你别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万事安好。”   崔妩头?也不回地走了。   瓦舍靠窗的二?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蒙着纱巾的女子五指抠进?了木窗之中。   远远看去,二?人真宛如一对璧人,卫阳公主都走了,徐画师那眼?睛还在痴痴追着人家,深情如许。   死死盯住那卫阳长公主的背影,她眼?里慢慢酝酿起恨意来。   崔妩浑然不知她已遭人记恨。   接连遇见崔珌和徐度香,她以为今日的烦心事算完了,结果骑马回了公主府,侍女就来传话:“谢家一品国夫人进?了宫,没多久娘娘就派人来请您进?宫。”   云氏进?宫了?   难道玉微真人终于?坐不住,把事情告诉了谢家?   崔妩并不慌张,换了一身衣裳进?宫去。   —   “娘娘。”崔妩行过礼,抬头?却不见云氏的影子。   “云氏想见你,不过我让她在外殿等候,想先问过你的意思,谢家三郎已死,她今日进?宫,是想做主让你跟他和离,你是什么意思?”   “和离?”   只?是和离,不该给她儿子的死讨个公道吗,难道玉微真人并未将谢宥死去的真相告知谢家?   荣太?后见她怔愣的样?子,问道:“你可是不愿意?”   崔妩稍一思索就想通了,正如她与崔珌说的,就算谢宥死因泄露出去,她和皇帝太?后才是亲人,更不是有心杀人,罚过之后也就没事了。   而且谢家虽有功,但折了两个主心骨,可算是日薄西山,和她这个得宠长公主对立,讨不到什么公道,反而还会吃亏,玉微真人怕谢家被她记恨上,才暂且将真相瞒下。   不过谢溥应该知道了,但云氏肯定?是瞒着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不会忍这么久。   “我……为何舅姑会提此事?”   荣太?后道:“也是大相公的意思,他说你如今是公主,身份尊贵,没必要给谢宥守寡,而且你在谢家旧日的遭逢,我当初也打?听过一些,谢家鄙薄你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和离,不是好事吗?”   崔妩知道这是好听的说法,这阵子她“狼心狗肺”的做派,谢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定?是早想将她打?发了,好给他儿子留一点清名。   “可我想给他守寡,是我对不住他。”   崔妩就是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谁也别想拿这事威胁她。   “娘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漆云寨如今已经算没有了,可我夫君的死,是与我有关的。”   说到谢宥,她眼?眶立刻就红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漆云寨在说造反的事,阿宥潜入其中,知道了漆云寨要造反,他要带我走,又?要逃出去上告朝廷,可偏偏他是单枪匹马地来,被阿爹拦住了,当时满堂的人都要杀他,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有人听,阿宥又?不愿跟那些人虚与委蛇……”   当日群情激昂,崔妩就算开口阻止,也没有一点用处,“我只?能?争过亲手杀他的机会,想让他假死,暂且骗过其他人,我就捅了他一刀,点了他腧穴闭气,暂时遮掩了过去,只?要及时救治,阿宥是能?活下来的……”   崔妩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查证。   “这样?虽然冒险,可是我不得不这样?,我只?是想救他,谁料人才抬出去那玉微真人就来抢走了,阿宥这才没了活命的机会……呜呜呜呜呜。”   她依偎到荣太?后怀里,哭得格外伤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   荣太?后只?觉得可惜,那是位出色的女婿,谢家更值得拉拢,如今一弄,没亲反倒有仇了。   不过说起来,上清宫掌教更有责任。   崔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我蒙着面,所有人只?知道我是寨主的女儿,却不知道我也是他娘子……”   她点出了关键的一件事。   现在在外头?,方镇山的女儿是方镇山的女儿,她是崔家二?娘子,曾经的谢家息妇,如今的卫阳公主,和土匪寨子没有任何关系。   赵琰不会让自己和那个土匪扯上半点关系,就是谢家知道,也不能?将此事乱传。   荣太?后心疼得一塌糊涂,从她头?发到脸摸了个遍:“反正是上清宫那个掌教老头?老糊涂害死了他徒弟,本宫会派人跟他说明白,   好孩子,这事与你不相干,既然是那土匪女儿杀的,你是靖朝公主,让谢家和他们掰扯去吧!”   现在谢家顶梁柱在养病,后继乏力,荣太?后并不怕他们。   “照阿娘说,这是一桩孽缘,你与他和离了吧,往后心里念着他就是了。”   “可我的侍女枫红还在谢家,我担心她在谢家被欺负,若是能?还她回来,我愿意和离。”   至于?那些金银不宜放在台面上说,她自己就能?拿回来。   荣太?后对外头?女官道:“都听到了吗,就这么去传话。”   “是。” 第106章 折腾   陪荣太后说了几句话?, 崔妩擦干眼泪,又说要去见云氏一面。   “婆媳一场,我总避着不见她也不好。”   荣太后道:“她才丧子, 我瞧着气势汹汹的,你莫与她起争执。”   “女?儿知道了。”   宫道上,云氏穿着一品诰命的霞帔和?大袖衫,在女?官引路下往宫门走去,帕子不时在眼下擦着, 小女?儿谢念陪在她身边。   “她生来?就是克我儿子命的!孩子生不出来?,天天搅弄得家?宅不宁, 现在还克死了我儿子, 早晚她得遭报应!”   远远就听?到这?么一句,崔妩微挑起了眉,云氏到底知不知道“审时度势”四个字?   “阿娘,这?是宫里?,你别说了。”谢念劝她。   “我又不当着她的面骂!”   云氏头上白发多了不多,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怨气冲天, 不骂出来?要憋死。   谢家?为国尽忠从?无私心,结果呢,老子伤儿子死,眼下日子多惨淡?   倒是那个身世肮脏的野种, 先蹿到他们?谢家?, 害死了她儿子,又成?了公主, 整日寻欢作乐, 再不把自己当谢家?息妇,甚至当不认识他们?, 以为谢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穷亲戚吗?   她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官人按着不让她讨说法,儿媳又眼里?没她,云氏真是要疯了。   直到官人提起让三房和?离的事,云氏才赶紧收拾进宫一趟。   可是提和?离这?   么大的事,崔妩都敢不见她,从?头到尾让个宫女?传话?,几句话?之间?,她和?谢家?就再无关系了,这?是多大的脸,连她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她和?荣太后真是欺人太甚!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崔妩的不是,云氏一边给宫道上经过的轿子让路。   那轿子却不走,而是停在了她们?身边。   崔妩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明媚鲜妍的脸:“谢大夫人,别来?无恙啊。”   “崔——公主,你现在又舍得出来?了?”看云氏用力说话?那样子,真恨不得吃了她。   崔妩也不下轿,说道:“还想?留您说话?,没想?到您走得这?么快。”   “那你刚刚怎么不敢来?见我?”   “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从?前见得多了,往后就不想?再见了。”   崔妩将宫人挥退,好给云氏一个自在说话?的地方。   “刚才的话?本宫正巧都听?见,没想?到谢大夫人心里?有这?么多怨怼。”   听?到又怎么样,还要她这?个做舅姑的赔礼吗?   云氏撑起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态度:“你记住,是我们?谢家?不要你!”   “这?阵子你哪里?有一点为人息妇的样子,真是狼心狗肺!”   “论才论德,你都配不上我儿子!”   “不要觉得他没了你就万事无忧,我儿子泉下有灵,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崔妩静静听?着,好记起云氏那一年多的刁难,把谢宥的死带出的愧疚一点点驱散。   “阿娘,你莫再胡言乱语了!”   谢念略带歉意地看向崔妩,“公主,我阿娘她这?阵子受打击太大,您莫见怪。”   出门之前父亲就交代她,让她看紧阿娘,别说无关紧要的话?,可还是拦不住。   “无碍,祸从?口出的道理?谢大夫人自己也明白,她能一力承担的,对?吧?”   谢念吓坏了:“嫂嫂,你看在三哥的面上,千万别和?阿娘一般见识啊!”   云氏色厉内荏,拉着女?儿走得远远地,恨恨道:“别求她,活该她这?辈子都没子嗣,没了我儿子,谁能容得下她!”   听?着这?句话?,崔妩的记忆不期然回到水月庵上,忆起云氏一字一句暗责她不能生,当她的面逼谢宥纳妾时的屈辱。   阿宥的好抵消不掉云氏对?她的坏。   崔妩可没那么大度原谅她,非得好好出一口气不可。   眼珠子一转,她的主意就上来?了。   她勾勾手指让妙青过来?,耳语了几句,道:“趁着冬天还没过去,让她多吃点苦头。”   妙青点点头,领命去了。   —   妙青很快就摸清了云氏的动向。   因家?中糟心事不断,近来?云氏拜佛就愈发勤勉,望着谢溥的伤早点养好,季梁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佛寺都让她走了一遍。   这?就给了崔妩机会。   她暗地里?让侍郎府大娘子跟她说,城外有间?莲云寺十分灵验,转运最好,云氏哪听?得这?个,没几日就带着下人奔莲云寺来?了。   路上早有人在等着她了。   城外去往莲云寺的路上,云氏正在马车里?念佛,忽然听?到一阵马匹的嘶鸣,随即是护卫的慌乱声。   云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就被剧烈晃动的马车震得一个趔趄。   原来是西郊马场的马赶出来吃草,和?云氏的马车照面经过时,不知怎么惊了马,一群马开?始发狂冲了过来?。   云氏出门带的护卫不多,这?一出意外人都被冲散了,只剩她这?一驾孤零零的马车被吓得往岔路狂奔,马夫死死掌着缰绳,云氏和童大娘在马车里颠了个囫囵。   马夫好不容易勒停马车,已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   “赶紧往回走!”云氏按着心口,惊魂未定。   马夫擦着汗:“大夫人,马蹄子折了,走不了了。”   这?可怎么是好,只能原地等护卫找来?吗?   “大夫人,前面有座尼姑庵。”童大娘指着前面,积雪的树下,一座清幽的小庵映入眼帘。   “走吧,先去问?一问?这?儿的情况。”   云氏在童大娘的搀扶下进了这?座庵庙,让随行的马夫出去通知护卫过来?。   庵主是位四十上下的尼姑,听?到云氏的身份,殷切地招待了她。   云氏拿出一贯的大夫人做派,那庵里?的茶都不屑碰,只视线扫来?扫去,问?庵主这?庵是什么来?历。   “照贫尼师父说,这?是观音菩萨经过,玉净瓶里?滴下的一滴甘露,落在此山上,先人受感召,有了这?座庵堂……”   云氏正听?庵主说着,不意看到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突然从?一旁屋子里?出来?。   雪还未消,他也不觉得冷,衣服搭在肩上,有些热气腾腾的,紧接着一个尼姑乱着头发走了出来?。   那汉子经过庵主时,抛了她一锭银子,接着大步走了出去。   方才和?煦说话?的气氛一散,所有人都有点尴尬。   云氏眼睁睁看着,不敢说一个字。   不得了了!这?尼姑庵原来?是个娼窝子!   童大娘也发觉了,拉着云氏到自己身后:“大胆,你们?这?是什么脏地方!”   庵主见事暴露,立时变了脸,“来?人!捆住她们?!”   童大娘挡在云氏面前:“我们?是京城宰辅谢家?,你们?谁敢动!”   “那更不能让你们?走!”   主仆二人没端过比茶盏重的东西,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尼姑们?捆住丢在地上了,坐了一屁股的残雪。   崔妩坐在窗前,将云氏慌得两股战战,一个劲往童大娘怀里?扎的样子,高兴地端起了手边的瓜子磕。   那乱发的尼姑候在她旁边,小声说:“公主,妾身演得好不好?”   “好,你和?你官人都有赏!”   “谢谢公主!”   妙青早在候着:“娘子,人既逮来?了,要怎么教训她们??”   崔妩指尖在脸颊轻敲了敲:“去岁冬日,舅姑说她的里?衣脏了,又嫌丫鬟的手太粗糙,就让我下雪的时候给她洗了里?衣,这?样吧——”   她在妙青耳边说了几句,妙青听?了不住点头。   说话?间?,云氏和?童大娘两个人被分开?关了起来?,庵主和?尼姑们?在关云氏的柴房里?,商量要怎么处置她们?。   “她是谢家?大夫人,放她回去,官府的人肯定要来?查,咱们?的营生怎么办?”几人在那装模作样地讨论。   云氏赶紧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谢家?会给你们?银子!”   “谁信你啊!”   “就是!出去肯定得记恨上咱们?。”   “那得杀了吧,不然这?儿的秘密泄露出去,咱们?统统得下大狱的。”   “不要!千万别杀我!我真的不会说出去,我发誓!”云氏只求她们?饶自己一命。   嫌她求饶烦人,庵主把她嘴堵了。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要我说,绑了送给南面的土匪,让他们?跟谢家?勒索钱财,到时候银子咱们?对?半分!”   “好主意!”   那黑衣女?子道:“我先把这?老太婆折磨一顿,让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别把人折腾死了,不然赚不到银子。”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就被黑衣女?子扒了衣服。   “啊——”   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山中积雪未消,云氏和?童大娘穿着单衣被赶到了山道上,背后骑马的人鞭子挥得咻咻响。   “赶紧跑!不跑完杀了你们?!”   云氏一生养尊处优,走两步就喘,绕着山路跑一圈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起初她还梗着脖子,鞭子抽一下就尖叫着往前跑了,她再也不敢忤逆这?个凶神恶煞的人。   才跑了短短一程,她就跌了好几个跤,摔得鼻青脸肿,踉踉跄跄地跟爬差不多,童大娘比她好些,不时还能扶她一把。   鞭子抽在两个人挽着的手上,妙青蒙着脸,喝道:“再慢下来?,不自己跑,打断你的狗腿!”   她在云氏面前从?来?只是卑贱息妇身边的卑贱小丫   头,只低头不说话?,云氏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利响,吓得云氏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呼哧呼哧跑的喉咙腥甜,额角突突地跳。   甩一鞭子,妙青就在心里?念叨一句:“让你天天说我们?娘子小门小户。”   “让你逼娘子早起请安,自己还睡大觉!”   “让你找娘子侍疾不算,还要她守着整夜地打扇子!”   “让你总提纳妾,羞辱我们?娘子!”   “让你嘴脸刁钻,成?日挑剔我们?娘子!”   “让你说我们?娘子生不出!”   “……”   妙青天天跟着崔妩,把她这?一年在云氏那受的委屈都看在眼里?,也算娘子本事大,换个软弱些的,怕是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感恩戴德。   这?老妇实在该杀!   云氏跑跑停停,一停下,鞭子就扫过头皮,吓得她尖叫,跑得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到了傍晚,才算跑完了一圈回来?。   护卫早已经来?问?过谢府大夫人可在此处,庵主只说没见过,他们?又往别的地方找去了。   云氏本以为这?算结束了,结果还有更多折腾   “这?是尼姑庵的衣服,都洗干净!”庵主指着水井边的一桶脏衣。   云氏本想?求助童大娘,但她被带走不知到何处折磨去了。   这?么冷的天,手浸在水里?,像千万根针扎在手上,衣服又冷又硬,搓一下简直要带走她一层皮,云氏洗着洗着偷偷哭了出来?。   她当然想?不到一年多之前,自己也让息妇这?么伺候过,当时她只是随意吩咐一句,又没见着人在面前洗,怎可能记得。   这?儿没人心疼她的眼泪,衣裳没洗完,那头又说庵主要热水,让她去提水烧,结果云氏根本不会生火,被烟熏得又咳又呛,尼姑看她活干得一塌糊涂,拿起擀面杖追着她满屋子撵。   云氏又哭又喊,一个劲儿地叫饶命。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悲惨的人生。   崔妩在隔壁拥着炉子吃烤鸡,听?得冷笑。   “让她干这?些还强身健体了呢,真是便宜她了。”   妙青自恃已经手下留情:“一年换一日,真是便宜啊!”   “得了,折磨够就散了吧。”崔妩用热水把手洗干净。   “娘子,这?就完了?”   “杀人诛心嘛,我待会儿还得去诛她心呢。”   另一边,童大娘再一次被带过来?时,云氏正被蒙着眼睛在那里?拉磨,满头满脸的炭灰,脸面尽失。   她跟头蒙眼拉磨的骡子一样,只知道拖着沉重的石辇往前走。   但云氏又冷又饿又累又困,只想?睡在扎死人的柴火上休息一下,爬都爬不动了。   佛祖无情,怎么会让她受这?样的罪呢。   听?到开?门声,她喊道:“姑奶奶,我能睡下了吧,求求你,让我歇一歇吧。”   云氏真的撑不住了。   “睡什么睡,这?里?哪有觉睡,走!再跑一圈!”妙青恶声恶气。   云氏面色苍白疲惫,话?都说不出来?:“我真的跑不动了,会死人的……”   “不跑你现在就死!”   云氏和?童大娘又被赶着往山道上跑。   漆黑的夜,眼前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只有马背上一盏防风灯笼在打着光。   正在云氏想?一头栽哪处地里?咽过气去的时候——   “哎哟——”   原来?是马蹄在积雪上打滑。   妙青假装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脚踝“哎哟”个不停,再大声威胁她们?:“你们?站在那儿,不准动!”   云氏还傻傻在看。   “夫人,快走!”童大娘拉着自家?主子在山道上狂奔。   两个人慌不择路,跑出去很远,才敢慢下来?,而后趁着夜色摸黑下了山,北风呼呼地吹,让人疑心是狼嚎。   她们?死死拉着手,一直走到官道上才敢喘上一口气,可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靠她们?两条腿走,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城门去。   她们?还穿着单衣,这?不得冻死在路上。   云氏走不动了。   “大夫人,来?我背上。”   童大娘歇了一会儿又有劲儿了,咬牙背起云氏往前走。   可巧今日金明池有宴,走到半程,一驾又一驾的马车在眼前经过,都是饮宴归府的各家?官吏和?娘子们?。   “大夫人,咱们?有救了!”   可云氏踟蹰着,不敢上前开?口求搭她们?一程。   她们?眼下这?般形容,怎么解释都丢人至极,到时候流言传遍京城,云氏经营了几十年清贵夫人的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冻死在这?儿,还是被人取笑非议,云氏陷入了犹豫。   还没犹豫完就被人喝问?:“那边是什么人!”   “是刺客?”   接着是大刀出鞘的声音。   最大的一驾马车琉璃灯光映四野,照见了脏兮兮的两个人,侍卫拔刀以待。   童大娘慌了:“饶命!我们?不是刺客!我们?是宰辅谢家?的。”   马车上的人听?了,掀开?了帘子看了出来?,稍认了一会儿,惊道:“谢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人正是卫阳公主崔妩。   怪道谁的马车如此轩丽,原来?是公主的步辇。   云氏心口堵得厉害,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了!   可紧接着,云氏从?她掀开?的帘子往里?看,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和?她挨得极近。   这?崔妩!   她儿子尸骨未寒,她就急着跟男人幽会! 第107章 拜见   前婆媳二人各自撞见, 气氛自不会好?。   单衣抵不住寒风,也抵不住前儿息妇的视线刀子似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刮过。   崔妩假作关心?:“大夫人这?是怎么?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风凉话。   云氏死死捏着拳头,维持着婆母的处变不惊:“没什?么?事, 不用你管!”   “那好?吧,二位玩得开心?。”崔妩将?帘子放下。   车帘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可云氏硬气,背人的童大娘没法硬气。   她扒住步辇外栏:“不是,求求公?主捎我们一程,再走下去, 我们只怕要冻死,到时就得闹出笑话来了, 您好?歹也曾是谢家?息妇, 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出事啊!”   眼下别的马车都走了,再错过这?一驾,她们有?没有?命回到谢府都说不准。   命当?然比面子重要。   车帘内传出无情的语调:“我已与谢宥和?离,跟谢家?更没什?么?关系了,怎么?能算自家?人呢。”   童大娘的脸面不值钱,说道:“求求看?在旧年情分上……”   崔妩又掀开了帘子, 好?奇道:“旧年有?什?么?情分?”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提点什?么?,云氏待她确实只是表面和?善,实则从不肯予一丝关怀好?处。   “既然你提起旧年情分, 马车没有?, 板车倒是有?,只是没有?马, 谢大夫人要不要?”崔妩问?的是童大娘, 看?向的却是云氏。   这?话跟直接打云氏耳光有?什?么?差别。   “求公?主救救我们吧。”   童大娘还?在求,云氏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大夫人, 您就服个软吧。”   世上没有?婆母给息妇服软的道理,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   童大娘真想扯着她跪下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最后,云氏找到了说法:“你一个享受国朝供养的公?主,要是见死不救,让我一个官妇死在   路边,莫说我们谢家?也不会放过你,就是告到官家?面前,你也不占理!”   崔妩撑脸看?着她,恨不明白,为什?么?原先在庵堂对着“尼姑”能百般讨饶,到自己面前就硬气起来了?   她从前到底是有?多好?欺负。   “放心?,大夫人要是冻死在路边,什?么?口信都递不出去,公?主府会帮您收拾干净,送回府上去,咱们往后绝不会再扯上关系的,走吧。”   车帘落下,无人再理会她们,步辇重新往前走,琉璃灯的光慢慢从二人身上撤去,将?她们重新抛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要!”   云氏终于撑不住了,跌撞着往前面追去。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绝不要死在路边,她要享够了老太君的尊荣,百年之后带着光耀死在儿孙环绕之间!   “求公?主救我们一程。”   侍卫拦着不让云氏靠近,她就扶着侍卫的大刀喊。   反正都让崔妩看?见了,若不上去,白白死在这?荒野里,这?脸不就白丢了。   何况马车里有?个男人,她倒要看?看?,当?着她的面,崔妩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若她敢对自己不敬,云氏只要还?活着,有?的是机会去官家?面前好?好?状告此人!   步辇当?真停了,崔妩露出一张俏脸:“谢大夫人非要坐我这?步辇?”   “求公?主救我等一命。”   “那就请吧。”   到底是坐上了步辇,只是童大娘身份不够又衣衫脏破,只能裹了件宫女的褂子坐在外边。   步辇中,崔妩坐在正面足以供一人横卧的主座上,苏绸面的迎枕堆满了宽座供她倚靠。   云氏则坐在她对面角落,像是伺候的宫女待的地方。   此情此景,真和?在谢家?时的情况颠倒了过来,好?像云氏才是那个刚入门,在婆母面前唯唯诺诺的息妇。   崔妩所乘的马车叫七步宝辇,如一幢金屋,大得正中能摆下一口错金暖炉,四角全?丝为流苏,装饰奇花异叶,精巧华丽。   她刚从宴上归来,装扮得神女一般,花树冠坠珠轻摇,火蚕棉裁就的云衣斓衫光软绝伦,绣着山河万象的裙摆自膝上垂落,宛如星河聚成的瀑布流泻,整个人望之不可攀折,和?破烂单衣的云氏是云泥之别。   云氏想把僵硬的手?伸去暖炉那舒展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主座,她生下来就从未如此局促。   崔妩正和?身边男子轻声细语,并未注意她。   可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云氏难受,五脏像在铁板上煎,既想指责又怕被赶下去,处处不自在,乘这?步辇竟不比北风好?受几分。   “还?未问?,大夫人在山里出来什么事,护卫呢?”   崔妩终于看了过来。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去莲云寺路上碰到西郊马场的马惊了,和?护卫失散,跌落山沟,都是意外而已。”云氏含糊过去。   她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把衣裳都跌没了,这?可不是小事。可惜我这?儿没有?多余的衣裳,大夫人坐近些,可别冷着了。”   “不必,我坐这?儿就好?。”   她担心?脸上没擦干净的黑灰,和?火燎气让崔妩察觉。   “官吏娘子出事,这?是如何都是得查的,既然是西?郊马场出大事,本宫立刻派人去问?罪,一定给大夫人要个公?道!”   查清楚,再闹得尽人皆知?   云氏才不上她的当?。   “不劳公?主费心?,谢家?不是没人了,我们自己会处置。”   崔妩笑笑不说话,晋丑问?道:“这?位是——”   崔妩与他引荐:“谢家?大夫人。”   “原来如此,久仰。”   “久仰?”   晋丑疑惑,他说错了吗?   “何时听说我的,是不是早就与她有?来往了?”云氏憋着的气到这?儿再忍不住,她揪着字眼,得把局面抢回来。   晋丑看?向崔妩,这?要他怎么?答?   自己确实早和?她有?往来了?   崔妩晃悠着袖子上的宝石,很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   那就随他说了,晋丑拱手?有?礼道:“在下确与公?主相识,不过是寻常往来。”   寻常往来为何会共乘步辇,要是她崔妩还?是当?初那个身份,没和?她儿子和?离,她敢这?样招摇过市吗?   人死了才出现,还?好?意思?说是寻常往来。   二人一定不清白!   云氏自认占理,加之憋了一肚子的气,早想占个上风,便脱口指责道:“我儿子才走了多久,你就迫不及待找男人,还?是说先前就有?!崔妩,你到底长没长心?肝!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败坏我儿子的清誉!”   晋丑道:“在下还?未娶妻,大夫人可不要污蔑在下的清白。”   方定妩的清白留给她自己担心?。   可那人也满不在乎,摆摆手?道:“本公?主现在是自由身,嫁娶由人,往后就是招一府面首也与您不相干,大夫人要是在乎,嘴巴就严一点,谢宥的清誉不就好?好?的,不过在此之前……”   崔妩眼神“还?是先管管您自己吧,这?模样谁看?了不会以为您是在山里寻了野汉呢?”   “你——!”   她怎么?敢这?么?编排婆母的清白!云氏憋得满脸通红:“你疯了敢这?么?说我!”   “我竟不知你是陛下还?是娘娘,对本公?主横加污蔑还?不准还?嘴?”   “我……”   云氏挨上她冰冷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崔氏的身份已经彻底变了。   她是公?主,再也不是低眉顺眼,对自己事事听从的息妇,云氏该把她当?成其他皇家?公?主一样敬畏,甚至因为她的生母和?弟弟,要拿出更大的敬畏来。   可在崔妩面前长久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云氏扭身想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嘟囔着:“拜高?踩低,该你一世福薄。”   “说到拜高?踩低,谁能比此刻的谢大夫人更有?体悟呢,要不本公?主将?你今日的事说出去,让大夫人也体会一下后半辈子福薄的滋味?”   “你、你不要以权势压人……”   崔妩很是纳罕:“不以权势压人那我当?这?个公?主做什?么??”   云氏张了张口,想不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地承认。   崔妩下一句更诛心?:“谢氏,本公?主称你一句‘夫人’,是不是给你脸了?”   彻底不客气的态度让云氏脖子一缩。   暖炉刚把僵硬的四肢烤暖,回想这?一日经历,她不能再被赶下去了。   这?境况逼得云氏不得不服软:“是……臣妇冒犯……”   “你冒犯了谁?”   说出一句话,之后也容易多了:“臣妇冒犯了公?主,求卫阳公?主恕罪,不要将?今夜的事说出去,确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我以后不会……从前种种是臣妇不对,往后臣妇会认清身份,再不以公?主的婆母自居。”   听到这?句,崔妩眉毛一扬,也没应她。   云氏能跟她低头,看?来今晚的苦头吃够了。   崔妩不打算学佛家?“放下执念,万般自在”,说什?么?大度原谅的话,她们往后互不相干就是最好?的结果。   晋丑刚从边地回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看?出崔妩从前在谢家?的日子不顺心?。   “过去两年就是你要的好?日子?婆媳生怨,夫妻离散,我看?还?不如当?个老姑娘呢。”   崔妩叹了一口气:“要是早知道阿爹阿娘弟弟这?么?有?本事,我干等着就好?,还?嫁什?么?人啊……”   不过要是不做谢家?妇,她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在深宫里的荣太后,当?不了这?个公?主,现在该跟方镇山在江南造反了。   后面的路,云氏已经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藏着脸在那擦眼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让她家?去。   才进了城门,云氏和?童大娘就被赶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云氏嘱咐心?腹童大娘,谁都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连谢溥都不让知道!   童大娘一边将?模样打理体面,一边应是。   云氏道:“待会儿你去角门让张大开门,然后支走他,偷偷带我进去。”   童大娘悄悄办了。   二人回到青霭堂,收拾梳洗过,云氏将?身上的伤上了药才敢去存寿堂那边看?谢溥。   因为找不到云氏,府上已经闹了一遭,云氏解释自己被马群冲散之后,马车跑出去好?远翻沟里去了,从沟里爬出来才搭了过路农户的牛车回来,只是没来的知会还?在那边搜寻的护卫。   谢溥还?在卧病,也无法操心?太多。   被折腾这?一遭,云氏什?么   ?心?气都没有?了,躲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至于尼姑庵那边,云氏也不敢报官,暗中遣护卫去看?过,尼姑庵已经空了,估计是怕谢家?寻仇,全?都跑了   另一边。   将?旧日的仇报了,崔妩心?情大好?,要不是谢宥死了,她才不放过那个老太婆。   心?底大度地将?与谢家?的仇怨一笔勾销之后,崔妩继续在季梁城招摇过市。   可很快,一个更让崔妩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现了。   这?日崔妩在金明池上看?水戏,高?高?的水秋千上穿着彩衣的人纷飞如蝶又没入水中,园子里的花匠捧来几盆鹅黄牡丹给她赏玩。   冬日盛放的牡丹花,栽培起来要费多少心?血,就为了让贵人瞧一眼,可惜崔妩对花草没什?么?兴趣,略看?过,就让花匠搬回温室去了。   “公?主,有?一位旧家?大姐求见你。”   原来这?花匠是传话的。   旧家?大姐?崔妩有?些奇怪。   “她生得什?么?模样?”   侍女不知如何形容,只说:“肚子瞧着有?些大。”   肚子大……不会吧?   “让她过来吧。”   待人被领上来,揭开面纱时,崔妩先是一惊,而后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为叶景虞殉情呢。”   来人正是王娴清。   原来那夜杀了叶景虞之后,王娴清并未自杀,而是拿着他的令牌出了军营,一路跋山涉水,回到了季梁城。   如今想见崔妩可真难啊,王娴清还?是有?门路,找到了金明池的花匠,才找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王娴清在枫红搬来的锦凳上坐下,微凸的小腹吸引了崔妩的视线。   “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   “那从西?北一路过来也是辛苦。”   二人气氛和?老友叙旧无异。   “我照你们期盼的杀了叶景虞,为什?么?漆云寨的人还?要来抗击北疆?”王娴清抬起的眼眸沉静。   “你杀了叶景虞,漆云寨正好?有?机会立功,不耽误,不过这?样你还?敢来京城,不怕我杀人灭口?”   “你难道还?怕我一个叛贼家?眷、杀了将?军的人去揭发你,自取灭亡吗?”   王娴清把热茶喝下,长吐出一口气,“我既然敢来,就是把一切赌在公?主身上了,如今以我的身份,只有?卫阳长公?主敢接纳我,若公?主要杀我,我别无二话。”   王娴清胆色本就不同常人。   从知道王靖北造反被诛的消息后,王娴清伤心?之余,更问?自己,她以后要做一个通缉犯,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吗?   她不甘心?过那种日子。   王娴清想为自己找到出路,所以她才要杀了叶景虞,向漆云寨投诚,得到一个重新爬上去的机会。   “我哥哥死了,但他留在北地的基业还?在,只要你愿意收容我,我会为你办事。”   “那你求什?么??”   “帮我跟谢家?报仇,再为我腹中的孩儿谋一个好?出身,公?主,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不如我给你送一个孩子?”   王娴清还?真是敢说,崔妩大拊掌,“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过赚你两间铺子、一箱金子,现在反倒你觊觎起我的权位来了?”   王娴清很镇定:“公?主若看?不上也罢,也求公?主赏片瓦遮檐。”   “不必我赏,只要你足够有?用,就能从我这?儿挣到,就跟当?初我挣你的铺子一样。”   两个女人对视,眼里皆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报仇之事我不能答应你,谢宏和?云氏欠你的,谢溥不欠你,他只是尽人臣本分,我不能替你报这?个仇,而且你的两个孩子还?在谢家?,他们都是好?孩子,该有?好?前程,你并非真心?要跟谢家?复仇,只是借此试探我而已。”   崔妩看?得明白。   “至于你腹中孩儿的好?出身嘛,我眼下还?不能立刻给你承诺,只能先将?你安置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所以王娴清才喜欢跟崔妩谈条件,她能给的会给,不能给的也不会哄自己。   她莫名相信崔妩,这?是个开诚布公?的商人,只要足够的利益就能驱动她。   “如此,那就等来日公?主见到好?处时,咱们再谈吧。”   崔妩点头,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恨谢家?,难道就不恨漆云寨吗?”   毕竟若不是漆云寨把消息出卖给谢溥,王靖北窃赃银的事也不会被朝廷知道。   “此事与卫阳公?主你有?关系吗?”   崔妩摇头:“当?时我还?在登州,并未参与其中,也是别人告诉我,才知道了漆云寨和?你阿兄有?这?一桩交易。”   “那我也可以承认,我恨漆云寨,我恨漆云寨首鼠两端,但我知道,阿兄自己也有?错,而且现在的我没能力恨任何人,我得活下来,还?得活得好?,我的恨也没那么?多。”   王娴清甚至不那么?恨叶景虞,她不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这?一刀下去,她才有?理由来和?崔妩谈判。   “你倒是坦诚。”崔妩欣赏她,但远还?谈不上信任。   “我也想问?一件事,当?初谢家?的事我也有?耳闻,你嫁进谢家?一年什?么?都没捞着,还?不能生育,难道不恨吗?”   “该死的人我都杀了,但我不想造太多杀业,显得我多爱杀人似的,罪过不大,教训一下就行了,我最近念佛,心?肠总是比往日慈悲些。”   不是比往日慈悲,是该大开杀戒的时候还?没到吧。   王娴清看?破不说破。 第108章 还魂   崔妩将王娴清藏在?公主府上, 这一藏就是五个月。   从冬天走过春天,来到夏天,在?满塘芙蕖送香的时候, 王娴清生出下了一个女儿。   崔妩一直在?外面等着?,孩子一生下,她就进来了,乍见王娴清躺在?榻上那么苍白虚弱,她不禁感叹生孩子真是一场大劫。   她怀着?孩子奔波三个月, 胎原本就没养好,生得格外艰难。   接生婆子笑道:“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幸好这孩子是在?公主府生的, 及时灌几碗老参汤下去,大夫扎几针就生下来了,这孩子命大,把福气带给了阿娘呢!”   王娴清也在?庆幸,若她没有来投奔公主府,而是在?荒郊野店里生孩子, 只怕要一尸两命。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是崔妩守在?外边等她生产,若不来公主府,自己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的, 说不定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   “这个女儿就留在?公主府, 作为人?质,我会照公主吩咐的事去做。”王娴清包上了防风的额帕, 说话有气无力。   “不着?急, 孩子还?小,你先陪她一阵, 将来办完了事,再好好将她养大。”   王娴清深深看着?女儿:“是。”   “放心吧,从前你在?王家过什么日子,她就过什么日子。”   王娴清上哪儿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呢,为了她刚出生的女儿,她怎么也得走下去。   “公主,你抱一抱她吧。”王娴清忽然说道。   崔妩微诧,她从前也抱过小孩,只是没抱过刚出生的小孩。   就那么一点点,接生婆抱过来的时候,她有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的接过。   真轻啊……   崔妩手臂难免僵硬,对着?全身紫红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夸赞道:“好看……”   王娴清被逗笑了,不过她心中那点怨恼也跟着?烟消云散。   “上苍会保佑公主的。”她道。   怎么突然说这个,崔妩看了她一眼,随口道:“借你吉言。”   —   王娴清忙着?生孩子,崔妩也不可能闲着?。   她去看了几场武举,将稍有些天分的武举人?都看在?眼里,更?在?各个军队里也仔细搜寻着?人?才。   崔妩并没有急着?去拉拢已经功成名?就的武将,她只是预备着?来日的抠出来的位置能有人?可用,赵琰忌惮漆云寨的人?,不会让她将漆云寨的亲信安插进来的。   慢工出细活,崔妩的耐心很足。   不过人?是   她点的,奔走说项的活还?是得晋丑来做。   “来日你高?低得封我个太傅当当。”晋丑很是不满。   崔妩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事办好了,晋家世代公卿的美名?就从你这儿开始了。”   晋丑负手而笑,他还?不知道怎么延续出个世世代代来呢。   “不过来了京城,我倒是更?相?信你当初说的,割据江南确实不是稳妥的路。”   “哪儿都没有稳妥的路,不过有这及时掉头的魄力,咱们干什么事不成功。”   除了盯着?武举,崔妩还?在?府中着?意培养女官,让她们精于文书?制诏,再将人?塞入内廷之中,慢慢接近紫宸殿的政事。   她自己则冒着?风险将藏在?京城的北疆细作揪出,让蕈子将旧年废太子借千胜赌坊和季梁府衙所办的事上禀,帮他顺理成章换了主子,成了赵琰手下。   崔妩瞧起来十足是个赵琰帝位的拥趸。   在?她的帮助下,赵琰的皇位坐得愈发?稳当。   努力树立起皇帝威严的赵琰和先帝有着?一样?的秉性,在?外谨慎多疑,对许以?信任之人?则圈在?羽翼之下,纵容放任。   “阿姐,宫中混入北疆细作的事我得谢你,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便宜弟弟拍拍胸脯,瞧着?大方?得很。   崔妩将他面前最后一口淮白鱼夹走,“得了吧,你好好坐稳了皇位让我靠住,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指着?你了,我是为自己着?想。”   “融儿……”荣太后怪她办了好事,却不会说好听话。   “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一个女儿家,娘娘还?指望我有多大抱负不成,前半辈子苦够了,后边的日子我就想做个蠹虫。”   “哪有人?说自己是蠹虫,你小心让外头听到!”   赵琰出来打圆场:“阿姐喜欢说就让她说,一家人?哪能这点随意都没有,传到外边就是宫人?嘴巴不严,撤了就是,儿子如今是皇帝,怎么都能护着?她。”   正是崔妩这份肆无忌惮,让赵琰更?加庆幸,他的至亲是娘娘和阿姐,若是兄弟,便时时地提防着对方图谋不轨,一生难得有亲近之人?。   他不高兴做一个孤家寡人。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高?兴,但是难得过上了好日子,咱们须得稳稳当当的。”   “我知道了,娘娘,以后我只管享受,再不说了。”   崔妩说着?话,又从赵琰面前拿走了康国进贡的金桃。   弟弟看在?眼里,不声?不响将整盘都端给了她。   这五个月还?发?生了不少事,方?镇山守住西北,近日已经班师回朝。   他在?宫城门外受了封赏,官在?拱卫大夫,夔州安抚使,都管夔州兵马,不过如今夔州那点兵马嘛,不管也罢。   同时方?镇山手下军马俱散,手下五大家将皆散在?各处,寨兵都招安进各军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受防备,不让掌管实权。   漆云寨算是彻底不存在?了。   谁都看得出来,赵琰在?防着?方?镇山。   到了公主府,方?镇山气得将诏书?砸在?地上,“你是没看见小皇帝看老子那眼神?,在?季梁久留,只怕他吃了我的心都有,老子欠他什么来这儿当孙子来了!”   崔妩清楚,方?镇山如果现在?死了,谁都知道凶手是谁,赵琰只是对方?镇山心存芥蒂,并不会真杀了她亲爹。   “你小心隔墙有耳,让人?找借口杀你,我被你害得现在?也不敢去惹他。”   赵琰为方?镇山的事心情不佳,崔妩这几日都自觉回避了他。   “惹他就惹他,没老子他早就跪在?那儿求着?北疆和谈了呢!”   没你捣鬼人?家西北也不会乱啊。   方?镇山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婆娘都还?没见着?,就让老子跪他,小心他折寿……”   “你想见娘娘,娘娘倒是躲着?不愿见你。”   “躲躲躲,我看她躲不躲得掉,她何日出行?我得找她要个说法!”   “这阵子赵琰盯得最紧,怕是不行了,你不离京赴任他是不会安心的,不过阿爹,你这样?冲动,咱们还?怎么将娘娘拉拢过来。”   方?镇山大掌一摊:“我有火还?不能发?了!”   “火先放一边,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哄娘娘回心转意,”崔妩转着?圈儿将他打量了一通,认真提道:“不然你得空把胡子刮一刮吧,我一直就没看清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孝女!你爹一表人?才,当年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男子!”   崔妩实在?不能相?信。   夏日黄鹂鸣在?枝头,被方?镇山的咆哮声?震飞了不少,公主府的庭院里,卫阳公主备了热水、剃刀,亲自给他修面,算是接风洗尘。   剃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顺道将方?镇山眉毛也修了。   眉毛底下的眼珠乱转,崔妩警告道:“别说话,别指挥我,不然你的眼珠子就留不住了。”   “老子非收拾不可?”   “你臭烘烘的,仔细把宫里待那么久的娘娘熏倒了。”   崔妩修完面,嫌帕子擦脸麻烦,让方?镇山就着?铜盆把脸洗干净,他横刀立马数十年,差点“溺死”在?一盆水里。   “你个不孝咕噜噜噜——”   收拾干净的方?镇山浑身不自在?,那富贵家翁穿的团纹锦袍在?他身上,像块罩着?在?木柜子上的布,肌肉紧紧绷在?衣裳里,穿不出玉树临风的感觉。   崔妩打量了半晌,摇头:“这锦衣不适合你,还?是穿甲胄更?威风!”   “那是自然!”   方?镇山重新?换了一身黑甲出来。   “哇——”   一旁看热闹的,枫红和妙青齐齐发?出惊艳的声?音。   妙青悄悄说:“退一万步来说,寨主就不能是我爹?”   枫红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崔妩满意点头,猿背蜂腰,俊得像一壶陈年佳酿,这不比先帝要讨人?喜欢?   方?镇山紧了紧护臂:“老子什么时候能去找她?”   “你有些耐心,我自然会找到门路。”   当日崔妩就进了庆寿殿,留宿在?了宫中。   赵琰批过奏折过来,崔妩已经盖了被子睡在?暖阁里。   “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见,你若在?意,就让那安抚使早些离京吧。”   是荣太后的声?音。   久久没有赵琰的声?音,崔妩等得快睡着?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谁让她避着?她爹了,想见就见,与我何干!”   “还?不是怕你生气……”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有脚步声?靠近暖阁,“融儿,睡了吗?”   她从隔扇里探出惺忪的眼睛:“怎么了,娘娘?”   “今夜娘娘陪你睡好不好?”   崔妩往里让了让,隔扇再次被关上,留给了两个人?一点说私密话的空间。   “你爹如今怎么样?了?”   “阿爹久居江南,西北严寒,为这一场仗伤了内里,从前能提动八十斤的大刀,现在?五十斤都费劲。”   “这么多年的心血烟消云散,独自个儿跑到夔州去赴任,他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啊,他就想好好养个老,能陪在?女儿身边,可就是这样?都不能行,我真怕他老死在?夔州,自己都没机会尽孝。”   崔妩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荣太后拍拍她的肩,“这件事也怪我……唉,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么多年,大家都老了……”   暖阁外,静默的人?影微动,无声?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赵琰看着?那份留存的诏书?。   为了他一个人?的心情,让娘娘和姐姐这么委屈,他还?是太任性了吗?   似乎,当年还?是他阿爹抢的人?……   他坐了很久,芳阶来劝道:“官家,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了。”   “夔州兵马还?未齐备,方?镇山暂不必太快赴任,先将他调到陈留,遥管夔州吧。”赵琰开口。   这是折中之策。   —   第二日崔妩睡到三竿起,荣太后跟太妃们在?外头赏雨说话,殿外传进沙沙的雨声?,崔妩推开高?窗,园景被小雨洗出新?绿,空气新?鲜。   她早饭也没吃就出了宫,太后吩咐宫人?给她乘的轿子两边再打上伞,别让风雨侵袭入轿。   崔妩摆摆手,让撑伞的小宫女留在?殿檐下。   小轿在?细雨里往宫门去。   崔妩打起帘子,任细雨扑在?面上。   报仇之后,她对雨的记忆,被谢宥慢慢代替。   在?绵绵雨丝里,崔妩很少再忆起幼时,取而代之的是青色雨幕下,他穿着?官袍,撑着?一把油纸伞,长身玉立,握伞的手骨节冷白修长。   崔妩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已经在?宫门外,刚下了朝,在?雨中等她回家。   心里仔细算着?轿子差不多到了,她闭上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睁开   崔妩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娘子,您在?看什么呢?”妙青不解。   “没什么。”   阿宥离开了之后,崔妩总是一个人?玩这样?的小游戏。   眼前之后只有走到尽头的高?墙上,积了一颗颗水珠的柳枝,明黄琉璃瓦下是戍卫宫禁的重兵。   风吹动柳枝那一刻,大珠小珠落在?瓦上,好似那抹令人?心悸的身影刚刚晃过。   崔妩眨了眨眼睛,倏地探出窗外,急迫地找寻那个人?。   刚刚是他吗?   可是除了守着?宫门的禁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轿子摇晃,宫人?赶紧停下。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妙青问。   崔妩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都半年多了,怎还?如此多思多想。   那个人?余生都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她将帘子放下,闭上眼继续睡回笼觉,直睡回了公主府,去看了一眼王娴清和她的女儿,崔妩在?水榭里找到了方?镇山。   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第109章 说开   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看?,你自己?也知道,谢宥没?当场杀了你,只是顾念你的公主身份,你们二人早成?仇敌。”崔珌毫不?留情地揭破。   崔妩忽然问他:“你说再杀谢宥一次,胜算有多大?”   那既然得不?到,不?如就毁了他!   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他越冷淡自己?,崔妩越对他生出毁坏欲来。   崔珌几乎要为?崔妩的冷血拍掌叫好,妹妹既然不?在乎他,那最好所有人都不?要在乎。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宥。   可现实却促使他反对:“   很难,此?人智多近妖,武功更高,他死过一回,已生警惕,要杀他动?静一定不?小,事情闹大了反而于我们不?利。”   这样吗……   崔妩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杀不?了,策反也几乎不?可能?,还?要被他盯着难有夺权的动?作……   崔妩脑子格外?混乱,额头逼出了汗来浑身燥热,贴上身上的湿衣服变得格外?难受。   她加快了步子。   回到公主府,枫红着急忙慌地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怎么也没?人给娘子撑个伞,这要着凉可怎么是好。”   一堆侍从府官前呼后拥着,崔妩置若罔闻,一意往前走。   晋丑跟着方镇山在钓鱼,看?到她径直走过,也没?看?他们一眼。   方镇山脖子追着女儿扭了半圈:“她怎么了,淋成?这个样子?”   晋丑叹了一声,继续钓鱼。   “怎么,你知道啊?”   寨主铁铸的胳膊差点给他捅到池子里?去。   晋丑耷拉着眼睛,说道:“那位谢司使的活着回来了,咱们的顺心日子没?多久了。”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   “唉——只怕我也得收拾收拾跑路了,”方镇山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事啊!”   崔妩进了屋中,将所有人都关在了背后,将头发钗环一件一件卸下,三千发丝垂荡下,她解了外?衣,一件件衣裳滑落在地上,直到最后一件落在浴池边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什么都不?想了。 第110章 面首   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   —   谢宥才?进?门,云氏就开口问了:“我听说刚刚卫阳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飞起?。   云氏最疼爱这个儿?子,得知他死讯那日简直是肝肠寸断,如今这儿?子失而复得,她不知有多高兴,这是谢家满门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来第一天就被那个害他的?公主缠上,还追到家里来了,云氏怎么能不着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让儿?子跟私生的?公主来往。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   “哼,你别死过一回还不清醒!”云氏紧绷的?脸有些狰狞,“你已与?她和离,绝不能跟她再有半点牵扯,要?是胆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卫阳公主还不能管自?己的?儿?子吗。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谢宥声调有些恹恹,“儿?子不会与?她再有牵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执着在一处了。   “你在我面前发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见一丝光亮,谢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儿?子发誓,不会再与?卫阳公主有任何牵扯。”   “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谢家有多艰难,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父亲也不用再强撑着,往后你就是谢家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误入歧途,和歹人?掺和在一起?,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家族败落,引人?耻笑。”   接着又编排崔妩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杨花的?,我曾见她与?年轻男子共乘一驾,怕是早有勾结,你死了她倒高兴,你莫让她甜言蜜语再哄骗了去……”云氏说起?来喋喋不休。   说到某件事时,谢宥微微抬起?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堂中?尽是云氏的?说话声,之后谢宥除了道一声“知道”,再无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离开了。   —   崔妩洗过热水澡,从汤池里爬上来,逼迫自?己不再想谢宥的?事。   在罗汉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她问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报菜名一样:“酒库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妩莫名其妙不知跟谁置起了气。   酒是打进?细颈长壶里端上来的?,崔妩捧着青玉杯喝了几盅,满屋的?梨花酒香,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她对现状格外满意。   卧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宫里来了口谕。   赵琰果然还是心软了,将方?镇山安排到了陈留遥领夔州军,那个地方?离京快马不过五日路程,出发的?日子也没说死。   就是说,方?镇山还能在京城留一阵子,不过如今他爹除了空头官位和俸禄,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妩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镇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既然不急着离开,正好还能安排方?镇山和荣太后见一面。   在这之前她就探过荣太后的?口风,她对于方?镇山并不排斥厌恶,那封被她捡起?来的?信,还有眼泪,也证明娘娘对她爹旧情难忘。   崔妩这个做女儿?的?,只?盼着方?镇山老当益壮,能将荣太后神魂颠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进?了宫,目的?当然是在皇帝面前谢恩。   在弟弟面前,崔妩虔诚且感激道:“琰哥儿?,谢——谢——你——”   要?不是御案隔着,她能扑倒赵琰身上来:“你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官家!”   “琰哥儿?,我乍一看,你长得这么俊呢?”   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姐姐这么高兴,赵琰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赖。   但他还是被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说一句,我把他发配岭南去。”   崔妩立刻闭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撑在赵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宫玩?我听说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攒了赌局,要?不咱们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捣了他们——”   要?想关系铁,一起?做“坏事”最能让感情升温。   她越说越起?兴,赵琰听得意动,芳阶就进?来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禀告:“官家,谢司使在外求见。”   谢宥来了?   赵琰和崔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让他进?来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国事为重。”   国事?他是想看热闹吧。   谢宥走?入殿中?,崔妩斜望着他,在他抬头时别开脸。   见到崔妩也在这儿?,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见过官家、公主。”   崔妩脸都没朝他,自?然也不会应声,低头用指尖把狼毫滚来滚去。   赵琰难道看到她耷拉个脸,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礼,芳阶,给三郎君赐座。”   姐姐和前姐夫……两个人?看起?来有矛盾,但又不算剑拔弩张,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三郎君寻朕有何事?”   崔妩竖起?耳朵听。   谢宥却说:“只?是想与?陛下闲叙,不知公主为何在此?”   还防着她呢!崔妩暗自?冷嗤。   赵琰坐正了,下巴搁在手?背上:“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听闻公主昨夜去寻你了?”   谢宥点头:“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   “说了点什么?”   谢宥沉默下来,崔妩也含糊过去:“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吗?”   谁料赵琰唯恐天下不乱,对谢宥道:“当时和离你也不在场,现在我想问一问,三郎君可有意重新当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来说此事的??”谢宥看向背对他玩笔的?人?。   什么就她说的??   崔妩激动地跪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   谢宥稍往后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一张脸含羞带怒,冠子上的?金叶摇颤得厉害。   她捏紧了拳头,歪着头瞪他:“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让官家赏我几个面首!半点不关你的?事!”   对!面首!   崔妩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着吗,那就使劲儿?盯着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谢宥轻念了一声,莞尔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就原来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阶不错,就让我带回府里去陪我,行不行?”   芳阶为难道:“奴婢也不会伺候公主呀……”   赵琰握拳抵在唇边压下笑意:“不行,芳阶是我身边难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乐师。”   “那官家给我慢慢挑着。”   崔妩起?身干脆地离开了。   赵琰饶有兴致道:“姐姐既然开了口,想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挽回,我给她挑几个面首,三郎君不会介怀吧。”   谢宥冷下面色:“国库空虚,年年水灾旱灾军费……处处,没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公主养面首。”   “也是,芳阶,你去告诉姐姐,她想养面首自?己出钱,不拘多少,别惦记我的?银子。”   “是。”   观赏完热闹,赵琰一边喝芳阶端上来的?茶,一边问:“对了,你有什么事?”   “臣想提当初在江南,微臣在弥天殿所见之事。”   “这些事姐姐都已经交代了,她当时是为了救你,难道有假?”   “此事不假,但恐怕不是全?部。”   —   崔妩自?那日气冲冲起?来紫宸殿,还真去教坊司转了一圈,不过人?家吃饭的?活计练得纯熟,就不能再要?求长相惊为天人?,身量瞧着也太过柔弱。   她吃过好的?,对于次一等的?,难免下不去嘴。   找不到也不着急,崔妩正好忙别的?事。   这日进?宫陪荣太后用过早膳用过,她陪荣太后去了京中?的?慈幼堂去。   自?先帝过世,女儿?回到身边,荣太后仍旧心系慈善堂,但她只?能在宫中?过问外头的?事,最多派女官去巡视过,回来禀报自?己。   如今她将这份差事交到了崔妩手?里,可是慈幼堂从建立,再到从自?己手?里交出去,荣太后还没看来一眼,心中?难免遗憾。   这一次在崔妩劝说下,荣太后终于决定出宫看看,顺道看看崔妩这几个月经营得如何。   她已是太后,出入宫闱也不必请示皇帝,只?是派人?知会了一声。   赵琰虽有些疑虑,但很快又放下了。   季梁慈幼堂中?,管事殷勤和太后公主介绍起?如今堂中?养育的?孩子,多不足十岁。   荣太后看到他们胆怯又好奇的?眼睛,就忍不住猜想小?女儿?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怯生生的?,光想着就心酸。   让宫女将带来的?衣物和吃食分发到孩子们手?里去。   管事继续介绍过去:“季梁城内的?孤儿?大多在此长大,长大之后各自?成家立业,也会回馈慈幼堂……”   荣太后问:“这些孩子长大之后都怎么谋生?”   “男孩儿?们多帮闲跑腿送信当中?人?去望火楼,女孩儿?们呢,则教她们针线绣花、茶果点心、热锅冷盘……四司六局那头每年会过来考核要?人?,外头食铺酒楼也多青睐。”   荣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们有着落就好。   崔妩却道:“这季梁城里的?慈幼堂还好,活计多,乡绅也愿意多捐银子,可外地的?却没有四司六局这些,跑腿中?人?的?活计更是少之又少。”   荣太后也是穷苦出身,立刻就明白了,“是啊,京中?富庶,只?要?肯干总能活下去,在外头没有两亩地,想吃饭难上加难。”   二人?边走?边说,努力想着解决办法。   “这背后是什么地方??”   走?到慈幼堂后边,荣太后看到了一间屋子,比别的?屋舍要?新上的?不少。   “这是我新建的?书舍,还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想教堂里的?孩子读书认字。”   崔妩自?己那样的?出身,太知道孤儿?最需要?怎么管教怎么养育。   “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太穷的?地方?不好安排,但像江南那些富庶之地的?慈幼堂,大可请一位识字之人?,未必需要?什么秀才?先生,孩子们毕竟不求科举,只?需识几个字,往后离开慈幼堂,又是一门吃饭的?活计。”   荣太后欣慰道:“还是你想得格外周全?。”   里里外外管得也很好,这一路所见都让她满意,女儿?当真很有才?能。   “阿娘,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崔妩牵着她的?手?要?进?屋,在女官们要?跟上来时,她回身阻止:“诶!这是秘密,你们不许知道!”   女官们看向荣太后,她笑道:“没事,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崔妩带着她进?屋关上了门。   “好孩子,你要?带我看什么?”   她笑得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摊开了手?:“阿娘,你想看什么?”   荣太后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正想开口问——   “婉娘。”   这一声“婉娘”是从书架那头传过来的?。   这隔了二十年的?称呼,唤起?了荣太后的?记忆,她神魂震荡,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书架边出现的?高大人?影   。   “你是……阿山!” 第111章 旧梦   原来崔妩早将方镇山藏在了慈幼堂后边的书舍之中?。   在荣太后进来之后, 他?就走出了书架。   骤然见到这个人,荣太后像被施法定住,忘了呼吸, 连眨眼也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方山的五官已不如旧时锋利,却?仍旧有些?桀骜,五官染上了风霜,可依旧威武俊朗, 看着看着,他?和记忆中?许多年前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眼瞳里?无端有了眼泪, 荣太后愣愣地看他?走近。   她还以为他?受了伤, 已经成一个失意虚弱的老人,不是不知道他?就在城里?,就在女儿身边,可顾念着儿子的心情,自己如何?都不能见他?。   现在这样私下相见,更不行!   想到儿子, 她立即清醒了过来,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子找了你好久。”方镇山也在仔细看她,玉冠宫装,明丽之外更添了风韵, 彼此都还是记忆中?的轮廓。   真是她!还真是她!   这都二十年了!太多话等着说?清楚。   方镇山忽略掉婉娘眼中?惊恐, 大步走了过来。   看到小山一样的人逼近,把来自窗户的光全挡住, 荣太后往后退, 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却?只摸了个空。   “融儿——”她扭头?求援, 可人都不见了。   这书舍是崔妩修的,她已经悄悄从暗门?溜了。   荣太后更慌,看向方镇山:“你想怎么样?”   “老子就问当初亏待你什么了,你不想我当土匪,转身就跟一个王爷跑了,是什么意思?”方镇山回想起来简直要怄死。   鬼晓得二十年前他?火烧火燎地出去找女儿,找了三个月,一回家连婉娘都不见了,整个人是怎样的天崩地裂。   二十年来到处找她,结果一点线索都没?有,方镇山还以为她死了,原来是奔到京城这锦绣富贵堆里?来了。   想要钱为什么不能跟他?说?,他?也不是窝囊废!   “你给老子戴绿帽子的账,老子还没?跟你算清楚,怎么还整了一个小孽种出来!”   “你胡说?什么!”   荣太后很不适应方镇山的说?话方式。   “老子胡说?,你不是我婆娘?我准你走了?”   方镇山一句句问着,表情凶神恶煞,压迫感吓人。   荣太后用力想把人往外推,可他?真就跟山一样,纹丝不动,反而将她反扭了一圈困在身前,锁住了她的双手。   整个脊背都紧贴着男人的身躯,荣太后彻底慌了。   这二十年来她已经被伺候惯了,就是稍热的茶盏,宫人都没?让她端过,哪里?会被人这样对待,更只与先帝一个男子接触过,他?又?是儒雅斯文的性?子,和这身强体壮的莽夫是天壤之别。   云履离地,荣太后抠紧他?如铁灌就的手臂,忙不迭斥他?“大胆”。   方镇山还笑?她:“老子就大胆,凭你这力气,挠我脸上都不见血的。”   气息自身后而来,还是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惹得荣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只得好言好语同他?道:“你有话好好说?,先放了我!”   一边说?一边要挣开,不过她的力气对方镇山来说?真只是挠痒痒。   外头?的女官们听到屋里?有些?许动静,忙唤道:“大娘娘?”   屋里?安静了片刻,传出荣太后威严的声音:“没?事,我跟公主打闹几句,你们都走远些?!”   荣太后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看见。   屋外的事解决了,方镇山把人锁紧:“你当初为什么走?”   刚修的面又?长起胡茬,娘娘养得精细,被他?胡茬扎得难受,不耐地挣扎:“我是被迫的……”   荣太后当年还等着他?把女儿找回来,怎么可能主动跟人走了。   “咱们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你认不认?”   荣太后犹豫了起来。   方镇山看她这反应就生?气,自己还没?开始找她麻烦呢,这时候也该她跟他?服软讨饶。   见方镇山一臂卡着她的腰,一手将门?闩拉开,她忙按住,低声说?:“认!我认!”   方镇山也不是真的莽汉,吓住她一时罢了,真跑了他?女儿怎么办。   见她乖乖听话,他?又?要求:“那咱们是夫妻,又?没?和离,来日?你跟我回老家信阳。”   “你疯了?”   她现在是太后,儿子是皇帝,熬了那么多年才到今天的地位,怎么可能走。   “不走也行,往后我找你,你得来见我。”   “我见你做什么,你想让皇帝杀了你吗?”   方镇山眉毛扬起:“你不见我,是为了我的命?”   荣太后又?不说?话。   “我可不怕死,那小崽子他?爹的账我还没跟他算呢……”   崔妩并没?有立刻离开,她躲在隔门?里?,偷听着屋中?情况,确定二人不会打起来,才干脆地一走了之。   当日?方镇山并未回来。   崔妩派人去慈幼堂找了一趟,也没?有找到,到了第二日?,下人才看到他?回府。   崔妩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外面待一夜,难道太后能不回宫?这风险也太大了。   荣太后当日?确实回了宫,可架不住方镇山不放人,非要扮成她的护卫随她回宫。   若她不愿意,方镇山真打算带她翻窗离开京城,那还得了,实在没?有办法,荣太后只能屈从他?的淫威,将他?扮作?护卫带了回去。 %74%78%74%38%30.%63%6f%6d   回宫之后,荣太后又?不能眼睁睁看这个莽汉在内宫里?横冲直撞,便把他?藏在自己的内殿之中?。   纵然有自己给自己下毒陷害太子的魄力,在宫中?藏男人这件事上荣太后还是心惊胆战,虽然先帝已经死了半年,历史上寡居的太后也未必老实守寡。   将内殿宫人遣走,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这厮解了甲胄,沉铁声落地,就这么大剌剌撑着脑袋躺在她的床上,粗糙的大掌在枕头?被子上这压一下那压一下,还嫌弃:“这床也太软了!”   荣太后淡淡说?道:“先帝躺过。”   方镇山弹也似的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跟豹子似的:“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仅此而已,咱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了,你冲动行事只会害了女儿的。”   荣太后到了自己的地界,也算冷静了些?,同他?陈述起其中?利害来,最后请他?为女儿着想:“我们往后就当不认识。”   对于二十年的光阴她不是不遗憾,可过去就是过去了,彼此不是孩子,还是要向前看。   谁知方镇山只有一句,“凭什么,这二十年的账怎么算,老子可是打了二十年光棍!老子不管,这二十年你得补偿我!”   “你——”   这个人憎狗嫌的性?子一点没?变,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荣太后又?恼又?臊,“你要怎么补偿?银子还是女人。”   “什么银子女人,老子要你,”方镇山躺在另一边的摇椅上,晃悠着长腿,“你既然认了,那咱们以后还是夫妻!那狗皇帝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你再嫁我一次,给我做二十年婆娘。”   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他?来这儿出卖“色相”不但是挽回自己娶的婆娘,也是帮女儿拉拢关系。   直言搞她儿子她肯定不愿意,退一步要跟她好,这理由就正?当许多。   至于怎么嫁,自然还是得搞定她儿子,她不答应也暂不用管,只要他?们重新在一起,不愁不能让婉娘倒向自己这边。   听到要她再嫁他?一次,荣太后蓦地烧红了耳根。   他?们都什么岁数了,还说?这话做什么……   荣太后未必诚心要给先帝守寡,也不是对方镇山没?有感情,但这重温旧梦的风险实在太大。   看她犹豫,方镇山凶神恶煞:“怎么,你嫌弃起老子来了?”   “这个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走就待这儿吧。”   荣太后被他?气得没?招,所幸她屋子多,她到别的屋子睡去。   “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方镇山轻松把她抓住,拉着一块在摇椅她躺下。   精致的雕花摇椅塞下方镇山一个大老爷们已是勉强,哪还有荣太后的位置,不过是他?当肉垫子罢了,她也再次对这人的强壮有了清晰的了解。   抡八十斤变成了五十斤,还是实打实的猛汉。   “放肆!”   荣太后左右挣扎,都是碾在他?身上,打不过骂不走,久不遇到这么无赖的人,气得她失语了半晌。   她只能走怀柔之策,呜呜哭道:“二十年前我被强掳来京,好不容易自己熬过来,现在你又?逼我做不好见人的事,你们都是要逼死我才罢休……”   “你哭个屁啊,老子又?没?打你!”   方镇山看她耳坠子在眼前乱晃,伸手揉了上去,荣太后挂着眼泪,浑身战栗一下,去抓他?的手。   他?不满嘟囔:“老子找自己的娘子还成见不得人的事了。”   她的手肌肤细腻,方镇山的正?好截然,全是茧子,粗糙得很,揉在她耳朵、脖子上,滋味自不好受。   “你把声音放低   一点,怕没?人听见吗!”   ……   清晨天还没?亮,荣太后就安排他?跟在倒夜香的后边,将人赶出了宫城去。   得知阿爹回府,崔妩很快奔赴而来,趴在门?边探头?探脑来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方镇山在喝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们没?有和好?”崔妩看这表情不妙啊。   “你娘前边哭,后边睡,躺在我手臂上,害我抱了她一整夜都没?合眼,老子去睡个回笼觉……”   把茶盏放下,方镇山边说?着边走远了。   崔妩一头?雾水,看向游魂一样出现的晋丑:“你怎么看?”   晋丑道:“还有心情睡回笼觉,看起来不错,这不是跟你报信来了嘛。”他?倒是比崔妩了解寨主。   那看来应该是不错……吧?   崔妩心中?惴惴,又?因为算计了太后一把,一连好几日?不敢进宫请安。   —   庆寿殿和朝堂一样风平浪静。   谢宥回来并没?有多大的动静,除了谢溥上书告老,他?已有致仕之意,准备带着云氏回祖籍江庆养老。   赵琰体恤谢家父子从不惜此身,为国?尽忠的铮铮铁骨,将谢宥封了安定国?郡公,他?不仅领了三司之一,还兼任了大理寺卿,不过这官衔在靖朝只算添头?,真正?在底下办差的还是少卿往下。   谢宥如此年纪,已算文臣之列第一人,将来和他?爹一样做到宰辅,统领朝臣,也只是时间问题。   曾经谢溥的拥趸、人脉也都聚拢在谢宥门?下,谢家又?重有了欣欣向荣之意。   除此之外,朝堂很是风平浪静,大家都在观望,更多人反而在看谢家和公主府的热闹。   卫阳公主从江南回来,谢三却?没?了,她身为谢家妇,一次没?回过谢家,反而干脆地和离,在外头?看来可算狼心狗肺,如今谢三回来,升了官爵,谁不好奇公主是什么反应。   这么优秀的官人转眼弄丢,就算是公主,失此佳婿,难道不觉得抓心挠肝吗?   崔妩自然很不高兴,甚至焦灼。   当初她倾向招安,是因为得知谢宥已死,谢溥受伤,崔珌已清理掉,弥天殿百官汇聚之事又?掀不起什么风浪,这种形势下,崔妩才走上回京这条路,给赵琰“雪中?送炭”。   结果一回来,崔珌是天子近臣,谢宥“死而复生?”,这算什么事?   最关键的两件事偏偏算漏了,她只差破口大骂。   不过就算正?面碰上,崔妩也不是必输的局面。   谢宥确实亲眼看见漆云寨纠集了百官,可是他?没?证据啊!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一口气检举上百官吏,拿不出打死他?们的证据,几百张嘴一起喊冤,谢宥怕死得不够快吗?   崔妩不怕当面对,倒是她事,   就怕他?暗地里?使坏招,悄悄给赵琰说?这事,再悄悄查几个官出来佐证,崔妩就不一定防得住了。   紫宸殿离开后,她曾旁敲侧击过谢宥说?了些?什么,但赵琰并未明说?,只是对她的态度却?没?变,还跟她出宫玩一趟,以示姐弟亲情。   谢宥似乎并未攻讦自己,那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要挟她?   崔妩已经有了束手束脚的感觉,谢宥此人对漆云寨、对她都忌惮很深,一定有坑等着她踩。   有谢宥在,她敛权之路更是变得困难重重,宫中?培养的女官不能再有大动作?,朝中?文官重新朝着谢宥靠拢,虽有登州遗祸,仍有不少人站在他?对面,可她也不能拉拢那些?人。   眼下最可行之路,就是谢宥盯不到的地方,拉拢荣太后了。   崔妩不禁开始思索和崔珌合作?的可能,让他?重新回到赵琰身边,与谢宥分庭抗礼,未尝不可。   要么自己亲自和谢宥斗,要么让崔珌上去,等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再虎口夺食。   不过崔妩一向抵触崔珌,更担心他?一人坐大,让崔妩始终未能下定决心。   可不给崔珌可靠的好处,他?愿意当这个马前卒吗?   仔细想想,也不必非得求他?答应。   赵琰本就有意重用崔珌,碍于她才将人打发了,自己主动在他?面前原谅崔珌,劝他?重新重用此人,既能在赵琰面前讨个好,也能逼崔珌自己出来。   要是崔珌一请不受,二请再不受,那他?就可以永远滚出朝堂了。   要是崔珌出来了,一面找机会引发二人之间的矛盾,让谢宥顾不上对付她,另一面找谢宥“朋党”的麻烦,把谢宥的信誉打下去,让他?不受赵琰信任……   崔妩想得脑子滚烫,吩咐下人端上淋了浆的冰酥酪。   吃了几口酥酪,崔妩终于舒服了,长吐出一口气,晃着勺子看眼前波光粼粼的池子。   对面妙青脚步轻快地跑过游廊,给她带来了徐度香的消息。   倒不是徐度香自己凑上来,而是崔妩让人盯着谢宥,一有动静,立刻跟她禀报。   这两个人正?好就撞在一起了。   “你说?徐度香求谢宥还他?清白?”崔妩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妙青用力点头?:“是,此人从画院被押进大理寺,见到刚任大理寺卿的三郎君,扯着郎君的衣摆求的。”   这厮生?下来的时候脑子是实心的吗?   “什么时候的消息?”   “才一看到就来知会公主了。”   徐度香此人空有皮囊,软弱怯懦,能犯什么案子?   崔妩忍不住有些?好奇,谢宥自诩秉公无私,徐度香若是清白的,他?会竭力去查明真相,还徐度香公道吗?   她当机立断:“走,咱们看看热闹去。” 第112章 女尸   大理寺中确实有一出热闹, 谢宥刚上任,碰到的第?一桩案子就是徐度香的。   这种?小案原不需他接手?,而且这大理寺卿只是挂名, 真正在底下办事的是少卿、寺正、主簿们,谢宥今日来?大理寺不过?走?个过?场,以后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天料到这冤家路窄,才进了衙门,徐度香就被捉进来?了。   此人?不知如何衡量的利害, 一见到他,就扑了上来?, 口口声声求谢宥救他。   “我没?杀过?人?, 真的冤枉啊!求大卿还我清白!”   谢宥有些?无言地?看着徐度香,他求天求地?求菩萨都行,怎么会求到自己面前?   在崔家留他一命,他当真以为前怨尽释?   徐度香脑子也不清醒,听到有人?口称“大卿”,赶紧扑过?去求情, 一口气求完他抬头看,才知道来?者是谁,顿时呆滞住。   此刻两人?面面相觑,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谢宥也看明白了, 徐度香求情的时候根本没?看清他是谁。   他想说此案该怎么查便怎么查, 但见徐度香,又不免想到此人?和公主旧日的牵扯, 知道他如今在画院, 不禁猜测是不是借公主的势力,还有母亲口中的“年?轻男子”, 难道是他?   还有此案,会不会也与公主有关?便是无关,往后也难保她不插手?,左右真相。   将事不关己的话?按下,谢宥问向身侧主簿:“他犯了什么案子?”   大理寺主簿道:“护城河中出现?了一具暂不明身份的女?尸,有些?线索与此人?有关,就将他捉来?了。”   画院画工享朝廷俸禄,大小也算个官,这案子就丢到了大理寺来?。   “走?吧,去看看。”   徐度香惶恐不安,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画师,势小位卑,谢宥要是刻意冤枉陷害他,他该怎么办是好??   谢宥刚到仵作房,才等仵作将尸首搬上来?,外头就传起“公主驾到”的声音。   来   ?得竟然这么快,谢宥看向门口的眼睛夹风带雪。   崔妩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仵作房中。   “寡居”就是有这个好?处,她住在宫外,没?有婆婆妯娌拉拉杂杂一大堆人?,更无未嫁女?的规训,到处乱跑也没?人?能管她的事,痛快得很。   可让她“寡居”的那位面色似乎不佳。   见她来?得如此及时,谢宥更笃定二人?还有牵连,所谓马车同?乘的男子,看来?是眼前的徐度香无疑。   崔妩含笑的脸看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是来?吃席的。   元瀚忍不住阴阳怪气:“公主来?得可真及时啊。”   她施施然道:“关心一下旧情人?嘛,应该的。”   谁也不知道她口中的“旧情人?”说的是哪个。   元瀚则被她的直白噎住,瞪着眼睛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徐度香眨了眨眼睛,公主说的难道是他?   毕竟她虽与谢宥和离了,但也不算很旧……自己才几年?陈的,才称得上一个“旧”字吧。   期盼的眼神?看过?去,公主能不能救救他呢?   那头掀开盖尸布的人?手?一顿,谢宥沉下脸,继续缓缓将白布掀开。   崔妩很及时地?跟他站了过?来?,他看了贴近的人?一眼,没?有多管。   白布一掀开,腐臭味更加浓烈,逼得她赶紧捏住鼻子退了两步。   这是一具腐尸,浸在水里久了,浮肿得厉害,五官肿得看不清,四肢却腐烂得能看到白骨。   找到尸体?时衙差只做了简单的检查,现?在仵作要将尸体?做更精细的解剖,一旁还配了个小厮,将器具递给他。   崔妩顺着递器具的手?看去,怪道这手?柔细,原来?是个女?子,这实在是少见。   “你认识那具尸首吗?”她又扭头问徐度香。   徐度香赶紧摇头:“这尸首我还没?看过?,但是公主明鉴,小人?从不敢杀人?!”   “那你知道什么可要跟三郎君好?好?说,一句别瞒他。”   “是是,公主殿下,我一定老实,但求您也救救我,我真没?有杀人?,你一定是知道的!”徐度香扯了扯她的裙角。   不知为什么,崔妩总觉得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抬头看了一圈,那道目光又消失了。   她继续敷衍徐度香:“三郎君秉公无私,你要真没?杀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二人?只是低声说话?,并未叨扰他人?,谢宥指节轻叩在木板上,声音突兀。   崔妩抬头,就看到谢宥微蹙着眉心,眼底一片冷然。   这神情在他脸上很是难得,也是崔妩第?二次看见,很克制的……不耐烦。   这个人?生气了。   巧了,她就是故意来?惹他生气的,崔妩心里乐开了花。   “将徐度香先带出去。”他吩咐道。   崔妩睁着疑惑的眸子:“不该让他认尸?”   谢宥说得简短:“防备你们串供。”   这是什么道理。   崔妩也无所谓,只问:“尸体查得怎么样了?”   她就站在谢宥旁边,探出的脑袋不慎贴到他的手?臂,团髻边的金钗戳到他的下巴。   “哎哟,撞到你了?”崔妩明知故犯,“我没?看见,给三郎君赔礼。”   谢宥摸了摸下巴微微泛红的地?方,抿了一下唇,道:“公主帮不上忙,不如先回去吧。”   颀长?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在眼前上下滚动了一下,崔妩含笑道:“三郎君不用心疼我,我不怕的。”   “不是,您在这儿阻碍下官查案了。”   “说不定我能提供点什么线索,毕竟这位徐画工在季梁城就认识的人?不过?两三个,我可算个旧故,三郎君你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是旧情人?。   谢宥淡淡瞥了她一眼。   崔妩微微歪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能起作用,不过?眼下似乎有点收效,又似乎没?有。   “那就请公主在一旁稍候,等下官问讯。”   语气冻得人?一激灵,元瀚都察觉到了不妙。   崔妩反而舒服了,指尖戳戳他心口:“好?,三郎君查验完,一定也要好?好?审问审问我。”   说完乖乖坐到乌木椅上去。   看到这出好?戏,旁边的人?各自交换着眼神?,谢宥仍旧四平八稳,似乎并未被莫名的状况打扰。   他在一旁看仵作验尸,崔妩就看他。   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秀逸如玉的脸,真奇怪,她不明白,怎么谢宥对自己越冷淡,她越想凑上去呢。   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以前也不是没?享受过?,自己就不会腻吗?   那边仵作从头到尾检查完了,认真写下验尸结果。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明显,趁此当口,谢宥终于转过?脸来?:“公主是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那你看什么?   谢宥没?问出口,但崔妩好?像听到了,撑着脸低声道:“只是觉得三郎君不拿正眼瞧我的时候,格外好?看。”   如此明目张胆的打情骂俏让仵作房里咳成了一片。   崔妩捂住了口鼻,嫌弃望了一圈:“咳什么,有病就全出去!”   “咳……”   元瀚也咳了一声,默默站在二人?之间,把崔妩的视线挡住。   他发誓,就算丢了自己这条命,也绝不会允许这妖女?再把他家郎君骗到手?!   九命狸猫都遭不住她!   “元瀚,本公主命令你站到门外去。”崔妩指名道姓,使人?无法装聋作哑。   公主发话?,没?人?敢不从,元瀚再不服气也只能乖乖听话?。   人?赶出去,崔妩也看够了,去瞧尸检的文书,却先一步被谢宥拿起来?了。   她也不介怀,脑袋贴在他的肩头,跟他看同?一张,这一回谢宥知道偏一下头,避开了她头上的“凶器”。   “没?查出是什么身份吗?”崔妩问。   谢宥摇头:“看衣衫是平民女?子,只能查一查与徐度香有过?来?往的女?子。”   说完看了她一眼。   崔妩如常发问:“那是凭什么证据把徐度香抓了?”   仵作指道:“这人?四肢,骨头上都刻了字。”   刻了字?   她好?奇地?去看,可又不自己去,还拉着谢宥一起上前,就从他身后探出脸看,一副害怕尸体?的样子。   要不是在春安县时,看她在堆满尸体?的大堂中谈笑风生,谢宥就要信了她此刻的装模作样。   “徐、度、香。”   崔妩读着尸体?腕骨上刻的三个字,拉着谢宥当“盾牌”转了一圈,四肢都刻上了这个名字,莫名让这具女?尸多了一分诡异。   怪不得会将徐度香抓来?呢,原来?关节在这儿。   “让徐度香进来?。”谢宥终于吩咐。   人?被带进来?了,谢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将崔妩微微挡了一点,这是个习惯的动作,他自己都没?发现?。   “死者可跟你说过?些?什么奇怪的话??”   徐度香疑惑地?问:“什么奇怪的话??”   “比如,一个喜欢你的女?子,说就算死了也会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这样的话??”   徐度香这句话?,脸色立刻唰地?惨白,谢宥和崔妩都察觉到了。   他或许不是凶手?,但一定是与某个女?子有了情债,才引发了这桩惨案。   这事她知道吗?谢宥回头看向崔妩。   看她干嘛?继续问啊,崔妩莫名其妙。   崔妩索性自己开口:“她四肢都刻了你的名字,你应该认识她吧?”   听到女?尸的骨头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徐度香的视线在尸体?上游移,谢宥眼神?敏锐,发现?他在女?尸的手?臂上多看了一会儿。   此人?言行举止很是奇怪,他一定认得这具女?尸……不,他在比对这女?尸是不是他所想那个人?。   “你是不是认识这具女?尸?”   “我……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不可能是……”徐度香语焉不详。   衙差将他抓到女?尸近前,让他认清楚。   徐度香仔细看过?,终于坚定起来?,大声说:“我不知道!公主,我真不知道,这人?我不认识!”   仵作擦着手?问道:“这女?子难道不是你的情人??”   “不是!”徐度香断然否认,“我没?有什么情人?!”   在仵作房不好?问供,谢宥开口:“先将他押进监牢,另做审讯。”   被拖走?的徐度香还在喊着:“公主,求您救救我,这人?我真的不认识!”   崔妩没?有反应,而是陷入沉思?之中,从进屋起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原因到底是什么,她找不出来?。   徐度香暂作收押,她索性也要离开大理寺。   “公主不替他求情吗?”谢宥道。   崔妩清澈回头:“为什么要求情,关我什么事?”   “那不是你的旧情人??”他微微歪头质问,还有点挑衅的意思?。   崔妩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啊——”   谢宥把这三个字记得真是清楚,他以为自己说的是徐度香?   崔妩顺水推舟,求道:“那就求求三郎君法外开恩,放了他吧。”   “他看起来?背着你有私情,疑似害了一位娘子的性命,公主还要为他求情?”   “三郎君说得也对,”崔妩皱起鼻子,很是嫌弃道:“此人?卑劣,我真该弃了此人?,没?事的,您慢慢查吧,不打扰了。”   拍拍他的脸,崔妩又是春风满面地?走?——   没?走?成。   因为谢宥拉住了她的手?腕,把人?扯了回来?,崔妩被拉得转过?身来?,和谢宥面对面,当然,她也承认自己多走?了一步,撞在谢宥身上。   谢宥按着她肩膀把人?扶好?,俯身道:“公主方才不是求下官审你?”   她笑得纯良:“玩笑而已,我就是来?看热闹的,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此案可能是情杀,说不得你也是凶手?,极度危险。”   谢宥语调放低,让听的人?心脏悠荡个不停。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崔妩顺势揪住他的袖子,凑在他耳边恳求道:“审问可以,谢三郎君可别对我动刑,若是想动,得您亲自上——诶!”   话?没?说完,就被谢宥扭向了另一边,崔妩愣愣面对着大理寺的大门。   谢宥深吸了一口气,将她往前一送:“公主先回去吧,等审问过?徐度香,再请公主过?来?。”   说完,他就大步走?了。   崔妩一头雾水,这到底审是不审。   不过?她很无所谓,看完热闹就回府去了,刚下马车,正好?瞧见一队携箫抱琴的乐人?,面容穿着竟都有些?“谢宥”的意思?。   崔妩看得都有些?害怕了:“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府官说道:“是官家送来?的几个乐师,说是给公主解闷儿的。”   崔妩粗略扫了一眼,赵琰也真是投她所“好?”,不过?自己也没?痴情到这个地?步吧?   说是这么说,晚上公主府置了小宴。   崔妩在一众乐师的环绕下,酒喝得很不是滋味。   笙箫一起,嘴里的酒就苦涩了许多,这些?人?只能说很辜负乐师的名头,估计能找到有几分像的人?不容易,技艺什么的就不好?太多苛责,是她自讨苦吃了。   妙青很快将她从乐声中解救出来?:“娘子,大理寺那边来?说,姓徐的不见了!”   崔妩一下精神?起来?。   人?在大理寺不见了,那不就是劫囚?这事情可大了。   “三郎君请您过?去。”   她也不耽搁,略收拾了,很快出现?在大理寺。   结果去公主府送信的人?回来?,还在谢宥面前多说了一句:“当时公主府上正饮宴,没?有来?客,只是几个官家赏赐的乐师环绕着公主……”   果然崔妩一进来?,就带着一股酒香。   谢宥的视线飘过?来?,冷丝丝跟无数的雪粒儿往脸上扑似的。   崔妩往旁边一让,看她干嘛,又不是她劫的人?! 第113章 亲错   徐度香跑了, 除了派人捉拿、去画院蹲守,眼下只有一个崔妩可问。   崔妩这一回算是炸了茅坑看热闹,溅上大?粪了。   崔妩被谢宥带进了大?牢, 端坐在椅子上,喊冤道:“青天大?老爷,我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劫大?理寺啊!”   谢宥公事公办,端着冷峻的态度提起了笔:“从公主回到京城,与徐度香……总共见?了几次。”   崔妩道:“两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五个月前, 乔家瓦舍门口。”   五个月前……那就是她刚回京没多?久,乔家瓦舍门口, 岂不是在街上偶然碰见?的。   和谢宥的预想出现了偏差。   “当时你们说了什?么?”他追问更紧迫, 并开始寻找她撒谎的痕迹。   崔妩努力回想,对着油灯发呆了一阵儿,说道:“忘了。”   确实忘了,五个月之前的事,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大?抵就是以后不见?的话。   “说了多?久话。”   “两三句。”   “第二次呢?”   “就是这里, 大?理寺,你也?在场。”   谢宥抬头看过来,这没有道理,依照她所言, 那两个人并未有任何来往, 面首之事更谈不上,那共乘一驾马车的事……   谢宥脑子快, 将前后捋了一遍, 就知道是自己意会过了头,她也?不老实, 顺势搅了一通浑水。   “你口中?的旧情人是我,还是徐度香?”谢宥挑明了问。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崔妩好笑道:“你觉得呢?”   谢宥已有答案,不再?纠缠此事,继续问:“你既未将徐度香收为面首,那今日为何要替他出头?”   “谁说我为他出头,我不是劝他洗心革面,好好跟三郎君交代吗?”   谢宥沉下脸色,搁了笔,这厮就是来搅乱公差,惹他生气的,“你是故意过来胡闹的吗?”   崔妩反唇相讥:“你问我的话也?不像真心查案的样?子!”   先发制人那位脸不红心不跳,搁了笔道:“下官照章办事。”   “那敢情好啊,我也?很关心这个案子,才想过来盯着谢三郎君,别成个为了旧怨构造冤狱的昏官。”   “旧怨当初已经解决了,若他无辜,你不用担心,可惜此刻越狱,无罪也?变有罪了。”   “我不担心,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当着我的面不必隐瞒心意,我们已经和离了,我管不了你,凭你是公主,想保他也?不难。”   “是是,我在乎死他了。”崔妩翻了一个白眼。   谢宥偏头轻咳了一声:“徐度香进画院是不是你帮的忙?”   她摇摇头,“似乎是崔珌帮的忙,他进画院想来在我回京之前,你一查便知。”   “你和崔珌还有来往?”   “有啊,我写信让官家处置了他,结果他把信篡改了,才被赶到太常寺去。”此事没什?么好撒谎的。   “有关徐度香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对徐度香的事半点也?不关心,你爱怎么判就怎么判,结个冤狱也?行。”崔妩两手一摊,冷淡至极。   谢宥如实记录下她的供词。   崔妩道,“问完了,那本公主该回府了。”   “这么着急回府做什?么,先坐下吧。”   崔妩拖着椅子到谢宥桌子对面,敲桌子催促:“天色不早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谢宥老神在在:“我还在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   “还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盏油灯熬着,干瞪眼。   过了一会儿,她就知道谢宥在等什?么了。   照着徐度香这条线找,谢宥手下很快有了死者的线索,画院旁的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失踪了两日,已经上报季梁府衙门,衙差请了她家中?人来认尸,就是自家女儿无疑。   这家人以为画院浆洗衣裳和做饭为生,是以这家女儿和徐度香平日有些往来。   谢宥道:“现在该想的,就是死者死于自杀还是他杀。”   “仵作查不出来?”   “仵作查出是死于溺水,但她是自己下去的,还是有人推下去,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是与不是,凶手是徐度香的可能?极小?,那他为何还要跑?”   “死者不是他杀的,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许   越狱之举也?并非他主动。”   “若为自杀,徐度香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个人任再?痴情也?无法将自己的四肢刻上这样?的字,若是他杀,依照这女子的身份,杀人者才是徐度香真正忌惮的人,她做出刺字之举,很大?可能?是出于嫉妒,抑或警醒徐度香……”   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摸索起案情来,   崔妩说完自己推断,在谢宥眼中?看出了欣赏。   “笑什?么?”她搅乱他的笔。   谢宥一一再?摆好,“案子并不复杂,所以高兴。”   崔妩大?煞风景:“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夜色已经很深了。   对面的人笑意淡了:“怎么,挂念你府中?的小?宴?”   谢宥突如其来的一句,实在由不得崔妩不多想。   “你怎么知道我置了小宴?”   变得玩味的视线撩过他,崔妩手撑着下巴,似将一张芙蓉面往前送,媚眼如丝,百宝镯从雪白的腕上滑落。   谢宥垂在椅臂下的手动了动,道:“是传话的人所见而已。”   “三郎君既然知道,就不要坏我好事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嫌疑还没洗清吗?”   “没有。”   罢了,他是大?理寺卿,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崔妩调笑道:“你不会构陷徐度香不成,反来构陷我吧。”   “来人!”   这突然开口,崔妩往后一让,还以为要给自己上刑,结果片刻之后,谢宥将几壶酒,两只酒杯撂在桌上,“你想喝酒就在这儿喝吧。”   崔妩人抬手,只是点了点酒壶,“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有些事情没想清,只怕不时有话要问,所以,公主今夜请留在这儿,想饮宴,也?在这里。”   这个人真是——   崔妩嫌弃地推了推酒壶,“没有乐声,未免寡淡。”   “我让狱卒将要处斩的案犯押上来,抽鞭子给你听。”谢宥也?说起了玩笑话。   瞧瞧谁才是真阎王,崔妩倒吸一口冷气,“不必了。”   话既说尽,两个人一人看书,一人独酌,刑房里安静了下来。   崔妩原本在公主府就喝了一点酒,现在又?喝两盅,这个夜是彻底熬不住了,外头梆子声敲过四更,她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抱着酒壶。   谢宥俯视着她熟睡的侧颜,将酒壶取出,晃一晃,几乎是满的。   和离、公主、面首……这些词越想,谢宥眼底越发幽暗。   指腹摩挲过壶沿,他仰头灌了一口,在谢宥手上,一壶酒很快见?了底。   崔妩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手都有些麻了。   待睁眼时,一片阴影落在脸上,她还在蒙昧之间?,嗅到了酒气,还有那双近在咫尺,格外、格外好看的眼睛。   “你……”   刚张开的嘴,被亲住了,柔软的舌尖在试探勾绕,再?一点点吻出唇瓣的潮痕。   在跳动的心霎时有被握住掌心的感觉。   那颗心不规矩,握住了仍在突跳。   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的,崔妩瞪大?了眼,手搭在谢宥上臂,刚要推又?犹豫了。   这艳福不能?不享吧?   可这略微带拒绝的暗号让谢宥抓住了,他的双臂围拢上来,消弭了两人的距离,崔妩宽大?的衣袖被带着卷到后腰被他一起揽住。   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崔妩不管了,相隔大?半年?,她想从与谢宥的亲近间?获得愉悦感。   “阿宥——”他轻声唤他。   可这一声,如石投水,激起他的理智。   “我……亲错了。”   谢宥说话声嘶哑,呼吸里也?都是酒气。   他怎么冲动到这个地步?   怪他端详得太久,看到她睁了眼,一切杂念都抛到了脑后。   “亲错了?”   崔妩呆住,登时眉毛倒竖,揪住他的衣襟,“你原先想亲谁?”   招面首、与人同乘……谢宥看向?别处:“公主何必还在意这点小?事。”   崔妩愣了一下,她回过味儿来,笑道:“哦——你说得也?是,我自己就荤素不忌,确实不必在意这点小?事,要继续吗?”   见?她满不在乎,谢宥问道:“这酒是不是后劲儿太大?了?”   “大?概是吧……”   呼吸又?扯近两人,彼此的视线在对方?眼睛和唇上来回地流连。   正欲吻上,他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   谢宥离开了,亲得软烫的唇擦过崔妩的面颊,崔妩自沉浸中?睁开眼睛,尚不够清醒。   周身一轻,他已起身。   崔妩隔着他的肩看向?门口,一个狱卒在门外,想进来又?不敢进的样?子。   谢宥是想将她挡住了,但耐不住公主在这儿的事,整个大?理寺都知道,挡了个寂寞。   谢司使?和司使?娘子,不!公主和前驸马这是要破镜重圆了呀。   清晨的困倦一扫,狱卒精神抖擞,已经在想把消息第一个告诉谁了。   “什?么事?”   狱卒小?心答:“外边天亮了,殿下和大?卿忙了一夜,也?该回去休息了 。”   夏时天亮得早,狱中?没有天光不知时辰。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一夜,崔妩左右看看,发觉自己是躺着的,还垫着谢宥的官袍。   鸡鸣时分?,崔妩捂着红通通的嘴走出大?理寺的门,上了步辇。   二人在大?理寺狱做的好事很快不胫而走。   —   回府思来想去,崔妩还是见?了崔珌一面,她还想再?探探口风,还有徐度香的事也?要问一问。   “安琉公主的事你解决得如何了?”   这一耽搁可就是五个月。   崔珌摇头:“有些麻烦事。”   他很难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若说出来,指不定反被崔妩拿捏住,也?算他倒霉,遇上了一个、不,两个疯子一个窝囊废!   难道见?他皱眉,崔妩好奇:“是什?么麻烦事?”   崔珌却不开口,只道:“你知道安琉公主的身世吗?”   崔妩摇了摇头。   她果然不关心,崔珌无奈笑了笑:“她生母出身低微不得先帝喜爱,又?兼早逝,安琉公主便被一位修媛养在膝下,但那修媛没多?久也?病逝了,宫中?便有了她克母的流言,   之后没有人开口要养她,渐渐也?不大?有人记得这位公主,她就一个人在深宫里不声不响地长?大?,到了年?纪才有人在陛下面前略提了一嘴,给她赐了婚。”   看看赵琰再?看看玉琉公主,原来母亲得不得宠,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先帝将安琉公主下嫁你,算是看重吗?”   “于我的家世而言,能?娶公主就是看重,就算只是一位地位不显的公主。”崔珌指腹慢慢摩挲着。   “虽然不好解决安琉公主,但我们未尝不可以,”   “公主想我怎么样??”   “我想……你或许可以重新回到官家身边,咱们先把谢宥辖制住。”   勾搭归勾搭,崔妩可不打算手软。   崔珌也?听到了二人纠缠不清的事,他逼近身子:“你与谢宥和好了?”   “未曾,谈崩了,外头的消息都是假的,当时他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晚上做梦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她一面说一面捂着心口,憾恨极深。   崔珌细想也?觉得谣言做不了数,那夜崔妩从藻园离开,失魂落魄不像假的,谢宥心怀天下,又?难得捡回一条命,也?不该是耽于情爱的人物。   他拉住崔妩的手:“所以你想让阿兄做你的刀?”   拉着她的手,还自称“阿兄”,崔妩实在不知道崔珌是不是就图这一分?刺激。   她强忍着恶心,将手抽出来,笑道:“你不是也?憎恶他?”   崔珌抓紧不放:   “我怕我这样?做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谢宥斗倒我,要么我斗倒他,再?被你鸟尽弓藏。”   “你难道就此彻底放弃高官厚禄了,人人都在冒风险,我也?在冒风险,不可能?有彻底稳妥的路。”   崔珌起身绕过桌子,朝崔妩走近。   原就是位风流俊逸的公子,双目朝露一般,只要来见?她,崔珌必整理仪容,穿戴格外讲究,   此刻身着的青叶暗纹常服,如招来春光裁就,如玉山上行。   俯身撑着她的椅臂上,崔珌说道:“我想要高官厚禄,但是现在公主还给我的是块烫手山芋。”   所以我得先得到你。   又?淡淡的苏合香,织就了一张网,要困她入其中?。   崔珌步步紧逼,崔妩却含糊其词:“说来说去,你怪我没有诚意?”   “阿妩有吗?”   崔妩捏着他的下巴轻晃:“阿兄,你既没将安琉公主的事办好,得个光明磊落的身份与我往来,更不能?解我心头大?患,我也?没看到你的诚心在哪儿。”   “那我们就兄妹齐心,一起解决了这公主,再?解决谢宥,好不好?”   二人相视而笑,谁的眼里都没有真心。   这厮没托举她上岸就想拉她下水?   杀公主?   那是多?大?的罪名,万一走漏了风声,满朝野的唾沫都能?将她送进大?牢里去,废为庶人都是轻的。   “徐度香是不是你送进画院的?”   崔珌撒了个谎:“我做局害他差点死在谢宥手上,当然要补偿他。”他也?不得不撒这个谎。   “那劫持他离开牢房的人就是你了?”   “你要帮谢宥来查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担心你呢。”   “那阿妩不必担心,此事绝与我无关。”   见?完崔珌,崔妩没有轻松,反而对这条滑不留手的黄鳝提防更重。   如今四面掣肘,崔妩暂时想到的突破口只剩庆寿殿里的娘娘了。 第114章 现实   崔妩只能平日里?多去过?问?一下老父亲的感情生活。   “你?与娘娘如今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自跟进宫被赶出来, 方?镇山就没机会再去见她?。   临走时他还问?过?往后?要怎么见她?,荣太后?说可以给宫中采买送信,转到她?手下女官手中。   可方?镇山一连送了几?封信, 都是石沉大海。   现?在看来,这法子是哄他走的。   崔妩不明就里?,不是说有戏吗?   “你?是不是太凶了,改一改自己粗鲁作?风吧,把娘娘好好哄一哄, 我看你?身板比起先帝强多了,这样……要是还有机会, 你?这样不经意地, 把胳膊还有这个腹肌露出来,但是别太明显……”   方?镇山听?得头?皮发麻:“你?别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没自己的事干吗?”   崔妩眼下还真没有,揪着他的袖子可怜道:“阿爹,你?从前不是总怪我没待在你?身边长大,女儿想陪陪你?, 你?还不乐意吗?”   “你?个没有便宜不起早的东西,我能信你?的鬼话,去去去!”   对于方?镇山的态度,崔妩很有些担忧。   他不会被娘娘策反了吧?   为了探清情况, 一别多日, 崔妩又壮着胆子回了庆寿殿。   荣太后?那视线从她?进殿就挂她?身上,崔妩心虚地挪近了座儿, 拉住荣太后?的手:“娘娘, 女儿来给你?赔礼了。”   荣太后?拍开她?手:“你?真觉得自己有不是,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来。”   “我就是想一家人团聚一下, 明明我们都在京城……我就不能有一个家吗?”崔妩伏在她?肩头?,委屈地小声嘟囔。   荣太后?也无奈,摸摸她?的头?:“说你?聪明吧,还是有几?分天?真,阿爹阿娘跟你?是一家人,咱们团聚了,留你?弟弟一个人该多难过?,眼下大家伙各自安好,就已经足够了,咱们要知足,别惹他不高兴。”   可崔妩要的是各自安好吗,她?是要拉拢荣太后?。   她?随即点头?,小声问?她?:“那你?觉得阿爹现?在怎么样,跟你?记忆里?头?有没有差别?”   荣太后?回想了一阵儿,垂目笑道:“有些差别,但差别又不大。”   还是吵吵闹闹,咋咋呼呼的,也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这二十年的分别,荣太后?也很遗憾,要是他们只是信阳一对寻常夫妻,把二十年日子慢慢过?,未必不比宫里?好,这些年,她?把先帝当上官,揣摩讨好,和其他嫔妃争夺宠爱,也不是不累。   只是如今牵绊太多,说什么都不可能了。   “你?觉得我爹俊俏吗,是不是现?在威武些?”   荣太后?但笑不言。   崔妩被她?笑得有些难过?:“我看阿爹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结果过?几?天?他就不大说话了,心事重重的,阿娘,书?舍那次,是不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意识到此事,荣太后?笑意淡了。   “可我不在那儿。”崔妩悲伤道。   “我们一家三口,从没有真正待在一处。”   这句话触动了荣太后?,她?眼睛立刻有些红。   崔妩继续发挥着她?的口才:“就隔着那一道宫墙,打开门就能看见,为什么咱们所?有人要看他脸色……”   “琰儿已经是皇帝,就是我,也不能对他管束过?多,融儿,你?要明白,帝王的尊严不容有损。”   说曹操曹操到,殿外一片行礼声,珠帘飞荡,赵琰气冲冲进来了。   这不是什么陌生的场面,荣太后?和崔妩早已见怪不怪。   荣太后?朝里?眨了眨微红的眼睛,不想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   “谁又惹你?了?”她?朝赵琰伸手。   赵琰登基年纪到底太小,历练不够,更年轻气盛,常与老臣发生冲突,这不是新鲜事。   理政时,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他着实想不通,不明白好好的命令下去,为何收效甚微,那些老头?说话也弯弯绕绕的,不肯给个明白话,只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有什么不行!   真是令人火大!   这一次触他霉头?的人,是谢宥。   “这个谢宥,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吗!”赵琰振振有词,“赈灾不就是拨银子卖粮食煮了发下去,到底有什么难的!底下派粥的官员没办好我还不能斩?谢宥说那是忠臣,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为了这连年的、这处那处不断的灾祸,我减少?了多少?皇室的享乐,宫城里?多久没有马跑出去了?就这样,还得不到他一个‘好’字!我在帝位上再日夜操劳,鞠躬尽瘁,动辄也是天?下不满,坐来何用!”   说到恨处,他气呼呼地拍案。   果然才十三岁,还是想要表扬的年纪。崔妩暗自摇了摇头。   荣太后?也有些无奈,自己这儿子的治国才能似乎平平,将?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了些,这靖朝官场,上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个个都老奸巨猾,扛事担责他们不敢,故而话说得云里雾里,抢功扬名倒是会争抢。   无论哪朝哪代?,大公无私的忠臣良将?都是少?数,也多不得皇帝喜欢。   不过?今日发怒的对象是谢宥,荣太后?不得不劝一劝:“老臣把话说得含糊,难得这次谢宥把话说明白了,怎么官家还生气?   他在下边看得明白一些,赈灾运粮牵涉官员颇多,便宜好处私下就占完了,会被推到前面担罪待斩的,就是那个既没占便宜,也真想救人的。”   这话谢宥也说了,但从荣太后?口中说出,赵琰才听进去:“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落我面子,当我是什么无知小儿吗?”   “谢司使修心不修口,官家多敲打些,他就知道分寸了。”   崔妩在一旁默默喝茶不吱声。   谢宥这样子撩虎须,不会还不用自己出手就倒下了吧?   赵琰长得像荣太后?,却出落个先帝一样的性子,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物?,喜欢的人犯了错,讨厌的人即使没犯错,也会找由头?贬低远离。   而且政令下达总是简单粗暴了些,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让命令出现?收效,甚至有点不顾一切。   开辟南面官道时,便于驻军和运送辎重,百姓也能用上,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可惜经过?某处时,被几?个村的百姓联手抵抗,因为路过?的地方?会截断他们的水源,几?村的人无以为继。   得知消息的赵琰不顾老臣的劝阻,让武将?扣拿了几?村百姓,结果村中老弱妇孺堵在官道上,逼官兵放人,武将?却受命绝不相让。   这一次冲突严重,加之修路的石头?滚落,杀死的砸死的百姓几?十   人,还多是妇孺孩子。   原本该好好商议补偿或改道,在皇帝强硬的命令下,酿成了一出惨案,受命的武将?还升了官。   官道确实能继续修,也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但消息没压下,传遍了西南,颇损失民心,传回季梁,更是朝野哗然。   可惜人命不在赵琰吝惜之列,他只要干脆利落,总归是个血溅不到眼前就不会去细想的人物?。   当时消息到达庆寿殿时,荣太后?沉默了许久。   但她?也不能劝得太多,怕会引赵琰逆反,也怕人说她?要垂帘听?政。   忠言逆耳,她?说难听?的,就有无数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说好听?的,到时儿子只怕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实是一件两难的事。   “姐姐,我说谢宥的不是,你?怎么也不劝劝我?”   赵琰看向闷不作?声的崔妩。   他当然也听?说了二人在大理寺刑房的事,看来姐姐对谢宥还是旧情难忘,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能走到一起。   崔妩道:“正事该如何就如何,我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那谢宥和我,你?站哪一边?”   “谢宥是谁?哪有我聪敏机变,治国有方?的琰哥儿厉害,无论何时,我都站你?这边。”   赵琰颇为满意,玩笑道:“那要是来日谢宥请旨复你?二人婚约,我可不答应了啊。”   “行,陪你?一辈子又何妨。”   发完牢骚撒完娇,赵琰心情好了很多,吩咐午膳摆在庆寿殿里?。   等赵琰走了,荣太后?道:“你?弟弟在宫城里?长大,不懂民间疾苦,长大了更是难有体悟,平日里?还需要你?多跟他说一说民生不易。”   崔妩忙摆摆手:“我可不敢多嘴!”   好像提一两嘴国政是什么洪水猛兽的事。   荣太后?笑了笑:“你?不懂这些也好,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若有机会就多与谢宥来往,二人重修旧好也是美事一桩,他是诤臣,多为你?弟弟巩固住谢家这个肱骨。”   在大理寺的事她?也听?了一两耳朵,先前虽有误会,但看起来小夫妻俩还是有感情的。   “还拉拢肱骨,”这话荣太后?从前就跟她?说过?,崔妩玩笑道:“若有一日,琰哥儿的江山要我和亲的塞北,娘娘你?难道还要赶我去和亲不成?”   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间,恰如此刻——   她?的玩笑话没有被接下去。   崔妩疑惑看过?去,触碰到的是荣太后?冷静克制的眼睛。   她?的态度仿佛是承认,她?真的想过?这样的事,不管是臣下还是外邦,女儿既然当了公主,自该为家国大计舍身。   崔妩的笑意渐渐散去。   荣太后?就迟了这么一刻,才说道:“我自然不愿意你?去,这内宫还是有待嫁公主的,无论如何,阿娘都会保住你?的。”   可是这话接得晚了那么一会儿,就显得没那么真心。   对面的女儿还是不说话。   荣太后?心中暗悔,讲起了道理来:“我的儿,这就是公主的职责,享百姓供养,就得做出牺牲,但这是对外头?的说法,自家人面前,阿娘不会让你?担这些责任。”   崔妩低垂着头?,自己才回来多久,她?儿子不是打小就受供养吗,怎么卖身的责任就落她?身上?   儿子是皇帝、女儿做公主……各自的作?用是什么,荣太后?分得清清楚楚。   想通了,崔妩转头?静静端起茶盏:“娘娘想得比我清楚,还有什么是我需要想的呢。”   女儿过?于冷静的话,让荣太后?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说对。   这种时候说真话讲道理做什么,一个玩笑罢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自己一碗水没端平,还说了出来,怪道女儿难受。   拉着她?的手,荣太后?苦口婆心道:“是娘说错了,这么艰难找你?回来,哪里?舍得再把你?送走,所?以才劝你?多与谢宥来往,或是选京中其他高门,一世留在京城,我和你?弟弟也会护好你?的,你?不要乱想,好不好?”   不是在外和亲就是拉拢朝臣,崔妩莞尔。   在太后?和皇帝眼里?,她?既然享受过?公主的权势富贵,就要拿出一点用处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崔妩当然不生气,一家人算得清清楚楚,各自明白自己的用处才好。   “我知道了。”   母女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坐着,说了几?句话,荣太后?要留她?晚饭,她?婉辞了。   走出庆寿殿,崔妩眼底温情散去许多。   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坐皇位,女儿用身体为儿子巩固的皇权,谁都会这样安排。   可凭什么不是他赵琰去卖呢?   —   一回公主府,她?就去见了方?镇山。   “先前的事……就算吧。”   崔妩发现?荣太后?不是那个突破口,她?虽顾念感情,但不会轻易动摇。   女儿态度突变,方?镇山不能不问?:“是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性子跟我很像。”   崔妩对自己的本性心知肚明,也不能再奢望荣太后?倒戈,那阔别二十年的感情就算残存,也抵不过?江山帝位。   方?镇山看着女儿凝重的面色,道:“既然进了京城,万事就听?你?自己的决定吧。”   崔妩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如此也好,进出宫禁到底危险,既然注定没有收益,你?早日去陈留更安全,只需等我消息就是。”   “方?定妩,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他观察良久,才问?出这一句。   在阿爹的注视下,崔妩撑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肩膀,露出再藏不住的懊恼。   “只是有些算计落空了,谢宥和崔珌二人并?未遵照所?想消失,我不得不担心很多事,更难弥补因他们出现?的变故。”   人不可能总是倒霉,可崔妩却结结实实摔了两跤。   若早知道,她?打死都不回季梁。   方?镇山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脑袋:“一切还未晚,你?安心当个公主,也能过?上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日子。”   一招错,满盘输,这条路成功的机会本就渺茫。   崔妩摇头?:“不,要是不为皇位折腾,那明日死,和几?十年后?死是一样的。”   过?着富贵,但看赵琰脸色的日子,小心应对他每句话,揣摩他心思,变着花样讨好他,或是担心某一日,荣太后?为了巩固弟弟的江山,劝她?为了大局,嫁给哪个文臣武将?,抑或出使和亲。   崔妩实在没兴趣过?了。   见她?意志不改,方?镇山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女儿既有决心,他这个当爹更要拿出魄力:“好,你?放心大胆去干吧,我的种怎么都不能比狗皇帝的差,就是不成,你?爹也有一颗脑袋陪你?!”   话刚说完,女儿突然就抱住了他。   方?镇山僵愣住,对这个拥抱有些尴尬,却没动。   很快意识到女儿大概是在外头?受委屈了,大老粗话也不会说话,只一言不发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背。 第115章 女儿   从?方镇山处回来?, 崔妩悄悄擦了?擦眼睛,回屋就倒在了?迎枕上。   枫红指挥着侍女们将头顶的联珠帐取下来?,换成了?翠绿的青莲床帐。   如今正值暑热, 新帐子用眼睛瞧着都凉快。   可崔妩凉快不下来?,她还在想着出路,想得冰鉴都散不去心口?的热。   谢宥这人杀又杀不掉,忘又忘不了?,格外棘手, 崔珌……可以说谈崩了?,荣太后……性子简直跟她如出一辙, 顾念感情, 但一涉及大事,谁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崔妩卧那儿发呆,她眼下该怎么办好呢?   总不能只?靠王娴清那步棋吧,还不一定靠得住,难道?自己真?要剑走偏锋,置之死地而后生?崔珌反正是?不中用了?, 该怎么找机会把他不声不响地解决掉呢?   想着想着,崔妩睡起了?午觉。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昏昏沉沉的崔妩突发妙思,喊道?:“妙青, 我觉得脑袋有   点烧, 你来?摸摸是?不是?病了??”   妙青赶紧过来?,仔仔细细摸了?一轮, 狐疑道?:“没有啊。”   “有啊, 烧得很厉害。”崔妩中气十足。   “不是?吧?”   妙青还摸了?摸自己额头。   “就是?,你把消息传出去, 就说本公主被那具白骨吓病了?,烧得胡言乱语。”   崔妩心里两个打算,端看来?探病的人是?谁。   消息一传出去,探病的帖子雪花似的就飞上了?门,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烂了?。   毕竟是?今上最宠爱的卫阳公主,到哪儿都不缺殷勤讨好的人,谁都怕没机会在公主跟前献媚。   可惜来?的都不是?崔妩期望的人,她咬咬牙,又装了?两天的病。   这么大的动静谢府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谢宥刻意派出暗探去查过。   “府上虽请了?医正,但并未熬药,生病之说想来?是?假的,不过……公主的屋中不时有孩子的哭声隐隐传出。”   孩子……的哭声?   谢宥执笔的手停下,抬头看去:“可知那孩子什么来?历?”   “不知道?,属下听?府里人说得含糊,只?说不是?公主的,但是?哪位亲戚的却不清楚。”   “那孩子多大了??”   “约莫两三个月吧。”   谢宥在心中快速的默算了?一下日子,怔愣住了?,一个念头控制不住要破土而出。   会是?这样吗?   不会吧……   —   装病了?三日,躺得骨头都散了?,此刻崔妩撑着脑袋在床上发愣。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来?看她啊?   她等的人是?崔珌。   崔妩还在枕下藏了?匕首,只?等着崔珌得到消息,登堂入室。   到时她勾引崔珌,让他放松警惕,在一刀将人给?杀了?,到时在赵琰和荣太后面前哭诉,只?说他趁她病弱,意图不轨,自己才将人反杀了?,反正崔珌对她心怀不轨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崔珌一死,崔妩要对付的就只?剩一个谢宥,形势就简单许多了?。   可惜事与愿违。   这厮平日那般殷勤,怎么这时候不上道?呢,崔妩又不能主动去请,不然这出“意外”就刻意了?。   就算崔珌不来?,谢宥那边怎么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是?来?的是?谢宥,那又另有说法?了?。   她堂堂卫阳公主,先是?看了?女尸,又让谢宥审问了?一整夜,这个病怎么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这冤家都该来?探病吧?   何况那天他擅自亲了?自己,还没给?她一个解释就走了?,这算什么道?理?。   占她便宜?   自己现在病了?,不正是?他占便宜的有一个好机会?   不错,崔妩另一个算计就是?,要是?没等来?崔珌,谢宥来?了?也行。   他到底能不能策反,谁也不知道?,经过刑房那一夜,崔妩摸到了?一点苗头,想着多少要试一试,要是?不行也不吃亏。   荣太后这个东边不亮,谢宥这个西边万一亮了?呢。   况且崔妩并未奢望谢宥真?的投靠自己这边,她只?是?想跟谢宥和好,就算他不愿意,也要营造一个假象,让外人以为他们和好了?。   将两个人的名声绑在一起,顺道?有借口?插手他的事,或是?借他的名办自己的事,总归有利无害。   要问为什么不杀谢宥,当然不止舍不得,也是?因为他武功绝顶,轻易就能反杀了?自己,崔妩还没活够呢,就算真?能杀掉,在赵琰和太后那儿也解释不通,毕竟他们俩怎么也用不上“非礼”这两个字。   可惜,这场的病被她算计得精妙,结果两个人却一个都没来。   崔妩从紧张忐忑等到气急败坏。   完了?,季梁这块地方风水和她犯冲,谋划的事情就没成过!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日,到了?晚上,公主府主院的屋顶之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谢宥原本并不想来?,可挡不住那个念头不断催动,最终出现在了?公主府。   他独自在屋顶站了?许久,也听?到了?屋中,确实有孩子的哭声。   “噢——乖啦,不哭不哭。”   和那声音一起的,是?阿妩温柔地哄劝孩子的声音。   在听?到的那一刻,谢宥的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狂跳起来?,恍惚了?一瞬间,若不是?扶住飞檐,他只?怕要马失前蹄跌下去。   下屋顶时还微晃了?一下,待站稳了?,就看见窗上映着的影子。   她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这场面给?他带来?的触动从?未如此真?实过,只?需看一眼,谢宥就什么计较都没有了?。   —   说来?也巧,王娴清的女儿正好就在崔妩的屋子里。   也不是?崔妩想把孩子抢过来?养,而是?王娴清生病了?,怕过了?病气,才把女儿送过来?几日。   崔妩的屋子大,东西连着五个房间,多一个小孩和奶娘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小娃娃生得可爱,浑身哪哪都香软胖乎,崔妩将她放在床上,轻轻地这戳戳那捏捏,爱不释手地跟她玩了?好久,还埋脸吸了?一把,鼻尖蹭来?蹭去。   可玩了?一会儿,娃娃不乐意了?,哇哇地哭。   崔妩还以为自己动作重了?,她有点慌,把孩子抱着走来?走去,“不哭了?,噢——乖呀……”   奶娘闻声走了?进来?:“小宝儿这是?玩饿了?,公主请给?我吧。”   玩到孩子累了?,奶娘抱她在隔扇边睡下。   崔妩令人也吹灭了?自己屋里的灯烛,不要晃了?孩子的眼睛。   她白日睡得太多了?,眼下正对着帐顶发呆,考虑要不要再多装一日。   屋中灯火黑下,孩子在里屋睡得香甜,门却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是?谁来?了?!   崔妩马上就瞧见了?视野之内多出来?的月光,手悄悄摸向了?枕下的匕首。   可房门外的月光照见官袍的一角,将入户之人的影子拉长。   在分辨出那件官袍和来?者身形之后,崔妩立刻就认出了?来?人,再仔细一想,能越过重兵进她屋子的,除了?他还有谁。   阿宥真?的来?看她了?!   虽然有些措手不及,崔妩赶紧躺好,平缓着呼吸,同?时眯缝着眼睛偷看他什么时候走近。   她心里头不禁抱怨,要探病敞亮上门就是?,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吓她一跳。   正满心期盼着,可人影靠近自己之后,并未停留,而是?却越过了?自己的床帐,往最里边走去。   崔妩眼睁睁看他走了?过去。   不是?……他不过来?抱她,往里边走干什么?   那里边有啥,只?有王娴清的女儿和奶娘在睡觉……   崔妩睁开眼睛差点要起身,下一刻又定住,一个同?样奇妙的猜测出现在脑中。   等等!他不会以为——   崔妩稍一猜测就知道?了?,谢宥怕是?打听?了?一下她的病,才得知这府上藏着一个生母存疑的孩子,就火烧火燎地过来?了?。   阿宥不会以为那孩子是?她生的吧?   她差点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悄悄往后边看去。   彼时谢宥已经摸到了?摇篮,以他的身形只?能半跪在摇篮边,又从?袖中拿出了?一枚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亮微弱得可怜,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借着夜明珠的微光,谢宥看清了?在摇篮里熟睡的孩子。   这样看,眉眼不知道?像谁,也不知道?是?男娃。   谢宥从?闭起的眼睛一直看到下巴,连手脚他都细细看过,明明也没什么稀奇的,但他就是?看不够。   他想把她孩子起来?,可既不知从?何下手,更担心孩子被吵醒了?会哭。   因为这种手足无措的心情,让谢宥完全忽略了?周遭出现的一点异样。   床帐之中,崔妩也在看着他。   即使看不到谢宥的神情,崔妩也能感受他那小心翼翼,殷切又期盼的感情。   他看了?好久,修长的身躯蜷缩着,还伸出了?手,迟疑又小心地触碰孩子的面颊。   他一定真?以为那是?   他的孩子了?。   阿宥要是?当了?阿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光是?看一眼,她就觉得幸福。   但真?是?可惜啊,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崔妩突然恨自己这几个月怎么不生一个出来?呢,到时候谢宥哪里还跑得掉。   而且有了?孩子,回京时谢家说不定还为个“遗腹子”庆幸,顺道?柔弱的娘亲模样更容易让赵琰和太后对她掉以轻心。   想来?想去,没趁机要到一个孩子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件事到底还是?要讲缘分。   “咳咳——”   崔妩轻轻咳了?两声,起身下了?榻,她赤足踩在地毯上,去喝了?一杯水,才慢悠悠地走到摇篮边。   摇篮边已经空无一人。   崔妩在摇篮边弯下腰,屈起手指轻刮了?刮孩子熟睡的脸,而后朝着黑暗的一角轻声问道?:“三郎君是?来?偷孩子的吗?”   那黑暗的角落没有回应。   静了?一会儿,谢宥才走出来?。   崔妩只?可惜不能清楚看清他的面色。   她先去唤醒了?奶娘,让她抱着孩子换到另一个屋子去睡觉,让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   谢宥的视线直到门关?上了?,才落在崔妩身上。   “这孩子怎么来?的?”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很清晰。   崔妩不着急回答,她点亮了?一盏灯,去拉他的手,那手僵硬地垂在身侧,迟疑地跟着崔妩坐在罗汉床上。   阿宥现在一定很紧张。   若她和他真?有一个孩子,“死而复生”的他是?高兴,还是?觉得麻烦?   崔妩觉得一定是?高兴的。   琉璃灯透出的光柔和明亮,崔妩撑着脸看他:“阿宥,你看到她了??”   “嗯。”   “你喜欢吗?”   谢宥瞳孔剧颤,“她是?怎么来?的?”   崔妩忍下笑:“当然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女儿。”   原来?是?女儿……   谢宥真?是?走神得厉害,崔妩指腹轻撩着他的掌心,他没察觉,收拢着牵住了?她的手。   照时间算,在江南时,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候,阿妩大着肚子十个月生下了?他的孩子……   “阿宥,在江南时我就有了?身孕,本想救了?你之后,将孩子生下,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你原谅我好不好?”   幸福的泡沫才升腾起,就被扎破,谢宥听?着她的鬼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无言至眼神逐渐冰冷。   “你忍心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爹吗?”崔妩抬起的眼睛楚楚含泪。   他慢慢开口?:“可是?……这孩子不是?我的。”   崔妩一惊,被他骤然抓住了?手臂。   谢宥也是?关?心则乱,才忘了?一件事,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京中招摇过市,众目睽睽,肚子根本不可能有问题。   她又骗他一次!   谢宥实在愠怒,她竟然想拿这种事来?哄骗他!   “这是?谁生的孩子?”   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崔妩有些遗憾,“逗你一下而已,我不是?不能生了?吗?就捡了?一个,给?自己养老。”   听?她提起不能有孕的事,谢宥僵住,那股怒气哪里还能发泄出来?,只?能挥散了?。   黑夜里,崔妩看不到他红掉的眼睛。   “你——你不要再骗我了?行不行?”   严厉的语气,几乎是?乞求。   崔妩蓦地发觉,自己层出不穷的谎话似乎让谢宥有了?后怕,将两人的关?系推入绝地。   他无法?再承受她几乎无休止的谎言。   可崔妩此生都离不开谎言,她靠这个保护自己长大的。   “我,我不是?,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她也有些慌张,伸手要去摸他的脸,想说些自己的无奈。   谢宥松开手退后了?一步:“关?于公主的身体,下官会想办法?,为公主延请名医,若无别事,下官先告退了?。”   “你要找人帮我治?”   “此事下官一定会想办法?。”   “治好之后呢?”   崔妩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治好之后,你想让我怀上谁的孩子?” 第116章 不欢   崔妩的问题, 让谢宥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肚子?上?。   她就知道,他再聪明也答不出这个问题。   “恕下官不清楚。”   他只能给出这个答复,撤手离开。   崔妩喊住他:“别走?啊, 你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崔妩走?近他,雪臂搂上?了他的脖颈,鼻尖轻戳在他下巴上?,   “这件事?就是……你不必费什么工夫, 我自己请名医看过,他们说在江南是余毒未清又舟车劳顿, 不易有孕, 但在京城调理这几个月,医正?们都?说身子?没事?,可?以?有身孕,所以?你不用给我请什么名医。”   谢宥沉住气:“那就好。”   “所以?阿宥,我想生个孩子?……”   崔妩从未说过这么大胆的话。   她心跳得?很快,但目的也明确, 就是把这个男人留下。   今天要是让他走?了,自己就不姓方!   “你——”   谢宥一直在看她说话的唇,抑制着喉结滚动?的念头。   “那孩子?的阿爹我已经有了人选,你知不知道是谁?”   手指从谢宥胸膛轻跃, 点上?他的脸, 崔妩在他耳边呵气:“我好想让孩子?喊你阿爹。”   “阿宥,咱们不再努力一下吗?”   如此盛情的勾引, 若放在从前, 谢宥早把她扛到榻上?,身体力行?地把自己所有浇献给她, 让她为那些轻率的话吃尽苦头,跟他求饶一整夜也无?用!   谢宥想得?眼神多了一丝凶狠。   可?到那时,就真的全乱套了。   他到底是要走?。   已经下定决心远离她,若不是因为孩子?的事?,自己今夜断不会出现在这里,再不狠下心,只是伤人伤己罢了。   费了万分的力气,谢宥把她手臂拉下,拱手告退:“下官无?意?擅闯,先行?告退了。”   谢宥又要逃出去。   这都?不上?套!   崔妩换了一副嘴脸:“你说无?意?就无?意?,好歹是朝廷命官,靖朝哪条律法,准你擅闯公主府,潜入公主闺房?”   “你要是敢走?,明日我就去官家面前告状,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毁我清名!”   谢宥被截住了脚步,欲走?不得?,“公主责罚便是。”   崔妩几步跑上?来又抱上?他的脖子?,双腿小鹿似的一跃,被他的臂弯挂住。   “这是什么表情,忍辱负重?”崔妩不待他回答,直接亲了一口,“你越是摆出这副凛然不可?欺的模样,我越喜欢,知道吗?”   “把本公主抱到榻上?去,快!”她命令道。   谢宥又不听话。   崔妩嗤笑一声:“你怕什么,到了榻上?我就能按住你?我能强求你那不堪用的起来不成?”   什么不堪用的。   谢宥依言将人抱去,她又开口:“等?等?,琉璃灯本公主还没拿!”   她就这点重量,就是这么闹一整晚也累不到谢宥,他又折回去。   如愿将琉璃灯放在床头,谢宥放她坐在榻上?,和在摇篮时一样半跪着。   “下官可?以?走?了吗?”   “我没穿鞋袜下地,都?脏了……”   她嘟囔着,在谢宥膝盖上?踩了踩,玉莹十指像小圆叶儿,小桥似的脚掌,端正?纤柔如玉削。   谢宥只是皱着眉,等?她擦完。   可?擦干净的脚,却?从膝盖上?下去,稳稳就踩到了谢宥的要害。   他低嗯了一声,赶忙抓住她的脚踝。   抬头看来的眼睛又是震惊,又是气恼,还有那一丝难掩的情兴。   “踩疼了?我不是有意?的。”   分明知道那是什么,她还一副无?辜的样子?,就算被抓住了脚踝,还是不老实,脚尖打?着转儿,助长着阳货的威势。   眼睁睁看船头翘起,崔妩还不知死活地笑了一声。   @无限好文,尽   在晋江文学城   “你在做什么?”   他咬牙切齿,起身将崔妩掀翻,一膝跪在榻上?,整个身躯罩住了她。   盛夏入眠所穿本就不多,崔妩手肘往后一支,薄绸就落在肩头之下,更轻的里衣系着,绣了荷叶儿,被饱坠的软丘盈盈撑起。   谢宥紧紧盯着,若在从前,他尽可?以?扯开一切阻碍,将人狠狠碾过一遍,让眼前的肌肤落满他的痕迹。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这人眼睛都?绿了,崔妩翻身要跑。   谢宥把人抓回来,悍然发问:“你要我?”   这不是白问嘛。   崔妩其实有点怕现在的谢宥,可?她又确实想亲近他,让两人重归于好。   小心将脸贴在他掌中,崔妩说道:“我当然要你,你可?以?怀疑我所有的话,但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很钟情你,对不对?”   这一句如一□□气充盈在心脏,谢宥再次被推到名为“方定妩”的崖边,摇摇欲坠。   “是吗,那我倒要问问,公主就没想过找面首吗?”   他语气很不好,也是借发问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没有,我只是故意?气你而已,你盯着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我怎么听说殿下金明池饮宴到夜半方歇,还带了个男人一同乘步辇回了公主府?”   崔妩目光游移:“你知道这件事?”   谢宥只盯着她不说话。   “那是晋丑,他恰好从西北回来,你知道的,我和他没有私情。”崔妩草草解释。   不过谢宥既然知道她与男子?同乘,那一定是云氏告诉他的,别的事?……她应该没说吧。   应该没有,不然谢宥对她不该是这种态度。   云氏丢了那么大的脸,一定什么都?不敢说,就算说了,也查不到她身上?去。   “松了一口气?”谢宥问得?猝不及防。   “嗯?”   “我知道你做什么。”   从云氏说她与男子?共乘一车,谢宥记在了心上?。   母亲去莲落寺和护卫走?散,半夜回来的事?阖府皆知,她虽不说发生了什么,谢宥却?笃定有事?发生。   在他追问之下,云氏道出了自己被尼姑绑架折磨的前因后果,一再要求他将此事?保密。   谢宥顺着线索追到庵堂,那座庵堂已经人去楼空,不过他并?未放弃,前后细查过,发现此地原来应是荒庙,久无?人住,是故意?收拾出来演一场戏给云氏看的。   加之凶徒对她们的惩罚过于奇怪,二人逃脱的方法又太轻易了些,简直像刻意?所为,逃离之后公主又碰巧出现了,谢宥想不怀疑她都?难。   崔妩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自己做局的时候哪能想到他还活着啊。   她教训云氏的事?虽然理所应当,甚至是手下留情,可?也实在不想让谢宥知道,自己趁他“死”了,欺负他娘,说起来确实难听。   那毕竟是他阿娘,他又是个老古板,不可?能无?动?于衷。   就算她辩解云氏欺负过她,当今的世情,舅姑敲打?息妇也是寻常,逆来顺受才是孝道,谢宥未必能理解她。   可?谢宥还没说他知道什么,崔妩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你设计了一出戏,让我母亲和护卫走?散,撞见了所谓庵堂娼窝的真相,她被捆了起来,穿着单衣被赶着跑山路、洗衣、烧火、拉磨……”   谢宥将她的所作所为一一说了出来。   崔妩指尖渐凉,从他身上?收起了所有不规矩的手脚。   最后他道:“我也查清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宥听到那天云氏吃到的教训,也看出云氏只是疲累崩溃,伤也没有什么遗患,就知道崔妩收着力气,手下留情了。   他不是在云氏膝下长大,与云氏的母子?感?情更淡薄,也更能以?旁观者来看待她的性子?,才更清楚,阿妩怕是不止水月庵那一次受了委屈。   为官的秉性让他要弄清楚崔妩到底和云氏有什么积怨,也就逐渐从高氏婢女、谢念、从前王氏侍女等?人口中问出了阿妩侍奉云氏发生的事?。   从前谢宥对妻子?处境所思甚少,对内宅之事?毫不关?心,一心只在朝堂,才酿就积怨,让云氏吃了那些教训,是自己从前疏忽娘子?的过错,他根本没资格责怪阿妩。   崔妩以?为他会兴师问罪,结果他只问:“所以?你的仇报完了吗?”   她点点头,小心问道:“我欺负你阿娘,你不生气吗?”   瞧见她的心虚,谢宥叹了一口气:“查案要查明动?机,知道了你的动?机,我不生气,既然和离了,你对我母亲如此,算是秋后算账,我会将教训记在心里。”   崔妩不知道谢宥要怎么吃这个教训,是以?后娶新妇不再让她受委屈,还是警惕以?后不招惹她?   不等?她想明白,谢宥又问:“为何你从来不告诉我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不向我求助?”   她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句,也就无?从为她出头。   谢宥不是蠢货,不会跟云氏硬碰硬,他可?以?不动?声色维护她,为她的出头,或是带她外放,可?她偏偏一句都?不说。   崔妩想了一下,开口道:“那时候我们没什么感?情,我怕同你说了你会责怪我,而且受的那些委屈,放到哪里说,人都?道是息妇该受的,舅姑并?无?过分之处,拿到你面前去说,我不占道理,也不指望你的想法与别人不同。   再则,万事?我都?能自己解决,没有跟人求助的习惯。”   除了她在弥天殿求晋丑那次。   这一段话说下来,谢宥也凉下来了。   “从前我对不住你,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好。”   他要撤走?。   崔妩抱住他:“那我们呢?”   “平心而论,我对你有情,但要我再信你,和你在一起,我只能说,不过是又一次无?用的轮回罢了。”   他说得?这么坦白冷静,反而让崔妩害怕。   “阿宥,你心里要是真过不去,也捅我一刀。”   柔香的身躯贴过来,谢宥眉头黑压压地沉着,敬谢不敏:“罪过,和更大的罪,下官还是分得?清楚的!”   “我只是想你今晚留下,你能不走?吗,我想醒来的时候能见到你。”   “想我在这儿,你又想做什么?”谢宥冷笑道,“你这一次引我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犟嘴:“你知道的!”   “该说的话,在藻园时我已经说完了。”   分明下了决定,还关?心她的事?做什么!   谢宥只怪自己摇摆不定,既狠不下心,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立场。   眼见她也变得?固执,谢宥为了结束这局面,退了一步:“你睡吧,睡着了我就走?。”   崔妩也吵累了,躺下来,让谢宥坐在床边,让她抱着胳膊。   谢宥端坐着,万事?随她去,只一心等?她睡去。   可?崔妩不是个消停人物,拨着他蹀躞垂落的带子?,她假作随意?问:“紫宸殿那日,你和官家说了什么?”   眼底温情霎时散去,谢宥大掌抚上?她的脸,带着点力气掐疼了她的下巴,“公主原来是同我打?探消息,真是舍得?下本钱!”   “好好问你一句话,你那么生气做什么?”崔妩企图小事?化了。   “只要你悔改,我不会将漆云寨纠集江南官员的事?告诉陛下。”   谢宥不过是禀报了弥天教拉拢人心企图乱政,并?未将漆云寨是幕后主使告诉赵琰。   到底,他还是想再给崔妩一个机会。   “什么是悔改?”崔妩诚心发问。   “就别再对我撒谎,再拆穿你一次,我绝不会留情,安稳过你公主的日子?,也别再想别的事?!”   “好,我不会对你撒谎了。”   “那再来一次,你还会杀了我吗?”   “再来几次,也都?会让你假死。”   真话果然伤人,不过谢宥还算受得?住,只是抽回了自己手。   “前几日庆寿殿里,娘娘说,若我不能重新嫁与你,他日就安排我和亲嫁到外邦去,阿宥,我安稳不了。”   崔妩的声音满是无?奈,“为了不被人摆布,我不能不为自己做点什么。”   “那是没影的事?,你不用担心。”   谢宥熟悉朝   局,和亲轮不到她的。   无?力再做纠缠,他起身再次要走?,为了守护自己的姓氏,崔妩将那袖角布料死死攥在手里。   两个人无?声地角力,挣扎之间?,枕下的匕首露了出来。   崔妩拿起来,想与他说些什么,谢宥反应何其快,立刻攥紧了她的手臂。   他漠然看着刀刃的泠泠寒光,问道:“是不是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你还会再把刀刺向我?”   崔妩眼睫颤动?,被握住的手腕逐渐发疼,更清楚他的情绪波动?有多大。   “不是!”   她错了,她不该把匕首拿出来刺激他。   崔妩无?法想象,所爱之人那一刀,让谢宥余生有多难忘。   “你知道这铁片扎透血肉的滋味吗?”他继续问。   “阿宥,那时候你的血流满了我的手,我也忘不掉……”   “所以?公主,我们别再纠缠了。”   窗外夜鹭在啼叫,一片伤声。   崔妩红掉了眼睛,发狠道:“不要!咱们得?纠缠到死,只要我还活着,谢宥,你别想过安生日子?!”   “我替公主做这个决定吧。”   谢宥握着刀柄,刀被狠狠刺下,在崔妩睁大的瞳孔中划过寒光,朝她心口而去。 第117章 疯子   刀刃在?崔妩皮肉纤毫之?外停下, 立刻被丢到了地上。   谢宥下了榻,回头看着还在?怔愣的人:“公主?好好记住这个感觉,差点?杀掉自己的人, 没谁会选择重新在?一起。”   崔妩睁着眼睛望向帐顶,召唤着离体的魂,问他:“怎么不刺进去?”   “刺伤皇室是大罪。”   说?完这句,谢宥就走了出去。   这一次终于无人留他。   谢宥走了之?后,崔妩心脏狂跳了好久, 即使知道自己不会死,还是平复不下那一刻到来时剧烈的心悸。   那时候, 阿宥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不同的是, 她的刀已经扎进去了。   所以他才下定了决心,就算对她狠不下心,也绝不会回头……   不回头就不回头吧。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将匕首拾起,重新安放会枕下。   就算刀刃可能伤到在?乎的人,她也要紧紧握在?手?里。   —   谢宥刚走出主?院的门, 转头就遇到了方镇山。   他站在?漆黑的亭子里,朝他勾了勾手?。   二人负手?立在?昏暗的亭子里,亭下鲤鱼不时搅动出水声。   “谢宥,你今晚过来, 是探病, 还是要和我?女儿重归于好?”   谢宥并不搭话。   只是当着方镇山的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一针见血地问:“一个空头安抚使, 旧将尽散,前辈甘心吗?”   方镇山半真半假道:“我?老了也伤了, 招安也算给旧将找个好去处,虽然我?没本事,但?我?女儿也会照顾他们的。”   “就因为?她劝你,你就放弃了皇位?”   “是啊,我?女儿为?了你说?什么都不愿意了再造反,她不想生?灵涂炭,我?也不想她恨我?,也就算了。”   为?了他……谢宥哑然失笑。   “不过——”方镇山话锋一转,“跟你公平切磋一场的兴致还是有的。   谢宥也不客气:“前辈,请。”   崔妩并不知道二人又?打了一架,更不知胜负。   打完之?后,方镇山也知道在?谢宥面前,自己确实算是老,“是我?输了,果然,前两次要是没有帮手?,我?还真是按不住你小子。”   “前辈若再年轻几年,在?下也不是对手?。”谢宥将水心剑收鞘。   方镇山撑着苗刀,输得心服口服:“你很好,年轻傲气,也很有肚量,知道护着我?的女儿!”   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女儿唯一软弱的地方,就是为?你忤逆我?,背着我?留了你一命……”   其实方定妩忤逆他是家常便饭,但?老泰山的威严当然不允许他这样说?。   “晚辈往后不会再来打扰她。”   方镇山叹了一口气,看来聊得不太好。   也怪他在?江南时把事情做得太绝。   “我?女儿真心不多,可她不是毫不知是非,不然那些孩子不会一直跟着她,她跟我?不一样,我?不吝惜人命,她是假装心狠手?辣,其实除了深仇大恨,她不会杀人。”   “晚辈明白了。”   “你……真的不能再迁就她一次?我?马上要走了,她独自在?京中也寂寞。”   为?了女儿,方镇山说?起了软话。   谢宥不说?话。   他退而求其次:“若她出事,你能不能看在?她救你的份上,来日也救她一次?”   谢宥终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会活着的。”   方镇山欣慰道:“那就有劳你在?季梁照顾她了。”   他也是打蛇随棍上的人物,人家说?会活着,他曲解到照顾上去,但?谢宥也并未多说?什么。   —   崔珌私宅中,徐度香被从大理?寺带出之?后,藏匿在?了这里。   安琉公主?也现?身于此。   “看到我?,你不惊讶吗?”安琉公主?用那双阴恻恻、刁钻扭曲的眼睛盯着他,歪头时像脑袋折下,没有一点?柔美的弧度。   徐度香被谢宥教训之?后,崔珌也不大想管他,只是将他随意安置在?一间?屋子里,请郎中看过之?后不再多管。   他在?屋中伤重濒死的时候,路过的安琉救了他。   她确实对徐度香有救命之?恩,可是——   又?是这个眼神,让徐度香厌恶、恶心、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为?什么没死,要是死的是她就好了!   安琉公主?抚摸上他紧缩的肩头,细声问道:“你看到那具尸体,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   徐度香真恨不得她死了,他怎么可能会伤心。   “你……你不是已经淹死了吗?”   “所以你真的认出那是我?了?”   她想笑,又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安琉公主?把那女人的四肢刺上名字,再打扮成自己的模样,就是想让徐度香以为?尸体是她。   她站在?仵作?身后,想亲眼看看,徐度香瞧见自己的尸体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说?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当初一定会好好待她。   安琉公主?满心期盼要看见他痛哭流涕后悔的样子。   可什么没有。   除了想确定尸体是不是她,徐度香一点?也不难过痛苦。   反而,他去求那个卫阳公主?时,殷切得一眼就能看出是旧情难断。   为?什么徐度香要跟她说?话,为?什么他们挨这么近,为?什么徐度香看她的眼神和看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她差点?害死了徐度香,凭什么还能被他喜欢。   安琉死死扣着仵作?验尸用的刀,无比想划破那张言笑晏晏的脸。   这卫阳公主?,是不是会抢走她的子夷?   那一刻,安琉公主?杀她的念头就定下了。   安琉公主?的话则让徐度香更加不寒而栗。   他巴不得那具尸体就是她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徐度香无法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   “子夷,我?才该问你,”安琉幽怨又?扭曲地说?,“我?把她打扮成自己的样子,你都认出来了,为?什么不难过?”   下一秒她又?变了脸,猛地掐住徐度香的下巴:“我?说?了,我?喜欢你,要是有一日我?死了,一定会在?白骨上也刻上你的名字,子夷,我?们会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徐度香牙齿在?打战,质问道:“死的不是你,那是谁?”   “是一个浣衣女,你应该不记得她吧……”   徐度香不敢置信:“你杀了孙娘子!”   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他还记得,安琉面上浮现?戾气:“谁让他对你有非分之?想,一个洗衣服的,死了活该。”   “我?与?她只说?过几句话,什么都没有!”   自己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疯子!   安琉公主?无所谓道:“几句话?你连看都不该看她,引起她的非分之?想,是你害死了她。”   “你有病!你真的有病!”   徐度香简直一个字都不想跟这种人再说?。   安琉却不生?气,她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了?”   “你什么意思?”   “卫阳公主?是不是?”   徐度香更加激动了起来,猛地把她推倒在?地:“你不要动她!”   安琉笑得更开:“为?什么不呢?”   受不了了!他受不了了!这几月令人窒息的监视和控制,简直生?不如?死,他到底要迁就到什么时候,她到底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   徐度香只想跟她同归于尽,扑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这么喜欢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安琉毫不挣扎,只有泪滑了下来。   为?什么想要一个人的爱,会这么难。   在?徐度香狰狞的面容下,安琉视线逐渐模糊。   人人都说?安琉是灾星,克死了两个娘,没人想管她,她便在?皇城里如?同老鼠一样活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这皇城进出的小道和破洞。   只要走到宫城最北边,在?杂草丛生?的和义院东角柴火屋东角下,有一个被藏住的狗洞,钻过狗洞,穿过狭窄的夹墙,再躲过城墙上禁军的监视,她就能顺利出宫。   安琉就这样靠偷卖皇城里的东西养活了自己。   某一日,安琉经过时听到了一间?屋子有虚弱的呻吟声传出,走了进去。   借着微弱的烛火,安琉看清了徐度香的脸。   那一刻,少女对眼前容貌出众的人一见钟情。   他被丢弃在?这里没有人管,那自己管他,是不是他就是自己的了。   怀着情愫,她每日悄悄溜出来照料他。   在?悉心照料下,徐度香慢慢好了起来,看见是一位年轻娘子照顾自己,不住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在?知道她是公主?时,徐度香大喜过望,求她荐自己进画院,可彼时的安琉公主?在?哪儿都说?不上话,无能为?力。   她只能为?徐度香带来画具,陪着他说?话,为?他洗衣做饭。   徐度香为?了她画了一幅画,安琉无比珍视。   可不久之?后,她就被赐婚给了崔珌。   安琉公主?心有所爱,根本不愿意,但?是崔珌跟她保证,成亲后不会碰她,也随她跟哪个男人好,都与?他无关。   她既无力抗圣旨,这样的承诺也算一个好结果。   她求崔珌助徐度香进画院,崔珌也应允了。   在?将这个消息告诉徐度香那一日,他高兴地跳了起来,甚至牵起了她的手?,诉说?对她有多么感谢。   待反应过来,两个人都红了脸。   在?皇城外的这间?小屋里,安琉的情愫日渐膨胀,她想要徐度香一辈子陪着她。   在?遇到徐度香之?前,她的人生?灰暗无趣,只是默默地活着,藏住自己存在?感,活到现?在?,终于看见了一点?光。   喜欢一个人,陪伴在?他身边,看他高兴,看他对自己笑,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安琉将整副身心都系在?了他身上。   可在?将感情宣之?于口的时候,徐度香却拒绝了,他说?他心中已有所爱。   安琉至今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绝望到想让一切都毁灭掉,巨大的怨恨几乎将她吞噬,让她扭曲得不成样子。   在?徐度香的讲述了,安琉恨上了那个女人。   他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吗?   为?了老天要对她这么残忍。   安琉贵为?公主?,却惨淡苟且多年,早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爱而不得之?下,种种行为?也越发超出理?智。   她每日跟踪徐度香,质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跟他说?话的女人都是谁,说?了什么……种种行迹愈演愈烈,让徐度香难以忍受。   在?卫阳公主?归京之?后,和徐度香在?街上遇见时,安琉也看到了。   只是一个眼神,安琉就知道了,那个就是徐度香心中所爱。   “为?什么那个卫阳公主?能得到所有我?得不到的一切!”   在?大理?寺仵作?房的时候,安琉除了想看徐度香为?她的“尸首”痛哭流涕,更想拿刀直接划破卫阳公主?的喉咙。   现?在?,她更加抑制不住对卫阳公主?的嫉恨。   安琉的感情成了徐度香巨大的负担。   屋中,徐度香即将把安琉公主?掐死时,崔珌走了进来:“何必闹到如?此呢?”   一句话惊醒了二人,徐度香颤颤松开了手?,跪在?地上,安琉擦掉眼泪,没有死里逃生?的惧意。   崔珌叹了一口气,还真是孽缘。   他和芳阶合作?的条件就是给安琉公主?庇护,让她余生?安稳,随便做自己想做的事,谁能想到她勾搭上了徐度香,还为?了一个男人去杀人,劫囚。   崔珌无法,只能从中斡旋。   将颠婆劝走,崔珌看向徐度香,在?心里盘算起来,任由安琉公主?发疯,早晚会牵连到他。   幸好徐度香是个蠢货,没有记恨崔府的事。   崔珌同他解释自己被谢宥威胁,无法光明正大救他,只能悄悄派郎中去诊治,又?趁谢宥离京才敢帮他进画院,自己平日再稍微关照他一些,这厮就把什么事都忘了。   现?在?崔珌得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个女人解决掉呢?   “崔兄,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在?季梁城再待下去了。”徐度香扯着他的衣袖求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想离开季梁城,那公主?简直有病,折磨得徐度香痛苦不堪。   崔珌叹了一口气:“你想走,可是安琉公主?不让啊。”   “她只是个公主?,她的爪牙伸不出京城的!”   “她是个疯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缠住你,她什么事都敢做。”   徐度香颓然跪坐,难道他真要一辈子被这个疯女人纠缠?他宁愿回大理?寺去蹲着。   “这样吧,我?想到一个法子。”崔珌俯身跟他说?了几句。   徐度香听完之?后,有些害怕:“这一招真的能骗过她?”   “福望,你过来,吃一颗那种药。”   福望走过来,拿出药喂进嘴里,不一会儿,他就倒下了。   崔珌对徐度香道:“你去探探他的鼻息。”   徐度香依言去摸,不见福望有气息,连心跳也浅得摸不着,他大吃一惊。   过了一会儿,福望又?恢复了呼吸,坐了起来,让徐度香大为?称奇。   崔珌道:“只要公主?以为?你死了,她就会彻底死心,不会再纠缠你。”   徐度香看到这神奇的一幕,大喜过望,“求崔兄帮我?!”   自来京城这地方没一件好事,他迫不及待要逃离出去。   崔珌让福望把药给他。   等徐度香走出去,崔珌夸赞道:“你那闭气的小伎俩学的还不错。”   福望拱手?:“郎君谬赞了。” 第118章 殉情   在安琉公?主赶到?的时候, 徐度香已经死了。   他吃下了一枚毒药,死在了两个人相遇的小屋里,旁边还?放着一封遗书, 上面控诉着受够了她无尽的监视逼迫,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安琉公?主看到?这封遗书,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她疯狂地摸索着,想找到?徐度香骗她的证据   可是气?息没了,心跳没了, 体?温也没了……一切都证明,徐度香已经死了, 回天无力。   她仰颈望着屋顶, 整个屋子在天旋地转。   她逼死了子夷,她怎么?会逼死子夷呢?   “——啊!!!!”   安琉死死按着心口,叫得撕心裂肺。   所有的希望全?都随着徐度香的死去湮灭了。   她从没想过逼死他,   为什?么?人这么?轻易就死了,带走她所有的希望。   崔珌很快也赶到?这里,看着屋中的尸体?, 沉痛道?:“徐兄派人知会我,让我来给他收尸,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   安琉已经呆滞住,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就这么?守着徐度香的尸体?一动不动。   “公?主,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崔珌假装要去拿那封信, 没有拿到?, 便问道?:“徐兄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交代?”   听到?这句,安琉终于有了点反应, “你怎么?来了?”   崔珌伤感道?:“徐兄死在了这里,派人让我来收尸……给知己收尸,何其残忍!若无父母赡养,真想就这么?陪他去了,不让他黄泉路上形单影只,叫人欺负。”   这句话是一句提点,让安琉瞬间回了神。   脑子纷乱地走过无数念头,她踉跄爬起?身来,“来日?,请你将我安葬在子夷墓边。”   说完这句话,公?主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崔珌目送她离开,不明白为何要来日?,不过她死在别的地方,总比死在自己面前好。   没办法,芳阶也是个疯子,他不能和两个疯子合作,必须先弄死一个,甩锅到?别人身上,不然往后就寸步难行了。   只不过,这安琉公?主到?底疯没疯到?会为徐度香殉情的地步呢?   不管她死不死,让她发疯的人已经死了,崔珌也能消停一会儿。   另一头,摸着来时的路,安琉爬回了皇城。   挤过窄巷,爬进狗洞,她唇瓣咬出了鲜血。   爬进皇城之后,她再支撑不住,倒在了杂草之中,头顶的月光,好像嘲笑着她又重投灰暗无望的日?子。   她想死,想让这座薄待她的皇城一起?陪葬,可蝼蚁偷生?十数年?,也没积攒多少?力气?反抗,安琉杀不了任何人,只能自己去死。   摸到?一块石头,她举起?要往自己脑袋上砸时,却不动了。   死之前,怎么?也要带走一个人吧。   她最想杀的人,是徐度香口中那所爱之人,那个明明拥有了权势、美貌、最出色的夫君,却还?要去撩拨她的子夷,要抢走她的唯一。   “凭什?么?呢?”   一想到?如此嫉恨的人还?好好活着,她就难受烧心。   在死之前,要杀了她。安琉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子夷死了,她也要死,凭什?么?卫阳公?主能好好活着,这条命没什?么?好可惜的,她要和卫阳同归于尽!   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唯一的侍女。   侍女大惊失色,劝道?:“卫阳公?主身边护卫如云,凭我们哪里能伤到?她,公?主,还?是算了吧。”   和众星拱月的卫阳公?主不同,她们只是宫中毫不起?眼的人物,手是不可能伸到?公?主府里的。   就算侥幸杀了,皇帝震怒,一定会彻查安琉公?主身边的人,侍女也有私心,她不想被牵连。   伸不到?吗?   是啊,连劫大理寺都是借崔珌的力量,她要崔珌去杀卫阳公?主,他曾经的妹妹,他会愿意吗?   安琉公?主眼神发直,可她等不及了。   有什?么?办法,赶紧杀了她?   —   崔妩丝毫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   她正在城门口送方镇山离京,而赵琰和荣太后则在禁军护送之下往避暑行宫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不知是对?谢宥的不满还?是真在宫城里憋坏了,盛夏已至,理政多月的赵琰终于下定决心给自己放假,起?用了许久未用的避暑行宫。   那片行宫被一片广袤的山林环绕,也是行猎的好去处。   他大手一挥拟了一串随驾的名单,崔妩和荣太后也在其中。   赵琰到?行宫避暑,在崔妩预想中本?该是让荣太后和方镇山见面的好时机,但她放弃了这一条路,也就未做任何安排。   父女二人也说不出什么?别情依依的话,各自道?了声?保重,方镇山打马出了城。   送完方镇山出城,崔妩的仪驾也转道往避暑行宫去。   那日?庆寿殿谈话后,崔妩如常进宫陪伴太后,那点玩笑好像并未在她心中留下什么?痕迹,母女二人感情一如往昔。   装病期间,太后更是赏下无数珍稀药材,并些丝绸珠宝,崔妩全?部笑纳了。   没办法,屈居人下就没有摆脸色的资格,和荣太后闹脾气?就等于远了赵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路上,崔妩问祝寅:“崔珌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周卯和祝寅如今统率着崔妩的府兵,这府兵之中还?吸纳了不少?曾经漆云寨的寨兵,她所有的府兵私下已经超了规制。   装完病之后,崔妩就派人去查了崔珌的行踪。   祝寅道?:“崔珌只是如常在太常寺办差,昼出晚归,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不对?劲,崔妩总觉得这条毒蛇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冷不丁地咬自己一口。   行宫并不远,大部的禁军行路又慢,崔妩到?时,赵琰和荣太后刚在行宫安置下。   见过荣太后和赵琰,崔妩骑马出了行宫。   行宫十五里外的大片空地置了营帐,正热火朝天搭着帐篷,来来往往的内侍和宫女在布置,以待皇帝驾临这边。   一见卫阳公?主来了,各家女眷都聚了过来,围着她寒暄。   “公?主今日?也行猎吗?”   “嗯。”   “今晚要是能吃到?公?主猎取的食物,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崔妩笑意得体?:“可惜我只是过花架子,骑马跑一跑,别让骨头散架而已。”   “公?主莫要过谦,您在金明池的风采早成京中美谈了。”   她虽是私生?女,但在夫人们之间很吃得开,平易近人,开朗健谈,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就是心底会瞧不起?,面上谁都得对?她笑脸相向。   内侍将她的箭囊奉上,崔妩挂在马鞍一侧。   所有人的箭囊里都是十支箭,每个人的箭羽都不一样,为了方便辨别猎物是何人射中的,卫阳公?主的箭镞甚至更特别些,用了上好的青冈木,笔直纤细,杆身甚至雕了花,尾羽鲜艳。   一扭脸,谢宥也出现在了营地之中。   离了朝堂,在这里大家都唤他“安定郡公?”。   先前的不欢而散,让崔妩对?谢宥怀恨在心,不,该说是心有不甘。   二人已经多日?未见,如今见着,视线远远碰了一下,连点头也没有,十足的陌生?人。   崔妩百无聊赖,远远看见林下有一只兔子,将拉满的弓对?准了它。   箭尖映着一点寒芒,就要索命。   结果安定郡公?突然就出现在她的射程之中,马蹄声?将她的兔子惊跑了,他似乎是无意的,看过来的眼神格外清澈。   这真不怪他,谢宥受命要将山林外围检查一遍,才会率先领人进林,看有没有逗留其中百姓。   可崔妩不知道?,她偏开头看去,不明白这人话都跟她说清楚了,还?凑到?她箭下做什?么?,没死够吗?   那箭锋干脆对?准了他。   此举让周遭看戏的人都躁动了起?来,谁不知道?这二人曾是夫妻。   卫阳公?主难道?因爱生?怨,要当场杀了安定郡公?不成?   “公?主息怒。”   “那是安定郡公?!”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谢宥也不解释,就这么?不闪不避,半阖着眸,眼底寒潭一般,那眼神好像在说,“要是敢你就放箭吧。”   对?峙了一会儿,崔妩先败下阵来,后悔自己这是干嘛,不杀人不就是打情骂俏吗?   懒得管他是什?么?心思,看也不看,她将箭朝兔子消失的林中放去。   崔妩手中是名家铸造的游方弓,满弓若是不放,会伤弓身。   此刻行猎还?未开始,林中并没有人,这一箭更未瞄准任何东西,当然也不会命中猎物,就这么?没入林中,谁都没有去注意。   可不该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   那箭不知射出去多远,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惨叫。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崔妩陡然冒出大事不好的预感。   一个人踉跄从树丛走了出来,心口赫然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整个前襟,看那箭羽,不正是卫阳公?主射出去那一支!   年?轻娘子走出两步,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死时眼睛睁圆了,正看着马背上的崔妩。   此时围绕在崔妩身边的娘子们被这场面吓住,无数尖叫声?响起?,还?有乱七八糟的说话声?。   “这时候怎么?会有女子在林中!”   “这人是谁?”   “似乎是……安琉公?主!”   “真是公?   主!”   “天哪!”   “快去禀告官家和娘娘!”   崔妩放出去的箭,居然射中了一位公?主的心口,要了她的性命。   谁都看得出是意外,可不论真相如何,官兵上前团团将卫阳公?主包围。   崔妩握紧箭杆,后悔自己进京前没找算命先生?算过,这季梁城风水真跟她犯冲。   视线穿过重重阻隔,她看向谢宥,他上来终于不再是强装出来的漠不关心,在人群惊诧之时,他率先出现越过官兵,赶到?了现场。   “谁都不准动安琉公?主!立刻去把?医正请过来,封锁山林!”谢宥冷静地下令。   崔妩没有说话,她下了马。   那些官兵并未一股脑涌上来将她捉拿,这毕竟是受今上宠爱的卫阳公?主,谁也不想得罪。   崔妩也不为难他们:“走吧,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谢宥在这里,她不再去看那具尸体?。   官兵将她带到?了避暑行宫的大门前,等着宫人进去给赵琰通传。   出乎意料地,赵琰没有见她,崔妩被直接下了沼狱。   上一刻还?是众星拱月的公?主,下一刻就成了阶下囚,赵琰和太后都没有任何表示,这实在太过反常。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崔妩冷静地往外走。   在被送上马车之前,谢宥过来了,“此事我会负责。”   他仰起?的面庞映着树林疏漏的光影,好看得让人恨他都狠不起?来。   崔妩好笑:“人是我射死的,你为何要负责?”   “若不是我惊跑兔子,你的箭不会往林中去。”   “有人要设计我,怎么?都会找到?机会的,你惊跑兔子只是意外罢了。”   崔妩不再多说,放下车帘,在禁军看守之中下了山。   回京之后,她被下了大狱。   沼狱没有一间好牢房,崔妩给自己收拾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冷静地思考着现状。   安琉公?主死了,连崔妩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杀她,还?有反常的赵琰和太后,一切都太过蹊跷。   有谢宥盯着,崔妩并不担心安琉公?主的尸首会出什?么?问题。   误杀一个公?主,罪名极大,就算皇帝偏袒,也绝堵不住悠悠众口。   罪名一定,她就彻底完了。   不管怎样,崔妩现在必须咬定自己没有杀公?主,不然就是彻底滑到?坡底,刹不住脚了。   牢房只有外头火把?照进来的微光,她静静等着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   率先出现在牢房另一头的是晋丑。   他现在是公?主府府令,是来给她送衣裳和日?常吃用的。   如今赵琰没什?么?明确的态度,公?主之躯也怠慢不得,狱卒还?是放他进来了。   从他的神情之中,崔妩嗅到?了大事不妙的味道?。   “外面如今什?么?情况?”   晋丑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出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是蕈子冒险传出来的消息,寨主原本?今日?出城,不知为何出现避暑行宫之中,官家今日?撞见了他和太后私会,要派人立刻绞杀寨主,寨主劫持荣太后离开,二人坠下山崖,生?死不知。”   坏消息果然都是一股脑出现的,崔妩手指扣紧了牢门。 txt80.com   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她误杀了安琉公?主,赵琰目睹了她爹和太后“私会”,这简直是要置她于死地。 第119章 误杀   崔妩被坏消息冲击得有点回不?过神来。   “怪不?得赵琰不?想见我……”   发生这么大的事, 平日偏私自己的赵琰连一面都不?见她,可见是迁怒到她身上了。   此刻,赵琰怕不?会恨不?得她死了吧?   就算这次私会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我爹的消息吗?”崔妩不?希望城门口那一面是永别。   晋丑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 官家已经派人搜查崖底了。”   没消息也算好?消息。   崔妩意识到这一连串的变故绝不?是意外,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想起那安琉公主?死时的视线,独独看向了自己,似乎知道放箭的人是她。   可分明?崔妩身边站住不?少人……   她一定?是冲自己来的!   不?过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一位公主?用自己的命栽赃她?   她记得, 这位可是崔珌的未婚妻。   崔珌!   崔妩咬牙切齿,怪不?得最近找不?到他, 果然在害她!   这种用命的栽赃, 她该如何?证明?清白??   “方定?妩,别发呆了,想想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晋丑催她。   崔妩回过神来,在他耳边吩咐:“下黑手的很?可能是崔珌,你先顾全?自己,回去管好?他们, 特别是妙青,不?要冲动来救我,我这儿不?用你担心。   还有,让手下所?有能出城的立刻把消息传出去, 尽可能让漆云寨受招安的所?有人知道, 让他们逃离军营,一定?要赶在赵琰下命令之前。”   以赵琰的性子, 为了报复她爹, 他一定?会将漆云寨赶尽杀绝,下一道血腥的命令。   要是他真将漆云寨赶尽杀绝, 那就是跟她彻底撕破脸了。   “可那样,这里你就只剩一个人了。”晋丑面色从未如此凝重。   “熬过了这一程也许有反击的机会,熬不?过也没关系,愿赌服输吧。”   崔妩倒是洒脱。   晋丑脸臭得跟十?天没上茅厕似的,“你再好?好?想想,咱们还能走哪一步棋。”   “对了!看好?王娴清的女儿……连谢家那两个也一起盯着,但是不?要有任何?动作,咱们现在要等两个机会。”   她思来想去,王娴清也可能在其?中捣鬼,她对方镇山有恨,才?会刻意挑动方镇山去见荣太后,让赵琰撞见。   但前后两件事,怎么看都不?能是一个人策划的。   晋丑点头?,自袖中将一把匕首交给她,“如今沼狱中没有支应,万事只能靠你自己。”   她伸手去拿,晋丑却往回收,严肃道:“这可不?是给你自杀用的。”   “你自杀我都不?会自杀!”   崔妩一把夺过,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死在这儿的,替我照顾好?其?他人。”   “保重。”   晋丑不?能待多久,很?快就离开了。   他来这一趟,崔妩好?歹是有干净的地?方躺下。   往熏笼里丢几块香片,她睡在刚搬进来的小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晋丑走后,沼狱外很?快就戒严了,还有多少人想来见她崔妩也不?知道。   崔珌也已经赶到,却不?能进去。   同样被拦在外面的还有谢宥。   他在确定?了安琉的死因之后,又将山林没在仔细察看过,才?快马赶回京城。   但因为安琉是公主?,仵作不?敢查验,官家更未有命令,再多的线索也没有了,如今尸身派了重兵把守,不?准任何?人擅动。   “是不?是你?”   见到崔珌,谢宥记起来,安琉公主?是他的未婚妻。   崔珌坦荡道:“如果我说不?是呢?”   “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安琉公主?脑子有病,她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崔珌只是想解决掉安琉这个不?受控制的麻烦,谁能想到她居然会拉阿妩垫背。   这女人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早知今日,他该一开始就应该动手解决了她。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不?是轻易掩盖得了的,崔妩就算不?死,公主?之衔也会被夺去,贬为庶人。   “那你呢,不?是跟我妹妹和离了,两不?相干,来这儿做什么?”崔珌反质问他。   谢宥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清楚,他没资格过问。   很?快,谢宥就被召回了宫中。   崔珌则在沼狱外站了许久,皇帝的命令始终没有下来,谁都不?能进去探视。   可慢慢地?,崔珌想明?白?了。   阿妩始终是赵琰的姐姐,就算出事失宠了,但一定?不?会死,最多是废为庶人,那样对他来说是好?事。   和离、亲生爹娘也没了、又被废,没有人管的崔妩,只有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有资格   将她领走,那不?是正中他下怀吗?   朝中没了崔妩的阻碍,崔珌也可以重新回到朝堂,和谢宥一争高低。   那时候,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么一想,这竟然是件好?事。   崔珌会心一笑,转身走了。   —   崔妩再睁开眼时,芳阶出现在了牢门外。   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崔妩只能看见他的紫色官袍和与玉鱼袋。   芳阶不?复在御前时的盈盈笑颜,声音像僵死的人俑发出来的:“官家如今没有心情见公主?,公主?自行认罪吧。”   “杀害皇室公主?是死罪,不?过我没杀人,我不?认!”崔妩冷静地?为自己分辩。   “众目睽睽,你强撑也无用,此案根本不?必查。”   芳阶在黑暗中怒视她。   “这句话是官家说的?”   “公主?难道想狡辩?”   “那就是你说的,”崔妩将匕首轻轻抵在颈上,指名道姓,“既然爹娘已去,芳阶公公又说我有罪,我在此跟你赔罪,烦请您将我的死讯带回宫中去吧。”   这意思是他要把她逼死。   官家还没想清楚,崔妩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了。   即使恨极了她,芳阶也知道轻重,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退了一步:“公主?何?必走上绝路,有什么要告诉陛下,奴婢自会去传达。”   这件事真可能是冤案吗?   芳阶也很?想知道真相。   他原本是废太子埋下的暗桩,没熬到御前废太子就造反了,到了赵琰朝,才?终于有机会爬到御前。   早在还是小黄门的时候,芳阶就喜欢公主?,可他是一个阉人,不?能也不?敢靠近她,只是默默照顾她些,让她在宫中的日子不?要太艰难。   之所?以会和崔珌合作,是因为先帝将安琉下嫁给崔珌,芳阶主?动找到他,声明?只要崔珌让安琉过得好?,他愿意与他合作。   崔珌也答应,安琉下嫁之后,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不?会管。   于是芳阶满心盼着安琉嫁出去,在宫外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这些年他看过来,公主?因为克母的谣言从未开心过,他只盼她嫁人之后,算是重新投胎,往后生活在蜜糖堆里。   即使一辈子没法靠近,知道她安好?,芳阶也甘之如饴。   可现在,公主?却死了。   她一天好?日子没过就死了,芳阶不?可能不?恨。   崔妩浑然不?知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当芳阶过分冷淡的态度是和他主?子同仇敌忾。   她没有求饶。   以崔妩对赵琰的了解,他此刻一定?对自己爱恨交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告诉官家,我只求一件事,此案交由?大理寺卿谢宥查明?,还我清白?。”   “公主?,等着吧。”   芳阶回去之后,消息很?快就有了,赵琰准了误杀安琉公主?之事立案,让谢宥查清此案。   可也没有要见她的意思。   人之常情,崔妩半点也不?伤心,收拾起心情,先给自己寻一条活路要紧。   —   因为赵琰的旨意,谢宥得以出现在沼狱里。   在狱卒开锁时,两人隔着门对视,崔妩见到他如丧考妣的脸,还有心情笑。   但一想到那晚谢宥举刀相逼,要跟她断个干净的决绝态度,崔妩笑意又收了回去。   二人再一次来到了刑房。   崔妩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尘,“我开口要你来查这个案子,你会不?会觉得是个大麻烦?”   “为什么是我?”   崔妩走近他,好?好?端详了那张神情过分紧绷的脸,说道:“我不?是欠你一条命吗?现在命交到你手里,你尽拿去吧。”   谢宥的手握成了拳头?,压抑着怒气,“谁稀罕你这一条命!”   “你爱要不?要,反正给你了。”崔妩掰出他的手指,戳戳自己的心口,“杀人偿命,现在看来,大卿很?快就能报仇雪恨了。”   谢宥挥开手:“这时候能不?能把斗气放一边去!”   “好?话也有,那就是我相信只有你查到真相,我也相信,你绝不?会是害我的人。”   即使此刻真相显得没那么重要,她该解决的是赵琰。   “这是真心话?”   “无半分虚假。”   “好?,”谢宥斩钉截铁,“既然事情交给了我,我会追查到底。”   崔妩莞尔,她就知道,拉谢宥下泥潭很?难,但只要有机会,他会尽力把她扯出泥潭。   她就是相信他。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是有线索?”   “我当然急,可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痛哭流涕,求爷爷告奶奶不?成,再说了,外头?有人盯着,我要是哭给你看,人家要以为你徇私枉法呢,大卿问这个,难道是想给我擦眼泪?”   说完暗暗拍自己的嘴巴子,她怎么说着说着就调起情来,真是碰上狐狸精了。   这时候还没个正形,谢宥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问道:“今日之前,你可认识安琉公主??”   崔妩摇头?:“不?认识,安琉公主?如今什么情况?”   “死了,死因正是那支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痕。”他面色更加不?好?。   谁都知道这案子没什么好?查的。   卫阳公主?的箭筒满满十?支箭,众目睽睽之下射出去一支,射中了安琉公主?,就算是无意杀人,她一个私生女将先帝亲生的公主?杀了,罪过不?可能小,不?惩治她,堵不?住悠悠众口。   崔妩自己也知道。   她提起一件事:“在我误杀安琉公主?之后,荣太后和我爹私会,此事被官家撞见,我爹劫持太后逃走,二人掉落山崖,生死不?知,这件事还未传开。”   谢宥瞳孔骤然发紧,怎么能现在发生这样的事!   这简直是判了她……   她还有心情笑:“谢宥,我好?像死定?了。”   这笑颜在谢宥看来分外刺目,他笃定?:“是有人要置你于死地?。”   他不?会让此事发生。   “看起来真像一个巧合。”   “现在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杀她?”   崔妩早就无数次回溯过事发时的情景。   她箭术极好?,对箭矢能去多远都有估量,但树林遮目,安琉公主?当时站的远近她也不?知道,而且这种意外谁敢笃定?,凡事都有个万一。   她遗憾道:“关于此事的真相,我也不?知道,只能等你来揭晓了。”   靠问她得不?到真相,谢宥凝眉肃目,思考着眼下该如何?破局。   这是他碰到最难有破绽,偏偏也是绝不?能出错的案子。   瞧他眉头?都拧成“川”字了,崔妩还蛮轻松:“别心急,查不?出来也没关系。”   反正事情不?可能更糟了。   “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万一真是误杀呢?”   他毫不?迟疑:“没有万一。”   “查不?明?白?也没事,大卿不?用太过伤神,谁说我交到你手上是为了找回清白?呢?这样死,才?不?会让你落个杀害皇室的罪名,我是不?是很?贴心……”   还说这话就被谢宥无情捂住了嘴。   他太用力,崔妩下巴在痛,那双眼睛眨巴着,好?像能看到他额角的青筋。   “你要在这个时候还跟我说这种话?”   我看你对旧事耿耿于怀,给你解开心结的机会嘛。   可惜崔妩不?能说话,不?然无辜地?睁着眼睛。   “……”他无奈道,“我们先别管那些恩怨了行不?行?”   留着命,以后再折腾吧。   手顺势松开。   “好?啊,你亲我一下,我就不?提了。”   谢宥后仰,那眼神好?像谁要夺他清白?似的。   “来,别害羞,我挡住外面人,谁都看不?见。”崔妩一边哄他,一边恨自己的堕落。   完蛋,谢宥的威胁好?像对她没起什么作用!   她有一种明?知道自己被在乎的有恃无恐。 第120章 兵分   “你是不?是被?吓傻了?”谢宥很真心?地问道。   “大概是, 大卿,你看我的脸——”   崔妩把脸凑给他看。   烛火下?,崔妩莹白的脸确实隐隐横   着泛红的指痕, 是刚刚谢宥太用力留下?的。   一见之?下?,谢宥暗悔自己的不?是,正?想同她赔礼,崔妩的脸猛地在?眼前放大,谢宥避之?不?及, 双唇堵在?了一起。   防止他逃了,崔妩双手扣在?他耳后, 五指没入墨发之?中。   “嗯——”崔妩以谢宥的唇为支点, 脑袋像歪转了一圈,“嘛——!”   一点也不?缱绻的吻,只是格外响亮,响亮到刑房外没看见的也听见了。   这厮、这厮——无耻之?尤!   谢宥摸了摸被?强亲的地方?,生气又无奈,“你是生怕别人不?参掉我主?审的资格是吧?”   “谁不?知?道咱们关系不?清白, 我亲不?亲这一下?你都得被?参,早日习惯风浪啊谢相?公?。”   他压下?眉梢:“闹够了没有?”   她点点头:“够了。”   “那说说安琉公?主?的事。”   谢宥敲敲桌子,将气氛拉回严肃:“安琉公?主?未在?随驾名单之?中,她偷偷出宫, 又躲在?林中不?露面, 很可能本意就是冲着你来的。”   “她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安琉中箭之?后, 出来第一眼就盯住了我, 知?道那支箭是我射的,说明?此人在?林中窥视已久, 那她就分明?可以躲开,却中箭身亡,而且她似乎格外恨我……”   那种恨意太明?显,崔妩想察觉不?到都难。   恨……   “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迎上去?的?”   “不?然她不?可能知?道射箭的人是我。”   谢宥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提起:“你可还记得大理寺与情杀那桩案子吗?”   安琉的恨意,让他想起那位同样可能被?恨意杀掉的浣衣娘子。   “记得,与徐度香有关,是查出来结果了吗?”   谢宥摇头,“只查到了一点眉头,劫囚是临时起意,尾巴没有收拾干净,肃云顺藤摸瓜,查出一个可能和崔珌有关的人,而且事发排查之?后,仵作房少了一个人。”   “仵作房……我想起来,仵作身后跟着的一个蒙脸的女子,是她吗?”   现在?想来,那道让她不?舒服的视线会不?会就是那女子看来的?   “不?错,那女子蒙住布巾,并不?起眼,我刚到大理寺,以为那是仵作的学徒,蒙着布巾是为了挡尸臭,并未在?意,结果事发之?时,她就消失了。”   “崔珌……嫉妒……”崔妩皱紧了眉头,“看杀人手法?大概不?是崔珌动手,他只担了劫囚一事。”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时我们认定是一场情杀,徐度香被?劫走,说明?杀人者大概还活着,那被?害女子不?知?与徐度香有何牵扯,遭凶手嫉妒,所以她在?死者四肢刻上徐度香的名字,溺死了她,用以警告徐度香安分守己……”   嫉妒心?真是可怕。   可崔妩看了对桌的谢宥一眼,她竟也能稍微明?白一点。   “所以,你是说安琉公?主?喜欢崔珌,所以嫉妒我,但以她的能力无法?杀我,才想跟我同归于尽的法?子?”   她还未知?道安琉和徐度香的联系,只能这么猜测,可崔珌会让安琉公?主?知?道这种事吗?   这是人脑子能想出来的吗?   不?对!   崔妩睁大眼睛,突然把前因后果串明?白了。   “那道视线!”她摇晃着谢宥的手臂,“那是安琉公?主?,她不?是因为崔珌嫉妒我,而是因为徐度香!”   “怎么说?”   “杀那浣衣娘子的人就是她,既然她能偷溜出皇城,在?仵作房里盯着我们的人就是她!杀了浣衣娘子之?后,她察觉到了徐度香对我的心?意,可是我没那么好杀,所以她才去?了行宫,想找机会要跟我同归……”   崔妩说到后边,有些迟疑,又自己否了自己:“也许我说得不?对,安琉公?主?就算嫉妒,也不?该付出自己的命,她难道会留徐度香一个人吗?”   “而且也解释崔珌为什么冒险帮她救走徐度香,安琉公?主?在?官家心?中并无分量,于他可有可无。”   “或许是,她抓着崔珌的把柄,让他不?得不?帮?”   也有可能……   崔妩看向谢宥,才发现他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就算查出来安琉公?主?真的杀了浣衣娘子,又想跟你同归于尽,此等疯魔之?举不?合常理,我们要怎么证明?你碰见的是一个疯子。”   人死了,当然证明不了她脑子有毛病。   崔妩重新陷入迷雾之?中。   刑房安静了许久。   谢宥站了起来:“总之我已经请人守住安琉公?主?在?宫中的住所,既然有了一个猜测,今夜就会去?查一遍,看看能不能证实。”   崔妩展颜,道:“谢相公如此尽心尽力,若能救小女子逃出生天,如此大恩大德,只能以身相?许了……”   又不?正?经,谢宥提点她:“既然下?了大狱,别太松懈,官家那头也在?盯着你。”   “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爹又不?知?所踪,我太害怕了,才想依赖你,跟你亲近一点……”   这些话果然让他有几分动容。   “你放心?,安心?等我回来。”   崔妩乖乖点头。   谢宥走后,狱卒来请她回牢房。   崔妩并不?指望谢宥能将真相?查出来,她真正?押的宝在?宫里。   不?过谢宥说得对,赵琰在?盯着这边,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无所谓。   坐在?椅子上,她酝酿了一会儿情绪。   走出刑房之?后,崔妩突然转过身要往牢房外跑,“我不?要在?这儿待了,让我出去?!”   她这突然的举动狱卒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将她拦住。   “我要我见官家!你们让我见官家!”   “公?主?,不?要让我等为难。”   崔妩还在?痛哭:“阿爹!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琰哥儿……呜呜呜呜让我见官家!”   等被?狱卒“请”回了牢房,她就倒在?小榻上,直哭喊到了夜半三更才沉沉睡去?。   背对着牢门,她暗暗盘算,哭得那么伤心?,消息也该传到赵琰耳朵里了吧。   这案子落判之?前,崔妩怎么都是要见赵琰一面的。   荣太后担心?她哪日触了皇帝的霉头,早就跟她说过赵琰的软肋:“对官家来说,对错不?重要,你须得永远站在?他这边。”   这段时间崔妩也深谙这个道理。   这世上,赵琰最在?乎的人就是亲娘,可亲娘却“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爹。   他此时心?情天崩地裂,那个“最在?乎”的位置正?好就空出来了,等着一个人填补上去?。   恰好,她眼下?也是被?荣太后和方?镇山“抛弃背叛”的人。   无论怎么样,她都要去?努力一把,将自己摆到和他一样的阵线之?中。   赵琰不?想见她?   最好他真能狠心?到底。   —   等着各方?消息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跟随着的晋丑出现了。   崔妩很惊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借谢司使?之?便,他借口走不?开,派我来问线索,狱卒就放人了,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回想和谢宥的会面,晋丑咽下?复杂的滋味,说起要紧的正?事:“有一个消息你猜对了,赵琰确实下?了命令,不?过我们的人先走了一步,提前知?会旧部没有问题,再有六天,他就会知?道这个消息。”   要是她没有下?那道命令,漆云寨所有旧部都会死在?赵琰之?手。   崔妩冷下?眼眸,他要对漆云寨的人赶尽杀绝,就是一丝颜面都不?顾了,来日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此时,晋丑身后的人卸去?伪装。   看清王娴清的脸,崔妩先发制人:“你还敢来见我?”   王娴清对自己做的好事供认不?讳,“方?镇山于我有仇,所以我得报仇。”   崔妩猜得并没有错,她确实是引方?镇山去?见荣太后的人。   王娴清撒谎崔妩在?避暑行宫之?中因为废太子残党之?事被?皇帝责难,方?镇山才转道去?了避暑行   宫,被?引去?见了荣太后。   她根本并不?知?道崔妩有过让方?镇山拉拢荣太后的计划,会这么做,只是知?道借此能让方?镇山惹恼赵琰,从而将他杀了。   在?此之?前,崔妩曾让她联络王靖北旧部,和废太子残党。   崔妩并未完全信任王娴清,之?前只不?过借王娴清的身份,牵出了几个太子和王靖北在?京城的旧部,此举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收拢那些烫手山芋,而是在?必要之?时,用他们搞点栽赃嫁祸。   从头到尾,她也没跟那些残党沾上一点关系。   没想到王娴清是联络到了人,结果对付到崔妩身上来了。   她为了报仇,真不?在?乎自己女儿的死活?   “你和崔珌合作了?”她问。   “不?是。”   “今日来这儿,想求我放了你女儿?”   王娴清摇头:“也不?是,方?镇山于我有仇,我要报仇,但你于我有恩,我会报恩。”   一码归一码,她算得很清楚。   崔妩冷笑一声?,看向王娴清的眼神?格外无情:“你以为我相?信你的鬼话?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承诺。”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会跟你证明?我的忠心?,你不?想知?道崔珌为什么能对紫宸殿的事知?之?甚详?”   “因为芳阶?”崔妩此刻也能猜到了。   “不?错,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废太子的暗桩,受我哥哥挖掘,所以他认识我,方?镇山失踪时,也是他引官家撞见他们私会的。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可能钟情于安琉公?主?,我哥哥造反之?前担心?自己出事,遣人送信给我,将一切暗桩都说了,说到芳阶,他特意点出了这件事。”   崔妩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对安琉公?主?有情,先帝将公?主?下?嫁给崔珌,崔珌为了,给了他一些会保护安琉公?主?的承诺……”   “正?是如此。”   崔妩恍然,原来芳阶恨自己。   王娴清来这一趟,至少让她知?道了该提防谁。   她道:“我可以借废太子余党的名义,要求他做事。”   在?案子查清楚之?前,崔妩都得小心?此人,“你暂且不?要惊动他。”   “是。”   不?过,背叛之?事崔妩不?会原谅:“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你的孩子我会带走,还有谢家那两个,我也会盯着,至于他们什么时候会安全,王娴清,你自己知?道。”   “我欠哥哥的就还清了,只要你保证那孩子不?死,我会向你证明?,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   “那就看你要怎么做了。”   此刻信任不?再,崔妩也不?吩咐她,只将二人牵扯切割干净,端看她自己会怎么做。   “放心?吧公?主?,我说过,你吉人自有天相?。”   —   谢宥再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新的消息。   “徐度香死了,是中毒死的。”   他很聪明?,知?道去?找了蕈子合作,利用他的消息网查到有人目击崔珌曾去?过皇城隔街一间破屋子,后来,似乎从屋子里运了什么东西出城去?了,据守城军的口供是一具无名尸体。   肃云追踪出城去?,找到了一具尸体,根据手上的茧,还有谢宥曾留下?的伤痕,很快确定了是徐度香的尸体。   说完这句,谢宥又习惯地观察起崔妩的表情来。   那毕竟是旧情人,她难道不?会难过?   闻知?徐度香的死讯,崔妩愣了一下?,更多的是不?解:“他到底是怎么混到这一步的?”   徐度香不?是坏人,只是愚蠢常被?人利用,还数次连累她,实在?让人可怜不?起来。   崔妩深悔年轻时的一点色心?,让她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不?过我也不?聪明?,怕是要混不?下?去?,快要下?去?陪他咯。”她自嘲道。   谢宥抱臂不?愉:“你也想殉情?”   “怎么会,我满心?满眼都是你,哪里会去?殉他啊,你可别误会我意思。”   “那就别说这种话。”   “你不?高兴听?”   谢宥冷若冰霜,不?在?此事上纠缠:“尸首看起来死了很多日,但至少解释了安琉公?主?为什么悍不?畏死,徐度香死了,或许她也不?想活了。”   “你确认了安琉公?主?和徐度香有私情?”   谢宥拿出了一幅画,正?是安琉公?主?的画像。   “这是在?安琉公?主?的夕姮院里找到的,藏在?挂画后面的墙中,对照徐度香在?画院留下?的作品,确实是他的笔触无疑。”   藏得这么深都被?找出来了,可见谢宥为她的案子何等殚精竭虑,这么一想,崔妩百味杂陈。   “那就差不?多能证明?浣衣娘子是安琉杀的,她确实是个疯子,杀人之?前还要在?人的骨头上刻字。”   谢宥点头:“不?错。”   可就算知?道了安琉是杀浣衣娘子的凶手,她和徐度香有私情,对阿妩怀恨在?心?,那日潜入山林确实心?存歹意,也不?能证明?阿妩没有杀她。   就算是误杀,也有大罪,加之?赵琰眼下?对她的怨恨,她的罪仍然不?可能轻。   明?明?找到了真相?,牢房里的气氛却一点都不?轻松。   谢宥撑着头,想着自己漏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沉郁的面色让他更似一头困兽。   这几日他都在?奔波,连仪容都顾不?上打理,崔妩将他散下?的发丝挽在?耳后,心?疼道:“想不?到就别想了……”   “只差一点了,你是清白的,我一定能证明?!”   他站了起来,又要出去?追查。   “阿宥,别走。”崔妩挽住他。 第121章 反将   崔妩觉察到谢宥的状态不对, 宽慰道:“已经到这一步了,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   说话间,她已经靠近。   火把的光照不进牢房, 半昏半暗里,两个分开的人影逐渐合享一片暖光。   崔妩走近仰视着谢宥,伸出手臂,宛如附他?而?生的藤蔓,细白五指摸上颈侧, 先在他?衣襟处嗅了嗅,脸又蹭上脖子。   “怎么喝酒了?”   谢宥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就喝一点?酒, 希望能想?清楚一点?。”   谢宥说话时带着点?懊恼,看?在崔妩眼里尽是可爱。   她在他?胸膛中埋住脸,额头贴着他?有些发烫的脖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山茱萸酒,你真是忘不了我。”   “同你有什么……”谢宥正要矢口否认,恍然想?起?自?己同她说过, 酒意更加红上了脸,淡淡埋怨道:“都到这个地步了的,你还有心?情说这些。”   “这就是我想?说的,若死之前你能原谅我, 那我就虽死无?憾了, 阿宥,你也抱一抱我好?不好??”   被走到死路的案子堵塞脑子, 和昏沉的酒意一起?, 逼得谢宥有些躁动不安。   “我没有兴趣听你一个又一个谎话!”   “这句不是谎话。”   “你亲亲我。”她仰起?脸。   谢宥不愿意。   他?无?法给予这种带着告别意义的亲吻。   “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   崔妩松手, “真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有这么一点?心?愿……”   他?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堵住了崔妩的话。   谢宥拿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温和又无?奈的亲吻,一如既往让崔妩心?动,她慢慢回应着,酸涩的心?脏在叹息。   这还不够……   崔妩直率地提出恳求:   “阿宥,你抱着我亲。”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被抱了起?来,坐在了他?的手臂上。   崔妩这才满足,低头捧着他?的脸慢慢浅尝。   可这于谢宥这远远不够,酒意模糊了意志,一臂抱着她,一手压下?她的后?颈,谢宥再不掩饰的澎湃感情,急切又狼狈。   牢房中,二人凭着本能拥抱在一起?,手臂、衣裳,纠缠着一切能纠缠的,贴在一起?的脑袋如何?都分不开,辗转厮磨了许久、许久……   等到崔妩快呼吸不过来,才得解脱。   将脸靠在他?肩上喘气,抿了抿发疼的嘴唇,她还开玩笑:“我这样算不算的贿赂主?审?”   “不算,我的立场做不了主?审,”谢宥呼吸粗重?,收力抚着她后?颈的发:“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查出真相。”   “若真相就是我真杀了她呢?”   谢宥紧紧抱住她,眼神晦暗得不允许任何?人能将她从?怀中夺走。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会?死!”   “阿宥……”   崔妩在他?颈窝埋住了脸,只剩心?满意足的叹息。   “但真相就算查出来了,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也许现在是官家想?让我死……”   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公主?,赵琰根本不关心?,他?真正的心?结在消失的方镇山和荣太后?,赵琰心?结不解,崔妩就没有翻身之日。   “你想?见?官家的话,我会?去上奏表。”   “你别管这事,我自?己能办到,求你查案已经是他?容让,别让官家再疏远了你。”   谢宥捏着她的鼻子:“你还知道命令我。”   “请求,当然是请求,谢相公足智多谋,俊美无?双,此刻唯有您能救小女子于水火了,小女子当然不能让英明神武的谢相公涉险。”   崔妩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手却不规矩得在他?背后?的圆翘上抓了一把。   谢宥眉目一凛,抓住她的手,“胡闹!”   “就要胡闹,要不是还在牢房里,我真想?把谢相公给——”   后?面的话,她踮起?脚在谢宥耳边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崔妩手臂立刻被攫住,炙热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刮过,谢宥恨得咬了她一口,就在脖子的地方,狠狠的一个牙印。   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撩拨人。   生气间,谢宥脑中突有灵光闪过。   他?霍地将崔妩抱起?来,他?说道:“我知道了!”   崔妩惊得抱紧他?:“知道了什么?”   谢宥把人举得高高的,酒意似被一缕清风吹散:“怎么证明安琉公主?是自?杀的!”   只要能找到证据,这案子就能解决。   “快跟我说说。”   谢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崔妩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对啊,谢大相公,终于让你想?到了,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这与聪明无?关,只是一叶障目罢了,”谢宥眉头仍未松懈,“那证据到底有没有,我并无?十分的把握,而?且没有陛下?的准允,公主的尸首无任何人能动。”   “无?所谓,我只知道,你就是这天底下最最最最厉害的人,这事要是求其他?人,百八十个都办不了,只能求你才成……”   崔妩抵着他的额头,喃喃说着,又亲了上去。   好?听的话谁不喜欢,更何?况是心?爱之人的仰慕,谢宥承着吻,陷入了更深的醉意。   谢宥走了之后?,崔妩哼着曲儿拢起?自?己散掉的衣襟。   安琉公主?这边的事解决了,接下?来就该想?怎么搞定赵琰。   不知道宫中是何?情况,到底能不能成。   就是不成,三司会?审定罪之时也一定能见?到赵琰,可那时就算能捡回命,也晚了。   又等了一天,这天入夜,崔妩正浅眠,牢门又被人打开了,还是芳阶:“官家要见?你。”   此刻芳阶对她的态度好?了些。   从?王娴清口中知道芳阶对自?己的恶意后?,崔妩便让谢宥务必将查案的进程原原本本地上奏,赵琰看?不看?不要紧,重?要的是给芳阶看?。   知道安琉公主?的死存疑,芳阶按捺恨意,也就没有把崔妩往死里打压,给他?们查明真相的机会?。   此时,漆云寨旧部逃离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   听到赵琰召见?,崔妩心?里一松,她的安排真的奏效了。   面圣自?然不能蓬头垢面,公主?府的人过来伺候她梳妆打扮,妙青和枫红都过来了。   看?到她无?恙,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崔妩拍拍二人的肩膀:“我一切都好?,只是今夜会?是什么结果,就看?你们的了。”   枫红道:“娘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帮您拾掇好?的。”   在一阵精心?刻意的打扮之后?,崔妩看?着镜中的人恍惚。   自?己确实和荣太妃有些相似之处,在经过模仿的衣裳和妆容之下?,乍一看?,还以为是荣太后?年轻的时候。   “像吗?”她问。   妙青喃喃道:“这样的夜里突然看?到娘子,让人忍不住以为是见?到了娘娘了呢……”   “像就好?。”   成败就在此一举。   老天爷总不会?一直对她那么坏吧。   —   紫宸殿里,一连几日,赵琰都无?心?打理朝政,待批的奏折从?御案一直堆到了地上,一点?都没动。   避暑行宫撞见?的场面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浮现,不断折磨着他?。   那是他?的阿娘,他?敬重?爱戴了十几年的生母,今朝最尊贵的太后?,结果他?却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那是他?的生母,他?父皇的妃子啊,她怎么能背叛父皇,怎么能背弃太后?的身份做这种丑事!   最重?要的是,她怎么能背叛他?!   荣太后?此举,在赵琰眼中等同选择了方镇山,放弃了他?。   为了一个肮脏的男人,抛弃养育十几年的儿子,被抛弃的滋味简直痛彻心?扉,那二人搂抱的画面更令他?作呕,曾经那么疼爱的他?的阿娘好?像突然间就面目全非,灰飞烟灭了。   一想?到这个,心?在一次次痛苦中血肉模糊。   入了夜,赵琰也不肯在殿中点?灯,独自?淹没在黑暗里,不动也不说话,整个人僵坐在那,劝他?的人都下?了大牢。   宫人也不敢说话,走路都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啪嗒——”   一声清脆的木盒落地声在空寂的殿中格外突兀。   打扫的宫女颤颤跪下?,低声求饶:“官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赵琰眼珠子动了动,看?向?那个摔落的木盒子,书信散了一地。   原来宫女撞掉的是一个金丝木镂刻的盒子,赵琰用来放书信的。   “滚。”   “是!是!”   宫女如蒙大赦赶紧逃了出去,连木盒都来不及收拾。   暗处的女官膝行出来,将书信仔细收拾起?来。   赵琰起?身走了过来,他?赤着足,走路无?声,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住手。”   女官停手,跪伏在地上不敢再动。   赵琰把信拾起?来,是他?珍藏的信,大多都是与阿姐有关的。   阿姐,他?想?起?自?己那阿姐来了,她此刻因?为误杀了一个公主?而?身陷囹圄。   赵琰刻意不去理会?她的事,任由她自?生自?灭,也是带着迁怒。   方镇山让他?痛苦,他?就要加诸他?女儿身上,凭什么他?们才是一家人,那自?己算什么?   但一边,他?又很在乎崔妩,无?法对她彻底狠下?心?。   收藏的书信被重?新打开,是他?十三岁生辰收到那一封,连着书信一起?的还有崔妩亲手编的长寿吊坠。   “世上少我一个颠沛之人,就多一个幸福圆满之人,何?况那个人?是你……”   赵琰重?新念起?那些书信,眼泪慢慢糊住了双眼。   他?并不想?哭,只是满目怅惘,胸膛闷痛一片,她的祝愿到底没有成真。   再开口时,赵琰的声音已经嘶哑,“这汤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是女官端上来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汤盅。   “官家忘了?是公主?吩咐的,先前您说喉咙不舒服,所以医正开了一个平燥生津的饮方。”   他?想?起?来了,他?嗓子确实难受了几日,只是医正开的饮方实在难喝,他?不喜欢那味道,喝得断断续续。   但是崔妩为了哄他?喝下?去,都会?在汤盅旁边写一些话,有时是威胁有时是利诱。   赵琰看?着那还温着的瓷罐,打开了,底下?果然垫着一张纸条。   “日之夕也,牛羊下?来,赶牛娃儿快回来用膳了。”   这次是一个小   笑话,博人人会?心?一笑罢了。   赵琰笑了一下?,眼泪就猝不及防掉下?来。   女官小心?说道:“这都是公主?提前写好?的,这几日官家没喝,就还是这一张……”   赵琰没有听,他?已经拿着纸条起?身走了。   阿娘生死不知,姐姐也被关了起?来,怪不得他?此刻那么孤单,都没人陪他?用膳了。   “芳阶。”赵琰唤道。   黑暗中的人跪在地上:“奴婢在。”   “沼狱里怎么样了?”   芳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面他?盼着能查清真相,一面又担心?卫阳公主?有翻身的机会?,思来想?去,他?只能如实相告:“公主?一直求见?官家。”   赵琰摩挲着书信:“她不是要见?我吗,那就去宣她来见?吧。”   他?真的,好?想?好?想?见?一见?姐姐。   “是。”   滴漏过了二更,崔妩垂着头走进了紫宸殿。   “臣,叩见?陛下?。”崔妩深深伏在地上。   “起?。”   她扬起?脸问:“他?们找到了吗?”   在看?到崔妩那一刻,赵琰心?猛跳了一下?,扶着御座往前探身。   殿中灯火并不明亮,在崔妩抬头的一刹那,赵琰以为自?己看?见?了年轻的荣太后?。   他?以为阿娘回来了,差点?要脱口喊她。   可理智又告诉他?,那是姐姐,不是阿娘。   按住加快的心?跳,赵琰又仔细端详着一阵,慢慢坐了回去。   崔妩心?也在跳,她今后?是什么境遇,端看?今夜了。   “陛下??”她冲发呆的人喊。   “你刚刚问的谁?”赵琰早忘了她问什么。   “我问娘娘……和我爹,他?们在哪里?”   说到那二人,赵琰的戾气就冲了出来,而?后?,赵琰发现崔妩眼中不是担心?,而?是隐隐待发的怨恨。   “他?们坠崖,生死不知,大概是死了。”   “死了?”   她有些呆怔。   赵琰既想?寻求她的安慰,又恨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压着怒气冷声道:“他?们做下?那种丢人的事,逃出去跌下?了山崖,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死了好?,死了也好?……”崔妩凄然一笑。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陛下?觉得我一个被抛弃的人应该说什么?”   这下?轮到赵琰呆住。 第122章 受审   崔妩眼中满是怨恨:“为什么?他们这么?自私, 要做这种?事?,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那张肖似的娘娘的眼睛流下?泪来,带给赵琰不小的震动。   “回京这段日子, 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有你、有娘娘、有阿爹……”   崔妩吸着鼻子,“我已经心满意足,这辈子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下?去,难道不好吗?”   “为什么?!就算他们有情, 难道不能为了我把旧情放下?,各自忍耐, 为什么?非要这样?, 为一己私欲,连我也毁了?”   她几乎是说出?了赵琰的所有想法,三言两语间?“无意”地把自己摆在了和他一样?的位置。   “现在这样?正好,养娘故去、和离、亲生爹娘也不在乎我的死活,连你也恨我,那就恨吧, 我都不在乎了。”   崔妩眼底晦暗,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赵琰呆呆地听着,眼眶抑制不住酸楚。   对啊,他还有个同病相怜的姐姐, 还有血脉相连的人?。   阿娘不是只?丢弃了他一个人?, 她连姐姐都不要了,甚至, 姐姐还是被亲生爹娘一起丢弃的。   他不是最可怜, 也不是最孤单的。   “姐姐……”   崔妩边说着边站起来,眼神决绝破碎:“官家, 你废了我……不,你杀了我吧!”   “不……”   他们都被抛下?了,被那两个自私的人?丢下?,他和姐姐如今只?剩下?彼此,怎么?可以?离散!   阿娘没了,要是姐姐也不见?了,他还剩下?什么??   是这个沉重又?折磨着他的江山,还是那些他不认识也不关心死活的百姓?   崔妩自嘲一下?:“不杀就算了,我回沼狱去受我该受的,官家,此生不见?。”   说完她拒绝转身。   “不要!”   赵琰的心终于彻底偏向?了她,他快步跑下?去,将她抱住。   “阿姐,你在乎我吧。”   说完这一句,赵琰摆荡多日的心终于安稳下?来,也重新找到了要守护的人?。   不错,这就是他要的,那个缺掉的位置被人?补上去,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   “从今往后,你谁都不必在乎,你只?在乎我,我不会抛弃你,不会伤害你,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少年精致苍白的面容扭曲绝望,又?带着一种?别样?的狂热。   “你是我的亲人??你在乎我吗?”崔妩质问他。   “在乎!从今以?后,我只?在乎你!”   “我不信你!”崔妩用力拉扯下?他的手,“说丢下?我就丢下?我!我不会再信你,赵琰,放手!”   “不会了!”   赵琰将她抱得更紧,如同起誓:“姐姐,只?要你也在乎我,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我只?剩你一个了,你不要也离开我,我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真的?”   “真的!”   “好……这是你说的,我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崔妩终于也抱住了他,牵起了唇角。   她的计策奏效了。   紫宸殿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夜风轻轻吹动帷幔。   崔妩拿袖子擦掉弟弟的眼泪,赵琰也伸手也去擦她的眼泪。   两个人?对视着,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多久没睡觉了?”瞧得弟弟的疲倦的眼睛,崔妩关心道。   赵琰摇头:“我不知道。”   这几天他白天黑夜不分,都没沾过床,此刻心神松懈下?,疲惫便排山倒海而来,他一连打了好几次哈欠。   “走吧。”   崔妩牵着他走进内殿,把人?安置在床榻上。   “姐姐,你别走。”   赵琰拉住转身要离开的人?,“你别回沼狱了,我赦你无罪。”   “我没有杀安琉公主,也不怕上公堂,琰哥儿,我是清白的,你不用赦免我。”   崔妩重新坐在床边:“不过我可以?在这儿陪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赵琰嗯了一声,挪近抱住她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可他连闭眼睡觉也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   崔妩用信阳话唱起了童谣:“春来小树苗呀~夏天的小蚂蚱~秋叶儿黄黄天高高~冬天在暖屋里睡着啦……”   她一边唱,一边抚摸着赵琰的额头,歌声轻柔悠扬。   在崔妩唱起第一句的时候,赵琰就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向?唱着童谣的人?。   “怎么?了,吵到你了?”崔妩是明知故问。   “没有……你怎么?会这首歌?”   “你忘了,我是信阳人?,我还会好多呢。”   因为她记得荣太后和她说过,哄幼时的赵琰睡觉时,唱的就是信阳的童谣,正好她也会唱,用的同样是信阳方言,正好唤起了记忆。   “嗯……”   赵琰不再问了,听她把歌谣重新唱起来。   歌声中,赵琰更分不清姐姐和阿娘,两个人?的影子在困倦的眼前摇晃,逐渐合为一个人?。   这处处相似的地方,让他又?是触动又?是怨恨。   恨到想杀了,又?怕姐姐也没了,世上就再无人?如此待他。   最终,赵琰放下?了杀心,彻底让她替代了阿娘的位置,伸手抱紧了她。   他眼角沁出?了泪,半阖的眼睛看到姐   姐那个阿娘肖似的脸,幻想着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无忧无虑,只?活在爹娘疼爱中的小时候。   还年轻的阿娘在给他哼着歌儿,阿爹放下?奏折时,总一脸温柔地瞧着她。   一想到他的家是拼凑出?来的,赵琰就无法消解心中的怨恨,现在噩梦成真,更让之前?十几年的人?生成了笑话。   现在姐姐在这儿,至少他还有姐姐……   悠扬的歌谣之中,赵琰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匀长,陷入了沉睡。   可崔妩担心他还没睡熟,歌谣也不敢停,一直摸着他的额头,直唱到嗓子有些嘶哑,才堪堪停了下?来。   靠坐在宽大的龙床边,旁边就是赵琰,崔妩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只?是闭着眼睛,慢慢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直到天光透过琉璃窗晒在她眼皮上,崔妩松了一口气。   今夜这遭总算是熬过去了。   “琰哥儿,我该回去了。”摸摸赵琰的脸,她轻声说道。   赵琰睡得迷迷糊糊,扯住她:“阿娘,别走……”   说完他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姐姐……”   一想到昨夜的话,少年的官家很不好意思,“你,你快走吧。”   “要用早膳。”崔妩叮嘱他。   “知道了。”   姐姐跟阿娘真是越来越像了。   不过这一觉醒来,赵琰心里舒坦了很多,总算有一点力气坐起来。   在崔妩离开之后,芳阶端上来一碗茶:“官家,待会儿还要上朝,先喝一点茶安神吧。”   一听他说起来,赵琰才觉得难受得不行。   荣太后落崖这几日,任谁靠近都被赵琰惩治了,他只?让芳阶端茶进去,靠着一盏盏茶水,赵琰勉强压下?了难过。   此刻看到茶盏,赵琰抓过,有些心急地一饮而下?,“芳阶,不够,再上一杯吧,我得提振一下?精神上朝去。”   “官家,光是喝茶也无大用,奴婢从南边找到一味香料,你这几日一直烦心,用了或许会好些。”   芳阶将一个小香炉捧到桌子上,他自己倒是屏住了气息。   烟雾缭绕之间?,赵琰嗅了一阵,瘫软在御座上,闭着眼睛回味,“这是什么?好东西?用起来竟舒畅了不少。”   芳阶将飞仙散收好,说道:“之前?平燥的饮方不好,奴婢就让医正开了药熏的方子,似乎有南疆的香料,官家要是还需要,奴婢再去尚医局问一问。”   “好,你现在就去。”   —   崔妩并不知道芳阶做鬼,回到沼狱的她补起觉来。   搞定了赵琰这一边,从安阳公主死后算的第五日,卫阳公主箭杀安琉公主案终于在大理寺三司会审。   大理寺卿、御史中丞和刑部?尚书都聚在公堂之上,外头还有不少见?证的官员,崔珌也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大堂的后边围着一圈屏风,明说不会露面的圣驾也悄悄来了。   今日主审是御史中丞,谢宥和刑部?尚书是陪审,坐在下?首。   御史中丞,是个看谁都不顺眼的主,对谢宥和卫阳公主更是早有不满。   一个靠两朝皇帝宠爱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一个私生的公主,简直是将朝局搅乱的“元凶”,二人?还牵扯不清,闹得满城风雨,于教化无益。   崔妩被请上了大堂,独自立在堂下?。   待了几日大狱,她精神头倒是还好,衣裙朴素无华,仍旧遮不住仙姿玉貌,宛如良玉光华内敛,只?是微蹙着眉,让人?觉得她有些无辜可怜。   御史中丞惊堂木拍下?:“卫阳公主,五日之前?,安琉公主无意死在你箭下?,此事?人?所共见?,这罪你认是不认?”   崔妩缓缓摇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认。”   御史中丞冷哼一声,“当日整个营地的人?可都看见?了,”   她歪头不解:“谁看见?了?那箭是我射出?去的,这个大家是看见?了,但她中箭是在山林里,树木遮挡,谁也没看见?,跟我有什么?关系?”   御史中丞声如惊雷:“卫阳公主,你休要在此狡辩!”   崔妩不是能被吓住的人?:“我没有狡辩,是她自己撞在箭上,又?故意走出?来栽赃我,想跟我同归于尽而已。”   “你是说安琉公主自己杀自己,用命来栽赃你?”   “是。”   “她图什么??”   “因为她是个疯子,她钟情的人?钟情于我,所以?她想杀了我。”   这话一出?,除了谢宥、崔珌、芳阶和赵琰,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这话实在无稽。   芳阶眼神逐渐凌厉,崔珌则是难以?言明的凝重。   其中内情还真让他们查出?来了。   崔妩认真道:“大理寺卿已经查出?,在此避暑行宫之前?,安琉公主就已经杀了一个人?,死者便是画院后的浣衣娘子,她将浣衣娘子的四?肢刻上了相好徐度香的名字,就是为了震慑他,让徐度香不敢生出?他意。”   说完这句,众人?各自交头接耳起来。   安琉公主杀过人??这又?是一桩新鲜事?。   御史中丞看向?谢宥:“寺卿,她所说可是真的?”   谢宥依言起身,站在崔妩面前?,说道:“此案大理寺已查出?,安琉公主手上确实已有一条人?命。”   “细细说来。”   “死者为画院左门外住着的孙家娘子,原本查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徐度香和安琉公主接连身死后,我在安琉公主的屋中找到了她的画像,与画院徐度香画作?比对,正是他所画,这也是二人?有私情的证据。”   谢宥让元瀚将画像和徐度香旧作?送到御史面前?,继续说:   “徐度香是死在皇城外仅隔一条街的旧屋中,我派人?拿着公主的画像在那条街询问,有不少人?证说曾见?过公主,她常在徐度香所居的屋子出?入,而其中正好有人?瞧见?,孙娘子落水那日,她拿着一把刀从河堤下?上来。   我询问那人?安琉公主那日的衣着,同样?在屋中找到了一样?沾血的衣裳,证实此人?并未说谎,几案互为印证,正好让孙娘子的案子真相大白。”   御史中丞点了点头:“你说安琉公主嫉妒卫阳公主到想杀了她,可有证据?”   “有人?证,是公主的侍女,这位侍女曾说安琉公主亲口说要杀了卫阳公主,但她劝安琉公主不要做这种?事?,还有仵作?,在给孙娘子尸检之前?,曾听公主说,想看看嫌犯徐度香看到尸首会不会痛哭流涕……”   御史中丞:“也就是徐度香和卫阳公主有私情?”   谢宥深吸了一口气,道:“卫阳公主和徐度香并无私情,同样?,孙娘子和徐度香也无私情,她们不过是和徐度香有些交集,才遭安琉公主嫉恨上。”   “但是真有人?会用自己的命栽赃卫阳公主吗?”御史中丞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崔妩道:“如此疯狂的女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谢宥说的则充分些:“虽尚不知徐度香之死的凶手是不是的安琉公主,但浣衣娘子被害的凶手正是她,刻字的手段更能解释是因爱生恨,警告徐度香不可移情别恋,   这种?因爱杀人?的案子并非个例,顺衍十二年万年县内有一桩杀夫案,凶手曾说看到想自杀,看夫君见?到自己的尸体会不会后悔;   顺懿二年常州也有一出?,杀死的凶手口供中提及娘子和隔壁男子有私情才杀了人?,但经查实二人?并无私情,连话都没说过……”   谢宥摆出?人?证物证之后,更找出?了几卷旧年的案子为证,他很清楚有些人?不能理解这种?扭曲的心思,摆出?旧案更能说服他们。   谢宥说得条理清晰,非常具有说服力,大家都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就连崔妩也格外惊奇,他要在浩如烟海的卷宗库里找出?这么?多相似的案子,甚至还不限于京城的卷宗库,可知是费了多大的心力。   威严肃穆的公堂上,崔妩看向?那为自己慷慨陈词的背影,眼底一片温柔。   堂中,谢宥的话已经得到   所有人?的信服。   御史中丞又?抛出?一题:“本官现在只?问,你们可有证据证明,安琉公主是捡了那箭捅进了自己的心口,嫁祸给卫阳公主?”   不错,这才是本案最该查明的事?情。   就算安琉公主心怀歹心,她若就是被箭射杀,那即使是误杀,崔妩也有罪。   唯一能说明她清白的,就是证明安琉公主是自己把箭插进心口的。   可是这要怎么?证明?   主审在思考,芳阶在思考,满堂的官员都在思考。   赵琰不想浪费时间?,他站起来准备出?去终结这场审判,谢宥开口了:“或许有。” 第123章 钓她   “或许?”   谁都不信谢宥真的能证明?, 除非他?自己做人证,说亲眼?看到安琉公主用箭捅了自己。   只?要陛下有心回护卫阳公主,一个人证就行?。   谢宥拱手:“此事还要请陛下准允, 请仵作查验安琉公主的尸身,好还卫阳公主清白。”   安琉公主的尸首还被派兵把守着?,芳阶也在等着?真相,所以?谁都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后堂,赵琰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去吧。”   芳阶低头出?来?传话:“官家口谕, 准许仵作查验。”   谢宥对元瀚道:“请老仵作上来?。”   这?仵作也是谢宥专门请来?的人,几十年的验尸经验, 更是亲自编纂了一本《问尸手记》, 记载平生经验心得,他?本已收山,是谢宥再三恳请,才将人请了出?来?。   如此这?么细致、不容有失的活,只?能请天底下经验最老道的仵作,才能让谢宥稍放心些。   很快一切就都到齐了。   安琉公主死后只?做了粗浅的检查, 确定没有中毒更没有其他?伤口,连箭都只?是剪断,箭头还深陷在血肉之中。   老仵作盛了一个瓷坛的清水,让御史?看过, 水清澈干净, 什么都没有。   接着?,仵作并未动公主的衣裳, 这?是将心口上的衣料割了个十字, 将表面的血痂擦干净,才把箭头小心挖出?, 丢到瓷坛里,很快他?又切开肉,此时尸首已经不会流血,他?将伤口下面已经成?血痂和部分血肉细细清理出?来?,同样把刮出?的细碎血肉都浸在瓷坛里。   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仵作铺开一块洁白的细棉布,照旧走一圈给所有人看过,芳阶传话之后就没回去,紧紧盯着?仵作所有的动作。   等瓷坛子将箭头和血肉泡够了时辰,仵作将血水倒在细棉布上,血水被沥去,箭头和血屑也被挑了出?去,棉布上只?剩下了一些灰黑的残屑。   看到那些东西时,谢宥松了一口气。   他?赌对了。   崔妩同样在看仵作验尸,等真看到有东西出?来?,她下意识朝谢宥看去。   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心照不宣都松了一口气。   崔珌把一切看在眼?里。   从谢宥站在她身边起,崔妩的爱意根本毫不遮掩。   他?原以?为?二人情浅,经历那些欺骗背叛,早该离散,谁料竟是撕不开扯不断。   屡屡失败让崔珌挫败。   “各位请看,这?些就是安琉公主自戕的证据。”仵作捧起了细棉布,在前面走了一圈,给所有人看。   有些人已经明?白了,有些人还不懂。   “这?是什么?”   仵作道:“这?是箭头留下的伤口,切开之后,在伤口见面发现的泥土,不是安琉公主倒地时沾在伤口外面的土,而是被箭头带得深入血肉之中的泥土和一点枯碎的叶子。”   御史?中丞点点头:“看来?案情有结果了。”   谢宥做了最后的陈词:“不错,出?事之后臣检查过卫阳公主的箭筒,里面干干净净没有泥土,箭尖也是干净的,当时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箭筒取出?,射了出?去,若直接射中了安琉公主,伤口里面是不可能沾上泥土。   所以?箭只?能是先射在了泥土中,才立刻被安琉公主捡了起来?,插入自己的心口,才会在伤口里面留下这?些泥沙和碎叶,所以?证明?安琉公主就是自杀,借此嫁祸给了卫阳公主。”   两日之前谢宥才想到,安琉既然在林中看到了崔妩张弓,她根本不可能这?么巧正好追过去,撞在箭上,只?能是箭矢飞进林中,射在了地上,只?是那一瞬间?安琉觉得抓住了机会,从地上拔出?箭狠狠插进了自己的心口,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连擦干净箭尖都来?不及。   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一片哗然。   崔珌握紧了拳头,此刻他?只?能看着?谢宥大放异彩,一件事也做不了。   毒蛇般的视线缠绕在二人身上,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二人站得有多么近,宛如又携手经历了一场风浪。   而他?呢,无论怎么做,都不是阿妩的携手之人,他?是那些执拗而可笑的风浪,用来?彰显二人多坚贞不屈的感情。   老天爷实在不公平!   听到此处,余下的已经不用再听,崔珌未惊动任何人,就这?么离开了大理寺。   御史中丞惊堂木拍下,当堂作判:“得蒙圣恩,经查安琉公主系自杀无疑,本衙判卫阳公主无罪,即刻释放。”   此番,没有赵琰的回护,崔妩照样也脱离了险境。   崔妩高?兴地朝谢宥看去,他?已经坐了原位,平静得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而逃走的崔珌,还没有走出?大理寺就被祝寅拦住了。   “少卿哪里走?”   崔珌并不慌张,早晚一切都该来的。   “不往哪儿走。”   在见过赵琰之后,崔妩出?现在他?身后,同样的,芳阶也在。   “阿兄不听完堂审就走了,看来?一点不关心妹妹的死活啊。”   她总是这?样,只?有阴阳怪气的时候才喊他?一声阿兄。   崔珌回神笑道:“我知你定会安然无恙。”   “我的冤情虽然洗清了,但很多疑团没有解开,譬如,徐度香是怎么死的,安琉公主怎么想到用自己的死拖我下水,有没有可能有人教她这?样做,阿兄,那晚是你给徐度香收的尸,你知道吗?”   “微臣并未给谁收尸,也不知道那些事。”   “并未收尸?我记得太常寺的崔少卿和徐度香过从甚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少卿还帮徐度香进了画院,安琉公主更是你未过门的娘子,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那他?们二人有了私情,少卿也不知道?”   崔珌笑着?摇头:“若是知道此事,臣一定呈请官家退亲,不当这?绿头王八。”   这?话赵琰会信,芳阶可不会信。   崔珌原本就不在乎安琉,怎么会为?她找别?的男人而生气呢,只?要芳阶还在乎,那安琉于崔珌就还有价值。   “你不知道?那你怎么帮着?徐度香收尸……错了,你怎么帮公主去大理寺劫囚的呢,马七是你的人吧?”   崔珌看向芳阶,为?自己辩解:“马七是我的人,但公主把人借走有一段时日了,她要做什么,我并不知道,也没有资格管。”   “阿妩下了冤狱一场,瞧着?人人都要害你,可这?猜测实在无稽,我不可能算得这?么准。”   崔妩寸步不让:“你算不准她会不会想杀我,那可曾觉得她又是杀人,又是劫囚,还为?了一个男子如此癫狂,于你只?会是个麻烦,所以?肯定想早点解决掉她吧?”   确实一切都是揣测,可崔妩又不是要定他?的罪,而是提醒芳阶,害死安琉公主的人既然不是她,就有可能是和她作对的人。   她只?是当着?芳阶的面把人点出?来?罢了。   崔珌伸出?双手:“阿妩既然怀疑,不如将我抓起来?,好好审问。   “我可没这?空闲审你,不过这?个仇,我是一定会报的。”   现在崔珌手下能在赵琰,她不再有后顾之忧,尽可以?派人不声不响把人杀了。   说完,拍拍崔珌的肩,她就走了,随他?们在这?儿狗咬狗。   芳阶站在原地,在崔妩走后,才抬眼?看向他?,眼?底是一潭死水。   “安琉为?什么会去送死?”   “因为?徐度香死了,她也活不了,所以?在死前要找机会拉我妹妹下水,因为?徐度香”   “徐度香为?什么会死?”   “公主杀了孙娘子,那只?是个和徐度香说过几句话的女子,他?受不了一个疯子,被逼自杀了,这?是他?的遗书?,你知道的,如此突然我没机会作假。”   崔珌从怀中掏出?徐度香的遗书?交给他?。   芳阶看过,收进了袖中。   如今轮到他?犯了难,安琉的死和卫阳公主无关,但是与崔珌是否有关,他?根本无法查证。   言语引诱之事,根本不可能留下证据。   既然查不到,那就宁可错杀,不要放过。   崔珌并未错过芳阶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他?。   “官家被你伺候得还好?”他?问道。   “官家安好,也未再提起你,无须挂念。”   “我在御前也有几个人,但总不及你伺候得好,不过也够给官家传递点消息了,芳阶公公,人死不能复生,她是被自己的性?子害死的。”   “在她有钟情   之人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芳阶眼?神阴骘。   有没有可能,他?和安琉也是一样的性?子?   看来?,两个人是无法和解了。   崔珌叹了口气:“那还真是可惜。”   —   崔妩转首朝正门去,路上还不忘吩咐祝寅找机会就把崔珌杀了。   这?一回,看他?怎么跟赵琰告状。   正门外,赵琰已经摆驾回宫,谢宥正和几个官员作别?。   元瀚一看到她,如临大敌,只?想赶紧推着?郎君赶紧走。   “祝寅,上去请元瀚兄弟喝杯酒。”   “哈哈哈哈——兄弟,喝酒去啊!”   祝寅箍住元瀚的手臂,笑得格外爽朗。   “不!我不要!郎君……”   崔妩耐心等着?谢宥把人都送走了,祝寅将元瀚强拖走,才几步跃下台阶,扑了过去。   “阿宥——”   她开心地挂在他?背上。   “公主请自重。”   谢宥挂着?人走到影壁后边,将她的手拉下,又恢复了从前的冷若冰霜。   面对这?态度,崔妩笑意渐敛,迟疑地问:“你这?是不认账了?”   谢宥尽力不去看她疑惑的眼?神,“认什么账?臣不记得承诺过公主什么。”   她颇是落寞,低头绕着?他?官袍下的带子,矜持道:“小女子曾说,若能沉冤昭雪,一定要以?身相许,报谢相公大恩的……”   谢宥问得言简意赅:“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和好如初?”   他?问得直白,崔妩含羞带嗔,也诚恳道:“人家一直想跟谢司使好,此心不改。”   胸膛起伏了一下,谢宥沉声提条件:“若想和好,且拿出?点表示来?。”   “什么表示?”   “同我保证,以?后安分守己做一位的公主,安享荣华,不要再搞那些幺蛾子。”   谢宥始终是那个谢宥。   他?俯身盯着?她,不让自己错过她眼?中晃过的算计:“或者,你可以?再哄骗我一次,面上答应,再阳奉阴违,那时候就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崔妩眨了眨眼?睛,眼?前局势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她怎么会放过大好机会。   她无法答应他?,而且听来?哄他?也行?不通。   她便?反问:“我只?问你一句,往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赵琰再一次厌弃我,那时我又该如何自保?”   “我没有保你吗,方定妩,你不能这?么贪心!”   “反正在你心里我也比不上别?的,你别?管我的事,往后,我们各顾各的,行?了吧!”   谢宥失望道:“公主既然已经有了选择,何必同我再说。”   他?那是什么眼?神,好像埋怨她又一次抛弃他?一样,装什么可怜!   那就别?和好,当自己是什么金疙瘩吗,她一点不在乎!   崔妩抱着?手臂,放出?狠话来?:“谢司使,来?日方长,咱们往后慢慢见真章。”   结果呢,该凶的时候,谢宥又捏着?她的下巴轻晃:“别?来?日了,这?次的事,公主不知道谢谢我?”   崔妩被他?的举动闹不明?白了,她憋着?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不准吊着?我!”   见她蒙了,谢宥笑得更惹人心旌摇曳:“没什么意思,你欠我一次,记下。”   崔妩光看着?他?,不说话,被他?伸出?手指在额头轻敲了敲:“消停一阵,我也累了,别?翻脸就不认人。”   等等,这?厮是不是在钓她?   她还在摸着?额头思考,谢宥已经骑马离开了。   随着?误杀安琉公主的危机,两个人短暂和好,又再次退回原地。   崔妩在回府的步辇上咬着?手指,还在想着?谢宥是什么意思。   谢宥好像在朝局和她之间?找到平衡,大有超脱之相,总而言之,他?好像不拧巴了,既承认对她的感情,又不肯跟她有结果,怕是想走默默守着?,又按着?不准她兴风作浪的意思。   这?可不好。   崔妩不喜欢这?种雾里看花的守护,她要实实在在的陪伴,要谢宥继续当她的枕边人。   谢宥要是再钓她,她就让他?知道自己厉害!   崔妩握紧了拳头。   步辇很快就回到了公主府,公主洗脱冤屈归来?,阖府的人都出?来?迎接,妙青一步三跳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给她接风洗尘。   崔妩被拉着?往前走,还得空扭头问:“我爹的消息有了吗?”   晋丑笑道:“有了,还活着?,太后也活着?,但是他?们到底在哪里没人知道。”   看来?方镇山是故意隐瞒行?踪。   “活着?就好。”崔妩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皇帝的事也解决了?”他?问。   “大概吧。” 第124章 暗渡   一场风波过后, 崔妩重新?做回了她的公主,谢宥也一如既往是那个诤臣,两个人算是太平了一阵子, 当然也有二人几乎见不上面的原因。   自从荣太后失踪之后,赵琰并未举国?丧,而是借口太后重病安养在深宫之中,同时他也越来越频繁地招崔妩进宫陪伴,留她住在宫中, 公主府反倒回得少了。   至于赵琰下令诛杀漆云寨旧部?的事?,因为人提前跑光了, 在崔妩请罪和?求情之下, 也不了了之。   皇帝和?公主的过分亲近惹来了朝野的风言风语。   人说?赵琰长?留卫阳公主在宫中,对自己的姐姐有失当的感情。   赵琰对此置若罔闻,仍旧我行我素,崔妩为了自己的目的,当然也假装听不见。   可这样的情况,谢宥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在紫宸殿外等着她, 开门见山地问:“为何日日待在宫中,可知外头言语于你不利?”   崔妩当然知道他说?的什么:“自娘娘失踪,官家精神便不大好,需要陪伴, 怎么, 难道你也怀疑我?”   “我从不怀疑你,你肯定做不了什么好事?, 官家既要陪伴, 也该选个皇后,今早将心?定下来。”   谢宥察觉到?了赵琰于朝政上的荒废和?漠不关心?, 才想找个贤明的皇后,顺道隔开姐弟二人,让崔妩不能左右赵琰。   崔妩不紧不慢:“那你觉得哪家的女郎合适?”   “品格端正,官家喜欢的就好。”   崔妩很怀疑他在指桑骂槐,“要是娶了个品格不端正的,是不是就你这样的下场?”   “我又怎么用得上‘下场’二字?”   “你承认了我品格不端!”   崔妩的手指快戳在他鼻子上。   谢宥无奈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倒是做一件好事?让我瞧瞧。”   “我偏不,气死?你!”   “阿妩,算我求你,国?政之事?不可儿戏,你现在的作为与外戚无异,难道你真?想遗臭万年吗?”谢宥加重了语气。   打闹的动作一顿,崔妩质问他:“你不装了?”   “若你想要的东西是我猜的那样,我劝你早日回头。”   谢宥没有女子不能登基的执念,但以她的身份想要登位,先是一场血流成河,朝代更迭带来的是难以预估的变数,然后就是天下非议,人心?涌动,难有安宁的一日。   崔妩扯唇笑了一下。   只要两个人互不相让,所行之事?背道而驰,矛盾始终会刺破伪装出?的平和?,将彼此扎伤。   撂不开手,又没法?一起走。   但她会让谢宥看看,是赵琰统治下的靖朝能长?治久安,还是阵痛一场更好,交到?她手里更好。   “你想太多?了,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只是想有自保之力而已?,你既然提了,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劝谏官家娶个贤明的皇后,好不好?”   谢宥有些意   ?外,她何时这么好说?话。   他抬手扶住崔妩的肩膀,认真?道:“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阿妩,官家来日真?要处置,先取我的命。”   她歪头笑了笑:“哦?我是谢相公什么人,你要用命护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   崔妩笑意?不减:“好,我信你,今日不早了,明日我就出?宫去。”   谢宥朝她施了一礼,而后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崔妩笑意?消失,默然站了一会儿,枫红就来传话:“娘子,官家请你过去一同用晚膳。”   “知道了。”   离去的谢宥驻足回首,看向?紫宸殿外。   方才站在那儿的人已?经走了。   阿妩又在跟他撒谎……谢宥负起的手握成了拳,他明明说?过,若再撒谎——   谁也不让谁,难道他们终究只能背道而驰吗?   谢宥无法?狠下心?,只能尽力稳住时局,盼家国?无恙。   —   崔妩才走进庆寿殿,就看到?一个赵琰膝上坐了一个人。   “咳——”   小宫女听到?声音,赶忙从赵琰膝上下来,跪在了地上。   赵琰等崔妩撑着头眯着眼,昏昏沉沉间就嗅到?熟悉的气味,寻找之下是一个小宫女身上的气味。   小宫女伶俐可爱,说?话清楚,赵琰脑子不甚清醒,就准了。   后来她是怎么坐到?膝上的,赵琰自己也不清楚。   就算赵琰知道飞仙散是个害人的东西,当初更是向?先帝揭发?,可惜他从未真?正识得它,也就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招,日渐沉迷之下,从未往那方面想。   “姐姐,她只是喂我吃葡萄。”赵琰面色讪讪。   吃葡萄吃到了腿上去了……   撞见这一幕她也尴尬,崔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端详起那个小宫女,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忽闪着。   “官家喜欢她?”   赵琰看了一眼,觉得这小宫女并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想嗅她身上的气味,莫名涌起一阵心?浮气躁。   “不喜欢。”他挥挥手让小宫女离开。   “那琰哥儿可想娶妻?”   赵琰快十四岁,要说?娶妻,慢慢相着,等定下也十五岁了,大婚十六,也不算太早。   赵琰干脆道:“不想!”   “没有喜欢的娘子?”   “没有。”   崔珌便闭了嘴,谢宥那边算是有交代了。   赵琰本想和?崔妩一起用晚膳,嗅到?小宫女身上的气味之后,开始烦得坐不住,“姐姐,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这话惹得崔妩一脸莫名,“官家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医正过来了?”   赵琰眼神闪烁:“没事?,我就是累了,你先回去吧。”   他把崔妩推了出?去,随即又喊:“让芳阶进来伺候!”   崔妩看着重新?合上的殿门,满腹疑窦地回了自己住的寝殿,此刻已?是夕阳西下。   她的侧脸也让夕阳染成了橘红色,宽广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妙青留在公主府里,只有一个枫红陪她住在宫中,其他的人都不在,崔妩翻看着蕈子送过来的消息,又想起谢宥那些话。   她送进宫的女官如今已?掌着制诏之权,晋丑也重新?联络人才,祝寅被派出?去收拢回漆云寨旧部?,内外都在慢慢铺开,只要足够耐心?和?小心?,她的势力就能壮大起来。   早晚,她和?谢宥都是要翻脸的。   一想起来,崔妩不免怅惘。   没什么事?要忙,她用过晚膳,沐浴之后早早睡下了。   刚躺下不久,殿外就响起枫红的声音:“公主已?经睡下了。”   “官家让我送一盏琉璃灯来,给公主赔罪。”   是晚膳时那小宫女的声音。   崔妩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小宫女手中捧的琉璃灯煞是好看,名唤“九重天”,八角镂空雕上千百祥云,云里是百家仙官,烛火透过琉璃片宛如神光,流光溢彩,精致得很。   崔妩只扫了一眼,问她:“官家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小宫女跪下,眼泪掉了下来:“公主恕罪,奴婢只是想……想过好日子,可是官家将奴婢打发?到?这边来了。”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瞧着官家心?烦,想捧些葡萄给他吃,奴婢是知道公主要过来用膳,何至于那时候不知死?活勾引官家……”   即使她这么说?,崔妩还是觉得古怪,不只是她,还有芳阶。   赵琰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你可知道……罢了,你出?去吧,让枫红给你安排个差事?。”   崔妩担心?她的来历,并未多?问,摆摆手让她出?去,打算自己查清楚。   不过赵琰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身边亲近的人越多?,于自己越不利,或者,可以她亲自挑人……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插手,又上哪儿找合适的人选。   琉璃灯在桌上燃烧着,崔妩想着想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守在殿中的枫红和?宫女们也昏昏欲睡。   不久后,官家身边的内侍领着几个宫女过来,说?是奉官家就在殿外,让他们来将殿中存的几匹雪绸找出?来,他要挂在摘星楼上。   守卫正奇怪官家哪里来的雅兴,小宫女就来开门:“公主让你们轻些手脚。”   见此,守卫就让她们进去了。   —   崔妩这一觉格外漫长?,等再睁眼时,取代鎏金殿顶的是摇晃的马车顶。   她想起身,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在马车里,谁将她从宫里带出?来的?   崔妩惊疑不定,她听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外边没有一点人声,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此刻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更遑论弄清状况。   马车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听到?了风吹过山林的沙沙声,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城离皇宫很远了,   “你醒了?”   熟悉的嗓音浑身打了个颤。   崔珌勒停缰绳,爬进了马车。   他慢慢将崔妩笼罩在身下,俯视着已?经睁眼的人,轻柔地抚摸她的面颊。   崔妩毛骨悚然之下,死?死?盯住他,思考着该说?点什么。   “别那么怕我,阿兄不会伤你的。”   “放我回去!”   “那怎么行,”崔珌叹气道,“宫外到?处都是你的人在追杀我,我好不容易把人调开,将你带了出?来,我们得离开京城,再不回来了。”   怪不得祝寅找不到?人,原来崔珌悄悄假扮成了内侍躲在皇城里,来了个灯下黑,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   这阵子他一直在找机会,等到?崔妩身边无人的时候。   那个小宫女就是崔珌安排在赵琰身边的人,她设局将人迷晕带了出?来,走的正是安琉公主出?宫那条窄巷,就这么绕过了禁军。   崔妩被他迷晕之后带了出?来,天一亮就出?了城。   看到?他身上的内侍衣裳,崔妩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崔珌哑然失笑:“还在,你要摸一下吗?”   她甩开脸死?死?闭上眼睛:“千万不要!”   “要不是知道你嫁过人,我还当这是我未出?阁的妹妹呢,”   崔珌收回将她脸揉红的手,将衣扣解开。   崔妩眼睛蓦地睁大,这畜生该不会——!   “阿兄,你冷静一点!”   崔珌的手一顿,微微歪着头:“这么怕?”   “阿兄……”崔妩眼珠子乱转,想着自救的法?子,“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你怕什么,阿兄不是色鬼,并不打算在荒郊野岭做这种事?。”   崔珌将内侍的衣裳丢到?一边,换上一袭不起眼的灰袍。   还没等崔妩放下心?来,她的衣裳就被扯开,布帛发?出?撕裂声。   崔妩惊叫一声,侧身要掩住凉意?。   “不过嘛——你的衣裳太显眼了,得换一换。”崔珌笑着将她外衣剥去,却并不急着给人穿上新?的衣服。   大掌覆盖上她的面颊,眉骨、鼻尖、唇峰都在掌中,她很紧张,呼出?的气息滚烫。   放弃原本浅尝辄止的打算,崔珌一   路抚到?了脖颈,和?肩头……   他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肤在颤抖,那些冲动的想法?才消散了一点。   这条路注定要走到?他的尽头,崔珌看得明白,他原本该坦然,此刻却很舍不得。   “阿妩,那两年不算,我们再走一程吧。”   他低头将脸埋在崔妩颈间,把人紧紧抱住。   崔妩恶心?得要命,却不敢惹恼了他,这厮已?是穷途末路,最怕他走投无路拖上自己一起死?。   她的事?情还没有办成,绝不能平白死?在这里。   现在天还没亮,怕是无人发?现她失踪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第125章 成亲   崔珌总算没真?的动她?, 只是搜遍了她?全身,才找了一条不?起眼的裙子给她?穿上,又强行喂她?吃下?迷药, 才出去继续驾车。   他赶着离开?京畿之地。   一直到他出去,马车重新动起来,崔妩才松了一口气。   危机暂解,她?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起对策。   崔珌是怎么把她?从城中带出来的, 他在守城军中也有内应?   如今天?还没亮,应是无人发现她?失踪了, 就算发现, 皇城搜一圈,季梁城再搜一圈。足够崔珌逃之夭夭。   崔珌比别的劫匪要聪明,轻易糊弄不?得。   她?还得衡量一下?,真?陪崔珌逢场做戏一把还是坚守清白……不?过这是她?能?选的吗?   想着想着,崔妩脑子又昏沉起来,睡了过去。   一整日崔妩都睡醒不?过来, 等再睁眼的时候,又是黄昏了,黑夜即将到来。   “什么时候了?”   崔珌不?想让她?算清楚离京多远了,糊弄她?:“两天?了。”   骗子!   她?肚子很饿, 但也没到两天?没吃饭的程度, 自?己就是睡过了一整个白天?,可是长时间的昏迷还是让她?脑袋沉甸甸, 难受得想杀人。   一日一夜, 马车的行程有七十里,后面还没有追兵找来, 看来得靠她?自?己了。   在崔珌靠近的时候,她?又习惯性往后缩。   可崔珌只是喂她?喝水。   明白过来,崔妩乖乖喝了,又喂她?吃饭,崔妩也张嘴全吃了下?去,一点都没浪费。   崔珌原以为自?己非得威逼利诱,逼迫一番不?可,他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可崔妩太过配合,实在扫兴。   “不?怕我下?毒?”他吓唬妹妹。   崔妩翻了一个白眼,爱毒不?毒,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反抗,她?都这样了,还怕他做什么吗。   “我倒忘了,你?就是这个性子,从不?斗气亏待自?己。”   崔妩不?想接他的话,吃完了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地转。   “别想着跑,我不?会中你?计的。”   说话间,他脸在眼前?放大,滚烫的舌面扫过崔妩唇角,卷走了残渍。   崔妩愕然一阵,怒瞪他:“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甚是喜欢这样,从前?一直想,现在真?做了,才知道果然滋味甚好——”   说完,崔珌扣住了她?的脖子,逼迫她?张开?嘴,吻了上来。   这是她?醒着的时候,崔珌第一次亲吻她?。   彼此?急促的心跳相映,让这个吻在崔珌眼中鲜活而热烈起来,才有了醉人的滋味。   崔妩先是一愣,而后骨寒毛竖,心底的尖叫声几能?震破天?际。   崔珌这个疯子!   她?一定不?会放过他!   什么逢场做戏,崔妩确定了自?己做不?来!   可手再努力也只能?抬起,虚虚搭在他身上,根本使不?上力,崔妩把心一横,她?狠狠咬了一口。   “唔——”   崔珌火烫一般将她?推开?。   失去支撑的崔妩后脑撞在车壁上,加之嘴里的感觉,更加想呕出来。   “呸——”   她?恶狠狠吐了一口血沫。   崔珌擦着嘴唇上的血,眉间溢出狠劲,伸手掐过崔妩的下?巴又把人提了过来,亲吻变成了凶猛的撕咬。   下?颌被掐住,闭不?上嘴,崔妩只尝得到血腥味,没办法再咬他。   淡红的唇瓣被血涂成朱红,又被吻到泛白,崔珌呼吸渐烫,转而吻向别的地方?。   崔妩嘴巴得了自?由,死死梗住脖子,咬牙道:“你?再这样,我就咬舌自?尽,你?连个人质都没有!”   “你?会那?么容易死吗?”他抬起情动的脸,秀雅中多了几缕风情。   “被你?碰到,还不?如死了算了!”   真?是一点都不?怕他。崔妩眼底决然,冷冽的神情让崔珌恢复些冷静,将她?发丝抚顺:“好了,咱们先不?要吵,天?要黑了,继续行路吧。”   崔妩被迫靠在他肩上,问道:“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去哪儿无所谓,我们离开?这儿,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季梁。”   “恐怕不?行。”   “你?不?管自?己,难道也不?管阿爹阿娘了吗?他们做了一辈子好人,余生不?该在担惊受怕里度过!”   崔妩口中的阿爹阿娘自?然是崔家父母。   他们一生与人为善,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说起爹娘,崔珌才淡下?笑影,“我已经?将他们送出城了,不?日他们就会瞧着咱们成亲,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成亲?   崔妩绝对不?要!   “崔珌,你?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人,若是你?觉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我跟你?保证,我会放过你?,为了阿爹阿娘,我也会放过你?。”她?苦口婆心地劝告。   “不?是你?逼的吗?芳阶不?能?为我所用,你?的人也在满城追杀我,朝中走不?通,我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你?了,若还有别的指望,我不?会走上这条路。”   “是你?自?作孽,一开始就选了要跟我作对这条路,我不?得不?杀你?。”   崔珌摇头:“我没选,权势和你?我都想要,可惜现在我只能抓住一个了。”   崔妩说道:“那?你?本该抓住的是权势,而不?是我,我一辈子也不?会是和你?携手的人,可若我们还是兄妹,便?能?以亲人的身份相互扶持……”   崔珌抱紧她?,笑道:“若一开始没有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们仍是兄妹,现在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在携手并进了?”   “会,现在也不?晚!”崔妩抓紧机会招安他。   崔珌却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现在也不?晚,先在黄州成亲,等三五年生了孩子,我们就回江南,再慢慢图谋以后的事。”   崔妩气得浑身发抖。   真?是做梦!   崔珌指望睡了她?就能?让她?顺从,那?她?就大错特错,一旦找到机会,她?一定拿刀把此?人戳成筛子!   他又拿出了一丸药:“阿妩,你?先睡吧,等到地方?了,我喊醒你?。”   “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崔妩面色煞白,抗拒道:“我不?能?再吃了,这药吃多了,人会废掉,阿兄,你?可怜可怜我。”   “不?会的,乖,就只吃这一次,之后再不?会让你?吃了。”   对上崔珌毋庸置疑的眼神,崔妩只能?抬起手。   崔珌将药放在她?掌心,当?着他的面,崔妩乖乖吃下?药。   脑袋重新变得昏沉,纤长的眼睫合拢住眼前?一切之前?,崔珌的大手抚摸她?的眼眉,“等明天?到地方?,我们就成亲。”   什么!   崔妩想说什么,终究忌惮他,只能?先装睡,再慢慢想计策。   她?很擅长装睡。   闹腾的人重新安睡在怀里,四野已经?黑了下?来,崔珌朝大路后面看去,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大风刮过道旁的树,带出了淅沥的雨声,充斥耳膜。   这是一场急雨。   将崔妩安置好,他驾起马车继续前?行,只可惜时运不?济,没走多远,车轮陷进了一个泥坑里。   驾了一天?一夜的马车,崔珌也累了。   他不?想在这大雨间将马车从泥坑里推出来,索性解了绳套,带着崔珌骑马继续前?行。   崔妩淋着雨,还得假装睡着,默默捏紧了自?己的袖中的迷药。   骑马进了一个庄子,崔珌在富户人家的檐下?避雨。   崔妩“悠悠转醒”,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崔珌只当?她?是被雨水淋到才醒的,并未多加怀疑,只道:“李家庄,避避雨。”   此?刻的官道上,一匹快马踩起的水花飞溅,迎着所有的雨珠往前?疾驰,乌黑的斗篷已经?被雨淋透,琉璃灯的一点莹黄如同流萤飞在黑夜中。   卫阳公主失踪,季梁城已经?搜疯了。   守卫将前?一夜的蹊跷禀告赵琰,赵琰却说自?己从未出宫,没要过什么雪绸,守卫显然被骗了,   彼时在宫里的谢宥也收到了消息。   宫中城中到处都搜过,不?见踪影,谢宥亲自?问刑,从小?宫女口中问出了崔珌已经?出城,但是往哪儿去了却不?知道。   一时之间,皇城司和公主府的人都出了京城捉拿崔珌,谢宥亦无法安坐,也出了城。   可出了城门之后就没了方?向,往哪里追的人都有。   谢宥还想过,先去查了崔家,崔家父母在半个月前?就不?见了。   谢宥另辟蹊径,找不?到崔珌的线索,就顺着崔珌爹娘的下?落找,一路往东南追来。   他等不?得任何人,一人一骑独行在路上。   雨下?起来,谢宥也没有停,可是没过多久,“吁——”   他拉住缰绳,看到了道中陷在泥坑中的马车,马已经?不?见了。   他拉停缰绳,提灯下?马。   琉璃灯照亮马车里面,谢宥立刻看到了那?身熟悉的衣料,他伸手抓过,是宫里的衣料,他记得阿妩穿过这身衣裳!   谢宥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   同时,谢宥也看到了那?处淡淡的血痕,还有衣裙被撕裂的痕迹。   帘子被甩下?,谢宥重新上了马,以更快的速度往上追去。   —   李家庄中,崔珌将崔妩抱在怀里,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从前?行路遇上大雨,咱们也是这样站在檐下?看雨,那?时候,我就该这样做了,兄妹之间就算再亲近,也只能?隔着一臂站着……”   “若没有等到谢宥出现,我就同你?表明心意,你?会不?会选我?”   “我知道你?一开?始看上的只是他的身份,可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输给他。”   崔妩由得他伤春悲秋,不?想同他忆当?年,吐出他不?满意的话,这厮借机又要非礼她?。   听着崔珌啰唆起从前?,反倒真?起了点困意。   突然,他不?说了,而是“嘘——”了一声,问她?:“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淅沥的雨声里,有隐隐的马蹄声在靠近。   难道是……   崔妩刚要张嘴,被崔珌死死捂住,强迫着将她?带到了檐在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没有多久,马蹄声在门前?停下?。   谢宥先是看到了一匹马,他擎剑下?了马,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光带他照见了屋檐下?湿漉漉的脚印,谢宥的视线前?后搜索着,地上脚印没有靠近大门,方?才有两人在这儿避雨。   这时候雨还未停,既不?投宿,为何要走?   是他们!崔珌知道他来了!   意识到他们就在附近,谢宥心急跳起来。   “崔珌,出来!”   听到谢宥的声音,崔妩心念一动。   阿宥!   她?从没想过会有人能?追来,这次……还是他。   不?用看也知道崔妩的动容,这两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分散!   崔珌一言不?发,捂着崔妩的嘴,将她?挣扎的手脚也牢牢制住,带着人重新走进了大雨中。   他不?是谢宥的对手,谢宥想诈他出去,崔并不?上当?。   一切的脚步在雨水和黑夜之中都不?再显眼,线索又一次断掉。   —   到天?亮之时,崔珌到达了目的地,抱着崔妩下?了马,带她?走进一条寂静的小?巷。   尽头是青砖灰瓦的门脸,走进去是一方?简单干净的院子,没什么住人的痕迹,想来是匆匆落脚的所在。   但是屋檐上已经?挂了红绸,凄清的雨后勉强鼓起几分喜气。   崔家二房夫妻正在堂中愁眉不?展。   半个月前?,儿子突然不?见踪影,福望又回来没头没尾地说要带他们走,说是儿子遇到了麻烦,他们在京中也危险。   于是他们就来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迟迟也不?见儿子,只有福望一路护送着,二老担惊受怕,不?知崔珌闯了什么大祸。   孟氏愁容满面:“出了什么事也不?说,要是不?大,咱们也可以去求一求公主啊。”   自?女儿当?上了卫阳公主,也曾念旧情,悄悄归家探望,还给了他们无数赏赐,但是二老刻意避嫌,坚不?肯受,但心里也念着她?的,得知女儿因误杀安琉公主入狱,还忧心忡忡地和儿子打听情况。   现在儿子又有事,他们也想去问问崔妩怎么回事。   福望什么也不?说,更不?让他们离开?,二人甚至疑心自?己被福望劫持了。   结果这日福望又忽然要挂红绸带,更将两人闹得云里雾里,“福望,挂个红绸子做什么?”   福望道:“郎君要娶妻了。”   哪有娶妻不?跟爹娘说的,二老纳罕:“哪家姑娘,我们都不?知道,再说现在也没个地方?置备聘礼,没个三媒六聘,怎么能?平白娶人家?”   “郎君说来不?及了,先将就这样吧。”   又被敷衍一通,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叹口气。   第二日一早,二老正用早饭,福望就高兴地跑了进来:“家主,夫人,郎君回来了!”   二老激动地站起来,就看见一对淋湿的儿女迈入堂中。   女儿崔妩被儿子崔珌抱在怀里。   “女儿,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孟氏迎上去,以为她?受了伤才让哥哥抱着。   崔珌干脆道:“爹,娘,你?们不?是总发愁我为何迟迟不?娶妻?今日我把她?带来了,请你?们安坐,今夜受我和阿妩的跪拜。”   老夫妻如遭晴天?霹雳。 第126章 下毒   二?老对视一眼, 儿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妩莫说不?是他的妹妹,就是她的公主身份,也不?该被带到?这儿来强行嫁给崔珌。   崔父面色铁青, “你?别是耍我和你?娘玩!”   孟氏似要?哭出来,不?明?白?好好的兄妹怎么就要?成亲,“儿啊,你?是在和阿娘说笑吧,这是你?的妹妹啊。”   这么多年看着两个小孩长大, 哪里都规规矩矩的,女儿都嫁过人了, 虽然和离, 能接受兄妹俩突然就成夫妻了。   崔妩见到?崔家父母的反应,羞耻感更重。   她虽把崔珌这个阿兄彻底摒弃,却仍将崔家夫妻视为父母,也真的觉得这种事让父母知道很羞耻,即使做错的人不?是她。   “阿爹阿娘,你?们救救我, 我不?想和阿兄成亲!”   崔妩盼着父母能制住这个疯子。   孟氏也努力?劝道:“你?妹妹不?愿意,儿子,这件事就算了吧。”   可崔珌一意孤行:“阿爹阿娘,今夜就请安坐受礼, 我和阿妩将来给你?们生一堆孙子孙女, 为你?们颐养天年。”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冷战。   “不?要?!阿娘救救我!”   崔妩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朝孟氏伸出了手。   孟氏接住女儿的手, 急道:“儿子, 你?先等一等,这事怎么也得再缓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说清楚,咱们一家人坐下想想办法也行啊。”   “阿娘,请她还给我吧,若是不?娶她,这辈子我也不?娶别人了。”   崔父的手指着他,抖个不?停,恨铁不?成钢地问?:“你?非要?气死我和你?娘才罢休吗?”   “你?气死在这儿就不?划算了,好好活着,以后我们一起孝敬你?们。”   眼下谁也劝不?动他,崔珌一意孤行,崔妩还想求救,被崔珌不?容置疑地带走了。   孟氏要?追出来,被福望拦住了。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屋子里只传出崔父震怒的声音。   院子最东侧的屋子,是早就有?了布置好的喜房。   崔妩被扛进屋中?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娴清坐在妆台旁,像是等候已久。   见到?她,崔妩挣扎的动作一顿。   当日在牢中?,王娴清离开之后崔妩并?未管她去做什么,那眼下她出现在崔珌这一边,是为崔妩的承诺,还是已经投敌?   但她脑子转得很快,不?管王娴清是为何目的,她都该问?一句。   “大嫂,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妹,好久不?见。”   王娴清的一句话,崔妩已心领神?会。   若是投敌,王娴清不?会在崔珌面前装和她不?熟。   崔珌道:“你?们做了一年妯娌,也不?需要?我引荐,她也是让你?爹娘相会的帮手,你?知道吧?今日她算我们婚宴的第一位宾客。”   当日在避暑行宫,王娴清找了芳阶帮忙,那时?崔珌和芳阶还没有?反目成仇,他当然也知晓了这件事。   但崔珌不?知道王娴清和崔妩真正的关系,在他的眼中?,一个害兄一个害父,二?人是板上钉钉的仇人。   而王娴清的身份,也是崔珌找到?的另一个机会。   他带着崔妩离开京城,并?不?是彻底放弃了权势,而是打算借王娴清之手,聚起废太子和王靖北的旧部,打算东山再起。   反正宫里的皇帝日渐昏聩,天下乱局已定,他还会有?别的机会。   “你?找她来做什么?”   崔珌道:“烦请王娘子为我的阿妩梳妆。”   将人在梳妆台前放下,崔珌半跪下来,又取出了一颗药丸递给她。   崔妩一万个不?想吃:“你?告诉过我,那是最后一颗。”   面对她失望质问?的眼神?,崔珌哄道:“这一颗不?一样,不?会昏睡,只是让你?没什么力?气。”   “乖,别让我动手。”   崔妩只能把药吃下,这一回天光大亮,她没敢耍花招。   亲眼看她吃下,崔珌放心地离开了。   王娴清将逐渐无力?的崔妩扶稳梳妆,福望在一旁盯着。   崔妩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擦干净了脸,上粉、描眉、画唇、点?胭脂……冷白?的脸逐渐焕发出明?艳的光彩。   福望在身后目不?转睛,直到?王娴清说她要?换喜服时?,福望才出去守住了门。   崔妩心中?想赌一把,努力?将昨夜留下的迷药塞到?了王娴清手里:“你?……”   王娴清将她的嘴捂住,把药塞回给了她,不?说一个字。   崔妩的心沉了下去,但也没有?多失落,既然找不?到?帮手,只能自己动手了。   “嘘——”   王娴清给了安心的眼神?,往门口指了指,崔妩反应过来,原来是福望在偷听。   她在王娴清掌心写了一个“帮”字,王娴清只是点?点?头,却不?拿她的药。   她不?知道王娴清到底要做什么,但看她的态度,自己至少不?是孤身一人,那逃出去的希望就大很多了。   梳妆换衣过后,崔珌没多久就过来了。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真有?当日高?中?状元时?打马游街,引无数季梁女子追捧的风采。   看到?崔妩的打扮,崔珌走快了两步,将她的手执起,细细端详眼前人穿着嫁衣的模样。   这一次,阿妩的嫁衣终于为他穿上了。   崔珌用?尽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同她说:“走吧。”   王娴清有?些奇怪:“还未近黄昏,此时?拜堂?”   “无碍。”   他想早点?娶到?她。   崔珌并?没有?看时?辰,也无所谓吉时?,领着崔妩就往正堂走。   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时?有?多风光,此刻洞房花烛有?多冷清寂寥,院子里不?过五人,各怀着心事,人人脸上都没个笑颜。   安静到?寂寥的小院,门扉打开的嘎吱声代替了喜乐,更显捉襟见肘。   崔妩还要?刺他:“这样的亲有?什么可成的,崔珌,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苦笑道:“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总得奔向一个可能,你?此刻或许不?愿,日久天长,我们未必不?能有?好结果。”   说着带着她迈过了门槛。   崔妩冷嗤。   正堂不?大,入目是一片红色,却空空荡荡的,既无宾客,也无人吹奏,只有?新娘子被新郎官揽着肩膀扶着手往前走,主座上是愁眉不?展的二?老,场面无端有?些诡异。   崔珌不?知怎么将他们劝好了,夫妻俩坐在主座上,只是神?情各异。   一个皱眉压着怒火,一个呆呆出神?,眼底是藏不?住的忧虑。   崔珌视若无睹,带着崔妩在蒲团上跪下,福望站在旁边,一板一眼地高?唱着:“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崔妩浑身无力?,是崔珌抱着她拜了天地父母,又将她摆好在对面的蒲团上,自己才回去跪好。   谁也没有?多余的一声,也没人给他帮帮手。就像他一个人,在陪着一堆人偶在玩一个孤独的游戏,执拗地要?一个结果。   拜过堂,崔珌就抱着她走了。   崔妩无力?看着新房越来越近,心沉到?了谷底。   将他安放在桌上,崔珌亲手倒了合衾酒。   崔妩总算有?点?力?气了,好歹能坐得稳了,眼看他将两注清澈的酒液注进了郎窑酒杯里。   她托王娴清碾成粉的迷药已经放在了酒壶里。   崔妩用?酒盏挡住唇,却没有?喝,全倒进了袖子,用?眼瞧着崔珌将酒盏举到?唇边。   在将将碰到?时?,他停住,将杯中?酒当着她的面倒掉。   “你?以为我会上当?”   眼睁睁看酒全倒在了地上,崔妩不?说话。   “不?给你?一点?希望,你?怎么会乖乖拜堂呢,阿妩,别做多余的事,你?做什么我都知道,堂都拜了,我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崔妩的恶心感又上来了,她将整个身子投到?桌上,用?身体将桌子撞翻,杯盘碟盏全碎在了地上。   看着满地狼藉,崔珌寒了面色:“合衾酒也不?用?喝了,咱们直接洞房吧。”   他将她抱起,往床榻走去。   崔妩心急如焚,眼睛在屋子里四处看,想找到?一丝脱困的可能,她袖中?还绑着竹子削出的尖刺,是王娴清给她穿好衣裳之后塞在她袖子里的,可凭她现在的力?气,根本刺不?死崔珌。   怎么办,怎么办……   崔妩疯狂在想着这个问?题。   外头响起疯狂地拍门声,接着是福望的声音:“郎君!王娘子给家主和夫人下了毒!”   王娴清给爹娘下毒?   崔妩的心狂跳,既有?脱困的狂喜,又有?担心。   崔珌看到?她的表情,质问?:“这事你?知道?”   她大着胆子:“我知道。”   “进来!”   福望掐着王娴清的脖子进了屋。   王娴清咬着牙说道:“你?不?放了卫阳公主,你?爹娘也别想活!”   崔珌看向她:“为什么?”   他怎么也无法想到?王娴清会是崔妩的人,方镇山不?是害死了她哥哥吗?王娴清不?是害阿妩的亲爹吗,为什么两个人会联手?   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王娴清不?回答,只说:“再不?救他们,一炷香之后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福望着急道:“郎君,家主和夫人都吐血了。”   “阿妩,他们也是你?的爹娘,养育了你?近十年,你?会杀他们吗?”崔珌问?怀里的人。   崔妩眼里没有?一丝感情:“我现在跟死差不?多,能杀任何一个人,你?尽可以赌一下。”   二?人僵持了片刻,崔珌松开了手,崔妩摔倒了地上,强撑起身子。   竹子的尖刺划上了手臂,剧痛让她清醒了些。   察觉到?这件事,她咬牙将竹刺更深地刺进手臂中?,咬着牙,她艰难地往前爬。   崔珌见她爬得这么狼狈,也要?离开自己身边,心底涌出无法言说的悲凉。   “放了王娴清!”崔妩喝道。   接到   ?崔珌的眼神?,福望松了手,王娴清咳嗽着去扶起崔妩。   “你?可以救他们了!”   崔妩根本不?听崔珌的催促,她现在必须得让自己和王娴清彻底安全。   “给我们一匹快马!”   就算她无力?骑马,王娴清也可以。   “福望。”   马很快就拉来了,王娴清带着崔妩上了马,福望却不?松缰绳。   “解药在哪里?”   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开口。   “别追出来!等出去了,解药的所在投石告诉你?。”   崔珌将腕上的袖箭紧了紧,问?道:“阿爹阿娘中?的毒根本不?要?紧,是不?是?”   王娴清道:“你?不?怕尽可以试一试。”   “那我想问?问?阿妩,她下的是什么毒,能一炷香之内要?人性命?”   崔妩还没什么反应,王娴清的神?情已经露了马脚。   她们并?没有?对过口供。   察觉到?崔珌外露的杀意,崔妩喊道:“快走!”   可这样,也将背后完全暴露,崔珌不?能杀崔妩,却要?将王娴清除之而后快。   袖箭破空而来,直直刺穿了王娴清的肩膀,她惨叫一声,跌下马去,崔妩伸手拉她也被带了下去。   “看来你?们哪儿也去不?了。”   崔珌再次要?将崔妩抱起。   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的崔妩破釜沉舟,将竹刺狠狠刺入了崔珌的肩侧,然后福望眼疾手快,将她的竹刺夺下。   崔妩不?肯就范,扑着咬像崔珌的喉咙,誓要?不?死不?休,福望提着她的衣领将人往后扯,此时?一道雪亮剑锋乘月光而来,挑开了福望的手。   他还是追来了!   看到?来人,崔珌最先反应,连发几支利箭,这么近的距离却统统被谢宥挡住,一枚短箭还反弹刺进了他手臂中?。   谢宥一来,便是胜败已定。   在看到?身着嫁衣的崔珌时?,他身形还是明?显顿了顿,抓起她往后退去。   而被挑开的福望眼疾手快,把王娴清提在手里,短箭抵住喉咙,把她当成了人质,   见到?谢宥来,崔珌阴云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舒原,你?来晚了些,我和阿妩已经拜过天地父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得把她还给我。”   这一次,他是她夫君,谢宥才是不?相干的人!   将崔妩横抱起,谢宥讥讽道:“你?连她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随意一拜就算夫妻,那你?跟庙里求神?拜佛的同床共枕去吧。” 第127章 私心   谢宥能在城中找到这儿, 说来还是崔妩的?主意。   从昨夜他差点在李家庄追上他们?时,崔妩就知道他一定会咬得很紧,她除了?授意王娴清帮自己?下药, 还让她找了?个小女孩站在巷子口,看到骑马的?人就跑。   若是无关的?人自不必理会,若是谢宥经过,一定会找进来。   这一次她赌对了?。   只是谢宥来得晚了?一些。   而嘴上说着对成亲不在意的?谢宥,对崔珌下手的?时候却没留情?。   将?崔妩安放在身后, 他也?不拔剑,就用剑鞘给?崔珌过招。   崔珌虽有拳脚, 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慢慢也?如徐度香那日的?下场一样,四肢都被剑鞘敲折,再无力反抗。   不同的?是,这一次崔妩亲眼见到了?。   她更清楚,谢宥是有脾气?的?人,而且脾气?不小。   见崔珌节节败退, 福望将?短箭刺进王娴清脖子,高声喊道:“不想她死就住手!”   “阿宥,住手!”   崔妩不能眼睁睁看王娴清死。   谢宥沾血的?拳头这才放下,崔珌倒在地上, 试图站起来又倒下, 手臂上的?伤还算轻的?,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   如今局势逆转, 变成了?崔珌借机的?威胁谢宥要逃走。   他擦了?擦唇角的?血,指着崔妩:“你跟我走。”   崔妩怀疑他脑子真有毛病:“你被打傻了??”   他怎么有胆子连吃带拿的??   这事就算她答应谢宥也?不可能答应, 何?况王娴清的?命对他根本起不来什么威胁。   “你不想你弟弟活着吗?”崔珌看向谢宥背后那人。   “……”   这个答案崔妩真得好好思考一下。   赵琰眼下死了?对她篡位不利,但是自己?被崔珌带走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妩的?犹豫引得谢宥都的?侧目,崔珌更是微微睁圆了?眼。   她慢吞吞地,不甚真心道:“你不能红口白?牙就说把一个皇帝的?命捏在手里,就想让我相信,真是这样,你用得着挟持我跑到这儿来吗?   你方?才在赌,这次我也?赌一把,那个小宫女是你最?后的?底牌,其他就算有,也?不是能威胁官家的?性命的?人。”   她说得也?不错,谢宥定下心来。   崔妩道:“崔珌,你要走现在就走,不然待会儿就没机会了?。”   “郎君!留得青山在,咱们?还是走吧!”福望急切劝道。   崔珌到底是放弃了?带走她的?妄想,咬牙搭着福望的?手攀上了?墙。   福望打算让崔珌先逃,他带着王娴清断后,可这时,墙外马蹄声乱。   原来,在李家庄发现马车时,谢宥就已经放了?信鸽,皇城司的?人立刻朝这边赶来,如今已经到了?。   谢宥来晚了?些,皇城司则是来早了?。   黑潮将?小院团团围住,崔珌已是穷途末路,就算往外跑也?无用了?。   皇城司可不在意王娴清的?死活,手中人质已无用处。   王娴清也?在害怕,她和崔妩的?关系要是暴露在皇帝面前,于大计无益。   福望见此,手中的?王娴清也?在挣扎,干脆将?人朝谢宥丢去,转身朝崔妩下了?死手。   他要断了?郎君的?念想,一力承担这个罪责,同样,崔珌也?出了?手。   是腕上最?后一枚袖箭。   他不能对崔妩动手,福望丢过去的?人正好让谢宥分?心,他想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将?谢宥杀掉。   谢宥被王娴清砸中,不能上去为崔妩挡住福望的?短箭,只能将?扔出减去   可崔珌的?箭也?因为凌乱的?状况,又逆着斜照的?夕阳,没能命中谢宥的?咽喉,反而是射中了?王娴清的?后颈。   血珠从王娴清的?脖颈中飞溅出来。   原本王娴清背后中箭还有得救,但崔珌这一下,让她再无施救的?可能。   福望一击不成又想下墙再补一记,千钧一发之际,谢宥将?地上的?竹刺踢飞出去,正中福望心口。   他从墙头跌了?下来,死在当场。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福望身死,崔珌行动不便,谢宥得以将?崔妩再次拉到身后,赶到的?皇城司副使将?崔珌捉拿。   崔妩跑过去接住王娴清,   王娴清因失血而面色苍白?,被黄昏染上凄凉的?余晖。   看到她的?脸,王娴清艰难、低声地说:“公主,我说了?,你吉人自有天相,这一次,你信我了??”   崔妩不住点头:“我信你,你的?女儿也?没有事,她在府里过得好好的?……对不起,这次我连累你了?。”   “这是我承诺过你的,从回京城起,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这条命换来的?东西?,很值当。”   “信在我怀中。”   那是王靖北死之前送到王娴清手上的?,里面是王靖北留给?她的?所有,他望妹妹来日有个依靠。   现在,王娴清将?它交给?了?崔妩。   “答应我……”   “我知道,我答应你,但你现在还有救,为了?你的?女儿,再坚持一下。”   可王娴清血涌出更多,崔妩喊道:“药!阿宥,你身上有没有药!”   “没用了?。”王娴清   崔妩眼看她在怀里咽气?,心里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本两人并不亲近,可她为救自己?而死,崔妩更明白?这份恩重。   难过没有多久,   一旁,崔珌被按在地上,他喊道:“阿妩!”   崔妩不想看他,让人带着王娴清的?尸首离开,谢宥将?她抱起。   “阿妩,你看阿兄一眼!   ”   崔妩只催促着谢宥快带她走。   “阿妩,我的?愿望已经成真,我没什么遗憾了?。”崔珌不肯放弃,膝行向前,“你答应我,帮我照顾好爹娘,可以吗?”   提及爹娘,崔妩才愿意回一个头。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孝之尤,从未报答过父母,更不会有机会了?,他们?于你也?有养育之恩,更从未谋求你什么,我死了?之后,你能照顾好阿爹阿娘吗?”   到此时,崔珌的?言辞才分?外恳切。   “他们?也?是我的?爹娘。”崔妩说不出什么原谅的?话,“他们?我会赡养好,以后,我和崔家两不相欠。”   她一开始出现在崔家,只是为了?报仇,可崔父崔母将?她视如己?出,为清楚自己?心意的?阿兄更是对她,   这些都是没有私心的?。   谢宥听到她的?话,又想起方?镇山所说,阿妩除了?深仇大恨,其实不会杀人。   崔珌不能不释然,“好,这样,阿兄就放心了?。”   他早该死,死了?也?就脱离了?痛苦。   谢宥不欲他们?再说,又想带着人走,这回是崔家父母追了?出来。   “妩儿,求你放过你哥哥一回吧,一切罪责我和你爹都可以。求你留他一命。”   孟氏的?血还未擦干净,扯着谢宥的?衣摆求道。   这是自己?曾经的?岳母,谢宥不能让她跪自己?,将?崔妩放下,去扶她起来。   崔妩转过脸不去看,她无法,也?不忍心看到苍老的?夫妻苦苦恳求自己?。   还是皇城司副使先开了?口:“崔珌的?罪过要由官家过问,就是公主也?无权赦免他。”   崔父还想说什么,却知无用,只能垂泪吞声,轻拍着妻子的?背。   崔妩躲避去看崔家父母可怜的?样子,将?脸埋在谢宥肩上。   回季梁的?路上,崔妩坐在马车之中,一言不发。   萦绕不散的?血腥味提醒了?谢宥。   “是谁的?血腥味?”   她才想起把袖子掀开,竹刺将?手臂刺了?一个血洞。   谢宥用沾湿的?帕子擦干净,给?她撒上药。   崔妩瞧着他给?自己?上药,问道:“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谢宥沉默,是因为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他其实不想带崔妩回京。   谢宥甚至觉得顺势让她消失,自己?找个地方?安顿下她也?是一件好事。   如此才能还朝堂清明,二人也?能一辈子相守。   就算违逆了?她的?心意。   可他担心凭自己?一个人无力找到她,才会让皇城司的?人跟过来,如今想后悔,已经不能了?。   “阿宥,你在想什么?”   是崔珌,还是王娴清?   “崔珌若问的?是我,你当如何??”谢宥突然问。   “什么是你?”   “他要是拿我的?命要挟,你还会犹豫吗?”   她语气?淡淡:“那肯定是不顾一切都要救你。”   怕谢宥还是不信,她说道:“我很明白?,你虽对我失望,但也?是无条件对我好的?人,我很怕有一天会失去你这份好。”   那你为什么不肯依从我?谢宥没有问出口。   阿妩从无半分?犹豫,问题的?答案从不是他想要的?。   他们?没有误会,只是不同路而已。   谢宥更不想打破此刻安静祥和的?氛围。   糊涂一阵吧。   崔妩亦是如此,知道两人将?行将?远,她坐近,将?脑袋靠在他肩头。   回京之后,只有在危机之中,二人才放下芥蒂,能亲近一阵。   “从前到以后,我都只想嫁你一人。”   谢宥干脆按住她,将?她的?嫁衣扯坏,丢到角落里去,甚至把人按倒。   崔妩睁着一双不安的?眼睛,她为王娴清的?死,崔家父母的?事消沉,无心与他行事。   但她却不反抗,笃定谢宥将?她按倒,并不是要在这时候胡闹些什么。   可在谢宥就是想。   反正他要做什么,阿妩都会顺从自己?,他不是崔珌,是她钟情?的?人,所以就算是这样了?,她不清楚他想做什么,还是乖乖地不动弹,全身心信任他。   一想到这个,谢宥就格外满意。   他低头将?溽热的?吻印在她颈侧,充满了?浓浓的?占有欲。   崔妩感觉气?氛过于火热,手捧在他耳下,轻轻地推,仍旧好商好量:“阿宥,我现在不想……”   但我想要,我想了?很久。   对上她清澈的?眼睛,谢宥改了?口:“我知道,就一会儿,我……得抱一抱你。”   谢宥自知余生不会有多少好日子,更该抓紧点时间,彼此温存一阵,之后该如何?如何?。   听到这样一句话,崔妩难掩怦然心动,还有什么会不答应他。   这种感觉也?只有谢宥能给?她。   “那你抱吧。”   谢宥嗯了?一声,抱她坐在腿上,缱绻亲吻。   马车一点没耽搁,很快将?他们?回了?京城。   这次二人也?不用问什么,下了?马车,默契地对视一眼,一人进了?宫城,一人往官署走,再次陌路。   —   庆寿殿里是令人不安的?死寂。   地上,曾经价值连城的?摆件被胡乱砸在地上,凡是任何?出现在赵琰眼前的?宫人,都被拖了?出去拷打。   始作俑者披头散发,眉梢尽是阴郁,眼神阴鸷癫狂。   他一杯一杯灌着酒,难以想象还只是一个未到十?四岁的?少年。   芳阶垂眉肃目,一言不发。   直到皇城司副使大步走进来。   “官家,公主平安无事,崔少卿也?带回来了?!”   赵琰霍地站了?起来,见到跟在后面的?崔妩,再无心听旁人说话,赤足走过去抱住了?她。   “通通给?我滚出去!”   大殿顿时只剩二人。   崔妩先是被赵琰的?样子吓了?一跳,又突然被他抱着,又嗅到了?呛烈的?酒味,更加不安。   她赶紧冷静下来,口中只问他这两日吃睡可好。   赵琰咬牙道:“都是那帮没用的?东西?!竟然会让你从皇宫里被人劫出去!”   崔妩直觉那些人下场怕是凄惨,可她不敢问,只一意安抚下赵琰。   二人说了?一阵话,崔妩到后面汤泉沐浴去了?。   走出殿外,赵琰眼神又阴狠下来:“崔珌在何?处?”   “就羁押在午门外。”   赵琰又仰头喝了?一盅酒,提着牛皮鞭子就出去了?。   彼时崔妩正在汤泉沐浴,宫女给?她手臂换了?药,沐浴出来时不见赵琰。   “官家呢?”   一位女官道:“官家提着牛皮鞭子出去了?。”   崔妩心神不安,一路问了?过去,追到了?午门,就看见赵琰拿着鞭子在抽打着地上的?什么,连踢带踹,与街头流氓无赖无异。   待崔妩看清,呆呆往后退了?两步。   赵琰一鞭鞭抽打的?人,是重伤的?崔珌。   本就伤重的?人连挣扎都不能,挨了?无数记鞭子,不,不是不能,是崔珌已经死了?。   任赵琰如何?抽打,地上的?尸体都再无反应。   可就算人死了?,赵琰依旧没有停止,狠狠踩在崔珌的?尸体上,血溅上了?他年轻而狰狞的?脸。   “畜生!抢走我的?阿姐,你这个畜生!”   崔珌就这么在他的?殴踢之下,生生断了?气?。   赵琰血腥的?举动给?崔妩的?震撼颇大,怔怔地瞧着他堪称暴虐的?动作。   她木然地站着,刺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冰冻到天灵盖。   不是可怜崔珌,而且不知怎么面对这荒唐的?一幕。   赵琰,这   是怎么回事?   在不久之前,崔珌还是他的?恩师,是他想保的?人,现在就能一脚踩成烂泥。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今日待崔珌如此,那来日呢?   现在她大概是赵琰最?在乎的?人,可等?他回过味来,抑或再有什么缘故重新恨上她,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这脚下的?血肉,或是凄惨百倍?   他是一个危险而不可控制的?人,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察觉到背后有人,赵琰转过头来。   “姐姐,我吓到你了?吗?”少年问道。   “嗯……啊?”崔妩回神,赶忙摇头,“没有,你为我出头,我很感激。”   “那我们?回庆寿殿吧。”   “好。”   崔妩定了?定神,将?手放在少年皇帝的?掌心,对他报以感激的?笑,随他上了?步辇。   重重垂帘放下,隔绝了?里外,赵琰躺在了?她的?腿上,喃喃道:“这几日不见姐姐,我恨不得亲自出京城去找你。”   “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答应过琰哥儿,就算是爬,也?会爬回来见你。”   将?她的?手拢住抱在身前,赵琰满意道:“那就好,要是答应我的?没做到,就是你死了?,我也?会追你到地府去。”   “你是皇帝,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赵琰没搭话,他的?眉头舒展,睡了?过去。 第128章 揽权   回?到公主府, 崔妩去看了王娴清的女儿。   小娃娃被奶娘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咿咿呀呀地想说话,一点也不知道亲娘已经不在人世。   她把娃娃抱在怀里, 轻声哄着。   枫红夸道:“真是个?乖娃娃,谁抱都不哭。”   妙青撑着脸说:“娘子现在瞧着真像一位娘亲。”   崔妩叹气?:“只是像,到底不是。”   她没有?阿娘那?样?柔软的心肠,会将这孩子视如己出,还是把孩子托付给真正?的好人家, 有?人愿意关心,心疼她才好。   崔妩已经有?打?算好将来要?怎么安置这个?孩子了。   等?孩子说了, 她道:“让晋丑过来。”   她手上如今有?王娴清给的信, 剩余的暗桩都在她掌握之中,是时候该好好计划一切了。   “你可算是回?来了!”   晋丑这几日也没好觉睡,跟着乱兜了几个?圈子去搜查,结果她还是让谢宥给带回?来了。   一坐下就看她愁眉不展,便问:“怎么,发生事了?”   崔妩将自己这几日遭遇, 还有?赵琰的反常说了出来。   “他已经到了性情大变的地步,若只是荣太后的刺激,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化,这样?没有?理智的作为, 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谢宏, 你可记得飞仙散?”   “略知一二。”当时晋丑已经离寨,但他也有?耳闻。   “当初他就是因飞仙散上瘾, 丧失了理智, 没有?飞仙散便会癫狂无状,不认六亲, 我怀疑是芳阶诱骗赵琰吃了飞仙散,他才会变成这样?。”   而且赵琰每每发生异样?,都单独召见芳阶,而且芳阶也曾是废太子暗桩,手中有?飞仙散并不奇怪。   崔妩自言自语:“可我们要?不要?阻止呢?”   晋丑比她看得明白:“你想怎么阻止?别把自己也连累进去。”   可放任此事,赵琰真成了一个?疯子,到时崔妩这个?最亲近的人难免被波及。   她要?的只是一个?信任她、正?常的赵琰,不是毫无理智,杀人成性的畜生,他会让一切都变得难以收场。   “赵琰不是谢宏,你不能把他关起来,也不能断了他的飞仙散,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你都说他没了理智,六亲不认,哪次发疯下令把你杀了,你又有?抗旨之力?吗?”   “那?便……冷眼旁观?”   “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好,赵琰可以不劝,”崔妩敲下桌案:“但芳阶是一定要?杀的。”   此人眼下非敌非友,却拿着赵琰的命脉,她不能留。   “怎么杀?”   “这事你别管,我已经想好了。”   就算要?杀芳阶,这件事绝不能自己来做,会招致赵琰怨恨。   王娴清和芳阶有?过来往,此刻那?些人脉都在自己手里,崔妩不打?算对芳阶露出敌意,想来想去,推到废太子身?上最好不过。   “好,你别又身?陷险境,让谢家那?个?天天来英雄救美,他在赵琰那?儿的脸面可没有?那?么大。”晋丑婆婆妈妈。   崔妩一掌拍在他背上:“去去去!狗嘴吐不出象牙。”   —   入夜,芳阶回?到住所,茶壶之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让人看不懂话。   是赵琨的暗桩留下的,约他今日东湖桥边相见。   芳阶将纸捏在手心,深感烦闷。   自他与废太子暗桩重新联络上,那?边的人就不断想寻他商谈,催促他为废太子办事,让芳阶很?不耐烦。   给赵琰下飞仙散不只是当初赵琨的命令,崔珌更赞成此事,如今飞仙散下了,两边的人却都没了,芳阶自认也是时候为自己打?算。   他本就不是什?么忠心之人,当初往上爬是为了安琉,现在安琉死了,赵琨已经是个?废人,不可能东山再起,他为什?么不为自己筹谋,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呢。   纸条已经连压几日了,芳阶见对面是非见他不可,索性将一柄短刃藏在袖中,漏夜去赴了约。   他已不想受赵琨辖制,便杀了这唯一的联络人,再寻个?由头让废太子死在就是,反正?也无人过问。   以防不测,芳阶还带着个?心腹,不过废太子党羽现在都指望着他,芳阶不认为会有?什?么埋伏。   东湖桥下已经等?着一个?人,芳阶走上前。   两个?黑影重叠,响起一声闷哼,而后一个?影子普通掉进了水里,可下一刻,有?几个?黑影一拥而上。   崔妩这一次做得极为干净利落。   蕈子带着几人逮住二人,芳阶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被杀掉推进湖中。   听到“扑通——”的水声,蕈子还仔细看了一阵,才说道:“定姐儿,人没了。”   桥上的崔妩点点头,离开了。   —   翌日紫宸殿中。   “芳阶——芳阶——”赵琰在殿中喊着,却不见人。   殿外宫人对视着,谁都不敢进去。   幸好公主来了,满殿的人如蒙大赦,连通传都没有?,   赵琰还在喊着芳阶。   “芳阶的尸首在东湖被发现,不知何人杀了他。”   “查!让展洪去查!”   展洪搜查一轮,很?快就回?来了:“他似乎是废太子的暗桩,和另一个?暗桩相斗,死在了东湖里……”   赵琰呆卧了一会儿,好像也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当日嫌恶谢宏和的丑态,谁料自己也变成了这样?。   可是再后悔有?什?么用,他已经救不了自己。   崔妩守在一旁,不置一词。   此刻赵琰已涕泗横流,对帐外挥退了展洪,整个?人蜷在床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崔妩膝行过去,将他抱住。   “琰哥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芳阶背叛你吗?”   “飞仙散!姐姐,我要?飞仙散啊!”   她急问道:“你吃飞仙散多久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救救我!”   赵琰满脸是汗,浑身?难受得不能自控,疯狂挥动着手脚,又喊:“芳阶——芳阶——”   挥动的手打?到了崔妩脸上,她闷哼了一声,始终没有?松开手。   等?到这一阵劲儿过了,赵琰的里衣全都湿透了。   崔妩让自己的宫人进来,伺候赵琰沐浴,自己则整日守着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只是他要?飞仙时,崔妩却摊手没有?。   在看到赵琰逐渐发红的眼睛时,崔妩是害怕的,怕他恼羞成怒之下要?斩了她。   幸好赵琰没有?。   芳阶死了,赵琰没了飞仙散的来源,成日暴躁不安,他甚至发动了皇城司的人出城去找,一时间闹得满城惊惶。   崔妩看在眼里,不能劝一句。   此刻飞仙散才是他的命,别的一概不入他眼,劝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杀了芳阶容易,想要?赵琰恢复理智却难如登天。   赵琰愈发暴戾,精神也越发不济,直到他再坚持不住,接连罢朝,当开了这个?口子,又没有?荣太后压着,一切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起来,甚至到了不愿意见到朝臣的地步。   但于崔妩而言,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赵琰身?边唯一可信的人就是崔妩,规矩在他眼里等?同无物,很?快,崔妩就摸到了第一本奏折。   既然   ?让崔妩有?了干涉朝政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   慢慢地,崔妩手下的女官开始受到重用,接触到了朝政。   起初是女官守在赵琰身?边,为他读奏折,等?他开口批复。   后来,他连听的耐心都没有?了,干脆问:“姐姐,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只想把你照顾好,不清楚朝堂之事,月莹不是,你问问她吧。”   赵琰索性就推给了女官,实?则还是崔妩做决断。   有?些是崔妩早就交代过的,有?些还未交代的,便含糊过去,请示过崔妩再做添改,赵琰也不会再关心。   但无论是谁的意思,最后都得是赵琰的意思。   后来,赵琰干脆求到了崔妩这儿:“阿姐,我真的很?烦,你帮帮我吧!”   崔妩起初不答应,赵琰发疯一般将奏折都扬了一地。   等?他好过来,又默默捡起散落的奏折,将一切都批改好。   “阿姐,你别生气?……”   赵琰清醒过来,可怜巴巴地拉着崔妩的裙裾,生怕她抛弃他。   崔妩知道自己眼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安心许多。   “我没生气?,我只是心疼你。”   后来飞仙散还是找到了。   赵琰如落水之人找到浮木,又避着崔妩用了起来。   崔妩看在眼里,又不能,只能吩咐下边的人找寻一些替代之物,想为赵琰戒除飞仙散的瘾。   可劝一个?上瘾之人戒除,哪里容易。   在宫中杂乱无章之时,又出了刺客,到底是哪方的也不清楚,只是惊险非常,若不是崔妩在场,迷失在飞仙散中的赵琰就要?被刺客毙命。   此事让赵琰在疯癫之外,更多了一层疑神疑鬼,看谁都像要?害他,除了崔妩。   他甚至连隔着屏风上朝都无法了,一再推脱,不肯离开庆寿殿。   终有?一日,崔妩金冠翟衣,出现在了朝堂之中。   御史?中丞疾言厉色:“卫阳公主难道要?谋朝篡位不成?速速退去!”   崔妩不动如山,稳稳立在御阶之上:“诸位莫急,本宫在此,不是干预朝政,而是宫中刺客猖獗凶险,官家不欲露面,本宫才是官家身?边唯一可信之人。   今日有?事便奏,本宫会一字不落传达给官家,众卿,请吧。”   “一个?女子,不配站在这儿,你这是牝鸡司晨,祸国之象!”   御史?不缺铁骨,当即就有?人站了出来。   “这句话,本宫也会如实?禀告官家,本宫该不该站在这儿,再者,本宫只是传话的,主不了你们的事。”   说罢,崔妩坐回?了珠帘之后。   下头百官面面相觑,又心有?灵犀地要?下崔妩的脸。   众人垂目冥神,当上头的崔妩是空气?一般。   崔妩怎么会毫无准备就出现在这儿,她在朝中安排的人站了出来。   “臣有?事奏。”   而他们所奏,有?些事说大不大,正?好跟殿中几个?打?定主意要?和崔妩作对的人利益相悖。   崔妩道:“你既然?说了,话是一定送到。”   比如吏部举荐,崔妩的人盯上了一个?好缺,要?把人推上去,可沉默的官员也有?人选。   此刻要?是沉默了,就是答应,让利给对手,当然?不成!   “臣有?一人举荐!”   于是,那?些原本要?漠然?处之的官员不得不站了出来。   这种事还不止一件,几人开口之后,朝堂很?快七嘴八舌热闹了起来。   隔着珠帘,崔妩能看到愈发火热的气?氛,和站在前排的谢宥,他越来越冷的眼睛。   等?散了朝,崔妩道:“谢卿请留步。”   谢宥站定,在流水退去的官员之中如逆流的磐石,沉静的面容不辨喜怒。   “我要?将折子呈给官家,你方才一句话未说,大概是攒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说,走吧。”   走在路上,二人不发一言,谢宥满心的戒备和怀疑,崔妩假作不在意,实?在很?不痛快。   因遇刺客,赵琰搬到了庆寿殿住。   正?殿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又被迅速合上。   嗅到殿中气?味,谢宥面色一变,再看向崔妩时,神情可称严厉。   “姐姐,你回?来了!”   赵琰赤着脚,从藏身?的床帐里跑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崔妩。   少年手臂劲瘦,力?气?很?大,箍紧的手臂之间溢出带着暗纹光泽的衣料。   谢宥视线更冷。   崔妩被赵琰的骨头隔硌得难受,她有?些艰难说道:“官家,这儿不会有?人想害你,奏折我给您送来了……”   然?后崔妩的手被打?开,奏折被打?落一地。   赵琰看到了谢宥:“你带他来做什?么?”   “你要?嫁给他离开我吗?”   看到这一幕,谢宥更是皱紧了眉头。   “不是,不是,有?些事我说不好,才请谢相公同你说。”   赵琰狠狠踩了奏折几脚,看也不看谢宥,又躲回?了帐内。   “我什?么也不想管!姐姐,让他滚出去!”   无法,二人只得退出庆寿殿。   谢宥问:“这段时日我一直未得见官家,也听到了些消息,是飞仙散吗?”   崔妩点头。   谢宥眉间“川”字更深,若是飞仙散那?就情况严重了,就算人能救回?来,也与半废无异。   “是你将他害成这样?的?方定妩,他是你弟弟!”   “不是我,是芳阶,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他是赵琨的人,早就计划这样?做……”   “官家出事,受益最大的人就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是无辜的?”   他更恨自己一时心软,没有?约束好她。   “方定妩,这不是儿戏,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你的贪欲难辞其?咎!”   谢宥头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崔妩深吸了一口气?:“我不需要?你相信,若你有?本事,往后这些事就由你来,但我提醒你,劝他的话连我都不敢说,你别白白送了命。”   他们始终是这样?,互相敌对,互相照应。   谢宥厌倦了这样?,说道:“够了,你口口声声为他好,眼下这样?,难道没有?满足你的私心吗?”   “我一面控制住他,一面又要?劝他分出精神打?理朝政,可他不愿,将一切都抛给了我,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才没有?私心?”   “阿妩,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朝中有?百官,下有?万吏,他们各有?分工,足以让靖朝长?治久安,你故意将自己的人塞进去,不合法度章程,是乱政祸源,你不是不得已,是私心作祟!”   二人瞪着眼,谁也不愿退让。   “好,我私心作祟,我不管了,你住到这宫里来,你每日盯着他,让他把批阅之权交给你,封你当个?摄政王吧。”   气?冲冲留下几句话,崔妩进殿将门拍上,也不管门外的人是什?么反应。   打?落的折子已经被收拾好,女官请示她:“公主,这些折子怎么办?”   崔妩恶声恶气?:“送到帐子里,让他自己批,我不管了。”   说完到了偏殿去,眼不见为净。   可赵琰又巴巴地跑了出来,枕在她腿上。   “姐姐,你还喜欢谢宥吗?”赵琰   “不喜欢,我只喜欢琰哥儿。”   他讨好道:“那?我贬了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崔妩当然?不愿意。   谢宥于她有?恩,她对谢宥有?情,而且真杀了谢宥,自己公主祸国的名头就响亮起来了,谢氏门生甚广,联手反扑可不好招架。   要?害他,也得把他名声搞臭再说。   再者,如今朝中真正?能办实?事的人也不多。   崔妩劝道:“你现在不管事,我还要?照顾你,朝中始终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赵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   第二日,崔妩照样?出现在了朝会之中。   崔妩气?话说了出来,但谢宥当然?不能伸手去管赵琰,   她喝了一口茶,道:“你们若是不愿本宫传话,自个?儿去庆寿殿求见吧。”   一个?官员不信邪,走了出去。   满殿的人齐齐等?着消息,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一盏茶的工夫,   小黄门来禀报:“官家不见任何朝官,再有?烦扰者,杖责四十。”   那?个?被杖责的官员也被拖了回?来。   可拖回?来的官员还不算,赵琰有?意杀一儆百,消息传了出去,还是崔妩去求情,才算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一招虽简单却有?效,官家表明了不管政事的态度,让崔妩稳坐在龙椅之侧。   官吏们的事还是要?做,可也不是好对付的,言语之中陷阱颇多,轻易就要?甩锅,再满天下宣扬公主如何不堪。   要?不是崔妩紧紧把持着民间的舆论,真就要?着他们的道。   而自庆寿殿不欢而散后,谢宥与她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起来。   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相对时只有?戒备试探。   谢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除了防备崔妩的黑手,更联合文官和京中国子监等?各处,一同起文抨击崔妩大权独揽,监禁天子,在朝野声势浩大,力?主崔妩还政。   这一招也算有?效,明面上,崔妩为了平众怒,开始避政,实?则是让所有?人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她主动揽权。   可没有?崔妩压阵,赵琰那?边更不可能得到半分音信,在她阻挠下,要?么就是奏折堆积成山无人敢碰,要?么就是得一个?乱七八糟的答复,官员得了既行不通又不敢自作主张,无数军务税务国计民生都转不动了。   谢宥尽力?稳住朝局,联手各衙门长?官将大事化为小事,变更名目,力?求各衙门自己就能做主,不需问上名。   几人同按了一份请罪书,联手扛下所有?罪责。   届时崔妩就算知道,真要?揭露此事,所有?官员一起卸任,带着手下衙门半数的人请辞,各地闻风而动,将崔妩就地诛杀也不无可能。   两方渐渐势同水火。   而蕈子则重新回?到崔妩手下,整个?京城到处布满了崔妩的耳目。   这日崔妩正?在府里看戏,一面思考要?如何分化那?些尚书宰辅们。   就见蕈子探头缩脑在往这边看,也不知是不是要?过来。   崔妩走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和晋丑嘀咕:“你说我要?不要?跟定姐儿说这事?”   晋丑道:“何必跟她说,没什?么意思。”   “什?么没意思?”崔妩问道。   “定姐儿……”蕈子看到她,吓得一个?激灵,支支吾吾,“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说就滚回?去。”崔妩没闲心跟他打?哑谜。   蕈子搓着手:“今日一路车队进了城门,是上州别驾家的娘子,听说是谢家大夫人给谢家三郎相看的……” 第129章 囚禁   原来, 谢溥乞老之后?,就带着云氏回了祖籍,可云氏一直挂念着京城的事, 担心自己的儿子再落公主手里。   谢宥和卫阳公主纠缠不?清,风言风语也传到她?的耳朵里,急得云氏跟什么一样。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早日给谢宥找个续弦,只要儿子再娶, 以他的性?情,定不?会?和那公主再有牵扯, 那卫阳公主也别想再纠缠。   云氏找来找去, 正好谢溥宴会?上碰到了旧时手帕交,她?嫁到燕州,说起当地潘家就有一位待嫁的瑱娘子,祖上曾是侍中,如今父亲任上州别驾,一门显贵, 和谢家门当户对?。   云氏一想那感情好,找了个由头就往潘家去了,看见瑱娘子后?格外满意,隐问了潘家老夫人的意思。   现在看来潘家同意了相看。   听到谢宥要相看继室的消息, 崔妩心口闷了一下。   她?扬起下巴, 有些不?屑:“谢宥是什么意思?”   蕈子摇头:“不?知道,谢府已经派人去迎了, 潘家在京没?有宅子, 看来就是借住在谢家。”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谢郎君如今往万年县查税去了,不?在府中吧, 该不?知道此事吧。”   听完,崔妩也没?什么大反应。   她?咬着腮帮肉往回走,摸着椅子的扶手重新?坐回去看戏。   只是后?面再演什么,她?是一点都?不?知道。   谢宥不?知道吗?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会?不?知道吗?   这撕破脸才多久,就想琵琶别抱,谢宥也太着急了些,不?过快刀斩乱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先被抛开那个人滋味怎么都?不?会?好。   蕈子远远瞧着崔妩涣散的眼珠子,小声?道:“定姐儿没?事吧?”   晋丑摇摇头,也负手走了。   崔妩一日里凌乱想了许多,直到戏台散了,四方宫灯亮起来,拉出她?长长的影子。   说来她?并不?是非谢宥不?可,很多东西都?比他重要,迟早都?会?走到这一步,泰然处之便好。   只是赵琰那飞仙散好像让她?用了,心口一整日地沉着郁气,坐着卧着都?出不?顺一口气。   —   瑱娘子到京的第一日就住进了谢府。   父亲去吏部时,恰逢谢念的好姐妹出嫁,她?便跟着谢念去赴喜宴。   瑱娘子和一群未出阁的娘子坐在后?院,有听说她?是燕州来的,便问:“听闻你来京是嫁与谢司使?为继室的?”   谢宥和离了,他地位在那里,就是继室之位也是香饽饽,何况前一个没?有留下孩子,嫁过去怎么都?方便。   她?当即红了脸,“不?是,我只是随父亲回京述职而已……”   “能嫁谢三郎自然好,只怕,也会?被人搅黄……公主!”   话还没?说完,那个如今在整个季梁可算只手遮天的人物就来了,满园的人都?站了起来。   “见过卫阳公主。”   “不?必多礼,坐吧。”   卫阳公主出现在此,很不?寻常,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坐下,方才闲聊的气氛一散,谁也不?说话,只有谢念从容夹菜吃。   “哪位是瑱娘子?”崔妩环顾一圈。   “公主。”瑱娘子强自镇定,起身行礼。   崔妩目光追来,她?面上冷静,实则心里一直打?鼓,她?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来给谁下马威的,只是好奇,想来看看。   只是这不?请自来的举动太明显了些。   这么想着,崔妩努力翘起唇角,问道:“你认识我?”   这阵子卫阳公主的名号简直如雷贯耳,跟谢三郎的纠葛也是满城皆知的,公主无?端出现在这儿,想也知道是冲谁来的。   瑱娘子双手掐着帕子:“公主之名,如雷贯耳。”   崔妩浑不?在意,请她?入座,旁边的人都?找借口离席,但有舍不?得真的走,就远远瞧着。   谁不?知道卫阳公主和谢司使?的关系,如今朝中局势就是二人水火不?容的结果,这公主怕不?是对?谢司使?又爱又恨,要来教训这位将嫁谢司使?的瑱娘子,落谢司使?的脸面。   可怜无?辜的瑱娘子就要出事了。   崔妩斟了两杯酒,将一杯放在瑱娘子面前:“听闻谢司使?往万年县去了,瑱娘子此前可见过谢司使??”   瑱娘子其实见过谢家三郎,当时兄长中了进士,她?就在酒肆二楼张望,瞧见了俊美不?凡的探花郎,只是匆匆一眼,而后?虽有挂念,但听闻他已成亲,也就水过无?痕了。   因为祖父过世,瑱娘子守孝三年,耽误了嫁人,孝期一过正巧云氏就找来了。   听闻要相看的是那位曾经倾心过的探花郎,瑱娘子犹豫了一日,点头答应,便借父亲述职之机,去京城相看,若是两家看定了,瑱娘子就不?必离开,成亲之后直接留在京城就是。   她腼腆地点了点头。   崔妩一颗心往下沉,见瑱娘子神情有些   不安,勉强笑?道:“你莫害怕,我只是恰巧遇到你,好奇问一问罢了。”   崔妩无?心欺负一个无?仇无?怨的瑱娘子,出现在这喜宴之上,也是她?自己一时糊涂所致。   公主意外的和善,让瑱娘子有些惊讶。   她?斟酌了一会?儿,小心道:“民女知道公主曾是三郎君的正妻……”   “不?错,你不?介怀此事吗?”   “以谢三郎君的才华和身世,民女并不?介怀做个继室……但是,民女有些事想弄清楚。”   “什么事?”   “公主和谢郎君还有情吗,当初为何要和离?”   “情……想来是没?有了,当初和离是阴差阳错,我在”   “既是阴差阳错,为何没?有解开?”   “后?来就不?是阴差阳错了。”   瑱娘子小心翼翼地:“是因为谢三郎君性?子不?好吗?”   还是公主的性?子不?好?   旁边的谢念拉住了她?,让她?小心些说话。   瑱娘子登时不?安起来,害怕将公主问生气了,会?被降罪。   崔妩沉思了片刻,说道:“他性?子很好,普天下再没?有这么好的人了,就算你骗他一万次,他也只会?自己一个人气死,除了有一位母亲不?甚和善,不?过云氏已经离京,没?有了侍奉婆母的职责,谁嫁给他都?能过上好日子。   谢三郎君还是文武全才,不?单是进士三甲,更师承上清宫,剑术卓绝,为人清正稳重,刚正不?阿却不?迂腐,聪敏应变,体恤百姓,有匡扶天下的志向,家世修养样样都?好,却没?有半点自大狂妄,他不?会?小瞧女子,能懂身为女子的苦衷和不?易,包容体贴,愿意为娘子舍下身段,   而且他姿容俊美,芝兰玉树不?足称之,是整个季梁城最?出色的人物,光是日日看着,就万事都?不?值得生气……”   崔妩说着说着,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悲愤爆发?出来。   天杀的!   那该是她?的人!   崔妩猛地站起来的动作?吓了周遭人一跳。   “公……公主?”瑱娘子想再问,被后?面的人捂住了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崔妩看了一圈后?仰的娘子们,轻咳一声?,掩下失态,道:“本宫还有事,要先走一步,瑱娘子慢饮。”   说完风风火火就走了,还有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瑱娘子狐疑不?安地张望着,生怕公主记恨上自己。   谢念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三……公主虽然名声?吓人,但她?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的,你且安心玩吧,等吃了宴,咱们去看堵门。”   只是……阿兄怕是要不?好过了。   —   当夜崔妩摆了张小榻在院中,正看着从宫里送出来的奏折,嘴上说归政罢了,真正抓到手里的权力,她?不?会?放松一点。   看累了她?就躺下,什么也不?做,光盯着月亮看。   今夜月光皎洁,崔妩抬手好像就能摸到,想拢在手里却落了个空,再张手,它好像还在掌中。   若即若离,如梦似幻。   一如谢宥对?她?的所作?所为,能不?顾性?命救她?,却不?愿和她?站在一起。   崔妩叹了一声?,她?还是贪心不?足,什么都?想要。   不?知怎么想的,反正呆发?着发?着,崔妩又去了藻园。   妙青将她?放下,问道:“娘子,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儿了吗?”   “没?有,我想最?后?再看一眼吧。”   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崔妩脱了鞋袜,赤着脚踩在鹅卵石上,妙青看着她?背影寂寥,一步步踩过去,莫名有些难过。   娘子和郎君只能这样了吗?   从前院一直走到玉徵庭,崔妩在小池塘边坐下。   不?知坐了多久,望风的妙青轻呼:“娘子,有人来了!”   崔妩拍拍裙裾上的灰,提着鞋子跑过石子路,轻跃上台阶,躲回了自己旧时的房间去。   二人往外张望着。   谢宥不?是去万年县查税了吗,难道提前回来了?   接着,就隐隐听到女子温婉的声?音。   “这是哪儿?”   原来是瑱娘子。   “是三郎君的院子。”   听起来耳熟,该是府里的侍女。   “真想进去看看。”   “娘子莫要客气,如今园中没?什么,玉徵庭的书房也上了锁,娘子进去逛一圈也无?事。”   “三郎君回来会?怪罪吧?”   侍女道:“怎么会?,就是打?扫也会?有人每日进进出出,以后?娘子就是这园子里的女主人了,郎君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同娘子生气的。”   瑱娘子笑?了笑?,不?肯应话。   “公主当初也是住这儿吗,她?住哪儿?”   “是啊,她?和郎君住在园子主屋,进门就是。”   “她?从前和三郎君……恩爱吗?”   侍女有些为难,含糊道:“郎君是个待谁都?和善的人,只要嫁予他,他绝不?会?亏待娘子。”   “……”   后?来再说什么,崔妩就没?再听了。   谢宥不?属于?她?,这感觉变得越来越真切,这园子里所有与她?的记忆也会?被另一个人替代?。   时过境迁,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她?反而无?所适从。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妨再赌一赌。   若是不?成,她?与谢宥既为政敌,绝不?再流连旧日。   —   万年县回京路上。   元瀚兴高采烈道:“家主和大夫人来信说,瑱娘子来京,请郎君接待,领她?同游京畿。”   谢宥问道:“是哪家的亲戚?”   “是大夫人想给您相看的姑娘,信上说她?是上州别驾潘家的女儿,祖父还曾是侍中呢!”   谢宥立刻皱起了眉,阿娘为何要做这样多余的事。   他没?有再娶的打?算,既是自己不?想,也是阿妩不?准,她?知道了肯定得找麻烦,又或是他多想,如今他们势同水火,阿妩怕是早已看开,半点也不?会?关心。   “元瀚,回府之后?你备一份礼。”   谢宥打?算登门赔礼,和那位别驾家的娘子说清楚。   他还不?知道瑱娘子就住在谢家。   元瀚以为他的有心去相看,高兴应道:“是!”   还没?看到季梁城的城墙,就先瞧见了道旁立起了布障,崔妩就端坐其中,候他良久。   谢宥当她?又要出新?招,语气冰凉:“公主有何事指教?”   “听闻谢相公要相看哪家的娘子,打?算娶继室了?”   原来是为这件事来的,她?竟还在乎。   谢宥有一瞬间想笑?,可又觉得自己的念头才实在可笑?,浮在脸上的神情就变幻莫测,瞧着好像是承认了崔妩说的事。   元瀚得意道:“我们郎君还备了礼,这回是真要娶新?妇了!”   崔妩看向谢宥:“他说的是真的?”   他想说不?是真的,可是否认之后?又能得什么结果,二人已经到此地步,怎么走都?是死路。   最?终,谢宥只道:“是真是假,与公主何干。”   “若是真的,那本宫这个旧人就在此,恭祝谢相公将迎娶新?人了。”   崔妩端起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他:“本宫敬你这酒,你喝不?喝?”   谢宥看着酒杯,有些警觉。   “谢相公不?愿意给这个旧娘子一个面子吗?”   她?走近一步,说道:“你喝了这杯酒,以后?就算再娶一百个,我也绝不?吱声?,必次次厚礼相贺。”   次次厚礼……谢宥听着冷笑?一声?,将酒喝下。   “公主满意了?”   “不?能更满意了。”   他转过身,可没?走几步就跪倒下去。   谢府护卫看见,纷纷拔刀,对?面也出现一队甲兵护在崔妩面前,显然早有准备。   她?吩咐道:“把他们都?抓起来,可别让消息走漏了。”   元瀚想来救,奈何更多埋伏在暗处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只有寻常带出来的护卫,很快就被抓住。   崔妩轻拍谢宥的脸:“我保证,这是我跟你撒的最?后?一个谎。”   —   等谢宥再昏昏沉沉醒来,陡然发?现自己四肢被捆住,困在了床榻之上,再看周遭陈设,似乎是在公主府中。   手臂收力,谢宥扯不?断粗如手臂的绳索,他打?算把床拆了。   崔妩开门进来,看着摇摇欲坠的床,立刻喊人进来,喂他吃了一颗药,又换了铁链,铁链长长垂下床榻,捆在四个石碾上,任谢宥蛮力再大,也挣脱不?开。   “崔珌的药确实不?错,”崔妩拍了拍铁链,让所有人都?出去,“这一回我可以放心了。”   谢宥眉目凌厉:“你捉我到此,究竟想做什么?”   崔妩一言不   ?发?,只是将他左看右看。   不?错,这感觉对?了。   何必要委屈自己,她?都?是公主了,想要什么就紧紧抓在手里,绝不?给别人一点机会?。   这件事早就该做。   “谢相公看不?见吗,当然关起来,让你一辈子出不?去。”   谢宥明显愣住了,接着又严肃起来:“阿妩,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我懒得费心思整天去挂念你,干脆把你关起来,一劳永逸。”   崔妩将要起来的人按住,膝盖跪在他腰侧,道:“这阵子你对?我的态度,我很不?喜欢,怎么,难道是对?那瑱娘子很满意吗,厌了我这个旧人?”   他未曾见过,何来满意?   “还备了礼?”   她?抬手掴了他一掌,“你敢有别意,就别怪我教训你。”   玉白的面庞出现了清晰的掌印。   谢宥愣了一下,紧接着面色骤变,原本要辩解的话也不?说了,“是又如何,你我之间没?有结果,不?如早些看破,柳暗花明未为不?可。”   “没?有结果……这不?就是结果吗?” 第130章 锁链   喂了药的?谢宥未等坚持多久就睡了过去?, 崔妩还有很多事要收拾,并未留在屋里守他。   到第二日天亮,她都没有出现。   谢宥心性再沉稳, 也不免焦躁,他突然失踪,外面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阿妩会不会又趁势独霸朝堂……   想得心焦,他又试着挣开锁链, 却?不得其法。   就这么被晾了一天一夜,在日头落下之后, 崔妩才又出现。   “我忙了一整日, 也该解解乏了。”她轻巧的?声音传来?。   “阿妩,你不能把我关在这儿——”   谢宥一看到她,立刻止了声。   披着的?斗篷落在地上?,崔妩穿着一袭轻动如烟的?淡色纱裙。   但是只?穿了纱裙,那原该是件罩衫,穿在身上?如笼了烟雾, 便不起?什?么遮掩的?用处,谢宥直直看着她,走动间浑然天成的?身段摇曳生姿,默然牵起?无数无数旧梦。   “你怎么穿这般……”谢宥有点?忘了该说什?么。   崔妩将衣带甩着圈儿, 绕着摆在屋子中央的?床转了一圈, “现在只?有我想不想,没有我能不能。”   人都被她抢来?了, 该怎么办, 还不是她说了算。   欣赏够了,她坐在床边, 冰凉的?发丝扫着谢宥的?脸,屋中残灯半穗,寂无人声,灯下的?人面如冠玉,四目相望时,想的?都是这几个月的?针锋相对?,反目成仇。   她叹声:“算一算,咱们有多久没行房了?”   谢宥正要说话,她头一低,把人亲住了。   响亮的?几个嘴儿,被亲的?人明显愣住。   “公主!”   他心系正事,不能再跟她胡闹。   崔妩懒得听他念叨废话,点?起?了一旁的?香炉,这药是打花巷里要来?的?,嗅到的?人会四肢瘫软,无反抗之能,她来?时就吃了解药,自然不怕。   见她笑意莫测,谢宥却?说不上?害怕,今夜瞧她衣着,只?怕再任她胡闹下去?,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他更怕自己先动摇心志。   崔妩只?一意望着他,分外自得自己把人抢回来?的?决定。   谢宥可真好?看,英眉秀目,风采如神,淡衣则琼树朝朝,官袍则惊心荡魄,简直长到了崔妩的?心坎里去?。   这样?的?人放在外边招摇什?么,关起?来?才是最好?的?。   某些时候,两个人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想着想着,崔妩的?脸越凑越近,下巴靠着他的?下巴,又亲上?了。   “松口……”   谢宥药力未散,他反抗不了什?么,只?能喝止。   崔妩一点?也不理?会。   “嘶——”   他咬得不狠,但崔妩还是恼火。   此刻,崔妩竟有一点?明白崔珌的?心情了。   她掐住谢宥的?下颚,质问?道:“你想在我嘴上?留下线索,等我出门,人家就知道你在我府上?了,是不是?”   谢宥不说话,只?睁着双清冷倔强的?眼睛看她。   真是活该!   崔妩重新吻住他,谢宥要躲,抱着她的?脖子啃得更欢。   只?吻到两人呵气滚烫,唇若涂朱,崔妩才罢了,松开他的?脸,手又开始不甚规矩,掌下是修峻有力的?线条,肌理?深刻,让崔妩来?回走了个痛快。   崔妩跟打开礼物似的?,将他官袍挑开,赞叹道:“怎么这么漂亮?”   谢宥闭上?眼睛,面上?有可疑的?薄红。   小把戏暂住了,崔妩站起?来?,也不上?榻,只?是牵着他的?手。   谢宥的?手带着薄茧,相比起?来?,她的?手就显得不大。   谢宥还在疑惑为何拉他手时,被牵着碰到她的?软沼,目眦欲裂。   她竟然敢这样?——   崔妩似笑非笑,很满意他的?惊诧,挑出他的?手指,“我想试试……”   于是试探着慢慢按搠而入。   “嗯——”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谢宥整个人绷地,想收回手却?拗不过她。   那修长的?骨节不及阳货,但崔妩久不历事儿,也足够了。   她壮着胆,嘶着气儿,很快在他指间染了一圈水,手上?润亮一片。   谢宥质问?:“你就这么着急?”   “你可别说话……”我当你是个角、啊……先生罢了。”   谢宥被当成个物件,实在要气笑,可下一刻,他又被崔妩的?举动震撼。   “好?看吗?”   她牵着裙儿,让谢宥瞧得清楚。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栽在春涧,像是触了源头,那软沼已是潺潺不休,色泽润艳。   见谢宥真就一直盯着,盯得崔妩也不好?意思了,牵裙盖住。   可看不见,还是有触感。   那软隙容留着他的?手,被裹挟,其余的在坠露之间腻得按不住。   她“嗯、啊”个不住,拉着谢宥的?手,就这么分跪复坐,流连忘返。   那漂亮修长的?手,就这么被暖露打湿了。   “都是你害的?……”崔妩埋怨一声,立刻察觉到他动了手,疼得埋怨了一声,“你还捣乱!”   谢宥一言不发,只?是不知怎的?开始抢起?主导,若不是那香还在,崔妩哪里制得住他。   不知借他手劳动了多久,崔妩攥紧他的?手腕,当着他的?面闭上?了眼睛,再睁眼便如失魂一般,显见是美得没边了。   谢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丝毫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玉软花柔,牵心动魄。   那是藉由?他的?手,带给她的?变化。   阿妩就在他手上?……   思及此,便跟酒意上?头似的?,晕乎乎地,理?智快要逃走,谢宥简直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凑近去?她,以唇,帮她收拾那软沼间的?糟蹋。   崔妩不知他所想,她重新上?了榻,跪着罩住了他。   瞧着他意犹未尽,跟醉猫儿一样?,崔妩突发奇想,“喊我,良人,心肝儿,宝贝儿~”   清醒终究没有轻易被丢弃,痛恨自己的?动摇,谢宥冷睇了她一眼,不肯开口。   她拿出一把匕首,把刀抵他喉咙上?,贴在他耳边催促:“我说,喊我良人,心肝……”   可他根本不怕死,更不信她会杀他。   崔妩脑袋一歪,眼里不带一丝感?情:“你不喊,我就把元瀚连同?那些护卫都杀了。”   谢宥又想起?来?,被她按住。   这一次他终于妥协:“良人,心肝儿,宝贝儿。”   唤的?是爱称,口气比当堂宣判的?提司来?得还要冷,端的?是冷若冰霜,面不改色。   “再喊。”   “良人,心肝儿,宝贝儿。”   崔妩这才笑了:“以后都要这么唤我。”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够?”   可惜,他面上?是够冷淡,那翘起?的?船头可什?么都藏不住。   “知道我待会儿要做什?么吗?”她问?。   “阿妩,我们可以起?来?好?好?谈谈的?。”   崔妩现在可不想谈。   她的?刀换了个地儿,划开小帐,那家伙就绷飕飕蹦了出来?,微晃着,硕壮的?一杵,和他骨节秀美的?手极不相称,碌圆的?脑袋早已吐露,宛如饥肠辘辘。   谢宥大窘,耳根都烧起?来?了。   崔妩沾了点?,给谢宥看:“好?个正人君子,还装刚烈,方才拿手碰了本公主,这就更不老实了,你是不是还想……狠狠地,把阳货送到本宫那儿去??”   话很奏效,被问?及的?人气息一沉,眼睛绿幽幽地盯她,崔妩也跟挨着一块过了火的?石头似的?。   这就急了?   崔妩按着他刚被亲过的?唇,低声催促:“喊我,再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谢宥却?恨自己招架之力薄弱,仙人似的?面庞端得无情,就是不肯认输,遂她心意。   “你爱说不说,反正都跑不掉,”崔妩贴着他,纱裙也去?了,“不过官人,都一年多了,我好?像……有些容不下你的?——”   脑中那弦终于崩断。   谢宥几乎是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坐下,快些!”   崔妩拍拍他俊俏的?脸,“坐哪儿?”   他是男子,揭掉伪装,说的?话只?会更加混不吝:“坐到你官人旗杆上?去?。”   眼见孤傲的?谢相公兵败如山倒,崔妩成了赢家,自然压不住嘴角,说话仿佛在唱歌儿:“好?啊,我坐官人旗杆,官人可缓些,别把我掀下去?了。”   说完跪起?,那阳货耸耸,已是迫不及待,崔妩稍坐,如同?亲吻,她刚得意的?心又悬了。   怎么看都凶,好?久没挨了,这会儿她都犯嘀咕,当初是怎么……   谢宥分明急切,却?冷淡道:“不敢就算了。”   “给本公主瞧好?!”   稍接触过,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久旷,可崔妩那从容戏谑的?姿态还得装下去?,不能露怯。   谢宥不再抗拒,眼下倒是放松了,冷眼看她要怎么办。从前办不到的?事,没道理?现在就能轻松做到。   “可别只?会说,实则还是个窝囊废。”   “闭嘴!”   崔妩确实为难,但为了压住谢宥眼中那抹戏谑,她咬着牙,缓缓地,借着刚刚在他手过的?润,馒关轻推缓裹,将那骇目紫蟒寸寸包容。   咬着牙,收着气儿,不知多久,崔妩总算全然收下。   只?是……不大相契,梗得她难受。   在这过程里,谢宥眼睛也红了。   一年未曾造访的?好?地儿……光是想着,就能让他张脉偾兴,   “嗯……”崔妩此刻自是敏锐,察觉到了阳货更坚热,她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谢宥想催她,又拉不下脸。   崔妩攀他借力,勾连间之中环着一圈水,起?落时能听到津津啧啧的?声儿。   “嗯,不是不愿意吗,怎么这儿更……啊!嘶——好?……别那么凶!”   崔妩只?得意了一会儿,就招架不得那渐渐发起?来?的?炙杵。   后边反倒是谢宥在出劲儿,阳货耸在玉道中,莽撞而急切,打出了圆丘和蹆下一片霞艳。   崔妩原本的?念头格外凶残,想把他肆意折腾,要谢宥给她跪地求饶才作数。   可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了,谢宥又不是草包,她更没有凭空多出些本事来?。   她不争气道:“阿宥,别……现在不行……”   崔妩都坐不稳,被震个不住,发丝随着起?落,将她更送予那坚硕的?阳货。   谢宥这会儿怎么会可怜她,非得足了数不可,几百?几千?崔妩不知道,谢宥也不知道。   他总归是不留余地,要崔妩把此时的?无助害怕记住,少再这么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忍耐总算有个尽时,崔妩已忘了时辰,只?是膣处一切变故她都知道,便觉谢宥一顿,阳货在内突突蓄势。   “阿宥——”   她来?不及阻止,立时溃败开来?。   崔妩被倾注得狠了,仰首无声,无意掐住了谢宥的?脖领,由?得阳货吐露,一团一团地涌开,再潽出馒关。   她眼泪落下,更止不住地哆嗦,颤颤巍巍想离开。   谢宥不让她退,他皱紧了眉,但神情分明是愉悦的?,戾气散去?许多,稳稳按住她,要她照单收了那些孽债。   一切才慢了下来?,崔妩倒下,靠在他肩上?歇了好?一会儿。   放弃折腾他的?念头,崔妩慢吞吞地拖拽着自己,还在昂扬的?炙杵落出,淋沥一兜全落了谢宥身上?,起?初温热,慢慢又变凉。   那染上?兴味的?眼睛绮丽绚烂,看向崔妩,正待说什?么,她就起?身了。   “阿宥你看。”   谢宥依言看去?。   “满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震撼眼眸的?场面。   她故意跪着,伸手开了给谢宥看,就在他眼前,又丝缕坠下。   “才一次而已呢……”   “你这个——!”   铁链猛地被拉直了,谢宥的?眼眸一下幽深而危险,呼吸似兽类捕猎之前,阳货更是突跳着,要探到她的?软沼去?,再埋藏起?来?。   忽然起?身的?人,吓得崔妩往后一倒,又听到他骂出的?话,更加惊惶。   幸好?铁链锁住了他,谢宥竭力伸手,要将她拖过来?。   谢宥素了一年多,这点?还不够,不把她浑身挂满决不罢休!   面前的?人褪去?冷静,凶悍堪比猛虎,大有要将她拆吃的?气势,崔妩有点?慌。   这次似乎有点?过分。   接着她说了更过分的?话:“今夜,暂且如此,本公主乏了,先、先走了。”   说完她裹了外袍,开门跑了。   谢宥想追又无奈被困住,瞧见她这么出去?又想喊她莫急。   可人已经没影,他倒回去?,垂目瞅了一眼不争气的?东西,无奈闭上?眼睛。 第131章 誓言   阿妩不知将?他关在了公主?府何?处, 他能看到日光洒进?窗户,屋子是朝西的。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肃云肃雨他们能找进?来?吗?   谢宥想做点什么自救, 可是铁链和四个石碾将?他牢牢锁死,就连饭菜也是崔妩亲自端进?来?喂他。   第二?日,崔妩牵着铁链带他去沐浴,谢宥被喂了药,自然反抗不得。   从前夫妻俩也会一起沐浴, 此?刻谁也不觉羞怯。   但想起昨日自己惊世骇俗的举动,崔妩后知后觉不好意思, 可看谢宥, 他似乎没什么反应。   于是崔妩又缠了上来?。   水面上,她和他沉默相望,池下?,手却在把?玩着谢宥甸甸的阳货,顺着那些经络轻拢、重箍,让那碌圆顶儿划拉着自己的软沼。   那家伙被迅速唤醒, 若崔妩单看他水面上的脸,以?为他还是什么清风明月,正人君子,此?刻凶蟒在手, 才?知这厮道貌岸然。   谢宥垂目看着水面, 她玩闹起的微澜像鱼儿在水下?游弋。   他想说不必那么麻烦,他随时能给, 但她动手去取, 又何?必劝阻,谢宥只冥神守心, 别未到正事就交代出去罢了。   “你生得这样好,怎么这儿不随你呢?”崔妩嘲弄他。   谢宥也不客气:“这么丑你不也很喜欢,还一直要。”   心跳随即在交谈中加快,言语在此?刻的妙用不言而喻。   崔妩抿着唇笑,见差不多了,靠近环上他脖子,谢宥把?阳货抟入,她将?脸埋住,可谢宥不让,非要看着她的脸,于是他们亲吻,把?唇亲得软濡,眼眸也温柔下?来?。   这一趟倒是慢悠悠,谢宥坐在池边,和她拥抱在水中,崔妩顺着他慢收慢放,腰肢晃出一环环涟漪,远远散去。   临了她坐他怀中,两个人默默发着呆,可谢宥恢复了些气力,一臂将?她稍稍环起,又抟弄了起来?,更未放过她震跳的饱团儿,埋脸吃住,抬手按捻。   原来?方?才?于他还远不够。   被这般对待,崔妩更体?味出意趣来?,“阿宥,你害我,嗯……漏了都?……”   她说的是春涧处的潺潺不尽。   这句话得来?的,是谢宥更凶悍的对待。   崔妩没在汤泉中,一片温   暖,膣处更是被磋磨得辣烫,她发丝贴在额颈,眼眸楚楚,清丽动人。   她又是战栗,又是不满:“是不是任谁关了你,你都?这样卖力讨好?”   谢宥给了她严厉的一眼,崔妩不怕,抓他:“是不是?”   “不是!”   崔妩方?满意了,蹬着他宽阔的肩膀,由着他把?自己抟得一晃一晃的。   第三日。   谢宥开口问她:“朝中形势如何??”   他忽然消失,剩余几人会怎么做,谢宥颇为挂怀。   真是煞风景,崔妩白了他一眼,“咱们自过咱们的,管外边的事做甚。”   他提醒她:“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是敌人,我也是被你抓来?的。”   崔妩环着他的脖子亲昵道:“朝事归朝事,咱们俩的感情做不了假吧。”   谢宥默然不语,面容被水熏蒸得更为剔透干净。   “好人,亲一亲我。”   崔妩更盼着他像从前一样,主?动亲近她。主?动到她招架不住,看他绷着清冷疏离的脸,   可谢宥没有亲她。   他被关在这儿,尚可以?骗自己,并非为了她置天下?不顾,而是身不由己。   若是主?动亲她,不就承认了,他也沦陷在这不成体?统的相守中。   崔妩见他仍未动摇,心中失望,起身走了。   第四日。   谢宥将?磨得锐利的木刃抵在崔妩的喉咙上,威胁道:“放我走!”   崔妩颇为无所谓:“你舍得,就动手吧。”   说完她还把?脖子往前送,谢宥的木刃往后退开。   他舍不得。   崔妩转身占据了高位,将?他的木刃抵在自己喉咙,傲慢说道:“待会儿,你随时可以?杀了我。”   说完,她放出谢宥的阳货,干脆地坐下?,谢宥闷哼一声?,未曾润过的深闯,两个人都?不甚轻松。   崔妩牵起裙子,让谢宥看得明白。   那窄腰晃着,冷腻柔韧,下?望一段是淡红若唇的膣处,底儿沾得水亮,尽力吃着他的阳货。   谢宥看得眼里迸出火星子,喉咙也要燎出火来?。   “瞧见……哈,了吗?你现在就这点用处,要杀我吗?动……嗯,动手吧。”   谢宥动了手,一手五指按在雪腻的肌理?上徐行,像雪地里开辟的浅道,柔腻淌在掌间,让人撤不开手。   吻也接踵而来?。   他怎么可能对她下手。   就算沦为阶下?囚,谢宥也无法杀了她。   阳货自发抵掠馒关,做一轮游又一轮扫荡,只把那软沼搅得一塌糊涂。   崔妩这一次没有倒下,只是站起来?时有些踉跄,她并着蹆,忽略他退去之后,仍存在的空旷感。   “阿妩,若是你,被我这样关着,你会是何?心情?”   谢宥的话让她停住了脚步。   “若是别人,我定然是拼死反抗的,但若是你的话,那我就愿赌服输,所以?阿宥你输了,也别想着跑了。”   谢宥垂下?眼帘,竟无法责怪她。   他们有些地方?很相似。   之后,崔妩每日都?来?,有时候只是陪着他待在一块儿,有时与他整日整夜地待在榻间,或别的地方?,长久地勾连在一起,往复着迎来?快乐。   于谢宥而言,错事既然已经发生,不差这一回两回。   二?人在所有的角落,厮磨,纠缠,将?所有能给予的全然奉上,他们触碰,亲吻对方?的一切,乐于把?对方?变得失去理?智,一塌糊涂。   谢宥沉浸在她的温柔乡中,浑然忘了天地,不想管此?刻是对是错。   时间匆匆走了一个月。   某日,谢宥又一次将?阳货里的渧水交于她的软沼,眼中的女人愈发楚楚动人,动人情肠,他不由自主?便低头吻了她。   崔妩已然习惯,拉他的手贴上,懒洋洋地说:“这一日一日的,你说,是不是孩子都?坏了?”   “公主?这么想生一个阶下?囚的孩子?”   崔妩甜言蜜语道:“只要是你的孩子,就算是乞儿我也会生下?来?。”   反正她是公主?,爹是谁都?无所谓。   “你困住我就为了这些事?”   一个月了,谢宥被锁链困住,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不知年月,谢宥早已郁结于心。   满屋书册,更让他时时不忘旧志。   他该翻脸了。   “当然不止,”崔妩点点他的鼻子,“也是为了让你没机会拈花惹草。”   “我不会,你放了我,我答应过你这辈子不会碰别的女人,那别驾家的娘子我也不会去见。”   崔妩怎可能轻易放人:“除非你出家当和尚,我才?信你。”   谢宥甚至想答应,崔妩又补了一句:“要是你真出家,我就把?天下?佛寺都?烧掉。”   崔妩点他额头:“六念不净,还想当出家人呢,愈发不害臊了。”   “是不是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肯放了我?”   “是啊,等你年老色衰了,我就不来?了,阿宥,你在我心里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水被震起,谢宥攥住她的手腕,   崔妩还笑:“你是害怕失宠吗?玩笑罢了,不过大概这世间所有后宅里的女人都?会怕这个,从前我也担心过,现在我却不担心了。”   “阿妩,我二?十?载寒暑,学成文武艺,志在报国,”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如今却只能在床笫间有些用处,公主?如此?贬损我,不如杀了我。”   听到他这落寞的话,崔妩动容了一下?,随即揪起他的脸皮:“少给我装相,从前分明是你没个够,我一天来?一回,你还应付不过来?了?”   崔妩气恼,学着他一口咬在他脸上,咕哝道:“想骗我放了你,可做梦吧!”   “我并未同你玩笑,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那你就急着吧。”   崔妩一扫谈笑之意,毫不留情地起身离开。   谢宥也不再理?会崔妩,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就是撩得他再动容,也只是一拳砸在木头上,不让自己再看她一眼。   让她关一个月,已经够了。   谢宥也不再吃饭,用态度告诉崔妩,死和离开这儿,他只会选其一。   事到如今,也该把?话说开了。   “我做错了哪件事,你要对我这么冷淡,嗯?”崔妩鼻尖蹭蹭他的鼻子,委屈地问。   “你何?时做过好事?”   这崔妩就要好好跟他掰扯掰扯了:“从前的折子不是我批好的?救灾的官吏和御史不是我挑的?不是我及时抽调粮草,派得力之人,瀚州要死多少百姓,还有官吏任免,军粮调度,我哪一件事差了?   这一路走过来?,清楚黎民疾苦的是我,知人善用的人也是我,便是在登州,我也有为百姓捐躯的胆量,谢宥,这些你难道都?要指望赵琰去做吗?”   谢宥质问:“他变得这样荒唐,难道没有你在背后捣鬼?就算你本事再大,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背后居心险恶,来?日登位无人约束,恶念不消,更是祸延江山!”   “我没有不择手段,我也在救他!”   “你撒谎成性,我不信你难道错了?”   这倒没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崔妩倒是能体?会谢宥的心情,撒谎有时候确实得付出些代价。   谢宥笑不及眼底:“不过我已是阶下?囚,公主?就算跟我说真话又会怎样,我还能惩治你吗?”   “我没有害他,这就是真话!”   谢宥在她脸上找不到说谎的痕迹,不知是她进?步了,还是真的在说实话。   “若我有那药,尽可以?用在朝官身上,让所有人都?听话,甚至用在你身上,可我没有,也不曾想过这样做。”   这话说得倒不错。   “真的不是你?”   “不是,芳阶是赵琨的人,当初他差点用飞仙散控制先帝,肯定也想对自己的弟弟下?手。”   “那我被关在这儿,你难道没有趁机搅弄朝堂?”   “谢司使查都?不查就给人定罪?我都?已经避政三个月了,你倒是拿出点我捣鬼的证据来?。”   “我既出不得屋子,又怎么会知道?”   “你就这么一直固执下?去吧。”   这日崔妩离开之后,一连几日都?没有来?,谢宥只当她心虚,心里更加失望。   可还人还算得上贴心,将?书摆满了屋子   ,让谢宥不至于无事可做。   快两个月的时候,崔妩重新打开了门。   长久困在这屋子里,即使是谢宥也觉得难以?忍耐,何?况他还挂心外面的事。   对一切一无所知,记不清日子,走不出十?步,所有的事都?让谢宥焦躁难安。   一进?屋,崔妩就察觉到他的戾气,她走到月牙桌上将?香重新点燃。   谢宥冷声?道:“你还要给我用这个吗?”   说的也是,这香可有可无。   崔妩将?香炉丢出去,走到榻边,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落吻,将?谢宥的衣裳扔到榻下?。   谢宥神情似玉塑一般毫无感情:“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来?找我,是不是?”   “很多时候我都?需要你,不管是感情上,还是朝堂上,我都?想你能站在我这边,这样很多事我都?不必去烦恼了,我们能天天相伴,你也能继续施展抱负……”   “这是交换吗?我替你办事,你给我自由?”   “不是交换,是我一定要留你在身边,你愿意帮我,就出去,不愿意,我就把?你关起来?,就这么简单。”   他面容的弧度更胜冰雪几分。   “对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他总不会骗你的。”   被押进?屋中的人是肃雨。   肃雨看到消息半个月的主?子,急切道:“主?子,你没事吧?”   眼前的谢宥穿着雪色单衣,坐在床边,铁链拖出哐当的声?音。   崔妩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见到主?子被锁着关在这里,受如此?屈辱,肃雨怒视着崔妩。   谢宥也在看肃雨,他瞧起来?并未受到虐打,也不像被阿妩收买。   崔妩道:“肃雨,你家主?子想知道如今外边是什么情况,你说说吧。”   肃雨不明就里,谢宥点头让他说。   “如今……主?子失踪不在朝堂,公主?也没有再垂帘听政,百官想见官家不得,内外都?有些乱,一应事宜各衙门都?不敢办,常有乱局,处处不成规矩,常有宫人逃宫,凶案频发……   后来?张宰辅出来?主?持局面,遣百官到正泰门求见官家,可无人求情,那些官吏逼近宫门时,被官家下?令斩了,被斩者多少年轻的官吏……”   崔妩道:“看来?是有人赔了那些年轻官吏的性命出去试探赵琰。”   听到这些,谢宥沉默不语。   从谢宏身上,谢宥深知赵琰难救,张宰辅故意断送那些年轻热血,不知轻重的官吏性命,更不可能在乎百姓。   如何?能让江山安定,勿生战乱,甚至时和岁丰,安国富民,唯一该走的路就是——   崔妩果断道:“阿宥,你要么做我的人,随我收拾残局,要么一辈子关在这儿,眼睁睁看我造反成功,或是天下?大乱,你选吧!”   可谢宥无法轻易做下?决定。   她追问:“还是你觉得女人不能当皇帝?”   “是你的身份不能服众。”   “那你就助我服众!”   谢宥看向她:“你本可以?辅佐官家做一个明君,可为你的野心,你放任自流,我若连这事都?顺从你,往后,我怕我会变得是非不分,成了只跟着你走的一条狗!”   “好啊,你尽可以?一辈子做赵琰忠心的狗,在这屋子等着我称帝的消息,来?日他在史书上得个‘昏’字为号,你得‘顽固不化,愚忠自害’八个字,届时你就称心如意了是吧?”   谢宥闭了闭眼睛。   “阿妩,我要顾虑很多事情。”   “我明白了。”   崔妩挥挥手,手下?把?肃雨带出去,关上了门。   她眼眸软和下?来?,带着含情柔丝缠绕上谢宥。   “你还记得这个簪子吗?”崔妩从荷包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样东西。   谢宥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时常戴着的簪子,无论后来?的首饰冠子换了几重,越来?越华贵,只有这个簪子不变,就藏在她花钗步摇之下?。   崔家大房也是察觉到她这习惯,才?选在这簪子里填药。   只是现在簪子变成了玉佩,嵌在一块和田玉上。   崔妩难得有些踟蹰,摩挲着掌中玉佩:“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就是捡到我的阿娘,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从不离身,当年就算要饿死了,我也没想过卖掉它。”   “现在我把?这个东西送给你。”   将?真心交托这种事,崔妩很不擅长,她红着脸,在谢宥目不转睛之下?,把?玉佩挂在他腰上。   崔妩郑重说道,“我对着阿娘的遗物?起誓,以?后绝不会再对你说谎了。”   谢宥没有说话。   崔妩说完额角出了细汗,格外窘迫,“你说句话呀。”   谢宥其实是不知所措。   这物?件于她的重要性,谢宥一点也不怀疑,正是知道阿妩在乎,在她将?它送出、发了誓之后,才?让谢宥心中生发出无数藤蔓,想将?她拉近,把?两个人捆死在一起,再不须分离。   信她吧。   再信她一次。   这就是他一起想要的,一个对他真挚、诚实的妻子,一个将?他放在心上的阿妩。   如今应是云见月明了。   “江山之下?,你最在乎的是什么?”谢宥再问她。   崔妩毫不犹豫:“是你!我想要和你有一辈子。”   谢宥又是好久不说话。   他眸底被洗得清澈如星河,那抹闪动的墨色动人心魄。   “阿宥,你理?我一下?嘛,我们复婚好不好?”   他大手盖住崔妩凑上来?的脸,含糊道:“我都?已经被关在这儿了,就算你说的全是真话,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说嘛,这承诺原本可以?不说,但我还要对着阿娘的遗物?跟你起誓,可见说的句句是真话,对你的真心绝对不掺一丝虚假。”   崔妩捧着他的脸,哄得真心实意,还噘起嘴来?。   “你太贪心了。”   噘嘴的点点头:“对!”   谢宥气一散,亲了她一口,又一口。   “所以?你还是没打算放我出去?”   崔妩得了甜头,冷哼一声?:“谢相公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办,是还想着跟人相看的事?”   “我跟别人相看,你很不乐意?”   “我才?不……”想到自己刚发过的誓,崔妩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我一颗心都?落你身上了,我当然不乐意。”   “那你将?我关在这儿两个月的账怎么算?”   崔妩目光游移,往后退:“你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嘛……”   谢宥不接话,长臂一伸又把?她捉了过来?。   —   季梁城闹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一驾马车经过,一个人被从马车上丢了下?来?。   被丢下?来?的是一位仙姿玉貌的青年,只着雪白的内衫,似是被人刚从床榻之上提来?,丢到这街面上的。   很快就有人认出此?人正是消失两月之久的当朝宰辅,安定郡公谢宥,而扬长而去的马车上赫然是卫阳公主?的徽制。   当朝宰辅消失两月,又突然出现,还是从公主?府的马车上丢下?来?的,形容更是如此?狼狈,实在引人遐想。   如此?石破天惊的事立刻传遍了京城。   在谢宥失踪之后,虽然谁也没有明说,其实谁都?知道,谢相公很有可能就是被卫阳公主?掳走关起来?了,可是谁都?没有证据,就算有人扬言要进?公主?府搜查,始终未能得逞。   如今真相大白,可想谢宥这两个月受了多大的凌辱,可以?说是颜面扫地,首辅为了自己的脸面,更不可能向陛下?告状,只能吃这个暗亏。   此?案只能不了了之。   谁都?觉得年轻有为、孤高自傲的谢三郎君绝受不得这般屈辱,二?人铁定是撕破脸了。 第132章 正文完   两人曾是夫妻的事逐渐被人淡忘。   在?谢宥重回朝堂之?后不久, 崔妩去了一趟赏花宴,瑱娘子正好也在?席中。   自离开公主府之?后,谢宥就和瑱娘子赔礼, 自言没有娶妻之?意。   瑱娘子清楚,三郎君要么是被公主威胁,要么是对公主的“凌辱”耿耿于怀,在?知道内情的她面前会自觉面上无?光,才拒绝了她。   可瑱娘子再?见到他时, 就不可自抑地心动了,卫阳公主强抢的人, 原本就不可能平庸, 嫁给他的机会就在?眼前,瑱娘子不想错过。   她曾让下人带话,含蓄表达了自己不介意他的过往,但谢郎君总是找借口避开她,让芳心陷落的瑱娘子忧郁又心疼。   宴上,她壮起胆子, 对着卫阳公主说起了自己对谢相公的仰慕,和云氏的叮嘱,俨然是用?谢家内定息妇的身份和卫阳公主讨起了公道。   年轻娘子的话才说出来,满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会杀了她。   崔妩却不生气, 没有开口让人把瑱娘子拖下去。   她一手撑着脸, 一手将手中的紫皮葡萄掐住,汁水从指缝流出。   众人不明缘由, 瑱娘子怕得掐紧了裙子,   崔妩展开掌心,将残烂果?肉给瑱娘子看, “谢宥啊,都被我玩烂了,你还想要?”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满目惊惶。   听得瑱娘子死死掐住帕子,挺了好一会儿,才颤颤昏了过去。   公主羞辱谢相公的话在?顷刻之?间?又传遍了京城。   人人津津乐道“玩烂”二?字,甚至有二?人的话本子流传了出来,搬弄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   谢相公的脸面又一次被卫阳公主狠狠踩了,二?人是彻底的水火不容,在?朝上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互不相让。   谢宥重回朝廷,卫阳公主又在?朝堂上竖起了帘子,明摆着是要和谢宥对着干。   但二?人都不约而?同收拾起了在?谢宥“失踪”期间?生出的乱子,彼此的矛头都对准的张宰辅。   当初各部和衙门的文书?都改换名目,崔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翻起旧账,人人自危。   谢宥未曾坐以?待毙,很快出现了百官请辞,边疆异动的危机,种种威胁之?下,崔妩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革了一个尚书?和谢宥大理寺卿的名头,但曾经各衙门联手各管各事的同盟也土崩瓦解,朝局重新安定。   卫阳公主再?次垂帘听政,而?谢宥门下也聚集起了一群反对公主的官员,二?人于朝中分庭抗礼,两派势力你来我往,争执不休。   时日一久,每逢新科进士入朝为官,或有官吏被提拔,总会有人暗自打听那人是公主一系,还是谢大相公一系。   朝会上,二?人全然不念旧情,有的只?是积怨,句句都夹枪带棒,处处给对方挖坑。   “让李潜当禁军统领,谢宥,他是,若是宫中再?出刺客,你几个脑袋够赔?”   崔妩拍下桌案,满朝噤声。   谢宥不卑不亢:“李潜是先帝时一人,比某些背地里的朋党要可靠得多。”   所?有人都知道,谢宥骂的就是投靠公主一系的武将,周奎。   二?人争论不休,最终谁也没有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安插上自己的人,而?且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莫晟头上。   原本凭他的资历,是远远达不到禁军统领之?职的。   曾经的江南百官也在?慢慢肃清,鲜有人知,如?今的淮南西路安抚使,曾是漆云寨方镇山手下曾经的得力干将,如?今崔妩的心腹。   这样日复一日,崔妩慢慢将各处换上了自己的人,谢宥手下也收拢了所?有反对卫阳公主的官员。   至于赵琰那边,也有了一些好消息。   崔妩在?“避政”期间?,从未对庆寿殿不管不顾,除了百官逼宫那日,她每日都进宫陪着赵琰,不放松靠近赵琰的每一个人。   在?彻底把持了宫闱之?后,崔妩将赵琰的飞仙散给断了。   这几个月里,崔妩既没有和赵琰抗衡的权势,也没有找到好的法子帮他戒掉,只?能暂且搁置。   她找到了曾诊治了崔珌和荣太后的神医浮白,请神医诊治赵琰。   浮白也不须看,只?说:“谢家也有个这样的,我去看过,被飞仙散刮得形如?骷髅,药石难救,我也只?能试试找寻些替代。”   崔妩只?催促他快去,银两之?事不用?愁,一有消息立刻告诉她。   浮白便快马南下。   如?今,替代之?物终于找到,崔妩再?不耽搁,麻利吩咐宫人把皇帝捆了。   瞥见桌上展开的纸包,里头是研磨成粉的飞仙散,还有一桌器皿,崔妩已能想象赵琰趴在这儿癫狂的样子。   她一脚踹翻了桌案,所?有东西翻倒在?地。   看着自己的宝贝全毁了,赵琰发?狂:“姐姐,你要干什么?”   崔妩根本不理会他,下命令道:“让展洪把贩这药的人抓了,以?后皇宫内外?,靖朝国?土之?内,不准出现此物。”   “神医,这阵子辛苦你了。”   “草民尽力而?为。”   “来人!把她拖出去斩了!”   赵琰还记得自己的皇帝,却忘了发?过的誓,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夺走他命根子的人杀了。   “琰哥儿,你喊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来砍我的头。”   崔妩忍了他很久,看着他即将“大祸临头”,嘴角的笑也压不住。   “姐姐是为你好,将来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你不该恨我,若没有我,你的丑态早就被外?头瞧见,大权旁落在?权臣手中,自己不知成个什么样的傀儡,或是被你那些兄弟们推翻,人头落地了,   只?有姐姐用?尽全力护着你,找人给你治病……”   可惜疯狂的人什么都听不进去,赵琰没了飞仙散,只?一个劲儿地让她去死。   崔妩也不在?意,她吩咐道:“给他换神医带回来的药。”   “等我好起来,我一定杀了你!”   “那也得好了再?说。”   大殿门一关,将所?有的叫嚣都挡在?身后,崔妩哼着小调离开。   在?朝中公主党和谢党争斗最是水深火热的时候,北戎来朝,求娶公主以?缔结两国?邦交。   谢宥不知用?了什么计谋,进了庆寿殿,向赵琰进言,使卫阳公主出嫁外?邦和亲。   被崔妩逼到崩溃的赵琰想都没想就答应此事,只?为将她赶到越远的地方越好。   他甚至在?谢宥的搀扶下,挣扎着踏出了庆寿殿,走过刺眼的阳光,在?朝堂之?上将旨意传了下去。   久不露面的皇帝面颊凹陷,要扶着人才可以?走路,瘦弱的手搭在?谢宥手上,几乎轻易就可以?折断。   曾经丰神俊朗的少年皇帝竟变成了这样?   这样的皇帝,还怎么治理一个国?家?   百官藏住心中讶异,垂首听宣。   在?宣旨将卫阳公主嫁往北戎那一刻,赵琰不敢看姐姐的眼睛。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崔妩无?法抵抗旨意,只?能领命,一时之?间?谢党迅速占据了上风,甚至有风声,赵琰命不久矣,该请宗子入宫,立为褚君。   卫阳公主出嫁那日,宗子也被选入宫中,谢宥为使者送公主出嫁。   赵琰在?宫中终于得了自由,大喊大叫着要找飞仙散。   第二?日,赵琰的另一个兄长,五大王赵瑞得废太子和王靖北旧部拥护,里应外?合杀进了宫门。   庆寿殿紧闭的大门被砸破,赵琰被赵瑞揪着衣领拖了出来,鼻下是一团白灰,涕泗横流。   赵瑞哈哈大笑:“外?人都说皇帝成了一个痨鬼,果?不其然!赵琰,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飞仙散!给我飞仙散!”赵琰揪着他的衣角。   “好啊,你把退位诏书?写了,我就给你飞仙散。”   赵琰颤抖着手,在?诏书?上要写名字。   赵瑞得偿所?愿,举起了刀:“好弟弟,哥哥这就送你一程!”   赵琰危在?旦夕之?时,一枚箭矢贯穿了赵瑞的脖子,而?另一枚,则带着火油,将诏书?贯穿,烧毁。   原来是出嫁北戎的崔妩跑了回来,她未着嫁衣,仍旧是公主服制,身边跟着谢宥,同样在?挽弓。   于崔妩来说,这点刻意招来的叛军根本不算什么,很快被镇压了下去,叛军尸体被清理干净。   “琰哥儿,姐姐来救你了。”   她立在?那儿,光芒万丈。   “姐姐,”赵琰流下两行泪水,“我好像一   个鬼,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恶心这样的自己,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咱们先回去吧。”崔妩牵起他的手。   庆寿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崔妩蹲在?赵琰面前,柔声问道:“琰哥儿,你想干干净净,健健康康见到阿娘吗?”   “阿娘?她在?哪里?”赵琰很激动。   “只?是有她的消息罢了。”   “我——”他欲言又止。   听到阿娘还活着,赵琰不可能不高兴,可自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怎么有脸见她。   崔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抱着他哄道:“所?以?,你要听话,我们把身体养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姐姐,我答应你。”   此刻,只?有崔妩是他安稳的港湾。   “姐姐说永远保护你,当然会永远保护你,就像你曾经保护我那样,只?不过,姐姐需要名正言顺地帮你……”   最终,赵琰在?禅位诏书?上写了名字。   大朝会开在?了中午,百官汇聚在?明堂之?上,由危转安的皇帝宣布了退位的消息,将皇位传给了卫阳公主。   消息宣布的那一刻,有震惊不解的、愤怒的、高兴的、不出所?料地,还有一脸平静的……   半数的人偷偷看向谢宥,盼着这位公主最大的对手此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在?百官或期盼或担忧的目光之?中,谢宥将官袍衣袂一甩,成了第一个向新帝下跪的人。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妩永远记得这一日,她继承帝位,谢宥是第一个朝她跪下称臣的。   他跪下之?后,谢党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站着,况且他早将派内顽固的官吏能劝则劝,能降则降,留下的,除了寥寥几人,都以?谢宥马首是瞻,尽跪了下来,只?怕还有些人想着,来日还有机会。   而?公主一系的人更不会耽搁,剩下的人也没有站出来反对的本事,于是齐齐跟着下跪,山呼万岁,万众归心。   愿望达成这一刻,崔妩并无?太过澎湃的心情。   她掌权已经很久,改朝换代不是难事,如?今只?是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崔妩走下御阶,率先将谢宥牵起,两个人对视着,会心一笑。   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让全天下知道,他们情深不渝,从未有过真?正的决裂。   崔妩开口:“朕与谢氏三郎、中书?令谢宥,旧有婚约,无?奈离散,然情不渝,志不改,今日再?缔鸳盟,与君双栖,此生只?许一人,永以?为好。”   新帝所?颁的第一道圣旨,是和谢宥恢复了夫妻关系。   —   称帝以?后,崔妩恢复了本名,方定妩。   不过这个名字也少人用?了。   阿宥唤她阿妩,亲近的人喊“定姐儿”“娘子”,满朝喊的都是“陛下”。   只?有一个人叫她“方定妩”。   在?暮春之?时,方定妩才得到了方镇山的消息。   赵琰为帝时,方镇山深知自己再?出现会连累女?儿,于是避居在?深山之?中打猎,但一直与晋丑暗中联络,得知方定妩登基的消息才立刻回京。   随着方镇山回来的自然还有荣太后。   见到儿子如?今模样,荣太后悲不自抑,撕扯着方镇山的衣裳要跟他同归于尽。   “你们父女?都算计我!”   “害我儿子,窃取皇位,我要跟你们拼了!”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荣太后一时无?法冷静,方定妩也不指望她相信自己,只?不再?见她。   方定妩并未让荣太后留在?宫中,而?是将她和赵琰还有浮白送去了避暑行宫,派了重兵看守,待赵琰稍好些,一年里只?许探望两次。   正巧,谢溥也到了京城。   谢宥去迎接时,还朝父亲身后看了一眼。   谢溥说道:“你娘在?徐州,我没让她来。”   他也深知,以?云氏的性子,若是来了京城,让她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摆出婆婆的样子实在?难以?收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一辈子不相见。   谢宥拱手:“多谢父亲体恤。”   谢溥来京,是为了了解京中如?今局势,顺道问清儿子的用?意,担心他被情爱蒙蔽。   了解之?下,儿子确实被情爱蒙蔽,但比起原来的皇帝,如?今皇位上坐着竟很靠谱,就是这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不过自儿子谢宏出事,他什么想得开,天下不出乱子就行。   谢宥还向谢溥请罪:“父亲,儿子辜负了您的期望。”   谢宥未拥立正统,而?是拥护了一位公主,他的娘子为帝,他自知在?谢溥眼里,自己怕是个   谢溥叹了口气:“你们铁了心在?一块,我还能再?反对些什么,给皇帝添堵不成?可是三郎,你要切记,莫忘本心。”   谢宥眉目坚毅,对着父亲跪了下来:“儿子一定尽心辅佐陛下,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谢溥离京之?前,还顺道和方镇山见了一面,二?人算是亲家,坐着喝了一顿酒,一个写诗一个舞刀,也算和乐。   —   庆寿殿被锁了起来,方定妩重新以?宣和殿为寝宫。   此刻,她一边敲着发?疼脑袋一边批折子。   谢宥问道:“批折子太累了?”   “不是……”她嘴硬。   “若非急事,先休息吧。”   她敲敲笔杆,对谢宥的悠闲很不满意:“哪些是急事哪些是闲事,你又不帮我分一分!”   他道:“臣不能动奏折,让女?官给你分,下边臣子请安的放远些,军政天灾民乱最急,赋税官吏任免次之?……”   方定妩称帝后,谢宥谨守臣子本分,从奏折从不过问一句,更时刻以?皇帝意愿为尊,绝不做擅权僭越之?事。   不过,二?人在?政见上实则很一致,很少有分歧,这在?去登州之?时就已初见端倪。   而?且除了彼此的感情,夫妻二?人在?对待政务上都足够冷静和默契,即使有不同意见,谢宥也听从她的意思。   方定妩问过他:“你就不怕我下了诏令不够好,会出错?”   可早在?很久之?前,谢宥就想清楚了。   “治国?理政没有万无?一失绝不出错的时候,你要是踌躇不敢落子,就该从棋盘上退下去了,我要做的是搜集更多的消息和证据,让你看得清楚些,”谢宥拉住她的手,“其他的,万事由你定夺。”   “切,说着万事由我定夺,要是我大征徭役,兴建行宫,你还不是得跟我急眼?”   谢宥老神在?在?:“只?要本意是好的,我都不会急眼,伴君如?伴虎,臣必得谨言慎行。”   这么些时日,谢宥将崔妩治国?的诚心和努力看在?眼里,已经无?须担忧什么。   比起赵琰,这确实是位有天资,心性更成熟的君王,历仕三任皇帝,他如?今才算满意。   方定妩噘嘴:“为了你这句话,我这辈子都得兢兢业业地干活。”   “我也得兢兢业业侍奉在?娘子左右。”   这是个小暗号,谢宥想勾搭她的时候,就会唤她娘子。   方定妩放下笔,把自己砸在?他怀里:“爱妃,今夜你要自己动哦……”   谢宥笑得无?奈,哪次不是他自己在?动。   轻而?易举把人扛起,谢宥挥退了所?有宫人。   帷幔上,夫妻俩的影子若即若离,而?后逐渐合为一人……   —   不过当皇帝也不只?是辛苦,还是很有些好处的,比如?那些跟着方定妩出生入死的朋友们都能封上官,得偿所?愿。   这些人受定姐儿鼓舞,个个都很有志向。   妙青去禁军当差,立志将来当上禁军统领,枫红则当了女?官,却不是帮皇帝整理文书?诏令,而?是日日去延义阁,废寝忘食地读书?。   一伙人就常在?延义阁中聚集。   “娘子不是说将来会开女?子科举,我也想去试一试。”   妙青不以?为然:“你想要进士还是状元?让娘子赏你一个不就行了,还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枫红抱紧了书?册,倔强道:“我要凭本事自己考!”   方定妩扒拉住她:“对对对,自己考,不能我一个人,往后你读书?的桌子就   安置在?我旁边,不能让我一个人熬着。”   可惜皇帝的御案旁早就有人占下了,谢相公日日宿在?宣和殿,谁敢去打扰。   枫红抱着书?嘟囔道:“我还是不去那儿煞风景了。”   方定妩瞥一眼晋丑:“你呢,你想直接封官还是下场靠本事当官?”   晋丑拍了拍自己的簇新袍子:“整日忙着给陛下办事,久不读书?,考不过了,您还是直接封吧。”   “那你到吏部去吧。”   “那谢大相公到哪儿去?”   “他到我榻……咳咳,”方定妩竖起眉毛,“后宫之?事,不许妄议!”   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至于王娴清的女?儿,方定妩也顺利将她安置妥帖。   她将崔家抬为了国?公,封了孟氏国?夫人,把这孤女?托付给了他们。   崔家父母并不知道崔珌误杀了这孩子的阿娘,只?知道这是叶家遗孤,他们得了一个孙女?,丧子的悲痛也有了寄托,成日里围着这小孙女?转。   方定妩悄悄去看过一次,小娃娃已经在?学走路了,夫妻俩弯着腰伸着手跟在?后面,生怕她摔倒了。   这场景一下就让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而?她和阿宥的孩子,方定妩并不着急,早晚也会生下来,说不准今晚就在?肚子里了呢。   出了国?公府,谢宥负手在?马车边等着她,崔妩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好像快下雪了。   “我昨晚做梦了。”马车上,方定妩窝在?夫君怀里,喃喃说道。   谢宥问:“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住在?信阳的小院子里,生儿育女?,你是教?书?先生,我在?家织布,种了几块菜地,阿娘还活着,很老很老了,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给孙儿们讲故事……”   方定妩絮絮叨叨地说,谢宥安静地听,末了,他道:“或许,我们真?过过这样的日子?”   迎着娘子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佛经有言,我即众生,百相皆我,你说的那些日子,已经在?替我们过了。”   她这才了然,笑着点头:“正是如?此,那些安乐无?忧的日子,我们过不着,就让天下所?有百姓替我们过吧。”   无?人时,谢宥总习惯性地亲一亲她。   恰如?此刻,他低头吻过,问道:“瞧着又要下雪了,既在?宫外?,你想在?何处赏雪?”   “琼阁玉楼,山野孤亭,只?要身边是你就行。”   谢宥心中安宁满足,将头与她相靠,二?人的手也始终握在?一处。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