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阿特拉斯耸耸肩 作者:安·兰德 内容简介 1957年,《阿特拉斯耸耸肩》首次由兰登书屋出版。据说,这部小说当时已被12家出版社退稿,出版以后,恶评如潮但畅销无比,对美国大众的影响仅次于《圣经》,作者也因该书几乎激怒了整个成人世界:父亲、母亲、左派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他们贬低她: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醉心于她的学说。咒骂她:她患上癌症完全是她在哲学上和精神上犯错的结果。在政治上,兰德是一个失败者,自由主义者不喜欢她摆出的自我为中心的姿态;保守派不喜欢她的无神论;双方同时都反对她的个人主义。 然而,与青年马克思一样,兰德也是不怕闪电、不怕霹雳、不怕天空中的惊雷或许,安兰德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她提倡自私的美德,公开为资本家辩护,而且毫不掩饰她对庞大政府的憎恶。《阿特拉斯耸耸肩》在美国的销售已达千万,被称为自私圣经在书中,与《资本论》对资本的批判一样,她对空想社会主义进行了批驳:在20世纪发动机公司,实行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制度,开始人们都欢欣鼓舞,觉得这样就可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结果能干的人工作越来越多,懒惰的人的需求越来越多,工厂很快就倒闭了。看来,在对人性的缺点没有充分的了解时,在财富还没有达到无限充裕的时候,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显然会给社会带来灾难。 三十五周年再版序言 安·兰德认为艺术是一种“艺术家依照自己纯粹的哲学价值观而对现实的再创造”。因此,就其本质来说,小说(就像雕塑或交响乐一样)不需要也不允许有解释性的前言。它本身疏离评论,自成一体,召唤读者走入、感知和回应。 安·兰德历来不会同意在她的书前加上说教性(或者赞美)的序言,而我也无意拂逆她的愿望。作为替代,我想为她做个铺垫,使你了解她在准备写作《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时的一些想法。 在写小说之前,安·兰德就主题、情节和角色做了大量的笔记。她的笔记不是为别人,而是严格地为了自己——使她有清晰的理解。同《阿特拉斯耸耸肩》相关的笔记,便是她内心与行动的有力说明:探索中的自信,阻力下的执著。尽管未加整理,依然珠玑闪亮。这些笔记同样是那些不朽的艺术作品一步步诞生的绝妙记录。 适当的时候,安·兰德的所有作品都将出版。在为《阿特拉斯耸耸肩》面世三十五周年所出的版本中,我选择了她的四篇有代表性的笔记,作为额外的礼物呈给她的书迷。请允许我提醒第一次阅读此书的读者们,笔记中的内容披露了书中的情节。在了解故事之前就读笔记,会使欣赏这部小说的乐趣大减。 据我回忆,《阿特拉斯耸耸肩》是直到1956年在兰德女士丈夫的建议下才成为小说的名字。贯穿整个写作阶段的题目是《罢工》(The Strike)。 兰德女士最早为《罢工》做的笔记日期是1945年1月1日,大约在《源泉》(Fountainhead)出版一年之后。不过,她当时自然是在想如何使眼前这部小说与后者区分开来。 主题:当主要的推动者们罢工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失去动力的世界。表达:什么,怎样,为什么。具体的步骤和事件——从人的角度,他们的情绪、动力、心理和行为——接着,从人展开,从历史、社会和世界的角度。 主题要求:展现出谁是推动者的主体,他们为什么及如何起作用。谁是他们的敌人,为什么。仇视和奴役推动者的人们背后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妨碍着他们,以及原因。 《源泉》完整地包含了上面最后这一段,洛克(Roark)和托黑(Toohey)对上述这些问题作了完整说明。因此,这不是《罢工》的直接主题——但却是主题的一部分,必须记住并且再次重申(尽管很扼要),以使主题清晰完整。 首先要决定的问题是重点放在谁身上——推动者,还是这个世界的寄生者。答案是:这个世界,故事主要展现的必须是一幅整体的画面。 就这一点来讲,《罢工》与《源泉》相比,更具有“社会”意味。《源泉》是有关人们灵魂中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它揭示了创造者和寄生者的本质和作用,主要围绕着洛克和托黑——表现出他们是什么。余下的角色是自我与他人关系这个主题的演变——是洛克和托黑这两个极端的不同比例的混合体。故事主要关心的是角色,是人物本身——是他们的本性。他们彼此的关系——也就是社会和人、人和人的关系——是次要的,是洛克对抗托黑的一个无可避免的直接后果,但它不是主题。 现在,关系必须是主题。因此,人物成为次要。就是说,人物只是用来理清关系。在《源泉》里,我让洛克推动这个世界,吉丁(Keatings)靠他生存并因而恨他,而托黑们则有意出来毁灭他。但是,主题是洛克,而不是洛克与世界的关系。而现在,主题将会是关系。 换句话讲,我必须用实在的、具体的方式表明这个世界是被创造者推动的,确切地说明寄生者如何依赖创造者生存。这两者都是在精神的层面——而且(最特别的是)也是在实实在在的具体事件中(专注于具体而实在的事件,但要时刻记住它们是如何从精神上开始的)。 然而,为了达到这个故事的目的,我不以表现寄生者如何在日常的现实中剥削推动者来开始,也不去刻画一个正常的世界(它只出现在必要的回忆、倒叙或事件本身的暗示中)。我是以假想推动者们罢工的预设做开始。这是小说实际的心脏和中枢。在此,要小心地留意一种差别:我并不是开始赞扬推动者们(那是《源泉》)。我在一开始,是在表现出这个世界多么迫切地需要推动者们,又是多么刻薄地对待他们。我用一种假想的情况来表现——当世界失去了他们。 在《源泉》里,除了暗示,我没有表现世界多么迫切地需要洛克。我的确展现出了这个世界如何,以及为什么恶毒地对待他。我主要表现的是他,这是洛克的故事。和主要的推动者们的关系才必定是这个世界的故事(几乎就是——讲述躯体和心灵之间关系的故事——一个贫血而亡的躯体)。 我不直接表现主要的推动者们在做什么——那只是通过暗示来表现。我表现的是当他们不做这一切时会发生什么(通过这一点,你看到他们工作时的情景,他们的环境和角色。这是构建故事的重要指导)。 为了完成小说,安·兰德必须完全了解主要的推动者们为什么会接受寄生者寄生在他们身上——为什么创造者从来没有罢工——他们当中的人,甚至是最优秀的人,犯了什么错误使他们被束缚在最底层。部分原因通过达格妮·塔格特(Dagny Taggart)——一个向罢工者宣战的铁路公司的女继承人,戏剧性地体现出来。下面这一段描述了她的心理,记于1946年4月18日: 她的错误——以及造成她拒绝加入罢工的原因——是过分乐观和过分自信(特别是后者)。 过分乐观在于她把人们想得太好了,她并不真正了解他们,而且十分慷慨。 过分自信在于她觉得自己能够比任何人做得更多。她觉得可以独自撑起铁路(或整个世界),可以仅凭一己之力,让人们做她希望的、需要的,以及正确的事;她不强迫他们,当然更不用奴役和发号施令,而是通过自己旺盛的精力。她做给他们看,教育和说服他们,她太能干了,他们一定会被她感染的(这还是对他们的理性、对理智的万能所抱的信心。错在哪里呢?理性不是天生的,拒绝理性的人同样无法被理性征服。别指望他们,随他们便好了)。 达格妮在思考这两点时犯了严重的(但可以原谅和理解的)错误,这是个人主义者和创造者们常犯的错误。这错误始自他们最善良的天性和原本正确的准则,只是这个准则被错误地运用了…… 错误在于:由于创造者相信仁慈的宇宙和依此建立的机能,他们发自心底的乐观并没什么不对。只是,把这种乐观扩展到其他某些人就错了。首先,这没有必要。创造者的生活和本性并不要求他如此,他的生活并不依赖别人。其次,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命,因此,每个人都可能善良或邪恶,想成为哪一类人完全、并且只取决于他自己(通过他的逻辑)。这样的决定只影响他自己,而不是(并且不能、也不应该是)其他人所主要关心的。 因此,创造者固然必须崇拜人(指人自我的最高境界和天性中的自我崇尚),但他绝对不能犯那种认为必须崇拜人类(作为一个集体)的错误。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有着完全(巨大而相反的)不同的后果。 人的最高境界,是自我实现和满足……无论创造者只有一个、几个还是很多,这都无关紧要。人数与此无关。自己也好,和几个志同道合者一起也好,他们都属于人类,都是对人的本质的正确认识,对达到最极致、最纯粹、最高境界的人的证明(行为依照与生俱来的理性存在)。 一个人、许多人,甚至身边所有的人都缺乏人类的理想,这对创造者来说,都不要紧,就让他自己恪守理想吧。这才是他所需要的对于人类的“乐观”。但是,做到这一点异常艰难和复杂——达格妮自然而然地一直错误地希望人们更好(或者变得更好,或者她会教他们变得更好,再或者,其实是她渴望他们变得更好)——并且被这种希望束缚在了这个现实之中。 对自己和自己的能力无比自信,确信能从生活中得到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可以、并且只靠自己做成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这对创造者来讲很正常(因为他是理性的,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他必须铭记:不错,创造者的确能够心想事成——前提是他要依循人的本性、世间的规律以及他自身高尚的品行,就是说,他不要一厢情愿地期望别人,而且不要对那些有集体性质的、和他人相关的,或主要借助他人的意志才能完成的事有所企图和幻想(这会是一种不道德的愿望和尝试,与创造者的本性背道而驰)。如果他做这样的尝试,他就不再是创造者,而会成为集体主义者和寄生者。 因此,他绝不能对他想对别人做的事,以及依靠和通过别人做的事抱信心(他不能——甚至不该希望去做这样的尝试——哪怕是尝试就已经不对了)。他绝不能认为他可以……以某种方式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感染他们,令他们符合他的期望。他必须面对原本的他们,认可他们生来就是本性独立的个体,不受他的影响。[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独立地和他们交往,处理那些根据自己的判断适合自己的目标或标准的事(是他们自发、独立于他所做的事)——同时,不要指望别人。 达格妮现在的迫切愿望是经营塔格特运输公司。她看出身边没人符合她的目标,没人有这个能力、独立性和资格。她觉得自己可以同那些无能的寄生虫共同经营,可以通过培训他们,或者只当他们是接受她命令、缺乏主动性和责任感的机器人。而她自己,事实上则成为萌发一切创意的火花,所有责任的承担者。这根本无法做到。这是她的决定性错误,失败的根本原因。 作为小说家,安·兰德最终要表现的并非是坏人或是有缺陷的英雄人物,而是理想的人——坚定如一、完整、完美。在《阿特拉斯耸耸肩》里,这个人物是约翰·高尔特(John Galt),一个直到小说的第三部分才出现,却推动社会和情节发展的高大形象。按他(以及小说)的特点,高尔特有必要成为所有人物生活的中心。在兰德女士1946年6月27日所写的一篇笔记《高尔特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中,她简要说明了高尔特对每个人物的意义。 对达格妮——理想。是她的两个追求的答案:既是天才,也是她爱慕的人。第一个追求通过她寻找发动机发明者表现出来。第二个的表现则是通过她日益坚定的信念:自己永远不会陷入爱情…… 对里尔登(Rearden)——朋友。这种理解和欣赏是他一直都需要,但又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他曾在周围的人,他的妻子、母亲和兄妹身上寻找)。 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Francisco d'Anconia)——贵族。唯一给他挑战和激励的人——几乎就是“属于他的那种”观众。生活中只要有如此的快乐和色彩就足以令人眩晕。 对丹尼斯约德(Danneskjold)——依靠。对于这个不安和鲁莽的漂泊者,他是唯一代表土地和根的人,如同拼命抵达的目标,疯狂出海远航后的港口——他唯一能够尊敬的人。 对作曲家——灵感和出色的听众。 对哲学家——他的抽象结果的具体化身。 对神父阿玛杜(Amadeus)——他的矛盾的源泉。痛苦地意识到高尔特是他一切努力的终点,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完美的人——而在这个终点,他的方法并不适合(他正屈从于那些罪人,毁灭这终点,毁灭他的理想)。 对詹姆斯·塔格特(James Taggart)——永恒的威胁,神秘的恐惧,耻辱,负罪感(他自己的罪孽)。他与高尔特并无特别的联系——但他有那种持续不断的、毫无来由的、莫名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在他听到高尔特的讲话和初次见到高尔特后,他觉察到了这种恐惧。 对教授——他的良知、耻辱和提醒,时刻折磨他的幽灵,对他的一生说“不”的那个东西。 关于以上的一些注解:里尔登的妹妹斯苔西(Stacy)是一个小角色,后来从小说中删去。 弗兰西斯科(Francisco)在当时那个年代被拼写成“Francesco”;丹尼斯约德的名字为伊瓦尔,大概是沿用了瑞典“火柴大王”伊瓦尔·克鲁格的名字,后者是小说《一月十六日夜》中的人物彼扬·福克纳的真实原型。 神父阿玛杜是塔格特的牧师,塔格特向他做忏悔。牧师本应该是献身善事、始终奉行仁慈道义的正面人物。当兰德女士发觉不能令这个人物有说服力时,她告诉我,她舍弃了这个人物。 教授是罗伯特·斯塔德勒(Robert Stadler)。 现在要介绍最后一个摘选。由于兰德女士思维活跃、观点层出,她常常被人问到她首先是哲学家还是小说家。到后来,对这个问题她已不胜其烦。然而,在1946年5月4日关于创造性本质的论述的笔记中,她为自己做出了回答。 看起来,我既是一个哲学理论家,又是一个小说作家。不过,还是后者更令我感兴趣,前者只是后者的工具,绝对有必要,但只是工具而已,小说的故事才是最终。如果没有对适当的哲学原则的理解和说明,我无法创作出合适的故事;但对原则的发掘之所以令我感兴趣,是因为可以在我的生活里用到发现的这些知识。而我生活的目的是对我喜欢的世界(人和事)的创作——也就是说,它代表着人类的完美。 定义人类的完美需要哲学知识。但是,我对做这种定义没有兴趣。我只是想使用它,把它运用于我的作品(还有我的生活——而我生活和全部生命的核心与目的,就是我的作品)。 我想,写非虚构的哲学作品的念头令我感到乏味,原因就在这里。这种书的目的其实是教导他人,是要把我的观点表达给他们。而小说则是为我自己创造一种我写作时愿意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如果可能,也间接地让人们在他们能及的范围内享受这个世界。 也许有人说,哲学书籍的目的是把新的知识先向自己做出澄清和说明,然后把你的知识提供给其他人。然而,我所知道的区别在于:我需要得到并向自己说明我用过的新的哲学或概念,使其能够通过小说具体地表现出来。我不介意把故事建立在旧有的知识主题或论点上,或者别人已经发现或说明的知识,也就是别人的哲学上(因为那些哲学是错误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家(我想表现完美的人和他完美的一生——而且我还必须发掘出自己的哲学观点及这种完美的定义)。 不过,当我一旦发掘出了这样的新知识,那么对于用抽象、泛泛的辞令,也就是知识化的形式来表达它,我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使用它,应用它——也就是用人和事件的具体形式,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这一点也是我最后的目的,我的终点。哲学知识或新发现只是通向它的手段。就我的目的而言,抽象知识的非虚构形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而最终在虚构和故事中的应用形式却可以(尽管我要向自己说明这些知识,但在这个归根结底又回到人的循环过程中,我选择最终的形式——表现)。 我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方面的一种特殊的现象。我想,我代表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提炼合成。总之,这应该是我创作约翰·高尔特这个人物的线索。他同样是抽象哲学家与实用发明家的结合,是思想和行动两者的共同体…… 在学习时,我们从具体的物体和事件中归纳出一种抽象。在创作时,我们从抽象中塑造出具体的物体和事件。我们把抽象复原回它的特定含义,回到具体中去。但是,抽象帮助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那种具体。它帮助我们去创造——去根据我们的意图重新勾画这个世界。 我忍不住再引用一段,这是出现在几页后的相同的论述。 作为旁观者,偶然想到:如果创造性的小说写作是一个将抽象转化为具体的过程,那么这种写作就有三种可能的等级:通过旧的小说手法(人物、事件或情景曾在同样的意图中被同样地转化使用过)转化一个旧的(已知的)抽象(主题或论点)——这是最常见的垃圾;通过新的、独特的虚构手法转化旧的抽象——这是大部分的优秀文学;创造全新的、独特的抽象,并通过新的独特的手法转化它。这,就我所知,才是我——我的小说写作。如果这是错误的自负,请上帝宽恕我吧(隐喻!)。就我目前看来,应该不是(第四种可能性——通过旧的手法转化一种全新的抽象——从定义上就行不通:如果抽象是新的,就不可能存在别人曾用过的转化手法)。 她的结论是“错误的自负”吗?她写下这篇笔记已经有四十五年了,而此刻,你的手中正捧着安·兰德的名著。 你来判断吧。 里奥那多·佩克夫 1991年9月 第一部 毫不冲突 1 主题 “谁是约翰·高尔特?” 光线正暗下来,艾迪·威勒斯难以看清流浪汉的面孔。流浪汉简短地问话,毫无表情。不过,街道尽头落日的金黄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而这双眼珠嘲弄而直直地盯着艾迪·威勒斯——似乎这问题正是针对他身体里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问这干吗?”艾迪·威勒斯问,声音紧张。 流浪汉斜倚着门厅过道的墙壁,身后锥形的碎玻璃映出天空金黄的色泽。 “为什么这让你不舒服呢?”他问道。 “没有。”艾迪·威勒斯反驳着。 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流浪汉拦住他后,向他讨要一角钱,接着就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在打发时间,并拖延下一个难题的到来。最近,在街上乞讨零钱已经司空见惯,没有必要听什么解释,而且他也没有去聆听那个流浪汉如何绝望的细节的念头。 “买杯咖啡去吧。”他说着,递给阴影里那张看不见的脸一角硬币。 “谢谢,先生。”话音返回来,了无兴趣。他向前探了探,饱经风霜的褐色的脸,上面布满了疲惫的皱纹;一双眼睛是聪敏的。 艾迪·威勒斯继续向前走去。他奇怪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都能感觉到它——莫名其妙的恐惧。不,他想,不是恐惧,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只是一种庞大而弥漫开来的忧虑,毫无来由,不知所终。他已经习惯了这感觉,但却无法解释;可是,那个流浪汉说话时似乎知道艾迪能感觉到它,似乎认为一个人应该感觉到它,不仅如此,似乎还知道原因。 艾迪·威勒斯有意识地约束自己,把肩膀抬平。他想,必须制止这种情况。他开始想象了。他是否一直就有这种感觉呢?他三十二岁了,他努力地回想着。不,没有。但他无法记起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感觉突然到来,毫无规律,现在比以前来得更频繁。是黄昏,他想,我讨厌黄昏。 云彩和它下面摩天大厦的墙柱慢慢变成黄褐色,像一幅古旧的油画带有的那种杰作褪萎时的颜色。长长的污迹自大厦的尖顶下方蜿蜒垂落,附着在单薄的、被煤灰侵蚀的墙壁上。在高楼上方的一侧,有一条约十层楼高的裂缝,状如静止的闪电。一个突出的东西划破了屋顶上的天空,那是半截尖顶,仍在承接着落日的光芒,尖顶的另一半,金叶早已脱落。日光红而凝静,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种热烈的火焰,而是即将熄灭,阻止已嫌太晚的余烬。 不,艾迪·威勒斯想,眼前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看起来一如往常。 他继续走着,提醒自己回办公室已经迟到了。他并不喜欢回去要干的活儿,但必须得干完。因此他没有尝试拖延,而是让自己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弯。他从两幢大楼黑沉沉的身影空隙中,看到一幅悬在半空的巨大日历,像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样。 这是去年纽约市长在一栋大楼顶部竖起来的日历。这样,市民们抬头瞧一眼公共建筑,就可以像区分一天的钟点一样知道日期。一个白色的长方块悬在城市上空,向下面街道的人们传达着日期。在这个日落夜晚的锈红光线里,长方块显示出: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移开视线。他从未喜欢过那幅日历的样子。它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令他不自在。这种感觉看来融进了他的不安,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他突然想起有句话——类似摘录的一句话,表达了日历看来想要提示的东西,但他记不得了。他边走边搜寻着这句话,这便如同悬在心中的一个空白的形状,既不能填上,也无法丢弃。他回头望去,白色的长方块伫立在楼顶,显示着不可更改的最终结果: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将视线降回到街道,移向一幢褐色石屋台阶前的蔬菜推车上。他看到一堆金黄色的胡萝卜和新鲜的绿葱,看到一方干净的白窗帘在一扇打开的窗前飘舞;他看到一辆公共汽车熟练地拐过街角。他纳闷他为什么感到安定了下来,然后,又为什么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愿望,希望这些景物没有被留在上面那块开阔而不受保护的空虚中。 当他来到第五大道,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途经的商店橱窗。他并不需要,也不想买任何东西,但他喜欢看陈列的物品,任何物品,人们制作的、将被人们使用的物品。他喜欢街道繁华的视野。平均每四家店中,只有不到一家倒闭,橱窗黑暗而空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橡树,的确是毫不相干。但是,他想起了它,还有他在塔格特庄园度过童年的夏天。他与塔格特家的孩子们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现在,他成了他们的雇员,正如同他的父亲和祖父是他们的父辈的雇员一样。 那棵大橡树曾耸立在塔格特庄园一处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着哈德逊河。七岁的艾迪·威勒斯喜欢来这里看那棵树。它屹立在那里已有几百年了,而他觉得它会一直立在那里。树根就像手指头插进泥土一样抓紧了山丘,他觉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树冠,也无法把它连根拔起,只能是撼动山丘和整个大地,就像绳索那一头拴紧的球一样。在橡树面前,他觉得安全,它是一个无法被改变和威胁的东西,是他的勇气的极大象征。 一天晚上,闪电劈中了橡树。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两半。他像探望黑洞洞的隧道一样向树干中望去。树的躯干只是个空壳,树心早就腐朽殆尽,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烬,任由着微风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残存的躯体无法独自站立。 几年后,他听人说应该保护小孩不受惊吓,以及有关死亡、疼痛或恐惧的最初体验。不过,这些从来没有吓倒过他。当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向树干的黑洞中看去时,他感到了震惊。那是一种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么。他肃立在那儿好一阵才回家,自此,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锈蚀的交通信号灯变换装置发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了。今晚想起这棵橡树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对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缕淡淡的感伤——在他体内某个地方,是快速闪过并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点雨滴,流淌出问号的痕迹。 他不想让童年与任何悲伤发生联系,他喜欢童年的记忆。他现在所能记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灿烂的阳光淹没了。他觉得,那其中似乎只有几缕光束穿透到了他的现在:不是光束,更像是纤细的光线,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带来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岁时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间的空地,他那两小无猜的玩伴告诉了他长大后他们将要做些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如同日光一般闪亮。他听着,既钦佩又惊讶。当他被问到想要做什么时,他脱口而出,“只要是对的,”然后补上一句,“你应该去做大事……我是说,我们一起。”“做什么?”她问。他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不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而是像打赢战争、从火海里救人或者爬山。”“为什么呢?”她问。他说:“牧师上周日说我们必须一直追求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你觉得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必须找出来。”她没有回答,眼睛望向远处,望到了铁轨。 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经说过,“只要是对的”。从此,他一直信守着这句话,而其他的问题已经淡出了他的内心,他一直忙得无暇去问。不过,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显然是必须要做正确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们如何能做其他的,他只是知道他们的确这样做过。对他来说,这依然是简单而难以理解:简单在于,做的事就应该是对的,难以理解的就是,一些事并不如此。他想着,拐过街角,来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大厦。 这幢大楼是街上最为高傲的建筑。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就会露出微笑。楼身上一溜溜长长的玻璃没有损坏,与那些相邻的建筑形成反差。直插天际的楼壁没有破碎的墙角或磨损的边缘,大楼似乎脱离了岁月的打磨。它会一直矗立在那儿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只要走进这幢塔格特大楼,他就感到轻松和安全。这是个充满竞争和力量的地方。大厅的走道上是镜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是坚固的、打磨过的长方形水晶灯。成排的女职员坐在一扇扇玻璃板后面的打字机前,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火车车轮飞速驶过的轰鸣。时而,一股轻微的震颤仿佛是与之呼应的回响,穿透楼壁,从大厦地下的隧道传来。火车在那里启动,奔越整个大陆后再回到这里停下,几十年周而复始。塔格特泛陆运输,艾迪想着,连接海洋,他童年时代的一个骄傲的口号,比《圣经》中的任何一条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圣。连接海洋,永远——艾迪·威勒斯重新焕发出他的忠诚,穿过亮可鉴人的大厅,走进了大厦的心脏——塔格特泛陆运输总裁詹姆斯·塔格特的办公室。 詹姆斯·塔格特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上去像是快五十岁了,似乎没有过渡,便一下子从青春时代走进老年。他有一张小而易怒的嘴,稀疏的头发披在光秃的脑门上。他的姿势有一种羸弱而失了重心的不堪,似乎是同他高大瘦削的身体作对。那身体中本该具有贵族般的自信,那安适而优雅的线条,现在已经转化为蠢人的鲁钝。他的脸苍白而松弛,眼睛黯淡不清,一直不停地缓慢游弋的目光,始终带着憎恨,扫过眼前存在的一切。他看上去顽固而没有活力。他三十九岁。 听到开门声,他厌烦地抬了抬头,“别烦我,别烦我,别烦我。”詹姆斯·塔格特说道。 艾迪·威勒斯走向办公桌。 “是要紧的事,吉姆。”他说道,并没有抬高嗓门。 “好吧好吧,什么事?” 艾迪·威勒斯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地图。玻璃下面的地图,颜色已经消退——他隐隐地惊叹究竟有多少年,有多少塔格特家族的总裁坐在这张地图前面。从纽约到旧金山,塔格特泛陆铁道网络的红色线条刻在褪色的全国版图上,像是血管组织。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血液曾贯透了动脉,并且由于自己的过度膨胀,在全国范围内随意蔓延开来。一条红色的斑纹从怀俄明州的车页纳一直蜿蜒下行到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这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里约诺特线路。最近,又加了新的标记,这条红色条纹已经延伸到艾尔帕索以南的地点——但是,艾迪·威勒斯的目光刚刚触及那一点,便急忙转开了视线。 他看着詹姆斯·塔格特,说道:“是关于里约诺特线路,”他察觉到詹姆斯·塔格特的目光下垂到了桌子的一角。“我们又出了一起事故。” “铁路事故每天都在发生。你非得拿这个来烦我吗?” “你懂我的意思,吉姆。里约诺特线路不行了,轨道已经完蛋了,整条线路都是这样。” “我们正在弄一条新轨道。” 艾迪·威勒斯继续说下去,仿佛那个回答根本不存在一样。“那条轨道完了。把火车开到那里没有意义。人们正在放弃使用。” “在我看来,全国任何一条铁路都有几条支线运营亏损。我们不是唯一的一家。这是全国性的状况——一个暂时的全国状况。” 艾迪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塔格特最不喜欢艾迪·威勒斯的就是这样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艾迪的眼睛是蓝色的,很宽,而且带有疑问。他有金黄的头发和方正的脸庞,很平常,只有那种诚恳的关切和一览无余的迷惑的好奇才会令人注意。 “你想要怎样?”塔格特厉声问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因为总得有人告诉你。” “关于我们又出了一起事故?” “关于我们不能放弃里约诺特线路。” 詹姆斯·塔格特很少抬起他的头;他看人的时候,是撩起那双厚重的眼皮,从他宽阔的秃脑门下面向上方盯过去。 “谁想放弃里约诺特线路了?”他问道,“根本不存在放弃它的问题。我讨厌你说这个,非常讨厌。” “可是,我们过去六个月来一直没有完成计划。无论大小,我们没有完成过一次没有故障的运行。我们正在失去我们运输的顾客,一个接着一个。我们还能挺多久?” “你太悲观了,艾迪。你缺乏信心,这会损害一个企业的士气。” “你是说对里约诺特线路什么都不做?” “我从没这么说过。我们一得到新铁轨就会做的。” “吉姆,不会有什么新铁轨了,”他观察到塔格特的眼皮慢慢地翻上来,“我才从联合钢铁的办公室回来。我和沃伦·伯伊勒谈过了。” “他说什么?” “他讲了一个半小时,却没有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 “你纠缠他干吗?我记得铁轨的第一个订单下个月才交货。” “可这之前的订单,应该是三个月前就交货了。” “无法预料的情况嘛,完全不是沃伦能控制的。” “在那之前,六个月前就该交货了。吉姆,我们用了十三个月等联合钢铁交付那批铁轨。”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管沃伦·伯伊勒的生意。” “我想让你明白,我们不能等了。” 塔格特用半带嘲弄、半带谨慎的语气,缓缓地问道:“我妹妹怎么说?” “她明天才会回来。”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办?” “这是要你来决定的。” “好吧,无论你还要说其他的什么,有一件事你不要提了——就是里尔登钢铁。” 艾迪没有即刻回答。少顷,他平静地说:“好,吉姆,我不会提的。” “沃伦是我的朋友,”他没听到回音,“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一旦人力可及,沃伦·伯伊勒是会交付那批铁轨的。如果他无法交货,没人能够指责我们。” “吉姆!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里约诺特线路正在垮掉——不管别人是否在指责我们!” “他们得忍着了——如果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他们就不得不忍。”他看到艾迪的脸绷紧了,“直到凤凰·杜兰戈冒出来之前,没人抱怨过里约诺特线路。” “凤凰·杜兰戈做得很出色。” “想象一下,一个叫做凤凰·杜兰戈的东西和塔格特泛陆运输竞争!十年前,它只是一个地方的牛奶运输线。” “现在,它已经拿到了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科罗拉多的大部分货运业务。”塔格特没有做声。“吉姆,我们不能失去科罗拉多,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所有人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不把自己整顿好,我们在那个州的每一个大客户都会被凤凰·杜兰戈抢走的。我们已经丢了威特油田。” “我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谈论威特油田。” “因为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天才,他……” “该死的艾利斯·威特!” 那些油井,艾迪忽然想到,难道与地图上的那些血脉没有某些共同之处吗?这难道不就是很久以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红色溪流蔓延到全国的方式,而现在来看是个壮举吗?他想,油井喷出的黑色溪流几乎比凤凰·杜兰戈更能够运载它的火车飞快地流向大陆。那油田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很早以前只是被废弃的一片碎石地。艾利斯·威特的父亲靠榨取这些枯油井维持余生。现在,如同有人为山的心脏注射了激素,心脏起搏,黑色的血液从岩石中喷发而出——当然,这就是血液,艾迪想,因为血供养和赋予生命,而这也就是威特油田所做的。它使空旷的山坡霎时获得生命,为地图上默默无闻的地方带来了新的城镇、新的电站和新的工厂。新建的工厂,艾迪想,在一个来自石油工业的运输收入逐年下降的时候;一个富饶的新油田,在一个又一个著名油田的油泵停转的时候;一个新兴的工业州,曾经是人们除了牛和甜菜根以外,不做他想的地方。有一个人做到了,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做到了这一切。艾迪想,这就像他在上学时从课本里读到过、却又从来不太相信的故事,生活在国家早年成长岁月中的人们的故事。他希望他能见到艾利斯·威特。有许多关于他的谈论,但很少有人曾经见过他;他很少来纽约。他们说,他三十三岁,脾气暴躁。他发现了使枯油井复苏的办法,然后就去把它们复苏。 “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只认钱的贪婪的恶棍,”詹姆斯·塔格特说,“在我看来,生活中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呀,吉姆?这有什么相干——” “另外,他欺骗了我们。我们为威特油田服务了许多年,很尽心。在老威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周发一列油罐车。” “现在不是老威特在的日子了,吉姆。凤凰·杜兰戈每天在那里开两列油罐车——而且准时。” “假如他给我们时间,和他一起发展的话——” “他可没时间来浪费。” “他期望什么?是我们把其他客户都甩到一边,牺牲全国的利益,把我们的货车都给他么?” “什么呀,不是,他从不指望任何事,他只和凤凰·杜兰戈做生意。”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破坏力的、不讲理的无赖。我觉得他是一个被过分高估的、毫不负责的暴发户。”听到詹姆斯·塔格特毫无生气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种感情,令人十分吃惊。“我不能肯定他的油田是如此有成就。在我看来,他打乱了整个国家的经济,没人想到科罗拉多会成为一个工业州。如果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我们怎么能有安全感和计划?” “上帝呀,吉姆!他是——”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在赚钱。但在我看来,那不是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标准。至于他的石油,要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他就得来巴结我们,和其他客户一样排队,而且不能提超出他的运输合理份额的要求。如果我们想反对那类破坏性的竞争,就没有别的办法。没人能指责我们。” 艾迪·威勒斯想,他的努力已经到了自己的胸口和太阳穴所能承受压力的极限;他曾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一次,而且他觉得,这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除非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否则不会有其他原因妨碍塔格特对此的理解。因此,他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依旧徒劳,如同他们以往的所有讨论都以他的失败告终一样;无论他说什么,他们似乎从来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吉姆,你在说什么?在铁路垮掉的时候,即使没人指责我们,又能怎么样?”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笑,淡淡的,带着愉悦和冰冷。“很感人,艾迪,”他说,“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投入——非常感人。如果你不注意的话,就真的会变成一个世袭的奴隶了。” “我就是这样,吉姆。” “不过,我能问一下,你的工作是和我讨论这些事情么?” “不是。” “那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有各种管理部门?你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报告给相关的人?你怎么不到我亲爱的妹妹那儿哭诉去?” “是这样,吉姆,我知道轮不到我和你说这些。可是,我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顾问们告诉了你些什么,或者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你明白这一切。因此,我觉得我要试着自己来告诉你。” “我珍视我们童年的情谊,艾迪。但是,你认为这就可以让你不打招呼进到这里,而且想来就来吗?想一想你的级别,难道你不应该记住我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总裁么?” 这次是白费了。艾迪·威勒斯还是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没有受到损伤,只是疑惑地问道:“那么你不打算对里约诺特线路做什么了?” “我没这么说过,我根本就没这么说过。”塔格特正看着地图上艾尔帕索以南的那条红线,“只要等圣塞巴斯帝安矿一开始,另外我们的墨西哥支线付清了债务——” “别说这个了,吉姆。” 塔格特转过身来,他被艾迪声音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你妹妹说——” “让我妹妹见鬼去吧!”詹姆斯·塔格特说。 艾迪·威勒斯一动不动,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凝视着前方。但是,他对詹姆斯·塔格特和办公室里的一切视而不见。 片刻后,他鞠躬退了出来。 下午,詹姆斯·塔格特的随从人员正在关灯,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但随从主管珀普·哈普尔依然坐在他的桌前,拧着一个被拆散了一半的打字机横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印象:珀普·哈普尔就是生在那个角落的那张桌子前,而且从来不想离开。从詹姆斯·塔格特的父亲那时起,他就是随从主管了。 当艾迪·威勒斯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时,珀普·哈普尔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是缓缓的,意味深长的,似乎是说他知道艾迪来到大厦的这个角落就意味着有麻烦,知道他此行毫无结果,而且他对他所知道的这些无动于衷。艾迪曾经在街角的游荡者眼中看到过这种带着讥讽的无动于衷。 “嘿,艾迪,知道哪儿能买到羊毛汗衫吗?”他问道,“满城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我不知道,”艾迪停下来,说,“干吗问我?” “我谁都问,没准有人会告诉我。” 艾迪有些局促地看着这张空洞而衰老的脸,以及头上的白发。 “这个关节受寒了,”珀普·哈普尔说,“今年冬天会更冷。” “你在干吗?”艾迪指着被拆散的打字机问。 “这鬼东西又坏了。送去修也没用,上次他们用了三个月才修好。也许我能鼓捣好它,但估计顶不了多久了。”他把拳头放在键盘上,“老伙计,你该进废品堆了,用不了多久了。” 艾迪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一直极力回忆的那句话:用不了多久了。不过,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记起这句话。 “没用了,艾迪。”珀普·哈普尔说。 “什么没用了?” “没什么,随便什么。” “怎么了,珀普?” “我不会再去要一个新的打字机,新的是用锡做的。等老机器没了,就不再有打字了。今天早晨地铁里有个事故,车闸失灵了。你应该回家去,艾迪,打开收音机听一听好的舞曲台。把它忘掉吧,孩子,你的问题就是你没有个爱好。有人又偷了灯泡,就在我住的下面的楼梯那边。我有胸口痛,今天早上买不到任何的咳嗽露,我们街头的那家药店上周倒闭了。得克萨斯西部铁路上个月倒闭了。他们昨天因为临时修路关闭了皇后堡大桥。唉,有什么用?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坐在火车车厢的窗前,向后仰着头,一条腿伸出去,搭在对面的空座位上。窗框随着运行的节奏摇动,窗玻璃悬挂在空旷的黑暗之中,不时,点点的灯光如同明亮的条纹划过车窗。 她的腿被包裹在紧绷的闪亮丝袜里,修长的线条笔直地经过弓起的脚背,停在高跟鞋内的足尖。这种女性的优雅似乎并不属于充满灰尘的车厢,与她浑身上下也极不和谐。她穿着一件虽然曾经价格不菲、此刻却已经松垮走形的驼毛大衣,随意地包裹着她那瘦削而紧张的身体。衣领竖起,碰到她帽子的斜边。一袭快要及肩的褐发垂在脑后。她的脸瘦而有棱角,嘴部轮廓分明,富有肉感,紧紧地闭着。她的手始终在衣袋里,姿势僵硬,没有女人味的温柔,似乎她讨厌固定不动,似乎她对自己的身体,一个女性的身体,毫无意识。 她在坐着听音乐,这是一个胜利的交响乐。音符汹涌着升高,不仅是在表现上升,它们本身就是上升,它们是向上的本质和形式,把人类的每一个以向上做动力的行为和思想都体现了出来。它是烈日喷薄而出的声音,冲破黑暗,广播四方。它有着释放的自由和目的性的严谨,把空间荡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不受羁绊的努力的快乐。声音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回音,音乐摆脱了它,表达了一旦发现没有丑恶和痛苦、而且从来就不必有丑恶和痛苦时的那种惊奇。它是一首宽广无际的救赎之歌。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想到了——在它还继续时——完全可以彻底放弃——忘掉一切,听任你自己去感受。她想着:去吧,放下束缚,就是这样。 在她心底的某个边缘,在音乐后面,她听到了列车车轮的声音,以均匀的节奏敲打着,每到第四下都敲出一个重音,好像在有意强调着一个目的。因为听到了车轮声,她就可以放松,她边听交响乐边想:这就是车轮必须保持转动的原因,这就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首交响乐,但知道它是理查德·哈利写的。她听得出那种激烈和极度的紧张,听得出主题的风格。在人们不再写歌的年代,这是一首清澈、精妙的曲子……她坐在那儿,仰望着车厢顶部,却视若无物,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听一部完整的交响曲,或者只是一个主题,也许,她是在听自己心中的交响乐。 她隐约感到,理查德·哈利的所有作品中都预示般地回响着这个主题,并贯穿在他漫长的挣扎——直至人到中年,名利从天而降并击倒了他,而这——她一边继续听着交响曲一边想着——就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她记起了他的音乐中带有暗示的内容和承诺性的乐句,旋律中断续的、有了开头却不能如愿以偿的音符。理查德·哈利在写这个作品的时候,他……她一下子端坐起来,理查德·哈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部作品呢?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第一次开始纳闷这音乐从何而来。 几步以外的车厢尽头,一个修闸工正在调节空调的控制装置。他很年轻,有着一头金发,他吹的口哨,正是交响乐的曲子。她意识到,他已经吹了有一阵子,这也正是她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她怀疑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高声问道:“请告诉我你吹的是什么?” 那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一个直视过来的眼神和她相遇,她看到了一抹坦荡、热情的笑容,似乎他正在与朋友分享着信心。她喜欢他的脸——线条结实硬朗,没有她已经习惯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那种让脸走形的松弛肌肉。 “是哈利的协奏曲。”他笑着回答。 “是哪一个?” “第五。”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理查德·哈利只写过四首协奏曲。” 小伙子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猛然间惊醒,回到了现实。如同快门被猛然按下,只留下一张没有表情、毫无人气、漠然而空洞的面孔。 “对,是这样。”他说,“我错了,我搞错了。”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 “什么?” “我不知道。” “你在哪儿听到的?” “记不得了。” 她无望地停住了问话。他转过身去,也不再有兴致。 “它听上去像是哈利的调子,”她说,“但是,我清楚他谱的每个音符,他从没写过这个。” 小伙子转回来面对着她,除了脸上的一丝注意,依旧无所表示,他问:“你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是的,”她说,“非常喜欢。”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走开了。她看着他干活时熟练的动作,他只是闷头干着。 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可是,她不能让自己入睡。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时间已经不多了:火车一大早就会抵达纽约。她需要时间,但她希望火车能够再快些。不过,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全国最快的列车了。 她尽量去思考,但音乐依旧萦绕在心中,总是能听到,是饱满的和声,如同某种执拗的脚步,无法停下来。她恼怒地摇晃着脑袋,一把拽下帽子,点燃了一根烟。 不能睡,她想,她要坚持到明天晚上……车轮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对这声音已经熟悉得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声音却成为她身体里的一种安详……在她熄灭香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根,不过,她想还是等一分钟,就几分钟,然后再去点燃它…… 她睡了过去,然后,突然惊醒,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车轮停了下来。在夜晚幽蓝的灯光下,列车无声地停在那儿,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该停车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之中。 听到有人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移动着,她就问:“我们停下有多久了?” 一个男人漠不关心的声音回答:“大约一个小时。” 那个男人睡眼蒙眬,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一跃而起,冲向了车门。 外面,是寒冷的风,和空旷的天空下空旷绵延的荒野。她听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响。远处,她看见了站在机车旁的人们的身影,在他们上方,一个红色信号灯高挂在夜空。 她迅速走过一排排静止的车轮,向他们走去。没人注意到她走过来。车组人员和几个乘客聚在红灯下,他们已经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平静中等待着。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司机惊愕地转过身。她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种业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儿,手揣在口袋里,衣领竖起,在寒风的吹打下,几绺头发在面前飞扬。 “红灯,女士。”他说,用大拇指向上指着。 “亮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 “我们不是在主轨上,对不对?” “没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列车售票员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被导入到副线上,那个切换装置有问题,而这个东西是彻底坏了。”他冲红灯扬扬头。“我看,那个信号灯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们在干什么?” “等着信号变。” 她又惊又怒,还没说话,司炉工窃声笑着说:“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个什么特别破烂儿被晾在副线上两个小时——就是出了错。” “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她说,“彗星号从来没晚点过。” “这是全国唯一没有晚点过的了。”司机说。 “总会有第一次的。”司炉工说。 “这位女士,你不懂铁路。”一个乘客说,“全国上下的信号系统和配车员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有掉头搭理那个乘客,继续对司机说:“如果你知道那个信号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那种权威的语气,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轻,只能从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过不合理的东西,看透一切。那张面孔隐约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 “他的意思是,”司炉工说,“我们的职责是等候命令。” “你的工作是开这列火车。” “但不能违反红灯。如果信号叫停,我们就停。” “红灯意味着危险,女士。”乘客说道。 “我们不会去冒险,”司机说,“如果我们动了,无论是谁该负责,他都会把责任推给我们。所以,除非有人让我们走,我们就停在这里。” “那如果没人这么做呢?” “迟早会有人的。” “你建议等多久?” 司机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是说,”司炉工解释道,“不要问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她看了看红灯和浸没在远方未知黑暗里的铁轨。 她说:“小心开到下一个信号处,如果那里正常,上主轨道,然后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停下。” “哦?谁说的?” “我说的。” “你是谁?” 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顿,她被这个自己没有料到的问题弄呆了。可是,当司机靠近看了看她的脸后,便在她回答的同时,用力地喘了口气,“我的天啊!” 她并没有不悦,只是像一个很少听到这个问题的人,回答道:“达格妮·塔格特。” “那,我就——”司炉工说道,然后他们全都不出声了。 她还是以同样自然而然的权威语气继续说道:“开到主轨道上,然后停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等我。” “是,塔格特小姐。” “你们必须把时间赶回来,就用天亮前剩下的时间,保证彗星号正点。” “是,塔格特小姐。” 她正转身要走,司机问:“如果出了任何问题,你会负责吗,塔格特小姐?” “我会。” 售票员一路跟着她,向她的车厢走去。他不知所措地说着:“可是……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坐票吗,塔格特小姐?怎么会呢?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她随和地一笑,“没时间讲究了。我自己的车厢是安排挂在从芝加哥开出的22号车上,后来在克里夫兰下了车,但22号车晚点了,我就没坐它,坐了后来的彗星号,已经没有卧铺了。” 售票员摇着头,“你哥哥——他可不会坐普通座儿的。” 她笑起来,“是呀,他才不会。” 机车旁的人们看着她走过去,那个修闸的年轻人也在其中。他指着她的背影,问:“她是谁?” “那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板,”司机的语气里透出由衷的尊敬,“她是负责运营的副总裁。” 当列车猛地向前一晃,汽笛声消散在原野上空时,她坐在窗前,点了另一根烟,心想:像这样的漏洞在全国随时随地可以碰到。不过,她感觉不到生气或焦虑,她没时间感觉。 这只是等待处理的又一件事情。她知道,那个俄亥俄分部的负责人根本就不行,可他是詹姆斯·塔格特的朋友。她之所以没有很早就坚持撤掉他,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奇怪的是,合适的人太难找了。不过,她必须换掉他,她想,而且她会把这个职位交给欧文·凯洛格,纽约塔格特车站经理的年轻助理之一。他干得很出色,实际上是欧文·凯洛格在管理这个车站。她观察他的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同采钻人在毫无希望的荒野上,她一直在寻找富有才能的活力。凯洛格做一个分部的负责人还太年轻,她曾经想再等一年。但是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她一回去就会和他谈。 窗外,依稀可辨的大地现在一片片移动得更快了,不断融合成一道灰霭。经过大脑里枯燥的计算,她发现还是有时间去感受些什么:就是艰苦、令人振奋的行动的快感。 伴随着空气中的第一声汽笛,彗星号钻进了纽约城地下的塔格特车站隧道,这时达格妮·塔格特坐直了身体。火车驶入地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那种迫切、希望和神秘的兴奋。就像平时存在的一切是用劣质色彩印出的丑陋的照片,但这是锋利的寥寥几笔构成的素描,使事物看起来更加干净、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她看着隧道流向身后:光光的混凝土墙壁,一堆管线,网状的铁轨延伸到黑洞之中,里面挂着的红灯绿灯像是远处滴落的颜色。再没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稀释一切,因此,人们可以去赞赏这种纯粹的意图,以及实现它的绝妙创造力。想到此时正在头顶上的塔格特大楼,高耸入云,她想:这些就是大厦的根,空心的根,在地下交织,养活着这座城市。 车一停,她下了车,听到脚下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的声响,她感到轻快、鼓舞、跃跃欲试。她迈开步子,走得飞快,好像脚步的速度可以感染她接触到的一切。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就是哈利第五协奏曲的主旋律。 她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开了。那个年轻的修闸工站在那里盯着她。 她面朝着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一个宽大的椅子扶手上。敞开的大衣下面,是发皱的旅行套装。艾迪·威勒斯坐在房间另一边,不时做着记录。他的职务是主管运营副总裁的特别助理,主要的职责就是把她从浪费时间的琐事中解放出来。她要求他出席这种会谈的场合,这样,她就不用随后再向他做任何解释。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脑袋缩在肩膀里。 “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她说道,“比我想的还要糟,但我们要挽救它。” “当然。”詹姆斯·塔格特说。 “部分钢轨还可以凑合用,不过没多少,也用不了多久。我们要开始在山区路段铺设新轨,从科罗拉多开始。我们要在两个月之内拿到新钢轨。” “噢,沃伦·伯伊勒说过他会——” “我已经从里尔登钢铁那里订了钢轨。” 艾迪·威勒斯那里发出了轻微但抑制不住的声音,那是他被压抑的欢呼的愿望。 詹姆斯·塔格特没有立即回答。“达格妮,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他终于说话了,语调大为不悦,“没人是这种样子开会的。” “我就是。” 她在等待。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道:“你是说你已经从里尔登订了钢轨?” “昨天晚上。我从克里夫兰给他打了电话。” “但董事会还没有授权此事,我还没有授权此事,你还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她探身过去,抓起他桌上的话筒,递给了他,“打电话给里尔登,把它取消。” 詹姆斯·塔格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我没这么说,”他恼怒地回答,“我根本没这么说。” “那就这样了?” “我也没这么说。” 她一转身,“艾迪,让他们起草和里尔登钢铁的合同,吉姆会签的。”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扔给了艾迪,“这是数目和条款。” 塔格特说:“但董事会还没——” “董事会与此事无关。他们十三个月前就授权你买钢轨了,从哪儿买是你的事。” “在做这样的决定前不给董事会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不妥。而且,我觉得我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我来承担好了。” “那关于费用——” “里尔登的价格要比沃伦·伯伊勒联合钢铁的便宜。” “好吧,那沃伦·伯伊勒怎么办?” “我已经取消了合同,我们六个月前就有权取消合同了。” “你什么时候取消的?” “昨天。” “可是,他没打电话给我确认这件事。” “他不会打的。” 塔格特坐在那里,眼睛向下盯着办公桌。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为什么他的厌恶又是如此的奇怪和躲躲闪闪。还是他们的父亲做铁路总裁的时候,自从里尔登的第一个炼钢炉生火那天,里尔登钢铁做塔格特泛陆运输的主要供应商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们的大多数钢轨是来自里尔登钢铁。在全国,能够按合同准时、保质地供货的公司不多,里尔登是其中一家。达格妮想,除非她疯了,才会觉得她哥哥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是因为里尔登绝对的高效率。但她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她觉得这不合常理。 “这不公平。”詹姆斯·塔格特说。 “什么不公平?” “我们总是把生意给里尔登。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给其他人机会。里尔登不需要我们,他已经够大了。我们应该帮助更小的人们来发展。否则,我们只是在鼓励垄断。” “别扯那些没用的,吉姆。” “为什么我们总是从里尔登那里拿货?” “因为我们总能从他们那里拿到。” “我不喜欢亨利·里尔登。” “我喜欢。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钢轨,只有他能给我们。” “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一点也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 “我们是在说挽救铁路的事,吉姆。” “是啊,当然了,不过,你还是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 “是的,我没有。” “如果我们给里尔登这么大一笔钢轨的订单——” “不是钢,是里尔登合金。” 她一向是避免个人情绪的,但她看到塔格特脸上的表情时,却忍不住破了例,大笑起来。 里尔登合金是一种新型合金材料,是里尔登经过十年试验后制造出来的。他最近才把它投入市场,连一个用户、一个订单都还没有。 塔格特无法理解达格妮的声音从大笑骤然变得冰冷而尖厉:“省省吧,吉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以前没人用过,没人证实过里尔登合金,没人感兴趣,没人想要。但是,我们的钢轨就要用里尔登合金。” “但是……”塔格特说,“但是……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过!” 他满足地看到,在恼怒面前,她不吭声了。他喜欢观察情绪,它们就像沿着人们未知性格的黑暗处串起的红灯笼,显现出脆弱的方位。不过,如何感觉人们对于一种金属合金的情绪,这种情绪表明了什么,这对他来说难以理解,因此,这样的发现对他没有丝毫的用处。 “铸造业权威的一致意见,”他说道,“似乎是对里尔登合金高度怀疑,竞争——” “免了吧,吉姆。” “那,你听谁的意见?” “我不是来听意见的。” “你依据什么?” “判断。” “那么,你依靠谁的判断?” “我的。” “但你征询过谁?” “没有。” “那你究竟对里尔登合金都知道些什么?” “那是市场上历来最好的产品。” “为什么?” “因为它比钢更强硬,比钢更便宜,比现有的任何笨重金属都更耐久。” “可是,这是谁说的?” “吉姆,我在大学学的是工程。我能看得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里尔登的配方公式和他让我看的试验。” “那么,真是好东西,有人就会用的,但没人用过。”他看到了愤怒,一闪而过,便紧张地继续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肯定?你凭什么决定?” “有人决定这类事情?吉姆,谁呀?” “我是说,我不认为我们非得是第一个,坚决不。” “你还想不想挽救里约诺特铁路线?”他没回答。“如果负担得起,我会把整条线的每根铁轨都拆了,换上里尔登合金。任何一处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全都需要换。但是,我们负担不起。我们得先从一个坏窟窿里爬出来。你还想不想让我们挺过这道坎儿?” “我们还是全国最好的铁路。其他的更糟了。”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们继续待在窟窿里?” “我没那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过分简单化呢?你如果担心钱,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它浪费在里约诺特铁路线上,凤凰·杜兰戈已经把我们那里的生意抢光了。为什么在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毁掉我们的投资时,还要花钱呢?” “因为凤凰·杜兰戈的铁路很好,但我想让里约诺特铁路线比它更好;因为如果必要的话,我要打垮凤凰·杜兰戈——只是没这个必要,因为科罗拉多的市场足够让两三家铁路一起发财;因为我要把系统抵押出去,在艾利斯·威特附近的每个区域都建立一条支线。” “我简直受够听到艾利斯·威特的名字了。” 他不喜欢她的眼睛转动着看他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我不认为有必要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他说,似乎受到了冒犯,“你认为究竟什么才是目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恐慌?” “你的政策引起的后果,吉姆。” “什么政策?” “同联合钢铁用了十三个月进行的尝试,是其中一个;你的墨西哥的灾难,是另一个。” “董事会通过了联合钢铁的合同,”他急忙分辨道,“董事会投票要建圣塞巴斯帝安线路。另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用灾难这个词。” “因为,现在墨西哥政府将会随时把你的铁路收归国有。” “那是撒谎!”他几乎尖叫起来,“纯粹是恶毒的谣言!我是凭非常可靠的政府内部消息——” “别显得那么害怕,吉姆。”她轻蔑地说。 他没有回答。 “现在,对此惊慌失措没有任何用处。”她说道,“我们能做的是尽力缓冲这个打击。这会是一个很惨重的打击。四千万元美金的损失我们很难弥补回来。但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在过去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我会全力使它经受住这一次。” “我拒绝考虑。我完全拒绝考虑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国有化的可能性!” “行啊,那就别考虑。” 她沉默了。他辩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把机会给艾利斯·威特,同时你又认为参与开发毫无机会的贫困地区是个错误。” “艾利斯·威特不是在请求别人给他机会。同时我不是在做给机会的生意,我是在管理铁路。” “在我看来,这种眼光太狭窄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应该去帮助一个人,而不是整个国家。” “我对帮助任何人都没兴趣,我想赚钱。” “这是种不切实际的态度。自私的贪婪是过去才有的,公认的是社会的整体利益必须被放在任何一个企业——” “你还想再兜多久的圈子来逃避这件事,吉姆?” “什么事?” “里尔登合金的订单。” 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她。她纤弱的身躯疲惫得几乎就要倒下,是靠她平平的肩膀支撑着挺立在那儿,肩膀则靠着一股有意识的坚强努力支撑着。几乎没人喜欢她的脸:那张脸太冷了,眼睛太咄咄逼人,没什么会使她看上去能够带有柔和的魅力。那双漂亮的腿,从他视线正中的椅子扶手上斜搭下来,令他气恼,这破坏了他接下来的判断。 她依旧沉默着,令他不得不开口问道:“你就这么决定买了,一时兴起,在电话上?” “我六个月前就决定了。我是在等汉克·里尔登做生产的准备。” “别叫他汉克·里尔登,这个俗人。” “其他人都这样称呼他。别转移话题。” “你为什么非得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 “那个时候才找到他。” “你为什么不等回纽约后,并且——” “因为我看到了里约诺特铁路线。” “好吧,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把事情提交给董事会,听取最佳——” “没有时间了。” “你还没给我机会来形成意见。”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意见。我不会同你、你的董事会,或者你的那些学者们去争论。你只要做一个选择,而且是现在。就说行还是不行吧。” “这是荒唐、粗暴、专制的做法——” “行还是不行?”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总是用‘是’还是‘不是’。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绝对的,没有绝对的事。” “铁轨,就是绝对的事;我们要或不要,也是。” 她等待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样?”她问。 “你会对此负责吗?” “我会。” “就这样吧,”他说,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自己承担风险。我不会把它取消,但不承诺我在董事会面前不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行。” 她起身要走。他俯过身子,不愿意结束这次见面,而且是结束得这么决断。 “你当然能认识到,通过这个需要一个长时间的步骤,”他说这话时好像几乎充满了希望,“不是那么简单的。” “哦,当然,”她回答,“我会送给你详细的报告,艾迪会准备的,而且你是不会看的。艾迪将协助你具体落实。我今晚要去费城见里尔登,我和他有好多事要做。”她补充道,“就这么简单,吉姆。” 在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而且他说的话似乎莫名其妙,“对你来说是没问题,因为你走运。别人就做不到了。” “做什么?” “别人都是人,他们敏感,不能把一生献给金属和发动机。你是幸运的——从没有什么感情,你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看着他的时候,她那深褐色的眼睛从惊愕慢慢变为沉静,然后有了一种奇怪的似乎是厌倦的神情,只是在这一刻,那神情大大超出了原有的克制。 “是的,吉姆,”她平静地说,“我想我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艾迪·威勒斯随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只要她一回来,他就感到世界变得清朗、明了、容易面对——而且忘掉了他曾经有的无形的忧虑。只有他认为,她虽然是女人,但担任这个庞大的铁路世界的执行副总裁是自然而然的。在他十岁的时候,她告诉他说自己将来要管理铁路。现在的他,就像那天在树林间的时候一样,对此没有一丝惊讶。 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坐下来翻看他为她留下的备忘录时,他同情起她来了,当他在自己的车里,发动机发动,车轮前进时,他就有如此的感觉。 离开她的办公室前,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汇报:“车站部门的欧文·凯洛格请我和你定个时间,他要见你。”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真有意思,我原来就要找他来。让他上来,我想见他……艾迪,”她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见他之前,让他们替我接通阿雅斯音乐出版公司的阿雅斯的电话。” “音乐出版公司?”他有点怀疑地重复着。 “是的,我有事要问他。” 当阿雅斯先生用彬彬有礼而热情的声音询问有何可以效劳时,她问道:“你能否告诉我,理查德·哈利是否写了一首新的协奏曲,第五首?” “第五协奏曲,塔格特小姐?他当然没有。” “你确定?” “非常确定,塔格特小姐。他已经八年没写任何东西了。” “他还活着吗?” “当然啦——嗯,我倒是不能肯定。他已经彻底淡出了公共生活——但是,如果他去世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 “如果他写了什么,你会知道吗?” “当然,我们会是头一个知道的。我们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不过,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 欧文·凯洛格进入她的办公室时,她满意地打量着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对于他的外貌的模糊记忆是准确的。他和列车上那个年轻的修闸工有着同样肤质的脸庞,她可以和这种脸庞的男人打交道。 “坐吧,凯洛格先生。”她说。但他还是在她的桌前垂手而立。 “你曾经要求过,一旦我决定改换工作,就要让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说话了,“所以我来是告诉你,我要辞职。” 她万万没有料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问:“为什么?” “个人原因。” “你在这里不满意?” “不是。” “你有了更好的工作?” “不是。” “你要去哪一家铁路?” “我不是去任何一家铁路,塔格特小姐。” “那么你要去做什么工作?” “我还没决定。” 她有点不安地审视着他。他的神情中没有恶意;他直视着她,回答直接而简练。他说话时就像一个没有任何隐藏或炫耀的人,神色礼貌而无表情。 “那你为什么希望辞职?” “是个人原因。” “你病了?是健康问题?” “不是。” “你是要离开纽约城?” “不是。” “你继承了钱,可以让你退休了?” “不是。” “你还打算继续工作来维持生活?” “是的。” “但是,你不想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了?” “不想。” “这样的话,一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做出了决定。是什么?” “没有,塔格特小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理由想知道。”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塔格特小姐?” “是的。” “同我在这里工作有关的任何人或事都不相干。” “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没有任何怨言吗?” “没有。” “那么,我想你在听到我要给你开出的条件后,也许能重新考虑。” “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不能。” “我能告诉你我想要说的吗?” “可以,如果你想的话。” “你能否相信我,在你请求见我之前,我已经决定要给你这个职位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永远都相信你,塔格特小姐。” “是俄亥俄州分部的主管,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你的了。” 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那些话对他,如同对一个从没听说过铁路的原始人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 过了一阵,她说话了,声音发紧:“你来列条件吧,凯洛格,自己开个价。我想让你留下来。我可以超过其他铁路开给你的任何条件。” “我不会去任何其他一家铁路工作。” “我原来以为你喜欢你的工作。” 这是他的第一个带有感情的迹象,也只是略微睁大了一下他的眼睛,并在他回答时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轻轻的强调:“我喜欢。” “那就告诉我,怎么说才能留住你?” 他不自觉而且十分明显地看着她,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 “也许,我来这里告诉你辞职是不太合适的,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让我告诉你,是想有一个给我挽留条件的机会。所以我如果来,看起来就像我是在讲价钱。但我不是。我来只是因为我……我要守信用。” 他话音里的那个迟疑像一道闪光告诉她,他是多么在意她对他的兴趣,以及她提出的要求,而且,他的这个决定并不是轻易可以做出的。 “凯洛格,有没有什么东西,我能够给你?” “没有,塔格特小姐,没有任何东西。” 他转身离去。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无助和被击溃。 “为什么?”她问道,却不是在问他。 他停住脚步,耸了耸肩,笑了——片刻之间,他有了生气。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笑容:那里有神秘的乐趣、欲绝的伤心以及无尽的苦楚。他回答道: “谁是约翰·高尔特?” 2 锁链 开始,是些许灯光。当塔格特的一列火车驶向费城的时候,几点明亮、四散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平原上,它们看起来漫无目的,但却强大得充满目的性。乘客们了无兴致,懒散地瞧着那些灯火。 接着,出现了一栋黑色外形的建筑,在夜空中几乎难以分辨,随后是一幢大楼,离轨道很近。大楼是黑暗的,火车灯光的倒影从它墙壁上坚固的玻璃表面划过。 迎面驶来的一列货车挡住了视线,车窗里填满了急驰而过的污浊噪音。从空挂的货车节上方突然出现的缺口,乘客们看到远处模糊闪烁的红光下的建筑物。闪闪的红光不规则地晃跃,好像那些建筑物正在呼吸。 货车消失后,他们看到缭绕的蒸汽包裹下的方形建筑。几盏强光在缕缕蒸汽中间透射出一道道亮束,蒸汽和天空一样火红。 随后出现的物体看起来不像是建筑,倒像是一个方格玻璃的外壳,它的里面,密实的橙红色火焰飘舞着,遮住了天桥、吊车和成捆的东西。 对这样一个绵延数英里、无人却又喧闹的城市,乘客们无法理解其中的复杂。他们看到像扭曲的摩天大厦一样的高塔,悬在半空的桥,以及从坚固的墙外忽然向内喷火的口子;他们看到一排烧得通红的管子在夜幕下移动着。这些管子,是又红又烫的金属。 一幢办公楼出现在铁道旁,楼顶上巨大的霓虹标志照亮了驶过的车厢里面。标志的字样是:里尔登钢铁。 一个身为经济学教授的乘客向他的同伴评论道:“在我们这个凝聚着重金属成就的工业时代,个人还有什么重要意义么?”另一个当记者的乘客为他今后的专栏做着记录:“汉克·里尔登属于人过留名的那类人。由此,你就可以知道汉克·里尔登是什么样的人了。” 当一股红色的喷气从一个长长的物体后面射向空中时,列车正冲进黑暗之中。旅客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从来没有学会去关注另一炉钢水的出炉。 这是里尔登合金钢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 对于那些在厂子的高炉瞭望口前面的人们,这倒出的第一炉钢水带来的是凌晨的一种震撼。细细淌着的钢流有阳光一样纯正的白色。黑色的蒸汽掺杂着炽烈的红斑,一缕缕腾起。喷泉般的火花如同动脉被割断一样抽搐着涌出。空气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反射着无形的烈焰,红色的汽团在空中旋转飞舞,似乎想冲破人类建筑的束缚,毁灭头顶上的立柱和起重机的吊车的臂膀。然而,液态的金属却没有一点暴虐的迹象,它弯曲成长长的白色线条,如缎子一般光滑,闪烁着善意的微笑。它温顺地经过土质的短口,从二十英尺高的空中飞落到下面那个可容纳两百吨的大锅。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优雅的花边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在它那沉稳平滑的表面闪烁着,跳跃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看出这白色的绸缎是在沸腾之中,不时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落到下面的地上。它们是金属,在落地的时候开始冷却,迸发出火苗。 两百吨比钢还硬的金属,在四千度的高温下奔流,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任何壁垒和靠近它的人。然而,从它前进的每一寸路线,每一磅压力,到它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在一个对它有着十年研究的精心操作之下控制和产生。 刺眼的红色光亮在车间的黑暗之中荡来荡去,不断地映红一个站在远处角落的人的脸庞;他倚在一根柱子旁观察着。耀眼的闪光像楔子一样,不断刺入他那双淡蓝色、有着冰一样质地的眼睛,不断掠过一列列黑色的铁柱和他灰黄相间的头发,掠过他风衣的带子和他揣手的衣袋。他的身体高大而瘦削,和周围的人相比总是鹤立鸡群。他的颧骨很高,几道深深的纹路刻在脸颊上,那不是岁月的皱痕,他生来就有,这使得他在二十岁的时候看上去更老,而在四十五岁的现在却看上去年轻。从他记事起,人们就说他的脸很难看,因为它是桀骜不驯和冷酷的,因为它毫无表情。现在,他在察看着金属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他,就是汉克·里尔登。 钢水升高到了锅顶,接着便傲慢而放肆地越过它。随后,从一滴滴炫目的白色变成闪亮的棕色,紧接着变成黑色的金属圆柱,断裂开来。熔渣慢慢形成褐色的像地壳一样厚实的硬壳。随着硬壳的增厚,涌出了几个破口,里面的白色液体仍然在沸腾。 一个工人坐在上方的吊车室内,从空中转了过来,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拽拽拉杆:铁链垂下来,顶端的钢钩抓住了锅柄,平稳地把它像牛奶桶一样提起——两百吨的金属划过半空,奔向一排正等待被注入的成型模具。 汉克·里尔登把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柱子在吊车的隆隆声中颤动着。活儿干完了,他想。 一个工人看到了他,便像庆祝般地咧开嘴笑了,谁知道这个高个子、一头金发的人为什么今晚非要跑到这里来。里尔登回敬了他一个微笑:这是他今晚得到的唯一的祝贺。然后,他动身回自己的办公室,又恢复了他的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汉克·里尔登很晚才离开办公室,步行回家。这条几英里长的路要经过空荡的野地,但他却喜欢走,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他一只手插进衣兜里走着,掌心握着一只手镯。它用里尔登合金打造而成,是一个链条的形状。他不时用手指感觉一下它的质地。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做成这只手镯。十年,他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黑暗的路旁边是树。抬头看去,能看到星空映衬下的几簇叶子;树叶干枯,打着卷,摇摇欲落。远处,几点灯光从散落在四野的房屋窗户中透出来,但这灯光,却使得道路更加孤寂。 他只是在快乐的时候才会感到孤独。他偶尔回头,望望身后工厂上方那片泛着红光的夜空。 他没有想过那过去的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晚上,只剩下一种感觉,除了安宁和庄重,他想不出能够再如何去表达。那感觉是一个总和,而他已不必去细数其中的每一部分。然而,那些没有被记起的部分,依旧蕴藏在感觉当中。它们是在工厂实验室的焦炉旁度过的那些夜晚—— ——那些在家里的工作室度过的夜晚,在纸上记满了公式,然后在失败的恼怒中把它们团成一团。 ——那些白天,他挑选来协助自己的几个青年科学家们,像战士准备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等待着他的命令。他们已经心力交瘁,依然无怨无悔,只是沉默着,让心里的话在空气中飘荡:“里尔登先生,这做不到——” ——那些吃了一半的饭,被闪电般突如其来的新主意打断和舍弃,一个想法,必须立即去求证、去努力、去试验、去花数月的工作在上面,然后,像放弃其他的失败一样放弃它。 ——那些时间,扔下了会议、合同,扔下了自己要经营全国最好钢铁厂的责任心才挤出来的时间,带着负罪感偷了出来,如同是为了一份秘密的感情。 ——那个横跨十年而未动摇的念头,无时不在。当他看到城市的建筑,看到铁路,看到农舍窗里的灯光,看到宴会上漂亮的妇人手中正在拿着的切水果的刀子,这念头就在他的心里:一种金属合金,会比钢铁的用途更广;一种金属拿来与钢相比,就如同拿钢与铸铁相比一样—— ——那种当他扔掉一个希望或者样品时的自我折磨,强迫自己忘记疲惫,不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迫使自己经受这种痛苦:“不够好……还是不够好……”然后继续,可以成功的信念后面没有动力。 ——然后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们的成果命名为里尔登合金。 ——它们,就是那些经过了高温、已经熔化在他身体里的往事,而它们的合金却是一种奇怪、安静的感受,使他面对着黑暗的田野微笑,并且惊讶快乐为什么能令人受伤。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想自己的过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铺开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再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对过去的记忆蔑视为一种毫无用处的沉溺。但随后他明白了,今夜对往事的追忆是对他兜里那块金属的纪念,于是他便由着自己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岩石矿层上面,感到一串汗珠从脑门直淌到脖子。那时他十四岁,是在明尼苏达铁矿工作的第一天。他在尽量忍着胸口的酸痛来喘气。站在那里,他咒骂着自己,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能疲惫。过了一会儿,他认为疼痛不是停下来的好理由,便回去接着干活了。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瞧着那些铁矿,从那天上午起,他拥有了它们。那时他三十岁。如同那些苦痛是无关紧要的一样,这中间过去的岁月也是无关紧要的。他曾经在矿山、铸造厂和北面的钢厂工作过,越来越接近着他当初选择的目标。他对于那些工作的全部记忆,就是他周围的人似乎从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而他却始终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曾经纳闷,为什么那么多的铁矿都关掉了,正像自己刚接收过来的铁矿,也是濒临关闭。他望着远方层叠的岩石,路口,工人们正在大门上立起新的标志:里尔登铁矿。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惫不堪地躺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手下的员工都已经离去,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个人躺在那儿。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较量。所有这些令他筋疲力尽的日子,即使他拒绝承认,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办公桌上。除了不想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气,他已经燃尽体内所有的能量。他曾经把那么多的活力向四处播撒,开始了那么多的事业——但他想问,在他感到连身体都抬不起来的现在,是否有人能够给他最需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开始和坚持下去的自己请求,然后,他抬起了头,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来,直到可以用一只手抵着桌面,用一只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坐好。从此,他再不问这个问题。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旧钢厂的肮脏废墟。钢厂被关闭废弃,他前一天晚上把它买下。劲风疾吹,云缝中挤出一丝灰白色的光亮。在这微光中,他看到吊车巨大的钢铁身躯上暗红的锈蚀,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迹——还有鲜绿的丛生的野草,像贪婪的食人植物,漫过了堆在缺窗少门的墙脚下的碎玻璃。他看到远处大门附近人们的黑影,他们被一个曾经繁华、如今破败的城镇的小铺子解雇,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停在工厂门口的那部锃亮的轿车。他们猜想,那个站在山头上的人,是否就是人们谈论的那个汉克·里尔登,这个工厂是否真的会重新开门。“宾夕法尼亚钢铁生产的历史性周期显然是在走下坡路。”一家报纸曾这样报道,“专家们认为亨利·里尔登在钢铁行业的冒险是毫无希望的。你不久就会目睹亨利·里尔登的悲惨结局。”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脸上的寒风就像那天一样。他回首望去,工厂的红色光亮呼吸着空气,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这些便是他的脚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车途经的车站。在它们之间的日子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记忆,那些日子飞快地闪过,一片模糊。 无论那是怎样的,他想,无论是艰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为它们让他走到了这一天——这一天,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出了第一炉钢,将用作塔格特泛陆运输的轨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镯,这是他用第一炉金属做成的,是做给他妻子的。 在抚摸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一个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的东西——而不是他娶的那个女人。他感到了后悔的刺痛,开始希望自己没有做这个手镯,接着便对他的后悔自责起来。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为过去的困惑纠缠的时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谅一切,因为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他感觉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着他。他很想遇到什么人,面对第一个陌生人,坦白而毫无戒备地说:“看看我吧。”他想,同他一样,人们渴望能够看到一脸喜悦的样子——从似乎难以解释而没有必要的阴暗痛苦中获得暂时的解脱。他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不快乐。 夜路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山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西边的远处,红色的闪光变成狭长的一片。从数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尔登钢铁。 他站得笔直,仿佛面对着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标志也在照亮着大地: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炭——里尔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希望能在它们的上方再亮起一盏霓虹灯:里尔登生活。 他猛然转身,继续走下去。离家更近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的情绪中,某种东西正衰退下去。他隐约觉得并不情愿走进家门,但他却不想有这种感觉。不,今晚不会的,他想,今晚,他们会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明确过,究竟他要他们明白些什么。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过起居室窗户的灯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般在他面前矗立,看上去赤裸裸的,几根半殖民风格的立柱不情愿地点缀着它,有着索然无味的裸体所带有的一副不悦的面孔。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进客厅时,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炉旁说着什么,手臂的线条配合着她的话优雅地摆动。他听到她的声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没有抬头,依旧在滔滔不绝。他不能肯定。 “——但那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对所谓纯粹的物质创造感到无聊,”她说道,“他只是对生产铅没有兴趣。” 然后,她掉转了头,看着站在长长的房间另一头的阴影里的里尔登,手臂优美地张开,如同她身旁的两只天鹅的脖颈。 “怎么,亲爱的,”她用开玩笑的轻快语气说道,“现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吗?难道没有扫扫碎铁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风孔什么的?” 人们都转向了他——他的母亲,弟弟菲利普,还有他们的老朋友,保罗·拉尔金。 “对不起,”他回答着,“我知道我回来晚了。” “别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回来。”他瞧着她,似乎模糊地记起了什么。“你答应了今晚回来吃饭的。” “噢,对了,我是答应了。对不起,不过今天在厂里,我们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无法说出回家要说的那件事,只是接着说,“就是我……忘记了。” “妈妈就是这个意思。”菲利普说道。 “噢,让他先缓过点神来吧,他现在心还在工厂呢,”他的妻子快活地说,“亨利,把外套脱下来。” 保罗·拉尔金看着他,忠厚的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样。“嗨,保罗,”里尔登招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我是搭了五点三十五分纽约的火车。”拉尔金感谢地笑着。 “有麻烦?” “最近谁没麻烦啊?”拉尔金的笑变得无可奈何,表明他刚才讲的只是说说罢了,“不过,没有,这次没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想应该顺便来看看你。” 他妻子笑了起来,“你让他失望了,保罗。”她转向里尔登,“这是自卑的心态还是优越,亨利?你相信没人能只是来看看你吗?还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帮助就没人能过得好?” 他本想生气地反驳,但她朝他笑着,似乎这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他对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没有回答。他站在那儿盯着她,对那些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感到纳闷。 莉莉安·里尔登总的说来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身材高挑、优雅,和她尝试穿着的帝国式样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侧面轮廓很精致,属于同一个时代雕绘的贝壳:纯洁、高傲的曲线,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统简洁、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头发,都表现出一种素朴而尊贵的美。然而,当她转过整张脸,人们就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脸不美,眼睛是缺陷: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气,空洞无神。里尔登一直纳闷,她似乎经常被逗笑,可她的脸上为什么没有悦色? “我们见过了,亲爱的,”她回答着他沉默的审视,“尽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你吃过晚饭了吗,亨利?”他的母亲问道,声音中带着自责的急切,似乎他的饥饿是对她的一种直接的侮辱。 “吃了……没有……我不饿。” “我最好让他们——” “不,妈妈,现在不用,没关系。” “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问题。”她并没看他,对空唠叨着,“为你做什么都没用,你不会领情的。我永远做不到能让你好好地吃饭。”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说,“这对你不好。” 里尔登笑了,“我喜欢这样。” “那是你告诉你自己的,这是一种神经衰弱,你要知道。一个人沉溺在工作里,是因为他要逃避什么,你应该有点爱好。” “噢,菲尔,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道,马上就懊悔自己语气中透出的烦恼。 菲利普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尽管医生并未从他松弛、瘦长的身体中发现特别的毛病。他三十八岁,但他反复性的疲劳使人们觉得有时他比他哥哥还要老。 “你应该学着有些乐趣,”菲利普说,“否则,你会变得呆滞、狭隘。思维单一,你知道吧。你应该从你个人的巢穴中出来,看看世界,你现在这样子,会错过生活的。” 里尔登强忍着火气,告诉自己这是菲利普的关心,告诉自己不应该感到厌恶:他们都是在努力表达对他的关切——而他但愿他们不要去关心这些。 “我今天很开心,菲尔。”他笑着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 他希望他们有人会问问他,他开始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钢水流动的景象依旧在他的心中燃烧,填满了他的意识,没有地方给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你或许是道过歉了,只是我应该早点知道,而不是等着你的抱歉。”这是母亲的声音,他转过去,她用那种受伤的神情看着她——毫无准备的她显得很有耐心。 “毕坎姆夫人来吃了晚饭。”她责备地说。 “什么?” “毕坎姆夫人,我的朋友,毕坎姆夫人。” “然后呢?” “我和你说过她,说了很多次,但你从来记不住我说的话。毕坎姆夫人急着见你,但她晚饭后就得走,她等不了,毕坎姆夫人是个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诉你我们在教区学校所做的好事,关于金属手工课,关于那些贫民区孩子们正在亲手制作的漂亮的锻铁门把手。” 他全神贯注地考虑后,才平和地说出:“我很抱歉令你失望,妈妈。” “你并不抱歉,你如果努努力是可以来的,但是,你除了为自己,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努力?你对我们中的任何人和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你觉得你付了账单就够了,是不是?钱,你只知道钱。你给我们的只有钱,你付出过一点时间给我们吗?” 如果这表明她想他,他思索着,那么这就意味着感情,如果这意味着感情,那么他就不该感到那是一种沉重和阴郁,这迫使他沉默,免得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厌恶的感觉。 “你不在乎,”她的声音一半是唾弃,一半是乞求,“莉莉安今天有个重要的事需要你来,但我告诉她,等着和你来讨论它是没有用的。” “噢,妈妈,那不重要。”莉莉安说道,“对亨利来说不重要。” 他向她转过去。他站在屋子中间,依旧穿着风衣,似乎陷入到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虚幻之中。 “一点也不重要,”莉莉安快活地说,他听不出她的声音是抱歉还是自诩,“不是生意的事,纯粹是非商业性的。” “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我要搞的聚会。” “一个聚会?” “噢,别看起来那么害怕,不是明天晚上。我知道你实在太忙了,所以这要在三个月以后,而且我想让它成为一件很大、很特别的事。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那天晚上一定在这里,而不是在明尼苏达、科罗拉多,或者加利福尼亚?” 她怪怪地看着他,话说得既轻描淡写,又目的明确,她的笑容过分地渲染着一种天真的气氛,同时又暗示出像是藏着什么王牌。 “三个月后?”他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没法预料会有什么紧急的业务需要我出城。” “哦,我知道!但是我难道不能早早地和你预约,就像那些铁路总裁,汽车生产商,或者垃圾——我是说,废品——经销商那样?他们说你从不错过一次约会。当然,我会让你根据你的方便选择一个日期。”她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在从她低处的前额向上够到他的高度时,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女性的吸引力。她半是随意半是谨慎地问道:“我想的是十二月十号,不过你是不是更愿意九号,或者十一号?” “这对我没有区别。” 她轻柔地说:“十二月十号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亨利。” 他们全都看着他的脸,假如他们期待的是内疚的神情,那么他们看到的,是一丝感到有趣的微笑。她不可能用这个做陷阱,他想着,因为他只要拒绝接受任何对他健忘的指责,然后把她冷落在那儿,他就可以轻易脱身了,她明白,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对她的感情。他想,她的用意是矜持而间接地试探他的感情,并让他接受自己的方式。社交聚会不是他的庆祝方式,但却是她的方式。对他来讲,这并不代表什么;而对她,这意味着她给他和他们的婚姻最好的礼物。他想,他必须尊重她的意愿,即使他不赞同她的标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乎她的任何礼物。他必须让她获胜,他想道,因为他的怜悯已经是她此时唯一的出路。 他笑了,一个开朗、不带厌恶感的笑容宣布着她的胜利,“好吧,莉莉安,”他平静地说,“我保证十二月十日的晚上在这里。” “谢谢你,亲爱的。”她的笑里有一种封闭的、神秘的色彩,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瞬间有了一种印象,他的态度令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 如果她相信他,他想,如果她对他的感情还在,那么他就要配得上她的信任。他不得不说了,话是聚焦在一个人思想上的透镜,然而——他今晚只能说一件事。“我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莉莉安,但今天在工厂,我们炼出了第一炉里尔登合金。” 片刻的寂静后,菲利普说道:“哦,那不错啊。” 其他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把手伸进了衣袋,一触到手镯,它的真实感将其他的一切一扫而光,他又有了当时看到钢水在他面前倾泻出来的感觉。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莉莉安。” 他不知道,当他把那个金属链条掉在她膝盖上的时候,他站得笔直,手臂的姿势同远征归来的十字军把战利品献给他的爱人一样。 莉莉安·里尔登拾起了它,把它套在两个并排的手指上,对着灯光举起来。链接的部分笨重而粗糙,金属闪烁着一种蓝绿色的奇特光泽。 “这是什么?”她问道。 “从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钢里生产的第一个物品。” “你的意思是,”她说,“它和一根铁轨有着完全相同的价值?” 他看着她,茫然了。 她叮当地敲着手镯,让它在灯下泛着光芒。“亨利,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创意呀!我会轰动纽约的,我戴的首饰,是和那些桥的大梁、卡车的发动机、厨房的炉子、打字机用同样的东西做成的,还有——那天你说什么来着,亲爱的——汤锅?”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了!”菲利普说。 莉莉安大笑着,“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亲爱的,我很欣赏它。它不是礼物,是那种意图,我明白。”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意图明明就是自私,”里尔登的母亲说道,“别人如果要给妻子礼物的话,会送一个钻石的手镯,因为他会想到那是她的快乐,而不是他的。但亨利这么想,只是因为他做出了一种新的铁皮,为什么,它对所有人一定比钻石更重要,就因为那是他做的。他从五岁开始就是这样——一个最自负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长大会成为这个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 “不,这很可爱,”莉莉安说道,“很迷人。”她把手镯放在桌上,站起来,双手扶着里尔登的肩膀,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说,“谢谢你,亲爱的。” 他没有动,没有朝她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脱下外套,远离其他人坐在了壁炉旁。他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隐隐地听到莉莉安在争论着什么,替他同母亲辩护着。 “我比你更了解他,”母亲在说,“汉克·里尔登对人、动物或草都没有兴趣,除非这与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种联系,那才是他关心的。我尽了最大努力教他谦逊,我尝试了一辈子,还是没成功。” 他曾经让母亲不受任何限制地选择她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地点,他一直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坚持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对她并非全无意义,如果确实如此,那它就是联结他们的纽带,他唯一能够承认的纽带。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儿子家中的一块地方,他不会拒绝的。 “不可能让亨利做一个圣人,妈妈,”菲利普说,“他本来就不会的。” “噢,可是,菲利普,你错了!”莉莉安说,“你是大错特错了!亨利具备成为圣人的一切条件,这才是麻烦。” 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里尔登想着——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什么,是他们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坚持一种主张——这主张还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发现这种方式比任何一种仇恨都更难以忍受。他鄙视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视不劳而获。他们声称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爱他,却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爱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应——假如这反应是他们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些抱怨?总是对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责?总是那种无休止的猜忌,似乎他们一直等着被伤害?他从不想伤害他们,但却一直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防备和责难,看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伤着他们,这已经不是他说什么和做什么的问题,几乎……几乎仅仅是他的存在就会伤害到他们。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诫着自己,同时带着他那残酷无情的正义感去痛苦地面对这个谜团。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谴责他们,然而,他无法理解。 他喜欢他们吗?他觉得不。他曾经想要去喜欢他们,但那不一样。他过去曾指望去发现潜伏在人类身上的某种无需言明的品质,并因此来喜欢他们。现在,除了毫无怜悯的漠然,他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失去的遗憾都没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会怀念那种想要去感受的感觉?他觉得不会了。他曾经怀念过吗?他认为是的,但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如今已经再也不会了。 他的疲劳感正在加重,他意识到那其实是厌倦。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礼貌来掩饰住——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抵抗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两根柔软、湿润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罗·拉尔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和他靠近,单独聊起来。 “汉克,我不管业界怎么评论,里尔登合金是个了不起的产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够点石成金一样,它会赚大钱的。” “是啊,”里尔登回答,“它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烦。” “什么麻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烦?” 拉尔金坐在那儿,弓着肩膀,用温和、请求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矮胖的身体看上去总是缺少保护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个壳,被轻轻一碰就可以缩进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无助的恳求的笑容就是这个壳。像是一个听任莫测的宇宙摆布的小男孩那样,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岁。 “你的公关做得不太好,汉克,”他说,“给新闻界的印象总是很差。” “那又怎么样?” “人家不喜欢你,汉克。” “我从客户那里没听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雇一个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众推出。” “为什么?我卖的是钢铁。” “但你不能让舆论都反对你,舆论的意见,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认为舆论是在反对我,而且,无论它是怎样,我觉得什么都说明不了。” “报纸是反对你的。” “它们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没有。” “我可不喜欢,汉克,很不好。” “什么?” “它们写的关于你的东西。” “它们写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带刺,你冷酷无情,你在工厂管理上独断专行,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产钢铁和赚钱。”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但是你不应该那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应该怎么说?”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厂——” “那些是我的工厂,对不对?” “是的,不过——不过你不应该总是在这一点上大声地提醒人们……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他们认为你的态度是反社会的。”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认为。” 保罗·拉尔金叹了口气。 “怎么了,保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也说不准现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尔登不禁轻声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在替我担心吧,是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汉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罗·拉尔金一直不走运,他干什么都不顺,既谈不上失败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个生意人,但无论在哪一个行当都做不长久。眼下,他正苦撑着一个制造采矿设备的小厂。 怀着敬畏,他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里尔登。他会来讨主意,有时来借贷款,但也不是经常。贷款的数额都不算大,虽然不是一直准时,但总是能还清。在这种关系中,他如同一个贫血的人,仅仅是看到热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补充。 看到拉尔金的挣扎,里尔登又体会到了当他观察到一只压在火柴棍下挣扎的蚂蚁时的感觉。对他是这样的困难,里尔登心里想,对我却是如此的轻松。因此,他尽量随时地给出建议、关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兴趣。 “我是你的朋友,汉克。” 里尔登探询地望着他。 拉尔金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心里踌躇不决。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个在华盛顿的人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觉得。” “你要很肯定才对,这很重要。”他抬头看着里尔登,用一种强调的固执口气重复着,仿佛正在完成一个痛苦的道德使命,“汉克,这非常重要。” “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这就是我来这里要跟你说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尔金思忖了一下,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了,便说道:“没有。” 里尔登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知道需要有人在立法机构里维护他,所有的企业家都会雇佣这样的人。但他从来没在这方面花过太大的精力,他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这件事的必要性。一种无法解释的厌恶,一部分是因为太严肃,一部分是因为太令人厌倦,每每让他对这个问题思考不下去。 “问题在于,保罗,”他一边极力地去想,一边说,“要从太多的人里挑选出做这件事的人。” 拉尔金移开了视线,说:“这就是生活。” “如果我知道才见鬼了,你能告诉我吗?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拉尔金伤感地耸了耸肩膀,“问这些没用的问题干什么?海洋有多深?天空有多高?谁是约翰·高尔特?” 里尔登一下子坐直了,“不,”他朗声说道,“不,没必要有这种感觉。” 他站了起来,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反抗力量的迸发,他在走回家时的那些对生存的看法,现在似乎正在被莫名地威胁,需要他夺回来,并敢于再次坚持。 他的精力渐渐恢复,走过房间,他看着他的家人,他们是一群困惑的、不快乐的孩子——他想——他们全都是,包括他的母亲,而他却傻到去憎恶他们,他们是无助的,并非怀有恶意。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去理解他们,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予,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分享他快乐而无穷的力量。 他从房间的另一端扫视着他们。母亲和菲利普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他们并不是热切,他们是紧张。菲利普坐在一张矮椅上,挺着肚子,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肩胛骨上面,好像这个难受的姿势是故意为了要惩罚那些观众。 “怎么了,菲尔?”里尔登走近他,问道,“你看起来累得不行了。” “我今天干得很累。”菲利普闷闷不乐。 “可不是就你一个人工作辛苦,”母亲说,“别人也有他们的问题——尽管不是像你的那些上亿元的、天南地北的问题。” “当然,那很好啊,我总觉得菲尔应该找到些他自己的兴趣。” “好?你是说你愿意看到你弟弟的健康垮掉?那会让你开心,是不是?我一直觉得是这样的。” “怎么会,不,妈妈,我很愿意帮忙。” “你不必非得帮忙,不必对我们任何人有任何感情。” 里尔登从来就不清楚他的弟弟在做些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供菲利普上完了大学,但菲利普一直以来就没有什么抱负。根据里尔登的标准,一个人不去工作挣钱肯定是有问题,但他不会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菲利普。养活他的弟弟是轻而易举的事。让他慢慢来吧,里尔登想过很久,还是别让他为了生计挣扎,而是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事业。 “菲尔,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耐心地问道。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所以才问。” “我从这儿到瑞定,再到威明顿,得四处去跑,见了二十个人。” “你为什么非要去见他们?” “我在想办法为全球发展盟友这个组织筹款。” 里尔登从来就没能弄清楚过菲利普加入了多少种组织,也不了解他们的活动。最近六个月,他听菲利普大略说起过这个组织,似乎是一个致力于关心理学、民间音乐和互助耕作的某种自由演讲团体。里尔登从来就很蔑视这类团体,也就更不会打听它们的详情了。 他仍然沉默着,菲利普主动地补充道:“有个非常重要的计划,我们需要一万块钱,但筹钱是个苦差事。人们心目里的社会良知一点都没了。每当我想起今天看到的那种鼓鼓的钱袋——为什么?他们可以一心血来潮就花掉比那还多的钱,我却没办法从他们那里每人挤出一百块来,我就这点请求。他们没有道德责任感,没有……你笑什么?”他突然问。里尔登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正咧着嘴笑。 简直像小孩吵嘴一样,里尔登心想,幼稚得毫无希望:暗示和羞辱一起都来了。只要把羞辱还回去,就可以把菲利普轻易地打趴下,他想——正因为这羞辱真实,所以才致命——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肯定的,这可怜的笨蛋明白他是在我面前彻底服软了,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我没必要那样做,不那样做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才不会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活在一种怎样的不幸之中,把自己折腾得这样惨? 紧接着,里尔登忽然想到,他可以把菲利普无休止的不幸打破一次,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心灰意冷时的喜出望外。他心里想:他想要的其实又关我什么事呢?那是他的,就好像里尔登合金是我的一样——这对我的意义,恐怕和他的愿望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一样重要——还是让他高兴一次吧,也许能让他领悟出点什么——我不是说过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吗?——我今晚是在庆祝,那就让他也分享一下——这对他意味着很多,对我却是不值一提。 “菲利普,”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办公室的伊芙小姐打个电话,她会给你一张一万块的支票。” 菲利普茫然地瞪着他,那眼神既不是震惊,也不是兴奋,只是像玻璃球一样空空地瞪着。 “噢,”菲利普应了一声,紧接着说,“我们非常感谢。”嗓音里没有感情,甚至连最简单的贪婪也没有。 里尔登无法理解他自己的感觉:似乎一个沉重而空荡荡的东西在身体里轰然倒下,他能同时感到那股重量和空虚。他明白,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如此黯淡和丑陋。 “亨利,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干巴巴地说着,“我很吃惊。我没指望从你这儿拿到这笔钱。” “你还不明白吗,菲尔?”莉莉安说,声音异常地清脆和欢快,“亨利今天炼出了他的合金。”她转向里尔登,“亲爱的,要不要宣布今天为全国的假日呀?” “你是个好人,亨利,”母亲说道,又接着说,“但不总是这样。”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菲利普,似乎在等待着。 菲利普瞧着别的地方,然后抬眼搭住了里尔登的眼神,好像是接通了他自己的审视。 “你并不是真的在乎帮助那些穷人,对不对?”菲利普问道——而里尔登听着,简直无法相信他竟然是以责难的语气。 “对,菲尔,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高兴。” “但这钱不是为了我,我不是出于个人目的筹集这笔钱。我在这件事当中没有任何私利。”他语调冰冷,透出那种自我感觉到的高尚。 里尔登扭开头去,突然觉得恶心:不是因为这些言语太虚伪了,而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菲利普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亨利,”菲利普紧接着说,“我想请你告诉伊芙小姐给我现金,你介意吗?”里尔登困惑地转过身来。“是这样,全球发展盟友是个非常进步的团体,一直认为你在全国代表了最黑暗的社会退步力量。所以,你知道,你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捐助者名单上面,会让我们很难堪,因为会有人指责我们是被汉克·里尔登收买了。” 他想抽菲利普的耳光,但一股几乎难以忍耐的厌恶令他闭上了眼睛。 “好吧,”他静静地说,“你会拿到现金的。” 他走开了,站到房间最远的那扇窗前,眺望远方工厂的光亮。 他听到拉尔金在身后的叫声,“该死的,汉克,你不该给他!” 然后是莉莉安冷冷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是你错了,保罗,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不扔救济给我们,他的虚荣心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弱者可以统治,他的力量从哪里来?如果不让我们靠着他,他该拿自己怎么办?这绝对没什么错,我不是在批评他,这只是人类本性的规律。” 她拾起金属手镯,把它举起来,让它在灯下闪闪生辉。 “一条锁链,”她说道,“很恰当,对吗?是一条他用来捆绑我们所有人的锁链。” 3 天上地下 屋顶像酒窖一般的沉重和低矮,压得人们走过房间时不得不停下来,肩膀上似乎扛着拱起的房顶。深红色的皮座包厢环绕在房间周围,深深地凹嵌在被岁月和潮气侵蚀的石头墙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细碎的蓝光从砖石的凹陷处射出,死寂的蓝光与黑暗很是搭配。经过向下延伸的狭窄台阶才能走进这里,像是深深地进入到地下。这是纽约最贵的一家酒吧,建在一座摩天大厦的顶层。 一张桌旁围坐着四个人。在高达六十层的城市上空,他们并没有像是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那样高谈阔论,压低的嗓音反而像是在地窖里面。 “情况和局势,吉姆,”沃伦·伯伊勒说道,“情况和局势绝对超出了人们的控制。我们对钢轨的生产做好了计划,但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谁也防止不了。只要你能给我们机会的话,吉姆。” “不统一,”詹姆斯·塔格特慢吞吞地说,“看来是产生社会问题的根本原因。在某些方面,我妹妹对我们的股东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这种具有破坏性的策略不可能总是被击破。” “你刚才说的,吉姆,不统一,这才是麻烦。我绝对认为,在这个复杂的工业社会中,没有什么企业逃得过其他企业出现的问题,并且还能成功。” 塔格特呷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说:“真该把这个调酒的给炒了。” “比如,拿联合钢铁来说,我们有全国最现代化的工厂和最好的组织结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毫无问题的,因为去年我们获得了《环球》杂志颁发的工业效率奖。因此我们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谁也不能责备我们。但是,如果铁矿石的状况是全国性的问题,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弄不到铁矿石,吉姆。” 塔格特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把两只胳膊摊放在桌子上。桌子本来就很小,他这样一来,就使得另外三个人更不舒服了,但他们似乎都不反对他享有的这种特权。 “谁也搞不到铁矿石了,”伯伊勒说道,“铁矿的自然枯竭,你知道,还有设备老化,材料短缺,运输的困难和其他不可避免的情况。” “铁矿业的濒临灭亡也扼杀了采矿设备行业。”保罗·拉尔金插了一句。 “企业之间显然是互相依存的,”伯伊勒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分担其他人的困难。” “我认为这是对的。”韦斯利·莫奇附和着,但是根本没人理他。 “我的目的,”沃伦·伯伊勒接着说,“是保护自由经济。普遍的意见是,自由经济现在正在被审判,如果不能证明它的社会价值,并且承担它的社会责任,人们就不会容忍它的存在。如果它无法发展成一种公众的精神,它就死定了。” 五年前,沃伦·伯伊勒还是无名之辈,之后就成为全国各种新闻杂志的封面人物。他靠自己的十万块钱和政府的两亿贷款起家,吞并了许多小企业后,成了现在的庞然大物。他喜欢说的话就是,这证明了个人能力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机会获得成功的。 “唯一可以为私人财富辩护的,”沃伦·伯伊勒说,“就是公共服务。” “我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韦斯利·莫奇又附和了一句。 沃伦·伯伊勒一口吞下他的酒,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的身材魁梧,有着壮年男性的气度,周身上下给人暴躁不安的感觉,除了他那双细长的小黑眼睛。 “吉姆,里尔登合金像是个耸人听闻的骗局。” “哼哼。”塔格特哼了一声。 “我听说没有一个专家对此有赞同的结论。”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好几代人都一直在改良钢轨,并增加钢轨的重量。里尔登合金轨道果真比最廉价等级的钢轨还要轻吗?” “不错,”塔格特点头说,“是更轻。” “但这太荒唐了,吉姆,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行的。要用在你重负荷、高速度的主干道上?” “是啊。” “你这可是惹祸上身。” “是我妹妹。” 塔格特让酒杯的吸管在两个手指头间缓缓地转动着。大家一阵沉默。 “国家金属工业理事会,”沃伦·伯伊勒说道,“通过了一个决议,任命一个委员会调查里尔登合金的问题,因为它的应用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公害。” “我看,这很英明。”韦斯利·莫奇说。 “在所有人都同意,”塔格特的声音突然尖得刺耳,“在大家都意见一致的时候,一个人怎么竟敢坚持异议?凭什么?我就想知道——凭什么?” 伯伊勒把目光投向塔格特的脸,但房间昏暗的光线令他无法看清,只瞧见黯淡发紫的一块。 “当我们在极度短缺时,想到自然资源的时候,”伯伊勒缓和了声音,说道,“在我们想到那些关键性的原材料被浪费在一个毫不负责的私人试验上,当我们想到铁矿……” 他有意停住,又瞟了塔格特一眼。但是,塔格特似乎知道伯伊勒在等着什么,并且,似乎发现了保持沉默的好处。 “吉姆,公众和自然资源有着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比如铁矿石。对一个反社会的个人的不负责任和自私的浪费,他们不会听之任之。不管怎么说,一切私人财富都只是为了社会的整体利益而采取的托管方式罢了。” 塔格特看了伯伊勒一眼,笑了,显然是在表明他要说的话就是伯伊勒刚才所说问题的答案。“这儿的酒简直是刷池子水,我想,这大概就是想清静要付的代价吧。但我的确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们是和专家在打交道。因为我是掏钱的,我希望自己的钱花得值,能让我高兴。” 伯伊勒没做声,脸色阴沉了下来,“听着,吉姆……”他重重地说道。 塔格特笑着,“什么?我在听呢。” “吉姆,我肯定你会同意垄断是最有破坏性的。” “是的,”塔格特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没有约束的竞争也会带来灾难。” “没错,的确是这样。根据我的看法,正确的道路总是在中间,所以我想,社会的职责就是要剪除极端,对不对?” “是的,”塔格特说,“是这样。” “想一想铁矿石行业的景象。全国的产量看来正在可怕地下跌,威胁着整个钢铁行业的生存,钢厂到处都在倒闭。只有一家采矿公司有运气不受大气候的影响,产量充足,总能按计划完成。但谁从中获益呢?只有它的主人。你会把这叫做公平吗?” “不,”塔格特说,“这不公平。” “我们大多都不拥有铁矿,怎么竞争得过一个占着一方上帝的资源的人呢?那么,他总能提供钢材,而我们却只能挣扎和等待,并且丢掉客户,关门倒闭,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让一个人毁掉整个行业,这符合公众利益吗?” “不,”塔格特说,“不符合。” “在我看来,国家政策的目的应该是在每个人合理的铁矿份额内,给每人都有一个机会,着眼于保护这个行业的整体。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我也这么想。” 伯伊勒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想华盛顿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渐进的社会政策。” 塔格特缓缓地说道:“有,不多,也不好接近,但还是有。我或许会和他们谈谈。” 伯伊勒拿起酒,一饮而尽,好像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 “说到渐进政策,沃伦,”塔格特说,“或许你该问问自己,在许多铁路倒闭、大片地区没有铁路运输的交通短缺时代,容忍重复建设的浪费,在具备历史优先条件并且铁路网已经建起来的公司的所在地区,还容忍破坏性的狗咬狗竞争——这是否符合公众的利益?” “嗯,对,”伯伊勒高兴地说,“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会和几个在国家铁路联盟的朋友讨论讨论。” “友谊,”塔格特用一种闲散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比金子更珍贵。”突然,他转向了拉尔金,“保罗,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对,”拉尔金错愕地说,“当然。” “我就指望你了。” “啊?” “我在指望着你的许多交情呀。” 他们似乎都清楚拉尔金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肩膀好像朝桌子沉了下去,“假如大家都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就不会有人非得受到伤害了。”他突然以极不协调的绝望语气喊道。见塔格特正注视着他,便用请求的口气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去伤害任何人。” “这是一种反社会的态度,”塔格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害怕牺牲一些人的人,不配谈论什么共同的目标。” “但我尊重历史,”拉尔金急忙说,“我看得到历史的需要。” “很好。”塔格特说。 “不能指望我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潮流,对不对?”拉尔金似乎是在乞求,但这乞求却不是向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我能吗?” “你不能,拉尔金先生,”韦斯利·莫奇说道,“你和我不会受到责备,假如我们——” 拉尔金猛地将头扭开,简直就是不寒而栗,他没办法去看韦斯利·莫奇。 “你在墨西哥玩得好吗,沃伦?”塔格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放松地问。他们似乎都明白了,他们会谈的目的已经达到,每个人想来搞清楚的事,也都搞清楚了。 “是个奇妙的地方,墨西哥,”伯伊勒快活地答道,“非常刺激,很受启发。不过,他们的食品配给很糟糕,我病了,但他们正拼命地干,使他们的国家能稳定下来。” “那儿的情形怎么样?” “好极了,在我看来是好极了。不过,就在现在,他们……但他们瞄准的是未来。墨西哥有伟大的未来,几年就会超过我们的。” “你去圣塞巴斯帝安矿了么?” 桌前的四个人全都坐直了身子,他们全都对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股票投了大量的资本。 伯伊勒没立刻回答,因此当他的声音突然冲出来时,显得非常突然和做作:“噢,当然了,那是我最想看的地方。”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好极了。那儿的山里的铜储量,一定是地球上最大的。” “他们看起来很忙碌么?” “我还从没见过那么繁忙的地方。” “他们忙些什么?” “呃,你知道,我和他们当地说西班牙语的那个管事的在一起,他说的话,我一半都听不明白,但他们肯定是很忙。” “有任何的……什么麻烦吗?” “麻烦?圣塞巴斯帝安那儿可没有,这是私人财产,只不过最后一段是在墨西哥境内,可那也没什么区别。” “沃伦,”塔格特小心地问道,“那些关于他们打算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国有化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诽谤,”伯伊勒气愤了,“纯粹恶毒的诽谤。我绝对确信,我同他们的文化部长吃过晚餐,和其他那些人一起吃过午餐。” “应该有法律来对付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塔格特愠怒地说,“咱们再喝一杯。” 他冲着侍者急急地挥了挥手。屋子里一个阴暗的角落有一个小吧台,一个枯瘦的侍者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地打发着漫长的时间。听到招呼,他带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磨蹭过来。他的工作就是伺候这里的客人放松和高兴,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庸医,受刑般地对付着某种孽病。 四个人在无言中静坐着,一直到侍者送来他们的酒水。他摆放在桌上的酒杯,在昏暗中闪烁着点点蓝色的微光,像是四簇煤气放射出的微弱的火苗。塔格特伸手拿过他的酒杯,忽然笑了起来。 “让我们为了由于历史的需要所做出的牺牲,喝了这杯。”他边说边看着拉尔金。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果光线明亮,那就会是两个人目光对视的较量,但在这里,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窝。接着,拉尔金拿起了他的酒杯。 “伙计们,这可是我的聚会。”塔格特在众人喝酒时说道。 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这时伯伊勒若无其事地说道:“嗨,吉姆,我是想问问你,你那个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火车运输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儿怎么了?” “呃,我不清楚,不过一天只开一趟客车是——” “一趟车?” “——在我看来,是没什么用的。而且,那是什么火车啊!你肯定是从你祖爷爷那儿继承的那些车厢吧,而且看来他已经用得够狠的了。你究竟从哪儿找到的那个烧木柴的火车头?” “烧木头的?” “是啊,烧木头的。我只在相片里见到过。你从哪个博物馆里弄来的?别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就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门道吧。” “是,我当然知道,”塔格特忙说,“那只是……只是你碰巧选在我们机车出问题的那个星期——我们已经订了新的发动机,但稍微晚了几天——你也知道我们和火车机车生产商之间的问题——但只是暂时的。” “当然,”伯伊勒说,“既然延误就没办法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坐过的最难受的火车,几乎把我的五脏都颠出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注意到塔格特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当他突然连抱歉也不说一声就站了起来,他们也像接到命令般地起身。 拉尔金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喃喃地说道:“很荣幸,吉姆,很荣幸,大项目就是朋友之间喝酒的时候诞生的。” “社会改革是缓慢的,”塔格特冷冷地说,“需要忍耐和小心。”他头一次转向了韦斯利·莫奇,“莫奇,我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不多话。” 韦斯利·莫奇是里尔登安排在华盛顿的人。 塔格特和伯伊勒下楼到大街上时,天空中还有一丝落日的余晖,他们并不觉得吃惊——封闭的酒吧让人觉得已经是午夜。夜幕勾勒出一座摩天大厦的轮廓,笔直而锋利,像一把扬起的剑。在它的远处,悬挂着那个日历。 塔格特急匆匆地翻着大衣领,系上扣子挡住街上的寒风。他今晚本来并没打算回办公室,但现在不得不回去。他要去见他的妹妹。 “……一个艰巨的任务在我们面前,吉姆,”伯伊勒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这么危险和复杂,这么多的风险……” “这全要靠,”詹姆斯·塔格特缓缓地答道,“认识能实现它的那些人……必须清楚这一点——能实现它的人。” 达格妮九岁的时候就下了决心,将来有一天她要管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当她站在钢轨之间,看到笔直伸向远方、汇成一点的轨道线,她向自己说出了这个决心。钢轨横穿树林的样子,使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它不属于那些古树,不属于从树上俯探灌木丛和野花以及孤寂的细叶的那些绿色树枝——但它却在那里。两行钢轨在太阳下是如此的灿烂,它们之间的黑色枕木仿佛是她要爬的木梯。 那并不是突然的决定,她很早就知道,那决定只是对她说过的话加上了最后的封印。她和艾迪·威勒斯在童年的意识初萌时,就像遵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诺言,把自己交付给了铁路。 她对于自己身边的世界,对于其他的孩子和大人,都感到极度的乏味。她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群无聊的人中间是一个遗憾的意外,需要忍耐一阵子。她窥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并且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个世界创造出了火车、大桥、电话线,以及晚上眨着眼睛的信号灯。她就想,她要等着长大,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从没有试图去解释自己喜欢铁路的原因。无论别人怎么想,她知道她的这种情结是他们所没有、也无法回答的。在学校,她对自己唯一喜欢的数学课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她体会到解难题的兴奋、接受挑战并轻松干掉它的得意,以及迎接下一个更难的考试时跃跃欲试的心情。同时,对于这门简洁、严谨、闪耀着理智光芒的科学对手,她的敬意也与日俱增。她一下子就对研究数学有了如此这般的感觉:“人们对它的研究实在太伟大了”,“我的数学这么好真是太棒了”。那是一种敬仰和个人的能力一起带给她的愉悦。她对于铁路的感觉如此相同:尊崇创造出这一切的技能和那种巧妙、智慧的天赋,她带着神秘而崇拜的笑容,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知道如何去做得更好。她常常泡在铁道和道房附近,就像一个谦逊的学生,只是那谦逊里有一股未来的骄傲,一股可以努力获得的骄傲。 “你实在太狂妄了”,是她童年时经常听到的两句评语之一,尽管她从没直说出她的能力。另一句话是:“你是自私的”。她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她看着那些大人们,奇怪他们怎么就能觉得她会为如此模糊的指责而感到愧疚。 她告诉艾迪·威勒斯自己要去管铁路的时候,是十二岁。她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到女人是不该去管理铁路的,而且还会遭到人们的反对。见鬼去吧,她想——并从此不再为这种念头纠结了。 十六岁时,她开始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她的父亲答应了她:他是觉得既好笑又有点好奇。一开始,她在一个乡间小站做夜班管理员,因为白天要在大学学习工程专业,她头几年只能晚上去上班。 与此同时,詹姆斯·塔格特开始了他的铁路生涯,他当时二十一岁,开始在公关部门工作。 很快,达格妮便从塔格特泛陆运输管理人员中一帆风顺地脱颖而出。她承担那些负有职责的工作是因为没有人去承担。她周围有很少的一些天资聪颖的同事,但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她的上司有权力,但却好像害怕使用,他们的时间都是花在了躲避做决定上面。因此,她告诉人们应该去干什么,人们就照办了。她在升迁到每一个职位之前,都已经做了很久那个职责范围的工作。仿佛走在一个空空的屋里,既没人阻拦她,也没人赞同她的前行。 她父亲对她似乎很吃惊,并感到自豪,却不讲什么,在办公室看到她时,眼里有一种伤感。她二十九岁时,父亲去世了。“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古怪:和敬意在一起的,是怜悯。 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控股权留给了詹姆斯·塔格特。他在三十四岁时,当上了这家铁路的总裁。达格妮想到了董事会要选他出来,但却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急不可耐。他们讲到了传统,总裁向来是塔格特家的长子。他们选举出塔格特是因为害怕,正像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从梯子下面走过。他们讲到了他“能够使铁路受欢迎”的才能,他的“良好的媒体关系”,以及他在“华盛顿方面的能力”,他似乎格外擅长于赢得国会的支持。 达格妮对“华盛顿方面的能力”及这种能力的意义一窍不通。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有必要,她也就置之不理,想着的确是有很多类似清理下水道那样令人不快、但又需要人去做的工作,而吉姆看来喜欢做这个。 她从不渴望总裁的位子,业务部门才是她唯一关心的。她到铁路上的时候,那些讨厌吉姆的老铁路工们就说,“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用她父亲望着她时的样子来看着她,她的脑海中便总有一个信念:吉姆还没有聪明到能对铁路造成多大的损害,无论他造成什么损害,她总能够把它纠正过来。 十六岁时,她坐在管理员的桌前,看着塔格特的列车灯火通明地驶过,她曾经想,她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那个世界。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明白她还没有。她发现面前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那不是一个令她挑战时感到荣耀的超级高手,而是一种愚蠢——一团灰溜溜的棉花,看上去柔若无形,对一切都不妨碍,但却成为她的障碍。她赤手空拳地站在这个谜的面前,找不到答案。 只是在头几年,当人类的那种纯净、刚硬、闪亮的能力在她面前惊鸿一现时,她会暗自惊呼。她对寻找一个有着高于自己的心性的朋友或敌人有着一种痛苦的渴望。她有工作要做,没时间感受痛苦,只是偶尔才会。 詹姆斯·塔格特在铁路进行的第一步措施是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很多人为此负有责任,但对达格妮来说,只有一个名字贯穿了整个的冒险,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它都把其他的名字遮盖掉。它始终出现在五年的挣扎里,出现在浪费的数英里轨道之中,出现在记录着塔格特泛陆运输亏损的一页页数字里,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红色的血滴——正如同它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证券交易所的记录带里——出现在闪着红色火光的熔铜炉烟囱上——出现在丑闻的头条消息中——出现在记录了百年贵族的羊皮纸文件里——出现在遍及三个大陆的女人闺房内鲜花的卡片上。 那个名字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成为著名的铜业大王。如今,他三十六岁,是地球上最富有、也是最令人吃惊和放荡的花花公子。他是阿根廷一个显贵家族的后代,拥有肉牛农场、咖啡种植园,以及智利的大部分铜矿。他几乎拥有了半个南美洲,分布在美国的各种矿业只是他财产中的九牛一毛。 当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突然买下墨西哥大片荒芜的山地时,他发现了富铜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卖掉了他的风险股份。那些股份简直是被人求着卖了出去,他仅仅是从申请的买主中选出他想照顾的那些人。他有非凡的理财本事,没人能从与他的交易中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他愿意,他做的每一笔生意和走的每一步都会继续增加他已经无比庞大的财富。那些谴责他最凶的人,也正是利用了他的才能所带来的机会的头一批人,并想继续瓜分他新的财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亲自命名了圣塞巴斯帝安矿,詹姆斯·塔格特、沃伦·伯伊勒,还有他们的那些朋友,是持有该项目最多股份的那一部分人。 达格妮从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詹姆斯·塔格特从得克萨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到荒芜的圣塞巴斯帝安。看来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就像一块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的结果完全依赖偶然。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几个高层主管反对这个项目:公司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重建里约诺特铁路线,不可能两头兼顾。然而,詹姆斯·塔格特是铁路新的总裁,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获得了胜利。 墨西哥非常渴望合作,这个不承认地产权的国家签署了合同,保证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两百年的铁路所有权。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矿产也得到了同样的承诺。 达格妮坚决反对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她尽力去说服所有的人,但她只是一个营运管理部门的助理,还太年轻,没有任何权威,她的话也就没人去听。 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搞清支持这条铁路的那些人的动机。在一次董事会上,她作为一个少数派,像观众一样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回避气氛,笼罩着每一个讲话和每一次争论,仿佛除了她,其他人对他们决定的真正原因早已不言自明。 他们谈论着有关未来和墨西哥贸易的重要性,有关一条繁忙的货运线路,有关独家运输采之不竭的铜矿产品带来的丰厚收入。他们引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的业绩来证明这一点,不提任何有关圣塞巴斯帝安矿的矿物的实际资料。这方面的事实材料很少,德安孔尼亚发布的信息十分不具体,不过,他们好像并不需要什么事实。 他们长篇大论地讲着墨西哥人的贫困,以及对铁路的迫切需要。“他们从来没有过机会,”“帮助贫穷国家来发展是我们的责任,一个国家,在我看来,是它的邻国的帮手。” 她坐在那儿听着,想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得不放弃的许多铁路支线,多年来,宏伟的铁路的收入一直在下降。她想到了被整个系统有意忽略的那些迫切需要的维修。他们对于维修问题的政策根本就不是政策,而是像他们用橡皮玩弄的一场游戏,可以抻长一点,然后再抻长一点。 “墨西哥人,在我看来,是一个被原始经济所压迫的勤劳的民族,如果没人帮助,他们怎么能够实现工业化?”“考虑投资的时候,我的意见是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而不只是单纯的物质因素。” 她想到因为连接杆出现裂缝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线旁停置的机车,想到成吨的石土冲破坍塌的护墙,堵住了轨道,导致里约诺特铁路线的所有交通瘫痪了五天。 “既然一个人必须要把兄弟的利益摆在自己的利益之前,在我看来,一个国家也必须要先考虑它的邻国的利益。” 她想到了一个人们开始关注的叫做艾利斯·威特的新面孔,辽阔的科罗拉多正濒临死亡,他的行动成为头一滴水,引出了即将喷发的产品洪流。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在被导向一条最终崩溃的道路,而现在,正是需要它使出全部能量的时候。 “物质的欲望并不是全部,还是要考虑非物质的想法,”“一想到我们有一个巨大的铁路网,而墨西哥人民只有一两条短缺的铁路线,我就会羞愧地忏悔。”“自给自足的古老经济理论早就过时了,一个国家想在到处是饥饿的世界上繁荣,是不可能的。”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在还没有她的时候,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刚刚建立,需要能用的每一根轨道、每一根路钉和每一块美金——而可用的却是那么的少。 他们在那次会议上的谈话,还提到了墨西哥政府能够控制一切的效率性。他们说,墨西哥会有一个伟大的将来,在几年后能够成为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墨西哥有纪律性。”人们在会上总是以羡慕的语气说。 詹姆斯·塔格特用说一半、留一半的话和模糊的暗示让大家明白,他从来不提姓名的那些华盛顿的朋友们希望看到在墨西哥修筑一条铁路,这样的铁路会对国际外交事务起到极大的帮助,而世界公众的良好反应将使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得到远比它的投资更多的回报。 他们表决通过,投资三千万美元修建圣塞巴斯帝安铁路。 当达格妮离开董事会议室,走在空气清冷的街上,她听到两个字清楚而不间断地在她麻木和空虚的心里重复着:离开……离开……离开。 她听着,吓呆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她感到恐怖,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而是这念头从何而来。她生气地摇着她的脑袋,告诉自己,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 两位高级主管辞了职。主管业务的副总裁也辞了职,他的位置被詹姆斯·塔格特的一个朋友取代了。 钢轨铺到了墨西哥的荒漠上——因为轨道破旧,降低里约诺特铁路线车速的命令也下达了。一个带有大理石柱和镜子的加固混凝土仓库建在一个墨西哥村中没有铺设路面、尘土弥漫的广场上——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由于一条钢轨裂开,一列油罐车冲下护堤,撞进了燃烧的垃圾堆。艾利斯·威特不等法庭决定这场事故是否如詹姆斯·塔格特所说的那样是天灾,就把运油的业务转给了凤凰-杜兰戈,一个毫不起眼、还在拼命努力的小铁路公司,只是,它努力得不错。凤凰-杜兰戈一下子坐上火箭升了天。从那时起,它和威特石油,以及附近山谷里的工厂一起成长起来——它的轨道以每月增加两英里的速度在延伸,一直穿过崎岖不平的墨西哥玉米地。 达格妮三十二岁的时候,告诉詹姆斯·塔格特她想辞职。她在过去的三年里,在没有头衔、功劳和权力的条件下,支撑着业务部门,吉姆的那个朋友已经厌烦了主管业务副总裁的头衔,她再也不愿意把整天、整夜、整小时的时间都浪费在躲避他对她的干扰上。他从不制订任何政策,总是在竭尽可能地阻挠她的主意,最后再把她的主意当做他自己的决定。她给她哥哥下了一份最后通牒——他喘了口气,说:“可是,达格妮,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做业务副总裁?从没听说过!董事会不会考虑的!” “那,我就走人。”她回答道。 她从没想过怎么去打发今后的生活。要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如同截去她的双腿。她觉得只能让它发生,后面就听天由命了。 她一直没明白为什么董事会的成员们一致同意任命她为主管业务的副总裁。 是她,最后把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交给了他们。她接管时,建筑工程已经进行了三年,仅仅铺设了三分之一的轨道,而发生的费用已经超出了批准的总额。她炒了吉姆朋友们的鱿鱼,找到一家承包商,用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工程。 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现在已经运营,既没有增长的贸易通过边境,也没有任何运铜的火车。每隔很久,才有只坐满几节车厢的列车从圣塞巴斯帝安一路晃荡着下山。据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铜矿仍在开发的过程当中。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在此的消耗却从未停止。 现在,她像许多个夜晚一样,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努力思考着用哪条支线,以及多少年的时间,来挽救整个系统。 里约诺特铁路一旦重建,就可以补救其他的损失。在她查看报表上一笔又一笔的亏损时,她不去想在墨西哥冒险的、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痛苦,她想起了一个电话。“汉克,你能帮帮我们吗?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给我们钢轨,同时给我们最长的付款期限?”一个平静、沉着的声音回答着:“当然。” 她想到这,便有了一个支撑点,俯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上时,忽然发觉注意力更容易集中了。至少可以指望一件事,在需要的时候不会泡汤。 詹姆斯·塔格特穿过达格妮办公室前的接待处,半小时前在酒吧伙伴们那里获得的信心依然满满。打开她房门的时候,这信心却消失了,他像一个被拽去受惩罚的小孩,充满了对今后的怨恨,走到她的桌前。 她正低头在看着文件,台灯照着她蓬乱不整的头发,肩头撑起的白衬衣,松垮得显出她瘦削的身体。 “什么事,吉姆?” “你想从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上收回什么?” 她抬起头,“收回?怎么回事?” “我们在那儿运行的是什么样的日程表,是什么样的火车?” 她笑了,那笑声是快活的,并稍稍有些疲倦。“你真该经常读一读送到总裁办公室的那些报告。” “你什么意思?” “在过去的三个月,我们一直是在运行那个日程和那些火车。” “一天一班客车?” “——是在上午。另外每隔一天晚上有一班货车。” “天啊!在这么重要的支线?” “这么重要的支线连那两列车都支付不起了。” “但墨西哥人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真正的服务。” “这我敢肯定。” “他们需要火车!” “来做什么?” “来……帮他们发展当地的工业。如果我们不给他们运输的话,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发展呢?” “我没指望他们发展。” “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见,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开始压缩我们的日程。为什么,仅仅运铜一项业务就足够支付所有的费用了。” “什么时候?”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人要说出伤害力十足的话时那种满意表情,“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管理那些铜矿的时候——你从不怀疑它们会成功的,对不对?”他一边强调着那个名字,一边看着她。 她说:“他或许是你的朋友,但——” “我的朋友?我觉得他是你的。” 她沉着地说:“过去十年不是。” “太糟糕了,对吧?可他还是一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经营者,从没在任何一个冒险当中失手——我是说,生意冒险——况且他也把自己上百万的钱砸到了那些矿里,所以我们能够信任他的判断。”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变成了一个一钱不值的混混?” 他哑然失笑,“就他的人品来说——我一直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但你没听我的意见,你的看法正好相反。噢,天啊,多么截然相反呀!你肯定记得我们为此事的争吵吧?我是不是应该摘出几句你说他的那些话呀?你干的某些事,我只能猜测出来。” “你希望谈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么?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脸显现出失败的恼怒——因为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你绝对清楚我是为什么来的!”他厉声叫道,“我听说了一些关于我们在墨西哥的火车的事,简直难以相信。” “什么事?” “你在那儿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我能找到的最次的。” “你承认这一点?” “我已经在呈交给你的报告中声明了这一点。” “你真的是在用烧木头的火车头吗?” “那是艾迪替我在路易斯安那的一家废弃的火车头仓库里找到的,他连那家铁路公司的名字都没法记住。” “你就用这个来做塔格特的火车?” “是的。” “这是哪门子的好主意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直视着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那里,除了垃圾,尽可能地什么都没留下。我转移了一切可以转移的——转换器,车间工具,甚至打字机和镜子,都从墨西哥转移出去了。” “究竟为什么?” “这样,那些强盗把铁路掠夺为国有的时候,就抢不走太多东西。” 他已经暴跳如雷了,“你这么干是没好下场的!这次你是逃不掉了!居然敢干出这种低级、令人不齿……就因为那些恶毒的谣言,而我们有两百年的合同和……” “吉姆,”她慢慢说道,“我们的整个系统里已经再挤不出哪怕一节车厢、一辆机车或一吨煤了。” “我不会允许的,我绝不允许对一个需要我们帮助的、友好的民族用这种蛮不讲理的做法。物质的贪婪不是一切。再怎么说,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还是有非物质的考虑因素!” 她拽过一个记事本,拿起铅笔,“好吧,吉姆,你想让我在圣塞巴斯帝安铁路上运行多少趟车?” “啊?” “为了弄到柴油机和钢制车皮,你想让我削减哪条线路、哪趟车?” “我不想让你削减任何车次!” “那我从哪里去弄给墨西哥的设备?”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是你的工作。” “我做不到,你必须得决定。” “又来你的那套老把戏了——把责任推给我!” “我是在等你的指示,吉姆。” “我是不会这样上你的当的!” 她把笔一扔,“既然这样,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安排就维持现状。” “你就等着下个月的董事会吧,我会要求,对业务部门越权的允许范围一次性做个了断。你到时候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我会回答的。” 不等詹姆斯·塔格特关门离开,她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做完后,她把文件推到一边,抬头凝视着,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城市已经变成一片没有加固的、流动闪光的玻璃。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疲劳带来的小小的挫败感让她很不舒服,不过今晚,她知道自己的确是累了。 外间的办公室已经灯灭屋空,她的下属们都走了,只有艾迪·威勒斯仍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那个玻璃围成的隔断在大大的房间中看来像是一格灯光。她出去时冲他挥了挥手。 她没有乘电梯到楼下的大厅,而是走塔格特车站的通道。回家的时候,她喜欢穿过这条通道。 她一直觉得通道看上去像是座教堂。望着上方高高的屋顶,她看得见支撑着模糊的圆顶的花岗岩柱子,以及巨大的玻璃上端的黑暗。穹顶带有一种大教堂的庄严宁静,在高处散布开来,保佑着下面匆匆忙忙的人们。 在通道内最醒目的位置,伫立着铁路的创始人内森内尔·塔格特的塑像,但是,旅客们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只有达格妮一直意识到他的存在,从不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在经过通道的时候看一看塑像,是她唯一的祈祷方式。 内森内尔·塔格特是个一文不名的探险者,他来自新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在铁道的初始时期,修筑了横贯大陆的铁路。他的轨道至今还在,而他的筑路奋斗慢慢成为传奇,因为人们要不没办法去理解,要不就认为这不可能。 他是一个从不接受别人阻挡的人。他定下目标,然后便为之努力,做事的方式像他的铁轨一样刚直。他从不求助贷款、债权、补助、土地基金,或来自政府的立法支持。他挨家挨户地从人们的手里筹集钱——从银行家的桃木大门一直敲到孤零零的农户用隔板做成的门板。他从来不谈论公共利益,只是告诉人们,他们会从他的铁路上获得很高的利润,并告诉他们为什么,他的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经过了几代人,塔格特泛陆运输是少有的几家从来没倒闭过的铁路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家股份依然掌握在当初出资人的后代手中的公司。 生前,“内特·塔格特”这个名字并不响亮,反而臭名昭著,在带着厌恶的好奇、而不是尊崇中被一再重复着。假如有人崇拜的话,也是像崇拜成功的强盗一样。尽管如此,他的财富中没有一分钱是巧取豪夺而来,如果说他感到有什么罪过,那就是他为自己挣得了财富,并且念念不忘这是他自己的。 有许多关于他的私下传说。据说,在荒凉的中西部,在他的铁路修到一个州的境内一半的时候,他谋杀了一个企图吊销他执照的州议员,有些议员想靠贱卖塔格特的股票发财。塔格特被起诉谋杀,但他们无法证实这个指控。从此,他和议员们再也没有任何麻烦了。 据说,内特·塔格特曾经多次把命都赌在了铁路上。但有一次,他下的赌注比命还重要。在他的道路施工由于急需资金而不得不停工的时候,他把一个提议给他政府贷款的有名的绅士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扔了下去,然后用他的妻子作抵押,从一个嫉恨他、但又垂涎他妻子的富翁那里得到了贷款。他及时还了贷款,没有赔进他的抵押品。这笔交易得到了他妻子的同意。她是南方一个显赫贵族家的美人儿,但被家族剥夺了继承权,因为在内特·塔格特还是个年轻的穷冒险家的时候,她就与他私奔了。 达格妮有时候对内特·塔格特是自己的祖辈感到遗憾。她对他的情感和那种由不得自己的家庭血缘的感情不一样,她不希望那是一种人们对待自己的教父或祖父的感情。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她就无法去爱,而且讨厌别人这样要求她。但是,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祖辈,她会怀着尊敬和感激,选择内特·塔格特。 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取自一幅画家对他的素描,也是有关他的外貌的唯一记载。他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但人们对他的印象,就是像素描中那样的年轻人。在达格妮小的时候,他的塑像便是她对于高贵的第一个概念。她去教堂或者学校的时候,听到人们说起这个词,她就想自己知道它的含义:她想到了那尊塑像。 那塑像是一个瘦瘦高高、脸庞瘦削的年轻人,昂着头,仿佛他在面对挑战,并对自己能够面对它感到喜悦。在生活中达格妮只想像他那样高昂着头。 今晚,当她走过通道,看到这塑像时,便有了片刻的安憩,仿佛一个令她说不出来的重负得到了减轻,仿佛有一阵微风在轻轻吹拂着她的额头。 在通道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的报摊。报摊的主人,是一个安详而有礼貌的老者,有种学养,二十年来一直站在这里。他曾经开过一家香烟厂,但它后来倒闭了,他便退下来,在这永远都喧嚣不停的陌生人潮之中,守着这个孤独而不起眼的小报摊。他无家无友,只有一个嗜好,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他在收藏世界各地的香烟,知道各种现在生产的,乃至过去曾经有过的品牌。 达格妮喜欢出门前在他的报摊停一下。他就像一条年老的看家犬,尽管衰弱得无力再去保护,也仍然忠诚地守在那里,使主人安心,他就像是塔格特车站的一部分。他喜欢看到她走过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在西服便装和斜帽下默默在人群中匆匆穿过的年轻女人的地位,对此他感到有趣。 今晚,她像平素一样停下来,买一包香烟。“收集得怎么样了?”她问道,“有什么新的收藏吗?” 他摇着头,伤感地笑了笑,“没有,塔格特小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新牌子出来,连老牌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五六种还在卖,过去可是有好几十种。人们不再去做新东西了。” “他们会的,这只是暂时的。” 他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说:“我喜欢香烟,塔格特小姐,我喜欢想象火光被人们拿在手里。火光,一股危险的力量,却温顺地在他们的指缝中间。一个人长时间地坐着,边凝视着烟雾边思考,这常常令我感到奇妙。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会产生什么绝妙的想法。当人思考时,心中会燃起一点火花——应该有燃着的香烟来作为一种表达,这很恰如其分。” “他们会思考吗?”她不禁问道,却马上收住口。这是个困扰着她自己的问题,她不愿意去谈。 老人看来留意了并且明白了她的停顿。不过,他没有去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转移了,说:“我不喜欢人们现在的样子,塔格特小姐。” “怎么?” “我不知道。但我在这里观察了他们二十年,而且看到了变化。他们过去是匆匆忙忙地经过这里,看着好极了。那是一种人们知道要去哪里,并急着赶过去的匆忙。现在,他们赶路是因为他们害怕,是恐惧,而不是目标在驱使着他们。他们不是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在逃避。我也不认为他们知道想要去逃避什么。他们不去看彼此,擦身而过时就急着互相推拉。他们笑得太滥了,可那种笑是难看的:不是快乐,是乞求。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耸了耸肩膀,“哦,嘿,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说辞!” 她被自己声音中的尖厉吓了一跳,便抱歉地说道:“我不喜欢这句空洞的口头语,这是什么意思,从哪儿来的?” “没人知道。”他缓缓说道。 “为什么人们总是说这个?好像没人能解释它表示什么,却都在说,好像他们知道其中的意思似的。” “这为什么会让你不安呢?”他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说这句话时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也不喜欢,塔格特小姐。” 艾迪·威勒斯在塔格特车站的职工餐厅吃晚饭。楼里有一家塔格特高级主管们喜欢去的餐馆,可他不喜欢。餐厅似乎是铁路的一个部分,他更有家的感觉。 餐厅在地下,房间极大,墙上的白瓷砖反射着电灯光,看上去像是银色的绸缎。屋顶很高,玻璃和铬合金的食品柜台闪闪发光,让人觉得宽敞明亮。 艾迪·威勒斯时常会在餐厅碰到一个铁路工人。艾迪喜欢他的模样。他们偶然聊过一次,从那之后,只要碰上,他们就会坐到一起吃饭。 艾迪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问过他的名字以及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下层的工作,因为那人的衣服粗旧,沾着油污。那人和他并不是一类人,但却静静地出现在那里,对于他视为生命的同一件事也怀着极大的兴趣:塔格特泛陆运输。 今晚,艾迪下来得晚了。在稀稀拉拉的餐厅里,他看到那个工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艾迪高兴地笑了,朝他招了招手,端着餐盘走过去。 在他们这个清静的角落,艾迪放松着漫长而紧张后的一天,觉得很自在。他可以看着对面工人那双专注的眼睛,说些在其他地方不会说的话,承认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事,随便去想些什么。 “里约诺特铁路是我们最后的一线希望,”艾迪·威勒斯说,“但它会挽救我们的。至少在最需要的地方,我们会有一个情况不错的支线,而且,那会有助于挽救其他的那些……很可笑——对不对?——讲起塔格特泛陆运输最后的一线希望。如果有人告诉你流星要毁灭地球,你会当真吗?……我也不会……‘联结海洋,直到永远’——那是我和她小时候一直听到的。不,他们没说过‘直到永远’,可就是那意思……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伟人,我不可能修建起这样的铁路。如果它完了,我没法让它起死回生,我只能和它一起去死……别在乎我说的,我不知道我怎么想说这些,可能只是因为今晚太累了……对,我工作得很晚。她并没叫我留下来,但别人都走光了以后,她的门缝下面还有亮光……对,现在她已经回家了……麻烦?哦,办公室总是会有麻烦。不过她不担心,她知道她能带我们闯过去……当然了,是很糟。我们现在的事故比你听说的要多得多。上周,又损失了两台柴油机车,一台——是年老报废了,另一台——是迎面撞车事故……是啊,我们在联合机车厂订购了机车,但得等两年,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上帝,我们真的需要呀!发动机的动力——你无法想象这有多重要,这是一切的心脏……你笑什么?哦,就像我正在讲的,糟透了。不过,至少里约诺特线路是安排好了。第一批钢轨几个星期内就会运到,这次,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当然,我知道谁去铺轨道,克利夫兰的迈克纳马拉。他是帮我们完成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工程商。至少有个人知道该怎么干,所以我们还安全,可以指望他,现在没剩多少好的承包商了……我们是太赶了,但我愿意这样。我已经比平时早到办公室一小时了,可她还是在我前面就来了,她一直是头一个到的……什么?我不清楚她晚上都干些什么,我想没什么太多的吧……不,她从不和谁出去,大部分时间,她坐在家里听音乐,她放唱片……谁的唱片,你关心这个干吗?理查德·哈利。她喜爱理查德·哈利的音乐。那是她除了铁路以外,唯一挚爱的一样东西。” 4 坚定不移的推动者 发动机的力量——黄昏时,达格妮仰望着塔格特大楼时想到——是最先需要的,发动机的力量支撑着大厦,这样一种动力,支持着它屹立不动。大厦依靠的不是钻入花岗岩的基柱,而是从辽阔大陆上驶过的发动机。 她有一丝隐约的焦虑。她刚从新泽西的联合机车厂回来,去那里见了这家公司的总裁,却一无所获:既没有弄清交货拖延的原因,也无法确定即将生产的柴油机的具体日期。那个总裁和她谈了两个小时,可他的回答却与她的问题毫不相干。只要她试图谈到具体问题,他就表现出一副原谅、谦让、不加责备的神态,好像其实是她缺乏涵养,破坏了那些对其他人都不言而喻的规则。 在通过工厂的路上,她看到一台巨大的机床被遗弃在院子的角落里。很久以前,那曾是一台精密机床,现在已无法买到这种样式了。它并没有坏掉,而是在闲置和忽略中被侵蚀,被铁锈和滴下的肮脏机油腐蚀。她转过了脸,不去看它。那样的景象总是会激起过于强烈的愤慨,使她一时失去控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法明确定义自己的感觉。她只知道,她的感受中有抗议不公正的呐喊,而令她呐喊的原因,远远不止一台旧机器。 走进她外间办公室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但艾迪·威勒斯还在那里等着她。从他的神态和他随自己走进办公室的沉默中,她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艾迪?” “迈克纳马拉撤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撤了,你什么意思?” “走了,退休了,不做这生意了。” “迈克纳马拉,我们的工程承包商?” “对。” “可这不可能!” “我知道。”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 “没人知道。” 她有意慢慢地解开大衣的扣子,在桌后坐下,开始脱下手套,然后说:“从头开始,艾迪,坐下。” 他还是站着,静静地说:“我和他的总工程师谈了,是他从克利夫兰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我们的,只说了这些,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说什么?” “迈克纳马拉已经把生意关了,走了。” “去哪里?” “他不知道。没人知道。” 她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正攥着另一只手上的手套的两个手指,那手套只脱了一半,就停下了。她一把拉下来,扔在桌子上。 艾迪说:“他是扔下了一堆很大笔的合同走的,他的客户已经把后三年的预约名单都排满了……”她什么也没说,他低声补充道,“如果我能弄明白这件事,就不会如此害怕……但是,这件事找不出任何原因……”她依然沉默。“他是全国最好的工程承包商。”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她想说的是,“哦,天啊,艾迪!”但她却语调平稳地说,“不用担心,我们会给里约诺特铁路找到另一个工程承包商的。” 她离开办公室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楼门前的人行道上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街道。她突然感到自己的精力、目标和欲望都消失一空,像是发动机“啪”地断裂,停止了转动。 微弱的光线从身后的建筑中融进了天空,这天空融化了无数未知的灯光,映衬着电动城市的喘息。她想休息了。去休息,她想,从什么地方去找些享受来。 她的工作是她想要的和所有的一切。不过,也有像今晚这样的时候,她会感到突然的、特别的空,不是空虚,而是沉寂,不是绝望,而是凝固,如同她体内的一切都完好无缺,但全都停止不动了。然后,她会产生一种愿望,想在外面找到快乐,在某个作品或宏伟的景观面前,做一个被动的旁观者。不是去获得,而是去接受;不是去开始,而是去应对;不是去创造,而是去赞美。我需要它来支持自己继续,她想,因为快乐是一个人的燃料。 她一直是——她闭上眼睛,带着一丝安慰而痛苦的笑容——她自己幸福的动力。她曾经想象自己能够被别人成就的力量来推动,就像黑暗荒原上的人们愿意看到过路列车上明亮的车窗,见到力量和目标会令他们在旷野和深夜感到安心——她也想能感受它一会儿,只要能有一个简短的招呼,能有匆匆的一瞥,只要能挥着她的手臂说:有人要去某个地方…… 她的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放慢了步子走着,帽檐斜边的阴影遮住了她的半个脸。身边的大楼高得令她的视线触不着天际。她想:建设这个城市耗费如此之大,它应该能提供很多很多。 在一家商店的门的上方,收音机喇叭的黑洞正冲着街道放出声音,那是正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进行的一场交响乐演奏。那是一阵长长的、不成形的尖叫,像是衣服和肉体被胡乱地扯来扯去;那声音支离破碎,无和谐可言,没有旋律和节奏来维系。如果音乐是情感,而情感来源于思想,那这声音就是混乱、非理性,以及人自弃时的无望的尖叫。 她继续走着,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里展示着一件褐色的夹克,缀着薄片组成的金字塔,上面刻着换毛的秃鹰。海报上写着:“属于我们这个世纪的小说,深入地剖析商人的贪婪,无畏地揭露人的堕落。” 她经过一家电影院,这里的灯光照亮了半个街区,只有一幅巨型图片和一些字母高挂在明晃晃的半空。图片上是一个正在笑着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孔,即使是头一次看到,也会感到像是看了许多年后的那种厌烦。那些字母是:“……一出非同寻常的戏剧回答了重大的问题:女人应该说吗?” 她走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口。一对男女摇摇晃晃地出来,走向出租车。那女孩眼神蒙眬,脸上淌着汗珠,披了条白色的貂皮披肩,漂亮的晚礼服却像懒散的家庭主妇的浴衣那样从一个肩头滑落,袒露出一大半胸脯,但她的神态中,没有大胆和放肆,而是如做苦力一般的漠然。她的那个男伴抓紧了她裸露的胳膊,领她走着,脸上没有男人那种期待着浪漫探险的表情,却是男孩在院墙上涂写污秽词语时的那副诡秘的样子。 她一边继续走一边想,她希望发现些什么呢?这就是人们生活中需要的东西,就是他们精神、文化和享乐的组成。许多年了,她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过例外。 在她住处的街角,她买了一份报纸,然后回家了。 她的公寓是一幢摩天高楼顶层的两居室。她客厅拐角处的大玻璃窗,使它看上去像航行中的船头,城市的灯火像点点磷光,闪烁在钢铁和石头的黑色浪涛上。她打开灯时,几何形状的光线被几个带着棱角的家具切割后,在光秃的墙壁上投射下长长的三角阴影。 她站在屋子中央,独自在天空和城市之间。只有一个东西可以带给她那种她想体会的感觉,这是她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种享受的方式。她走到唱机前,放上一张理查德·哈利的音乐唱片。 这是他的第四协奏曲,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开篇弦乐的激扬将街道的景象从她的心中荡涤一空。这部协奏曲是叛逆的呐喊,是扔给那漫长折磨的一个“不”字——拒绝着苦难,而这拒绝伴随着为自由而挣扎的巨大痛楚。这音乐如同一个声音在说:没有痛苦的必要——那么,为什么最大的痛苦总是给了那些拒绝它的人们?——我们拥有爱和快乐的秘密,是谁,会因此给我们什么样的惩罚?折磨的声音变得更加挑衅,痛苦的宣言变成了对遥远未来的赞美,为了未来,忍受现在的一切,甚至这痛苦本身都是值得的。这是一首叛逆的歌——一首在绝境之中求索的歌。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闭上眼睛倾听。 没人知道理查德·哈利后来的情况。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对英雄的诅咒,并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那在阁楼和地下室度过的许多个年头,在灰色的墙壁囚禁下,他的音乐却洋溢出强烈的激昂;那曾是一段阴暗的抗争,是与寓所那条长长的、没有照明的台阶抗争,与冰冻的下水管,与散发着诱人味道的糕点房里三明治的价格标签抗争,与听众们目光空洞的脸抗争;那抗争曾经狂暴而无休止,却找不到清醒的对手,搏斗的对手只是一面毫无听觉的墙壁,却有最佳的隔音性能:漠然。它吞噬了敲击、和声和尖叫——对于一个本来可以赋予声音更多表现力的人来说,那是一场寂静无声的战斗,那寂静是晦暗和孤独的,在夜晚,当少有的乐团演奏他的作品时,他仰望夜空,知道自己的灵魂正随着广播中颤抖着扩散的电波荡漾在城市的空气中,然而,却没有听众去聆听。 “理查德·哈利的音乐有英雄的色彩,这种东西已经不再适合我们的年代。”一个评论家说道,“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与我们的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它带有一种忘形的迷狂。现在,谁还在意这样忘形的迷狂?” 他的生活是所有那些人生活的缩影。他们死后一百年,才得到一个公园里竖立的纪念碑作为回报,却已于事无补——只是理查德·哈利死得还不够早,根据默认的历史法则,他本不该看到的那个夜晚,他却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了。当时他四十三岁,这天晚上,演出了他在二十四岁时写的歌剧《费顿》。他按自己的目的和意思改写了这个古老的希腊神话:太阳神希里阿斯的儿子费顿,偷了父亲的日轮战车,胆大包天地企图在空中驾驭太阳,他没有像在神话中那样死亡,在哈利的歌剧里,费顿成功了。这个歌剧曾在十九年前演出了一场,在一片倒彩和嘘声中停止了演出。那天晚上,理查德·哈利沿着城里的街道一直走到黎明,苦思着一个问题的答案,却不得其解。 十九年后,这出剧再次上演的夜晚,音乐在剧场有史以来最热烈的观众喝彩声中结束。剧院的古老院墙无法阻挡这喝彩声冲出大厅、冲下台阶、冲到大街上,冲向那个十九年前走在这街道上的男孩。 达格妮也在那晚喝彩的观众当中,她是几个早就知道理查德·哈利的音乐的人之一,但她从未见过他。她看到他被推到了台上,面对一大片挥舞着的手臂和喝彩攒动的人头。他个子很高,体格瘦弱,头发花白,站着一动不动,没有鞠躬,没有笑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人群,脸上带着凝视问题时安静而认真的神情。 “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个评论家在翌日上午写道,“属于全人类,是人民伟大的体现。”“在理查德·哈利的生活中,”一个牧师说,“有令人鼓舞的教导。他曾有过悲惨的挣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高尚和可贵就在于,他要忍受住来自他的兄弟们的折磨、不公和辱骂——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并教导他们欣赏伟大音乐的美妙。” 演出的次日,理查德·哈利引退了。 他没有给出解释,只是告诉了他的发行商,他的创作生涯就此结束。尽管他知道自己作品的版税会带给他巨大的财富,还是把他的作品版权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发行商。他离去了,没有留下地址。那是八年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达格妮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听着第四协奏曲。她半蜷着躺在沙发里,身体很放松,一动不动。在她静止不动的脸上,嘴被压力勾勒出一种形状,一种用渴望的线条勾画的感性形状。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注意到了她掉在沙发下的报纸。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够,翻过那些乏味的大标题。报纸打开了,她看到一张自己认识的面孔和一个报道的题目,便猛地合上报纸,把它甩到一边。 那个面孔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标题是说他到了纽约。是什么事?她想着。她不必去见他,她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报纸,别去读,她想,别去看。不过那张脸,她心想,没有改变。当一切都不复存在,面孔怎么能够依然如故呢?她但愿他们没有抓到一张他笑着的照片。那种笑容是不属于报纸的。那是一个可以洞察、知晓和创造存在的光辉的人所拥有的笑容,是一个才华出众的聪明头脑所拥有的那种愚弄、挑衅的笑容。别去读它,她想着,别在现在——别在这样的音乐里——哦,别在这样的音乐里! 她抓起报纸,打开了它。 报道上讲,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他下榻的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接受了报界的采访。他说他来到纽约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位在幼兽俱乐部衣帽间工作的女孩,以及第三大道上牟氏糕点房的肝泥香肠。他对马上要开庭的吉尔伯特·维尔夫妇的离婚案无话可说。几个月前,有着贵族血统和非凡美貌的维尔夫人向她那位有名的年轻丈夫开了一枪,并公开宣称,她希望甩掉他是为了她的情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向媒体透露了她秘密约会的细节,包括她曾在安第斯山的德安孔尼亚别墅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她的丈夫大难不死,已经起诉离婚。而她也提出了诉讼,要求分得她丈夫万贯家财的一半,并要求她丈夫交代自己的私生活,因为据她说,与之相比,她的这点事就显得很无辜了。最近几个星期,所有这些都已经被报纸炒得沸沸扬扬,但记者提问时,德安孔尼亚先生对此却不置可否。他们问他是否会否认维尔夫人所说的那些事情,他回答道:“我从不否认任何事。”记者们对他忽然造访纽约大为惊讶,他们想,在这桩丑闻即将登上头版、造成轰动的当口,他是不会希望亲临此地的。但他们错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为他到来的原因又加上了一个注解,“我想亲眼看看这出闹剧。” 达格妮听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弯着腰,头埋在手臂里,一动不动地这样坐着,但垂到她膝盖处的缕缕头发,却在不时地突然颤动。 哈利壮丽的音乐继续充斥着整个房间,穿透窗户的玻璃,飘扬到城市上空。她倾听着这音乐,这是她的追问,她的叫喊。 詹姆斯·塔格特环顾着他的公寓,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间,却懒得去找自己的手表。他穿着起皱的睡衣,坐在扶手椅里,光着脚,找拖鞋实在是太麻烦了。光线从灰蒙蒙的空中照进窗户,刺激着他依然蒙眬的睡眼。他感到了脑袋里面那块讨厌的沉重,即将要发作成头痛。他有点恼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到了起居室,哦,对了,他记起来了,是来看时间的。 他把身体挪到扶手椅的一边,瞧见了远处楼顶的大钟,现在是中午十二时二十分。 从卧室开着的门那边,他听到了贝蒂·波普在浴室里刷牙的声音。她的腰带和其他的衣服都散落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腰带的粉色已经褪淡,上面的橡胶绳也裂开了。 “你快点,好不好?”他不耐烦地喊道,“我得穿衣服了。” 她没应声,她没关浴室的门,他可以听到漱口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想到了昨晚,可是,寻找答案实在是太麻烦了。 贝蒂·波普拖着一件绸子的、带紫黄格的丑角一样的睡衣,慢腾腾地走进起居室。塔格特想,她穿睡衣可真难看,还是穿着骑马服、在报纸社会版里的照片要好看得多。她是那种瘦长的女人,全身的骨头和松散的关节活动起来都不流畅。她长相平平,面色不佳,脸上带着一种显贵家庭才有的颐指气使的无礼。 “噢,嗨!”她伸展着身体,随口说道,“吉姆,你的指甲钳呢?我要修一修脚指甲。” “不知道。我现在头疼,你回家去弄吧。” “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啊,”她无动于衷地说道,“迟钝得像个蜗牛。” “你怎么不闭嘴?” 她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不想回家,”她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感情色彩,“我讨厌早晨,无所事事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下午我要去丽姿·布莱因那里吃下午茶。哦,或许会好玩,因为丽姿是个妖精。”她端起一个玻璃杯,吞下杯子里剩的饮料,“你为什么不叫人修修你的空调?屋子里有怪味。” “你浴室用完了吧?我得去换衣服了,今天还有件要紧的事。” “去吧,我不介意和你共用一间浴室,我讨厌被人催着。” 他刮脸的时候,看到她在敞开的浴室门前穿着衣服。她花了很久才束上皮带,系好吊袜带,穿上一件不好看、但很昂贵的斜纹呢套装。那件小丑一样的睡衣,是她看精明的时尚杂志广告后买来的,她知道,这就像制服一样,有些时候会用得着,并且她会忠实地在某种场合穿上它,然后扔掉。 他们的这种关系也是如此,没有激情和欲望,没有欢愉,甚至没有一点羞耻。对他们两人来说,性事既不是享乐也不是罪恶,没有任何意味。他们知道男人和女人应该是在一起睡的,因此他们便照办而已。 “吉姆,要不然今晚你带我去那家亚美尼亚餐馆吧?”她问道,“我喜欢吃烤串。” “我不行,”他带着一脸肥皂沫,恼火地答道,“我今天还要忙很久。” “你干吗不取消它呢?” “什么?” “管它是什么。” “很重要,亲爱的,是我们的董事会议。” “噢,别老闷在该死的铁路里。真枯燥。我讨厌生意人,他们太乏味了。” 他没吱声。 她狡黠地瞅了瞅他,懒洋洋的声调里有了一分活泼,“卓克·本森说你本来就不用在铁路上费什么劲,因为是你妹妹在管事。” “哦,他这么说,是吗?” “我觉得你妹妹糟糕透了,我觉得令人恶心——一个女人做起事来像脏猴子一样,而且到处摆出一副大老板的样子,太没女人味了。她以为她是谁呀?” 塔格特跨出浴室的门,倚着门框打量起贝蒂·波普。他的脸上暗含了一丝嘲讽和自信的笑容,心想,他们之间是有共同想法的。 “亲爱的,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他说道,“我今天下午要让她摔个大跟头。” “不会吧?”她兴趣上来了,“真的?” “所以这个董事会议很重要。” “你真的要把她踢出去?” “不是,那样没必要,也不明智,我就是要让她难堪,这是我一直等着的机会。” “你抓住她什么了?丑闻?” “不不,你不会明白的。她这次是做得太过分了,会被一巴掌给打趴下的。她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耍了个无法被人原谅的花样。这是对我们邻国墨西哥的极其不尊重。董事会听到这个,就会针对业务部通过一两条新章程,再管她就会容易一点。” “你是聪明的,吉姆。”她说道。 “我还是穿衣服吧,”他听起来很高兴,返回到洗手池旁边,又快活地说了句,“也许我今晚会带你出去,买些烧烤。” 电话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接线员告诉他,是从墨西哥打来的长途。 电话中传来歇斯底里的声音,是他在墨西哥政界安排的耳目。 “我无能为力,吉姆!”那个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无能为力呀!……我们事先没有得到警报,我向上帝发誓,没人起过疑心,没人发觉。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不能怪我,吉姆,实在太突然了!法令是今天上午颁布的,就在五分钟之前,他们就这样对我们搞突然袭击,没有任何通知!墨西哥政府已经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和圣塞巴斯帝安铁路收归国有了。” “……因此,我可以请董事会的诸位放心,没有惊慌的必要。今天上午发生的事非常令人遗憾,但我有充分的信心——是基于我对华盛顿内部处理对外政策的了解的基础上——我们的政府会与墨西哥政府协商出一个公平的处理方案,我们将得到对我们财产的全部、公正的补偿。” 詹姆斯·塔格特站在长长的会议桌前,对董事会成员们讲话。他的声音明白无误,没有起伏,令人感到安全。 “然而,我要高兴地报告大家,我已经预料到了这种转变的可能,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来保护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利益。几个月前,我指示业务部门把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日程削减到一天一班车次,并且把我们最好的动力机车、原料,连同每一件可以运走的设备,从那里撤了出来。墨西哥政府只能得到几节木制车厢和一台落伍过时的机车。我的决定挽救了公司的几百万美金——我会把确切的数字统计好以后发给你们。但我的确认为,股东们有理由希望那些在此项投资中未尽职守的人承担他们失职的后果。因此我建议,要求我们的经济顾问,当初提议修建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克莱伦斯·艾丁顿先生,以及我们驻墨西哥城的代表,茱斯·莫特先生,辞去他们的职务。” 大家围坐在会议桌旁听着,他们没有去想该做些什么,而是在盘算如何向他们所代表的股东们交代,塔格特的讲话简直是雪中送炭。 回办公室时,沃伦·伯伊勒正在等他。当周围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塔格特的神态变了,他无力地倚着桌子,面孔下垂、苍白。 “嗯?”他问道。 伯伊勒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查过了,吉姆,显然没问题:德安孔尼亚在那些矿产当中自己损失了一千五百万。不,这不是编造出来的,他没有玩什么手腕,他把自己的钱投了进去,现在,他的这笔钱损失了。” “那么,他想怎么办?” “这个——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他不会甘心就让自己这么被抢了,对吧?他那么精明,不会吃这种亏的,他肯定还藏着什么。” “我当然希望如此。” “把世界上最老奸巨猾的骗子挑出来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会对那些肮脏政客们的一纸法令束手无策吗?他手里肯定攥着他们的什么东西,最后他会说了算的,我们一定要盯紧了,跟住他。” “那要看你的了,吉姆,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个鬼,我恨他那副德性。” 他按下叫秘书的按钮,秘书张皇地走进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很年轻,但他的苍白和上流社会的举止使他看上去要老很多。 “你帮我约好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没有?” “没有,先生。” “可是,见鬼了,我告诉过你去打电话给——” “我没办法,先生,我试过了。” “那,就接着试。” “我是说,我没办法约下来,塔格特先生。” “为什么没办法?” “他拒绝了。” “你是说他拒绝见我?” “是的,先生,我就是这意思。” “他不肯见我?” “对,先生,他不肯。” “你是亲自和他说的吗?” “不是,先生,我和他的秘书通的话。” “他对你说什么了?他究竟说什么?”那个年轻人犹豫着,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他说了什么?” “他说,德安孔尼亚先生说你令他厌烦,塔格特先生。” 他们通过的提议被称之为“反狗咬狗条例”。投票时,国家铁路联盟的成员们坐在深秋夜色渐浓的大厅内,谁也不看谁。 国家铁路联盟是自称为保护铁路工业的利益而成立的一个组织,这种保护是通过其共同的目的来发展合作的途径,通过它的成员保证他们的个体利益服从整体工业的利益。整体利益则由成员的多数票决定,每个成员都要服从多数人做出的决定。 “相同行业或相同领域的成员应该团结在一起,”联盟的组织者们曾经说过,“我们都有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利益,和同样的敌人。我们在相互对抗中耗费了自己的能量,而不是在世界面前表现出一致。如果劲往一处使,我们可以在一起共生共荣。”“这个联盟是组织起来对付谁呢?”一个怀疑者曾问过。回答是:“为什么这样问?它不是‘对付’任何人的,可是你如果愿意那样理解,它是对付运输的货主、供应生产商,或者任何想占我们便宜的人,任何一个联盟的成立又是为了对抗谁呢?”“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那个怀疑的人说。 反狗咬狗条例在年度会议上被呈交给国家铁路联盟的全体成员投票表决,这是它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但所有成员都曾经听说过这个条例,私下里,它已经被讨论了很久,在最近几个月讨论得更加集中。坐在会议大厅内的人都是各个铁路公司的总裁,他们不喜欢反狗咬狗条例,希望永远不要提到它。不过,一旦提到了,他们就投了赞成票。 在投票前的讲话中,没有点到任何一家铁路公司的名字,发言涉及的都是公共事业。发言称,一旦公共事业面临运输短缺的威胁,铁路公司就会在“残忍的狗咬狗政策”下,使用恶性竞争来挤垮对方。在中止了铁路服务的困难地区存在的同时,也存在着在较大地区出现两家以上的铁路公司,争夺仅够维持一家的运输资源的情况。发言中说,在铁路资源匮乏的地区,新生的铁路公司有很大的机会,尽管这样的地方目前的确没有什么经济刺激,但是根据发言,作为一个有公众精神的铁路,应该承担起为挣扎的居民提供运输的责任,因为铁路的首要目的是公共服务,而不是利润。 随后,发言讲道,大型的、已具规模的铁路系统是公共事业的根本,一个系统的垮台将是全国性的灾难。如果这样一个系统在公共事业的精神下为国际友谊做出了贡献,却承受着巨大的亏损,它有资格接受大家的支持,以帮它挺过打击。 没有提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名字。但是,当会议主席举起了他的手,郑重地发出投票的信号时,大家全都看着凤凰·杜兰戈的总裁,丹·康维。 只有五个反对者投票否决,然而,在主席宣布这个措施获得通过时,却没有欢呼,没有赞许的声音,没有动作,只有沉重的寂静。直到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能有谁挽救发生的一切。 反狗咬狗条例被形容为一种“自愿的自我约束”措施,意在“更好地执行”国家立法机构早已通过的法律。条例提出,国家铁路联盟的成员禁止从事属于“破坏性竞争”的活动;只允许一家铁路公司在被宣布为限制的地区经营;在此类地区,已在那里经营时间最久的公司将得到特权,可以采用不公平竞争侵犯该领域的新来者,后者将在接到命令后九个月内取消经营资格;国家铁路联盟的执行董事会有权自行决定何处为限制地区。 会议休会时,人们都急着离开,没有私下的交流,没有朋友间的闲聊和交际,大厅少见地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空空如也,没人搭理或是看一眼丹·康维。 在门厅里,詹姆斯·塔格特碰到了沃伦·伯伊勒。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但塔格特看到了大理石墙壁映衬下的那个庞大的身影,连脸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伯伊勒。他们走向对方,伯伊勒脸上带着比平时更少的欣慰,说道:“我干完了,现在看你的了,吉姆。”“你不必来这里的,为什么要来?”塔格特闷闷不乐地说。“哦,就是觉得有意思。”伯伊勒答道。 丹·康维坐在空空的座位中间,一直到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来清理大厅。她招呼他时,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在走道上经过她时,他从兜里摸出五块钱,默默而和缓地递了过去,并没有去看对方的脸。他似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需要慷慨地付了小费才能离开的地方。 达格妮正坐在办公桌前,忽然,她的屋门猛地开了,詹姆斯·塔格特冲了进来。他还是头一回用这种方式进来,一脸兴奋。 自从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被国有化以后,她还没见过他。他既没有找她谈论此事,她也没有对此再说些什么。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她是对的,因此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评论,那种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怜悯的感觉,使她没有去对他说应该从此事得到些什么结论。无论如何,他只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她听说了他在董事会议上的讲话,只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感到很好笑。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如果她的成绩能被肯定,那么从现在开始,即使不为别的,就是为他自己他也会放手让她去干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为铁路做点什么?” 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语调高昂,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兴奋得浑身紧张。 “所以你觉得我毁了公司,对不对?”他喊道,“只有你才是我们唯一的救星?觉得我没办法弥补在墨西哥的损失了?” 她缓缓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告诉你些消息。还记得几个月前我说过的那个铁路联盟的反狗咬狗提议么?你不喜欢这个主张,你一点也不喜欢。” “我记得,怎么了?” “它已经被通过了。” “什么被通过了?” “反狗咬狗条例。就是几分钟前在会上通过的。从现在起,九个月后,科罗拉多就不再有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啦!” 她惊得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撞翻到了地上。 “你这个老恶棍!”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 她清楚,自己正在他的面前无力地发抖,这是他最欣赏的一幕,她对此却并不在乎。然后她看到了他在笑——忽然间,令人丧失理智的愤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变得毫无感觉。她用一种冷酷、客观的好奇审视着那个笑容。 他们站在那里对峙。他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他不再惧怕她。他洋洋得意。这件事对他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击垮一个竞争对手,这次,他不是战胜了丹·康维,而是战胜了她。她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或者是通过什么方式,但她很肯定地感到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就在这里,在她的面前,在詹姆斯·塔格特和那个使他笑起来的东西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起过疑心的秘密,明白和清楚这一点对她是至关重要的。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急急地跑到衣橱前,一把抓过自己的大衣。 “你去哪儿?”塔格特的声调低了下来,听上去很失望,并有些不安。 她没有回答,冲出了办公室。 “丹,你必须和他们斗下去,我会帮你,会尽一切力量来帮你。” 丹·康维摇了摇头。 他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摆了一个大大的空白记事簿,已经有些褪色了,屋子的角落里有一点黯淡的灯光。达格妮直接奔到了凤凰·杜兰戈在城里的办事处,康维就在那里,从她来时一直坐到现在。看到她进来,他笑着说:“有意思,我想过你会来的。”他的语调柔和而冰冷。他们彼此并不熟悉,但在科罗拉多见过几次面。 “不,”他回答说,“没有用。” “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你签了的那个联盟协议?那不会算数的,这是赤裸裸的盘剥,不会得到法院的支持。如果吉姆想拿强盗惯用的‘公共事业’口号当幌子,我会在法庭上作证,塔格特泛陆运输不足以应付科罗拉多的交通需求。如果法庭做出对你不利的裁决,你可以上诉,在今后的十年不断地上诉。” “是的,”他说,“我可以……我不敢肯定我会赢,但我可以那样去做,然后在铁路业多维持几年,可是……不,无论会怎样,我想的不是法律问题,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 “我不想斗下去了,达格妮。”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她可以确定的是,他以前从没说出过这样一句话。人活了半辈子,是不可能再退回去的。 丹·康维年近五十,他的脸一点不像一个公司的总裁,却像强悍的货车司机那样,方方正正、倔强而迟钝,像一个斗士那样,有着年轻的、褐色的皮肤,和花白的头发。他接手了亚利桑那一家摇摇欲坠的小铁路公司,当时的纯收入甚至比不过一家经营良好的杂货店。他把它造就成了西南最好的铁路。他沉默寡言,看书不多,从没上过大学,除了对一件事,他对人类所努力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对人们所说的文化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他懂铁路。 “你为什么不想斗争下去?” “因为他们有权力那样做。” “丹,”她问道,“你是不是昏头了?” “我这辈子,从没食言过,”他闷声说道,“我不在乎法庭怎么决定,我保证过要服从大多数人,必须说到做到。” “你指望大多数人也会同样对待你吗?” “不,”那张迟钝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抽动,他的身体仍然无法消化那绝望无援的震惊,他没有看着她,轻声地说,“不,我没指望过。我听到他们谈论这事一年多了,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甚至在他们表决的时候,我都不相信。” “你指望什么呢?” “我想……他们说所有人都要维护共同的利益,我觉得我在科罗拉多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对大家都有益。” “哦,你这个傻瓜!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你受惩罚的原因吗——就因为那是好事!”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是我看不到出路。” “你答应了他们要毁掉你自己吗?” “对我们任何人来说,似乎都别无选择。” “什么意思?” “达格妮,现在整个世界的情况都很糟,我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毛病,但是问题很严重。人们必须彼此依靠,去找到出路,但除了大多数人,谁来决定走哪条路呢?我觉得这是唯一公平的决定方式,也看不到其他的了。我想会有人被牺牲掉,如果那轮到我头上,我没权利抱怨。他们是对的,人必须要团结在一起。” 她气得发抖,努力平静地说:“如果这就是团结的代价,那我要是还想在这个地球上和人类一起生活,就一定是被诅咒了。如果他们当中剩下的人只是靠毁掉我们才能生存,我们凭什么愿意让他们生存下去?自我奉献式的牺牲永远都说不通。他们没有任何权力把人当成动物一样的牺牲品,毁掉最优秀的人是不道德的,好人不能因此受到惩罚,有能力的人不能受到惩罚。如果那样做是对的,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彼此屠杀吧,因为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才是对的!” 他没有回答,无望地看着她。 “如果是这样的一种世界,我们怎么能在其中生活?”她问道。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着。 “丹,你真觉得这是对的吗?真的、从内心里觉得这是对的吗?” 他闭上了双眼,说道,“不,”然后望着她,她头一次看到一种被折磨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才一直坐在这里想弄明白。我知道我应该觉得它是对的——可我不能,就好像我的舌头说不出这句话来。我总是看到那里的每一块枕木,每一盏信号灯,每座桥梁,每个夜晚,在我……”他的头垂到了胳膊上,“噢,上帝呀,这太不公平了!” “丹,”她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和它斗。” 他抬起了头,目光无神,说道:“不,那是错误的,我只是太自私了。” “噢,这是什么老掉牙的废话!你完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是疲惫,“我一直坐在这里拼命去想这件事……我再也弄不清楚什么是对的了……”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无所谓了。” 她突然明白,再多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丹·康维不再是一个能行动起来的人了。她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肯定。她茫然地说:“你以前从来没有在需要搏斗的时候放弃过。” “没有,我从来没有过……”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安静和淡漠的惊讶,“我抵抗过风暴、洪水、滑坡、轨道断裂……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喜欢去做那些……但是这种斗争——是我不能做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谁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哦,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让步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她停住了话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哦,总是有事情可做的……”他并不坚决地说,“我猜想,他们只会宣布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州为限制地区,我还可以经营在亚利桑那的铁路线,”他又补充说,“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唉,这会让我有事干的。我累了,达格妮,我都没注意到,但我想我是累了。” 她无话可说。 “我不会在他们不景气的地区修铁路,”他依然是那副漠然的语气,“那是他们想拿来安慰我的,不过我想,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能把铁路修在一个方圆几百里没人烟的地方,那儿只有几家入不敷出的农户。在那儿修路,是挣不到钱的。如果挣不到钱,谁会去?根本就说不通。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 “噢,去他们的不景气地区吧!我是在想你的事,”她不得不挑明了,“你自己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有许多事我一直没时间去做。比如钓鱼,我一直喜欢钓鱼;也许我会开始读书,一直有这想法。也许我现在可以慢慢来了,也许我会去钓鱼,亚利桑那有些好地方,平安、宁静,几百里都见不到人……”他抬眼看了看她,说,“忘了这事吧,你为我担什么心?” “不是你,是……丹,”她突然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才想帮你。” 他笑了,是微微的、朋友之间的笑容,“我明白。”他说。 “这不是出于同情、慈善,或者类似这些丑陋的原因。你看,我是打算让你在科罗拉多为你的生活去拼,我是打算在你的生意里插一脚,然后把你逼到墙边,如果有必要,把你从那里逼走。” 他轻声笑了一下,是感激的,“那你也得花很大的力气。”他说。 “只是我从没觉得那有必要,我认为那里完全可以容得下我们两家。” “是的,”他说,“有足够大的地方。” “话说回来,如果我发现那里没有空间了,就会对付你。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铁路修得比你好,我就会把你打得粉碎,而且不会在乎你怎么样。可这……丹,现在我不想去看我们的里约诺特铁路了,我……天啊,丹,我不想当一个强盗!” 他默默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打量的样子很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他轻声地说:“孩子,你应该早一百年生出来,那样你就有机会了。” “去它的吧,我想要创造自己的机会。” “那就是我在你这么大时想做的。” “你成功了。” “是么?” 她呆坐在那里,突然僵住了。 他坐直了身体,像下命令一般严厉地说:“你还是看看你的里约诺特铁路线吧,最好把它完成——要尽快。在我离开之前准备好,因为如果不这样,艾利斯·威特和那里其他人的末日就要到了,他们可是这个国家还拥有的最优秀的一群。你必须阻止它发生,现在全看你的了。你和你哥哥去解释什么没有我在那里竞争你就会更艰难之类的话是毫无用处的。但是你和我明白这些,所以你就去吧。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是强盗,强盗不可能在那个地方经营铁路而且坚持下来。你在那里无论能得到什么,都是你挣来的。你哥哥那样的寄生虫当然不算,现在要靠你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实在搞不懂究竟是什么能把这样一种人击垮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詹姆斯·塔格特。 她看到他望着自己,仿佛他也在他自己的疑惑中进行着挣扎。随后,他笑了,而她竟然难以置信地看到,那笑容慢慢地凝固成悲哀和同情。 “你最好别替我难过,”他说道,“我想,在我们俩之间,你今后的日子更艰难,而且我觉得你会变得比我更糟。” 她给工厂打了电话,约好了那天下午去见汉克·里尔登。刚刚放下电话,伏到铺在办公桌上的里约诺特铁路线地图的前面,门就开了。达格妮抬起头,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办公室的门会在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打开。 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很年轻,高高的个子,似乎笼罩着一层杀气。但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近乎高傲的自我控制力。他长着深色的眼睛,头发零乱,他的衣服价格不菲,而穿起来却像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没注意。 “艾利斯·威特。”他自报了姓名。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她外面的办公室没有人阻拦他,或者说,能够阻拦他。 “请坐,威特先生。”她微笑着说。 “没这个必要,”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笑容,“我从不开长会。” 她慢慢定了定神,坐下来,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那么?”她问道。 “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这个腐烂机构里唯一一个还有点脑子的人。” “有什么事吗?” “你可以把这个当做是最后通牒,”他用少有的清晰口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从现在起九个月后,按我的业务要求来运营货车。如果你们在凤凰·杜兰戈身上使出的卑鄙伎俩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那我这就告诉你们,你们别想得逞。在你们提供不出我需要的服务时,我对你们没提任何要求,而是找到了一家可以做到的公司,现在你们想迫使我同你们打交道,让我除了听从你们的条件别无选择,让我的生意降到你们那种不够格的水平。我这就告诉你,你们打错了算盘。”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缓缓地说:“我能不能讲一讲我对我们在科罗拉多服务的打算?” “不用,我对讨论和打算没兴趣,我只想要运输,要做什么和怎么做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警告你,和我做生意的人,必须按照我的条件,否则没商量,我从不和不够格的人谈条件。如果想运我生产的石油来挣钱,你就必须做得和我一样好。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她平静地说:“我明白。” “我不想浪费时间来证明你为什么非得把我的警告当回事,如果你有管理这个腐败机构的水平,你就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们两个都清楚,如果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仍像五年前那样经营科罗拉多的铁路,就会毁了我,我知道这就是你们想干的。你们想榨干我的油水后,接着再去吃其他的,这就是现在大部分人的策略。所以,我的最后通牒是:你有毁掉我的力量,我或许会死;但我一旦要死的话,肯定会拉上你们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完蛋。” 她感觉到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在支持着她一动不动地承受责骂的麻木后面,有一个痛点,像烫伤一样灼痛。她想告诉他,她很多年来都在寻找像他那样可以共事的人;她想告诉他,他的敌人,同样也是她的,她在进行着的是一场同样的斗争;她想冲他大喊: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但是,她清楚她不能那样做,她承担着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以及它名下的一切责任。目前,她没有权利去为自己申辩。 她挺直了身子,带着和对方一样坚定而毫不掩饰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你会得到你需要的运输,威特先生。” 她觉察到他脸上的一丝惊愕,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态度和回答,或许,是她没有说出来的东西才最令他吃惊:她没有进行辩解,没有提出借口。他默默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口气也缓和了一些: “好吧,谢谢你。”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他鞠了个躬,离开了。 “这就是经过,汉克。我制订的十二个月内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线的计划本来已经很难做到,可现在我必须得在九个月里赶完。你的轨道供货时间本来是一年,能否在九个月内完成?尽最大可能去做。否则,我就得想其他办法去完成它了。” 里尔登坐在桌子后面,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在他瘦削的脸上切了两个并列的口子,它们保持着水平的状态,静静地半闭着。他平平淡淡地说道: “我可以。” 达格妮向后靠在了椅子上。这短短的回答不仅是安慰,更是一种震撼:她突然有种意识,其他的任何保证都没必要了,她不需要证明,不需要问题,不需要解释,这个头脑清楚而负责的人,用三个字就将一个难题安全地化解了。 “别那么如释重负,”他带着嘲弄的口气,“别太明显了。”他狭长的眼睛带着察觉不出的笑意观察着她。“我会认为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是攥在我手里了。” “反正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我想让你因此付出代价。” “我准备好了,多少?” “从明天起发的货,每吨多加二十块钱。” “够狠的,汉克,这是你能给我的最优惠的价格了吗?” “不是,但这是我要的价格,我就是翻一倍你也得付。” “是的,我得付,而且你也可以要,但你不会的。”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想让这条里约诺特铁路线修好,这是你的里尔登合金的第一次亮相。” 他笑出了声,“不错,我喜欢和从不幻想得到恩惠的人做生意。” “你知不知道,在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的时候,我为什么感到了轻松?” “为什么?” “因为这次,我是在和一个不装作给别人恩惠的人做生意。” 现在,他的笑里有了另一种味道:那就是愉快。“你对此从来不掩饰,对吧?”他问道。 “我注意到了,你也一样。” “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敢这么干的。” “要这样说的话,汉克,我并没有破产。” “要这样说的话——我想我有一天会让你破产的。” “为什么?” “我一直想这么做。” “你还嫌周围的胆小鬼不够多?” “所以乐于一试——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例外。那么,你觉得我应该乘你之危尽量猛赚一笔么?” “当然了,我不是傻子,不会认为你是为了帮我才做生意的。” “你希望我那样吗?” “我不是要饭的,汉克。” “你难道不觉得支付起来有困难吗?” “那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我就要钢轨。” “每吨多加二十块?” “好吧,汉克。” “好的,你会拿到钢轨,我也许会挣到这笔暴利——或者,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也许在我收账之前就垮掉了。” 她收敛了笑容,说道:“如果我不在九个月里把那条铁路线修好,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就会垮掉。” “只要你来管,就不会。” 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无精打采,唯有眼睛是生动的,带着冰冷和敏锐的清澈。不过她觉得,没人可以窥到他那目光后面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已经让你的日子难过得不能再难过了,对不对?”他问道。 “是的,我曾指望靠科罗拉多来挽救塔格特的系统,现在,需要我去挽救科罗拉多了。九个月后,丹·康维就要停下他的铁路了。如果到时候我的还没有就绪,再完成它也就没意义了。那里的人一天运输都不能断,更别说一周,或是一个月了。照他们发展的速度,不可能彻底停下来,然后再继续下去,这就像要去强行刹住一台两百英里时速的火车一样。” “我明白。” “我可以管理好铁路,可在一个到处是连郁金香都种不好的农民的地方,我不可能经营好。我必须得有像艾利斯·威特那样的人来生产出东西,装满我的火车,所以我即使要把剩下所有的人都轰进地狱来做这件事,也必须在九个月内给他火车和铁路!” 他感到有趣地笑了,“你是下了决心了,对不对?” “难道你不是吗?” 他不会回答的,但收敛了笑容。 “你难道对此不关心吗?”她几乎是生气地问。 “不关心。” “那么,你没认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我的认识是我要把钢轨交给你,而你要在九个月内铺好铁路。” 她笑了,轻松、疲倦,又有点内疚,“是啊,我知道我们会的,我知道跟吉姆那样的人和他的朋友生气没用,也没那时间。首先,我要把他们做的改正回来,然后”——她顿了顿,彷徨地摇了摇头,耸耸肩膀说,“然后他们就无关紧要了。” “对,他们就无所谓了。我听说了反狗咬狗那件事,让我觉得恶心,但是,不用理那些混账东西。” 这两个粗暴的词听起来让人惊愕,因为他的面孔和声音非常平静。“你和我会坚持把这个国家从他们行为的后果中挽救回来。”他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科罗拉多不会停下来,你会拉着它挺过去。然后,丹·康维和其他人就会回来。这种疯狂是暂时的,长不了,那是精神错乱,它自己就会毁了自己。只是你和我得更努力地干一阵子,也不过如此。”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这房间符合他的风格,空荡之外,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功能全都简化到了纯朴的地步,而材质和式样却极为考究。这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发动机——一台装在平板玻璃盒内的发动机。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令她惊讶的细节:置于文件柜上方的一只翡翠花瓶。花瓶的薄壁是由一整块深绿色的玉石雕刻而成,平滑的曲线纹理激起人探手一触的欲望,在房间中显得很突兀,与其他物品的严厉气氛反差鲜明:它是一抹感性的色彩。 “科罗拉多是个好地方,”他说道,“它会成为全国最好的地方。你不能肯定我对那里关心?那个州正在成为我最好的客户之一,如果花点时间看看你的运货统计报告,你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我读那些报告。” “我一直想几年之内在那里建一个工厂,节省掉你的运输费用。”他瞟了她一眼,“如果我这么做,你会损失一大批钢材货运量。” “尽管干你的,能运你的那些原料、你那些工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那些随着你过去的工厂货物,我就满意了——而且我也许根本没时间注意到丢了你的钢材……你笑什么?” “太好了。” “什么?” “你的那种异于目前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我必须承认,目前你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最重要的运输客户。” “你不认为我明白这一点吗?” “所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吉姆——”她顿住了。 “——竭尽全力地破坏我的生意?因为你哥哥吉姆是个傻瓜。” “他是,但不仅如此,还有比愚蠢更坏的。” “别浪费时间琢磨他,让他去吐唾沫好了,他也并不是什么更大的危险。像吉姆·塔格特这样的人只能把世界搞乱。” “我想是这样。” “顺便问问,如果我告诉你不能更快交货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副线拆了,或者关闭一些支线,任何一条,然后用这些钢轨按时修好里约诺特铁路。” 他乐出了声,“所以我不担心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过,只要我还做这个生意,你就不必非要从老的副线上拆钢轨。”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是错误地认为他缺乏感情:隐藏在他表面下的,是欢乐。她意识到,只要他在旁边,自己就会有一种愉快的轻松感;而且她清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在她认识的人里面,她只有和他才能无拘无束地交谈。她想,这才是一个她尊重的灵魂,一个堪称对手的人。但在他们之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距离感,那种大门关闭的感觉,他的举止当中有一种超乎人性的东西,拒人千里之外。 他在窗前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望着外面,“你知不知道,今天要给你发送第一批钢轨?”他问道。 “我当然知道。” “过来。”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他默默地向外指了指。在远处,工厂厂房的另一端,她看到一长串敞篷货车停靠在铁路的副线上,一架塔吊的手臂划过了上方的天空,用它那巨大的磁铁轻轻一碰,便抓起了固定在货盘上的一捆钢轨。灰色的云层密密地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可是那钢轨却熠熠闪亮,似乎披上了一层来自外太空的光芒,泛着蓝绿色的光泽。巨大的吊臂停在一节货车车厢的上方,降了下去,微微地一抖,便把钢轨放进了车厢。吊车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庞然气势转了回来,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几何图形,在人和地球的上方移动着。 他们站在窗前,无声地、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另一捆钢轨从空中划过时,她才张开口。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关于铁路、轨道或者按时完成的订单,而是像迎接大自然新的杰作一样:“里尔登合金……” 他留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瞟了她一眼,便重又转向窗口。 “汉克,这太棒了。” “对。” 他的话平淡而坦然,语气中既没有一点沾沾自喜,也毫不客气。她知道,这是给她的感谢,是一个人能够给另一个人的最难得一见的谢意:感谢对方使自己可以毫无拘束地承认自己的成就,并且知道这是被理解的。 她说:“我一想到这些金属的那些用途,那些潜力……汉克,这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了,可他们谁都不知道。” “我们知道。” 他们依然望着吊车,并没有去看对方。在远处的火车头前端,她能辨认出“TT”的字样,能辨认出这条在塔格特整个系统里最繁忙的工业运输副线轨道。 “我一旦找到工厂,”她说道,“就会定做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火车头。” “你会用得上的。你们里约诺特铁路上的火车现在能跑多快?” “现在?一小时能跑二十英里就不错了。” 他指着货车,“这个轨道铺好以后,你如果想跑二百五十英里都可以。” “我会的,再过几年,等我们有了里尔登合金的车厢,就会比钢制车厢轻一半,却加倍的安全。” “你要注意一下那些航空公司,我们正在试制一架里尔登合金做的飞机,它没什么分量,却可以承载任何东西。你会看到远程、重载的空运。” “我已经想过合金可以用在发动机上,是任何一种发动机,也想过可以用它设计出来的其他东西。” “想过圈鸡用的钢丝吗?就是用里尔登合金做的普通的鸡栅栏,一英里长的栅栏也就几角钱,却能用上二百年;还有那些在廉价店里买的厨具,可以一代接一代地用下去;还有连鱼雷都打不穿的轮船。” “我和你说过我正在试验里尔登合金的电话线吗?” “我做的试验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没法把它们的用途全都一一展示出来。” 他们谈论着有关合金和它无穷无尽的各种可能,仿佛他们正站在山顶,眺望着脚下无尽的平原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是数字、重量、压力、阻力和费用而已。 她忘掉了她的哥哥和他那个国家联盟,把所有的问题以及人和事都忘在了身后,它们一直如阴云笼罩着她的视野,她总想尽快地跑出去,把它们扫开,从不被它们所统治,它们也从不真实。而这才是真切的现实,她想,这种清晰的轮廓感,这种目标、光明和希望的感觉。这才是她希望的生活方式——她不情愿在较之逊色的世界中度过任何时光、做任何事。 她转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与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非常靠近,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他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她想,假如欢乐是人的生存目的和核心,而那个能够带给别人欢乐的东西是被紧紧守护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么此刻,他们已经是坦诚相见了。 他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不掺杂感情色彩的疑惑,“我们是一对无赖,对不对?” “为什么?” “我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追求或品质,追求的只是物质的东西,这是我们唯一关心的。”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但他的目光已笔直地越过她,落在远方的塔吊上。她但愿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她不在乎这话里的指责,她从不那样去想自己,因此也无法体会到一种原罪的感觉。但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感到是某种带有重大后果的东西促使他说出了这些话,这东西对他很危险。他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但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既不是辩解,也不是羞愧。他只是像宣布一个事实那样,说得平平淡淡。 随后,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这忧虑感消失了。他正透过窗子望着他的工厂,毫无疑问,他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负疚的愧色,有的只是不折不扣的自信带来的平静。 “达格妮,”他说道,“无论我们是谁,正是我们推动了这个世界,而且,正是我们要让它渡过难关。” 5 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艾迪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里握着的报纸,她抬头看时,只见他的脸色紧张而茫然。 “达格妮,你很忙吗?” “怎么?”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这里有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报纸。 头版的消息说,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圣塞巴斯帝安的矿山后,发现它们毫无价值——彻彻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数百万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无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怜的铜量根本不值得去开发,那里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丰富的金属矿,而且不存在任何会使人上当的迹象。墨西哥政府处于一片愤怒的喧嚣之中,他们正在针对这一发现召开紧急会议,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艾迪观察着她,他知道达格妮虽然还坐在那儿盯着报纸,实际上早就把那篇报道读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惧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那篇报道中究竟是什么令他恐惧。 他等待着。她抬起头,没有去看他。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似乎在努力分辨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低声说道:“弗兰西斯科再怎么样,再堕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经不再费力去琢磨了——他不傻,不可能犯这种错。这绝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开始明白了。” 她的身子像打了个激灵般猛地坐直,说道: “给他住的韦恩·福克兰酒店打电话,告诉这个混蛋,我要见他。” “达格妮,”他带着伤心和责备的语气,“他可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过去是。” 在黄昏初罩的大街上,她向韦恩·福克兰酒店走去。“他说,你随时都可以去。”艾迪告诉她。第一点灯光从云层下面高高的窗户中透了出来,摩天大厦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灯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旷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号。几片雪花从空荡的店铺那黑暗的窗户旁飘过,融进人行道的泥土里。一串红灯穿过街道,消失在阴沉的远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飞跑,觉得应该奔跑,不,不是在这条街,是在炽热阳光里的绿色山边,在塔格特山庄的脚下,紧靠着哈德逊河的路上。每当艾迪喊着:“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就会那样地飞跑着,两人一起向着山下的路上开来的汽车冲下去。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他是唯一一个每次到来都会引起轰动的客人,那是最轰动的。跑着去迎接他已经成为他们三个人互相比赛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条路一半距离的山边,有一棵桦树,达格妮和艾迪总是想赶在弗兰西斯科开足马力上山同他们会合之前,拼命跑到那棵树旁。在每一个夏天他到来的日子里,他们从没能赶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桦树,每次都是弗兰西斯科抢先一步赶到,超过它很远以后,他们才到。弗兰西斯科总是赢,就像他总是能赢得所有的东西一样。 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在周游世界的旅行中长大,据说,他父亲希望他把整个世界视为他今后的地盘。达格妮和艾迪从不清楚他是在哪里度过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会在一位严厉的南美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来塔格特山庄住上一个月。 弗兰西斯科觉得选择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伙伴再自然不过了:他们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王冠的继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继承者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仅存的贵族——金钱的贵族,”他十四岁的时候,曾这样对达格妮说过,“假如人们能够明白的话,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可是他们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级制度:对他来说,塔格特的孩子并不是吉姆和达格妮,而是达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动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问过他:“弗兰西斯科,你是那种很高层的贵族,对不对?”他回答说:“还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续这么久,是因为我们当中没人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亚,我们是要努力成为一个德安孔尼亚。”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好像是希望那声音能够穿透听者的脸,能够让听者恍若加冕。 他的祖先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在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西班牙,那时西班牙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他是当时西班牙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并在法庭宴会上要求他改变。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泼了那个大人一脸,然后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抛下了他的财富、他的财产、他的大理石宫殿,还有他心爱的姑娘——漂洋过海,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处房产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木屋。火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钉在木屋门板上的德安孔尼亚家族的银色族徽,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则在他的第一个矿里挖铜。他手持锤子,每天从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着岩石,帮忙的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他们祖国的军队中跑出来的流亡者、监狱的逃犯,以及饥饿的印第安人。 离开西班牙十五年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派人去接他心爱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着他。她到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银色的族徽高悬在一个大理石宫殿的入口处,看见了宏伟山庄里的花园,还有远方山上一处处满是红色矿石的矿坑。他抱着她进了家门,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 “我的祖辈和你的祖辈们,”弗兰西斯科告诉达格妮,“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对方的。” 达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来之中——在那个她渴望发现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轻蔑或厌烦的感觉。不过,她每年都会有自由自在的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当中,她可以生活在现在。当她飞跑着冲下山迎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便是从监狱中的释放。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起初,他们都恨极了自己的绰号。她曾经生气地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鼻涕虫’的意思是火车头炉膛里的大火。”“你从哪里知道的?”“从站在塔格特熨斗旁边的那位先生那儿。”他讲五种语言,英文说得不带一点口音,是那种准确、有教养,又故意夹杂着俚语的英文。作为报复,她叫他费斯科。他大笑着,既开心又有点恼火,“如果你们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们这座伟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别糟践到我头上来呀。”不过,他们慢慢地都喜欢上了他们的绰号。 那是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夏季开始的,当时他十二岁,她十岁。那个夏天,费斯科每天清晨都会失踪,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缘故。他天还不亮的时候就骑车跑掉,然后按时回到露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制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礼貌,非常准时,还有一点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达格妮和艾迪问他的时候,他大笑着,拒绝回答。在一个凉意袭人、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他们曾想跟踪他,但最后只得放弃,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踪的话,没人可以盯得住他。 过了一阵子,塔格特夫人开始担心起来,决定搞清楚。她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绕过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与调度员私下谈好——负责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一个分点跑腿。那个调度被塔格特夫人的亲自登门拜访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当地铁路的员工们都管这孩子叫弗兰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愿意把他的全名告诉他们,只是说他的工作没有被父母许可,必须立即停止。那个调度员很不愿意他走,说弗兰克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一个跑腿的。“我绝对想留下他,也许我们可以同他的父母做个交易?”他请求说。“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过去。 “弗兰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说?” “我父亲会问我活儿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这个。” “行了,我可是认真的。” 弗兰西斯科非常得体地看着她,他的彬彬有礼是出自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教养和礼仪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对他的礼貌仍有所怀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说,“我在一条运送德安孔尼亚铜矿产品的货轮上当服务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亲找了我三个月,但我回来后,他就是那样问的。” “这么说,你的冬天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种胜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让他感到轻蔑的理由的胜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兰西斯科愉快地说,语调还是一样的天真和随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马德里过的,在阿尔巴公爵的家里。” “你为什么想在铁路工作?”达格妮问道。 他们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钦慕,他的则是捉弄,但那不是恶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去尝尝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虫,”他回答说,“还有就是让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经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工作过了。” 达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学一些新的花样,希望能让弗兰西斯科吃惊,并且能赢他一次,却从来没成功过。他们给他一种他没玩过的游戏,告诉他如何用球棒去击球,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明白了,让我试试。”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过整个球场,从另一端的橡树梢上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为生日礼物时,他们全都站在码头上看教练教吉姆驾驶。他们以前谁都没开过汽艇。外形像子弹一样的汽艇,闪着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摇来晃去,留下一长串颤抖的波纹,发动机突突地哽咽着,坐在吉姆身边的教练得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抢过方向盘。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头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喊:“你觉得能比我开得好吗?”“我能。”“你试试!” 船靠岸后,两人从船上走下来,弗兰西斯科溜到方向盘后面。“等等,”他对站在岸上的教练说,“让我瞧瞧。”然后,教练还没来得及动,汽艇便像从枪里发射出去一样,蹿向了河中央,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经闪电般地远去。在它渐渐消失在远处阳光里的时候,留在达格妮画面当中的是三条直线:船的尾迹,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方向盘后面驾驶者的目标。 她注意到了父亲在看着快艇远去时脸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见到过他这个样子。那一次,是他在检查弗兰西斯科制作的一个复杂的滑轮系统。弗兰西斯科那时十二岁,自告奋勇去做一个可以到达岩顶的升降机。父亲在教达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逊河边的岩石上跳水。弗兰西斯科计算用的纸片还扔在地上。父亲把它们拾了起来,看了看,问道:“弗兰西斯科,你学了几年代数?”“两年。”“谁教你做的这个?”“哦,那是我琢磨出来的。”她不知道,在她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继承者们是清一色的、可以接承衣钵的长子。在家族的传统里,如果哪个继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耻辱,因为他所继承的德安孔尼亚的财富无法再继续增加。随着家族的世代相传,这种辱没门庭的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阿根廷的传奇人物曾经说,德安孔尼亚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样的魔力——只不过这力量不是用来疗伤,而是用来繁衍。 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却发誓要超过他们所有人。时间的手仿佛已经用细网将家族的各种品质一一筛选,把那些不重要、不连贯、羸弱无力的东西摒弃在外,只留下了纯粹的才智。机会终于有一次,成就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存在。 弗兰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轻而易举的。他的举止和意识中没有自诩,从不想和谁攀比。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极致。 无论父亲为他制定的严格教育计划对他的要求多么苛刻,无论他被要求去学哪一门功课,弗兰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轻松地把它精通掌握。他的父亲对他爱得简直近乎崇拜,但却小心地隐藏起来,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家族中的一个旷世奇才,却要隐藏起他的这份骄傲。 人们说,弗兰西斯科会是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亚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样的座右铭,”塔格特夫人曾经说过,“不过我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会把它变成‘为了什么?’。”这是他对别人建议他去做的任何事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像火箭一样,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飞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时候拦住他,他都能说出他在那个时刻的目的。有两件事情对他是绝不可能的:静下来不动,或者毫无目的地瞎跑一气。 “我们找找看”,或者,“我们做做看”,无论干什么,这就是他给达格妮和艾迪的动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装自己做的升降机时说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练的节奏中挥动着,把金属楔钉砸进石缝当中,血滴从他手腕的绷带处渗落,他全然不觉。“不行,我们不能轮换,艾迪,你还太小,用不了锤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来,其余的我来做……什么血?哦,没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达格妮,去房子里给我拿一块干净纱布来。” 吉姆在望着他们。他们从不带上他,却常常看到他站在远处,用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弗兰西斯科。 他很少当着弗兰西斯科的面说话,却会嘲弄地笑着挤兑达格妮,“瞧瞧你一直拿出的那副样子,装成一个多有主见的铁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没骨气的破布头儿。你就听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的吆喝,简直是恶心。他能随意摆布你,你连一点自尊都没有。看看你一听到他车喇叭响就跑过去等他的德性!你干吗不替他擦皮鞋?”“因为他还没叫我去擦。”她回答说。 在当地,弗兰西斯科能赢得任何一场比赛的任何项目,但却从不参加比赛。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乐部称霸,他们则迫切希望把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继承人招收进去,他却对此一直不理睬,总是离他们远远的。达格妮和艾迪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们彼此之间分不清是谁拥有了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怎么样,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他们三人每天早晨出发,进行他们自己的探险。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迈的文学教授看到他们在旧车场的废品堆上拆报废的汽车,他停下来,摇着头对弗兰西斯科说:“你这种地位的年轻人应该把时间用在图书馆里,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觉得我正在干吗?”弗兰西斯科问道。 周围没有工厂,但弗兰西斯科教会了达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车到远处的镇子里去,他们翻过那里的围栏进到厂院里,或者趴在玻璃门上,像其他小孩看电影那样,看着那些机器。“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弗兰西斯科会说。他们从来不必对后面的话再多解释,他们都明白彼此的目标和动力。 铁路收票员时不时能抓住他们,接着,远在百里以外的铁路站长就会把电话打给塔格特夫人:“我这里有三个小流浪儿,说他们是——”“是的,”塔格特夫人就会叹息一声,“他们是,请把他们送回来。” “弗兰西斯科,”当他们一起站在塔格特车站的轨道旁边,艾迪曾问过他一次,“你世界各地几乎都跑遍了,这世界上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弗兰西斯科指着车头前方TT字样的徽章,回答道,“我多希望我见到过内特·塔格特。” 他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目光,没再说什么。但几分钟后,当他们穿过树林,走在一条潮湿的、满是蕨类植物和阳光的小路上,他说:“达格妮,我会永远向家族的族徽鞠躬致敬,永远崇拜贵族的象征。我是不是就不该做贵族?我就是对那些虫蛀的小楼和独角兽毫无兴趣。我们这代人的族徽要出现在广告牌和流行杂志的广告里。”“你这是什么意思?”艾迪问。“那是企业的商标,艾迪。”他答道。那年夏天,弗兰西斯科十五岁。 “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我正在学习采矿和矿物学,因为我要准备好去管理德安孔尼亚的铜矿……”“我在学电子工程,因为电力公司是德安孔尼亚铜矿的最大客户……”“我要去学哲学,因为我需要用它来保护德安孔尼亚铜矿……” “你是不是除了德安孔尼亚铜矿,其他什么都不想?”吉姆曾经问过他。 “不想。”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东西。” “让别人去想那些东西吧。” “这难道不是一种很自私的态度吗?” “是的。” “你追求的是什么?” “钱。” “你有的难道还不够吗?” “我的前辈们在世的时候,每个人都把德安孔尼亚铜矿的产量提高了一成,我打算把它提高一倍。” “干什么用呢?”吉姆讥讽地模仿着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我死的时候,不管地狱是什么——我只希望去天堂——而且我希望能买得起门票。” “高尚的品德就是门票的价格。”吉姆骄傲地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姆斯。所以我要准备好,去得到最高尚的美德——我赚钱了。” “任何一个贪污的人都赚到钱了。” “詹姆斯,你应该花点时间去学一学,词语是有确切意思的。” 弗兰西斯科笑了,是带着嘲弄的笑。达格妮看着他俩,突然想到了弗兰西斯科和她哥哥吉姆的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在嘲笑,但弗兰西斯科的嘲笑是因为他看得到更伟大的东西;吉姆的笑似乎是不想让任何东西能够继续伟大下去。 一天夜里,她同他和艾迪坐在林间他们生的篝火旁,她又注意到了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里那股特别的味道。火光断续跳跃的光环包围了他们,映着树的躯干和枝条,还有远空的星星。她感到在那光环之外,似乎只有漆黑的空寂和某种暗示,暗示着令人窒息和恐惧的许诺……就像是未来。但她又想到,美好的未来就像是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那里有通向它的钥匙,对于未来的真实目的的预警——就在他那张在松枝下和火光前的脸上——然后,她突然体会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幸福,无法抑制是因为那幸福是如此的丰满,使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来形容。她看了眼艾迪,他正在望着弗兰西斯科,并以他特有的安静方式,也感受到了她的体会。 “你为什么喜欢弗兰西斯科呢?”过了几个星期,当弗兰西斯科离开以后,她问他。 艾迪看上去很是诧异,他从没想过这情感是个问题。他说道:“他使我感到安全。” 她说:“他让我感到了更多的兴奋和危险。” 到了下一个夏天,弗兰西斯科十六岁了。那天,她与他单独站在河边的岩顶上,他们俩的短裤和衬衣在爬上来的时候都被刮破了,他们站在那里,俯瞰着下面的哈德逊河。他们听说在晴朗的日子里,能从远处望见纽约,可是他们只能看见河水、天空,以及太阳的光线互相交织生成的一层雾霭。 她跪在一块石头上,向前探出身子,竭力想要捕捉到城市的一些痕迹,风将她的头发吹散过她的眼睛,她转过肩膀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此时没有在看远处:他站在那里正看着她,那眼神很奇怪,专心致志,没有笑意。她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两只手伸开撑在石头上,胳膊紧张地支撑着她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让她察觉到了她的姿势,察觉到她的肩头从磨破的衬衣中露出来,她那修长的、被划破和晒痛的双腿歪放在石头上。她气恼地站起来,离他远了些。她仰起头,眼中的愤恨遇上了他的严厉,断定他的眼神是非难和不怀好意的,然而却听到自己质问他的声音中带有微笑和挑衅的腔调: “你喜欢我什么?” 他大笑起来。她则惶然地被吓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指着远方塔格特车站那边闪亮的铁轨,回答说:“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那不是我的。”她失望地说。 “我喜欢的就是,那会是你的。” 她笑了,那毫不掩饰的喜悦等于承认了他的胜利。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那样奇怪地看着她,不过,她觉得他是从她的身体和她的内心当中,看到了某种她还无法把握住的联系,而它会在将来给予她统治铁路的力量。 他唐突地说了声,“看看我们能不能望见纽约吧,”便猛地一拽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岩石边。她觉得他把她的胳膊拉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注意自己抓住她的样子,这让她和他紧贴着站在一起。太阳的温暖从他腿上的肌肤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他们向远方眺望,但除了亮闪闪的雾,什么也看不到。 在那个弗兰西斯科离开后的夏天,她想,他的离开就像是跨越了告别童年的边界: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学,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她感到一阵焦躁,里面还夹杂着害怕的激动,似乎她就要跳进一个莫名的危险之中。这就像几年前的时候,她看着他头一个从岩石上跳进哈德逊河,看着他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中,而她站在那儿,知道他马上就会浮出来,而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 她驱赶着害怕的感觉,那对于弗兰西斯科,只不过是又一个精彩表现的机会罢了,他是战无不胜、永不服输的。接着,她想起了几年前听到过的一段话。那话挺怪的,怪就怪在尽管她当时并不觉得它有任何意义,却从此记住了。说这话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数学教授,是她父亲的朋友,他只来过他们的山庄一次。她对他的面孔很有好感。至今仍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坐在暮色弥漫的阳台上,指着在花园里的弗兰西斯科,对她父亲说话时眼里有种异样的伤感,“这孩子太脆弱了,在这个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世界,他可怎么是好?” 弗兰西斯科去上了他父亲早就选好的一所有名的美国大学,这就是世界上最富盛誉的学府,位于克利夫兰的帕垂克亨利大学。尽管到纽约只要坐一晚的火车就可以,他却没有在那个冬天来这里看她。他们彼此之间从来不写信,但她知道他会在夏天来这里过一个月。 那年冬天,她有几次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忧虑:那位教授的话像是一个她无法解释的警告,不断在她的心里回旋。她不去理睬它。每当想到弗兰西斯科,她就有一种踏实的放心,相信她会提前有一个月的时间去面对未来,会证明她所看到的未来将会是真实的,尽管现在围绕着她的一切并不如此。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站在山坡旁重新见到他的头一眼,她便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俩一起奋斗的那个世界。在短暂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风拍打着棉布裙,在她的膝盖周围飘舞,感觉到了眼皮上的阳光,感觉到如释重负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上升,她必须两脚用力踩住凉鞋下的草地,因为她觉得自己会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起。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安全感——因为她意识到,她对他生活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就不清楚,也永远不需要去了解。老天安排的那个世界——家庭、饭食、学校、人们、漫无目的地背负着无名罪恶感的人们——不属于他们,不能改变他,无关紧要。他们俩谈论的,从来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是他们在想着和要去做的事……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已经存在的,而是我们将要创造的……我们是难以阻止的,你和我……假如我曾想过他们会夺去你,请原谅我的恐惧吧——请原谅我的动摇,他们不会抓住你——我再也不为你害怕了…… 他也站住凝视了她一会儿——她从那目光中读到的,不是重逢后的招呼致意,而是一个人在一年里的每天都在想她。这一瞬间实在太过短暂,在她刚刚感觉到、还难以确定的时候,他已经指着身后的桦树,用着他们儿时游戏的口气说:“我希望你能学会跑快点:我得一直等着你。” “你会等我吗?”她快活地问。 他收了笑容,回答道:“永远。” 在他们上山到家里的路上,他和艾迪说着话,而她则无声地走在他的身边。她感觉出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沉默,奇特的是,那也是一种新的亲密感。 她没问他大学的事。几天后,她只是问他是不是喜欢大学。 “他们现在在教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他回答说,“不过,还有一些我喜欢的课。” “在那儿交了什么朋友吗?” “两个。” 他只对她说了这些。 吉姆正在纽约的一所大学读他的最后一年。他的求学仿佛让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武器,给了他一种古怪的、战战兢兢地好斗的性格。他曾经无端地在草地中央拦住弗兰西斯科,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强硬口吻说: “我想你现在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应该学着有点理想了。现在你到了忘掉自私贪婪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的社会责任,因为我觉得,你所要继承的万贯财富不是为了给你个人享受的,而是给予那些贫困落后者的信心,因为我觉得人类中最低级的人才无法认识到这一点。” 弗兰西斯科很有礼貌地回答道:“詹姆斯,冒冒失失地去兜售自己想法的行为并不明智,等你发现这些想法在你的听众那里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感到尴尬的。” 在他们走开时,达格妮问他:“是不是有很多像吉姆这样的人?” 弗兰西斯科笑了起来,“太多了。” “你在乎吗?” “不,我不是非要和他们打交道。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危险的……我不知道……” “上帝呀,达格妮!你觉得我会害怕吉姆这种东西?” 几天以后,当他们单独漫步在河岸边的树林中时,她问: “弗兰西斯科,什么是最低级的一类人?” “没有目标的人。” 她望着那些笔直的树干,挺立在豁然开阔的空地前。树林里幽暗、清凉,它的边缘则被河水中炽热、耀眼的阳光笼罩。她好奇着,她怎么能在没有去留意身边的景色时,又同时享受着眼前的风景?在漫步的时候,她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的喜悦?她不想去看弗兰西斯科。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更能感受到他那真实的存在,好像她对自己的认知是从他那里得来,如同阳光像是从河水中射出的那样。 “你觉得自己优秀,对不对?”他问道。 “我一直这么认为。”她头也不回,自傲地回答。 “那就让我看看你怎样去证实它,看看你能随着塔格特泛陆运输向上走多远。无论你多优秀,我都希望你在每件事上竭尽全力,努力做得更好;在你尽力到达一个目标之后,我希望你开始走向下一个。”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在乎向你去证明自己呢?” “想让我回答吗?” “不。”她轻声说道,眼睛盯着河的对岸。 她听到他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除了你把你的工作能够干得多好。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它决定了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人的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他们灌进你喉咙中的所有道义准则,只是骗子们用来榨取人们美德的一堆纸钱。能力的准则才是道德体系的黄金标准。等你长大,就懂我的意思了。” “我现在就懂,可是……弗兰西斯科,为什么只有你和我才明白这一点呢?” “你干吗要去在乎其他人?” “因为我要把事情弄明白,关于他们的一些事情我搞不明白。” “什么?” “嗯,我在学校一直不讨人喜欢,但我不在乎,可现在我找到了理由,是一个简直不可能的理由。他们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做得差,而是因为我做得好;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总拿到班里的最高分。我甚至不用怎么学,一直是拿A。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改变一下,去拿个D,变成学校里最让人喜欢的女孩子?” 弗兰西斯科停下脚步,看着她,扇了她一记耳光。 瞬间,她觉得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心中的情绪一下子喷发出来。她知道,她会杀了任何一个动手打她的人,她感到了使她会产生这股力量的暴怒——就像是弗兰西斯科动手时那种暴力的快感,她从自己麻木、火辣辣的脸颊和嘴角鲜血的味道中也尝到了快感,令她感到痛快的,是她突然找到了他,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他的意图。 她稳了稳脚步,控制住眩晕,高高把头昂起,面对着他站定,清醒地意识到一股新的力量,她捉弄似的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他,感到她头一次和他平等了。 “我伤你有那么厉害吗?” 他惊呆了,这问题和这笑容不是出自一个孩子的。他回答了:“是的——假如这会让你高兴的话。” “不错。” “不许再这么干了,不许再瞎开这种玩笑。” “别傻了,你怎么觉得我会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呢?” “等长大后,你就明白你刚才说的话有多恶劣了。” “我现在就明白。” 他猛然转过身,掏出他的手帕,浸在河水里,“过来。”他命令道。 她向后退着,大笑起来,“噢,不,我想就这么留着它,希望它能肿得厉害点,我喜欢。” 他久久凝视着她,慢慢地、非常认真地说:“达格妮,你太好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么想呢。”她回答的声音傲慢而不经意。 回家后,她告诉妈妈,她摔倒在石头上划破了嘴唇。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谎。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护弗兰西斯科,而是出于一些令她无法否认的原因,她觉得这件事实在是一个太宝贵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转过年来的夏天,她十六岁。弗兰西斯科来的时候,她起初跑着下山去迎接他,但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后,停了下来,他们就这样在长长的绿色山坡两端对望了一会儿。是他慢慢地向她走上来,而她则站在原地等待着。 他走近的时候,她天真地笑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任何比赛和输赢。 “你也许想知道,我在铁路有了份工作,在洛克戴尔做夜班员。” 他哈哈笑着,“好啊,塔格特泛陆运输,现在是一场比赛了,看谁会取得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那年冬天,她把她的生活简化成了最简单的几何图:几条直线——每个白天往返于城里的工程学院,每个晚上往返于她在洛克戴尔车站的工作——和她房间里封闭的圆,那个房间到处是发动机的图表、钢铁构造的图纸,以及铁路时刻表。 塔格特夫人对她的女儿感到郁闷和困惑。在所有的疏忽中,她不能坐视不管的只有一个:达格妮没有对男人感兴趣的一点迹象,没有任何浪漫的倾向。塔格特夫人从不赞成极端行为,并且准备好了,在必要时采取矫枉过正的办法来对付。但她发现这次的情况更加糟糕,她不得不难为情地承认,十七岁的女儿连一个爱慕者都没有。 “达格妮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脸上带着忧愁的笑,回答着她那些朋友的好奇,“噢,不,那不是爱情,而是某种跨国的企业联合,他们关心的只有这些。” 一天晚上,塔格特夫人听到詹姆斯在客人面前,带着一种特别得意的腔调说,“达格妮,尽管你的名字是取自内特·塔格特美貌出众的夫人达格妮·塔格特,但你看上去更像内特·塔格特。”达格妮像听到夸奖一样高兴。塔格特夫人简直弄不清楚,他们俩是谁让自己更恼火。 塔格特夫人想,自己可能没办法帮女儿形成任何观念了。达格妮只是一个在公寓匆忙进出的人,瘦瘦的身体包在竖起领子的皮夹克里,短裙下面有舞蹈女郎一样的长腿。她像男性一样直愣愣地在房间里穿行,但她敏捷、紧张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女性风度。 塔格特夫人有时会从达格妮的脸上察觉到一种让她说不清楚的神态:那神态远甚于快乐,像是从未被污染的快乐的单纯,这也让她觉得不正常:年轻姑娘的感觉不会迟钝到对生活中的悲伤都视而不见。因此她认为,她的女儿太不感性。 “达格妮,”她有一次问道,“你难道不想放松一下,高兴高兴吗?”达格妮疑惑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你觉得,我现在正在干吗?” 塔格特夫人决定让自己的女儿在大家面前正式亮相,并为此煞费苦心。她不知道应该向纽约各界介绍一个交际花,还是洛克戴尔车站的夜班员,她觉得后者更接近实际情况,而且觉得达格妮肯定会拒绝来这种场合。因此,当达格妮居然像小孩一样带着令人费解的热切同意参加时,她很是吃惊。 看到达格妮为这次聚会的打扮时,她再次大吃一惊。那是她第一次穿女性化的衣服——一件带白色蕾丝边的晚礼裙,宽大的裙摆像云彩一样漂浮,看上去,她和塔格特夫人本来以为的样子形成了如此颠倒的反差,达格妮像个美女一样,看起来既显得成熟了一些,又比平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站在镜子前,像内特·塔格特的夫人那样扬着头。 “达格妮,”塔格特夫人嗔怪般地柔声说道,“知道你能变得多漂亮了么?” “知道。”达格妮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韦恩·福克兰饭店的宴会厅在塔格特夫人的精心策划下装饰一新,她很有艺术品位,那天晚上的布置也是她的杰作。“达格妮,我想你应该学会去注意一些东西,”她说,“灯光、色彩、鲜花、音乐,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以被忽略。”“我从没觉得应该忽略它们。”达格妮愉快地答道。塔格特夫人觉得她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达格妮正像孩子那样充满感激和信任地看着她。“它们使生活更美好,”塔格特夫人说道,“我要为了你让今晚格外的美丽,达格妮。人一生当中的第一次舞会是最浪漫的。” 最令塔格特夫人吃惊的,是她看到达格妮站在灯光下面对着宴会厅。那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有着如此自信和威严的女人,塔格特夫人羡慕地盯着她。在一个充满着随意、讽刺和冷漠的常规的年代,在把自己当做金属而不是肉体的人群之中——达格妮的举止几乎被看做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这是几个世纪以前女人出席宴会的方式,那个时候,为男人的欣赏而展示出自己半裸的身体是一种大胆的行为,是颇有象征意味的——那意味只有一种,即所有人都认为太大胆而冒险的一种。而这——塔格特夫人微笑着想道——是一个她认为没有性能力的女孩。她感到如释重负,想到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发现而获得解脱,她又觉得好笑。 这种解脱感只持续了几个小时。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看到达格妮像骑围墙一样坐在栏杆上,腿在晚礼裙下晃荡着,好像穿着的是休闲裤,她正和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说着话,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达格妮和塔格特夫人全都一言不发。过了几个小时后,塔格特夫人忽然一时冲动,来到她女儿的房间。达格妮站在窗前,仍然穿着那条白裙,像是一团云朵,支撑着现在看起来过分纤细、肩膀松弛的娇小身躯。窗外的云彩在第一抹晨曦中现出了灰色。 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塔格特夫人从她的脸上只看出了困惑的无助,她的面孔依然平静,但里面的什么东西却让塔格特夫人相信,但愿自己从没有希望女儿找到悲伤。 “妈妈,他们是不是觉得正相反?”她问道。 “什么?”塔格特夫人疑惑不解地问。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灯光和鲜花。他们觉得那些东西能让他们变得浪漫,而不是相反吗?” “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呀?” “那儿没有一个人在享受这些,”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活力,“或者能想到、感受到任何东西。他们走来走去,说的还是到处都在讲的那些无聊的话。我看,他们倒是觉得灯光可以给那些话增色添彩。”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在宴会上,人不是一定要显得多聪明,只要是高兴就好了。” “怎么高兴?就是蠢得像傻子一样吗?”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难道不喜欢见到年轻男人么?” “男人?像他们那样的,我可以一起打蒙十个。” 几天后,达格妮坐在洛克戴尔车站里的办公桌前,心情舒畅得像回到家里一样。她想起了那次宴会,并对她那次的失望感到可笑和自责。她抬头看去,此时已是春天,窗外的夜色中,新叶已爬上枝头,空气沉静而温暖。她问自己,究竟对那次宴会曾有着什么样的期待,她不知道。但就在此时此地,当她恹恹地伏在破旧的桌子上看着窗外时,又一次感到了它:无以名状的渴望,像一股热流在她的体内慢慢涌动。她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一点也不疲乏,却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夏天,弗兰西斯科来了之后,她告诉了他那次宴会的事情,以及她的失望。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头一次用他在看别人时的嘲讽眼神凝视着她,那目光似乎能够看清很多东西。她觉得他从自己的言语中,听出了连她都不知道的东西。 在一个晚上,当她早早地离开他时,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这种眼神。当时,他们俩单独坐在河边,还有一个小时,她就要去洛克戴尔上班了。天上那一片片似火的晚霞在河水中懒懒地泛着红光。他已经沉默了很久。她猛地站起身,说她必须走了。他没有试着挽留,而是用胳膊肘支着草地,身体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他清楚她的意图。她又气又急地向山坡上的家里走去,心里还在想着是什么让她离开,她并不清楚。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她到现在才弄明白原因:是一种期待的感觉。 她每天晚上从乡村的山庄开车五英里去洛克戴尔,拂晓时,她回来睡上几个小时,便随着家里的其他人一同起来了。她不想睡觉。迎着第一缕晨光更衣上床时,她对即将开始的一天有一种莫名的、按捺不住的紧张的兴奋。 隔着网球场的球网,她又看到了弗兰西斯科嘲弄的眼神。她想不起那次比赛的开始,他们常在一起打网球,而他总是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决定要赢下这一次。一旦她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决定或希望,而是她身体中静静升起的怒火。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赢,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是如此的关键和急迫。她只知道她必须要赢,而且她会赢。 打球似乎很容易,就好像她的想法都消失了,是另一个人的力量在替她打球。她注视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他的身体高大而矫健,手臂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被白色的短袖衬衫得更加醒目。看到他灵巧的动作,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因为这就是她要打败的,所以他的每一个老练的动作便成为她的胜利,他身体的出众也就是她身体的获胜。 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后不断加剧的疼痛——她似乎已经不知道疼,直到突然的剧痛让她顷刻间意识到了身体某一部位的存在,但立刻就被下一个部位的剧痛代替:她的臂弯——她的肩胛骨——她的臀部,白球衣紧紧粘在了她的身上——她腿上的肌肉,在她跃过去击球时,却不记得她还要落回到地上——她的眼皮,在天空变得昏黄时,球从黑暗中像一团扑朔迷离的白色火焰飞来——那细细的拍弦,从她的手腕击出,掠过她的背后,继续挥向空中,把球击向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她感到欢欣的喜悦,因为从她身体开始的每一次疼痛都要终结在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疲惫不堪——她做给自己的,也同样做给了他——这也是他感受到的——这是她逼着他感受到的——她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疼痛或她的身体,而是他的。 她看着他的面孔时,发现他在笑着。他望着她,似乎明白这一切。他在打球,却不是为了赢,而是给她出难题——回球刁钻,调动她去跑——放弃得分,看她在反手时扭过身子痛苦不堪的样子——站着不动,让她以为他打不到,在最后一刻随随便便地一挥手,把球有力地击回去,让她无可奈何。她觉得她已经动弹不得,再也动不了了——却奇怪地发现她已经跑到了场地的另一侧,及时地把球打了回去,似乎她要把球打成碎片,似乎她希望那球就是弗兰西斯科的脸。 再打一次,她心想,哪怕下一击会打裂她的手臂……再打一次,哪怕她拼命吸进自己又紧又胀的喉咙里的空气全都窒息不动……接着,她便浑然不觉,忘了疼痛,忘了肌肉,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打败他,看到他筋疲力尽,看到他垮掉,然后,她就可以在下一刻毫无牵挂地死去。 她赢了,也许是他的笑让他输掉了一次。他走到网前,把球拍向依然站立不动的她摔过去,扔到了她的脚下,好像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他走出球场,倒在草地上,头压着胳膊,累趴下了。 她慢慢地走过来,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伸展在她脚旁的身体,看着他浸透汗水的衣服,和从他手臂上散落下来的一缕缕头发。他抬起头,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动,经过她的大腿,她的短裤,她的上衣,直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嘲弄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的内心。而且像是在说,他赢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洛克戴尔的办公桌前,独自在这个陈旧的车站里,望着窗外的夜空。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光,窗户的上半边变亮了,外面的铁轨像模糊闪亮的银丝,从窗户的下端穿过。她关了灯,注视着灯火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无声浩渺地闪动。四周凝固,连树叶都一动不动,天空渐渐褪去了夜色,茫茫无际,像一片炽热的水面。 此时,她的电话响也不响,似乎铁路所有地方的活动都停止了。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到了门外,弗兰西斯科走了进来。他从没来过这里,不过见到他并不使她吃惊。 “你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觉?”她问道。 “我睡不着。” “你怎么来的,没听到你的汽车声。” “我走来的。” 过了一阵儿,她才意识到她没有问他来的原因,而且,她不想去问。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客货运单,看了看日历,那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彗星号骄傲地驶向围观的人群。他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似乎他觉得这地方是属于他们俩的,无论他们一起在哪里,都一直是这种感觉。但是,他好像不想说话,只是问了问她的工作,便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灯光亮了起来,铁道上传来了动静,电话在寂静中响了起来。她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则坐在角落里,把一条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她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活儿干得飞快,她双手的敏捷和准确令她感到惬意。她全神贯注于电话清脆响亮的铃声,以及火车号、车厢号、订单号的数字当中,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当薄薄的一页纸飘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识到那个时刻,意识到她自己和她的动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亚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够那页纸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拾起纸,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几乎大亮。一列火车没有停顿,驶过了车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长长的一溜车厢顶融化成了一条银链,火车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车站的地皮抖动着,窗上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响。望着列车飞驰而过,她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她看看弗兰西斯科,他正带着同样的微笑瞧着她。 值白班的人来了以后,她把车站的工作交接了。他们一同出去,走进了清晨的空气。太阳还未升起,空气似乎已经焕发着光芒。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觉得像是刚起床一样。 她走向她的车,但弗兰西斯科说道:“我们走回家吧,以后再来取车。” “好吧。” 她并不觉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对于此时的情境是那么的自然,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彻,却和一切分开,虽然是这样接近,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岛被雾气所环绕。这是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清晰、强烈的真实。 道路一直通向树林,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了一条幽深蜿蜒的林间小道。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古老的辙痕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时间和空间把人类的一切淹没在了久远的过去。黎明时的雾气仍在地面缭绕,但在树干交错间的空隙中,枝头的叶子闪现出一片片亮绿,似乎在照亮着森林。树叶一动也不动。他们独自穿过一片静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开阔地,这是一片岩石山壁延伸出来的低洼处。一股溪水淌过草丛,树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绿波流曳的幔帐,潺潺的水声衬出了特别的寂静。远方露出的一线天空使这里显得更加隐秘,前面山顶的一棵树披上了第一缕阳光。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对方。她知道,只有他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会的。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疯狂地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她曾闪过短暂的反抗想法和一丝害怕。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想试图挣脱,但却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看着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了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她觉得她必须要逃开,然而,她却再一次拉过他的头,寻找他的双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无用处的,他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着一切,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选择,也是她最盼望的——服从。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经有过的那一点模糊的概念已经化为乌有,此刻,她已没办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着向他恳求:别问我——噢,别问我——只管做就是了! 她想撑稳自己的脚,做点反抗,但他的嘴按住了她的,他们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却始终吻在一起。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接着,理所当然地,他完全而毫不犹豫地完成了一阵激颤,他们感受到那难以忍耐的快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在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中,讲到了这件事对他们两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通过彼此来学着做。”她看着躺在身边草地上他那修长的身体。他穿了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衬衣。她的视线停在了紧紧束着那细腰的皮带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满骄傲的激情,为她拥有了他的身体感到骄傲。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空,不愿动,不愿想,也不愿知道还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弗兰西斯科的身体所触摸,令她感到兴奋;她觉得她不该入睡,因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体验到的最奇妙的疲惫。她头脑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就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的感觉,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达这一切的方式。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彻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了。她没有去再权衡自己的结论,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线明亮的宁静房间里,睡着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约会在树林,在河边僻静的角落,在废弃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些时候,当她看着他们头顶上房屋的房梁,或者是均匀地“嗡嗡”运转的空调机钢板,她才开始感觉到了美。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棉布夏装,但当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的摆布,在他带给她的愉悦面前彻底成为俘虏。他教给她各种他能想到的享乐方式,他曾经非常直接地对她说过,“我们的身体能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快感,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们俩快活而充满着天真,谁都不认为那种快乐是一种罪恶。 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那是犯罪般的羞耻,而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无须任何人去品头论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这样那样的教条,什么性是人类低级本能的丑恶弱点,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宽恕。她所体会到的纯洁情感使她远离怀有这种教条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体的欲望前退缩。 那年冬天,弗兰西斯科常常出乎意料地来纽约看她。他会事先不打招呼,从克利夫兰乘飞机,一星期来两次,或者是长达数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表格和图纸,听到敲门声,她就会叫道,“我在忙着呢!”然后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是吗?”她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把门拉开,看到他站在那儿。他们会去他在城里一个安静的社区租的小公寓,“弗兰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惊地问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对不对?”他放声大笑着,“你就是啊。”她体会到了女人在被认可为妻子时才有的那种骄傲的感觉。 在他不在的许多个月里,她从不担心他是否对自己忠诚,她知道他是的。尽管她还年轻,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恶的人才可能滥情。 她对弗兰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说起,而她也从不去问。她觉得他是太努力了,因为她时而会看到他脸上那种异常的神采,那种一个人的能量发挥超出了极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话他,夸口自己已经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员工了,而他还没有开始谋生的工作。他说:“在我毕业前,我父亲不许我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变得开始听话了?”“我必须尊重他的愿望,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主人……不过,他还不是世界上所有铜业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开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毕了业,并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父亲之后回到纽约,她才清楚了整个情况。当时,他告诉她,在过去四年内,他接受了两门教育:一个是在帕垂克亨利大学,另一个是在克利夫兰郊区的一家铸铜厂。“我愿意去为自己学点东西。”他说。十六岁时,他开始在铸铜厂当炼炉工——现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拥有了这家铸铜厂。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那天,他对自己的年龄打了点马虎眼之后,获得了第一份财产证。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送给了他的父亲。 他给她看了一张铸铜厂的照片。那工厂又小又脏,多年来经营不善,名声不佳;在入口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标志,像是遗弃的旗杆上飘起新的旗帜: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他父亲在纽约办公室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在惊呼声中抱怨道:“可是,唐·弗兰西斯科,你不能这样做!大家会怎么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这种垃圾场上?”“这是我的名字。”弗兰西斯科回答说。 他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布置得有如实验室一般严谨而现代化,墙上唯一的装饰便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所拥有的财产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铜矿、矿石码头和铸造厂。当他进入他父亲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正对着父亲办公桌的那面拥有特殊荣誉的墙上,是门口挂着新标志的克利夫兰铸造厂的照片。 弗兰西斯科在父亲桌前站好后,他父亲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他的脸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啊?”他父亲问。 “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听课什么都不干。”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去付这笔地产的头期款?” “是从纽约股票市场赚的。” “什么?谁教你的?” “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 “你玩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给我的生活补贴和我的工资里。” “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关注股票市场呢?” “是在我写论文的时候,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坚定不移的推动者的理论对随后出现的抽象哲学体系的影响。” 那年秋天,弗兰西斯科在纽约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父亲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亚矿上去当主管助理。“噢,是这样,”他笑着对达格妮说道,“我父亲觉得让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让他光是凭着信任。如果他想要事实来证明,我就证明给他看。”到了春天,弗兰西斯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主管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纽约的办事处。 她在随后的两年里并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见面后,她都从不知道第二天的他会出现在哪里,是在哪座城市,还是在哪个大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欢这样,因为就像一道隐藏的光线可以随时射中她一样,这让他在她的生活中从不缺席。 每当她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双曾握着汽艇方向盘的手:他以同样平稳、危险、自如的速度操控着他的业务。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记着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和他的平素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城市冬季的褐色黄昏。他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脸色非常严峻,带着一种她从不相信会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痛苦、绝望的愤怒。他说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他不告诉她说的是什么。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举止当中已经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迹。那是春天,他们并肩站在一家餐馆露台的房檐下,望着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浅色丝绸晚裙随风轻拂,映衬着他的黑色正装西服。从他们身后餐室内传出的音乐是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会练习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他们发现之后,便喜欢上了他的音乐。弗兰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没必要再追求远处的摩天大厦了,对不对?我们已经登上去了。”她笑着说:“我想我们已经超过它们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是坐在一种超速电梯上面。”“当然了,怕什么?让它超速吧,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亚的财产,现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没有再见过他。 一开始,他不定期地给她写信,写的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国际市场,以及影响到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写,很简短,通常是写于夜里。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开心。她也开始朝着控制一个未来王国的方向迈进,在她父亲的那些企业领袖朋友们中间,她听有人说要注意那个年轻的德安孔尼亚继承人,如果说,那个经营铜的公司已经很成功了,那么在他的管理承诺下,它现在就将横扫世界。她只是毫不惊讶地笑笑。有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强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这种情绪抛在一旁,相信他们两个都在朝未来努力着,未来会带来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包括他们彼此。这时,他的来信中断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塔格特大楼她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达格妮,”她马上就辨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我在韦恩·福克兰,今晚七点,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了这些,似乎他们是昨天才分开的。她花了好一阵才喘过这口气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声音对她意味着什么。“好的……弗兰西斯科。”她回答说。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边放下电话听筒,她一边想着,他的回来正如她期待的那样,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说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说着它的时候,感到被幸福击中。 那天晚上,她走进他酒店房间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间看着她——而她看到的是一个缓缓浮现的、不情愿的微笑,那样子像是他已经不再会笑,并且对他重新笑起来感到吃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样子或者他的感觉。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从不哭的人在哭着求助一般。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用了他们旧日打招呼的方式,开始在说,“嗨——”但他没有说完,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美,达格妮。”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 “弗兰西斯科,我——” 他摇摇头,没让她把他们从未向对方说过的那些话说下去——尽管他们清楚,在那一时刻,他们俩都说了出来、也都听到了。 他走了过来,伸手搂住了她,久久地吻着她,抱着她。当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时,他正低头带着自信和捉弄的笑容瞧着她。这笑容告诉她,他控制了自己,控制了她,控制了一切,并命令她忘掉初见面时所看到的。“嗨,鼻涕虫。”他说道。 她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问什么了。她便笑着答道:“嗨,费斯科。” 她可以洞察一切变化,但她此时却看不出有什么。他的脸上没有活力,没有开心的迹象,面孔变得执拗。他露出的那第一个笑容并不是软弱的乞求,他已经有了一种坚定并且冷酷的气质,表现出来的像是一个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依然挺立的人。她看到了她曾经认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饱受折磨。 “达格妮,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吃惊,”他说,“或者对我今后可能要做的任何事。” 这是他给她的唯一解释,然后就是一副没什么可解释的样子。 她只是隐约有一点不安,她根本不可能对他的前途感到恐惧,也不可能在他的面前感到什么恐惧。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哈德逊河畔的树林:他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晚餐是在他的房间里准备的。在一个布置得像是欧洲王宫的酒店房间,坐在和他相对的餐桌另一头,她对这种与奢华般配的冷冰冰的礼节感到好笑。 韦恩·福克兰是全球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它慵懒的豪华风格、丝绒帐幕、雕刻的壁板和烛光看起来和它的功能有一种刻意的对比:除了因公来纽约、商定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事务的人,没有谁能享受得起它的盛情。她观察到,伺候他们晚餐的服务人员对酒店的这位特殊客人表现出了格外的顺从,而弗兰西斯科对此则没有留意。他在家里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实,自己就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位德安孔尼亚先生。 不过,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谈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他没有提及,而是引着她说,谈她的工作,她的进展,以及她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感觉。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像她过去和他说话时的样子,觉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热的投入。他不加评论,但听得非常专心。 一个侍者打开了收音机,为晚餐播放着音乐,他们没去注意。但是,一个声音仿佛像从地下喷发并冲击着墙壁一样,忽然震动了整个房间。这冲击并不是来自于它的音量,而是源自它的音色。这是哈利的新协奏曲,是他最近写成的第四部。 他们默默地静坐,听着这充满反抗的声音——这是拒绝接受苦难的伟大的受难者的胜利赞歌。弗兰西斯科听着,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他突然毫无征兆、不加任何修饰地问道,声音有点怪样的轻松,“达格妮,如果我让你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任其毁灭,反正你哥哥接管后也会如此,你会怎么想?” “如果你让我去考虑自杀。我会怎么想?”她恼怒地回答。 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说这个?”她叫道,“我不觉得你是开玩笑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平静而郑重地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会开玩笑。” 她问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着问题,却不主动说什么。她把那些企业家们说过的、关于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灿烂前景那番话复述给他听。“没错。”他说道,声音了无生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担心起来,问道:“弗兰西斯科,你来纽约干什么?” 他慢慢地答道:“见一个想见我的朋友。” “公事?” 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来回答他自己,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但声音却异常的温柔和伤感: “是的。”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房间里的寂静似乎让生命暂时地停止。她带着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去,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没有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是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面对着她翻过身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瞧着她赤裸的身体。接着,他扑倒下来,头埋在她的胸前,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她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从他伏在她胸前的嘴里发出: “我不能放弃!不能!” “什么?”她轻声地问。 “你。” “为什么要——” “还有一切。” “你为什么要放弃?” “达格妮,帮我挺住,帮我去抗拒,尽管他是对的!” 她平静地问道:“抗拒什么,弗兰西斯科?” 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脸更加使劲地压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种最严重的警告出现在她的全部意识当中。她一边不断地爱抚着伏在她胸前的脑袋上的头发,一边望着天花板,望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花环浮雕,她在恐惧带来的浑身僵硬中等待着。 他呻吟着,“那是对的,可是这么做实在太难了!上帝呀,这太难了!” 过了一阵,他抬起了头,坐了起来,停止了颤抖。 “怎么回事,弗兰西斯科?”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脆而直率,没有极力去掩饰痛苦,但此刻已经回到他的控制之中,“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 “你说的,要帮你去抗拒。” “我不能抗拒。” “那就让我和你分担吧。” 他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像是在掂量一个问题,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回答着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异样的温柔语气,“你怎么行呢?” 她努力迫使自己不要叫喊出来,缓缓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必须要知道。” “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这很残忍。但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能不能忘了这些,把它忘掉,别问我任何事?” “我——”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了,行吗?” “行,弗兰西斯科。” “别害怕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会变得更轻松的……等到过去之后。” “假如我可以——” “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对此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开始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儿,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一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 她读到了关于他每隔很久就进行一次商业投机的报道,那些投机大获成功,使他的竞争对手元气大伤,他乐在其中,就像偶尔玩玩那样,突然发起一次袭击,然后就从企业圈中销声匿迹一两年,让他手下的雇员去打理德安孔尼亚的铜业事务。 她读到了他在采访中说,“我为什么还想去赚钱?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的后三代人像我现在这样地享受。” 她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个大使在纽约举办的招待会上。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他笑着,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面,没有过去的半点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问道。她掉头就走。“我警告过你了。”他在她身后说,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挺住了。她能经受得住,是因为她不想必须承受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丑陋现实,她拒绝让它影响到自己。承受苦难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意外,不属于她眼里的生活,她不允许痛苦发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她的抗争和这种抗争的情感来源,但在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来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当回事。即使她失落空虚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识,不再认识到已经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记得这句话。别当回事——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在她的内心不断地反复着——永远别把痛苦和丑恶当回事。 她抗争了,她熬过来了。时间帮助了她,在面对记忆时可以丝毫不为所动,再以后,她感到没有再去面对它的必要了。一切已经结束,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令她不快乐的原因。没时间去想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单纯而又辉煌的意义。以前,弗兰西斯科曾经带给了她同样的意义,给过她一种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里才有的感觉。这以后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像她在第一次舞会上见到的那些人。 她战胜了自己的记忆,但有一种折磨,多年来没有被触及,还依旧保留着。折磨着她的是一句“为什么”。 无论弗兰西斯科遇到了怎样的灾难,他为什么像那些下贱的酒鬼一样,用那种丑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认识的这个男孩子不会变成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一颗无与伦比的心灵不会把才智用在发明那些销魂的舞会上。但是,他已经如此了,而且她想象不出任何解释,无法让自己把他平静地忘记。她无法怀疑他的当初,也不能怀疑他的现在,但这两者却根本不可能联系在一起。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理性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没有解释,没有原因,没有任何头绪可以想象出一个原因——十年来,她没有丝毫线索可以找到答案。 她穿过灰暗的黄昏,经过被废弃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路上。不,她想着,可能就没有答案,她不会去找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 剧烈思想过后的情绪余波在她内心微微颤动,那不是因为她要去见的这个人,而是对邪恶抗议的呐喊——抗议对伟大的毁灭。 她从楼群的缝隙中,看到了韦恩·福克兰。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和双腿有点发慌,便停了片刻,随后,沉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随着她穿过韦恩·福克兰那镶有大理石的大厅,上了电梯,走在铺着丝绒地毯的宽大静谧的走廊里,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冰冷的愤怒在不断增加。 敲响他房门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股愤怒。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进来。”她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坐在地上,正玩着弹珠。 没人会去想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长相是不是好看,那毫不重要。只要他进入一个房间,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身材高挑,有一种真正不凡的特殊气质,动作轻盈,像是身披着乘风的斗篷。人们将此解释为他身上有健康动物具备的那种活力,但又隐隐觉得那并不确切。他身上有的,是一个健康的人具有的活力,它十分罕见,没人能够辨别得出来。他有着信心的力量。 没有人觉得他有拉丁血统的长相,但用拉丁这个词形容他却非常的贴切,不过,所指的不是这个词来自现今西班牙的意思,而是它源于古罗马的原始本意。他的身体像是严格地遵循一种风格设计而成,是一种由瘦削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双腿,以及敏捷的动作组成的风格。他的脸庞像雕塑一样标准,脑后披着乌黑的直发,日光晒出的棕色皮肤更加突出了他令人吃惊的眼睛的颜色:那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湛蓝。他面容坦荡,不断变幻的神情仿佛毫无隐藏地将他心中的感受表露无遗,那双蓝眼睛则凝固而没有变化,从不泄露他的一丝想法。 他身穿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绸睡衣,坐在起居室的地上。散落在他周围地毯上的弹子都是产自他祖国的半稀有宝石:红玛瑙和岩水晶。达格妮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水晶弹子像一滴泪珠,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笑了,那种傲气、灿烂的笑容,和童年时一模一样。 “嗨,鼻涕虫!” 她听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快活的回答: “嗨,费斯科!” 她看着他的面孔,这是她熟悉的面孔,上面没有他所经历的那种生活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上一次他们在一起时那个晚上的痕迹。他的脸上没有悲惨,没有痛苦,没有压力——只有更加成熟和明显的揶揄的表情,那种令人不安的狡黠的开心,以及极其明朗无忧的精神的沉稳。可这,她想,是不可能的,这比什么都更加令人震惊。 他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大衣敞着,松松垮垮地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苗条的身体裹在像是办公室制服一样的灰色套装里。 “如果你穿成这样来这里,是为了让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爱的话,”他说道,“你就想错了。你很可爱。我真想告诉你,看到这么一张聪明的脸,哪怕是女人的,能让我感到多么安慰。可是你不想听这些,你不是为听这些才来的。” 他的话很不恰当,却说得如此轻巧,她被拉回到了现实,重新回到了她的愤怒和此次来的目的。她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他,面无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机会。她说道:“我来这里,是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告诉那些记者你是来纽约看闹剧的,你是指什么闹剧?” 他像是难得有机会享受到意外一样,放声大笑起来。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达格妮。现在,纽约有七百万人,在七百万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尔的离婚丑闻。”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 “圣塞巴斯帝安的灾难。” “那可比威尔的离婚丑闻有意思多了,对吧?” 她用控诉人的那种严厉无情的语气说道:“你这样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图。” “你不想脱掉大衣,坐下来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地转过来,把大衣脱下,扔到一旁;他没有起身帮她。她坐在一张椅子里,他依然坐在原地,尽管有些距离,但看上去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脚边。 “我另有企图干什么了?” “整个圣塞巴斯帝安的骗局。” “那就是我的全部企图?”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被逗笑了,仿佛她是想让他在言谈之间就把一门要投入毕生精力研究的科学解释清楚。 “你很清楚,圣塞巴斯帝安矿分文不值,”她继续说,“你在整个这桩卑鄙的生意启动之前就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启动它?” “少跟我说你没得到任何东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丢掉了自己的一千五百万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你能想出一个让我那么去做的动机吗?” “不能,这难以想象。” “是不是?你认为我很有头脑,很有知识,很有创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断定我没兴趣对墨西哥人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难想象,是不是?” “你知道,在你买下那处产业之前,墨西哥是控制在一个掠夺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没必要去为他们开始一个采矿的项目。” “对,我是没这个必要。” “你才不在乎什么墨西哥政府呢,不管它是好是坏,因为——” “你这就错了。” “——因为你清楚,他们早晚会把那些矿抢走。你的目标是那些美国的股票投资人。” “不错,”他直视着她,收敛了笑容,脸色很诚恳地说,“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那其余的呢?” “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们。” “还有什么?” “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我来这里,是要让你知道,我开始明白你的目的了。” 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会来了。” “没错,我不明白,而且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只是开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哪一部分?” “你已经玩够了其他的堕落花样,就去找新的刺激,骗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们坐卧不安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堕落到用它来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为了看这个,恰好在此时来到纽约。”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坐卧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别是你哥哥詹姆斯。” “他们是一群腐败的笨蛋。但在这件事上面,他们所犯的唯一的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们相信了你的名声和信誉。”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种恳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确信那是真实无误的,他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们的确如此。”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不,一点不好笑。” 他仍在继续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地玩着弹子,时不时地瞄好、弹出去一个。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准的精确无误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轻轻一闪,一颗弹子便飞落下去,滚过地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远处的另一颗。这令她想起了他小的时候,想起了曾经预见到他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得最好。 “不,”他说,“我不觉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对铜矿业一无所知,他们对赚钱一无所知,而且觉得没必要去学。他们认为知识是多余的浪费,做判断和决定也不重要。他们注意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树立了自己的信誉,他们觉得对此可以充分信赖。人不应该背叛这种信任,对不对?” “但你却有意地背叛了它?” “那要看你怎么认为了。是你在说起他们的信任和我的信誉,我已经再也不这么去思考问题了……”他耸耸肩,继续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些朋友,他们的那套理论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几百年来一直就是这样,但那不是万无一失的。他们只是忽略了一点,他们觉得搭我的顺风车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认为我的终点就是财富,他们所有的算计都是建立在我想赚钱的基础上。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么?” “他们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在他们的理论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过问我的目标、动机或者欲望。” “如果你不想赚钱,你还可能有什么动机?” “很多很多,比如说,花钱。” “把钱花在一个肯定彻底的失败上面?”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矿是肯定的、彻底的失败呢?” “你是怎么不让自己知道的?” “很简单,不去想它。” “你想都不想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不,不完全是那样,不过,我一旦疏忽了呢?我只是一个人,会犯错误。我失误了,做得很糟糕。”他手腕一抖,一颗亮晶晶的水晶球从地上滚过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边的一颗紫色球。 “我不信。”她说。 “不信?我连被当成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有人的错都要算到我的头上,而我自己却不被允许犯任何错误?” “那不像你做的事。” “不像么?”他躺在地毯上,放松着,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假如你认为我是有意这样干的话,你就还是可以把这记到我的账上。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个懒鬼吗?” 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在放声大笑,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声音。她急忙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动机,达格妮?你难道不认为是最简单的一种——一时心血来潮吗?”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则他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的快活不属于不负责任的蠢人,随波逐流的人也达不到这样平和纯净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严肃的思考,才会产生这样的笑声。 看着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体,她几乎没动一点感情,这让她看到了回到脑海的记忆:黑色的睡衣紧贴着他修长的身体,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年轻、平滑、阳光晒过的肌肤——她想起了那个日出时,穿着黑衣黑裤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那时,她曾经为拥有了他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骄傲,她现在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那些极度亲密的举止。现在,那记忆本该很刺目才对,可却一点也不。依旧是没有后悔,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骄傲,这感情没有力量能再打动她,而她也没办法将它抹掉。 说不清为什么,一种令她吃惊的感觉使她联想到,自己最近也体会到了他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地说道,“我们都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我依旧喜欢。” “你见过他吗?” “见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写过一首第五协奏曲?” 他完全地愣在那里。她曾觉得他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他不是。不过她还是猜不出,为什么在她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这是头一件能够打动他的事?转瞬之间,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写过?” “呃,他写过吗?” “你知道只有四首哈利协奏曲。” “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写了一个?” “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问?” “只是那么一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你是怎么觉得会有一个第五协奏曲呢?” “我没说有,只是好奇而已。” “你刚才怎么想起理查德·哈利来了?” “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控制出现了裂口,“因为我的脑子没法从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下子蹦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 他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哦,是那个?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开场合的行踪,就没发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所讲的故事里,有个可笑的小纰漏么?” “我不看那些东西。” “你应该看。她的描述美极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别墅里,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巅,鲜红的花儿攀在爬进窗户的枝头。这画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她安静地说:“是我该去问你这个问题,可是我不会问的。”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开线典礼上主持仪式,尽管你不去出席那样的场合,也应该记得。我的胳膊搂着你哥哥詹姆斯和沃伦·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气,想起的确是这样,也想起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威尔夫人的故事。 “弗兰西斯科,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起来,“你自己下结论吧……达格妮,”——他的神色很严肃——“你为什么想到哈利写了第五协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响曲或歌剧?为什么偏偏是协奏曲?” “为什么这会让你烦恼呢?” “没有,”他继续柔声地说道,“我依然喜爱他的音乐,达格妮。”接着,他又换了轻佻的语气,“不过它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我们这个年代有另外一种娱乐。” 他翻了个身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正在看屋顶放映着的闹剧电影。 “达格妮,你难道不喜欢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的可观表现吗?你看过他们政府的讲话和他们报纸的社论没有?他们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骗了他们。他们指望着夺到一座成功的矿藏,我没有权力那样让他们失望。你看到那个猥亵的小官僚想让他们告我了么?” 他大笑起来,彻底平躺在地上,两只胳膊和身体摆成十字平平地伸开,他看上去心无城府,轻松而年轻。 “这值得我花任何代价,我看得起这出戏。如果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禄皇帝的纪录比下去了。烧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狱的盖子让人们去看,又该怎么比呢?” 他起身捡了几颗弹子,坐在那里,把它们放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弹子碰撞着,发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玩弹子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让他安静不下来,他不可能安静很长时间。 “墨西哥政府已经签发了一份宣告,”他说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难。看来圣塞巴斯帝安的铜矿财富是中央计划委员会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个星期日吃上烤猪肉。现在,这些制订计划的人让他们的人民不要去指责政府,要去指责富人的邪恶,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的贪婪的资本家。他们问的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让他们失望呢?嗯,的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弹子的样子,他正在凝望着有些严峻的远方,并非是有意识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动作也许作为一种反差,对他反而是一种安慰。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享受般地感触着玉石的质地。这不仅没有让她觉得很粗浅,反而奇怪地吸引着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细微差别。 “他们不知道的还不止于此,”他说,“他们想知道得更多,有个给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住房协定,花费达八百万美元。钢结构的房子,配有下水、供电和制冷,还有一所学校、一座教堂、一个医院,和一个电影院。这个协定是针对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废弃罐头搭成的小屋的人。作为建造它的回报,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这还幸亏因为我不是墨西哥本国人。那个工人的协定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国家住宅进步的范例。哼,那些钢结构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纸板,涂了一层上好的防虫油漆,再多一年都撑不下来。下水管道——还有我们的采矿设备——是从经销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的主要货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城市垃圾。我估计那些管子还有五个月的寿命,电力系统大约是六个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头山上,我们为墨西哥升级建造的绝妙公路坚持不了一两个冬天,用的是廉价水泥,没有路基,急转弯处的护栏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着来一次大的山体滑坡吧。教堂嘛,我觉得可以留得住,他们会用得上的。” “弗兰西斯科,”她喃喃地问,“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他抬起了头,她被他脸上显现出来的无尽的疲倦吓了一跳。“不管我是否有意,”他说,“还是马虎,或者愚蠢,你难道不明白这没有任何区别吗?它们缺少的东西是相同的。” 她在颤抖着,彻底失控而不顾一切地叫道,“弗兰西斯科!如果你看看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里面,你应该和他们对抗!” “和谁?” “那些掠夺者,还有那些纵容掠夺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订计划的人,和他们的同类。” 他的笑容里藏着危险的锋芒,“不,我亲爱的,你才是我要对抗的人。”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想要说什么?” “我是在说,那个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协定花费了八百万美元,”他用缓慢加重的语气,厉声回答道,“花在纸板房上的钱本来是可以用来购买钢架结构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钱也同样如此,这些钱给了那些靠这种手段发财的人,这些人的财发不了多久。钱会进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产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败的地方。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贡献最少的人才是赢家。那些钱会在类似圣塞巴斯帝安矿这样的项目中蒸发殆尽。” 她鼓足了勇气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 “这就是你觉得有趣的?” “是的。”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说道,此时她那颗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着:谴责是毫无用处的,“每一个德安孔尼亚留下的财富都会比他继承的更大,这是你们家族的传统。” “哦,不错,我的祖先具备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事——而且做出正确的投资。当然,‘投资’是一个相对的说法,那要看你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比方说圣塞巴斯帝安矿,它花费了我一千五百万美元,但这一千五百万消除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将会得到的四千万,像詹姆斯·塔格特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股东的三千五百万收入,以及数以亿计的间接后果。这个投资的回报还是不赖的,对不对,达格妮?” 她正襟危坐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说一说,而且把你想要用来谴责我的那些后果也讲出来?首先,我不认为塔格特公司会弥补回来它在那个荒唐的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亏损。你觉得可以,但是不会。其次,圣塞巴斯帝安的铁路帮助你哥哥詹姆斯去毁掉凤凰·杜兰戈,那大概是唯一生存下来的好的铁路公司了。” “你意识到这一切了?” “还有更多的呢。” “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只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带着乌黑、激动的眼睛,似乎正在瞪着她——“你认识艾利斯·威特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 “知道,他是下一个要被清扫出局的。” “你……觉得那……有趣?” “比毁掉那些墨西哥制订计划者有趣得多。”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年来,她一直认为他堕落了,她对此恐惧,前思后想,曾经努力去忘掉并不再去想起,但她从来没想到这堕落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没有看他,没有意识到她正在把他过去说的话大声地说了出来,“……谁会获得更大的荣誉,是你——内特·塔格特,还是我——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可是,你难道没意识到我用我先辈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矿吗?我想把它当做一份礼物,他会喜欢的。”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了她的视力,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亵渎祖先,更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会作何感想,现在,她知道了。 他起了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头微笑着,那是冰冷的笑容,机械而诡秘。 她浑身哆嗦,但这已不再要紧。她不在乎他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或者嘲笑什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对你的生活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的语调平淡,没有丝毫的怒气。 “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他庄重地答道,“可你不愿意相信。” “我总是把你看成过去那样,没办法忘记。而你竟会变成你现在这副样子——这简直有悖世上的常理。” “是吗?那你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 “你不是那种会在任何现实面前低头的人。” “不错。” “那——为什么?” 他一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噢,少搬弄这些俗套!” 他扫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他的眼睛却是非常的安静和诚实,甚至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异常的知觉。 “为什么?”她重复着。 他的回答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家酒店里回答的那样,“还没到你知道的时候。” 他没有随她走到门口,她的手放到门把上,转了转——然后停住了。他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凝望着她,那目光把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住了,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目光让她动弹不得。 “我依然想和你一起睡,”他说话了,“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充满幸福的人了。” “还不够幸福?”她困惑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大笑起来,“让你要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合适吗?”他等着她说话,但她继续沉默着,“你也想,对不对?” 就在她想说“不”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想法比这还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应道,“但这和我想不想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满怀欣赏地笑着,承认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当她打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收起笑容说道:“你很有勇气,达格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个够的。” “什么?勇气?” 但,他没有回答。 6 非商业化 里尔登用脑门顶住镜子,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这是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凉凉的触感上,令他难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却要强迫自己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难住自己,为什么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力气,把浆洗过的白衬衣上面那几颗黑色珍珠纽扣系好。 这是他的结婚纪念日,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知道了庆祝聚会将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样,在今晚举行。他答应了她,觉得反正还早得很,他可以从排得满满的日程里脱身,像参加其他活动一样,到时候去参加就是了。他在接下来每天十八小时工作的三个月里,乐得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早就过了吃晚饭时间的半小时以前,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态度坚决地提醒了他,“你的聚会,里尔登先生。”他顿时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啊!”他急急赶到家里,冲上楼去,拽下他的衣服,开始更衣着装,只是想着赶快而忘记了做这一切的目的。然而,当他猛然彻底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时,他停住了。 “除了生意,你什么都不关心。”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诅咒的判决一样,让他听了一辈子。他一直觉得生意是被当成了某种神秘、可耻的忏悔祭仪,不能让它影响那些无辜的外人;觉得人们认为它是一种丑恶的必须,做归做,但不能说出来;觉得三句话不离生意是对高雅情感的冒犯;觉得正像机器清洁工回家前要洗净手上的油泥一样,人们在进入起居室前,也应该把脑子里的生意念头清扫干净。他从不这样教条,但觉得他的家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他觉得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如同幼年时被灌输的感觉那样,不用去多问,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难者一样,把自己献给了他信仰的事业,那既是他的挚爱,也让他成为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尽管他并不想得到人们的同情。 他接受了一种说法,就是他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某种与生意无关的生活方式,但他从来没能做到,甚至也没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强迫自己改变,也不会怪她对自己的谴责。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里,他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对,他想,是好几年了。他没兴趣去花时间分享她的那些乐趣,甚至连去了解的兴趣都没有。她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子,他听说这个圈子里的人代表了全国文化界的精华,不过,他连去了解和认可他们成就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去见他们了。他只知道自己经常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书报摊的杂志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厌恶自己的态度,他想,那她是对的,如果她对自己表现出讨厌的话,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里人称他无情,事实就是如此。 他从不让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厂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去找自己的错,他是对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时,他不会对自己心软,他把这归咎于自己。不过,在工厂里,这会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错,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作用……就几分钟,他站在镜子前,闭着眼睛想着。 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脑海里涌现出来的那些话,那简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断开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样。词语和画面混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几个小时,他想道,要花几个小时,瞧着那些客人们在严肃的时候无聊得睁不开眼,一旦不严肃,他们又呆呆地发愣,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没话的时候绞尽脑汁地想些话出来和他们说——而他其实正需要时间去找人接替突然毫无理由就辞职了的轧钢厂主管——他不得不立即着手去找——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不是别的,正是在轧制中的塔格特钢轨使得轧钢厂的作业陷入了中断……他想起了家里人一见到他表现出的工作热情就会有的那种默然的责备、控诉般的神情,以及压抑许久的忍耐和蔑视——还有他自己徒劳的沉默,希望他们不要再觉得里尔登合金对他还像过去一般重要——如同一个酒鬼假装对酒精无动于衷,而看着他的人带着轻蔑的嘲笑,心里都很清楚他那可耻的弱点……“我听见你昨天夜里两点才回家,你到哪里去了?”他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问,而莉莉安替他答道,“怎么,当然是在厂里。”就像别的妻子会说“在街角的酒吧里”一样;或者,莉莉安脸上半带着精明的笑意问他:“你昨天在纽约干什么了?”“和那帮家伙在宴会上。”“生意的事?”“对。”“当然了”——而莉莉安掉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却让他惭愧地意识到,他几乎宁愿她认为他是去了那种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场所……一艘装载着几千吨里尔登矿石的货轮在风暴中沉没在了密歇根湖里——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亲自出面帮他们搞到替代船只的话,船主就会破产,而密歇根湖上已经没有其他的运输船队了……“是那个角落吗?”莉莉安指着摆在起居室的长靠背椅和咖啡桌说道,“怎么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过,我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你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注意到它了,这是我自己根据一座法国有名的宫殿里早餐室的样子设计的——但这种东西不可能让你感兴趣,亲爱的,股票市场里可没有对它们的报价,根本没有。”……他六个月前下的铜订单,还没有交货,保证的日期已经被推迟了三次——“我们无能为力,里尔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铜的供应越来越不稳定了……菲利普在向母亲的几个朋友讲着他参加的什么组织的时候,并没有笑,当他抬起头看着菲利普时,他松弛的脸上却透出一丝优越的笑意,说道,“不,你不会在乎这些的,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严格的非商业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获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厂的工程,正在考虑用里尔登合金的结构骨架,他应该飞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谈——他一星期前就应该过去了——他本来今晚也可以过去的……“你没在听,”早餐桌上,他母亲在讲着她昨晚做的梦时,他的脑子开了小差,想着目前的煤炭价格指数,“你从不注意听任何人的话,你只对自己感兴趣,对谁都不在乎,对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办公桌上打印好的是一份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飞机发动机的检测报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读这份报告——它已经在他的办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没时间去看——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并且—— 他使劲地摇摇头,睁开了眼睛,从镜子前面向后退去。 他伸手去找衬衣的扣子,却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柜上的一摞信件。那是筛选出来的紧急邮件,必须今晚看完,但他在办公室没时间去读,秘书在他出办公室的时候塞进了他的口袋里,换衣服的时候,他把它们扔在了那儿。 一块从报纸上剪下的小纸片飘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社论,被他的秘书用红笔气愤地划了道杠,社论的题目是《机会的平衡》。他必须要看看了:过去的三个月里充斥着有关这个题目的讨论,多得有种不祥的兆头。 他读了起来。说话声和干干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在提醒着他,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晚会就要开始,而他下去时将要面对家人怨恨的、责备的目光。 社论说道,在生产下降、市场萎缩、谋生的机会渐渐消失的时候,一个人拥有几个企业,而其他人一无所有的状况是极其不公平的,少数人占有全部资源而不给其他人任何机会,是有破坏性的。竞争对社会极为重要,而社会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每个竞争者都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社论预言,已经被提议的一个法案将得到通过,该法案禁止任何个人和企业的规模压倒他人和别的企业。 他安排在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曾告诉里尔登不用担心,他说斗争是会非常激烈,但那项提议会遭到否决。里尔登对这种争斗一窍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属去处置,他几乎没时间去浏览从华盛顿发来的报告,以及签那些莫奇要求他为这场争斗付出的支票。 里尔登不相信这个议案会被通过,他没办法相信。他同金属、技术和生产这个黑白分明的现实打了一辈子交道,相信人应该去关注那些理性的,而不是愚蠢疯狂的东西——人必须要寻求正义,因为正义的答案总是会赢得胜利——那些毫无意义的、错误的、畸形的、不公正的东西不管用,不会胜利,只会自取灭亡。同类似这种提案去作斗争看来简直是荒谬,甚至令他感到有些难堪,如同突然让他去和一个用算命公式来计算钢铁配比的人竞争一样。 他曾告诫过自己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话题,不过,这份歇斯底里喊叫的社论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动——而在实验室里,里尔登合金的测试报告中出现的一个小数点后的细微变化,都会让他急切或者忧虑地跳起脚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散到其他事情上。 他把社论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他感到,在工作时从未有过的疲劳感正在沉重地袭来,这疲劳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等着他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他似乎只想睡一觉,其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参加这个晚会——他的家人有权力这样要求他——他必须学着去喜欢他们喜欢的东西,那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他自己。 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动机根本推动不了自己。在他的一生中,只要他确信行动的理由是正确的,那么接下去把它完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次是怎么了?他感到纳闷,明明这件事是对的,自己却居然感到极不情愿——这难道不就是最常见的丧失良知的表现吗?意识到了罪责,却极其冷漠和无动于衷——这不就是对推动他生命的动力和他骄傲的自尊的背叛么? 他不愿意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是匆匆地、冷冷地收拾停当。 他挺直了身板,缓缓地迈步下楼,走向楼下的客厅,一块精致的白手帕插在他晚礼服的上兜里,他魁梧的身躯在走动间流露出一种从容淡然的自信和不经意的威严,他向那些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贵妇人望去,俨然一副企业大亨的形象。 他看见了在楼梯角处的莉莉安,她身着柠檬黄的皇家晚礼裙,贵气的线条衬托着她优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笑了,他愿意看到她高兴,这就是晚会的目的。 他走向她——又突然停住了。她对首饰向来很有品位,从不滥用。但是今晚,她穿戴得很鲜艳:钻石的项链、耳环、戒指和胸针,相形之下,她赤裸的胳膊则格外惹人注目。她的右手腕上只有一件饰物,她戴了那只里尔登合金手镯,在浑身的珠光宝气映衬下,那看起来像是一件廉价小店里卖的粗鄙首饰。 当他把视线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时,发现她正在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似乎既隐秘又极有目的,有什么东西闪烁着藏在那里,难以被发现。 他想扯下她手腕上的手镯,然而,却依照她大声欢快的宣布和介绍,面无表情地向她身边的贵妇人弯腰施礼。 “人?人是什么?只不过是化学元素的合成,带着一种了不起的错觉而已。”普利切特博士对着屋子里的一群客人们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从水晶盘中取过一块小点心,用两个指头夹着送进自己的嘴里。 “人类意识中的自负,”他继续说道,“是荒谬的,这种可悲的原罪,充满了丑陋的概念,没有什么感性意义——而且还自我感觉很重要!真的,你们知道吗,这就是世界上产生一切问题的根源。” “可是教授,哪些概念是不丑陋和不卑鄙的呢?”一个汽车制造厂厂主的太太急切地问。 “没有,”普利切特博士说,“在人的能力范围内,它根本不存在。” 一个年轻人犹疑地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良好的概念,又怎么知道我们有的这些概念是丑陋的?我的意思是,依据什么标准呢?” “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标准。” 听众们全都哑口无言了。 普利切特博士继续讲下去:“过去的哲学家们都很肤浅,现在需要我们来重新定义哲学的目的。哲学的目的不是要去帮助人们寻找生活的意义,而是要证明它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父亲是煤矿主的漂亮女子愤愤不平地问道:“谁能告诉我们这些?” “这就是我正在做的。”普利切特博士答道。他在过去的三年,一直任帕垂克亨利大学的哲学系主任。 莉莉安·里尔登走了过去,她的一身珠宝在灯下熠熠闪光。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保持得像她头上的波浪发卷。 “正是人对于意义的反抗使得他难以被驾驭,”普利切特博士说着,“一旦他认识到他在无穷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有多重要的意义,他的生与死都无关紧要,他就会变得更……听话了。” 他耸耸肩膀,又抓了一块小点心。一个商人局促地问道:“教授,我想问你的是,你对机会平衡法案怎么看?” “哦,那个啊?”普利切特博士回答说,“不过,我相信自己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支持它的立场,因为我赞同自由经济,自由经济离不开竞争,所以人们被迫去竞争,因此,我们必须要对人有所控制,确保他们的自由。” “可是,你看……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从更高的哲学角度来看就不是了。你必须从老式思维的死板定义里看出去,在宇宙里,没有静止不变的东西,一切都是流动的。” “但那可以推论出,假如——” “推论,伙计,是所有迷信中最幼稚的,不过,至少它在我们这个时代是被广泛接受的。” “可我不太明白我们怎么能——” “你有的是常见的那种认为可以明白一切的错觉,你没有抓住宇宙是一个矛盾体这样的事实。” “和什么矛盾?”那位太太问道。 “和它自己。” “怎么……怎么会呢?” “亲爱的夫人,思想家的任务不是去解释,而是要去表明任何东西都无法解释。” “是的,当然……只是……” “哲学的目的不是寻找知识,而是去证明知识是超出人的理解范畴的。” “但是,我们证明它之后,”那个年轻女子问,“又会留下些什么呢?” “本能。”普利切特博士虔诚地答道。 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群人正在听巴夫·尤班克讲话。他挺直身体,屁股只是稍稍沾了一点儿椅子,这样,他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因为过于放松而瘫成一团。 “过去的文学,”巴夫·尤班克讲着,“是一种浅薄的欺骗,为了取悦它所服务的金钱大亨们而对生活涂脂抹粉。道德、自由的意志、成就、幸福的结局,以及某种英雄般的人物——我们可以嘲笑所有这些东西。我们的这个时代揭露了生活的实质,头一次赋予了文学深刻的内涵。” 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什么是生活的实质,尤班克先生?” “忍受苦难,”巴夫·尤班克回答说,“失败和受苦。” “但是……为什么?人们是幸福的……有时候……不是吗?” “这只是感情肤浅的人们的一种错觉。” 小姑娘脸红了。一个继承了炼油厂的阔妇人内疚地问:“我们怎样才能提高人们的文学品味呢,尤班克先生?” “这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巴夫·尤班克答道。他被称作这个年代的文学领袖,但他写的书,却从没卖出过三千本以上。“我个人认为,机会平衡法案在文学方面的应用将是解决办法。” “噢,你赞成在企业界使用这项法案吗?我对这个可说不好。” “我当然赞成,我们的文学已经陷入了物质论的泥沼。人们在追求物质生产和技术欺诈的同时,丢弃了所有的精神价值观念,他们过得太舒服了。如果我们教导他们去忍受苦难,他们就能重新回到崇高的生活中来。所以,对他们在物质上的贪婪,我们应该加以限制。” “我怎么就没这么去想呢。”那个妇人歉疚地说。 “但是,你打算怎么样把机会平衡法案用在文学上呢,拉尔夫?”莫特·里迪问道,“这我可是头回听说。” “我的名字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说,“你头回听说,是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好的好的,我不是在争什么,对不对?我只是问个问题。”莫特·里迪笑着,在许多时候,他都是紧张地笑着。他是个作曲家,经常为电影配些老掉牙的曲子,也给少量听众写些现代派的交响乐。 “方法很简单,”巴夫·尤班克说道,“应该有法规把任何一本书的销量限制在一万本以内,这样,文学市场就会开放给那些新的人才、新的观点,以及非商业化的写作。如果禁止人们去买上百万本同样的垃圾,就会逼他们去买更好的书了。” “这想法很独到,”莫特·里迪说,“不过,作家在银行账户里的钱会不会就有点紧张了?” “这样才好,应该只允许那些不以赚钱为动力的人写作。” “可是,尤班克先生,”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问道,“如果有不止一万人都想买某一本书呢?” “一万读者对任何书都足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想要,又怎么办呢?” “这毫不相干。” “可是,如果一本书里有很好看的故事——” “情节是文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巴夫·尤班克轻蔑地说道。 正打算穿过房间去吧台的普利切特博士停下了脚步,说:“的确如此,就像逻辑是哲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 “就像旋律是音乐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莫特·里迪接着说道。 “吵什么呢?”莉莉安·里尔登带着一身的珠光在他们旁边停下问道。 “莉莉安,我的天使,”巴夫·尤班克懒洋洋地打着招呼,“我跟你说没说过,我新写的小说是为你写的?” “啊,谢谢你了,亲爱的。” “你的新小说叫什么名字?”那位阔太太问。 “那颗心是送牛奶的人。” “讲的是什么?” “挫折。” “可是,尤班克先生,”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脸蛋通红地问,“如果一切都是挫折,还有什么值得为之去活着呢?” “兄弟之情。”尤班克冷酷地回答。 伯川·斯库德无精打采地倚在吧台前,他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看上去似乎是向里萎缩了一样,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像三个软软的圆球凸出在外面。他是一家名叫《未来》的杂志的编辑,曾写过一篇题为《章鱼》的关于汉克·里尔登的文章。 伯川·斯库德拿起空酒杯,无声地向酒吧服务生摇了摇,示意添酒。他灌下去一口新加的酒,注意到站在身边的菲利普·里尔登面前的杯子是空的,便朝服务生命令般地弯了下大拇指。他没去注意站在菲利普另一侧的贝蒂·波普面前的空杯子。 “你看,芭德,”伯川·斯库德的眼珠朝着菲利普的方向,说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机会平衡法案代表了向前迈进的一大步。”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它呢,斯库德先生?”菲利普低声下气地问。 “哼,那是会有点疼的,是不是?那只社会的长胳膊会清理一下这儿的零食开销。”他的手朝着酒吧的方向一挥。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反对?” “你不反对?”伯川·斯库德丝毫不感兴趣地反问道。 “我不反对!”菲利普激动地说,“我向来把公众的利益放在任何个人利益之上,我把我的时间和钱都贡献给了全球发展盟友组织,帮助他们对机会平衡法案的支持运动,我认为一个人享尽了好处,却一点也不留给其他人是绝对不公平的。” 伯川·斯库德沉吟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并没有显出什么兴趣,“是么,那你还真是挺不错的。”他说道。 “的确有人在道德方面是很认真的,斯库德先生。”菲利普在说话时,稍微加重了一些骄傲的语气。 “菲利普,他是在说什么呀?”贝蒂·波普问,“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拥有超过一个的企业,对不对?” “噢,你消停点儿好不好!”伯川·斯库德不耐烦地说。 “我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个机会平衡法案有那么多的大惊小怪,”贝蒂·波普毫不让步,带着一种经济学专家的口吻说,“我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商人会反对它,那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啊。如果大家都穷,他们就不会有他们产品的市场,可是如果他们不再自私,把他们囤积的财富和大家分享——他们就有机会努力地工作,生产出更多的东西。” “我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考虑那些企业家,”斯库德说,“当大部分人很贫困,但还有现成的东西时,让人们受制于一张叫做财产契约的废纸简直是愚蠢。财产权只是一种迷信,一个人之所以还能拥有财产,只是因为别人没去收缴它而已,人们随时可以去把它收缴回来。如果他们能的话,又为什么不应该呢?” “他们应该,”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插进来说,“他们需要它,只考虑需要就足够了,如果人们需要,就必须先把它夺过来再说。” 克劳德·斯拉根霍普不知不觉地从斯库德旁边凑上来,挤到他和菲利普中间。斯拉根霍普个头不高,也并不胖,但却很敦实,鼻梁还带着伤。他是全球发展盟友组织的主席。 “饥饿不等人,”克劳德·斯拉根霍普说,“理想只是热空气,肚子空空才是实实在在的。我在所有的讲话中都强调过,说太多的话没有必要,现在的社会缺少的是商业机会,所以我们有权利把现有的这些机会夺过来,权利才是社会的财富。” “他不是单枪匹马就能致富的,对不对?”菲利普突然厉声嚷道,“他必须得雇几百名工人,是他们做到的这一切。他凭什么觉得自己那么了不起?”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看着他,斯库德的眉毛扬了扬,斯拉根霍普则面无表情。 “噢,是这样!”贝蒂·波普也想起了什么。 在客厅尽头一个光线黯淡的角落里。汉克·里尔登站在一扇窗前,他好不容易刚摆脱了一个同他大谈巫术的中年女人,此时,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向远处望去,里尔登合金冶炼的火光在天边跳动,看着它,他感到了一阵欣慰。 他回头看着客厅。对莉莉安选的这所房子,他一直就不喜欢。不过今晚,晚礼服的五光十色溢满了整个房间,带来一种欢快的色调。尽管他并不理解这种欢乐的方式,但他还是喜欢看到人们高兴的样子。 他瞧着鲜花、闪闪发亮的水晶杯、女人们赤裸的胳膊和肩膀。屋外,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他看见一棵树上单薄的树枝被狂风拧得扭曲着,如同在挥舞求救的手臂。那棵树的后面,就是工厂上空闪烁的光亮。 他也说不清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找不到词语表达它的来由、特征,以及含义。这情绪里虽然有快乐的成分,但却肃穆得令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又不知道能给谁看。 他回到人群里,脸上挂着笑容。突然,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看见了刚刚走进入口的客人:达格妮·塔格特。 莉莉安迎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曾见过几次面,可当她看到身着晚裙的达格妮,还是感到很惊讶。这件黑色紧身礼服的一边像披风般的下垂,盖着肩头和手臂,另一边则没有遮盖,裸露的肩膀成了礼服唯一的装饰。人们见到穿套装的达格妮时,从来不会联想到她的身体,这件黑色礼服显得异常暴露——因为她肩膀的线条显现出一种令人惊奇的孱弱和优美,而她裸露的手臂上佩戴的钻石手链,使她有了最具女性化的味道:就是被束缚了的样子。 “塔格特小姐,见到你真是太惊喜了,”莉莉安·里尔登招呼着,脸上挤出个微笑,“简直不敢想,我的邀请能让你从那么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真是受宠若惊。” 詹姆斯·塔格特跟随在他妹妹身后走了进来,莉莉安冲他笑着,像是头一回注意到他一样,急急地补上一句。 “你好,詹姆斯,这就是你太招人喜欢要受的惩罚了——人家见到你妹妹,一吃惊就会把你给漏掉了。” “谁也比不上你那么让大家喜欢,莉莉安,”他微笑着回答道,“谁都不可能漏掉你。” “我?哦,可是我早就退居二线,把风光都留给我丈夫了,我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做妻子,能沾光就应该很知足了,你不是这么认为吗,塔格特小姐?” “不,”达格妮说,“我不是。” “这是恭维还是责怪呀,塔格特小姐?如果我承认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还请你原谅才是。我该给你介绍一下谁呢?这儿恐怕只有作家和艺术家,你肯定是不感兴趣的。” “我想找汉克,和他打声招呼。” “当然了。詹姆斯,你还记得你说过想见巴夫·尤班克吗?——哦,没错,他在这里——我要告诉他你曾在惠科太太的晚宴上大谈过他的上一部小说!” 穿过屋子的时候,达格妮纳闷着自己进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了汉克·里尔登,为什么还假装没看见一样地说想找他呢。 里尔登站在这间长长的屋子的另一端,注视着她。在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迈步上前去迎。 “你好,汉克。” “晚上好。” 他彬彬有礼、例行公事般地鞠了个躬,动作与他那身格外正式的礼服非常般配,他面无笑容。 “谢谢你今晚请我来。”她高兴地说道。 “我恐怕并不知道你会来。” “哦?那么我很高兴里尔登夫人还想着我,我想破个例。” “破例?” “我不怎么参加晚会。” “我很高兴你选了这个场合来破例。”他没有接着说“塔格特小姐”,但听上去却像说了一样。 他这种正式的举止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难以适从,“我想庆祝一下。”她说。 “庆祝我的结婚纪念?” “噢,是你的结婚纪念吗?我不知道,恭喜你,汉克。” “那你本来打算庆祝什么的?” “我觉得我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是我自己的庆祝——为了你和我。” “因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在科罗拉多崎岖不平山坡上的新轨道,慢慢朝着远处威特油田的终点铺过去;她看到了钢轨的蓝光闪烁在冰冻的土地上,在干枯的野草、裸露的顽石和饥饿的移民的破窝棚中间闪烁着。 “为了初次铺设的六十英里里尔登合金轨道。”她回答说。 “我非常感激。”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说另外一句话,“我从没听说过。” 她觉得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那样,没什么可说的了。 “嗨,塔格特小姐!”一声欢快的叫喊打破了他们的沉默,“这就是我说过的,汉克·里尔登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他们认识的一个商人高兴地向她笑着走了过来。他们三个就钢材运输和运费的问题经常在一起开紧急会议。此时,那人看着她,观察到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打扮后,心里的想法立刻在脸上表现出来。她暗想,她的这个变化里尔登根本就没留意到。 她边笑边与那个人寒暄着,无暇顾及袭上心头的失落,以及她不愿承认的想法,她确实曾很想看看里尔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她和那个人聊了几句后,再回头一看,里尔登已经走了。 “这么说,她就是你那个出名的妹妹了?”巴夫·尤班克远远地看着达格妮,问詹姆斯·塔格特。 “我不知道我妹妹还出什么名。”塔格特的声音里有种不易觉察的刺痛。 “得了吧,大好人,她在经济领域里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人们肯定是要谈论她的。你妹妹是我们这个时代疾病的一个症状,是机器时代的颓废作品。机器毁掉了人的人性,让人离开了土壤,剥夺了他原有的艺术性,扼杀了他的心灵,把他变成了毫无知觉的机器人。这里就有个例子——一个女人去管铁路,而不去做像纺线和养孩子这样雅致的工作。” 里尔登在客人们之中穿行,尽量不让自己被什么谈话缠住。他看了看这个房间,找不到一个他想与之交谈的人。 “嗨,汉克·里尔登,在你自己的狮子笼里走近看看你,你可一点都不坏,你应该经常给我们开开新闻发布会,我们就全都能被你拉过来了。” 里尔登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说话的人。他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记者,为一家激进的小报工作。他这种粗鲁的举动似乎在暗示,他之所以对里尔登无礼,是因为他知道里尔登从不会把自己和他们这种人扯到一起去。 若在工厂,里尔登是绝对容不得他的,但他是莉莉安的客人,他控制住自己,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还不算太坏,你有才能,技术才能,不过当然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问题,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没请你同意过。” “呃,伯川·斯库德说你的政策——”那个人毫不让步,指着酒吧的方向说,但似乎是说走了嘴,一下子住了口。 里尔登望着那个懒散地倚在吧台上的人。莉莉安给他们介绍过,但他根本没去注意那个名字。他猛地转身,像是要甩掉这个无赖一样,快步走开了。 里尔登找到正在一群人当中的莉莉安,莉莉安仰起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免得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是那个《未来》杂志的斯库德吗?”他手指了指,问道。 “啊,是呀。” 他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他简直没法相信,甚至也找不出能让他想明白的一点头绪来。她一直在看着他。 “你怎么能邀请他来这里?”他问道。 “好了,亨利,别这么荒唐。你不愿意那么心胸狭窄吧?你得去容忍别人的意见,尊重他们言论自由的权利。” “在我自己的家里?” “噢,别自以为是了。” 他没说话,因为他的意识此时正在被别的东西占据着,那不是什么有条有理的语言,而是始终出现在他眼前的两个画面。他又看到了伯川·斯库德写的名为《章鱼》的文章,这篇文章不是在表达什么见解,而是把一桶烂泥扣在了大众面前——里面没有任何事实依据,通篇充满了冷嘲热讽和各种形容词,除了毫无根据和蓄意的恶毒指责,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他也看到了莉莉安侧面身影的轮廓,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傲和纯洁,他当初就是为此着迷而同她结了婚。 等他再注意到莉莉安时,她正面对着他看,他明白了,那幅她的侧面肖像,只能是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在他猛然清醒、回到现实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眼中有种快意,他紧接着就想到,自己已不可能保持理智。 “这是你第一次邀请那个……”他冷静而准确地说了一个脏字,“到我家里,也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敢用那种——” “别吵了,莉莉安,否则,我现在就把他轰出去。” 他停了一下,等着她回答、抗议或是大喊大叫。她一声不吭,看也不看他,但她光滑的两颊却像泄了气一样,瘪了进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身旁的声色喧哗,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觉得他应该想一想莉莉安,解开她的性格之谜,因为他不可能对今天的这个意外视而不见,但他却不是在想她,他感到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这答案早就不再对他有任何意义了。 疲倦又像潮水一样升起,他觉得似乎能看见它潜在上涨的浪涛之中;它并不在他的身体里,而是在外面,笼罩着整个房间。他感到自己有一阵儿像是独自迷失在灰色的沙漠之中,急需帮助,但又清楚没人会来帮他。 他突然一愣,站住了。在房间另外一头明亮的门厅处,他看见一个高大、傲慢的身影正要走进来。尽管从没见过他,但在报纸上出现的那些臭名昭著的面孔之中,这张脸是他所看不起的。那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从来不把像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却用他生命中的每一刻,用他的肉体和心灵挣扎之后的每一个紧张和骄傲的时刻,用他迈出明尼苏达矿山、努力换来金钱的每一步,以及他对金钱和金钱的涵义的高度尊重,用所有这些,来鄙视那些不配继承丰厚财富的放荡公子。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他心想,就是这类人最卑劣的代表。 他看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走了进来,向莉莉安躬身致意,然后走向人群,仿佛是进入了他从未去过,但却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人们的头纷纷转向他,好像是他睡醒后用线牵动的玩偶一般。 里尔登再次走向莉莉安,说话时已经没有了怒气,语调中的轻蔑已经变成了调侃似的,“我不知道你还认识那个家伙。” “我在几次聚会上见到过他。” “他也是你的一个朋友?” “当然不是!”她那股强烈的憎恶感绝对是实实在在的。 “那你为什么邀请他来?” “呃,只要他在这个国家,不邀请他,你就没法搞什么聚会——那就不算是真正的聚会。如果他来,是很讨厌;如果他不来,就是社交的败笔。” 里尔登大笑起来。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戒备了,而通常,她是不会承认这类事情的。“你看,”他厌倦地说,“我不想搅了你的晚会,不过,让那个人离我远点,别凑上来介绍,我不想见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是有经验的女主人,这事你就去应付吧。” 达格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弗兰西斯科走过来。他向她弯了弯腰,走了过去。尽管他脚下没有停,但她知道,他在内心已经止住了那一瞬。她从他脸上微微透出的笑容里,看出他故意在强调他其实明白,只是有意不说出来罢了。她转开了身,希望今晚能躲开他。 巴夫·尤班克已经加入了围在普利切特博士周围的人群,正在愠怒地讲着:“……不,你别指望人们能理解哲学更高的境界,那些追逐钱财者的手中不应该掌握文化,文学需要国家的资助。艺术家被像小贩一样地对待,艺术作品成为肥皂一样的廉价货,这太不成体统了。” “你是在抱怨,它们不是像肥皂一样出售吗?”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问道。 他们都没注意到他来,谈论像是被拦腰斩断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见过他,但全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的意思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刚开了个头,就闭上了他的嘴。他看到了听众们脸上露出迫切想知道的兴趣,但那已经不再是对哲学的兴趣了。 “啊,你好,教授!”弗兰西斯科向普利切特博士弯了弯腰,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在应答着他并做引见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表示。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那位态度诚恳的主妇说道,“普利切特博士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是有意义的。” “他应该会这么讲,毫无疑问,他对此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 “我真想不到你这么了解普利切特博士,德安孔尼亚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纳闷为什么教授对她说的话很不高兴。 “我曾是帕垂克亨利大学、也就是现在聘用普利切特博士的大学的学生,不过,我的老师是他的前任——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那个漂亮女子惊呼着,“但你不可能,德安孔尼亚先生!你还不够那个年纪,我觉得他是……是属于上个世纪的大名鼎鼎的人物。” “夫人,也许在精神上的确如此,但实际不是。” “可是,我想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什么,没有,他还健在。” “那我们为什么再没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他九年前就退休了。” “这奇怪不奇怪?政治家和电影明星退休的时候,我们可以从头版读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可在哲学家退休的时候,人们却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们慢慢会的。” 一个年轻人惊讶地说:“我以为除了在哲学史里,已经没人再研究休·阿克斯顿这样的古典人物了。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里面称他是最后一位伟大的理性倡导者。” “休·阿克斯顿教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主妇问道。 弗兰西斯科回答道:“他是在教导人们,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对你老师的忠实非常值得钦佩,德安孔尼亚先生!”普利切特博士冷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把你当做他教学实际成果的一个例子?” “我就是。” 詹姆斯·塔格特走近人丛,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 “你好,弗兰西斯科。” “晚上好,詹姆斯。” “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巧了!我一直急着想和你谈呢。” “这倒是新鲜事,你可不是经常如此。” “你又开玩笑了,和过去一样,”像是随意地,塔格特慢慢从人丛中踱了开去,希望弗兰西斯科能跟过来。“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想和你说话。” “真的?我倒怀疑恰恰相反。”弗兰西斯科听话地跟了出来,不过却停在了一个其他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我用了各种办法和你联系。”塔格特说,“可是……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不想说我拒绝见你的事实?” “呃……那是……我是说,你为什么拒绝?” “我想象不出来你会想和我说些什么。” “当然是圣塞巴斯帝安矿的事了!”塔格特的嗓门升高了些。 “哦,那怎么了?” “可是……现在,你看看,弗兰西斯科,这是非常严重的,是场灾难,一场空前的灾难——没人对此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一点也不明白。我有权利知道。” “权利?你是不是太落伍了,詹姆斯?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呃,首先,国有化的问题——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有。” “没有?!” “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做任何事,我的矿和你的铁路是被人民的意愿夺走的,你不会想让我反对人民的意愿吧,对不对?” “弗兰西斯科,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我从不觉得这是。” “我有权得到一个解释!你必须向你的股东们把这件丢人的事情说清楚!你为什么挑了一个一钱不值的矿?为什么白丢进去上百万元?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堕落骗局?” 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非常礼貌而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詹姆斯,我还以为你会同意这么做呢。” “同意?!” “我想,你会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当成一个具有最高道德水准的理想在现实中的实现,想到你和我过去经常存在着分歧,我觉得当你看到我按照你的原则行事,是会感到欣慰的。”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弗兰西斯科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的行为叫做堕落。我还以为你会承认这是一种坦诚的努力,是在实践全世界都在宣传的那种精神。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自私是罪恶吗?在圣塞巴斯帝安的工程中,我是彻底无私的。追求个人利益不是罪恶吗?我在这个项目中没有任何私利。追求利润不是罪恶吗?我没有去追求利润——我承担了损失。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企业的目标和合理性并不是生产,而是它的员工的生活吗?圣塞巴斯帝安矿是工业历史上最杰出的成功探索:这个项目没有生产铜,却让成千上万的人只用一天的劳动就得到了他们一生也达不到的生活;不是都说业主是寄生虫和剥削者,而员工们才是真正干活、并生产出产品的吗?我没有剥削任何人,没有让我毫无用处的存在去加重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负担,我把矿交给了那些管用的人。我没有把对这份资产的估价强加给别人,我把这个交给了一个矿业专家。他不是什么优秀的专家,可他非常需要这份工作。不是都认为在雇人的时候,真正要考虑的是他的需要,而不是他的能力吗?大家不是都认为只要是需要,就应该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我履行了我们这个时代当中的每一条道德规范,还指望着能得到些感激和荣誉提名呢。我没法理解我为什么受到谴责?” 在所有听者的静寂当中,只有贝蒂·波普突然刺耳地“咯咯”笑了起来:她什么也不明白,但却看到了詹姆斯·塔格特脸上那种气急败坏的恼火。 人们都在看着塔格特,等着他回答些什么。他们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只是觉得看到一个人窘迫的样子很有意思。塔格特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着问道: “你不会指望我拿这当真吧?” “过去,”弗兰西斯科答道,“我是不相信有人会拿它当真。我错了。” “这太过分了!”塔格特的嗓门开始大了起来,“如此不加思考和轻率地对待你负有的公共责任,简直是太无礼了!”他掉头就走。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看见了吧?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话。” 里尔登独自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菲利普注意到了他,边走过来,边向莉莉安招了招手,让她也过来。 “莉莉安,我觉得亨利不开心啊,”他笑着说,看不出他这笑里的嘲弄是冲着里尔登还是莉莉安,“要不要帮帮他?” “噢,胡说八道!”里尔登说。 “我真希望能知道该怎么做,菲利普,”莉莉安说道,“我一直希望亨利能学着放松点,他对什么都严肃得让人害怕,实在是个太古板的清教徒。我一直想看他喝醉的样子,哪怕只是一次。不过我是放弃了,你有什么主意?” “哦,我才不知道呢!只是他不应该一个人站在这儿。” “省省吧,”里尔登说道,虽然他心里在想着不应该伤害他们的好意,还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你们不明白,我费了多大劲才能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 “瞧——你看见了吧?”莉莉安冲菲利普笑着,“享受生活和与人相处不是像浇出一吨铁水那么容易,性情的修养是没法在市场上学会的。” 菲利普乐出了声,“我担心的不是性情的修养,莉莉安,你对你刚才说的什么清教徒有多肯定?如果我是你,才不会让他那么自在地东张西望呢,今天晚上的漂亮女人实在太多了。” “亨利会背弃神吗?你过奖他了,菲利普,太高估他的胆量了。”她笑着,冷冷地、狠狠地看了里尔登片刻,就走开了。 里尔登瞧着他弟弟,“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哦,别来清教徒那一套了,你开不得一句玩笑吗?” 达格妮在人丛中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纳闷着她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而答案却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很想见到里尔登。注视着他在人群之中,她头一次感觉到了这种反差。其他人的脸看上去像是集中了可以互相替换的五官,每张面孔都可以混合成类似所有人的样子,所有的面孔似乎都在融解。而里尔登的脸上有着瘦削分明的棱角、苍白的蓝眼睛和带着灰颜色的金发,有着冰一般的坚定;清晰的线条使它在其他人的面孔之中,看起来像是带着一束光,在大雾中移动着。 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从来没见他朝她这边瞟过一眼。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这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她很肯定他的确是在这么做。她非常想走过去,证实是自己想错了。但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停住了,没有动,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 里尔登正在耐着性子陪他的母亲和两位夫人谈话,为助谈兴,母亲希望他能聊一聊他年轻时候的奋斗。他一边照办,一边心里想着母亲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为他自豪。但是,他隐约感到,她的言谈之间似乎是在暗示,在奋斗的过程中,是她在一直扶助着自己,她是成功的关键。他很高兴母亲终于放开了他,便又回到了窗前,让自己可以喘口气。 他倚靠着这种独处的感觉,像是扶着什么支撑的东西,就那样站了一会儿。 “里尔登先生,”他身边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平静的声音,“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一惊,转过身来,德安孔尼亚的谈吐和声音里有一种他以前很少见到的气质:一种真正的自尊。 “你好。”他回答说,声音非常的生硬和冷淡,但他还是答话了。 “我注意到里尔登夫人一直在避免着把我介绍给你,我能猜到原因。你是否希望我离开你的家?” 面对难题没有躲开,而是直接挑明,这和他认识的人的惯常举动真是大相径庭,也让他有一种突然和惊讶后的轻松感,他在一阵沉默中盯着德安孔尼亚的脸。弗兰西斯科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在责备,也没有请求,但谈吐间,却不可思议地体现出里尔登和他自己的尊严。 “不,”里尔登回答道,“你猜其他任何原因都可以,但我没有那么说过。” “谢谢你。既然如此,你得允许我和你谈谈。” “你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你目前不会对我的动机感兴趣的。” “和我的这种谈话,你是根本不会感兴趣的。” “里尔登先生,你对我们中的一个人,或者我们两个,存在着误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 里尔登的语调中一直有种淡淡的、感到可笑的意味,现在,它变成了一丝生硬的蔑视,“你既然已经开门见山了,就别再兜圈子。” “我没有。” “你为什么想见我?是想让我亏本赔钱吗?” 弗兰西斯科直视着他,“对——逐渐地。” “这次是什么?一座金矿?” 弗兰西斯科慢慢地摇摇头,在这个明显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悲哀的成分。“不,”他回答,“我不想向你兜售任何东西。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向詹姆斯·塔格特去兜售铜矿,他主动找的我,而你不会。” 里尔登不禁笑出了声,“如果你能明白这些,我们就有了一个还算明智的谈话基础,那你就继续说吧,如果你想的不是什么天花乱坠的投资,为什么要见我?” “为了能认识你。” “这算什么答案,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 “不完全是,里尔登先生。” “除非你的意思是——为了获得我的信任?” “不,我讨厌人们用获得谁的信任的方式来讲话和考虑问题。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诚实,就不需要得到其他人事先的信任,仅仅是人们理智的感知就已经足够。渴望得到这种品德上的空白支票的人,无论他自己是否承认,都有不诚实的企图。” 里尔登用惊呆了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一只处在绝境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一些支撑的东西。他急于了解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在这个眼神中一览无遗。接着,里尔登将目光垂了下去,几乎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他的想法和需要关闭在内。他的脸色严峻,有一种剧烈的神情,这种剧烈的自我内心活动,看上去严厉而孤独。 “好吧,”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我的信任,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试着去了解你。” “为什么呢?” “出于我自己的原因,目前与你无关。” “你想了解我什么?” 弗兰西斯科沉默地望着外面的黑夜,工厂的炉火渐渐熄灭,天边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红晕,勉强把暴风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几块碎云边缘镀上了些颜色。模糊的阴影不断扫荡着天空,然后又消失。这些树枝的黑影似乎使得暴怒的狂风历历可见。 “这个夜晚对于那些野地里没有遮挡的动物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开口说,“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会对自己作为人感到幸运。” 里尔登没有马上回答,然后带着不解的语气,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地说道:“有意思……” “什么?” “你说的,正是我刚才想到的……” “是吗?” “……只是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它。” “要不要我把剩下的那些话也说出来?” “说吧。” “你是带着无比的骄傲站在这里看着风暴的——因为,你可以在这样的夜晚让自己的家中有夏天的鲜花和半裸的女人,来显示你战胜了风暴;而且,如果没有你,这里的大多数人就会在野地里,毫无希望地任凭狂风去摧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里尔登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说出的并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隐藏得最深、最私人的情感,他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承认这种情感,但却在他刚刚提出的问题中承认了。他发现弗兰西斯科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像是打了个记号。 “你对那种骄傲又能了解多少?”里尔登严厉地问,似乎这后一句问话中的轻蔑可以抹掉刚才那句问话里的信心。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里尔登注视着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既没有嘲讽,也没有自怜,如雕刻般精致的面孔和清澈的蓝眼睛显示出平静的镇定。他的面孔是那么坦然,在任何打击下都不会退缩。 里尔登一时间不由得浮起一股同情,便问道:“你为什么想谈这些?” “就算是——出于感激吧,里尔登先生。” “对我的感激?” “假如你接受的话。” 里尔登的声音突然生硬了起来,“我没要求过感激,我不需要感激。” “我没说你需要,但在你今晚从暴风中拯救出来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会表示感激。” 沉默了一会儿后,里尔登用低沉得近乎是威胁的声音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是在让你注意,看看你为之付出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辈子从没老实干过一天活儿的人才会这么想和这么说。”里尔登声音的轻蔑中含着一丝欣慰。他曾经怀疑自己对这个对手的人格的判断,并一度放松了警惕,而现在,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原先的看法,“即使我告诉你,哪怕是一直拖着你这种卑鄙的家伙,我也是在为自己而工作,你也不会理解的。现在我倒要猜猜你正想说的,你随便去说好了,这是种罪恶,我自私、自负、没有同情心、冷酷无情,我是。我才不想听什么要为其他人而工作之类的废话,我不会。” 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头一次看到一种带有感情的反应,有一种渴望和朝气。“你刚才说的只有一个错误,”弗兰西斯科回答道,“就是你允许人们把它叫做罪恶。”在里尔登面带疑色的沉默当中,他指了指客厅里的那群人,“你为什么情愿拖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一群苦苦求生的可怜孩子,在绝望地挣扎,而我——我甚至连一点负担都感觉不到。” “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些?” “什么?” “你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纯粹为自己在工作。” “他们明白。” “哦,对了,他们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但是他们觉得你不明白,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不让你明白。” “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因为这是——一场战斗,必须要明确立场。” “一场战斗?什么战斗?是我手里拿着鞭子,我不会去打赤手空拳的人。” “可他们是吗?他们有对付你的武器。那是他们唯一的武器,也是致命的。有时间的时候,自己想想那是什么吧。”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就从你现在这么郁闷这个无可原谅的事实。” 里尔登受得了别人对他的责备、辱骂和诅咒,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种感情就是怜悯。一种冷冷的抗拒感让他重新回到了此时的现实,他竭力不去承认内心中涌起的真实情感,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厚颜无耻的勾当?你的动机何在?” “这么说吧——是给你些忠告,你以后会用得着的。” “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是希望你能记住它。” 让里尔登生气的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对这场交谈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他隐隐感到了一种背叛,感到一种无名的恼火,“你指望我会忘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问道,同时心里明白,他的确是已经忘记了。 “我希望你连想都不要想我。” 里尔登拒绝承认的情感依然原封不动地隐伏在他的恼火下面,他知道那是一种伤痛。一旦面对它,他就知道自己还会听到弗兰西斯科的声音,“只有我会表示感激……假如你会接受的话……”他能听到这些话,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奇怪地转换成庄重的语调,并且难以理解地听到了他自己的回答,他内心中有一种东西想要呐喊,是的,承认吧,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承认了,他需要它——尽管他也说不出他需要什么,但那不是感激,而且他明白,这个人所指的并不是感激。 他大声地说,“我没有主动要和你说什么,是你要谈的,所以你得听着。对我来说,人类的堕落只有一种形式——没有目标的人。” “不错。” “我可以原谅其他的一切,它们并不恶毒,只是无药可救罢了。而你——你是不可饶恕的。” “我警告你,这可是违背了宽恕罪恶的教义。” “你的机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可你用它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懂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怎么还有脸和我讲话?在你任性毁掉了那个墨西哥项目之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你完全有权力来诅咒我,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达格妮站在休息窗的角落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她。一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就在无法解释和无法抗拒的冲动下跟了过来,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谈些什么是很要紧的。 她听到了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她从来没想到弗兰西斯科居然也会甘心被骂。他此时毫不抵抗地站在那里,她明白他并不是满不在乎,她太熟悉他的面孔了,看得出他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平静——她看见他脸颊的肌肉隐隐地紧绷着。 “在一切依靠其他人生活的人当中,”里尔登说道,“你是一条真正的寄生虫。” “我给了你这样认为的理由。” “那你有什么权力来讲什么做人的意义?你已经背叛了它。” “如果你对此感到无礼,我对自己的冒犯非常抱歉。” 弗兰西斯科鞠了个躬,转身就要离开。里尔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乃至他都不清楚他的问题是在否定着自己的怒气,还是在请求让这个人留下来,“你想要了解我些什么?” 弗兰西斯科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严肃和尊敬的表情,回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端着水晶盘的大厨和正在弯腰去拿点心的普利切特博士将弗兰西斯科从他的视线中挡住。里尔登看了一眼黑黑的窗外,除了狂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休息窗前走过来时,达格妮面带着笑容走上前去,明显是想和他讲话。他站住脚步,在她看来却似乎极不情愿。她为了打破这沉寂,连忙说道:“汉克,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给掠夺者当说客的文人?我是不会让他们到我家里的。” 她其实并不是想和他说这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她以前从没有在他面前觉得无话可说。 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正在关闭的大门一般,慢慢地眯成一条缝,“我不觉得不应该请他们参加聚会。”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并不是批评你怎么来选择你的客人,但是……呃,我一直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知道谁是伯川·斯库德,如果知道了,我会扇他耳光的。”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不是想惹事,但我可说不好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别人告诉我是里尔登夫人邀请了他之后,我简直难以相信。” “是我请的他。” “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为什么?” “我从不把什么严肃的事和这类场合联系在一起。” “对不起,汉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大度,我可不行。” 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聚会,我也一样。不过有时候我想……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真正享受这些聚会。” “恐怕我没这个才能。” “不是说这个,你觉得这些人里有谁是真正开心的吗?他们只是被折腾得比平时更愚蠢和更没主见,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你知道,我觉得只有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特别重要时,才能真正体会轻飘飘的感觉。” “我不会知道的。” “这只是时不时骚扰我的一个想法……我想起我的第一次舞会……我一直在想,聚会应该是为了庆祝些什么,而庆祝应该是只给那些有东西来庆祝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这种僵硬、拘谨的举止令她无法适从,她没法彻底相信,在他的办公室时,他们彼此非常轻松,而现在,他却像是被箍上了一件紧身衣。 “汉克,你看看,假如你不认识这些人,那一切看起来不是就很美了吗?漂亮的灯光和衣服,还有想象,就会使它成为可能……”她向房间内看去,没注意到他并没有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他正在盯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那上面,灯光从她的长发间隙透过,留下了一汪蓝色、柔软的影子。“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给那些傻瓜?那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以什么方式?” “我不知道……我总是希望晚会是激动人心和精彩的,就像难得的好酒一样,”她笑了起来,那笑声里隐隐有种悲哀,“不过我也不喝酒,这不过是词不达意的另外一个象征吧。”他沉默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我们错过了一些东西。” “我没注意到。” 突如其来的,她的大脑突然出现了荒芜的空白,她隐约感到自己流露得太多了,却弄不清楚她都表达了些什么,只是暗自庆幸着他没有明白回答。她耸了耸肩,肩头的曲线微微地起伏着,“那只是我过去的幻想,”她不动声色地说,“只不过是每一两年就冒出来一次的情绪而已,我一看到最近的钢铁价格指数,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谁也不看,慢慢地从房间走过,注意到一小群人围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房间里并不冷,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像是从并不存在的炉火中得到了温适。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怕黑。不,现在不,那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让我害怕的是夜晚,像这样的夜晚。” 说话的是一个未婚的老女人,神态里显出几分教养和绝望。这群人中的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都是衣着光鲜,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光滑,但举止却很紧张和小心,这使得他们的嗓音比正常时候要低一些,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的年龄差别,并让他们都显得有一种筋疲力尽的苍老的感觉,和人们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一模一样。达格妮停下来,听着他们的谈话。 “可是亲爱的,”他们中的一个人问,“你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个老女人答道,“我不怕像小偷和劫匪那样的事情,可是我晚上就是睡不着,只有看到天泛白的时候才睡,很怪。每天傍晚的时候,我就有种末日的感觉,觉得天不会亮了。” “我那个住在缅因州的表妹写信也这么说。”一个女人插了句。 “昨天夜里,”老女人继续说着,“我睡不着是因为枪声,远处的海边整夜都有枪响,没有闪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隔一阵才响起的枪声,是在大西洋海面上雾气里的什么地方。” “我今天早晨从报纸上读到了这件事,是海岸卫队的演习。” “才不是呢,”老女人不为所动地说着,“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海岸卫队在抓他。”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在达拉威海湾么?”一个女人惊呼道。 “嗯,是的,他们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抓到他了吗?” “没有。” “没人能抓得住他。”一个男人说。 “挪威已经悬赏一百万美金要他的脑袋。” “这个海盗的脑袋,可是值很大一笔钱呀。” “可是让一个海盗到处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秩序、安全感和计划呢?” “你们知道他昨晚抢了什么?”老女人说,“是我们为法国运送救援物资的一艘大船。” “他怎么打发抢来的那些货物呢?” “哦,那个呀——没人知道。” “我碰到过一个被他抢过的船上的水手,他恨不得能立刻把他关进监狱。他说,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长着全世界最纯的金发和最吓人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假如有人生下来就没长着心的话,那就是他了——这是那个水手说的。” “我的一个外甥有天晚上在苏格兰海岸边看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船,他写信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船比英国海军的任何一艘船都好。” “他们说,他躲在挪威海岸边一个连上帝都找不到的峡湾里,中世纪的维京人就是藏在那儿的。” “葡萄牙政府也悬赏要他的人头,还有土耳其。” “他们说,这是挪威的丑闻,他们家是挪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尽管好几代以前就家道破落了,但仍然是一个贵族,他们家的城堡废墟依然还在。他的父亲是个主教,虽然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并且把他赶出了教会,但于事无补。” “你们知道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是在这里上的大学,而且就是帕垂克亨利大学。” “不会吧?” “哦,没错的,你可以查得到。”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你们知道,我是很不愿意看到的。我不愿意看到他此时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们的水域里。我本来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能发生在欧洲。可是,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强盗居然就出现在达拉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还在南塔克特和巴湾出现过,而且禁止报纸对此进行报道。” “为什么?” “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海军对付不了他。” “我感觉很不好,太滑稽了,这像是黑暗时代才有的东西。” 达格妮抬眼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用嘲讽的眼神非常好奇地看着她。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老女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我看了一篇文章,”其中一个女人木讷地说,“那上面说动荡不安的日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人们变得贫穷是好事,安于贫困是一种美德。” “我想是的。”另一个女人随口附和着说道。 “我们不必担心。我听过一个讲演,它说担心和责备任何人都是没用的,人无法控制自己想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什么也管不了,必须去忍受一切。” “究竟什么叫有用?什么是人的命运?难道不就是一直去希望,但永远无法做到吗?聪明的人是不会去抱什么希望的。”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嗯,谁是约翰·高尔特?” 达格妮愤然转身离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女人跟了过来。 “不过我知道。”那女人轻声地、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谁?”达格妮停下来,紧张地问。 “我认识一个人,他和约翰·高尔特认识。这人是我伯祖母的一个朋友,他当时在那儿,看到了一切。你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吗,塔格特小姐?” “什么?” “亚特兰蒂斯。” “怎么了……我大致记得。” “就是几千年前古希腊人所称的赐福群岛。他们说,亚特兰蒂斯是英雄们灵魂的快乐居所,一直不为外界所知,那个地方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因为他们都懂得生活的奥秘,所以他们可以活着到达那里。即使在当时,亚特兰蒂斯也是不为人们所了解的。但希腊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并试图找到它。他们中有的人认为它在地下,藏在地球的心脏,但大多数人认为它是个岛,是个坐落在大西洋上的光彩夺目的岛屿,或许他们当时想的就是美洲。他们从未找到过它,几个世纪过去后,人们觉得这只是一个传说,尽管他们不相信,却一直在寻找着它,因为他们知道,它就是他们必须要找到的东西。” “呃,约翰·高尔特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找到了。” 达格妮顿时没了兴趣,“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个富翁,财富多得数不过来。有天晚上,他在大西洋上驾着游艇,正在和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搏斗时,他发现了它。他看到它就在海底深处,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看到亚特兰蒂斯的灯塔在海底闪耀着光芒。那种景象可以使人只看上一眼,就再也不想去看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了。约翰·高尔特沉了他的船,和全体船员一起沉了下去,他们全都心甘情愿。我的那个朋友是唯一的生还者。” “很有趣。” “我的朋友可是亲眼目睹的,”那个女人感到了冒犯,“只是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但约翰·高尔特的家人没有声张这件事。” “他的财富后来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听说过什么高尔特财产。” “和他一起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地补充道,“你不信就算了。” “塔格特小姐不信,”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我信。” 她们转过身。他一直跟在后面,此刻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傲慢的脸上带着非常夸张的认真的表情。 “德安孔尼亚先生,你信仰过任何东西吗?”那个女人生气地问。 “没有,夫人。” 他看着她愤然离开的样子,哑然失笑。达格妮冷冷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的是那个女人。她都不知道她讲的确实是真的。” “你希望我相信吗?” “不。” “那你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哦,是这里发生的好多事,你不觉得吗?” “不。” “嗯,这就是我觉得好笑的一件事。” “弗兰西斯科,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可我是这么做的呀,你难道没注意今晚是你先开口和我说话的?” “你干吗老跟着我?” “好奇。” “对什么?” “你对自己不觉得好笑的事的反应。” “你为什么管我对什么事有什么反应?” “这是我自己开心的方式,不过,你不是这样,对不对,达格妮?另外,你是这里唯一值得去看的女人。” 他看着她的神态简直要令她一怒而逃,但她仍不服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她平常的样子,紧张地挺直了身体,头似乎不耐烦一般地扬起,是一种毫不女性化的当头儿的姿态。但是,她裸着的肩膀暴露了她那裹在黑色晚装下的身体的娇弱,而这姿势使她更像个女人。骄傲的勇气变成了对那股超人力量的挑战,而她的娇弱则在暗示着,这种挑战将会崩溃,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从没遇到过能看穿她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身体,说:“达格妮,这是多大的浪费啊!” 她头一次感到全身羞得通红,只好转身逃掉:因为她突然发觉,这句话道出了她今天晚上的全部感受。 她什么也不想地跑开了,但突然从收音机中响起来的音乐声让她刹住了脚步。她发现拧开收音机的莫特·里迪正在向他的一群朋友挥手喊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就是想让你们听听这个!” 雄浑而起的声音正是哈利第四协奏曲开始的乐章,在对痛苦的拒绝和对遥远未来的赞美声中,它随着历尽苦难的胜利的降临而更加嘹亮。随后,乐句破裂开来,音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把烂泥和碎石,接踵而来的便是泥浆翻滚和滴落的声音,哈利的协奏曲摇身一变,成了通俗的调调,原来的旋律被撕得粉碎,孔隙被打响嗝的声音填满,对快乐的伟大宣言变成了酒吧间里的调笑。只是,它依旧借助着哈利那已被打碎的旋律,这旋律成了支撑着它的主干。 “很不错吧?”莫特·里迪带着几分炫耀和不安,笑着对他的朋友们说,“很不错,呃?我得了年度最佳电影音乐奖和一份长期合同。是啊,这就是我为《后院的天堂》配的音乐。” 达格妮站在原地,向房间中怒视着,仿佛一种感官可以被另外一种所替代,仿佛视觉可以把声音全都抹掉。她缓缓地环视四周,竭力想找到某种依靠。她看到弗兰西斯科双手抱肩,倚着一个柱子,正直直地盯着她,大笑着。 别抖成这样,她心里说道,离开这里。她无法抑制这股袭来的怒火,只是想着:什么也别说,稳稳地走,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慢慢地开始走着,莉莉安的说话声让她停了下来。今晚,莉莉安已经对这个问题回答了很多遍,但达格妮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么?”莉莉安一边说着,一边把戴有金属手镯的胳膊伸给两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什么,不是,不是从工具店里买的,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特殊礼物。哦,当然,它是很难看,不过你看不出来么?它可应该是无价之宝啊。当然了,我可以随时用它来换一条普通的钻石手链,只是,它虽然非常非常有价值,却还没人愿意同我换。为什么?我亲爱的,这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第一样东西。” 达格妮的视线已经看不见这个房间,她也听不到音乐声,只能感到死一般的寂静紧紧地压迫着自己的耳膜。她浑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莉莉安和里尔登,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这句话是她唯一听到的,她此时只盯着那只蓝汪汪的金属手镯。 她感觉到有个动作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什么东西,听到了自己异常平静、像骷髅般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果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胆小鬼的话,你就来换。” 她向莉莉安伸出的掌心里,正是她的钻石手链。 “你不是当真的吧,塔格特小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那不是莉莉安的声音,她看见莉莉安的眼睛正注视着她,莉莉安知道,她是当真的。 “把那个手镯给我。”达格妮说道,同时把她的手掌向上抬了抬,那条钻石手链泛射出灿灿的光芒。 “这太可怕了!”有个女人惊呼着。奇怪的是,这喊声居然这么刺耳,达格妮意识到,人们站在了她们周围,全都鸦雀无声。她现在可以听到声音了,甚至连音乐声也听见了,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是哈利那首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协奏曲。 她看到了里尔登的脸,看上去,他内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像音乐一样被毁掉了,她不知道那是被什么毁掉的。此时,他正盯着她们。 莉莉安的嘴角向上翘成一轮笑模样的弯月,她“啪”地打开金属手镯,把它放在达格妮的掌心,然后拿起了钻石手链。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的手指握住了金属,除了它,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莉莉安掉过头去,里尔登正向她走过来,他从她手中拿起钻石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并把她的手抬到唇边吻了一下。 他没有看达格妮。 莉莉安快活地笑起来,笑得那么肆意和诱人,使得房间内又恢复了原来的气氛。 “假如你改主意了,还可以拿回去,塔格特小姐。”她说。 达格妮转身走开,她感到平静和自在,压力不见了,离开这里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她把那个金属手镯扣在了手腕上。她喜欢这种皮肤上有些分量的感觉。令人费解的是,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女性的虚荣心:渴望别人能看见自己戴着这个别致的首饰。 远远的,她听到了愤愤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地传来:“这是我所见过最无礼的行为……太恶毒了……我很高兴莉莉安没有让步……如果她喜欢白扔几千美金的话,倒是正合适……” 在此后的整个晚上,里尔登一直待在他的妻子身边,加入到了她的谈话圈子里,同她的朋友们一起笑着。他突然成了一个忠实、殷勤和令人羡慕的丈夫。 他正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饮料,从屋子里走过——还从来没人见他有过如此的举止,简直与平常大相径庭——达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下,像是他们俩独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样,抬头看着他。她仰着头,像一个总裁那样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从她那只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只他的金属手镯。 “我很抱歉,汉克。”她说道,“但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眼睛依然毫无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扇她一记耳光。 “没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开了。 里尔登走进妻子的卧室时,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睡,床头亮着灯。 她背靠着淡绿色布套的枕头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绿色丝绸睡衣像橱窗里模特的穿着那样挺括,闪亮的折痕看上去像衬垫的纸板还附在上面。苹果色调的灯光罩在床头的小柜上,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一杯果汁,几样洗浴用品,像手术盒里的器械一样闪着银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浅粉色的口红。她看不出一点晚会后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活力会被耗尽。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出女主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不希望再受打扰。 他依旧穿着他的礼服,领结已经松开,一缕头发垂到脸上。她瞟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吃惊,似乎知道他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进过她的卧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儿,真希望自己没有走进来。 “是不是又该说说了,亨利?” “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让你们厂的大专家来看看咱们的取暖炉。你知不知道,晚会中间它就坏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顿夫人说今天我们的厨师是最棒的——她特别喜欢那些点心……巴夫·尤班克讲了一句关于你的很有趣的话,他说你是个靠工厂烟囱的黑烟打扮起来的十字军……我很高兴你不喜欢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我受不了他。” 他并不在乎去解释一下他此时来这里的目的,或者假装没受到什么挫败,或者干脆用离开的方式来承认这种挫败。忽然之间,她是如何去猜测和感觉的,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心想。这是一个他在八年前结婚的那天都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从那时起,他在孤独的苦闷中曾经问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他想,这不是为了地位和金钱。她的家族历史悠久,并不缺少这两样东西,尽管她家并不是最有名望的,财产也只是平平,但已经足以让她跻身于纽约的上流社会圈子,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了她。九年前,他的里尔登钢铁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让城里的专家们大跌眼镜,他也因此一步进入了纽约城。真正使他备受关注的是他的无动于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钱打进上流社会,不知道他们正巴不得地想要借此机会,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没工夫去注意到他们的失落。 他在几个想靠他帮忙的人的邀请下,极不情愿地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举止极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说过成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的人们。 莉莉安的朴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朴素和她的举止之间的矛盾。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没希望过被谁喜欢,却发觉他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却又明明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是违心,是在和自己厌恶的欲望抗争一般。是她安排好他们应该去见面,然后却给他冷脸,似乎不在乎他怎么想。她话很少,带着一股神秘的气质,似乎在告诉他,他永远无法破解她骄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种消遣的态度又在捉弄着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他认识的女人不多。在向着自己目标迈进的道路上,他把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无关的东西统统扫到了一边。他对工作的奉献就像是他经常打交道的火一样,把一条白炽的金属烧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无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时会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强烈得无法随随便便地给出去。在那些年里只有极少的几回,在他觉得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向这股欲望屈服过,只给他留下了愤怒的空虚——尽管他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是在寻找一种胜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偶然欢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没有任何意义。留给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堕落感。他开始恨自己的欲望,与之抗争,并开始相信这欲望纯粹是生理上的,与意识无关,完全是物质的。对于他的肉体应该能够自由选择,而且选择不受大脑支配的想法,他进行着反抗。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矿山和工厂上,用他的大脑把一切都调理清楚——并且发现他不能容忍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同它对抗着,赢得了他同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场战斗。然而,与莉莉安的这场战斗他却输掉了。 越不容易征服,越使他想得到莉莉安。她似乎期望被尊重,而且也应该被尊重,这就更使得他想把她拽倒在他的床上。把她拽倒,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黑暗的愉悦,感到这个胜利值得他去争取。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一种猥亵的冲突,是他身体里某种秘密的堕落的信号——为什么与此同时,一想到要把妻子的称呼授予一个女人,他又感到无比的自豪。这感觉非常庄重而耀眼,几乎就像他希望以占有的方式来向一个女人表示敬意。莉莉安似乎让他悟出,他脑海中还有这么一幅情景,他还想要去寻找。他看到了优雅、骄傲和纯洁,其余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并不清楚,他面对着的其实是一个影像。 他记得莉莉安从纽约去他办公室的那天,她一时兴起就来了,并让他带她去厂里转转。她就工作问他一些问题和不断顾盼的时候,他听到了她嗓音中发出的一种柔柔的、低低的、喘不过气来的语调——一种爱慕的语调。他瞧着她在喷射的炉火前走动的优雅身段,瞧着她紧紧偎在自己身边,穿着高跟鞋的脚在流淌的熔渣间灵巧地跳跃着;望着正在出炉的钢水,他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自己,而她抬起双眼注视着他的时候,也带着同样的眼神,只是更加紧张,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和安静。就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向她求了婚。 婚后,他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向自己承认这是一种折磨。他至今还记得他承认的那天晚上,他站在床边看着莉莉安,浑身的血液还在沸腾,他告诉自己,这折磨是他应得的,而他要去忍受。莉莉安没有看他,梳理着她的头发,“我现在可以睡了吗?”她问道。 她从未反对过,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情,随时顺从着他的需要。似乎她是在顺从着一条规定,她的责任就是要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随时让她的丈夫摆弄。 她没有责怪他,明确地表示了她向来认为男人有一种低等的本能,用来完成婚姻里神秘而丑陋的内容。她谦恭地容忍着,对于他体验到的强烈感觉,她露出厌恶和感到可笑的笑容,“这是我知道的最无聊的消遣了,”她曾跟他说过一次,“但我从来没幻想过男人会比动物更高等。” 结婚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对她就失去了欲望,剩下只是他无法毁掉的需要。他从未进过妓院,他有时候想,在那种地方对自己产生的厌恶感,要比这股驱使他进入妻子卧室的感受更糟糕。 他常常会发现她在读书,会把书放在一旁,用白丝带做好书签。当他筋疲力尽地躺倒,闭上眼睛还在喘气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灯,拿起书,继续读下去。 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受到折磨,因为他曾经想再也不去碰她,却总是坚持不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不带有一点欢愉或者意义的生理需要,这已经变成仅仅是需要女人的身体,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身体,属于那个他抱在手里、却一定要忘掉的女人。他越发相信这需要是一种堕落。 他没有去诅咒莉莉安,对她,他只有一种沉闷的、不偏不倚的尊重。他对自己欲望的愤恨使他越发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女人是纯洁的,纯洁的女人无法得到生理上的享受。 在他这些年平静而痛苦的婚姻生活中,他从不允许自己去想一个念头:背叛的念头。已经说了的话,他就要去兑现。这并非是对莉莉安的忠诚,他不希望背叛的并不是莉莉安这个人,而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窗前想着这一切。他原先没想来她的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斗争。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忍不住,却斗争得更加剧烈。然而一见到她,他顿时就明白自己是不会去碰她的——而这恰恰是今晚促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令他明白这一切是绝不可能的了。 他的欲望散尽,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想着他的身体,不再想着这个房间,甚至不想他此时此地的存在,这让他有了苍凉的解脱感。他转过身来,不再顾及她完好无瑕的纯洁,而是离开了她。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感到敬佩,却觉得一阵恶心。 “……但是,普利切特博士说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因为大学所依赖的资助是来自于那些肉类包装批发商人、炼废铜烂铁的和那些征购早点麦片的商人。”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在想。她那副明亮、清脆的嗓音所说的并不是无心之话,她很清楚他为什么来这里,很清楚当他看到她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她谈着晚会上的事,却闭口不提伯川·斯库德——或者达格妮·塔格特。 她嫁给他是另有所图么?他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冷酷的企图——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诅咒的东西。她从未试图利用过他,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大企业的权力带来的名望并没有令她满足——她对此十分藐视——更愿意和她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打交道。她并不图钱——她的花费很少——对于他可以提供的那些奢侈无动于衷。他想,他没有权力去指责她什么,或者撕毁他们的誓约。在他们的婚姻中,她是位值得尊敬的女人,不想从他的身上获取任何物质上的好处。他回过身,恹恹地看着她。 “下次你办晚会的时候,”他说话了,“叫你自己的那群人,别请那些你认为是我的朋友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搞什么交际。” 她大笑起来,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我不怪你,亲爱的。”她说。 他走了出去,再没说什么。 她想要他的什么呢?——他想,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答案。 7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支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但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把订货单的价钱涨了一倍,里尔登派了两名冶金专家对莫文的手下进行培训,手把手地教授和示范过程中的每一道环节,并且负担了他们接受培训期间的工资。 她看着脚下铁轨上的路钉,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愿意生产里尔登合金路钉的伊利诺伊州巅峰铸造公司破产了,而她的一半订单还未交货。她连夜飞赴芝加哥,将三个律师、一个法官和一个州议员从睡梦中叫起来,打点好了其中两个人,并对另外几个人施加了压力,终于获得一份紧急签发的许可文件,解决了这件棘手的法律纠纷。她叫人打开了巅峰铸造公司已经查封上锁的大门,在天亮之前,就临时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让他们在熔炉前重新开了工。工人们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师和里尔登派来的一名冶金专家的指挥下不间断地工作着,里约诺特铁路的重建得以顺利进行。 她听着钻机的轰鸣。当对大桥桥墩钻孔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顿。“我没办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争辩说,“你知道钻头磨损得有多快,我已经订购了新的钻头,可是联合工具厂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们也无能为力。联合钢铁公司推迟了给他们的钢材交货日期。我们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生气也没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尽力而为。” “我雇你是来干活的,而不是什么尽力而为——不管你怎么说。” “这么说太可笑了,这个态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别管什么联合工具厂了,别管钢材的事,订购用里尔登合金做的钻头。” “我才不会呢,在你这条铁路线上,这东西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设备弄砸了。” “一个里尔登合金钻头的寿命可以超过三个普通钢的。” “也许吧。” “我说了,就订购这样的钻头。” “谁付这笔钱?” “我付。” “谁能找到生产商呢?” 她给里尔登打了电话。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工具厂,一小时之内,他把这家厂从前任厂主的亲戚手里买了下来;一天之内,工厂重新开门生产;一个星期之内,里尔登合金钻头运到了在科罗拉多的这座大桥。 她看着这座桥,桥身固有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但她过去也不得不先将就着。这座横跨峡谷、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的铁桥还是在内特·塔格特的儿子那个时候建造的,早已过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钢制的枕木修补,接下来是用铸铁,再后来就是木头了,现在已不堪修补。她曾经想过建一座里尔登合金的新桥,并让她的总工程师提交一份设计和预算。他却只是用这高强度的里尔登合金把一座铁桥蹩脚地缩小了比例而已,预算高得令人无法想象。 “请您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他争辩道,“您说我没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点,我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这是根据现有桥梁设计中最好的设计方案改良的,您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一种新式的建筑方法。” “您什么意思,新式的?” “我是说,有了建筑钢材以后,人们不会只是用它来做旧式木桥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补上一句,“给我做一份能让那座旧桥再坚持五年所需的预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兴高采烈地,“如果我们用钢材来加固的话——” “我们是要用里尔登合金来加固。”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着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纽约,她经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办公室繁忙的空当停下来,瘫坐着,绝望地感到实在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她的一天充满了应接不暇的会面,商讨如何解决老化的柴油机车、破旧的运输车皮、失灵的信号系统,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时,还要想着里约诺特铁路的修建过程中最近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在讲话时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条泛着蓝光的条纹;在突然领悟一条总是在她心里纠缠不去的新闻时,她会中断谈话,抓起话筒,给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长途电话过去,“你是从哪里给你的工人弄粮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顿和琼斯昨天宣布破产了,如果不想让你的工人饿死在你手上的话,最好立刻找别的供应商。”她是靠着纽约的办公桌来修筑这条铁路,那似乎非常艰难。而此刻,她正看着这条铁轨一点点伸长,它是会按时完工的。 她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来,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一头黑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没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夹克,但看上去并不像个工人,行走间带着一副发号施令的气势。直到他走近,她才认出那张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从上次在她办公室的谈话后,她就一直还没见过他。 他走上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笑了。 “嗨,达格妮。”他招呼着。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这短短的两个词想要表达的一切,那是对她的原谅、理解和认可,是对她的致敬。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很高兴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嗨。”她招呼着,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长的时间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双方消除过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种表示。 “让尼利在各拉那达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墙,”他说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来一场暴风雪就会垮的。给他一台回轮式铲雪机,他现在用的那个破烂货连后院都清不出来。大雪随时都会来的。” 她对着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多久会来一次?” “什么?” “来查看工作。” “有工夫就时不时来看看,怎么?” “他们清理塌方的那天夜里,你在吗?” “在。” “我接到报告时,对他们能又快又好地把铁轨清理出来还很吃惊,让我觉得尼利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 “他不行。” “是你组织把他的给养送过来的?” “当然了,他的那些人在过去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让他留神水箱,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冻住;看看能不能给他弄台新的挖掘机,我不太喜欢现在这台的样子;检查一下他的配线系统。” 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艾利斯。” 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她一直望着他走过大桥,登上长长的山路,向井架走去。 “他觉得这地方是他的,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本·尼利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大拇指指着艾利斯·威特。 “什么地方?” “这条铁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铁路啊,还有全世界也说不定,他想的就是这些。” 本·尼利长得胖墩墩的,阴沉的脸上肌肉松弛,他的眼神偏执而空虚,在雪地泛起的发蓝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和黄油有几分像。 “他干吗总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他继续说着,“好像就他知道怎么干活似的,臭显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上帝在诅咒你。”达格妮不疾不徐地说,嗓门也没有提高。 尼利永远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并不吃惊,也什么都没说。 “去你那里,”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节车厢,疲倦地吩咐着,“叫个人来做记录。” “关于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边开始走,一边急忙地说,“你办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没提什么树皮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们——” “我说了,你得把它们都撤换掉。” 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指示和解释后,她筋疲力尽地走出车厢,看到破旧的公路那边停着一辆小汽车,是一辆黑色双座,闪闪发亮的新车。在任何地方,新车都十分惹眼,因为并不常见。 她环顾周围,在大桥脚下看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是汉克·里尔登,她可没想到会在科罗拉多碰到他。他手里拿着铅笔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贯注地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衣着也同他的车一样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样简单的风衣,头上戴着斜边礼帽,但质地极佳,昂贵得让人咋舌,在满眼衣着廉价低档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加不同凡响的是,这衣服他穿起来是那么的妥帖、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他跑过去,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她记起自己自从那次晚会后再没见过他,便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迎着她走过来。 “嗨,”他招呼着,“你是铁路重建后头一次来这里吗?” “是三个月之内的第五次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没人告诉过我。” “我还以为你有一天会忍不住大哭呢。” “哭?” “是因为你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假如你一旦决定不做铁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要给我个工作?” “随时都行。”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半开玩笑罢了,汉克,我想,你是希望我来向你要工作,让我做你的雇员,而不是客户,然后对我下命令。” “是啊,我会这样的。” 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丢掉你的钢材生意,我不会答应给你在铁路上找什么工作的。” 他放声大笑,“你想都别想。” “什么?” “我认定的事,你别想赢。” 她沉默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如受一击,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种涌遍全身,让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愉悦的感觉。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了,我昨天也在这里。” “是吗?来干吗?” “哦,我来科罗拉多是办自己生意上的一点事,因此觉得应该过来看看。” “你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呢?” “你不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过来看看,而且是两次。” 他笑起来,“不错,”用手一指大桥,“我是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它该进废品堆了。” “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看到了你为这座桥订的里尔登合金部件的规格,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钱。你那个只能顶一两年的权宜之计,而它和新的里尔登合金大桥相比,花费所差无几,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费劲去保留这个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我想过里尔登合金大桥的计划,并且让我的工程师们做了预估。” “他们怎么说?” “两百万美元。” “我的天啊!” “你觉得要多少?” “八十万。” 她看着他,知道他从不会随便说。她尽量保持住镇静,问道:“怎么做?” “就像这样。” 他给她看笔记本,上面有他断断续续的记录,许多的图表,几张粗略的草图。他还没讲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设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坐在了一堆被冻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着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袜子。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几片纸,极有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吨的货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鸿沟。他用高亢清晰的声音,讲述着桁架、拉力、负荷和风压。这将是一座跨度达一千二百英尺的单体桁架桥,他设计出了一种还从未出现过的新式桁架,如果没有里尔登合金的强度和轻盈,这样的设计是不可能实现的。 “汉克,”她问道,“你是在这两天里就把这个设计出来了吗?” “噢,不,在里尔登合金研制出来之前很久,我就‘发明’出来了,是在生产桥梁用钢材的时候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属,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要能做到这一点,这次来这里,就是想亲自看一看你的这个难题。” 他看到她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酸楚,仿佛她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她正拼命把这东西消灭掉。他笑了。 “这只是草案,”他说,“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 “我没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诉你,汉克。” “不用,我都知道。” “你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 “你这个心理学家可不如以前了。” “你什么意思?” “我干吗要在乎去拯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里尔登合金造的大桥吗?” “是的,汉克,我明白。”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着说里尔登合金的铁轨不安全,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们去叫吧。我要让他们看看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大桥。” 她瞧着他,痛快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问道。 “汉克,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出这样的答案来对付人。”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答案,来面对同样的叫嚣吗?” “你早就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 他眯缝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他没有像她那样大笑,但这一眼却有着同样的意味。 她猛然想到了他们上一次在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个记忆现在看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们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种奇特的、轻飘飘的感觉——让这种敌意无法存在。尽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会的情形的确发生过,而他却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走到峡谷的边缘,一起望向对面峭壁前的深渊,望向高照着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阳。她两脚分开,顶着风稳稳地站在冰冻的岩石上,仅凭感觉就知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肩膀。风吹动着她的风衣下摆,打在他的腿上。 “汉克,只剩下六个月了,你觉得我们能按时完工吗?” “当然,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桥都节省工时。我会让我的工程师做出一个大致的方案,然后交给你。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先看一看是否能负担下来,我觉得这没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让你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们制订出具体细节了。” “合金部件怎么办?”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订单,我也会把部件轧出来。” “你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它轧制出来?” “我耽误过你的订单吗?” “没有,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恐怕你也爱莫能助。” “你觉得自己是在和谁讲话——沃伦·伯伊勒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那就尽快把图纸给我,我会看的,并且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你。至于我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他们——”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汉克,怎么现在哪一行的人才都这么难找呢?” “我不知道。” 他望着群山巍峨的轮廓,一股烟雾正在远处的山谷中袅袅升起。 “你看到科罗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厂了吗?”他问道。 “看到了。”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们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都很年轻,都几乎是白手起家,要来搬掉这些大山。” “你决定要来搬哪座山呢?” “什么意思?” “你来科罗拉多做什么?” 他笑了笑,“来看一个矿。” “什么矿?” “铜。” “天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我清楚这很复杂,但铜矿石的供应已经一点都靠不住了,在这一行里,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我又不愿意和德安孔尼亚打交道,我信不过那个浪荡公子哥儿。” “我可以理解。”她边说边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所以,如果没有称职的人来干,我就必须像自己采铁矿石那样,自己去开采铜矿。我不能让自己被外界的失败和短缺给耽搁了。里尔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铜矿石。” “你买下这座铜矿了吗?” “还没有,有些问题要先解决,把人、设备和运输准备好。” “哦!”她笑出声来,“是不是打算和我谈谈建条支线呀?” “有可能。在这个州,什么都有可能。你知道吗,这里有各种各样有待开发的资源,他们工厂是用什么样的势头在发展!我来到这里,觉得年轻了十岁。” “我没有。”她的双眼越过山峦,向东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统的其余部分和这里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运输量减少,每年的运输吨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汉克,这个国家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 “我总是想起在学校时讲到的太阳失去能量,每年都在变冷。我记得那时候还在想,世界末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就会像……这样,渐渐变冷,一切都停止了。”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说法,我想等到太阳枯竭的时候,人类会找到替代品的。” “是吗?有意思,我也这么想过。” 他指着升起的烟雾,“那就是新升的太阳,它会滋养一切的。” “假如不停下来的话。” “你觉得它可以被停下来吗?” 她瞧了瞧脚下的铁路,回答道:“不。” 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铁路,然后视线沿着铁轨攀上山峰,一直到远方的井架。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两样东西:他的侧影,还有在空中盘绕着的蓝绿色的金属条。 “我们成功过,对不对?”他说道。 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她对绝望所做的每一次无声的抵抗,都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报,“是的,我们成功过。” 她转动着视线,注意到铁道副线上停着的一台吊车,心想,它的吊索磨损得太旧了,需要换新的。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后,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彻。她在想,他们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认它、拥有它的这一刻——还有什么比共同分享这些更亲密的呢?现在,她心无羁绊,可以去考虑眼下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因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在想着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忽然转身走向他的汽车,她跟了过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对方。 “我一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东部了。”他说。 她指了指那辆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这里,这是一辆哈蒙德,科罗拉多本地产的哈蒙德——只有他们还在生产好车。我就是这次来的时候刚买的。” “很棒。” “是啊。” “打算开回纽约去?” “不,我把它运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飞机过来的。” “哦,真的?我是从车页纳开车过来的——非得来看看这条铁路——可我急着赶回去,能带上我,和你一起飞回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这短暂的沉默。“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她似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唐突,“我不是飞纽约的,我要去明尼苏达州。” “哦,那我还是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吧。” 她目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时后,她开车到了机场,这块不大的开阔地建在连绵荒凉的群山之间的一个断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还留着一片片的积雪,灯塔的柱子只剩下一个还站立着,电线一直耷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经都被风暴刮倒了。 一个闲得无聊的值班员迎了过来,“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说道,“一直到后天之前都没有飞机,你知道,横穿大陆的航班每隔两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亚利桑那州没有飞,还是发动机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着说,“可惜,你没能早点过来,里尔登先生的私人飞机刚刚起飞去了纽约。” “他不是飞纽约吧?” “怎么了,是纽约呀,他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 “他说他今晚在那里有个约会。”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东边的天空,脑子里一片茫然,感到头重脚轻,既不能思考,也难以抵抗,更无法理解。 “这该死的路!”詹姆斯·塔格特骂道,“我们要晚了。” 达格妮从司机的身后望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出的半圆,她看到一串黑压压的污浊不堪的车顶,反出雨雪的光亮,一动不动地停在前面。远处,模糊的红色信号灯表明道路正在施工。 “每条街都有毛病,”塔格特烦躁地说,“怎么就没人去修?” 她把身体靠回到座位上,将外套的领口裹了裹,早上七点,她就在办公室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现在,她已经疲惫不堪。但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她就得匆匆回家换装,因为她答应了吉姆,要在纽约商会的晚餐上讲话。“他们想让我们谈一谈里尔登合金。”吉姆当时对她说,“你谈这个可要比我强太多了,我们得好好讲一讲,对里尔登合金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 她此时坐在他的车里,却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看着纽约的街道,她想的是钢材和时间正在进行的赛跑,里约诺特铁路和流逝的日子正在进行的赛跑。静止的汽车正在绷紧她的神经,在分秒必争的时候,却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感到非常内疚。 “现在到处都听到对里尔登的攻击,”塔格特说,“他也许需要一些朋友。”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说你要支持他?” 他没立即做声,然后冷冷地问:“对那份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你怎么看?” “你知道我怎么看。” “他们说里尔登合金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说它的化学成分不对头,很脆弱,会在分子部分开始分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他停了停,像是在乞求着得到一个答案,她没有回答。他焦急地问,“你没改变对它的看法吧?” “对什么的?” “那个合金啊。” “没有,吉姆,我没改主意。” “可他们是专家……那个委员会的成员们……是最好的专家……都是最大的公司里面的首席冶金专家,他们有一串来自全国很多大学的学位……”他闷闷地说着,似乎是在求她能够让他去怀疑这些人,怀疑他们的定论。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他呀。 车猛地向前动了动,慢慢地驶过一片隔板,下面是挖开的一处断裂的输水管线。她看到沟的旁边有一堆新的管子,管身上印着商标:斯多克顿铸造厂,科罗拉多州。她移开了视线,不愿意回想到科罗拉多。 “我无法理解……”塔格特还在痛苦地说着,“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专家……” “谁是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主席?沃伦·伯伊勒,对不对?” 塔格特没有去看她,但一下子张开了他的下巴,“如果那个蠢货认为他能——”他冲口而出,又停住不说了。 她抬头看着街角的路灯,灯泡在一个球形的玻璃中,高高地悬挂在风雪中,孤零零地照射和守护着一片片的玻璃窗和满是裂缝的人行道。在河那边街道的尽头,她可以从工厂的灯光中依稀辨认出发电站。一辆卡车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是一辆电站的运输卡车——像坦克一样结实,雨雪也奈何不得它身上鲜艳的油漆,在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字样:威特石油,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你听说过在底特律建筑钢材工人联合会上的讨论吗?” “没有,什么讨论?” “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事。他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允许他们的成员使用里尔登合金。尽管没有达成一致,但对打算尝试使用里尔登合金的工程承包商来说,这件事已经足够了,他撤了订单,而且动作很快!……如果……如果大家都反对,怎么办?” “随他们便吧。” 一点亮光直直地上升到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厦顶端,那是一个大饭店的电梯。他们的汽车从饭店侧面的小巷里驶过,人们正在把一箱沉重的设备从货车上卸到地下室,她看到了箱上的名字:尼尔森发动机,科罗拉多州。 “我很讨厌新墨西哥州小学教师大会通过的决议。”塔格特说。 “什么决议?” “他们决定,在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通车后,不允许孩子们乘坐,因为不安全……他们特别强调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新铁路线,我们的对外形象大受影响……达格妮,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来回答他们呢?” “在新的里约诺特铁路线上通车。” 他沉默了良久,看上去异常沮丧。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借助他喜欢的那些权威的意见来压她,他似乎是希望获得信心。 一辆车疾速地超了过去,她只来得及瞄了它一眼——平稳自如的速度和闪亮的车身。她知道这车的来历:哈蒙德,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我们……我们的铁路线能按时完工吗?” 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有这样毫无掩饰的感情色彩,是再清楚不过的动物的那种恐惧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能的话,这座城市就完了。”她回答说。 汽车拐了个弯。在城市上空黑压压的楼顶上,她看到那个巨大的日历,被雪白的照明灯打亮,上面显示着:一月二十九日。 “丹·康威是个混蛋!” 他忍无可忍一般地吐出了这句话。 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拒绝把凤凰·杜兰戈在科罗拉多州的铁道卖给我们。” “你没去——”她不得不停住,强忍着把语调放平缓,而不是去叫喊,“你不会去找他要这个吧?” “我当然去了。” “你不会认为他……会把它……卖给你吧?” “干吗不会?”他又恢复了歇斯底里好斗的样子,“我比所有人出的价钱都好,我们可以省去把它扒掉运走的费用,原样使用。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好的公关——我们听取了大众意见,正在放弃里尔登合金铁轨,是表达我们良好愿望的一个千金难买的机会。可那个混蛋拒绝了,还声称连一尺铁轨也不会卖给塔格特公司。他正在零敲碎打地见人就卖,卖给阿肯色州,或者北达科他州的小破铁路公司,甚至不惜赔本,比我给他的价钱低得多,这个混蛋!连钱都不想挣了!你真是应该瞅瞅那些家伙们,像秃鹫一样围在他身边,他们知道,要买这么便宜的铁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把头压得低低的坐着,简直无法忍受再看到他的那副嘴脸。 “我觉得这是和反狗咬狗决议的宗旨背道而驰的,”他愤愤地说,“国家铁路联盟的本意是要保护重要的铁路系统,而不是保护北达科他州的那些乡下玩意。可惜,我没法让联盟对此进行表决了,因为他们都一窝蜂似的跑到了那里,在互相竞价收买那条铁路!” 她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为里尔登合金辩护了。” “我不知道你在——” “闭嘴,吉姆。”她平静地说。 他好一阵没有做声,然后把脑袋缩回来,不服气地懒懒说道:“你最好还是讲得漂亮一点,因为伯川·斯库德的嘴巴可不饶人。” “伯川·斯库德?” “他是今晚的演讲人之一。” “之一……你可没和我说过还有其他的演讲者。” “呃……我……这有什么区别呢?你不是怕他吧?” “纽约商会……而你居然邀请了伯川·斯库德?” “为什么不呢?你不觉得这是步好棋吗?他对生意人其实没什么恶意,也接受了邀请。我们得大度一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也许还能把他争取过来……呃,你瞪什么眼睛?你会把他打倒的,对不对?” “……把他打倒?” “是通过声音,电台会广播的,你和他要辩论的题目是:里尔登合金是不是贪得无厌的致命产品?” 她向前一探身,拉开了分隔前后排座位的玻璃,命令道:“停车!” 她没听见塔格特在说些什么,隐约觉得他是在大声喊叫着:“他们在等着呢!……晚餐有五百人参加,是全国性的活动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吧!”他拉住她的胳膊,叫道,“为什么呀?” “你这个大傻瓜,是不是觉得我认为他们的问题还值得一辩?” 车停了下来,她跳出车门,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最先感觉到的是脚下的凉鞋。她像平常那样慢慢地走着,黑色缎面凉鞋的鞋底踩着冰块的感觉很奇怪。她把散到额头的头发拢到脑后,感到冰雨正在掌心慢慢地融化。 她平静了下来,不再有狂怒,只感到沉重的疲惫。她的头微微地发痛,感觉到饿了,才记起来她是准备在商会上吃晚餐的。她继续走着,却没有胃口,她想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叫出租车回家。 环顾四周,她没看到有出租车,这里不像是什么好的街区,她很陌生。街道对面是一大片空地,那是一个被废弃的公园,被高楼和工厂的烟囱环绕着。她看到从几间破烂房子的窗户中透出的几点灯光,几家又小又破的店铺已经关了门,雾气弥漫的东河就在两条街以外。 她掉头向市中心走去,前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废弃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办公楼,透过裸露的钢架和坍塌的砖头废墟的缝隙,她看到了夜晚的天空。在废墟的阴影里有一家小餐馆,如同一片草叶在死去的庞然大物脚下求生。餐馆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她走了进去。 餐馆里面,镀铬条包边的就餐柜台很干净,有一具锃亮的煮炉和咖啡的味道。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台前,台子后面是一个壮实的老人,干净的白衬衣袖口一直挽到胳膊肘上。温暖的气息让她更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寒冷,她裹紧了身上黑色的丝绒披肩,在柜台前坐下。 “请来一杯咖啡。”她说道。 人们漠然地打量着她,似乎对一个身着晚装的女人来到这个贫民窟里的餐馆并不觉得诧异。这些日子里,人们对所有的事都没了兴趣。店主转身过来,淡然地为她倒着咖啡,在他的麻木漠然之中,是不问一切的怜悯。 她分不出柜台前这四个人是乞丐还是工人,这些日子以来,从他们的穿着和举止上已经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店主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她用两只手捂着杯子,享受着温暖。 她看看四周,出于习惯地边算计边想着,多好啊,只花一角钱就能买到这些。她的目光从不锈钢咖啡煮炉的圆桶看到铁的平底锅,从玻璃架看到瓷釉的水池,看到搅拌器的镀铬钢刃。店主正在烤面包片,她很惬意地看着精致的传送带缓缓地移动着,把面包片送到发红的电炉盘上。接着,她看到烤面包机上印着的商标:马氏,科罗拉多州。 她的头垂落在柜台上的臂弯里。 “这没用,女士。”她身边一个上岁数的游荡者说道。 “是吗?”她问。 “没用,还是别想了,你只能是自己骗自己。” “你是在说什么?” “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灌输给你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什么梦?” “就是他们在你年轻的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人类的精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精神,人不过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没有智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和良心。动物只会干两件事:吃和繁殖。” 在他憔悴的脸上,是凝神注视的眼睛和猥琐的五官,它们曾经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笨重的传教士,或者是美学的教授,在高深晦涩的博物馆中经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么背离了他,是什么样的偏差使一个人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伟大,追求辉煌的成就,”他说着,“可你找到了什么呢?净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车、或者装弹簧床垫的骗人机器。” “弹簧床垫怎么了?”一个货车司机模样的人说道,“别理他,女士,他就喜欢唠叨,没什么恶意。” “人唯一的本领就是为满足身体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个老者继续说道,“那不需要什么智慧,别信那些故事,说什么人的心灵、精神、思想,还有什么无穷的志向。” “我不信。”坐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少年人说,他穿了件肩头撕了个口子的外套,方正的嘴巴里似乎蕴含着一生的酸楚。 “精神?”老者说,“制造和性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作为我们伟大工业时代的见证,我们所谓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带着目的、利益和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质主义者制造出来。做出十吨的卡车和流水线并不需要什么道德。” “什么是道德?”她问。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这哪里有呢?” 那个少年人像是半笑半讽地说:“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喝着咖啡,什么都不想,只是在感受着愉快,仿佛这温暖的液体使她身体的血脉重新复苏。 “我能告诉你,”一个瘦小枯干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着眼睛,“我知道。” 没人留意他在说什么,那个少年用一种强烈而毫无意义的眼神盯着达格妮。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对她说道,在他直率和干巴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分惊讶。 她看着他,说:“不,我不害怕。”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那个流浪汉继续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 “谁?”她漠然地问。 “一个探险家,”流浪汉说着,“是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探险家,是发现了青春之泉的那个人。” “再来一杯,不加糖。”那个老者说着,把他的杯子从台子上推了过去。 “约翰·高尔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过海洋和沙漠,还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却的矿井里。不过,他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爬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为这个,他舍弃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爱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带回去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回来?”她问。 “因为他发现,那根本带不回来。” 坐在里尔登桌前的这个人五官长得模糊不清,举止含混,这让人难以对他的脸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也无法揣摩出他的意图。唯一能区分的特征似乎是他的蒜头鼻,大得和他极不相称。他的行为很是谦恭,却传递出一个不合逻辑的暗示,暗示着一种特意隐藏着的威胁,但又想要被人识破。里尔登不明白他登门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国家科学院担任着什么职务。 “你来是做什么?”里尔登第三次问道。 “我是在请你考虑一下社会因素,里尔登先生,”那人柔声地说道,“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我们的经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我们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溃。”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考虑到这些,我是从国家科学院来的,里尔登先生。” “这你已经说过了,可你为什么想见我?” “国家科学院对里尔登合金并不赞成。” “这你也说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必须考虑的吗?” “不是。” 从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了下来。白天很短。里尔登看到了那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以及正盯着自己的那双灰眼珠。眼神依旧模糊,但明白无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国家科学院荟萃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里尔登先生。” “据说是。” “你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意见去和他们硬碰硬吧?” “我会的。” 来人像是乞求般地看着里尔登,似乎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里尔登没有丝毫表示。 “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吗?”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尔登先生,”来人放缓了语气劝道,“只是暂时推迟一下,让经济状况可以稳定下来,如果你能再等一两年的话——” 里尔登忍不住开心而又轻蔑地笑出声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想让我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撤下去,为什么?” “就一两年,里尔登先生,只等——” “这样,”里尔登说,“现在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们的科研人员是否认为里尔登合金名不符实?” “我们没有下这个结论。” “他们是否认为它不好?” “必须要考虑的是一个产品的社会效应。我们是从全国出发来想这个问题,我们关心的是公众的利益和目前严重的危机,它——” “里尔登合金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从目前严重的失业增长这个角度来看——” “里尔登合金好还是不好?” “在钢材极度短缺的时候,我们无法允许一家产量很大的钢铁公司继续膨胀,因为这会把那些小企业挤垮,因而造成经济的失衡,从而——” “你究竟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来人耸了耸肩膀,“价值的问题是相对的。如果里尔登合金不好,就会给公众带来实际危害;如果好的话,就是社会危害。” “你如果有什么关于里尔登合金的实际危害的话,就直说,不用扯其他的,直截了当些,我不习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可是,社会利益的问题——” “省省吧。” 像是脚下的地板被凿空了一样,那人完全地茫然失措了。过了一阵,他绝望地问:“可是,那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市场。” “你怎么来解释它呢?” “里尔登合金有市场,而我要充分利用它。” “这市场难道不是想象出来的吗?社会上对你这个合金的反应并不好,除了塔格特公司的订单,你还没接到任何大的——” “如果社会不认可,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那样的话,你会损失惨重的,里尔登先生。”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反过来,假如你采取更合作的态度,同意再等上几年——” “我为什么要等?” “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国家科学院不赞成里尔登合金在冶金行业中出现。” “我凭什么要在乎这个?” 那人叹息着,“你太难打交道了,里尔登先生。” 接近傍晚的午后,天色似乎在窗玻璃上加厚着,愈发显得凝重。那个人的身影陷在边缘锐利笔直的家具之中,像一滴溶解的水滴。 “我同意和你见面,”里尔登说道,“因为你说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商量。如果这些就是你要说的,那我要失陪了,我很忙。” 那人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向后一靠,“我相信你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开发里尔登合金,”他说道,“你的花费是多少?” 里尔登抬起了头,不明白为什么转移了话题,但那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声音也强硬起来。 “一百五十万。”里尔登回答道。 “你想要多少?” 里尔登不禁怔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指什么?”他声音低低地问。 “指买下里尔登合金的所有权利。”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走吧。”里尔登说道。 “你这种态度没必要。你是个商人,我是在和你谈一笔交易,你可以出个价。” “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是不卖的。” “我说的可是一大笔钱,政府的钱。” 里尔登坐着没动,他紧咬牙关,眼神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隐隐地透出一丝不正常的好奇。 “你是个生意人,里尔登先生,如果不理会我的建议,你的损失可就太大了。首先,你下的赌注有很大风险,你是在对抗公众的反对意见,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再说,我们能够消除你的风险和责任,而且是以很高的利润方式,是立刻到手的利润,这比你今后二十年销售预期的利润大得多。” “国家科学院是一所科学机构,不是商业性质的,”里尔登说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你这么说很不妥当,里尔登先生。我是在努力让我们的谈话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我开始意识到了。” “我们给你的是一张空白支票,这你也明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还想要什么呢?开个价吧。” “出售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事,请你说完就走吧。” 那个人重重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难以相信地瞧着里尔登,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我?你什么意思?” “你是做生意赚钱的,对不对?” “是的。” “你想赚最大的利润,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宁愿费多少年的劲,一吨一吨地抠出那点利润,也不愿用里尔登合金换回一大笔钱呢?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 那个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不会后悔做出的决定,里尔登先生。”他说着,但语气却恰恰相反。 “祝你愉快。”里尔登说。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国家科学院会签发一个谴责里尔登合金的声明。” “那是他们的特权。” “这样的声明会使你的阻力更大。” “毫无疑问。” “至于更进一步的后果嘛……”他耸耸肩膀,“现在可不是人们拒绝合作的时候,这年头,人人都需要朋友,你可是不受欢迎的,里尔登先生。” “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不清楚。” “社会太复杂了,有很多事情还悬而未决,谁也说不好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能决定下来,又是什么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里起决定作用。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不。” 出炉钢水的火焰映红了黄昏的暮色,一团橘红的深金色照在里尔登桌后的墙上,那火光袅袅地在他的额头闪动,他的脸色坚定、执著。 “国家科学院是政府机构,里尔登先生。国会里有几项议案,随时可能通过。生意人在这种时候可是极其脆弱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里尔登站了起来,他微笑着,像是摆脱了一切紧张和压力。 “不,波特博士,”他说道,“我不明白,假如我明白的话,就会杀了你。” 那个人向门口走去,随后又停下来,看着里尔登,头一次显现出人类那种单纯、好奇的表情。里尔登两手插着兜,随随便便地站在火光跳跃的墙前,一动不动。 “你能否告诉我,”那人问道,“我只是好奇,想私下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静静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里尔登合金是很棒的。” 达格妮难以理解莫文先生的意图。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突然通知她,他们无法完成订单。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而他们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她急忙亲自赶到康涅狄格州,去见莫文先生,但这次见面只是令她心中的困惑变得更加沉重和阴郁。莫文先生宣布,他不会继续用里尔登合金生产开关。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只给了她一个解释,“实在是有太多人反对了。” “什么,你指的是里尔登合金,还是你制造开关的事?” “两者都有,我想……人们就是不愿意……我不想惹麻烦。” “什么麻烦?” “任何麻烦。” “你听到的那些有关里尔登合金的说法,有哪一个是真的?” “噢,谁知道什么是真的?……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决议说——” “想想看,你一辈子都和金属打交道,这四个月来你也接触了里尔登合金,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最棒的吗?”他无言以对。“你难道不知道?”他躲避着她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吗?” “好了,塔格特小姐,我是做生意的,只是个小人物,就想好好赚钱而已。” “你觉得怎么才能赚钱?” 然而,她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看着莫文先生的面孔和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曾经有过的感受再次袭上她的心头,那是在一段偏僻的铁路上,风暴掀毁了电话线:通讯中断,说的话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声音。 她心想,争论也好,费脑子去琢磨那些对争论不置可否的人也好,都是毫无用处的。坐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难以平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莫文先生和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找谁来生产开关。她脑子里翻来倒去地想着一串名字,琢磨着能说服、求助,或者拉拢谁。 一踏进她的办公室外间,她就知道出事了。屋内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凝固着,手下人都看着她,好像她的回来是他们一直等待、盼望,但又恐惧的时刻。 艾迪·威勒斯起身走向她的办公室,知道她会明白而且跟过去。她看到了他的神情,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但愿他没有伤成这样。 “国家科学院,”当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时,他平静地说道,“发布了一个声明,警告大家不要使用里尔登合金。”他又继续补充道,“是通过广播发出的,下午的报纸也都登出来了。” “他们说什么?” “达格妮,他们不是在说!……根本就没真正说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但又不挑明,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竭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控制不了他说的话。这些话冲口而出,像小孩第一次看见恶魔时带着难以置信和惊慌的愤怒在叫喊。 “他们说什么,艾迪?” “他们……你必须得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留在她桌上的报纸,“他们没说里尔登合金有什么不好,没说它不安全,他们干的是……”他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她瞟了报纸一眼,看到了几句话:“频繁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可能会突然出现裂缝,但还无法预计这段时间的长短……在目前未知的条件下,不能彻底排除分子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尽管合金的抗拉强度可以得到明确的论证,但不能排除它在超常压力下的性能问题……尽管没有证据来支持禁止使用这种合金的观点,但进一步研究它的各项指标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还不能回击,它本身就无法回答,”艾迪缓缓地说着,“没法要求撤回这项声明,也不能给他们看我们的试验结果,或者去证明什么。他们没有具体指出什么来,没有说出任何可以被反驳、会让他们下不来台的事,这是一帮胆小鬼。你觉得只有骗子和敲诈勒索的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可是,达格妮,这是国家科学院!”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站在那儿,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一条黑暗的街道尽头,一块电招牌的灯泡忽亮忽灭,像是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艾迪鼓足了勇气,像军人一样地报告着:“塔格特的股票大跌,本·尼利退出了工程,全国铁路工人联盟禁止它的成员参与里约诺特铁路的施工,吉姆出城了。” 她摘下帽子,脱了大衣,走过房间,有意慢慢地在她的桌后坐了下来。 她看到面前摆着一个带有里尔登钢铁标志的大黄信封。 “这是你刚离开后,专人送来的。”艾迪说道。她把手放到信封上,却没有打开它。她知道,这是大桥的图纸。 过了一阵,她问:“是谁签署的那个声明?” 艾迪瞧了她一眼,酸楚地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我也是那么想的。我打了长途电话去问科学院,不是的,这是他们的助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办公室签发的。” 她无语。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是院长,他就是科学院,肯定是知道和允许了这件事,如果有什么决定的话,都是以他的名义……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还记得吧……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起全世界的那些伟人的名字……纯知识分子……我们总是把他的名字算作一个,然后——”他停住不说了,“对不起,达格妮,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是——” 她的手按着那个黄信封,端坐不动。 “达格妮,”他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怎么了?这样的声明怎么也能通过?这显然是在抹黑,太明显、太下作了,要是正人君子的话,肯定会把它扔进沟里。怎么可能——”他缓和了一下,绝望而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怎么可能认可这样的声明呢?他们就没读一读吗,难道他们看不见,也不想一想吗?达格妮!怎么会听任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又怎么办?” “安静,艾迪,”她开口道,“安静。不用害怕。”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条河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矗立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它像是在原始森林中耸立着的一座孤单的纪念碑。这里的树都经过悉心培植,道路铺设得像公园一样,从这里可以眺望到数英里外山谷中小镇的屋顶。它的周围不允许有其他的建筑来破坏这座大楼的威严。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给它增添了古典的庄重,四方形的厚重结构使它像现代化工厂那样简洁漂亮。它的构造很有灵感,人们与它隔河相望时,无不怀着尊敬,觉得它是一座活人的纪念碑,而那人的气质,一定是像这座建筑的线条一样高贵。入口处的大理石上篆刻着献辞:“献给无畏的心灵,献给神圣的真理。”在一条安静空旷的走廊里,每个门上都有一方小小的铜制名牌,其中的一个标着: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二十七岁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写过一篇关于宇宙射线的论文,推翻了在他之前的科学家们信奉的许多理论,而后来者则发现,无论他们做什么研究,都离不开他的这一成就。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称为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三十二岁时,他成为当时还颇享盛誉的帕垂克亨利大学的物理系主任。一位作家曾这样评价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也许在他所研究的宇宙现象中,还没有一个像他自己的大脑那样是个奇迹。”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曾纠正过一个学生说:“自由的科学研究?这第一个形容词是多余的。” 四十岁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国家科学院的成立仪式上向全国讲话,“使科学摆脱金钱的统治。”他曾呼吁道。这个话题一直无人敢碰。在暗地里,曾有一群科学家通过漫长的努力,才推动国会考虑对此立法,但大家曾对这项法案犹豫不决,部分人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担心。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呼吁正像他所研究的宇宙射线一样,不可阻挡地照亮了全国。国家因此为这位伟人修建了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在科学院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看上去和一个小公司的会计室没什么区别。里面有一张便宜又难看的黄色橡木桌,一个文件柜,两把椅子,和一面用粉笔涂满了数学算式的黑板。坐在面朝空空墙壁的椅子上,达格妮觉得这间办公室集卖弄和典雅之风于一体:卖弄之处在于,它似乎有意在暗示着主人的伟大,因此置身这样的陋室已经无所谓了;典雅却也正因如此,他的确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来点缀了。 她和斯塔德勒博士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商界头面人物或工程界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宴会上。她和他一样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不过发现他很喜欢和她交谈,“塔格特小姐,”他有一次曾对她说,“我对遇到聪明人从来不抱什么希望,而在这里,我实在是太惊讶和欣慰了!”她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脑子里还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她坐下来,以科学家的心态注视着他,不做臆想猜测,抛开感情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去观察和理解。 “塔格特小姐,”他愉快地说,“我对你很好奇,只要有任何东西打破了常规,我就很好奇。通常,接待来访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负担,但令我惊奇的是,你的来访却使我感到特别愉快。一个人可以畅所欲言,不用去担心对方听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他高高兴兴地往桌边上一坐,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他个头不高,修长的身材使他充满了孩子般的朝气,从他瘦削的面孔上看不出年龄,这张面孔很普通,但那饱满的前额和大大的灰眼睛中所蕴涵着的智慧却十分引人注目。幽默和风趣隐藏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嘴角则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除了稍稍灰白的头发,他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开外的人。 “多谈谈你自己,”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干和你相差这么远的重工业,你又是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的。” “我不能多耽搁你的时间,斯塔德勒博士。”她说话的口吻既非常礼貌,又公事公办,“我要谈的这件事极其重要。” 他笑了起来,“这就是商人的作风——马上就要直奔主题。好吧,当然了。不过别担心,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说想要谈什么来着?噢,对了,里尔登合金。尽管我对这件事不是最清楚的,但如果能帮什么忙的话——”他用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你是否知道科学院针对里尔登合金发表的声明?”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对,我听说过。” “你看了吗?” “没有。” “它是想禁止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 “对对,好像是这么回事。” “能否给我个理由?” 他把手一摊。他那双瘦长的手非常好看,那里面似乎蕴藏着神经亢奋的能量和勇气。“这我还真不想知道,那是归费雷斯博士管的,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想和费雷斯博士谈谈吗?” “不,你是否熟悉里尔登合金的冶炼情况,斯塔德勒博士?” “怎么,是呀,知道一点。不过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关心?” 一丝诧异从她的眼中一掠而过,她依然用不含感情成分的声音回答道:“我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的铁轨建一条支线,那——” “哦,原来如此!我确实听说过。请原谅,我应该多读读报纸。是你的铁路公司正在建那条新的支线,对吧?” “我的铁路公司能否继续存在,就全要看这条支线能不能完工了——而且,我认为,它也会逐渐决定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他眼角开心的皱纹更深了,“你能把话说得这么肯定,塔格特小姐?我可不行。” “针对这件事吗?” “针对任何事。谁也说不清国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什么能计算出来的趋势,而是一种走一步看一步的混乱状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是否认为生产创造对于国家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是啊是啊,当然了。” “我们支线的修建正是被这家科学院的声明给停了下来。” 他既没有笑,也没回答。 “这份声明是否代表了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意见?”她问。 “我说过了,我还没看过它。”他的声音透出了一分严厉。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份剪下来的报纸,冲他递了过去,“你能否看一看,然后告诉我这是不是一种科学的说法?” 他扫了一眼剪报,轻蔑地笑了笑,厌恶地把它团起扔到一旁,“很恶心,是不是?”他说,“可一旦和人打交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解地看着他,“你不赞成这份声明?” 他耸耸肩,“这和我赞成与否没任何关系。” “你对于里尔登合金是否有自己的观点?” “唔,冶金方面并不完全是——怎么说呢——我的专长。” “你检查过里尔登合金的数据没有?” “塔格特小姐,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知道你个人对里尔登合金的判断。”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向报界公布。” 他一下站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想让对方明白,“我会把做出全面判断所需的一切资料都给你。” “我不能就此发表任何公开的声明。” “为什么?” “情况太复杂,没法在这种场合解释。” “可是,如果你发现里尔登合金的确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产品,就——”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里尔登合金的价值不是问题的关键?” “除了事实,还牵扯到其他的问题。”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问道:“除了事实,科学还会考虑什么其他问题?” 他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塔格特小姐,你不理解科学家所面临的问题。” 她缓缓地说着,似乎突然从自己的话中发现了什么,“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里尔登合金的真实情况。” 他耸了耸肩,“不错,我知道。根据我看到的资料,它很不一般。就技术而言,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其实,我都想能够有一天订购一台特殊的实验用发动机,能像里尔登合金那样耐高温。这对于我想要观测的一些现象将非常有帮助。我发现,当把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的时候,它们——” “斯塔德勒博士,”她缓慢地说,“你了解事实,却不当众讲出来?” “塔格特小姐,你说得太抽象了,可我们面对的是实用的现实。” “我们面对的是科学。” “科学?你是不是混淆了这里涉及的标准?只有在纯粹的科学范畴内,事实才是绝对的标准。而面对应用科学、面对技术的时候——我们是在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的时候,除了事实,还要考虑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 “我不是技术人员,塔格特小姐,既没才能也没兴趣去和人打交道。我无法参与到所谓的现实事物中去。” “那份声明是以你的名义发表的。” “我和它没有任何关系!” “你要对这所研究院的声誉负责。” “这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臆想。” “人们认为你的名字就是这个研究院一切行为的保证。” “即使他们真的去想,我也没法去管!” “他们认可了你的声明,可那是撒谎。”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去面对真理和公众呢?” “我不明白你说的。”她静静地说道。 “有关真理的问题是不会进入到社会里面的。还没有一个准则能对社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又是什么在左右着人的行为呢?” 他耸了耸肩膀,“眼前的利益。” “斯塔德勒博士,我想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的支线目前停工所产生的事实上的后果。他们凭借着公共安全的名义迫使我停工,因为我是在使用迄今能生产出的最好的铁轨。如果六个月之内我不能完工,全国最有活力的工业区就会失去交通运输,就会被毁掉,因为它是最优秀的,而有人就想趁机抢夺它的财富。” “唔,那倒是很恶毒、不公和不幸的——可这就是社会,总有人成为不公平法则的牺牲品,在人群中生活没有别的办法,谁又能够做什么呢?” “你可以讲出里尔登合金的真相。” 他没有回答。 “为了挽救我,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为了避免全国性的灾难,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但我不会,这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理由。理由只有一个:你必须讲出来,因为它是事实。” “他们根本没和我商量声明的事!”一声大喊被逼得冲了出来,“我是不可能让它通过的!我和你一样反对!但我不能公开去否定它!” “没和你商量?那你难道不应该查一查声明幕后的原因吗?” “我现在不能把科学院毁掉!” “你难道不想找出原因吗?” “我知道原因!他们不会告诉我的,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能责怪他们。” “你能不能告诉我?” “假如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这就是你要求的真相,对不对?如果那些投票拨款给科学院的蠢货们只会盯着他们所称的成果,费雷斯博士也无能为力。那些人是无法理解抽象科学的,只会用给他们做出来的那些最新的小玩意来衡量。我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怎么能够一直维持着这个科学院,我只能对他的活动能力感到惊叹。我从不认为他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可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科学的仆人!我知道他最近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他不让我介入,从不让我在这件事上伤脑筋。不过,我能听到传言。科学院一直遭受非议,因为他们说我们创造的还不够。大众对经济有很高的期望,像现在这种时候,他们那肥得流油的生活一旦受到威胁,科学肯定是首当其冲地会被牺牲掉。这是目前仅存的一个研究机构,私人的研究机构实际上早就不存在了。看一看那些操纵着工业界的无赖,你没法指望他们支持科学事业。” “现在谁在支持着你们?”她低声问道。 他耸耸肩,“社会。” 她鼓了鼓勇气,再次问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份声明背后的原因。” “这你应该很容易就推想出来。假如你想一想,这所科学院的冶金研究部门已经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成果却只有一个新的银器抛光和一个新式的防腐预处理,而且我觉得还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私人企业推出足以变革冶金行业的产品,并且大获成功的话,大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吱声。 “我不埋怨我们的冶金部门!”他愤怒地说,“我知道不能对类似这种产品做时间上的预期,但大家是不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牺牲谁?一个精炼成功的完美产品,还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座科学研究中心,以及人类智慧的未来?这只能二者选一。”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她开口道:“好吧,斯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争了。” 他看她摸索着她的皮包,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利索地站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几乎是请求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脸色镇静,面无表情。 他挨近了一些,俯过身去,一只手拄着她头顶上的墙壁,像是要把她包围在他的胳膊中一样。“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轻柔、苦涩的说服力,“我比你年长,相信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活法,人是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的,理性说服不了他们,头脑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们还得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做什么的话,我们就得诱惑他们让我们把它做成,或者强迫他们。除此以外,他们不理解其他的。别指望他们会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们只是凶恶的动物而已,只是贪婪、自我放纵和拜金的掠夺者——”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斯塔德勒博士。”她低声地说。 “你是个非同寻常的聪明孩子,还太年轻,无法彻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它斗,非常累……”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看到他们把世界糟蹋成这副悲惨的样子,我曾经想大喊,求他们听一听——我可以教他们过更好的日子——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需要听我说什么……智慧?那只是人们偶尔产生的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它的消亡。” 她准备起身。 “别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并不灰白,但脸上的轮廓却奇特地细致而分明,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色泽。 “你还年轻,”他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一样坚信理智的威力是无穷的,一样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当我见识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像是从黑漆漆的河水深处弥漫了上来,河面上摇荡着对面山间的几点灯光。天空依旧是夜晚浓重的深蓝,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旷野之上,大得几乎不真实,也令这夜空显得更加黑暗。 “我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他讲到,“曾有三个学生。我过去也有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这三个是一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天赐。假如你想过,在人类最完美的心灵正具雏形的时候,就把他们像礼物一样送给你来调教,那他们就是这礼物了,他们所拥有的智慧在未来可以翻天覆地。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在学业上的选择也很奇特,同时进修两门专业——一门是我的,另外一门是休·阿克斯顿的。物理和哲学,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兴趣组合了。休·阿克斯顿是个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后来接替他的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阿克斯顿和我为了这三个学生还争风吃醋,那是一种我们之间的竞赛,不过是很友好的,因为我们都理解对方。有一天,我听到阿克斯顿说把他们当做了他的儿子,我有点气不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看着她,此刻,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他继续讲下去,“当我支持建立这所研究院时,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所诅咒,从此我也再没见过他。最初的几年里,这事总在困扰着我,我常常想他也许是对的……现在,我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了。”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脸上,已经满是酸楚。 “这三个人,这三个天赋异秉、肩负希望、前途远大的人——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沦为纨绔公子,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强盗。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希望。” “第三个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耸了耸肩膀,“这第三个连臭名昭著的地步都达不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平庸之辈,说不定成了什么地方的一个记账先生。” “这是撒谎!我没有临阵逃跑!”詹姆斯·塔格特喊叫着,“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问威尔逊医生,我得的是一种流感,他可以证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达格妮站在屋子中央,外套的领子和帽檐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雪花。她茫然四顾,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在哈德逊河边,老塔格特庄园里的一间屋子。吉姆继承了这个地方,却很少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童年时期父亲的书房,如今,因为少有人长住,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除了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罩子,壁炉冰冷,电热器的电源线横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热也显得凄凉。一张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不见。 吉姆躺在沙发上,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一瓶威士忌酒和一只旧纸杯。地上散落着两天前的报纸。一幅他们祖父的全身画像挂在壁炉上方,画像已经褪色的背景里是一座铁路大桥。 “我没时间争论,吉姆。” “这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向董事会承认这是你的主意,这就是你那个混账的里尔登合金给我们带来的后果!假如我们多等等沃伦·伯伊勒……”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已经被几股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扭曲:惊慌、仇恨、战胜后的一丝快意、向一个受害者喊叫之后的发泄——还有,就是在看到救援的希望后,露出的不易察觉、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目光。 他有意地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回答。她把手往外衣兜里一插,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哀叫着,“我试过给华盛顿打电话,希望他们能鉴于这种紧急的情况,把凤凰·杜兰戈的铁路给没收掉,然后交给我们,可他们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是太多的人在反对,害怕以前有过的这样那样的先例!……我让全国铁路联盟推迟了最后的期限,允许丹·康威再经营一年他的铁路——那样就会给我们一些时间——可他居然拒绝了!我想让艾利斯·威特和他在科罗拉多州的那帮朋友向华盛顿提出要求,命令康威继续运营——可是康威和其他那些混蛋们全都一口回绝了!这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肯定会跟着完蛋,比咱们可惨多了——可是,他们拒绝了!” 她倏然一笑,依然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被彻底困住,既不能放弃那条铁路,又无法完工,既不能停下来,又走不下去。我们没有资金了,没人愿意拉我们一把!除了里约诺特铁路,我们还有什么?可我们没法把它干完。我们会遭到抵制,会被勒索。那个铁路工人的工会会起诉我们。他们一定会,这方面是有法律规定的。咱们没法建成那条铁路了!天啊!我们可怎么办哪?” 她又等了等,“说完了吗,吉姆?”她冷冷地问了一句,“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睛从他那厚厚的眼皮下面瞧着她。 “这不是建议,吉姆,这是最后通牒,只管听好了然后接受就是。我去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的工程,是我自己,而不是塔格特公司。我会暂时离开现在的副总裁工作,以我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公司。你们董事会把里约诺特铁路交给我,由我来全权负责,进行工程的施工和资金的筹措,我可以按时完工。等你们见识了里尔登合金铁轨的使用之后,我就会把这条铁路再转回到塔格特公司的名下,回来接着干我的事。就这样。”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拖鞋挂在他的脚趾头上,晃来晃去。她从没想到会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如此丑陋的希望的神情,里面还夹杂着狡诈。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对她耍心眼。 最终,他带着焦虑的口气张口说道:“但同时,由谁来负责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呢?”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这笑声里饱含着的辛酸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回答说:“艾迪·威勒斯。” “噢,不行!他不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在这方面会比我精明。艾迪就是代理副总裁,他就用我的办公室,坐我的位子。不过,你觉得应该让谁来负责公司的业务?” “可我并不觉得——” “我可以乘飞机在艾迪的办公室和科罗拉多之间往返,同时,还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我做的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得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演一演戏……还有就是我会稍微辛苦一些。” “演什么戏?” “你心里明白,吉姆。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帮董事会成员们陷进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脚踩着多少只船,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东西。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你尽管躲在我后面就是了,假如你和那些被里尔登合金威胁到的人有什么交易,因此感到害怕的话——这就给了你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放心,你和这事没什么瓜葛了,你不再做这件事了——而是我在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来骂我、谴责我,可以全都待在家里,既不冒任何风险,也不结什么仇人。只要别妨碍我就行。” “呃……”他慢吞吞地说,“那当然,这么大的铁路系统牵扯到的政策问题是很复杂的……而个人名义下的独立小公司就能够——” “对,吉姆,没错,这我都知道。你一旦宣布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我,塔格特的股价就会回升,那些臭虫就不会四处乱爬了,因为让他们咬着大公司不放的诱惑已经没有了。在他们盘算好怎么对付我之前,我就会把铁路建成。至于我这方面,我不想再对你和你的董事会负责和争论什么,再去请求什么许可。要做必须做的事,就没时间去顾及那些。因此,我要自己干。” “那……如果你失败了?” “如果失败,我只会自己完蛋。” “你明白吗?一旦这样的话,塔格特公司可是什么忙都不能帮。” “我明白。” “你不会指望我们?” “不会。” “你会断绝和我们的一切正式关系,不借助我们的名声?” “对。” “我觉得应该达成一致的是,一旦你失败或者是闹出什么丑闻,你暂时的离职就会变成永久性的……就是说,别指望再回来当副总裁了。” 她闭上双眼,少顷说道:“好吧,吉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回来。” “在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你之前,必须有书面的协议,规定这条铁路一旦成功,你就会把它按成本价格转交回来。否则,因为我们需要这条铁路,你可能就会敲我们一大笔。” 一丝震惊在她的眼中只是转瞬即逝,她随即漠然地回答,说出的话像是扔出去的施舍,“当然了,吉姆,可以把它写下来。” “至于接替你的人选……” “怎么?” “你不是真的让艾迪·威勒斯来干吧?” “我是认真的。” “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副总!他没有那种气势、那种风度、那种——” “他了解他和我的工作,了解我的想法,我信任他,能和他配合工作。” “难道你不觉得从更优秀的年轻人里选一个更好吗,找一个出身好的,社会关系更好的,而且——” “就是艾迪·威勒斯,吉姆。” 他叹了口气,“好吧,只是……只是咱们得小心点……不能让人觉得还是你在掌管着塔格特公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吉姆。不过,既然不会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大家就会满意了。” “可我们要注意影响。” “哦,当然了!如果愿意的话,你在街上可以不认识我,你可以说以前从没见过我,我会说从来没听说过塔格特公司。” 他没说话,盯着地板在想些什么。 她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天空是一片冬季苍白的灰色。在远处哈德孙的河岸上,是那条她在过去看着弗兰西斯科的汽车驶来的小路——她看到了河边的山崖,他们曾爬上去眺望着纽约的高楼——在树林那边就是通向洛克戴尔的小径。大地已经被白雪覆盖,此刻留下来的像是她记忆中乡村的残骸——光秃秃的躯干单薄地从雪地伸向天空,灰白的颜色像是一张照片,本来希望着它能留住记忆,但它却已经无力地褪了色,再也唤不回任何东西。 “你准备叫它什么?” 她一惊,转回头来,“什么?” “你准备给你的公司起什么名字?” “哦……达格妮·塔格特铁路吧,也许。” “不过……这样好吗?可能会有误会,塔格特可能容易被当做——” “那,你想让我起什么名字?”她不由得恼了,厉声说道,“叫无名小姐?叫X夫人?还是叫约翰·高尔特?”她一下子停住,脸上忽然露出冰冷、灿烂、危险的笑容。“我就起这个名字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天啊,不行!” “行。” “可这……·这只是一句随便的口头语!” “是的。” “你不能拿这么严肃的工程开玩笑!……你不能这么粗俗……这么有失体统!” “难道不行吗?”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就像你现在惊成这个样子,它可以把他们全都震惊。” “我从没见你开过这么大的玩笑。” “我这次就是。” “可……”他一下子降低了声音,几乎是迷信地说,“达格妮,你知道,这是……这是要倒霉的……它代表的意思是……”他顿在那里。 “它代表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 “恐惧?绝望?毫无用处?”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要把这些甩到他们脸上去!” 她眼中闪亮的怒火和肆意享受的样子让他明白,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按照约翰·高尔特的名字,准备好一切文件和手续。” 他叹了口气,“好吧,反正这是你的铁路。” “它当然是我的!” 他向她瞄了一眼,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全然没了副总裁的风度,看上去,她对工作间和当建筑工更感到轻松惬意。 “至于文件和法律方面,”他说道,“也许会有困难,我们得申请许可——” 她猛地转过脸面对着他,面孔上的余兴依然未消,但那并不是高兴,她也并没有笑,那副古怪和原始的神情让他一见之下,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 “听着,吉姆,”她开始说道,他从未听到过人的声音中能有这样的语调,“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到,你最好还是去做:让你的那帮华盛顿的家伙闭嘴,务必把所有的许可证、授权书、章程和他们的那些法律要求的废纸统统给我,别让他们碍我的事。如果他们想试试的话……吉姆,人家都说咱们的祖先内特·塔格特杀死过一个政客,因为他拒绝签发一份根本用不着他去要的许可。我不知道内特·塔格特是不是真干了那件事,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他那么做了的话,我能体会他的感受;如果他没那么做——我可能会替他去做,补上家族传说中的这个空白。我是当真的,吉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坐在她的桌前,面无颜色。达格妮用商务会谈一般清晰而不带感情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自己建立铁路公司的打算和目的,他的脸便一直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他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干巴巴的表情,没有嘲弄,没有消遣,没有敌意,似乎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属于这里。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她,好像能看到超出她想象的东西。那双眼睛让她联想到单向的玻璃,吸进所有的光线,却一点也不放出来。 “弗兰西斯科,我请你来,是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在办公室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它以前还对你有些意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房间。空空的墙壁上只挂了三样东西:一张塔格特公司的地图,一幅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原件,曾被用来参照制作他的塑像,以及一张很大的铁路日历表,用了粗糙而对比鲜明的颜色,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铁路沿线的各个车站,每年都轮流变换重印,这也正是她最初在洛克戴尔工作时挂过的那种日历。 他站起来,静静地说道:“达格妮,看在你的分上,也”——他有一个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停顿,“也看在你同情我的分上,别提那些你想提的要求。别。让我走吧。” 这一点也不像是他,不像是他说的话。她沉了沉,问道:“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这也是最好不要去谈这件事的一个原因。” “你知道我会提什么要求?” “是的,”她依旧动人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他,他只得又加上一句,“我知道我会拒绝的。”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伸开手去,似乎表明这正是他所预料和想避免的。 她平静地说:“我必须要试试,弗兰西斯科,我一定要提这个要求,这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但这样我就会明白我已经尝试过所有的努力了。”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头微微一倾,表示赞同,说道:“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我就听听。” “我需要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来建成里约诺特铁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卖掉,筹到了七百万,现在已经再也筹不到钱了。我会以我新公司的名义发行八百万元的债券,我叫你来,是要你买下这些债券。”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个乞丐,弗兰西斯科,我是在向你讨钱。我向来认为生意场上是不能去乞讨的,一个人应该依靠他拥有的价值,平等交换。但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尽管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换了做事的规则,还能够继续生存。根据任何一个客观的事实来判断,里约诺特都会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线;根据任何现有的标准来衡量,这都是最好的投资。而正是这些,使我遭到了惩罚。我无法通过向人们提供良好商业机会的方式筹到资金:人们之所以拒绝它,恰恰是由于它的出色。没有一家银行会买进我的公司债券,因此,我不能称它有什么价值,我只能去恳求。” 她像机器一样精确地说完了这些话,停了停,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没法和你谈什么投资,你对赚钱根本无所谓,早就不关心什么工业项目了。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公平的交换,我就是在乞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就把钱当成施舍给我吧,反正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别。”他低低地说。她分不清这奇怪的声音是痛苦还是气愤。他垂下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又说道:“我叫你来,并不是觉得你会同意,而是因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必须得争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来,像是希望以此来掩饰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变了个人……因为我知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的话,你生活的方式是堕落了,但你的举止并不是,甚至你说起那些的时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试试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拼命地去想你是怎么回事了。” “我给你个提示。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矛盾,检查一下你都有哪些前提,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是错的。” “弗兰西斯科,”她柔声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目前,答案会比疑惑更加让你受到伤害。”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答案必须要你自己找出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不知道在你的眼里,什么还会有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会付出些东西作为报答,也会给你一些帮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经认为……成功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实业的成功。还记得我们过去谈到这些吗?你曾经很严厉,对我有很多期望。你对我说,我一定不能辜负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干成什么样子,”她用手指了指办公室,“这就是我现在干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记忆当中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伤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儿放到坟墓上……你都可能会把钱给我……就凭着这一点。” “不。”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钱对你没有一点意义——你已经在那些没用的聚会上挥霍了这么多了——你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挥霍掉了更多——”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她终于看到了鲜活的闪光,这眼神明亮、冷酷,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仿佛正是被如此的谴责注入了力量。 “哦,是的,”她幽幽地说道,似乎在回答着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识到了。因为铜矿的事,我诅咒你,谴责你,彻底看不起你,而现在,我又为了钱回来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过的那些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胜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嗯——也许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寻开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样子很满足,你难道不会因为折磨我而开心么?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享受吗?你不就是想听到我在你面前认输吗?你想让我怎么认输都行。” 他身子一闪,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已经绕过了她的办公桌,举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这似乎是最庄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气;但当他的嘴唇和脸压在她的手上时,她就明白了,他自己是在从她的手上寻求着勇气。 他放开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惊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愤怒和柔情在这笑容里一览无余。 “达格妮,你想要爬?你还没有体验、也永远不会体验到这个词。敢于这么坦承它的人是不会爬的。你要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会来求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可是……别求我,达格妮。” “如果我对你曾经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还留下了些什么,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刹那间,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时,凝望着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听到了他的一声哭喊,一声他以前从没有爆发过的哭喊: “我的爱人呵,我不能!” 随即,他们都被惊呆了,彼此望着对方,默默无语。她看到他的脸像是装上了开关,硬生生地一下子换了个表情。他大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完全用一种刺耳的玩世不恭的声音说着: “请原谅我混乱的表达方式,我向来和许多女人都这么说,只是情况不同罢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会他的注视,把她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 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光已然漠然,“好了,弗兰西斯科,演得真好,都让我相信了。如果你是用这种方式来拿我开心,那你已经做到了。我不会再求你任何事了。” “我警告过你。” “我不知道你站在哪一边,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你是和沃伦·伯伊勒、伯川·斯库德,还有你过去的老师站在一边的。” “我过去的老师?”他高声问道。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他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哦,是他?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就认为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控制我的想法。”他停了停,接着说道,“你知道,达格妮,我希望你记住你说过我是站在哪一边的话。到时候,我会提醒你,而且看你是不是还想重复这句话。” “你用不着提醒我。” 他转身准备要走,把手一抬,随便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如果里约诺特铁路可以建成的话,我祝它好运。” “它会建成的,而且它会被命名为约翰·高尔特铁路。” “什么?!” 这简直就是一声惊叫。她嘲笑地说:“约翰·高尔特铁路。” “达格妮,这究竟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这名字吗?” “你怎么就挑了这个名字呢?” “这比叫尼莫先生或是零先生好听,不是吗?” “达格妮,为什么非得叫这个?” “因为它让你害怕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的,无法实现的。你们全都害怕我的这条铁路,就像害怕这个名字一样。” 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她奇怪地感觉到,他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无尽的快活和酸楚中,大声嘲笑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东西。 他转身面对着她,恳切地说:“达格妮,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用这个名字。” 她耸了耸肩膀,“吉姆也不喜欢这名字。” “那你喜欢它什么呢?” “我恨它!我恨你们都在等着看的这个厄运,恨这样的放弃,恨这个总是像求救一样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烦透了人们总在问约翰·高尔特,我要和他斗一斗。” 他静静地说:“你已经在斗了。” “我要为他建一条铁路线,让他来把它拿走。” 他凄惨地一笑,点了点头,“他会的。” 炼钢的火光映照着天花板,沿着它拐上了另一面墙。里尔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在灯光的圆晕之外,办公室内的黑暗和外面的夜色紧紧交融。他感到这空间是这样的旷寂,仿佛炉光可以随意来去和荡漾,桌子仿佛是一叶小舟,在半空中飘荡,把两个人禁锢在一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此时,达格妮正坐在他的桌前。 她把外套脱在身后的椅子上,在灰色的套装下,她那苗条和绷紧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微微向前倾着,她只有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是在灯光之下,在那后面,他隐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白色的上衣,还有翻开的三角形衣领。 “好吧,汉克,”她说道,“我们要建这座里尔登合金大桥,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负责人正式给你的订单。” 他笑了,低头看了看铺在桌上和灯光下的大桥图纸,“你检查过我们提交的方案吗?” “是的,我的意见或赞扬,都在订单里面。” “很好,谢谢你。我会开始生产的。” “你不想问问约翰·高尔特铁路是否有能力订货和运作吗?” “我不需要,你来这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她笑了,“没错,都准备好了,汉克。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同时和你当面谈谈大桥的细节。” “好啊,我只是好奇,是谁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 “我觉得他们谁也买不起,他们的企业都在成长阶段,都需要资金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他们需要这条铁路,他们没求任何人。”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她说着,把纸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他认得名单上的大部分名字:“艾利斯·威特,科罗拉多州威特石油;泰德·尼尔森,科罗拉多州尼尔森发动机厂;劳伦斯·哈蒙德,科罗拉多州哈蒙德汽车公司;安德鲁·斯托克顿,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铸造公司。”还有几个是其他州的,他注意到了“肯尼斯·达纳格,宾夕法尼亚州达纳格煤炭公司”的名字。他们认购的金额从五位数到六位数不等。 他拿出自己的钢笔,在名单最后写下了“亨利·里尔登,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钢铁公司——$1,000,000”,然后把这张纸还给了她。 “汉克,”她冷静地说,“我不想让你牵扯到这里面来,你已经在里尔登合金上投了巨资,现在比我们都紧张,不能再冒险了。” “我从不白受好处。”他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 “在我的投资项目里,我不让别人比我自己冒更大的风险。如果这是一场赌注,我下的注不会比任何人少。你不是说过这铁轨是我的第一次亮相吗?” 她点了点头,庄重地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想把这钱白扔了。我知道我是能够选择把债券换成股票的,因此,我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你,就是要替我把它赚回来。” 她大笑着,“上帝呀,汉克,我是和一群傻瓜们说话说得太多,简直都被他们传染了,总想着这条铁路线会亏本!谢谢你提醒了我。是啊,我认为我会给你赢得丰厚的回报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群傻瓜,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但我们必须要打败他们,也一定会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取出两份电报,“不过,还是有明白人的,”他把电报递了过去,“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一份电报上写道:“我本想过两年再做此工程,但国家科学院的声明迫使我决定立即开始。特此同意科罗拉多到堪萨斯的六百英里输油管道,使用以里尔登合金为材料的十二寸口径钢管。细节随后附上。艾利斯·威特。” 另一份写着:“有关我们前议之订单,继续执行。肯·达纳格。” 他解释说:“他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做的,这个八千吨的里尔登合金订单,是给煤矿用的建筑合金材料。” 他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把电报递回来的时候,他低头去接,只见她伸在桌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一只年轻女孩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此时,非常的放松和柔软。 “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公司,”她说道,“会把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放弃的订单继续完成,他们会就合金的事和你联系。” “他们已经联系过了,你是怎么安排那个建筑队的?” “尼利手下的工程师,我把我需要的那些最好的留下来了,留下的还有大部分工长。让他们接着干并不困难,尼利反正也没什么用。” “工人呢?” “供大于求。我觉得工会不会干预的,大多数来求职的工人都用的是假名字,他们都是工会的成员,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会在铁路线上布置些保安人员,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哥哥吉姆的董事会呢?” “他们都一窝蜂地在报纸上澄清自己和约翰·高尔特铁路没有任何关系,说他们认为这个工程是如何如何应该受到谴责。他们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 她肩膀上的线条张弛自如,似乎做好了飞翔的准备。紧张似乎是她的天性,那并不代表着焦虑,而是表示她在享受;在灰色的套装之下,她绷紧的身体在黑暗中半隐半露。 “艾迪·威勒斯已经接管了常务副总裁的办公室,”她说着,“需要什么的话就和他联系,我今晚就去科罗拉多了。” “今晚?”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了。” “坐自己的飞机去?” “对,我大概十天后回来,打算一个月回纽约一两次。” “你在那边住什么地方?” “就住工地,我自己的火车车厢里,那个其实是艾迪的,我借来用用。” “你觉得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她吃惊地笑了起来,“怎么了,汉克,你这是头一次没把我看成一个男人,我当然会很安全。” 他没看着她,而是看着桌上的一页报表,“我让我的工程人员准备了一份大桥造价的明细费用表,”他说道,“以及建筑所需的大致时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他把文件递了过去,她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一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他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丰满和性感的嘴。她的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仰,他便只能隐约辨认出她的嘴形和她在阴影里垂下的黑黑的睫毛了。 我想过没有——他思索着,我是不是从头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了?是不是两年来就没有去想别的任何事?……他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听到了以前从不允许自己去想的那些话,他明明有感觉,也知道,但从没去正视,他从来不让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跑出来,而是想着能让它消失。此刻,却像他突然亲口对她讲出来一样,令人震惊……自从头一次见到你……我的眼里只有你的身体,你的嘴,和你看着我的眼睛……通过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和你觉得非常放心的每一次会面,还有那些我们商量过的重要的事情……你相信我,对不对?去发现你的优秀?在心里想着你——把你当做男人那样?……你难道不认为我已经背叛了太多吗?我生命中唯一闪亮的遭遇——我所唯一敬佩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出色的企业家——我的盟友——和我一起浴血奋斗的伙伴……最原始的欲望——是我对最高尚所做的回答……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想过这问题,因为它应该是不可想象的,这么下贱的需要,永远不该沾上你的边,我只想要你……我从不知道会有、会需要这样的感觉,直到我头一次看见了你。我曾经想:这不是我,我不会被它击垮……从那时起……两年了……一刻也无法安宁……你知道这种想得到的滋味吗?当我看着你时……当我在午夜醒来……当我在话筒中听到你的声音……你想不想听听我再也无法赶开的那些想法?……让你去看看你想象不到的东西,让你知道它们都是我做成的;把你只看成一副血肉之躯,让你体验最原始的快感,看你对它的渴望,看你对我乞求,还想得到更多,看你那高贵的灵魂逃不脱放荡的饥渴;看你面对着世界,那股纯净而高傲的勇气后面真实的样子——然后看着你在我的床上,在我令人羞耻的幻想面前臣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到你那羞辱的样子,看到你向不可言喻的激情投降……我想要得到你——上天呀,诅咒我吧! 她靠在黑暗中读着文件——他看到外面炉火的反光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跳跃,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游移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你知道此时我在想些什么?……你那灰色的套装和敞开的领口……你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严谨,那么有自信……如果我把你的头扳向后面,把你那身套装扒下,掀起你的裙子,那又会怎么样呢——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大桥的实际成本低于我们原先的估计,你会注意到,再加一条铁轨,桥的强度也可以承受得住,这一带的发展在几年之内就可以把这样的成本收回来,假如你把费用平摊到——” 他讲着,而她则看着他在台灯下的面孔,他的后面是办公室里空旷的黑暗。台灯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让她感觉到像是他的脸照亮了桌上的那些文件。他的脸,此时她在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思想、他执著单纯的动力中那种冷峻而明亮的清澈。他的面孔就像他的语言——仿佛一个思路是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爆发,经过瘦削的脸颊,直到他嘴角那微微有些轻蔑和下撇的线条——这是残酷无情的苦行僧式的思路。 灾难性的消息揭开了新的一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货车与一列客车在新墨西哥州山区的一个急转弯迎面相撞,货车的车皮散落得满山坡都是。这些车皮里装的是从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铜矿运往里尔登钢厂的五千吨铜矿石。 里尔登致电给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得到的答复却是:“哦,天啊,里尔登先生,我们怎么知道?谁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把事故现场清理好?这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严重的事故之一……我不知道,里尔登先生。在那块地方没有其他的铁路线。毁坏了一千两百英尺长的铁轨,那里发生过滑坡,失事的火车开不过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车皮重新弄上铁轨。至少两周以内是不可能的……三天?不可能,里尔登先生!……可我们也没办法!……可你当然可以告诉你的客户这是场天灾人祸!你要是耽误了他们的订单怎么办?发生这种情况,怎么能怪你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里尔登在他的秘书和运输部门的两名年轻工程师的协助下,靠地图和长途电话调集了一队卡车开往出事地点,在距那里最近的一个南大西洋铁路车站安排了一列拖车与卡车车队会合。拖车是从塔格特公司借来的,卡车则是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及科罗拉多州征集而来。里尔登的手下人一时对私人卡车公司打来的电话应接不暇,为了不和他们啰唆,便一律答应付钱给他们。 里尔登订购了三批铜矿石,这是最后一批。前两个订单都没交货:一家公司倒闭了,另外一家还在无可奈何地请求延期交货。 他对这件事的处理并没有将日程安排打乱,他没有急得提高嗓门说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紧张不安和担心。他像突然遭到袭击的军队指挥官一样,反应敏捷,判断准确,而他的秘书格雯·伊芙则像是他身边镇定自若的副手。她不到三十岁,有着一副像办公的仪器一般冷静、坚硬而又和蔼的面孔,是他最铁面无私的手下之一。她办事洗练,在工作中从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 处置完紧急情况之后,她只说了一句:“里尔登先生,我认为应该要求所有的供应商都通过塔格特公司来发货。”“我也这么想,”他答道,又补充了一句,“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告诉他我要买那个铜矿的股份。”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用两部电话与他的主管和采购经理同时进行交谈,核对着日期和手上现有的铁矿石数量——他绝不允许冶炼中再出现哪怕一小时的延误,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最后一批铁轨。这时,通话器响了,传来伊芙小姐的声音。他的母亲正在外面要见他。 他曾告诉家里人来厂里一定要预约,他们一直非常讨厌这儿,很少来他的办公室,他也暗自感到高兴。此刻,他只感到一股强烈的让母亲离开这里的冲动,但他却用比处理火车事故更大的努力抑制着自己,淡淡地说:“好吧,请她进来。” 他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她故意四下打量着办公室,似乎知道他会怎么想,似乎对他不把自己当回事感到十分憎恶。她磨磨蹭蹭地坐进扶手椅,反复摆弄着她的小包、手套和裙子上的皱褶,然后闷声说道:“真不错啊,当母亲的得在外间等着,经过一个抄写员的同意才能见到她的儿子——” “母亲,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天很忙。” “又不是只有你才会有麻烦,当然是要紧的事了。否则,你觉得我费那么大劲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什么事?” “是菲利普。” “是吗?” “菲利普不开心了。” “怎么?” “他觉得总是靠你的救济、自己一分钱不挣不是个事。” “哦!”他吃惊地一笑,“他总算认识到了。” “这种状况对一个敏感的人是很不好的。” “当然不好。” “我很高兴你也这么想。所以,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份工作。” “一份……什么?” “你必须给他一个工作,就在这儿,在工厂里,但当然得是体面干净的工作了,有自己的屋子和办公桌,薪水要高,不用去和你的那些工人和难闻的炉子打交道。” 他听得很真切,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你不是当真吧。” “我当然是了。我只是偶然发现他是这样想的,只是他太好面子,不好意思来求你。不过,如果你主动提出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你在求他——我知道他是会很乐意接受的。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讲这件事,他就不会想到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一切。一个本能的反应像聚光灯一样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搞不懂居然有人看不到它。他大惑不解地喊道:“可他对钢铁纯粹是外行!”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一份工作而已。” “可他做不了什么。” “他需要获得自信,而不去贬低自己。” “可他什么都不会。” “他需要一种他还有用的感觉。” “在这里吗?我能用他做什么呢?” “你可是雇了很多素不相识的人。” “我雇的是干活儿的人,他能干什么?” “他是你弟弟,对吧?” “那又怎么样呢?” 她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们仿佛中间隔了遥远的银河,互相望着,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你弟弟。”她的声音如同一张唱片,重复着她坚信不疑的神奇的信条,“他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需要薪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钱是他挣来的,而不是什么施舍。” “他挣的?可他对我一文不值。” “你首先想的就是这个吗?你的利润?我是在请你帮助你的弟弟,你却在算计从他身上能挣多少钱,而且一旦没什么油水,你就不会去帮他——是不是这样?”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神态,却把视线移开,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道,“是啊,当然了,你是在帮他——就像你帮助叫花子一样。物质的帮助——你就只懂这个。你想没想过他的精神需要,他现在的状况对他的自尊有什么样的影响?他不愿意像乞丐一样生活,他不愿意依赖你。” “难道就凭他从我这里白拿钱,还干不了什么活儿?” “这根本就看不出来,你手下有够多的人替你挣那些钱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他去演骗人的把戏?” “你用不着非这么说。” “这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法和你谈什么——因为你不通人情,对你的弟弟毫无怜悯,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 “这是不是骗人?” “你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 “你觉得这样去骗人合理吗?” “你简直是个最不道德的人——只想着合理合法!根本就没有爱的感觉!” 他突然噌地站了起来,一副会客完毕、请客出门的样子,“母亲,我经营的是一家钢铁厂,不是妓院。” “亨利!”他的用词招来了一声愤怒的叫喊。 “别再和我提菲利普工作的事了,我连炉渣清扫工的活儿都不给他,我不会允许他在厂子里,希望你能彻底明白这一点。你爱怎么帮他都可以,但别想用我的工厂来作工具。” 她松弛的脸颊上的皱纹拧成了一股冷笑,“你的工厂是什么——难道是什么神庙吗?” “呃……是的。”他轻声地说着,这个说法让他愣住了。 “你难道从不去考虑人,不去考虑你的道德使命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道德是什么。不错,我不去考虑人——只是,我一旦给了菲利普工作,就没脸去见那些胜任并需要工作的人了。” 她站起身来,头缩在肩膀里,用满腔怨毒的声音,冲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说道:“这就是你的残忍,这就是你吝啬和自私的地方。如果你爱你的弟弟,你会把不该给他的工作也给他,恰恰是因为他不该得到它——那才是真正的爱、宽厚和兄弟之情。除此以外,爱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理应得到一份工作,那么把这份工作给他就算不上什么美德。美德就是给予那些本不该得到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像是小孩在看一场噩梦,怀疑地不想让它变得恐怖。“母亲,”他缓缓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我相信你真是这意思的话,就实在是太瞧不起你了。”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夹杂在挫败中间的,还有一种怪异的嘲讽和狡黠,似乎她此刻掌握了世间的智慧,可以在股掌之上玩弄他的无知。 这个神情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要把刚才注意到的这件事弄明白。但他无法总是在想着它,总觉得这事不值得多虑,除了隐隐的不安和厌恶的反应外,他什么头绪都没有——而且,他也没时间,此刻,他不得不把它抛在一边,去面对坐在桌前的下一个来访者,听着他求救的哀求。 尽管来人并没那么说,但里尔登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那个人在口头上只是想要五百吨钢材。 他是明尼苏达州沃德收割机公司的沃德先生,这家公司实实在在,安分守己,是那种既不太可能做大,又绝不会倒闭的企业。沃德先生的家族一直在苦心经营着一个工厂,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他年过五旬,一副方头大脸,显得有些迟钝。他一看就知道是极好面子的,想让他脸上流露痛苦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让他当众脱掉衣服一样有伤大雅。他用生意人那种干涩的声音解释着,他的父亲和他一直同一家小钢厂做生意,这家小厂现在被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吞并了,而他的上一个钢材订单已经等了一年还没交货。上个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预约到了和里尔登面谈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工厂正在满负荷生产,里尔登先生。我也知道,你作为全国唯一的一家体面的——我的意思是可靠的钢材生产商,已经没有余力再接新的订单,你那些最大和关系最久的客户都只能排队了。我都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你破例来管我这件事。可是,除了彻底关门,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而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至少现在还不……所以我想来见你,尽管希望渺茫……我也必须尽一切努力。” 这番话,里尔登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想帮你,”他说,“可现在是最不赶巧的时候,因为有个非常大、非常特殊的订单,要排在所有其他的生产前面。” “我知道,但能不能只是听我说说,里尔登先生?” “当然。”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如果那样能补偿你的话,只要能给我钢材,你想收多少额外的费用,甚至按原价翻一倍都行。今年,哪怕我赔本卖那些收割机,只要能维持不关门就行。为了能挺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拿自己的积蓄赔本坚持一两年——因为我想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形势会好起来,必须好起来,否则我们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坚决地把话头一转,“必须要好起来。” “会好的。”里尔登说道。 伴随着他信心十足的声音,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念头如此和谐地从他的心头闪过,铁路线正在不断延伸,对他的合金的攻击已经停止了。他感到自己和达格妮·塔格特远隔千里,站在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脚下没有了任何阻碍,可以尽情地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他想着,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这句话像是他心中的战歌: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 “我们厂的年生产能力是一千台收割机,”沃德先生继续说着,“去年,我们生产了三百台,我从破产企业的廉价出售处弄了些钢材,到处去求那些大公司,东拼西凑了一些,简直像捡破烂的一样,什么地方都去找——算了,我也不想让你听这些没意思的事,只不过,我从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沃伦·伯伊勒先生总是向我许诺下个星期就交货。但他生产的那些钢,全都到了他的新客户手里,而且这事大家还都不去说,只是我听到一些传言,那些人都是有些政治背景的。现在,我连伯伊勒先生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他在华盛顿待了一个多月了,他办公室的人只会跟我说,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弄不到铁矿石。” “别在他们那里浪费时间了,”里尔登说,“你从那种地方什么也别想得到。”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他仿佛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一般,“我觉得伯伊勒先生做生意的方式有点不对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他们把一半的钢炉停掉了,可上个月,报纸上全是有关联合钢铁公司的特别报道。关于他们的产量?才不是呢——是有关伯伊勒先生为他的工人建造的住宅工程。上周,伯伊勒先生给所有的高中学校都送去了彩色影片,放映的是钢铁生产的过程,以及钢铁为每个人带来的服务和利益。现在他上了一个电台的节目,讲的是钢铁工业对国家的重要性,而且他们总是在说,我们必须要将钢铁工业作为一个整体加以保护。我不明白他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是指什么。” “我明白。别去想它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我不喜欢人们讲太多他们是如何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去做每件事,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即便是这样也是不对的。所以我要说的是,我需要这些钢材来挽救我自己的生意,因为这是我的,因为我一旦把它关了……哎,算了,现在没人理解这些。” “我理解。” “是啊……是的,我想你会的……所以,你瞧,我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同时,还有我的那些客户,他们和我打了多年的交道,对我很信任,现在简直哪儿都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设备。在明尼苏达,因为机器坏了,又没有零配件,农民收割到一半就没了工具,你能想象得出那会怎样吗……只有沃伦先生的彩色电影还在讲着什么……唉……然后还有我的那些工人,有些人从我父亲那代就跟着我们一起干了,没别的地方可去,至少现在没有。” 里尔登在想,在今后这六个月的紧急订单中,已经连一台高炉、一个小时、一吨钢材都抽不出来了。但是……他想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他能做这个,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希望同时去解决十个新难题,感到他仿佛在一个他无所不能的世界。 “这样吧,”他伸手去抓电话,“我再问问我的主管,看一下我们下几周的冶炼计划。也许我能想想办法,从现有的生产中挤出几吨来——” 沃德先生一下子把头转到旁边,但里尔登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他脸上的表情。对他是如此的重要,里尔登心想,对我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刚提起电话,又不得不放下了,因为他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格雯·伊芙一头冲了进来。 简直无法想象伊芙小姐会如此鲁莽,她平素镇静的面孔此时不自然地扭曲着,像瞎子一样,脚步蹒跚,全无了往常规律有序的步调。她进门就说:“请原谅我的打搅,里尔登先生。”他明白,此时她已视办公室的一切与沃德先生于不顾,只是在看着他,“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国会刚刚通过了机会平衡法案。” 木讷的沃德先生惊叫道:“哦,我的天!不,哦,不!”他瞪着里尔登。 里尔登一下子站了起来,肩膀的一侧向前探去,身体别扭地躬着。一瞬间,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一般看看四周,视线触到了伊芙小姐和沃德先生,说了句“对不起”,便重又坐定。 “这个议案被提交讨论通过时,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吧?”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 “没有,里尔登先生。这显然是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行动,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通过了。” “莫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里尔登先生。”她特意加重了“没有”两个字的语气,“是五楼的一个职员刚刚听到广播后跑来告诉我的,我打电话同报社确认过了。我和华盛顿的莫奇联系,他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上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里尔登先生。” “好了,谢谢你,格雯,继续和他的办公室联系。” “好的,里尔登先生。” 她走了出去。沃德先生手里抓着帽子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 “坐下!”里尔登大喝一声。 沃德先生听话地坐了下来,两眼盯着他。 “我们不是有生意要做吗?”里尔登说道,沃德先生实在看不出他在说这话时,嘴巴是被什么情绪扭曲着,“沃德先生,这帮臭混蛋究竟为什么拼命诋毁我们?哦,对对,是为了我们‘生意照常进行’这句座右铭。那好吧——生意照常进行,沃德先生!” 他提起电话去询问他的主管:“是这样,皮特……什么?……是的,我听说了,先别管,以后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在后几周的计划外再多出五百吨钢?……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难……把日期和数字报给我。”他边听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便放下了电话。 他琢磨了一下记下来的数字,在纸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好了,沃德先生,”他说,“你的钢材十天后可以完成。” 沃德先生离开后,里尔登走到外间,声音如常地对伊芙小姐交代说:“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他会明白我为什么撤股的。”她没去看他的眼睛,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朝下一个来访者向他的办公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好。请进吧。” 他心想,稍后再去想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现在,他异常清醒,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这绝不能阻止我。这句话只是无头无尾地浮现在他心里,他没去想究竟是什么不能阻止他,以及这句话为何会如此重要,他只是顺从地让它支撑着自己。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他的约见计划。 当他见完了最后一个来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其他的职员都已经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她坐得笔直僵硬,两手放在膝盖上,扣得紧紧的。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直直地挺着,脸如同凝固了一般。泪水不顾她的抵抗,无声地在她没有表情的面颊上流淌着。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别的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垂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 他无法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大桥的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眼前浮起了画面,耳畔响起了声音:他们没经过他就决定了……他们没有叫他,没有来问,不让他说话……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好让他知道他们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让他能对今后的艰难做好准备……不管这些相关的人是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他们早就置他于不顾了。 里尔登铁矿的标牌高高地悬挂在长路的尽头。在它的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铁矿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继日……是他的心血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智慧和希望,为了将来的一天,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血汗……这一切却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儿投票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是什么在左右着他们的意志?——他们有什么动机?——他们又懂什么?——他们中有谁能独自从地下挖出一块铁矿石来?……这一切被那些他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矿石堆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只是因为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凭什么? 他摇摇头,心想,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劝慰自己明天就将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谅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许一个人在葬礼上潸然泪下,然后带着未愈的创伤,或是受到重创的工厂,继续生活下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工厂像是一片荒漠,寂静无声。他看到了黑黑的烟囱上方残留着的淡淡的暗红,盘旋缭绕着的蒸汽,以及纵横交错的吊车和天桥。 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和孤寂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格雯·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获得勇气,他又能从谁身上得到这些呢?他也同样需要这些。他真想可以在一个朋友面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只是倚靠一会儿,说一声,“我累极了”,然后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此刻希望谁在他的身边呢?他旋即听到自己心中令人震惊的回答: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气恼使他清醒了过来,如此荒唐的渴望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想道,这就是对你颓废的报应。 他站在窗前,竭力什么都不去想,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声音: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矿……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做了这些事?他怎么可能还想做任何事呢? 他站在矿层的第一天……伫立在风中,看着下面一座钢厂的废墟……那天,他站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属横梁就应该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桥,如果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起来,如果做成对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弯曲成—— 他愣在了那里,那天,他从没想过要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 他疾速来到桌前,伏下身子,来不及去坐好,就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图纸、记事簿,还是谁的信纸,立刻画起了直线、曲线、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 一小时后,他接通了长途电话。停靠在铁路副线上的一节铁路车厢里,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说道:“达格妮!我们的那座桥——把我以前给你的图纸都扔掉,因为……什么?……哦,那件事?让它见鬼去吧!不用管那些强盗和他们的法律!那事不用再想了!达格妮,我们还在乎什么呢!听着,还记得那个你很欣赏,并称为里尔登桁架的设计吗?它已经作废了。我想出了一种迄今最棒的桁架!你的大桥将能够同时运行四列火车,使用三百年,造价比挖地沟都便宜。我两天后会把图纸送过去,但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说。你瞧,就是把桁架和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就行了。如果咱们用对角的立柱,然后……什么?……我听不到你讲话。你感冒了?……现在谢我干什么?等我解释给你听。” 8 约翰·高尔特铁路线 工人望着桌对面的艾迪·威勒斯,笑了。 “我感觉就像逃犯一样,”艾迪·威勒斯说,“我想,你明白我为什么几个月都没来这里吧?”他说着,指了指这个地下的餐厅,“我现在应该算是个副总了,负责业务的副总。得了,别太当真,我尽量撑着吧,完事后就跑得远远的,哪怕是一个晚上也好……我头回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刚得到所谓的升职,他们全都拼命盯着我,弄得我都不敢再来了。好,让他们盯着吧,你是不会的,让我觉得高兴的就是你不会因此就和平时不一样……没有,我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到她了,不过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有时候一天打两次……是啊,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高兴坏了。咱们在电话里听到的是什么——声波,对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变成了光波——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她很喜欢孤军奋战,然后打赢这场恶仗……哦,对对,她已经占上风了!你知道为什么报纸在这段时间没报道约翰·高尔特铁路吗?因为它进展得很顺利……只是……里尔登合金的铁轨是至今为止最好的轨道了,但如果没有足够强劲的机车能发挥它的优势,又有什么用?看看咱们剩下来的那些燃煤的破车——就算是在旧电车的轨道上,它们什么都不拖也跑不快……不过,还是有希望的。联合机车厂已经破产了,这是让咱们近几年来最舒心的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工厂已经被怀特·桑德斯买下了。他是个特别聪明和年轻的工程师,全国唯一一家不错的飞机制造厂就是他开的。为了拿下联合机车厂,他不得不把飞机制造厂卖给了他的哥哥,这还不是因为那个机会平衡法案。当然了,那只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种安排而已,可你能怪他吗?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将会看到联合机车厂生产的柴油机车了,怀特·桑德斯会开始干的……是啊,她在指望着他呢,你为什么问这个?……对,他现在对咱们至关重要,咱们已经和他签了合同,订了他首批将生产的十台柴油发动机。我打电话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时,她乐着说,‘你瞧,有必要害怕吗?’……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心里知道——我从没跟她讲过,但她知道——我是在害怕……是啊,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一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可以做点什么。可这次……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这个业务副总?……可你看不出来这是很危险的吗?……什么荣誉?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是个小丑,幽灵,替身,还是个下三烂的配角。我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坐在她办公桌后的椅子里的时候,感觉更糟糕:我觉得自己是个帮凶……当然了,我明白我应该是她的配角——那是很值得感到荣幸的——可是……可是我的这种糟糕的感觉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像是吉姆·塔格特的配角。她为什么非得找个配角?她为什么非要躲起来呢?他们为什么把她赶出了这幢楼?你知道吗,她只好搬到了咱们快速通道和行李入口对面的那条后街的一个小屋里。你有空应该去看一眼,那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的办公室。然而,大家都知道她还在管理着塔格特公司。她为什么要从她这么好的工作中躲出去呢?他们为什么不念她的好?为什么把她的成果占为己有——还让我成了分赃的。因为有了她,他们才免于毁灭,为什么他们还拼命阻挠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救了他们,他们却反过来对她进行摧残?……你怎么回事?干吗这么看着我?……是啊,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是搞不懂这里的一些事,一些丑恶的事。所以我害怕……我不觉得有谁可以不把这当回事……你知道,这很奇怪,不过我想,吉姆他们这群胆小鬼,还有楼里的这些人也清楚这一点,这里整个有一种犯罪和卑鄙的感觉,犯罪和卑鄙——还有死气沉沉。塔格特公司现在像是个丢掉了灵魂的人……背叛了他的灵魂……不,她不在乎。上次她意外地回纽约来,我正在办公室里,在她的办公室里——门突然一开,她就出现了。她走进来说:‘威勒斯先生,我想找个车站调度员的活儿干,能给个机会吗?’我想把他们全都臭骂一顿,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真的是太好了,她笑得特别开心。她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穿着长裤和飞行夹克——她看起来好极了——皮肤被风吹得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去度假晒的一样。她让我继续坐她的椅子,而她却随便往桌上一坐,就讲起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上新建的大桥……不,没有,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选了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我猜,可能是某种挑战吧……我不知道是向谁……哦,这无所谓,没什么意义,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约翰·高尔特,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当初没用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你呢?……你喜欢?可是,听你说起它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啊。” 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办公室的窗户临着一条背阴的小巷。达格妮从她的办公桌望出去,视线便被外面突兀的高楼阻隔,看不到天空,这建筑便是塔格特公司的摩天大厦。 她新的办公总部是在一个破旧的建筑底层,只有两个房间。出于安全的考虑,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顶层已经被清空,楼里的租户们也和这座建筑一样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省钱。房间里已经布置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从废物场捡来了家具,凑齐了能用的人手。她来纽约的时间不多,也没工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环境,只要能用就足够了。 今晚,她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看着雨水打在街对面高楼的玻璃上。 已经过了午夜,手下的几个人已经下班回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要坐自己的飞机赶回科罗拉多。此时,除了还有几份艾迪的报告要看,她已经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从紧张的忙碌中停了下来,再也干不下去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读这些报告,现在回家去睡觉已经太晚了,去机场又还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超然审视着自己的情绪,心里很清楚,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次来纽约很突然。在从新闻广播中听到一条简短的消息之后,她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匆匆坐上了飞机。广播中说,怀特·桑德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赶到纽约来就是为了找到他并阻止他这样做。不过,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找到他的机会实际上非常的渺茫。 春雨像一层薄雾,静静地笼罩着窗外。她坐在那儿,望着塔格特火车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处,那里天棚的钢架上亮着几盏灯泡,一些行李堆在破旧的水泥地上,看上去,这地方像是荒废了一般死气沉沉。 她瞟了一眼办公室墙壁上的锯齿形裂缝,四周一片寂静,她知道,这座废墟一样的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似乎整个城市里也只有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觉再度袭来:那种寂寞远远超过了此时,超过了这房间和泛着湿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发出的沉寂,那是一种在荒凉的废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时感到过的寂寞。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见整幢大厦,看到它的楼身迅速地汇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头望着曾是她办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户,感到自己像是被永远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这座大楼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一扇玻璃、一帘雨水,和几个月的光景。 她站在墙壁涂满灰浆的屋子里,仰望着自己深爱过、却又遥不可及的一切。她说不清自己孤独的原因,唯一能够表达出来的就是: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塔格特长长的铁轨就像眼前这座大楼的线条一样,交汇在远方的一点,她曾告诉艾迪·威勒斯,她总觉得那些铁轨是被一个远远地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过,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一天,她会见到这个人的。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窗户。 她回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几份报告,却忽然胳膊抱着头,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这样,她心想,但却没有动。没关系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这是一种她从来就不允许自己去承认的渴望,此时,她与它面对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对周围一切所做出的回应,如果她把自己爱的情感给了铁轨,给了这座大楼和更多的东西:如果她也爱着自己的这种情感,她还是缺少一种最大的回应。她想,找到一种感情,能够包容和诠释她所深爱的一切……找到一种像她一样的灵魂,让自己和他成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是汉克·里尔登,不是她认识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于她所认识到的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之中,但却会赋予她生命,让她能去体验……她的胸脯紧紧地压着桌子,身体缓慢而轻微地扭动着,感觉到来自她的肌肉和神经的那种欲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就这么简单吗?她心里想着,同时清楚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在她对工作的挚爱和她身体的欲望之间,有一些扯不断的联系,仿佛是其中一个给予了她另外一个的权利和意义,仿佛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这欲望在遇到同样伟大的灵魂之前,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她的脸压在胳膊上,否定地晃了晃她的头,她是永远找不到了。她对自己希望的生活的想法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要求。只是想法而已——还有极少的一些瞬间,像几盏路上的灯光,照着她去探求,去把握,去继续到底…… 她抬起了头。 在她窗外小巷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个站在她办公室门外的人影。 那门有几步远,她既看不到那个人,也看不到他身后的街灯,只能看到他投在人行道石板上的阴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站得离门那样近,好像要进来一样,她甚至在等着他来敲门。可是,她看到那影子倏地一晃,似乎他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便转身走开。他停下来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他帽檐和肩膀的影子,这影子凝固了一会儿,摇曳着,然后伸得越来越长,他又走了回来。 她并不感到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诧异地注视着。他在门口停下,随即又退开,他站在小巷中的什么地方,来回不安地踱着步子,然后又收住脚步。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看得出在进行着无声的斗争:是进门,还是逃掉,他踌躇不决。 她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没有应对的能力,只有在一边旁观。她远远地看着,陷入了茫然:他是谁?是不是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窥视她?他是否从无遮无挡、亮着灯的窗户中看到了她颓然伏在桌子上?是否像她现在观察他那样,也看到了她无助的寂寞?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独自在城市死去一般的沉寂中,她觉得他很遥远,像一个忍受折磨的无名英雄,也像她一样地幸存下来,但遇到的难题却和她的完全不同。他一会儿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她坐在那里,看着这被莫名的苦恼所困扰的身影闪现在漆黑的小巷中泛着夜色的人行道上。 那个影子再一次走开了,她等待着,却不见它回来,她一跃而起。她想等着看这场较量的结果,现在他是赢了,还是输了——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她跑过外间,打开门,向外看去。 小巷空无一人,在几盏街灯的照射下,人行道像一面潮湿的镜子,渐渐在远处消失成一点,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看到一家废弃的商店窗户上黑黑的破洞,再过去,是几家大宅院的门,街道的另一侧是一扇开着的大门,从大门阴影上方的灯光里,可以看到雨水淅淅沥沥地淌落着,穿过这扇门,便是塔格特公司的地下通道。 里尔登把签完的一堆纸往桌对面一推,便不再去看了,心里想着以后可以不用再惦记这些东西了,恨不得把这一切立刻抛到脑后。 保罗·拉尔金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他有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只是例行的法律手续,汉克。”他说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把这些铁矿认作是你的。” 里尔登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脖子动了动,他的脸仿佛是对着陌生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不,”他说道,“我的财产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但……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用担心你的铁矿石供应,咱们说好了的,你知道我是靠得住的。”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可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从来就没靠过别人的承诺。” “怎么……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是朋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所有的产量都会给你的,矿还是你的——和你的没任何区别。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会……汉克,怎么了?” “别说了。” “可……可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什么保证,不想假装觉得自己有多么保险,我并不保险。我没法强迫执行我们之间的协定,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想守信用的话,不用说,做就是了。” “你看我的样子,怎么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你也知道。我是因为想帮你,才把这些矿买下来——我是说,我觉得如果能卖给朋友,你是不愿意把它们卖给陌生人的。这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那个糟透了的机会平衡法案,我不知道这是谁主使的,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批准,我太吃惊了,他们——” “算了。” “可我只是——” “你干吗非要说这事?” “我……”拉尔金用乞求的声音说,“我出了最好的价钱给你,汉克。法律的规定是‘合理的补偿’。我的出价比其他人都要高。” 里尔登看了看依旧躺在桌上的文件,他在想他的这些铁矿卖出去能得到的收入。拉尔金从政府那里拿到了相当于总金额三分之二的贷款,新的法案对这项贷款做了如此的规定,“是为了给以前没有出路的新业主公平的机会”。余下数额的三分之二是他自己贷款给了拉尔金,他接受了分期付款的方式卖出自己的矿产……政府的钱,他突然想到,支付给他的这笔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钱又是谁挣来的? “你不用担心,汉克,”拉尔金的声音中还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坚信乞求能成功的语调,“这只是手续而已。” 里尔登在暗暗地琢磨着拉尔金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除了买卖成交的事实,还在等着别的什么,是一些他——里尔登——应该要说的话,是一些他应该做出的慈善慷慨的举动。在这个最好的发财时机面前,拉尔金的眼睛越发像个乞丐了。 “你干吗要生气呢,汉克?这只是法律规定换了个形式而已,只是一个新的历史情况,对此,大家都无能为力。不能去责备任何一个人,不过要想彼此相处好还总是有办法的。看看别人,他们不在乎,他们——” “他们是安排了听话的自己人,来继续控制自己被敲诈走的财产。我——”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还要告诉你——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并不擅长玩这类游戏。我既没时间,也没花花肠子去想什么勒索的花招来套住你,并通过你去控制我的矿。我从不和谁分享产权,也不希望靠着你的怯懦,靠不断地蒙骗或者威胁你来一直拥有它。我从不这么做生意,而且从不和懦夫打交道。矿产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让我得到所有的铁矿产量,你就会那么去做;如果你想蒙骗我,也是你的事。” 拉尔金一副很受伤害的神情,“你太不公平了,”他干巴巴的声音中带有一分正义的谴责,“我从没有失信于你。”他匆忙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里尔登看着文件被装进了拉尔金上衣的内侧口袋,他看见了他衬衣敞开的领口,看见起皱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松弛的腹部,以及腋下衬衫上的汗迹。 他的心中顿时浮现出那张他二十七年前见到过的脸庞,那是个他在街边遇到的牧师。他已经想不起是在哪一座城市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贫民窟黑黑的墙壁、秋夜的雨和那人满是正义和怨恨的嘴巴,在深夜中咧得大大的,叫喊着:“最高尚的美德——是人们都像兄弟一样互相照顾,强者为弱者劳作,有能力者为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服务……” 接着,他看到了十八岁的汉克·里尔登,看到了他脸上的迫切,脚步如飞,浑身陶醉在不眠的兴奋之中,看到他骄傲扬起的头,清亮、坚定、毫不留情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为达到目的而毫不吝惜自己的人。然后,他看到了保罗·拉尔金当时可能的样子——一个年轻人,却有一副苍老的娃娃脸,挤出逢迎的干笑,乞求着宽恕,乞求这世界能给他个机会。如果有人告诉那时的里尔登,你今后会遇到这个年轻人,他会把你疼痛的肌体中的能量再榨干,他会怎么—— 这念头给了他的脑袋实实在在的一拳,当他清醒过来后,立刻明白了当时的里尔登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想把拉尔金这个无耻的东西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的感受,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仇恨。 他观察到,当拉尔金起身离去、向他嘟囔着告辞时,紧闭着嘴,一副受伤和埋怨的模样,似乎他拉尔金才是受害者一样。 不知为什么,当里尔登把煤矿卖给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煤矿主肯·达纳格的时候,却一点也不难受,也感觉不到仇恨。肯·达纳格是矿工出身,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刚毅沉稳。 里尔登把契约递给他的时候,达纳格面无表情地说:“我想我还没告诉你,你以后从我这儿买的煤,一律按成本价。” 里尔登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违法的。” “我在你客厅里把现金给你,谁又能发现呢?” “你是说回扣。” “对。” “那就更违法了,如果被他们查出来,你比我还惨。” “当然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在给你施舍。” 里尔登笑了,那是开心的笑,但他像挨打一样闭上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是他们那种人,我不希望任何人替我白干。” “我也不是他们那种人,”达纳格生气了,“你想想,里尔登,你难道不觉得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劳而获吗?这点钱根本补不回你的损失,至少目前不能。” “你并没有主动来买我的矿产,是我请你买下的。我多希望铁矿业里也有你这样的人来接管我的铁矿,可是没有啊。如果想帮我的话,别给我回扣,只要给我机会,让我能够付给你比别人更高的价钱,无论你想怎么治我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头一个拿到煤就行。我会料理我这边的事,只要给我煤就行。” “你会得到的。” 里尔登曾经纳闷为什么没有莫奇的音信。他给华盛顿打的电话一直没人回,随后就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通知他莫奇先生已经从这里辞职了。两周后,他从报纸上获悉,韦斯利·莫奇已经被任命为国家经济计划和资源局的助理协调员。 别去纠缠这些了——在无数个沉寂的夜晚,里尔登同他所厌恶的这股骤然新涌上来的思潮进行着搏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难以言喻的邪恶势力,和它纠缠这些细节毫无用处。你必须再努力一下,只要再努力一下——不能让它得逞。 里尔登合金大桥所用的钢梁和桁架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从轧钢厂生产出来,然后被运往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工地,在初春的阳光下,钢铁大桥的雏形泛着蓝绿色的光泽,横跨在峡谷上空。他没有痛苦的时间,没有愤怒的余力。再有几个星期,一切就都过去了,使人丧失理智的仇恨的刺痛已经停止,再也感受不到了。 那天晚上,当他给艾迪·威勒斯打电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充满了信心和自控,“艾迪,我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饭店,明天早晨过来一起用早餐吧,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艾迪·威勒斯是带着沉重的负疚感去赴约的,他还没从机会平衡法案的打击中摆脱出来,像是挨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的心中依然隐隐作痛。他不喜欢眼前的城市:似乎里面隐藏着莫名而恶毒的威胁;他害怕见到这个法案的受害人:他简直觉得他自己,艾迪·威勒斯,对此负有一种他都说不清的可怕的责任。 他一见到里尔登,这种感觉立即烟消云散,里尔登的举止之间,根本不像受害的样子。客房的窗外,全城的玻璃都在春天的晨光里熠熠生辉,天色还早,还是淡淡的浅蓝,办公室还都没开门,城市看上去并不像窝藏了什么恶意,似乎和里尔登一样,已经愉快地准备好,去迎接一片生机。里尔登看起来睡得不坏,容光焕发,穿着家常的睡袍,像是不愿意因为更衣而推迟他谈生意。 “早上好,艾迪,很抱歉让你一大早就出来。我只有这会儿有时间,早饭后得马上赶回费城,咱们边吃边谈吧。” 他穿的是深蓝色的法兰绒睡袍,胸前的口袋上绣了白色的名字缩写“HR”。他看起来年轻而放松,在这个房间,乃至整个世界,他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 艾迪瞧着服务生熟练地将早餐车推了进来,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他发现,眼前挺括洁净的白桌布,沐浴在阳光下的银餐具和盛着橙汁的冰桶都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他还从没发现这些东西居然能让他神清气爽。“我不想为这事给达格妮打长途,”里尔登说道,“她够忙的了,你和我只用几分钟就可以把这件事搞定。” “只要我有这个权力。” 里尔登笑了,“你当然有。”他朝桌子倾了倾身子,“艾迪,现在塔格特公司的财务状况如何?是不是很紧张?” “比你想象得到的更糟,里尔登先生。” “还发得出工资吗?” “够呛。我们尽量对媒体保密,不过我想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公司上下到处在拖欠付款,吉姆已经使完了所有的借口。” “你知不知道,你们购买里尔登合金铁轨的第一笔款子下周就要付了?” “对,我知道。” “嗯,那咱们还是延期付款吧,一直到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开通后六个月之前,你们什么都不用付。” 艾迪·威勒斯“砰”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了?你总该有接受的权力吧。” “里尔登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有什么,说句‘好的’就够了。” “好的,里尔登先生。”艾迪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把文件准备好以后就送给你,你可以告诉吉姆,让他签个字。” “好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喜欢和吉姆打交道,他能浪费掉两个小时来让他自己相信,他是给了我面子才会答应接受的。” 艾迪坐着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的盘子。 “怎么了?” “里尔登先生,我想……向你表示感谢……可是怎么都不足以来——” “好了,艾迪,你其实可以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所以你一定要把几个问题想清楚。这种情况没什么好感谢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塔格特公司,而是完全为我自己的实际利益考虑。现在向你们要账,就可能会逼你们垮掉,我为什么要那么干?如果你们的公司一无是处,我就会去收钱,而且越快越好。我不是慈善机构,也不会把宝押在无能的人身上,但你们仍然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约翰·高尔特线一旦完成,你们的财务状况会是最理想的,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等一等。另外,你们是因为用了我的合金才有了麻烦,我希望能看到你们成功。” “我还是要感谢你,里尔登先生……这比慈善事业的意义更大。” “不,你还不明白?我刚得了一大笔钱……尽管我不想要。我不能拿它去投资,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一方面来说,我很高兴在这场较量中把钱还用来对付他们,正是他们让我能够再给你们宽限,帮你们去对付他们。” 他看到艾迪退缩着,似乎被戳中了伤口,“最可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 “他们对你做出来的那些事——和你反过来在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对不起,里尔登先生,我知道做生意不是这样的。” 里尔登笑了,“谢谢,艾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忘了它,让他们见鬼去吧。” “嗯,只是……里尔登先生,我能不能跟你说说?我知道这很不合适,因此也不是以副总的身份和你说这些话。” “请吧。” “你的提议对达格妮、对我,以及对塔格特公司每一个正直的人所具有的意义,我就不必多说了,这你都清楚,你也知道是可以信赖我们的。但……但我觉得最要命的是吉姆·塔格特也会因此受益,你是在挽救他和他那一伙人,而他们——” 里尔登大笑道:“艾迪,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开着快车,他们坐在车顶上,嚷嚷着该如何做领导,管他们呢?反正我们有的是劲,可以捎上他们,对不对?” “它坚持不住。”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城市的窗户上,穿过街道的灰尘,留下一片片耀眼的亮斑。热浪透过空气,自楼顶蒸腾,升到那个巨大的白色日历上。日历的发动机继续转着,正在抹去六月最后的一天。 “它坚持不住,”人们议论着,“他们在约翰·高尔特铁路上运行第一列火车的时候,铁轨会分家的,根本就走不到大桥。假如他们能走到,大桥也会被机车压塌。” 在科罗拉多州的山坡上,货车从凤凰·杜兰戈的轨道上经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北上怀俄明州;向南,经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干线通往新墨西哥州。一串串油罐车从威特油田向远在四面八方的各州驶去。没人去谈论它们,在大众的眼里,这些油罐车只是像光线一般地移动着,也正如光线一般,它们只有在变成灯光、变成炉子的热气、变成转动的发动机时才会被人注意。但即使如此,它们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 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停止运作。“汉克·里尔登是只贪婪的野兽,”人们议论说,“瞧瞧他挣的那些钱,他向社会回报过任何东西吗?是不是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社会的良知?他只知道赚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的桥塌了,导致人命,他会在乎吗?” “塔格特家的人世代都是这么贪得无厌,”人们议论说,“他们天性就是如此,别忘了这个家族的创始人是内特·塔格特,他是有史以来最恶名昭彰的仇视社会的恶棍,把国家敲诈一空来积聚自己的财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能赚钱,塔格特家的人绝对不会顾及他人的生命。他们买下了劣质铁轨,因为价钱比钢更便宜——挣到运费之后,他们怎么会在乎什么灾难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呢?” 人们并不知道这些说法的来由,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说法是如此盛行,只是鹦鹉学舌一般地继续传说着,既不去解释,也不问缘由。“理由,”普利切特博士曾告诉过他们,“是最低级的一种迷信。” “民意的来源吗?”克劳得·斯拉根霍普在一次广播讲话中说道,“并没有什么民意的来源,那是一种普遍的自发意识,是集体智慧的本能反应。” 沃伦·伯伊勒接受了发行量最大的《环球》新闻杂志的访问,专访强调了金属所起的重要作用及人们对其质量的依赖,讨论的主题便是冶金家们所负的重大的社会责任。“在我看来,不应该为了推出一种新产品,就把人当成几内亚猪那样去做实验。”他不点名地说道。 “什么,没有,我没说那桥会塌,”联合钢铁公司的冶金总工程师在一次电视节目里说道,“我根本就没那么说,我只是说如果我有小孩的话,绝不允许他们去坐头一趟经过大桥的火车。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就是太喜欢孩子了。” “我没说过里尔登·塔格特的设计会垮,”伯川·斯库德在《未来》杂志的文章中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极度放纵自己而又傲慢、自私、贪婪的人,显然一直就缺乏大众意识,为了防范他们,社会又有什么样的保障措施呢?他们两个狂妄地想要证明自己,而去对抗绝大多数著名专家的意见,显然也会置他们手下人的生命于不顾。这是否应该被社会所允许?如果它一旦塌了,再采取预防措施是不是就太晚了呢?这不就像是马都跑光了才去锁上马场的大门吗?本专栏一直认为,对某些马,就应该用社会的规范进行管束和制约。” 一个自称为“无私公民委员会”的团体征集了签名,请求政府专家在通车之前,对约翰·高尔特铁路进行为期一年的勘察。这个请愿声称,所有的签名者除了怀着“公民的责任感”,再无其他动机。最先签名的是巴夫·尤班克和莫特·里迪。所有的报纸都对这次请愿做了大篇幅的报道和评论,使它备受尊崇,因为它来自于无私的人们。 报纸对于约翰·高尔特铁路建设的进展却只字不提,没有派任何记者到现场去看,五年前,一位知名的编辑就道出了新闻界的总体原则。“没有客观的事实,”他这样说道,“所有关于事实的报道都只是某些人的看法而已,因此,对事实进行描述毫无用处。” 一些商人觉得或许应该考虑一下里尔登合金的商业价值,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统计调查,既没有雇冶金专家来检验样品,也没有请工程人员实地考察,而是进行了民意测验,要求一万名经过严格筛选、确实代表了各类群体的人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火车?”压倒多数的回答是:“不,绝不!” 在公开的场合里没有为里尔登辩护的声音,也没人把塔格特公司的股票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上涨当回事。有人在进行观察,并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莫文先生以他妹妹的名义买了塔格特股票;本·尼利是用他表亲的名字;保罗·拉尔金则是用了化名。“我不相信那些一直在升温的争议事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 “哦,不错,施工当然是在按进度推进,”詹姆斯·塔格特耸着肩膀对他的董事会成员们说道,“是的,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那亲爱的妹妹恰恰不是个一般人,而是一台内燃机,因此,她获得成功是毫无疑问的。” 当詹姆斯·塔格特听说部分大桥的桁梁出现断裂倒塌,三个工人因此丧命时,他跳起脚来,跑到秘书的办公室,命令他给科罗拉多打电话。他在一旁等待的时候,身体倚着秘书的办公桌,似乎在寻求着什么保护;他的眼神惶恐不安,但嘴巴却突然笑一样地咧开,说道:“我现在就想看看里尔登是什么表情。”当听到这传闻只是谣言时,他长叹一声,“感谢上帝!”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哦,是吗!”菲利普·里尔登听到同样的传言时,对他的朋友们说,“也许他也有失败的时候,也许我那伟大的哥哥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伟大。” “亲爱的,”莉莉安·里尔登对丈夫说,“我昨天在吃午茶的时候可替你说话了,那些女人们说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哦,天啊,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我知道这很荒唐,就狠狠地教训了她们一顿。那些混账娘们就是不能想象,为什么一个女人能够为了你的合金而跟所有的人都翻脸。当然了,我对这点很清楚。我知道那个塔格特家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性能力,她才不把你当回事呢——再说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没这个胆子,但假如你真想干那事的话,你也不会去找一个穿得那么古板的机器,你想要的是那些金发、有女人味儿的姑娘——噢,不过亨利,我只是在开玩笑!——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 “达格妮,”詹姆斯·塔格特惨兮兮地说道,“咱们究竟会怎么样?塔格特公司越来越不被看好了。” 达格妮笑了起来,她不仅是此时很开心,快乐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像源源不断的暗流,随时可以溢出来。她是那么爱笑,轻松地张大了嘴笑着,洁白的牙齿在她被太阳晒焦的脸庞映衬下更加醒目。野外的生活令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他发现她最近几次回纽约时,瞧着他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对他视而不见了。 “我们怎么办?舆论几乎全都在反对我们!” “吉姆,还记得他们提起过的那个内特·塔格特的故事吗?他曾经说,只有他的一个对手让他感到羡慕,因为那个人说过,‘让舆论见鬼去吧!’他希望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在城市凝重的夏夜里,在公园的椅子上,在街头和敞开的窗旁,人们开始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约翰·高尔特铁路进展的简要报道,他们望着这都市时,突然感受到一股爱的情感。年轻人感觉到这就是他们盼望着出现的事情;而老人们则已经目睹了从前发生过的类似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什么铁路,对做生意知之寥寥,他们只知道,有人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正一步步走向胜利。对这些斗士的目标,他们并不欣赏,他们相信的是舆论的声音。尽管如此,当他们读到这条铁路在一点点延伸的时候,便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股活力,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们自己所面临的难题变得容易了。 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列车要承载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货场,预订车皮的订单像雪片一样堆积起来,而这一切,只有塔格特公司在车页纳和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办公室才清楚。达格妮·塔格特已经宣布,和以往的习惯不同,首发的列车将不会是满载着各界名流政要的旅客特快,而是一趟特别货车。 货物来自农场、木场和全国各地的矿厂,来自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科罗拉多新工厂的偏远地区。没有人对这些货主做出任何报道,因为他们不属于那些无私的人。 凤凰·杜兰戈铁路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的首发车将于七月二十二日运行。 “嗯,是这样的,塔格特小姐,”火车司机工会的代表说,“我们不允许你运行那趟车。” 达格妮坐在她破旧的办公桌旁,身后是她办公室的那面斑驳剥落的墙壁。她动也不动地说道:“给我出去。” 那人从没有在铁路总裁们讲究的办公室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他蒙了,“我来是告诉你——” “如果有事要告诉我,就重新说。” “什么?” “少跟我说你要允许我去做什么。” “噢,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允许我们的会员驾驶你的火车。”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我们就是这么决定的。” “谁决定的?” “是委员会。你做的一切,是违反人权的。你不能为了自己赚钱而强迫他们去冒大桥倒塌的生命危险。” 她找出一张白纸,递了过去,“把它写下来,然后我们签一份生效的协议。” “什么协议?” “约翰·高尔特铁路永远不雇佣你们工会的会员。” “什么?等等……我从没说过——” “你不想签这个协议?” “不是,我——” “干吗不签呢,你不是知道那桥会塌的么?”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用我给他们的工作来要挟你的会员们,同时用你的会员们来要挟我。你想让我提供就业机会,同时又不想让我给出什么工作。我现在让你选择。火车是一定要发的,这你别无选择。但是,你可以选择究竟是否允许你的会员来开。如果你不允许他们的话,就算我自己上去,车也还是要照开。那么,假如桥塌了,反正也不会再有任何铁路能存在下去了;可如果它没塌,你们工会的任何成员都别想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找工作。如果你觉得是我更需要你们的人,你可以因此做选择;如果你知道我会开火车,但他们却不会建铁路,你也可以根据这个来选择。那么现在,你是否要禁止你们的人开这趟车?” “我没说我们要禁止,我从没说过要禁止。但……但你不能强迫人去冒生命危险。” “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开那趟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找自愿者。” “如果没人愿意呢?”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不用你操心。” “那,我告诉你,我会建议他们去拒绝的。” “请便吧,想怎么建议就怎么建议,你怎么去说都行。但要给他们选择的权利,别想去禁止。” 出现在塔格特公司所有车库里的通知上都有“艾德文·威勒斯——业务副总裁”的签名,通知要求,凡愿意驾驶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车的司机,应在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之前通知威勒斯办公室。 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一刻,达格妮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艾迪从她窗外高高的塔格特大楼打来的。“达格妮,你最好过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反常。 她急忙穿过大街,经过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来到窗上还挂着“达格妮·塔格特”名牌的门前,推开了门。 办公室的外间里挤得满满当当,桌旁和墙边站满了人。她一进来,人们全都摘下帽子,顿时鸦雀无声。她看到的是一群灰白头发的头顶和壮实的肩膀,看到她手下职员脸上的笑容和在房间另一头的艾迪·威勒斯。大家全都明白了。 艾迪站在她办公室敞开的门旁,人群闪开,让她走了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房间,然后又指了指一堆信件和电报。 “达格妮,他们中的每个人,塔格特公司的每个火车司机,只要能来的,都在这里了,有的是从芝加哥分部赶来的。”他指着邮件说,“其他人都在这儿了。确切地说,只有三个人没消息,一个正在北部山区休假,一个住院,还有一个因为开汽车时危险驾驶,正在蹲监狱。” 她望着这些人,他们庄重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冲他们点头示意,低下头垂立了一会儿,似乎在接受一个判决,她明白这判决将影响到她和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影响到这座大楼之外的整个世界。 “谢谢你们。”她开口说道。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常见到她,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许多人却看着她,暗自惊讶不已,他们头一次发现,他们的业务副总有着一张美丽的女人的面容。 后面有人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让吉姆·塔格特见鬼去吧!” 人群立刻沸腾了,人们大笑着,欢呼着,鼓起掌来。这句话本来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但它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他们似乎是在为那个高声叫喊的人鼓掌,来展现他们对权威的蔑视。但房间中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为谁而欢呼。 她抬了抬手,“现在还太早呢,”她笑着说,“再过一个星期,到那时我们才应该庆祝,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庆祝的!” 他们用抽签来决定谁去驾驶。她从写着他们姓名的折叠好的纸条堆里拣出了一个。中彩的帕特·洛根不在现场,不过,他在塔格特的内布拉斯加州分公司驾驶彗星特快客车,是全公司最好的火车司机之一。 “给帕特发电报,跟他说他已经被降级开货车了,”她对艾迪吩咐道,随后,又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一样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但大家都明白她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哦,对了,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 她身旁的一个上岁数的司机咧嘴一乐,“我想你就会这么做的,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给在纽约的里尔登打了个电话,“汉克,我明天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他大笑起来,“不会吧!” “是啊,”她的语气认真得让人觉得有一点害怕,“报纸突然找到了我,问了许多问题,我打算答复他们。” “祝你一切顺利。” “我会的,你明天在城里吗?我希望你能来。” “好吧,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前来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们岁数都不大,他们在工作中所受的训练是如何在全世界面前去掩盖事实的真相。他们的日常安排是给那些公众人物捧场当观众,听那些人用精雕细琢、让人不知所云的讲话来谈论大众的利益;他们的日常工作则是玩弄文字游戏,只要摆弄出来的文字不要把事情说得明确和具体就好。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眼下的这场发布会。 达格妮·塔格特在她那间像贫民窟地下室一样的办公室里坐定。她穿了漂亮考究的深蓝色套装,再加上一件白色的外套,透出一种庄重和近乎于军人般的风范。她正襟危坐,神态威严,只是稍稍有点过于威严了。 里尔登大大咧咧地躺坐在房间一个角落内的椅子里,他把两条长长的腿跷起来,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体的方向和其他的人都拧着,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太随便了。 达格妮不借助于任何文件,两眼直视着面前的人们,用军人报到般清晰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叙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技术情况,一一给出了铁轨性能的确切数据、大桥的运载能力、建筑方法以及造价。随后,她像银行家那样,用平淡枯燥的语气讲述了这条铁路的财政前景,并指出了她预计会得到的巨大收益。“就这些。”她结束了讲话。 “就这些吗?”一个记者问道,“你难道不想对大家说些什么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 “可——我的意思是,你不想为自己做些辩解吗?” “辩解什么?” “你难道不想给我们些东西,以此证明你的铁路吗?” “我已经给了。” 一个嘴上总是挂着冷笑的人问道:“那么,我想知道的是,正如伯川·斯库德所说,如果你的铁路不安全,我们能得到什么样的保障?” “别坐就是了。” 另一个问:“你不打算告诉我们修筑那条铁路的动机吗?” “这我已经说过了:就是我预期的收益。” “哦,塔格特小姐,别这么说!”一个年轻人嚷了起来。他是一个还忠实于自己职责的新人,对达格妮·塔格特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你不该这么说,他们正是在这一点上对你有非议。” “是吗?” “我想,你肯定不是这意思,而且……而且你肯定想澄清这一点。” “哦,既然你这么想,那好吧。一直以来,铁路的平均利润是全部资金投入的百分之二,这种巨大的付出和微薄的收入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是很不合理的。我前面已经讲过,对比一下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成本和它今后可承载的运输量,我预计可以获得不少于投资额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当然,按现今的标准,任何企业如果得到高于百分之四的利润都会被视为暴利。尽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力让约翰·高尔特铁路给我挣来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这就是我修建这条铁路的动机。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个年轻人绝望地看着她,“你的意思不是说要为你挣利润吧,塔格特小姐?你其实是说,是为了你的那些股东们,对吗?”他希望能给她提个醒。 “干吗,当然不是了。我恰好就是塔格特公司最大的股东,因此我的利润分成是最多的一个。目前,里尔登先生的情况更有利,因为没有其他的股东可以瓜分他的利润——要不要你自己说说,里尔登先生?” “我当然很乐意。”里尔登接了过来,“因为里尔登合金的成分配方是属于我个人的商业秘密,鉴于该合金的生产成本比你们诸位所能想象出的还要低很多,我预期在今后几年可以从大众身上挣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 “你所说的从大众身上是什么意思,里尔登先生?”一个人质问说,“如果真像你广告里所说,你的合金比其他材料的寿命能延长三倍,而价格却便宜一半的话,大众不就会因此得到好处吗?” “哦,你也发现了?”里尔登回答说。 “你们俩知不知道你们说的话是会见报的?”那个带着冷笑的人问道。 “霍普金斯先生,”达格妮不失礼貌地反讥说,“如果不是因为要见报,我们干吗要和你们讲这些?” “你想让我们把你们刚才说的都登出去吗?” “我巴不得你能一五一十地照登不误。你想让我逐字逐句落实到字面上吗?”她停了停,看他们把笔都准备好以后,便开始口述道,“塔格特小姐说——引号开始——我希望能靠约翰·高尔特铁路挣大钱,我会挣到的。引号结束。谢谢你们。” “先生们,还有问题吗?”里尔登问。 再没人问什么问题了。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约翰·高尔特铁路通车的事情。”达格妮说道,“首发车将于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从塔格特公司在怀俄明州的车页纳车站发出,是挂有八十节车皮的特别货车。作驱动的是我从塔格特公司借用的功率为八千马力的四体柴油机车。这趟车将以平均一百英里的时速,一路不停,直达科罗拉多州的威特交叉口。对不起,你说什么?”她问那个低声长嘘的人。 “你刚刚说什么,塔格特小姐?” “我说的是,一百英里的时速,把坡度、转弯和所有路况都算上。” “你难道不想把速度减到比正常更低的水平,而不是……塔格特小姐,你难道对公众的看法就从来不考虑吗?” “正因为我考虑了,如果不是为了顾及这一点,平均时速六十五英里本来就足够了。” “都由谁来操作这趟车?” “我在这个问题上很伤脑筋。塔格特公司的所有司机、司炉工和列车长都自愿报了名,我们只好抽签决定这趟列车的每一名车务人员。由塔格特彗星特快的帕特·洛根担任司机,司炉工是瑞·麦金姆,我在驾驶室,和他们一同出车。” “真的呀!” “请一定来参加通车典礼,是七月二十二号,我们最想邀请的就是媒体。和我平时的作风不同,我现在很想多曝曝光。真的,我想看到闪光灯、麦克风、摄像机都出现在那里。我建议你们在大桥附近多布置些摄像机,大桥倒塌的镜头一定很有意思。” “塔格特小姐,”里尔登问了一句,“你怎么没说我也要乘这趟列车呢?” 她向房间那边的他望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的目光紧紧交缠。 “当然了,里尔登先生。”她回答道。 七月二十二日,她和他又一次在车页纳的塔格特车站站台上相见了。 她走上站台时,并没有从人群中去寻找谁:除了感到震颤和灯光,她的全部知觉都被吞没在混在一起的天空、太阳和巨大的人群喧嚣之中。 然而,他是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人,连她也说不清楚已经有多久了。他站在约翰·高尔特列车旁边,听不见他正和别人在说些什么。他穿着宽大的灰布裤和衬衣,看上去像个经验丰富的修理工,但他周围的人全都盯着他看,因为他正是里尔登钢铁公司的汉克·里尔登。在他的头顶上方,是银色的车头前端的两个字母:TT。火车头的线条微微后倾,直指天空。 尽管他们之间隔了距离和人群,但她的出现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们彼此对望着,她明白,他和她心有灵犀。这不是系他们的命运于一线的重大冒险,而仅仅是他们享受的时刻。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此时,他们想的不是以后,而只是来之不易的现在。 她曾经告诉过他,人只有体会了庄重,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轻松。无论这次通车对其他人意味着什么,对他们俩来说,今天的全部意义只是他们自己;无论别人在生活中追求什么,他们俩只希望能够感受到此时此刻。他们仿佛是隔着月台,把这些话告诉了对方。 随后,她从他的身上移开了视线。 她注意到,她自己也是人群包围和关注的目标,她在大声地笑着,回答着他们的提问。 她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站台和铁道两侧以及车站外的广场挤满了人,副线的货车车厢顶上和周围住宅的窗户旁也全都是人。他们是被一种东西吸引了过来,这种东西使得詹姆斯·塔格特到了最后一刻也忍不住决定来参加通车典礼,她阻止了他,“如果你来的话,吉姆,我会从你自己的塔格特车站把你给轰出去,这一切,我是不会让你看到的。”然后,她让艾迪·威勒斯作为塔格特公司的代表来出席这个仪式。 她望着人群,对人们都盯着她看感到愕然,因为这本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事,根本无法同其他人交流;同时,她又对他们能来、对他们可以目睹这一切感到欣慰,因为这样的成就是一个人能为别人献上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不生任何人的气,曾经难以忍受的一切现在已经如落潮一般,消退成了远远的水雾,伤痛虽然还在,但已奈何她不得。过去的事在此刻的现实面前纷纷瓦解,这一天的意义,正如泼洒在银色火车头前的阳光般绚烂而清澈,让所有的人都能真真切切地目睹,她谁都不恨。 艾迪·威勒斯正注视着她,他站在站台上,身边簇拥着塔格特高层、分部的主管们和市政官员,以及被说服、收买或威胁的地方官员,他们搞到了允许火车以百英里的时速通过市区的许可。在这一天,在这个场合,他名副其实地担当起了副总裁的头衔。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人群中的达格妮。她身着宽松的蓝色裤子和衬衣,对所有场面上的事都漠不关心,统统交给了他去处理。此时,她简直就像是这趟车的一名车务人员,火车就是她心目中的一切。 她发现了他,走上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笑容已经包含了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须再多说什么,“嗯,艾迪,你现在可就是塔格特公司了。” “是。”他低声庄重地回答。 围上来的记者们把他们分开了,他们也向他提着各种问题,“威勒斯先生,塔格特公司对这条铁路的政策如何?”“所以,塔格特公司只是一个公平的旁观者,对吗,威勒斯先生?”他一边尽量去回答,一边看着照在柴油机车上的太阳,但此时他眼里的,是林间草地上的太阳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对他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帮她一起管铁路。 他远远地看着列车的车组人员们在火车头前站成一列,闪光灯立时亮成了一片,达格妮和里尔登微笑着,如同是在夏天的休假里留影。担任司机的帕特·洛根个头不高,非常壮实,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带着谜一般淡然而轻蔑的笑。担任司炉工的瑞·麦金姆是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高傲的笑容里还有几分拘谨。车组的其他人似乎都快被相机闪花眼了,一个摄像师笑着说,“你们难道不会做出点要倒霉的样子么?我知道编辑就是想要这个。” 达格妮和里尔登正在答复记者们的问题。此时,他们的回答中已经不再有捉弄和怨恨,他们是在享受着这一切,好像那些问题也都变得善意起来,不知不觉间,也的确如此了。 “你觉得这趟车会发生什么情况?”记者在问其中一个司炉工,“你认为能到目的地吗?” “我认为我们会到的,”那个司炉工回答说,“你也是这么想的,伙计。” “洛根先生,你有小孩吗?你是否额外上了保险?你知道,我说的是那座桥。” “在我到那儿之前,你们还是别过大桥了。”帕特·洛根轻蔑地回答说。 “里尔登先生,你怎么知道你的铁轨能承受得住?” “教会大家印报纸的那个人,”里尔登答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告诉我,塔格特小姐,三千吨的大桥凭什么能支撑七千吨的火车呢?” “凭我的判断。”她答道。 不知为什么,那些没拿自己的职业当回事的记者们却陶醉在今天的采访之中。一个常年靠写丑闻而出名的年轻记者,脸上的嘲讽神情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整整大了一倍,突然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希望我能报道新闻!” 车站楼顶的大钟指向了三点四十五分,人群开始向远处的车尾涌去,走动和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在不知不觉间,人们纷纷驻足静立着。 这条铁道跨越了崇山峻岭,通往三百英里外的威特油田。沿途车站都已经向调度发来了信号。调度走到车站的楼外,望着达格妮,做出了可以通行的手势。达格妮站在火车头旁边,举起手重复着他的手势,表示命令收到,一切明白。 货车的车厢被有序地衔挂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脊椎,延伸开去。另一端的车长把手臂在空中一挥,她挥动着胳膊表示回答。 里尔登、洛根和麦金姆如同立正一般肃穆地站着,让她第一个上车。当她正踩着踏板登上机车时,一个记者想起了一个他还没问过的问题。 “塔格特小姐,”他在她身后叫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转过身来,一只手抓着铁扶手,将身体悬在众人头顶上的半空之中。 “我们就是。”她回答道。 洛根跟在她身后上了驾驶室,接着是麦金姆,里尔登是最后一个。随后,机车的铁门便被彻底紧紧地关上了。 信号台显示出绿色的指示灯,在铁轨两侧的地面上,也有两排绿灯顺着轨道延伸,在远方的拐弯处,夏日的绿草掩映着挺立其间的一点绿灯,仿佛它们也都成了绿灯一样。 两个人在火车头前方的铁轨之间拉起了一道白色的丝绸条幅,他们是科罗拉多分部的主管和一直留下来的尼利的总工程师。艾迪·威勒斯要去剪断这个条幅,从而宣布新铁路线的开通。 摄影师们在精心选取着拍摄的镜头。艾迪手拿剪刀,背对着火车头。摄影师们为了捕捉到更好的镜头,让他重复做几次剪彩的动作,并准备好了另外一束崭新的缎带。他在准备开始时停了下来,“不,”他突然说,“这不能弄假。” 他带着副总裁冷静威严的口吻,指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摄影镜头,命令道:“向后退,退得远远的,我剪彩的时候你们只有一次拍摄的机会,然后就赶快让开。” 他们听话地急忙向后退着,只剩下一分钟了。艾迪转过身,背对摄影师,面朝着火车头,站在铁轨中间,把剪刀放在白绸带上准备好,把帽子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抬头仰望着火车头,微风轻拂着他的金发,车头那巨大的银色面板上刻着内特·塔格特的标记。 车站的大钟指向四点的那一刻,艾迪·威勒斯举起了他的手。 “发车吧,帕特!”他高喊了一声。 当火车向前开动的一刹那,他剪断了白缎带,跃下了铁轨。 站在副线的轨道上,他看到了从面前经过的驾驶室,看到达格妮在向他挥手致意。接着,火车头驶远了,他隔着一节节的车厢,看着对面站台上时隐时现的人群。 仿佛是从地平线后面同一点发射出的两架喷气飞机,蓝绿色的铁轨向他们扑面而来。枕木在车轮的碾轧下,融化成了顺滑的溪流。在靠近地面的机车两侧,隐隐可见映出的亮痕。大树和电话杆猛地闪进视线之中,然后又一下子被甩到了后面。绿野伸展着,悠闲地漂浮过去。天边,起伏的山峦减缓了速度,似乎是跟着火车在跑。 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车轮,列车如同乘着气流,悬浮于铁轨之上,在源源不断的推动下顺畅地飞行;她失去了速度感,好像很奇怪,那些绿色的信号灯怎么会每隔几十秒就出现一次,她清楚得很,这些信号灯之间的间隔是两英里。 帕特·洛根面前的时速表指针停在一百英里的位置。 她坐在司炉工的座位上,不时转头瞟一眼洛根。他松弛地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前倾,一只手似乎随便地搭在气阀门上,但眼睛却始终不离前方的轨道。他表现出行家的自如,自信得像若无其事一样,但那自如后面,是高度的全神贯注,专注于眼前不容半点闪失的任务。瑞·麦金姆坐在他们身后的凳子上,里尔登则站在驾驶室中央。 他双脚分开保持着平衡,两只手插在兜里,站立着望向前方。他顾不上看铁道两旁的一切:他盯着的是铁轨。 所有权——她回头瞧了他一眼,心想——不是有人不清楚它的含义、并怀疑它的存在吗?不,它绝不是靠公文、印章、授权和批准组成的,它——就在他的眼中。 充斥在驾驶室里的声响似乎也成了他们正在穿越的一部分。发动机在低沉地嗡嗡作响——是由许多零件发出的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混合在一起,以及从颤动的玻璃窗那儿传来的高亢尖锐的呼啸。 景物风驰电掣般闪过——一座水塔,一株大树,一个大棚,一个米仓,它们的动作都像车窗的雨刷一样:划着一道曲线渐渐升高,然后再跌落到后面。电线正和火车赛跑,它们在柱子之间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像在空中画出的一条稳定的心电图曲线。 她看着前方那吞没了远处铁轨的蒙眬,似乎灾难随时会扯开它,从里面横冲出来。她说不出为什么觉得比坐在汽车里感到安全。这里更加安全,仿佛一旦有什么障碍物横亘在眼前,火车的胸膛和车窗就会首先直接撞上去。她找到了答案,并露出笑容:这种安全感的存在,正是因为她是头一个完全了解和掌握所有过程的人,而不是被莫名的力量盲目地拉进一片未知之中。这是最美好的一种存在的感觉: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着了解。 玻璃车窗使得不断延伸的原野看上去更加浩瀚:目光所及,是那么的开阔,然而,一切又都并非遥不可及。她刚刚看到前方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转眼间它就出现在身边,然后落到了后面。 视觉和触觉之间的距离被奇特地缩短了,她想到了愿望和实现之间的距离,接着猛然一顿,词语从脑海中清晰地一跃而出——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距离。 首先有了想象中的画面,然后就是具体地把它表现出来;首先有了想法,然后就是一心一意地沿着笔直而单纯的路线到达选择的目标。如果两者缺少了一个,还有什么意义呢?不付诸实施的空想,或者漫无目的的行动,岂不是很不幸吗?究竟是谁把恶毒蔓延到了这个世界上,拼命地把这两者拆散,并让它们彼此对立? 她摇了摇头,对于身后的世界为何会是如此,她实在不愿意去想了,她不在乎,现在她正以一百英里的时速飞离它。她倚着身旁敞开的车窗,感觉着呼啸而来的风吹乱了额前的头发。她向后仰去,一心感觉着自己的陶醉。 然而,她的脑子仍在飞速地转动,断断续续的想法像轨道边的电线杆一样,从她的记忆当中闪过。物质的享受么?她想着,这列钢铁的火车……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奔驰……用燃油和发电机驱动……这是对空间物质运动的一种物质体验……可它是我此刻这种感觉的原因和意义吗?……下面的铁轨如果现在裂得粉碎——尽管不可能,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切,那他们是不是认为这就是低级的动物才有的快感,一种低等、现实、物质,以及可耻的身体的愉悦? 她闭着眼睛,面带笑容,风从她的发际间穿过。 她睁开眼,只见里尔登站在面前,正低头用他刚才看着铁轨的眼神注视着她。她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在钝滞的一击之下彻底垮了,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她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和他对视着,薄薄的衬衣被风吹得紧紧地贴裹着她的身体。 他移开了眼睛,她也再次把头转向窗外扑面而来的大地。 虽然她不愿去想,但念头像机车隆隆的发动机一样,不断在她的脑子里轰鸣。她打量着机车室,车顶上面密实的金属网,在四角用来固定焊接钢板的一排排铆钉,是谁造出来的?是靠人强健的肌肉吗?帕特·洛根前面的四块转盘和三根杆控制着他们身后十六台发动机的能量,使人仅凭单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控,这又是谁的杰作呢? 这些东西,以及它们所具备的能力,就是人们所认为的罪恶吗?这是不是他们称之为卑鄙的物质追求呢?这是不是被物质所奴役,是不是人的精神向肉体屈服了呢? 她用力地摇着脑袋,似乎想把这些念头扔出窗外,让它们在铁轨上摔得粉碎。她望着夏日原野上的太阳,发觉根本没必要去想这些。这些问题,不过是她早已懂得的真理的细节而已,就让它们像电线杆一样闪过去吧,她所了解的一切,就像飞过头顶的电线般不会间断。代表着它和这次征程、代表着她和全人类的感受的那句话就是:这一切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和正确! 她看着外面的田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注意到轨道边上每隔不远就会出现一些人影,只是他们全都一晃而过,她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忽然,仿佛是电影里渐渐显现的全景一般,她恍然大悟。她曾经派人从铁路竣工后就负责看守,但她从没雇过这么多沿线的人。每一英里的路碑旁都站着一个人,有的是年轻的孩子,其余的则是老人,天空映衬出他们身体那微微弯曲的轮廓。在他们的手中,从价格不菲的步枪到老古董的长枪,凡是能找到的武器都拿来了,所有的人都头戴铁路的帽子。他们有的是塔格特员工的儿子,有的是在塔格特公司服务了一辈子、已经退休的老人,他们都是自愿前来守护这趟列车的。每个人在火车经过时,都笔直地立正站好,用军队行礼的方式举起枪来致敬。 当她明白了这一切后,情不自禁地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她像孩子似的笑得浑身哆嗦,听上去像是发泄般的啜泣。帕特·洛根冲她微笑着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路边守护的人们了。她伏在车窗前,胜利般地向铁道旁的人们用力挥动着手臂。 在远处的山头上,她看见一群人把手举在天空中摇摆着,在他们脚下的山谷中,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山村里灰色的房屋,那些房子仿佛是放上去之后便就此被遗忘了,倾斜的屋顶无力地下垂着,墙壁的颜色早已随着岁月褪尽。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世代居住在那里,太阳的东升西落便是他们一天的标记。现在,这些人爬上了山,来看一颗银头彗星穿过他们的平原,如同一声打破了恒久沉寂的号角。 房屋越来越多,离铁道也越来越近,她望见了那些凑在窗前、聚集在门廊、站在远处屋顶上的人们,她望见了交叉路口斜坡上挤满的人群,街道像风扇的叶片一闪而过,让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她看见了他们向列车高举着的手臂,仿佛是随风摇曳的树枝。他们在闪烁的红灯和标志下等候着,标志上写着:“停,看,听。” 他们以百英里的时速穿过的城镇和车站,从站台到屋顶到处是塑像一般涌动的人群,她看到的是摇晃挥舞的手臂、抛向空中的帽子和向列车投掷过来的花束。 在一路的铿锵声中,列车径直不停地驶过一座座城镇,一群群的人跑出来,就是为了能看一看,并因此欢呼雀跃,充满了希望。她看到花环堆放在陈旧的车站饱经烟尘熏染的屋檐下面,被岁月打磨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上挂着星条旗。眼前的情景就像她当初从铁路史课本里看到并羡慕的那个时代,人们聚集在一起迎接第一列火车的诞生;就像内特·塔格特横穿全国的时代,沿途的人们渴望着能够目睹伟大的成就。她心想,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几代人过去,却再也没什么好迎接的了,除了看到一道道裂缝在当初内特·塔格特建造的墙壁上日渐增加,便再也见不到什么了。然而,和他那个时候的人们一样,大家还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涌出来了。 她瞧了一眼里尔登,他站在车厢的墙壁旁边,似乎并没去注意人群,对他们的欢迎也无动于衷。他怀着浓厚的专业兴趣,在内行地观察着轨道的状况,他的神态似乎在说,他才不管什么“他们很喜欢”之类的念头,他心里想的只是:“成了!” 他灰色的长裤和衬衣下那高大的身躯似乎跃跃欲动,长裤令他颀长的双腿线条更加分明,轻盈稳健、轻松自如地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可以随时跃向前方;他瘦削有力的手臂露在衬衣的短袖外面,从领口处可以看到他紧绷的胸肌。 她忽然觉得自己总是在扭头看他,便把身体转了回来。然而,这一天既不属于过去,也和今后没有关系——她产生不了任何联想——看不到任何含意,唯一的强烈感觉,就是此时她和他一同禁闭在同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正如他的铁轨令人不由得想到列车的飞驰,他在身边的如此贴近使她对这一天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她有意转回头去瞧他,他也正在看着她。他没有转开眼睛,冷静而全神贯注地迎着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却不敢去多想这笑里的含意,只是清楚地知道,对这张顽固的面孔,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有力的回击了。突然,她有一种想看到他发抖、逼着他大喊出来的欲望。她不禁觉得好笑,同时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便缓缓地把头掉开。 她靠在椅子上坐着,凝视着前方,心里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如她对他一样。这种特殊的自我感知令她很舒服。每当她跷起腿来,每当她用支在窗沿的胳膊倚着身体、用手拂弄着额前的头发时,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一种她所不承认的感觉支配着:他是否正在看呢? 列车已经远离了城镇,铁轨在一片更加险恶和不愿被走近的野地里爬升。轨道经常被转弯所隐没,山脊也越来越逼近铁道,平原像是被打了褶。科罗拉多层层叠叠的岩石开始出现在铁道的两旁,群山起伏的蓝色峰峦渐渐吞噬了远方的天空。 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工厂烟囱中的烟雾,接着就是一座电厂纵横交错的网路和一座钢铁建筑物顶端矗立着的针状天线。他们马上要到丹佛了。 她瞧了瞧帕特·洛根,他此时身体更加前倾,他的眼睛和握紧的手指显出一丝紧张,他和她都清楚以目前这种高速通过城市的危险。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他们感到如此的漫长。首先进入眼帘、掠过窗外的是一座座工厂,然后就是成片的街道,接着,面前交错展开的轨道像张开的漏斗一般,把他们吞进了塔格特车站,只有路边沿线的绿灯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安全感。从高高的控制室望出去,旁边铁轨上的货车车皮像一条用房顶组成的扁平带子一般蜿蜒而过,光线从车篷上的小孔里穿透下来,从他们的面孔上飞速闪过。在站台的玻璃穹顶下,车轮的声音震耳欲聋,欢呼高喊的人群像一滴水珠,在黑暗中的立柱之间晃动,他们就在这一阵阵轰鸣声中疾驰,向前面闪着光亮的半圆形站台出口和远处空中闪耀的绿光冲去,那些绿灯如同空中的把手,为他们开启了面前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旋即,川流不息的街道、人影晃动的窗户,以及嘶鸣的警笛声瞬时消失在了身后,远处的一座高楼顶上,有人停了下来,看着这粒银色的弹头飞过市区,然后像天女散花一般,从楼顶撒下了一大团碎纸片。 他们又冲向了野外,行驶到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仿佛是从城市径直地摔向一面花岗岩的峭壁,然后幸运地被一块凸出的岩层接住,高山,陡然耸立在了他们的眼前。他们此时正行驶在峭壁边缘,脚下是延展坠落的深渊,狰狞的巨石重重叠叠地从上方凸出,遮住了阳光,他们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只能在泛着蓝曦的黄昏之中急驰。 铁轨围绕着峭壁盘旋上升,迎面扑来的峭壁简直要把他们从路上掀翻挤下去,但铁轨所到之处,山却被劈开,像是张开了两翼一般闪向两旁。山的一侧布满了向上挺立的松枝,整片松林如同一层层密实的地毯,山的另一侧则裸露着红褐色的岩石。 她从打开的车窗望去,只见涂成银色的火车头吊在半空,下面的溪流远远地看去如同一缕薄薄的丝带,在山脊间跌宕流淌,沉浸在水旁的苔藓就是白桦树亮闪闪的树梢;火车尾部的一节节车皮紧贴着花岗石的山壁蜿蜒回曲,在绵延数里的山石之下,蓝绿色的铁轨盘山而上,在火车的身后一点点铺展开去。 一片岩石从上方突伸出来,屋檐一般地遮住了他们的道路,占据了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车内顿时一片黑暗,距离如此接近,仿佛根本就不允许他们逃脱。但她听到车轮在拐弯处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光线一下子恢复了——她的眼前是一段从狭窄的山道上延伸出去的铁轨,消失在了空中,火车头正直冲云霄。除了铺在山路上那两条弯弯曲曲的蓝绿色铁轨,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 要承受十六台发动机的强力震撼,她心里想,要经得住七千吨钢铁和货物的重压,能够在转弯时把它们大幅度地甩动后又牢牢地控制住,两条距离还不及她手臂长度的铁轨简直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壮举。是什么使这一切成为可能?是什么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分子结构足以让他们以生命相托,足以支撑起维系着多少人生命的八十车货物?她看到,一个人的面孔和双手浮现在实验室炉火的闪光和流淌着的白色样品合金的熔液之中。 她再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情感,转过身去,一把拉开了发动机室的门,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呼啸声,她逃遁在机车心脏发出的沉重撞击之中。 在一段时间里,除了听觉,她身上所有的感官似乎全部失灵,回荡在她耳朵里的只是一阵悠长起伏的嘶鸣。她置身在一个不停地摇晃着的封闭铁室里,凝视着巨大的发动机组。她一直就想亲眼来看一看,正是它们,正是她对它们的热爱,正是这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她所选择的工作,使得她的内心充满了胜利感。伴随着这剧烈的情感,她异常清晰地发觉她几乎快要抓住了她一直苦求而不得的东西。她放声大笑,那笑声立即淹没在机器隆隆的巨响之中,“约翰·高尔特铁路!”她高喊道,体验着这声音从她的唇边滑过的快乐。 她沿着发动机和墙壁之间的狭窄通道慢慢地挪动着,有一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感觉,她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动物的身体内部,在它银色的皮肤下,看到生命的搏动是靠着铅色的汽缸、弯曲的线圈、密闭的钢管和接线端口里急速旋转的触片。她头顶上的这个庞然大物连接着看不见的管道,把它的狂暴输给了玻璃刻度表上的孱弱指针,输给了控制台上闪烁着的红绿指示灯,输给了刻有“高压”字样、高大扁平的电柜。 她想,为什么一看到机器她就有了快活的自信感?在这些庞然大物中,全然找不到其他没有生命的物体具备的两个特征:没有缘故,漫无目的。如同她所敬仰的人对人生课程做出的一步步选择,对于“为什么?”和“做什么用?”这样的问题,机器的每一个部件都是再具体不过的答案。这些机器就是浇铸在钢铁里的道德标准。 她心想,它们是活生生的,因为是它们体现了生命力量的行动,表达出了那个掌握它的繁杂、设计它的用途,并让它成为现实的灵魂。在她的眼里,机器一瞬间似乎变得透明,她看得见它们的神经网络,这张布满节点的网络比它们所有的线路都更复杂和重要:人类的灵魂头一次令它们的每一部分都有了理性的关联。 它们是有生命的,她不停地想着,只是它们的灵魂是用遥控的方式在控制着它们。它们的灵魂属于每一个能够取得如此成就的人。一旦这灵魂从世界上消失,机器就会停止转动,因为正是它在支撑着它们的运转。没有了它,她脚底地板下面的机油就会退化成远古时代的烂泥,钢铁制成的汽缸就会变成战栗的原始人洞穴石壁上的铁锈。支撑它们的,是有生命的思想的力量——是思考、选择、和目标的力量。 她转身返回驾驶室,只觉得她想大笑,想跪在地上或是高举起双手,把她的感受统统释放出去,这一切,没有任何形式能够表达。 她看见里尔登正站在门边的台阶上,便停住了脚步。他注视着她,似乎知道她为什么逃开,知道她此刻的感受。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在狭窄的过道上瞧着彼此的身体。她的心跳得和发动机一样剧烈,只感觉这两种脉搏都来自于他的身上,撞击的节奏彻底摧垮了她的意志。他们默默无语地回到驾驶室,刚才发生的一幕,他们谁都不会再去触及,对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前方的峭壁呈现出流金般明亮的色彩,一条条阴影在下面的峡谷里越发拉得长了。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峰下落,他们迎着西边的落日,一路驶上山来。 天色渐浓,显出铁轨般蓝绿的色调,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山谷里的烟囱群。这是科罗拉多的新兴城镇之一,如同威特油田延伸的辐射一样成长了起来。她的视野中出现了有棱有角的新式房屋,平坦的房顶和大片的玻璃窗,由于距离太远,还看不清人。就在她想人们还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到火车时,一枚焰火从建筑群中蹿上了城市的半空,像喷泉一样,在暮色中绽放出金黄色的点点星光。那些她看不到的人们正远观着在山边行驶的列车,送上一份致意,一束黄昏中孤单的火花,作为庆祝或是求助的象征。 转过下一个弯,她的眼前豁然开阔,只见远处的低空中有一白一红的两点灯光。那不是飞机,她看到了灯光下面支撑的锥形钢架,她刚意识到那些是威特石油公司的起重机,山已经一下子向两侧闪开,大地骤然平坦宽阔,铁轨顺着地势,一路向下伸展出去。在路的尽头,在幽暗的峡谷对面的威特小山脚下,她看到了用里尔登合金修建的大桥。 他们在向下飞奔着,她顾不上去想当初精心设计、减缓下冲力量的斜坡大转弯,只觉得他们正头朝下冲了下去,眼看大桥正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是一座用钢铁镂空、小巧的方形隧道,钢铁的横梁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横跨在空中,夕阳从山顶的缺口透过,把一道长长的光线洒在桥身上。桥旁边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但她的意识里只有车轮越来越响的加速声;伴随着车轮的节奏,她的脑海里回响起音乐的旋律,越发高亢,猛然间在车厢内爆发出来,但她知道,这音乐只是在她的心中: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她心想:他会不会正是为了这一刻而写了这首曲子?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们的速度更快了,她觉得他们已经腾空而起,用山峰作跳板,滑翔在了空中。这样的测试可不太公平,她想,我们连桥身都没沾一下。她看到里尔登的面孔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她瞧着他的眼睛,把头向后靠去,让自己的脸静静地停在他脸庞下的空气之中。他们听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和脚下车轴的旋转,大桥的钢索在车窗外掠过,响起铁棒滑过栅栏时发出的声音。随后,窗外忽然清静了下来,向下俯冲的余势带着他们冲上坡去,前方便是威特油田的起重机,正干着活儿。帕特·洛根回过身来,眼里含着笑,瞧了瞧里尔登。里尔登开口道:“走到头了。” 房顶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威特交叉口。她盯着它,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随即才明白:原来是牌子定在那里原地没动。经过这一段驰骋,此时火车纹丝不动地停下来却使人颇不适应。 她听到有说话声传来,向下一望,看见了站台上的人们。紧接着,控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她知道她必须得领头下车,便来到了门边。在一瞬间,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瘦弱,站在扑面而来的风中是那么的轻盈。她抓住铁把手,从台阶上走下来。才下到一半,她感到腰肢被什么人的手掌一把揽住,双脚便离开了台阶,身体不由得腾了空,随后被放到了地上。她简直难以相信,这个此时在她面前大笑着的小伙子正是艾利斯·威特,她记忆中那张带着轻蔑、时刻绷紧的脸此刻完全如梦想成真的孩子的脸一般,充满了天真无邪和热切的欢快。 她感到在静止的大地上竟有些站立不稳,便倚着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臂弯里,边笑边听他说着,同时回话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会成功吗?” 她慢慢地看清了周围的人,他们是来自尼尔森发动机公司、哈蒙德汽车制造厂、斯托克顿铸造厂等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投资的股东们。她握着他们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艾利斯·威特身前,稍显劳顿,拂开垂在眼前的头发,露出了额头上煤烟留下的污迹。她和车组的人员一一握手,大家没有说一句话,但脸上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闪光灯在他们周围没完没了地闪着,在山坡井架上的人们向这里不停地招着手。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此刻正映照着她和众人头顶上方车头银色盾牌上的字母TT。 艾利斯·威特控制了局面,用胳膊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领着她向前走去。一个手持相机的人挤到他们身边,喊道:“塔格特小姐,能不能对大家说句话?”艾利斯·威特用手指了指长长的一溜货车,“她已经说过了。” 随后,她坐进了一辆轿车的后座,开上山去。坐在她身边的是里尔登,艾利斯·威特亲自驾车。 他们在山崖边的一座屋子前停下,整个油田都在下面的山坡上,一览无余。 “今晚你们当然要住在我这里,”艾利斯·威特边走边和他们说,“你们还想住哪儿?” 她笑着说:“我不知道,还真没想过。” “从这儿到最近的城里开车得一小时,你们的车组人员都已经过去了,你们分部,乃至全城的人都要为他们搞个庆祝活动。不过,我告诉了泰德·尼尔森和其他的人,就不为你办什么宴会和仪式了,除非你想搞。” “噢,不!”她忙说,“谢谢了,艾利斯。” 他们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用宽大的玻璃窗和几件昂贵的家具装饰,服侍他们晚餐的是一个身穿白上衣的沉默的印度侍者,他是这座房子里除主人以外的唯一一个人,不苟言笑,谦恭有礼。几点光亮交相辉映着房间:那是桌上的烛火、窗外塔吊上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 “你觉得你现在事情够多吗?”艾利斯·威特说着,“给我一年的工夫,我就能让你忙不过来,每天两列油罐车,达格妮?到时候会是四趟、六趟,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的声音在山里的灯火之上回荡着,“这个么?和我要干的相比实在是小意思。”他向西一指,“离这里五英里远的布宜那·艾斯帕兰萨山谷,大家都不知道我准备拿它怎么办。是油页岩,人们嫌采油成本太高而放弃了它,已经有多少年了?嗯,等着瞧我想出来的办法吧,会把它变成最廉价的石油,而且取之不尽,同它源源不断的供应相比,最大的油田也不过是个小泥塘而已。我是不是还没订购输油管呢?汉克,你和我得一起建造四通八达的输油管线……哦,对不起,我在车站和你讲话的时候没做自我介绍,连名字都还没告诉你。” 里尔登咧嘴一乐,“现在我已经猜出来了。” “抱歉,我不想这么粗心,实在是太兴奋了。” “你兴奋什么?”达格妮的眼睛捉弄般地眯成一条缝,问道。 威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庄重却又含着笑意的声音回答:“是为了我脸上自找着去挨的那一记最漂亮的耳光。” “你指的是,咱们的第一次会面?” “我说的就是咱们的第一次会面。” “别,你当时做得很对。” “我当时的确是,但唯独把你看走眼了。达格妮,经过这么多年,要想发现个与众不同的……噢,去他们的吧!想不想听听今晚他们在收音机里是怎么议论你们俩的?” “不想。” “很好,我不想听。让他们自食其言去吧。现在,他们都在往戏台上爬呢,而我们就是乐队。”他看了眼里尔登,“你笑什么?” “我一直特别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只有在今晚,我才有机会能够像自己希望的那样。” “你就像这样,独自在远离一切的地方生活?” 威特一指窗外,“我和一切隔得只有几步远而已。” “那和其他人呢?” “我为来谈生意的人准备了客房,对其他人,我想离他们越远越好。”他倾过身子,把他们的酒杯倒满。“汉克,你干吗不搬到科罗拉多来?让纽约和东海岸都见鬼去吧!这里才是复兴之都,这第二次复兴的不是油画和大教堂,而是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石油井架、电站和发动机。人们经历了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现在他们会把它称为里尔登合金时代,因为你的合金让一切都变得可能。” “我打算在宾夕法尼亚州买几英亩地,”里尔登说,“是在工厂的周围。如果照我想的那样,在这里建个分厂,成本就低多了,但你清楚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去他们的吧!反正他们也竞争不过我。我计划扩建工厂,如果她能保证我的货三天内到科罗拉多,我倒要让你看看,哪里才是复兴之都!” “给我一年时间,”达格妮说,“让我来管约翰·高尔特铁路,给我点时间重新调整塔格特系统,我就能保证,用里尔登合金的铁轨,横跨整个大陆的货运都可以在三天内到达。” “是谁说过他需要一个杠杆来着?”艾利斯·威特接过来说道,“只要保证我道路畅通,我就让他们看看怎么去搬动地球!” 她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威特的笑声。他们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同她自己的,都有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音调。当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惊异地发觉房间里唯一的照明只有蜡烛,而她却一直感到自己是坐在耀眼的灯光里。 艾利斯·威特举起酒杯,看着他们说道:“为此时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干杯!” 他一饮而尽。 她看到一股气流回荡——从他微弓的身体、扬起的手臂到愤怒地将酒杯甩出去的手,与此同时,听到了酒杯在对面墙上撞得粉碎的声音。这可不是平时庆祝的姿态,而是在发泄着反抗的怒火,是用恶狠狠的动作代替了痛苦的呐喊。 “艾利斯,”她轻声叫道,“怎么了?” 他回过身来看着她,正像他突如其来的狂暴一样,他双眼清澈透亮,脸色平静,看到他温柔的笑,她反而感到害怕。“对不起,”他道着歉,“别介意啊,咱们就尽量去想着这世界能一直如此吧。” 月光在山下的大地上流淌,威特领他们上了屋外通向二楼的台阶,来到客房的走廊门口,向他们道了晚安。他们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月光似乎不仅吸走了色彩,也吸走了声音,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遥远的过去,当彻底听不见的时候,寂静便恢复了它长久以来的孤独,似乎周围根本没有人存在。 她没有走向她的房门,他也没动。他们的脚下是一条细细的栏杆和弥散的空气。陡峭的岩层下,井架投出方格般的阴影,纵横交叉,在泛着微光的岩石上布下一条条黑印。几点白色和红色的灯光在清冽的空中闪烁,像是落在铁架上的雨滴。远处的三滴是绿色的,沿着塔格特的铁道排开。在更远的天边,在发白的地平线上,便是那座有着网孔一样的长方形的大桥。 她感到一阵无声无息的韵律,一种沉重的撞击感,仿佛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车轮仍在飞奔。面对无声的召唤,她欲拒还迎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 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终于明白她其实早就知道这将会是此行的终点。这不是人们该有的那种表情,不是那种放松的肌肉、悠然的嘴唇和不顾一切的饥饿。他面孔上的线条紧绷,使它有一种特别的纯净,轮廓分明,看上去利落而年轻。他的嘴唇紧闭,微微向里收拢,线条显得更加清晰。只有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下眼皮肿胀了起来,眼神中流露出愤恨和痛苦。 惊愕变成麻木,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喉咙和腹部发紧,只觉得一阵无声的痉挛,令她难以呼吸。但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却是:是的,汉克,就是现在——因为这属于同一场战斗,用一种我说不出的方式……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存在和他们的对抗……我们伟大的力量,快乐的力量,他们因此才折磨我们……现在,就像这样,无须再说什么、问什么……因为,我们想要…… 仿佛仇恨一般地,仿佛抽开皮肉的鞭子围在了她的身体上,她感到他的胳膊拥住了她,感到她的腿被拽过去顶紧了他,她的胸膛被他压得向后弯去,他的嘴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手从他的肩膀摸向他的腰和腿,释放着她每次同他见面时不曾承认的欲望。她把嘴奋力和他分开时,已经是在无声地、胜利地笑着,似乎在说:汉克·里尔登——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难以接近、像僧人一样、整天在办公室、在开会、在厉声讨价还价的汉克·里尔登——你现在还记得他吗?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个,看到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子,我有一种快感。他并没有笑,紧绷着的脸像敌人一样,猛地拉过她的头,再一次捉到了她的嘴唇,仿佛他是在造出一个伤口。 她感到了他浑身的颤抖,她想,这就是她想从他身上扯下的那种哭声——他的抵抗被一点点折磨、撕碎,就这样投降。同时她明白,她的胜利也是他的,她的笑正是给他的礼物,她的抵抗正是对他的归顺,她的拼命挣扎只是让他的胜利更加辉煌。他紧紧地压住她的身躯,似乎显示着他的信念,让她明白她现在只是一个满足他——满足他的欲望和战胜感的工具,让她知道,他如此对待她,正是她希望的。无论我是什么,她想着,无论我保持着什么做人的尊严,无论我在勇气、工作、心灵和自由上保持着怎样的尊严——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身体带来的享受,这就是我想要奉献给你的——而你想用它来享受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他们身后的两个房间都亮着灯,他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进了他的房间,锁上房门,注视着她的脸。她迎着他的目光,笔直地站着,伸手熄灭了桌上的台灯。他走上前来,手腕轻蔑地一拧,又把灯打开。她头一次看到他笑了,这是一种缓慢的、带有捉弄和欲望的笑,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的意图。 他抱着半蜷在床上的她,把她的衣服扯了下来;她的脸紧紧压在他的身上,嘴从他的脖子游移到他的肩膀。她知道,她每一次对他充满欲望的举动都会给他沉重的一击,他身体内有种难以置信的愤怒的颤抖,但毫无举动又会满足他寻找她的欲望的那种贪心。 他低下头看着她赤裸的身体,俯下身来。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获胜后轻蔑的宣言:“你想要么?”她闭上了双眼,嘴唇微启,喘息着说出:“想。” 她知道,她手臂的肌肤触到的是他的衬衣,她的嘴碰到的是他的唇,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和他难以分开了,因为身体和灵魂没有分野。这些年,他们凭着忠诚的勇气所选择和走过的道路:他们热爱存在,尽管知道得不到什么,知道必须要创造出自己的欲望,实现它的每一分——用他们锻造出的钢铁、铁轨,和发动机,他们被一个人因为觉得享受而去改造世界的想法、被人类根据自己的选择,而把意义赋予毫无生命的东西这种精神所感动。在对一个人最崇高的价值做出回答时,在对只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做证明的敬仰中,这条道路带领着他们来到了此刻,人的精神可以把身体变成贡献,作为证明、作为约束、作为奖赏,再铸成一种充满如此快乐的特殊情感,根本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存在方式。在同一瞬间,他听到了她呻吟的喘息,她感到了他身体的颤动。 9 神圣与世俗 她看到照在自己胳膊上的光环,像手镯一样,从手腕上一圈圈直套到肩膀,阳光从陌生房间的威尼斯式百叶窗透了进来。她发现胳膊肘上面有块淤紫,曾经渗血的地方已经发青。她的胳膊此时正搭在盖着的毛毯外面,她对自己的腿和臀部还有感觉,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轻飘飘的,仿佛她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笼子里,彻底放松地在空气中飘浮。 转身看着他,她不禁想着:一个冷淡、与世隔绝一般、正经和高傲得向来是无动于衷的他,如今成了躺在她床边的里尔登,既没有言语,也无法在白天日光下描述他们刚刚经历的长达几个小时的疯狂,只是,这一切依然存在于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睛里,他们依然想要去表达和强调,想要对方永远地记住。 他看到了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庞,嘴角含着笑意,仿佛她最自然放松的样子就是这般的容光焕发;一缕长发绕过她的脸颊,拂在她露在外面的圆滑肩头上,正像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来者不拒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表明,她可以接受他想要说的任何话。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颊边的头发,像是怕弄坏娇贵的东西,用手指拈着,凝视着她的脸。随即,他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头发,把它举到了唇边,他用嘴抵着它的时候是如此的轻柔,用手抓住它的样子却又是如此的绝望。 他一头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他的面孔显得年轻、安详。她就这样松弛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便意识到了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抑郁,但现在都过去了,她想,已经过去了。 他没有去看她,径自起了床,脸上又恢复了冷漠紧闭的神情。他从地上拾起衣服,站在房间中央,稍稍背对着她,开始穿了起来。他并非有意忽略她的存在,而是根本不被她所影响,他系衬衣纽扣和腰带的动作,快速而准确,有条不紊。 她躺靠在枕头上看着他,欣赏着他身体的动作。她喜欢他那灰色的裤子和衬衫——这个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熟练技工,她心想,在太阳的光线和阴影笼罩下,像是铁栅栏里的犯人。但是,铁栅栏已经不复存在,那只是被约翰·高尔特铁路冲开的墙上的一道道裂口,是外面的一切,穿过百叶窗提前向他们倾泻了进来。她想到了乘坐从威特交叉口发出的第一趟列车,沿着崭新的铁轨回到她在塔格特大楼的办公室,所有成功的大门现在都向她敞开,不过,她已经不需要着急去想这些了;此刻,她想着的是他的第一次亲吻,她自由自在、心无旁骛地回味着,面对百叶窗外的天空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我要告诉你。” 他穿着完毕,站在床前,低下头瞧着她,话音异常的平稳清晰,毫无起伏。她则乖乖地看着他。他说道: “我对你的感觉就是轻蔑,不过,比起我对自己的蔑视来,这算不了什么。我不爱你,我从没爱过任何人。我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要你了,这和人想要妓女有着同样的原因和目的。两年来,我一直诅咒我自己,因为我觉得你是高于这个层次的。但你不是,你和我一样属于低等动物,我本来应该厌恶自己的这个发现,可我没有。昨天,如果有人跟我说,你完全会做我已经让你做的这一切,我简直就会把他杀了。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改变现在的婊子模样。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所有的伟大之处,都换不来你像野兽那样享受肉欲的淫贱本事。你和我,咱们是两个伟大的生命,对自己的能力引以为傲,对吧?看来,咱们现在也只剩下这个了——我可不想自欺欺人。” 他说话的速度非常缓慢,像是在用这些话抽打着他自己。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色彩,只是机械般费力地向外挤,像尽义务一样用难听和受罪的语调,一点也不情愿地讲着。 “我以自己不会需要任何人为荣,可我需要你。我向来按自己的意念办事,并为此骄傲,但却在我所唾弃的欲望面前低下了头。这欲望把我的心、我的意志、我这个人和我生存的力量降低到了一种对你可悲的依赖,这依赖甚至还不是对我所敬佩的达格妮·塔格特,而是对你的身体、你的手、你的嘴,和你身体那几秒钟的抽动。我从不食言,却违背了我一生的誓言。我从没做过什么躲躲藏藏的事,现在,我要去撒谎,要偷偷摸摸和东躲西藏了。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情地高声宣布,并当着全世界的面去获得它。现在,我自己说起这仅有的欲望都觉得恶心。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拥有你——为了它,我可以放弃一切,放弃矿山、合金,和我毕生的成就。为了得到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把我自己也搭进去,哪怕牺牲我的自尊,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对于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伪装和逃避,不想什么表示也没有。我不想为爱、价值、忠诚和尊重找什么借口,我们之间的这份荣耀,我一点也不想隐藏。我从没乞求过怜悯,是我选择这么做的,我会承担一切的后果,包括彻底承认我的选择。我会把它认为是堕落来接受,然而,为了得到它,我会放弃一切高尚的美德。现在,如果你想抽我的耳光,就来吧,我希望你能抽我。” 她直直地坐在那里,用下巴抵着紧紧裹住全身的毯子,听他说着。起初,他看到她的眼睛在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后,他似乎觉得她听得更专注了,尽管一直盯着他的脸,但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看上去,她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她从未对付过的新的发现。他感到照在脸上的光线似乎更加强烈了,因为他看到这光线折射到了她在端详着他的脸上。他发现她的惊愕褪去了,随后出现的是迷惑,他看到一种奇怪的沉静浮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既平静,又闪烁着光芒。 他一停下来,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让他震惊的是他从她的笑声中听不到任何愤怒。她只是放松而开心地笑着,全然不像是解决了难题后的欢笑,而像是发现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难题一样。 她有意地一挥手,掀掉毯子,站了起来,看到她的衣服扔在地上,便抬脚把它们踢到了一边。她浑身赤裸,同他面对面地站着,开口说: “我想要你,汉克,我的动物本能比你想象的更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要你了,唯一令我感到羞愧的就是那时我根本没意识到。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这两年来最舒畅的时候都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在那里,我可以仰起头来看着你。你在我身边时,我不知道我的那种感受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产生这种感受的原因。现在我知道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些,汉克。我想和你一起在我的床上,想要你今后在我面前无拘无束。你完全不必有什么伪装,不用考虑我,不用想,不用在乎。我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这个人或者你的灵魂,只要你带着最原始的欲望来到我的身边。我是个动物,除了被你唾弃的快感,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我想从你身上来得到。你为了它可以放弃所有高尚的品德,而我——我都没什么可以用来放弃的。我既不追求、也不希望达到什么高尚,我实在是太下作了,甚至会拿全世界最美的景致来交换,只要能看到你在火车厢里的身影。一看到它,我就没办法无动于衷。你不用担心会对我有依赖,现在是我在依赖着你的每一个怪念头。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用任何条件都可以得到我。你说过,这是我淫贱的本事,对吧?正因为这样,我才比你所拥有的任何其他财产都更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甩了——我并不害怕承认这一点——我对你毫不设防,毫无保留。你觉得这对你的成就是个威胁,但对我可不是。我依然会在办公桌前工作,如果周围的事情让我实在忍受不了,我就会想,我会得到晚上和你一起在床上的奖赏。你是把这叫做堕落吗?我比你堕落得多:你把这看成你的罪恶,而我却把这当成我的骄傲。这比我所做的任何事、建成的任何铁路都更令我骄傲。如果有人让我指出我最值得骄傲的成就,我会说:我和汉克·里尔登一起睡过觉,那是我挣来的。” 他把她扔到了床上,他们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在房间中互相碰撞:一个是他痛苦的呻吟,一个是她的笑声。 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在下雨,但街灯下,雨丝像台灯罩四周闪亮的流苏一样垂落。詹姆斯·塔格特在兜里翻来翻去,发现手绢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恶狠狠地破口骂出声来,仿佛他丢了东西,下着的雨以及他的头疼是有人对他的阴谋陷害。 人行道上有一摊烂泥,他觉得脚下黏黏的,一股寒意从脖领子直透下来,他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无路可去。 在董事会开毕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其他任何安排了,前面是等着他的漫漫长夜,没人陪他去消磨时光。报纸的头版都在惊呼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成功,对此,昨天电台已经嚷嚷了一天一夜。带有塔格特公司名字的通栏标题像它的铁路线一样,已经遍及了全国上下,他也笑着回应了那些祝贺。他笑着坐在董事会长桌的一头,董事们谈论着塔格特的股价在交易所急速蹿升;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和他妹妹签订的合约。万一,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表示着没什么问题,合约滴水不漏,她毫无疑问地会把铁路立即交还给塔格特公司;他们谈论着一片大好的前景,以及公司对詹姆斯·塔格特的感激之情。 他坐在会议室时,盼着会议赶快结束,他好回家。随后,当他走在了大街上,才发现家却是他今夜不敢回去的地方。接下去的几个小时,他不能独自一个人过,但又没什么人可找。他不愿意见到人,面前总是出现董事会上那些人在讲到他功劳时的眼神:一种诡秘、蒙眬、怀着对他的轻蔑的眼神,更可怕的是,这种轻蔑也针对着他们自己。 他垂下头走着,雨滴像针一样时不时地刺中他的脖子。只要一见到报刊摊,他就把脸扭开,那些报纸似乎在向他尖声叫喊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名字,同时,他也不想听到另外一个名字: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昨天夜里,一艘满载紧急捐赠的车床物资的轮船在开往挪威的路上被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抢走了。这消息令他个人产生了一种很难解释的不安,这情绪同他对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感受有着某种一致。 这是因为他感冒了,他想,如果没感冒的话,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感冒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状态——他也没办法——他们今晚还想要他怎么样,唱歌跳舞吗?——他愤愤地朝审视着他那未被察觉到的情绪的无名法官质问着。他又四处找起手绢来,一边骂一边想,最好还是到哪儿买点纸巾算了。 经过一个一度很是繁华的街区广场时,他看到对面一家便利店的窗子亮着灯。这么晚了,这家店还不甘心关门。很快又要有一家倒闭的了,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广场,这想法让他感到很惬意。 店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几个女店员在一排脏乱的柜台之间晃荡着,留声机刺耳地播放着唱片,只有一个顾客成了它孤单的听众,无精打采地在角落里徘徊。音乐声吞没了塔格特尖利的嗓音:他索要纸巾的那个腔调倒像是把他的感冒归罪到了女店员的身上。那女孩转向她身后的柜台,但又回过头,飞快地朝他的脸上瞟了一眼。她取了一小包纸巾后,犹豫地停住手,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詹姆斯·塔格特?”她开口问。 “是!”他不耐烦地回道,“怎么了?” “噢!” 她像看到焰火的小孩那样发出了一声惊叹,看着他的那副眼神,使他觉得自己像是电影明星一般。 “我在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塔格特先生,”她急急地说着,脸颊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红晕,“那上面说这是件很了不起的成就,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做的,只不过你不想让人知道就是了。” “哦。”塔格特应道,他笑了。 “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她异常惊讶地说着,又补上一句,“真想不到,你本人居然会来这里!” “不应该吗?”他的语气轻松了起来。 “我是说,全国都在谈论这件事,你就是那个人,居然在这里出现了!我从没见过什么重要人物,从没和任何重要的事沾过边,我是说报纸上登的新闻。” 他还从不知道他的出现能够令一个地方顿生光彩:那个女孩子的疲劳看起来一扫而光,这家便利店里的场景仿佛成了充满戏剧和神奇色彩的一幕。 “塔格特先生,他们在报纸上说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他们说什么了?” “关于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 “嗯,他们说,大家都在争论你的大桥会不会倒,你没和他们争,只是接着干,因为别人都不相信的时候,你也知道它能立得住——所以,这条铁路其实是塔格特的项目,你是幕后的指挥,但你没有声张,因为你不在乎这功劳是不是你的。” 他曾经看见过公关部打印出的那条新闻,“对,”他说道,“没错。”她看着他的那副样子让他觉得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的。 “你真了不起,塔格特先生。” “你总能记住从报纸上看的东西吗,而且那么清楚,那么详细?” “是啊,我觉得吧——但都是有意思的事,大事,我很喜欢看。我从没经历过什么大事。” 她笑嘻嘻地说着,一点也不自惭,声音里有一股朝气、率直和活力。她有一头红褐色的卷发,眼距很宽,翘翘的鼻头上有几粒雀斑。他觉得如果有人注意看的话,会觉得这张脸挺漂亮,但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注意。那不过是一张普通小巧的脸,只是有一点机灵和急切的好奇,觉得这世界到处都隐藏着令人兴奋的秘密。 “塔格特先生,做伟人是什么感觉?” “做个小女孩是什么感觉?” 她笑了,“啊,好极了呀。” “那你比我强多了。” “哦,你怎么这么说——” “也许,你和报纸登的那些大事一点边都不沾才是幸运的。大事,你究竟觉得什么才算是大事?” “当然是……重要的。” “什么是重要的?” “这应该是你来告诉我呀,塔格特先生。” “什么都不重要。”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瞪着他,“还从来没人说出你今晚这种话!” “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这辈子,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他吃惊地发现,她正以一种别人从未给过他的关切冲他打量着。“你是累坏了,塔格特先生,”她诚恳地说,“他们都该去下地狱。” “谁?” “凡是那些拖累你的人。这样是不对的。” “什么不对?” “你的这种感觉不对。你是很不容易,可毕竟把他们都打败了啊,所以你现在应该享受一下自己的成果。” “那么,你觉得我自己该怎么享受呢?” “哦,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今晚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搞个聚会,把那些大人物都叫来,有香槟,还有授予你城市钥匙之类的东西,就是特别出风头的那种庆祝——而不是你一个人转悠,干什么买纸巾这种没意思的事!” “趁你还没忘,先把纸巾给我,”他递过去一毛钱,“至于搞聚会、出风头,你没觉得我今天晚上也许不想见任何人吗?” 她认真想了想,说道:“没有,我没想过,不过,我看得出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都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没人配得上你,塔格特先生。”她回答得非常简单,觉得本来就如此,没有一点恭维。 “你这么认为吗?” “我觉得我不太喜欢别人,塔格特先生,至少是大多数人。” “我也是,没一个喜欢的。” “我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你可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卑鄙,如果你不管的话,他们会有多想踩在你身上,让你一直驮着他们。我觉得这世上的大人物可以甩掉他们,不会总是当跳蚤的诱饵,不过我也许想错了。” “跳蚤的诱饵,你什么意思?” “哦,那只是我难受的时候说给自己听的——我得从那些很恶心,像是总被跳蚤叮咬的地方逃出去,但也许哪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跳蚤更大一些而已。” “是大得多。” 她沉默不语,像是思考着什么,“有意思,”她有些伤感地自言自语道。 “什么事有意思?”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讲伟人总是不快乐的,越伟大就越不快乐。这对我根本就讲不通,可也许真是这样。” “这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真实。” 她转头看着别处,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你为什么那么担心这些伟人?”他问道,“你是什么呢,是那种崇拜英雄的人吗?” 她回过身来看着他,从她依然十分肃穆的面孔上,他看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是他所见过的别人投给他的最动人的眼神了,而她回答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塔格特先生,还有别的什么值得崇拜么?” 一阵尖叫声突然响起,既不是铃,也不是嗡嗡的信号,刺耳得让人难以忍受。 她像被闹钟吵醒了一样,猛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叹了口气,“关门了,塔格特先生。”她惋惜地说。 “去拿你的帽子——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她直愣愣地瞪着他,仿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这种可能。 “不是开玩笑?”她喃喃地。 “不是开玩笑。” 她欢快地转过身,飞一样地跑向员工区,把她的柜台和职责扔到了脑后,彻底忘记了女性在接受男人邀请时,表现得不能太积极。 他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深究他自己的这种感受——从不确定某种感情,这是他生活中唯一坚持的原则,他只是去感觉,而现在那感觉很舒服,这对他就足够了。不过,这感觉是来自他说不出口的想法。他遇到过不少生活在下层的女孩子,她们总是装出一副崇拜他的样子,她们迫不及待和露骨的吹捧,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对她们谈不上喜欢和讨厌,只是无聊地和她们逢场作戏而已。这个女孩子不一样,他心里暗暗地说道:这个小傻瓜是认真了。 他一边站在人行道旁的雨里,等得不耐烦,一边又觉得他今晚需要有这样一个人陪;他并不觉得这感觉有什么不对和矛盾的地方,他从不去把自己的需要弄清楚,因此就能避免那些没有明确和未说出口的东西发生冲突。 她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她高高扬起的脸上有一股羞涩。她穿的雨衣很蹩脚,更不协调的是她领口上别着的廉价装饰,以及与她的一头卷发并不搭配的小花绒帽。但奇怪的是,她高昂的头令这身装束很吸引人,这样的一身装扮,她也照样能穿出魅力。 “想去我那里喝点什么吗?”他问道。 她沉默而严肃地点了下头,像是不相信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接受方式。随即,她没有看着他,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今晚谁都不想见,但是想见我……”这样庄重骄傲的语气,他还是头一次听到。 在出租车里,她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看着旁边的高楼大厦。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我听说过这种事情会在纽约发生,但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 “你是哪里人?” “布法罗。”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她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有吧,在布法罗。” “你觉得有,这什么意思?” “我是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如果我要干点什么的话,就必须得彻底离开他们。”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也发生不了什么事,这才是让我受不了的。” “你什么意思?” “嗯,他们……唉,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塔格特先生。我老爸什么都不会干,我妈也根本不管,我们家七口人里面,只有我还打份工,其他人总是没运气,还老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实在是受够了。要是不出去的话,我也会被传染上,和他们一样彻底烂掉。有一天,我就买了张火车票,没打招呼就走了,我打算出走,他们事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突然想起什么,不禁笑了出来,“塔格特先生,我坐的是塔格特的火车。”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六个月前。” “就你一个人?” “是啊。”她快活地说。 “你原先打算做什么呢?” “嗯——自己能干点什么,去个什么地方。” “去哪里?” “哦,这我还不知道,不过……不过,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干点什么吧。我看到纽约的画片后就想,”——她用手一指车窗外雨幕后的高楼——“有人建了这些楼,他一定不会整天坐着抱怨什么厨房有多脏、房顶漏水、下水道堵了、整个一团糟,以及……塔格特先生,”她的头激灵一下转过去,直直地看着他说道,“我们一贫如洗,而且什么都不在乎。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他们真是一点也不在乎了,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垃圾桶都懒得倒,我隔壁的女人还说我有责任去帮助他们,说我、她,还有我们大家再怎么样都没用,因为其实谁都不能怎么样!”在她明亮的目光下面,他看到了她内心所受的伤害和痛苦。“我不想说他们了,”她继续讲着,“不想和你再说他们,这是——我见到你,我的意思是——这对他们是不可能的,我可不想还把这机会给他们,它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你多大了?”他问。 “十九。” 在客厅的灯光下,他发现如果她再多吃点,身材会很不错,就她的身高和骨架来说,她实在是太单薄了。她穿了一件破旧的黑色紧身裙,为了掩饰,她的手腕上咣里咣当地戴着耀眼但又俗气的塑料手镯。站在他的房间里,她那样子像是进了博物馆,什么都不敢碰,同时又虔诚地想要把每样东西都记在心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雪莉·布鲁克斯。” “好,坐下吧。” 他不再做声,调着饮料,而她则听话地挨着椅子边坐下等着。他把一杯饮料递了过去,她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便把杯子拿在了手上。他知道,她根本没喝出什么味道,注意力也根本没在那上面。 他灌了一大口,呛得放下了杯子,和她一样,他也并不想喝什么。他闷闷不乐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里很清楚她的视线正跟随着他,对此他感到很惬意,非常得意:他的动作、他的袖夹和鞋带、他的灯罩和烟灰缸都会在那温柔和顺从的眼神中,具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意义。 “塔格特先生,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呢?” “你干吗要管我开不开心?” “因为……嗯,如果连你都不能开心和自豪,那谁还能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谁还能?”他猛地转向她,像是保险丝被烧断,他肆无忌惮地咆哮起来,“又不是他发明的铁矿石和吹风炉,对不对?” “谁呀?” “里尔登。冶炼、化工和空气压缩又不是他发明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劳动,他不可能发明他的合金。他的合金!他凭什么认为这是他的?凭什么认为是他的发明?每个人都是在利用其他人的劳动成果,从来就没有谁能自己发明任何东西。” 她疑惑地说:“可是,铁矿石和其他那些东西本来一直就有啊,除了里尔登,别人怎么就没做出合金来呢?” “他这么做,没有一点良好的用意,只是为了他自己赢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有什么不对吗,塔格特先生?”随即,她像恍然大悟般地轻声笑了起来,“废话,塔格特先生,你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和你一样是自己去挣的那些利润,你这么说,只是谦虚罢了,特别是大家都知道你们干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是你和里尔登先生,还有你的妹妹,她肯定特别出色!” “是吗?也就你这么想。她是个一点也不温柔、感觉迟钝的女人,一辈子只知道修铁路和大桥,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而仅仅是因为她就喜欢干这个。如果她只是喜欢的话,又有什么好崇拜的呢?这是不是很了不起,我看很难讲——在很多困难地区的穷人需要解决交通的情况下,却为那些科罗拉多的大亨们修这么一条铁路。” “可是,塔格特先生,是你力争去修那条铁路的呀。” “没错,因为我要对公司、对股东和员工们负责,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项目。这是不是个伟大的工程还不好说呢——在这么多国家还需要普通钢材的情况下,却要为这么复杂的新合金投资——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中国连盖房用的铁钉子都还不够用?” “可……可我不觉得那是你的错。” “总得有人去管吧,总得有人能看到这些,而不是仅仅盯着自己兜里的钱。这年头,有同情心的人在看到我们身边有这么多人遭罪的时候,绝不会浪费他十年的时间,用来琢磨那些金属玩意。你觉得那很了不起吗?哼,这没什么,只不过是隐藏得太深罢了,即使把成吨他自己造的合金浇上去,也砸不透他的脑袋!这世界上有很多能人,但他们从不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也不会让你张着嘴呆立在铁道路口上看他们,因为当他们的精神成为人类的苦难的寄托时,他们不会去发明什么塌不了的大桥!” 她沉默而尊敬地看着他,原来欢快的渴望渐渐低落,眼神也被压抑得黯淡下去。他感觉好些了。 他抄起饮料灌了一口,猛地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出了声。 “不过,还是挺可笑的,”他的语调变得像和老朋友聊天般随意、活跃了起来,“昨天,收音机里刚一传来威特油田的消息,你真应该看看沃伦·伯伊勒的样子!他脸色发青——我是说,就像鱼离开水时间太长了后的那种青色。你知道他听说这个坏消息后干什么去了?他在瓦哈拉酒店给自己开了个套间——你明白了吧——目前我知道的就是他至今还在那里,和他的一帮朋友喝得大醉,还叫了阿姆斯特丹街上的一半女人!” “伯伊勒先生是谁呀?”她糊里糊涂地问道。 “哦,是个总也贪心不足的胖糊涂虫,有时候聪明得过了头。你是没见到他昨天那副表情!我是被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还有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来自国家科学院的高雅的费雷斯博士,他是人民的公仆,能言善辩,对此也丝毫看不上,简直是一点都看不上!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应对还是挺得体的,只不过他的不安还是能从他讲话的段落中流露出来——我指的是他今天上午的采访,他说,‘国家将合金给予了里尔登,现在我们期待他也能够回报给国家些什么。’这话说得多妙啊,想一想有谁在乘坐着那列赚取暴利的火车,并且……嗯,想一想吧。他说的比伯川·斯库德强多了。在他的出版界同僚们请他发表感想时,斯库德先生除了‘无可置评’外,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无可置评’出自伯川·斯库德之口,他可是从生下来就对你所问的一切、甚至连你没问的,无论是阿比西尼亚诗歌还是纺织行业的女厕所,都能滔滔不绝一番!还有普利切特博士,这个老傻瓜还四处在说他确切地知道那合金不是里尔登发明的——因为据他可靠的不知名的消息来源,里尔登谋杀了一个潦倒的发明家,并从他手里剽窃了产品配方!” 他得意地笑着。她仿佛是在听一堂高等数学课,别说内容,甚至连这种讲话的方式都不懂,这种方式更增添了她心里的神秘感,因为她可以肯定——既然此话是他讲出来的,就绝不会是像在其他地方听到的那种意思。 他重新斟满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但是,他的快活感忽然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在他硕大脑门的遮挡下,他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视线由下而上,向对面的她瞟去。 “她明天就要回来了。”他干笑道,语气中没有一丝轻松。 “谁?” “我妹妹,我那个亲爱的妹妹。哦,她会觉得她很了不得,对吧?” “你不喜欢你妹妹,塔格特先生?”他又干笑了一声,那意思已经让她觉得再明白不过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她认为自己很出色,她凭什么这么认为?谁又有权力觉得自己很出色呢?其实谁都不怎么样。” “你不是真这么认为的,塔格特先生。” “我是说,我们不过是人而已,而人又是什么?是一种软弱、丑陋、充满罪恶的动物,从一生下来、在骨子里面就是这样。所以谦逊才是人应该奉行的一种操守,人应该终身匍匐在地,为自己不洁的存在乞求宽恕。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很好了,那就是他已经烂到头了。无论人做了什么,骄傲都是万恶之最。” “可是,如果人知道他所做的是件好事呢?” “那他就应该为此道歉。” “向谁?” “向那些没去做这件事的人们。” “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这要靠对更高的精神境界进行许多年的研习才成。你听说过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所说的宇宙里的抽象矛盾吗?”她害怕地摇了摇头。“你怎么可能明白什么是好呢?谁知道什么是好?谁又能知道?正像普利切特博士所做出的不容辩驳的证明所说——绝对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都只是一种观点而已。你怎么知道那桥没有塌过?你只是认为它没塌过罢了。你怎么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桥呢?你是不是认为像普利切特博士的那种哲学体系只是学术上的东西,遥远而不实际?可它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塔格特先生,你修的那条铁路——” “哦,那条铁路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物质成果罢了。它有什么大不了?任何物质的东西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低等的动物才会在那座大桥前面惊呆,而生活当中还有许多更高境界的东西。但更高境界的事物会得到认可吗?哦,不会的!你瞧瞧这些人,对这些花哨的破烂玩意能如此大张旗鼓,他们会去关心高尚的事业吗?他们会用头版去报道一条有关精神方面的美德吗?他们会去注意或是赞赏一个更有感觉的人吗?你会不由得去想,在这个世风日下的社会,伟人会不会注定就是不幸的!”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热切地盯着她,“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吧……不幸就是美德的证书。如果谁是不快乐的,的确非常的不快乐,那就意味着他属于异常优秀的一类人。” 他看到她脸上迷惑而焦虑的表情。“但是,塔格特先生,你已经有了你想要的一切,现在还拥有全国最好的铁路,报纸称你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企业管理者,他们说你的公司股票一夜之间就给你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从他回答的停顿中,她察觉到了他身体里突如其来的恐惧,她感到很可怕。他回答道:“没错。” 不觉间,她的声音如耳语一般轻声地低了下去,“你宁愿那座桥塌掉?” “我没那么说!”他厉声道,随后,耸了耸肩,把手轻蔑地摆了摆,“你不明白。” “对不起……哦,我知道我还有好多东西得学!” “我讲的是一种饥渴,远远超过了那座桥的意义,是一种任何物质都无法满足的饥渴。” “是什么,塔格特先生?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噢,你看你!你一问‘是什么’,就又回到了那个把一切都挂上标签进行估量的、原始的物质世界。我所说的东西是不能用物质化的语言来表达的……是人类永远难以企及的精神的更高境界……说到底,人类究竟又干成过什么事呢?地球不过是一个在宇宙里旋转的微粒——那座桥对于太阳系来说,又有多重要呢?” 一股猛然间恍然大悟的快乐令她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塔格特先生,你真是太伟大了,你从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我想,无论你前进到了哪一步,你仍然想继续走得更远。你很有野心,这就是我最崇拜的地方:野心。我是说,在干事情,不是停下来或放弃,而是一直干下去。我明白了,塔格特先生……虽然我对那些很大的想法还没理解。” “你会学到的。” “噢,我会努力去学的!” 她目光里的敬慕一直没有改变。他在房间里走过时,那眼神便像一盏温柔的聚光灯一般。他走过去斟满了酒杯。一面镜子挂在可移式吧台后面的橱柜壁上,他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高高的身躯被困顿委靡的姿势扭曲着,像是在有意拒绝接受人类的优雅;稀疏的头发;疲软而阴沉的嘴巴。他猛然发现,她其实根本就没真正看到他:她的眼中是一个建设者英雄般的身影,有着傲然挺立的肩膀和被风吹打的头发。他放声地笑了出来,觉得这对于她真是个莫大的玩笑,隐隐感到了一种胜利般的满足:是能把某种东西施加给她的优越感。 他一边呷着酒水,一边瞧了瞧他卧室的门,心里在想着这种猎奇过程通常的结局,并觉得易如反掌:这女孩充满了敬畏,根本不会反抗。在一盏灯下,她正低头坐着,他看到了她头发上泛出的红铜般的光泽和肩头上一片平滑光洁的肌肤。他移开了眼睛,心想,何苦呢? 他所感到的这点欲望与身体的不适毫无区别。在他的头脑里,不断促使他行动的那股最强烈的冲动并不是对这个女孩的浮想,而是想起了所有那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男人们。他自己承认,她比贝蒂·波普强多了,恐怕算是他能上手的女人中的佼佼者。这种认可令他无动于衷。这与他对贝蒂·波普所产生的欲望并无二致,他感到麻木。对尝试快感的期待并不值得他费这个劲,他并没有体验快感的欲望。 “天不早了,”他说道,“你住哪里?再喝一杯,然后我送你回家。” 在一所位于贫民区的破烂出租房门口,当他向她道别时,她犹豫着,竭力不去问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想问的问题。 “我能……”她欲言又止。 “什么?” “没,没什么,没什么!” 他很清楚那个问题就是:“我能再见到你吗?”尽管他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但觉得还是不去回答它让他感觉更舒服。 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仿佛这会是最后一次,然后用低低的嗓音,真心地说道:“塔格特先生,我很感激你,因为你……我是说,其他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想要……我是说,他想的就是这个。可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噢,简直强太多了。” 他隐约露出一种好奇的笑容,朝她俯过身去,“你会吗?” 她从他面前退避开,突然感到她自己说出的话令她恐惧,“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喘了口气,“哦,天啊,我不是在暗示或者……或者……”她气恼得羞红了脸,急速转身逃开,消失在出租房里狭长陡峭的楼梯上方。 他站立在道旁,感到了一股奇怪的、沉重而莫名其妙的满足:仿佛他刚刚完成了一次道德的壮举,又像是对围着三百英里长的约翰·高尔特铁路欢呼的所有人进行了报复。 列车一到费城,里尔登便一言未发地离开了她。拥挤的站台和机车穿梭来往的白天,是他所敬重的现实生活,而他们在归途中度过的夜晚,则似乎无须在此提及。她独自继续回到了纽约。不过,在当天的深夜,正如达格妮所期盼的那样,她公寓的门铃响了。 他进门时没说一句话。他看着她,他默默的现身对她是比言语更亲密的问候。他的脸上有一丝瞧不起人的笑容,顿时显示出他早就知道她已等不及了,也同时在嘲笑着他自己的迫不及待。他站在客厅中央,慢慢地环顾着四周。这就是她的公寓,是这座城市里那个折磨了他两年,令他欲想不敢、欲罢不能的地方,那个他曾经无法走进,现在却像主人一般随便地不宣而入的地方。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腿向前一伸,而她却站在他面前,简直像是她必须等候他的同意才可以坐,而这种等候又给她带来愉悦。 “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修那条铁路是干了一件多漂亮的事?”他问。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还从未给过她这样的赞扬,他语气中的敬佩发自内心,但脸上还留着捉弄的神情。这令她觉得,他这么讲有着她所猜不出的目的。“我一整天都在回答关于你、关于那条铁路线合金以及将来的问题,就是忙这个,还有数合金的订单。这些订单以每小时成千上万吨的频率涌进来。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九个月前?我连一个回复都没有。现在,我不得不把电话关掉,才能不去理那些要亲自和我讲话、急等着里尔登合金的人。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听了艾迪的汇报,尽量避开人,尽量去再弄些钢材,好多生产些火车投入到约翰·高尔特铁路上去,因为我以前做好的运输日程连仅仅这三天累积的运输量都应付不了。” “想见你的人多得不得了,对不对?” “嗯,是的。” “只要能和你说上一句话,他们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对不对?” “我……我觉得是吧。” “记者们总是在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个地方报的小伙子一直在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就算是有机会,也没胆量同你说话。他讲得不错。他们议论并为之颤抖的那个前景,将要完全取决于你的创造,因为你有他们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勇气。是你的力量为他们开辟了财富之路,这力量可以抗拒所有人,不用向自己以外的任何意志低头。” 她捕捉到自己呼吸中正在下沉的喘息:她明白他的用意。她站得笔直,双手垂在体侧,神情肃穆,如同是在无所畏惧地承受着什么,她站在这样的赞美面前,像是在经受侮辱的鞭打。 “他们也不断问你问题,是吧?”他的身体俯过来,急切地问道,“而且他们看你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仰慕,似乎你是站在山巅之上,他们只能远远地仰望,并向你脱帽致敬,对吧?” “是的。”她轻声道。 “他们看着你时,应该是觉得不会有人能接近你、在你面前讲话,或说能沾一下你的衣角。他们知道这一点,也的确是如此。他们是很尊敬地来看待你,对吧,对你简直是高山仰止?” 他抓过她的胳膊,把她按得跪在地上,将她的身体推搡在自己的腿前,弯腰去吻她的嘴。她无声地像恶作剧般地笑着,但却双目微合,隐隐地透出满足。 几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身体,猛地把她放平在自己的臂弯里,将身体压在她上方,冷不丁问了一句话。从他认真的表情和虽然低沉平稳但还是有些急喘的声音中,她明白这问题已经在他心中憋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还和哪些人曾经在一起过?” 他注视着她,仿佛这问题是一幅细节分明的情景画面,一幅他不愿意看到,却又不愿放弃的画面。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轻蔑、仇恨和痛苦,还有像是与折磨无关的一种奇怪的渴望。他紧紧地抱着她,问了这个问题。 她语气平稳地回答着,但他却看到她的眼睛危险地眨了一下,似乎是在警告,她太明白他的心思了,“只有过一个人,汉克。” “什么时候?” “我十七岁的时候。” “一直持续着吗?” “有几年吧。” “他是谁?” 她把身体躺回到他的手臂里。他俯得更近了一些,紧绷着面孔。她迎着他的目光,“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爱他吗?” “我不会回答的。” “你喜欢和他一起睡吗?” “喜欢!” 她眼里含笑,令得这回答如同抽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这笑意表明,她知道这回答是他既害怕又想知道的。 他把她的双手反压在她身后,令她动弹不得,她的胸脯与他的紧紧压在一起。她感到肩头撕裂般的疼痛,听到他话语中的愤怒和声音里粗粗的快意。“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眼睛漆黑,闪着奇怪的光泽。他发现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却是讥讽地嘲笑的形状。 他感到在他双唇的压力之下,她嘴巴的形状变得臣服。他抱着她,似乎这种猛烈而绝望的拥抱可以将他的对手消灭于无形,将其从她的过去中赶走,并且还不止于此:仿佛这能够把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甚至那个对手,都变成令他得到快感的工具。从她的胳膊抓紧他的那种渴望中,他明白这正是她想要的。 滚动的传送带在空中一道道火光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将煤炭送上高处的塔顶,仿佛有取之不尽的黑色煤块不断自地下沿着斜亘在落日前的一条线涌上来。远处,嘎嘎作响的链条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身穿蓝色工作罩衫的年轻工人正把链条向机器上拴,把它固定在停靠在康涅狄格州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运输道旁的平底货车上。 在路的另一侧,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的莫文先生正驻足观望。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他停下来看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紧绷着他粗矮的身体和挺起的大肚子,他灰白和金黄色头发混杂的脑袋上戴了一顶圆边的骑马帽。九月的空气中有了一点最初的微凉。昆氏工厂内所有建筑的大门一律敞开着,工人们和吊车将机器设备搬运出来。就像是把重要的器官都拿出来而把尸体留下一样,莫文想到。 “又一个?”莫文先生朝厂子的方向跷了跷拇指,明知故问道。 “啥?”年轻人并没注意到他站在那里。 “又是一个要搬到科罗拉多的工厂?” “嗯。” “这是最近两个星期内从康涅狄格搬走的第三家了。”莫文先生说道,“要是你再看看新泽西、罗德岛、马萨诸塞,还有整个大西洋沿岸……”那个年轻人看也不看,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这就像漏水的水龙头一样,”莫文先生说,“所有的水都流到科罗拉多去了,所有的钱。”年轻人把绳索抛到对面,自己跟着利索地爬过帆布盖住的货包。“你觉得人们应该对他们土生土长的家乡有点感情,有点忠心……可他们却在跑掉。我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了。” “都是因为那个法案。”年轻人说。 “什么法案?” “就是那个机会平衡法案。” “你这是怎么说的?” “我听说,昆先生一年前就打算在科罗拉多开一家分厂了,那个法案让这计划泡了汤。所以现在他下决心搬过去,把所有家底都带走。” “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对的。那个法案是有必要的。简直是耻辱啊——那些已经在这里几辈子的老企业……应该有个法律……” 年轻人自如而熟练地干着,似乎很喜欢他所做的一切。他身后的传送带在天空的映衬下,继续“哗哗”地不断爬升。远方的四根烟囱像旗杆一样地耸立着,烟雾袅袅地环绕在它们身旁,仿佛是傍晚红彤彤的亮光中降下一半的旗帜。 从他的祖父辈起,莫文先生就与这高耸入云的每一根烟囱朝夕为伍。三十年来,他一直从他办公室的窗户那里望着这条传送带。昆氏滚珠轴承公司要从街道的那边消失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他早就知道昆的打算,却一直就不相信。或者说,他只是像对待他所听到和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样,权当是耳旁风。那些话音无法与现实紧密地联系起来。现在他明白这一切是真的了。他站在道边的货车旁,就好像仍有机会阻止它们一样。 “这不对,”他冲着远方的天际说道,然而这只有站在上方的那个年轻人才能听得到。“我父亲的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想和任何人作对,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没有人回答。“那么就说你吧,他们要把你带到科罗拉多去吗?” “我?不,我不在这里工作,只是临时打个工,帮着把这些东西运走。” “那么,他们搬走以后你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呢。” “如果有更多人搬走,你打算怎么办?” “走着看吧。” 莫文先生满腹狐疑地向上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回答是有意针对他,还是针对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个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干着活,并没有朝下看,并挪向下一节货车上的包裹。莫文先生跟着走了过去,边抬头看着他,边向头顶上方的空中乞求着:“我有权利,对不对?我出生在这里,在我成长时就盼着这些老企业留在这里。我盼着能像我父亲那样亲手经营工厂。人是他所在社区的一部分,有权利依靠它,对不对?……应该要对此做点什么吧。” “要对什么?” “哦,我知道,你觉得这太好了,是吧?塔格特的发达和里尔登合金,还有科罗拉多的淘金热和那里的狂欢,而威特和他那帮人则像烧开的水壶一样扩大他们的生产!所有人都觉得这太好了——无论走到哪里,听到的全是这些——人们击掌相庆,像放假的六岁小孩子一样做着计划——你会觉得这是举国上下在度蜜月,要不就是永久性的七月四号国庆节!”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莫文先生说道,他压低了嗓门,“报纸上也不这么说,我可提醒你,报纸上什么都没说。” 除了绳索铿然作响的声音,莫文先生听不到任何回音。 “他们干吗都跑到科罗拉多去?”他问,“他们在那里究竟能得到什么我们这里没有的?” 年轻人咧嘴一乐,“兴许是你有的东西,而他们没有呢。” “什么?”那个年轻人没吱声。“我可没看出来。那是个落后、野蛮、未开化的地方,他们甚至连现代意义的政府都还没有,那是所有州里最差劲的政府,最懒惰,除了维持一个法庭和警察局,什么都不干,不为人们做任何事情,不帮助任何人。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最优秀的企业为什么都一股脑跑过去?” 年轻人向下瞟了他一眼,还是默不作答。 莫文先生叹了口气,“事情不对头,”他说道,“机会平衡法案是个挺好的主意,每个人都要有机会才对。如果像昆这样的人也占这种便宜,真是莫大的耻辱。他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在科罗拉多生产轴承?……我还希望科罗拉多人别来管我们的事呢。那里的斯托克顿铸造厂根本就没权力插手开关和信号的生意,这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我可是老资格,这不公平,是狗咬狗的竞争。不该允许新来的人硬闯进来。我的开关和信号还能在哪里卖?科罗拉多原来有两家大的铁路公司。现在没有了凤凰·杜兰戈,只剩下了塔格特公司。他们赶走丹·康威是不公平的。必须有竞争的空间才对……我等沃伦·伯伊勒的钢材订货已经等了六个月了,可现在他说他没法答应我任何事,因为里尔登合金把他的市场彻底摧垮了,那个合金现在简直疯了。伯伊勒不得不节省开支。允许里尔登这么毁掉别人的市场,这不公平……我也想要点里尔登合金,我是需要,可你试试看能不能拿到!要货的队能排出三个州那么长,除了像威特和达纳格那样的他的老朋友,别人连片钢坯也拿不到。这不公平。这是歧视。我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我的那部分钢材。” 年轻人望了望天,“我上周在宾夕法尼亚,”他说,“看见了里尔登的工厂。那个地方可真够忙的!他们正在新建四座炼钢平炉,另外还有六个在等着建……新的炼钢炉。”他边说边向南方望去,“过去五年,谁也没在大西洋沿岸新建过一座炼钢炉……”在天空的衬托下,他站在一台包装好的机器上,如同遥望远方的爱人那样,眺望着暮色,脸上露出一丝渴望和向往的微笑。“他们真忙啊……”他说道。 随即,他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手中拉拽绳索的动作头一回不那么流畅和熟练,看上去像是生气的一拽。 莫文先生望着天边,望着传送带、齿轮和浓烟。在傍晚的空中,浓烟沉静地化作长长的尘雾,一直蜿蜒伸展到了落日后面的纽约城上空。想到环绕着纽约的神圣的火焰、烟囱和天然气罐、塔吊和高压线,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感到一股电流涌过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上每一处肮脏的角落。他喜欢这个正在上方的年轻人的身影,他干活的样子里有一种令人踏实的感觉,有种与天际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尽管如此,莫文先生还是纳闷,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个裂缝正在吞噬这牢固而永恒的墙壁。 “不能袖手旁观,”莫文先生开口道,“上周,我的一个朋友关门了,他是做石油生意的,在俄克拉荷马州有一两口油井,他没法和艾利斯·威特竞争。这不公平。应该给小人物们一个机会,应该限制威特的产量,不能让他的产量大得把别人都挤出了市场……我昨天陷在纽约,只好把我的车扔在那儿,搭了个下班人的车才回到家。因为加不到油了,他们说城里的油短缺……这样下去不对,应该做点什么……” 莫文望着天,搞不清楚这无名的威胁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够粉碎它。 “你想做什么呢?”年轻人问。 “谁,我吗?”莫文先生答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法解决国家的问题,我只是想维持生计。我只是知道,得有人去对此做些什么……这事情不对头……听着——你叫什么名字?” “欧文·凯洛格。” “听着,凯洛格,你觉得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 “这你是不会在乎的。” 远处的楼顶上响起了汽笛声,这是夜班的汽笛。莫文先生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叹了口气,系上外套,转身要走。 “嗯,事情正在做着,”他说,“正在采取着步骤,很有建设性的步骤。议会已经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更广泛的权力。他们已经任命了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做首席协调员。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报纸上说他很值得关注。他叫韦斯利·莫奇。” 达格妮站在她客厅的窗前眺望着城市。夜色已深,灯光如同篝火里剩下的火星,在漆黑的余烬中闪烁着。 她感到安宁,而且希望她能够停下思想,好让自己的感情追上来,好好地审视一下过去这个月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无暇去感受自己又回到了她在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太多的事情令她忘记了自己是刚刚从流放中归来。她不记得吉姆对她的回来都说了些什么,甚至是否说了些什么。她想知道的只是一个人对此的反应。她给韦恩·福克兰酒店打了电话,却被告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已经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她记起了当初自己在一份长长的法律文件上签名的时刻。那一时刻宣告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结束,现在,它又变回为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了——只是列车的车组人员拒绝放弃它原先的名字。她本人也发觉实在是难以割舍。她强迫自己不去称它为“约翰·高尔特铁路”,却不知为什么如此的困难,也不知为什么会隐约感到悲伤和痛苦。 一天晚上,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过塔格特大楼,去最后看一眼坐落在小巷内的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她漫无目的,只是想去看看。沿着人行道竖起了一排木制的隔离墙,这座老建筑正在被拆掉。它终于再也难以为继了。她爬过木板,站在曾经将陌生人的身影投射在人行道上的街灯下,透过她过去办公室的窗户向里面张望。一层的地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下。隔断已经被扒掉,断开的管道从天花板耷拉下来,地上是一堆碎砖石。没什么可看的了。 她曾经问过里尔登,他是否在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来过这里,站在她的窗外,克制着要进去的冲动。但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明白他并没有来过。她没告诉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不知为什么,这记忆至今还时而困扰着她。 在她客厅的窗外,长方形的日历板被点亮了,高挂在夜空中,宛如一块小小的发货标签。上面显示着:九月二日。她挑衅地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和它不断翻动的日期之间展开的竞赛。现在,没有限期了,她想着,没有了阻碍,没有了威胁,没有了束缚。 她听到她公寓大门传来的钥匙转动声,这正是她今晚所等待、想听到的声音。 里尔登走了进来,他已经来了多次,她给他的钥匙是他进门唯一打的招呼。他用惯常的方式把帽子和外套扔到椅子上,里面穿了晚宴用的正式礼服。 “嗨。”她招呼道。 “我可还在等着看你哪天不在呢。”他回答说。 “那你可就得给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去电话了。” “每天晚上吗?不去其他地方?” “嫉妒啦,汉克?” “没有,只是对那种感觉好奇而已。” 他站在房间的一头看着她,不让自己去走近她,他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这样做,因此有意地让这种快乐延长。她穿了一条灰色紧身的办公套裙和一件透明的白色宽松上衣,剪裁得像是件男衬衣。上衣自她的腰部形成向下的喇叭口状,勾勒出她整齐平坦的臀部。她身后的台灯光使他可以看到上衣里她那苗条身段的轮廓。 “宴会怎么样?”她问道。 “可以。我尽量早早地就逃掉了。你怎么不来?你是被邀请的。” “我不想在公开场合见到你。” 他瞟了她一眼,似乎表示他捕捉到了她回答里的全部含意,然后,他脸上的线条转变成一种开心的微笑,“你可错过了好多东西,全国金属行业理事会可不会再这么痛苦地让我做嘉宾了,能不让就不让。”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一堆讲话。” “对你是痛苦吗?” “不……也算是吧……我本来挺想去开心的。” “我给你倒点喝的?” “嗯,行吗?” 她转身正要走,却被他拦住。他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向后扳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不由分说,像主人一般地又把他拉了下来,仿佛是在表明她有这个权利。随后,她从他身旁踱开了。 “别弄喝的了,”他说道,“我其实不想喝,只是想看你伺候我。” “哦,那么就让我伺候你吧。” “不。” 他笑了,在沙发里躺下,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把身体伸展开。他觉得像在家里一样,这是他有生以来找到的第一个家。 “你知道,这个宴会最糟糕的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它能早点结束,”他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办这个宴会。他们也没必要,肯定不是因为我。” 她拿起一盒烟递给他,然后用一副有意伺候他的样子,举起点燃的打火机凑到他的烟头上。她笑着回应着他的忍俊不禁,接着便坐在了房间对面的椅子扶手上。 “你干吗要接受他们的邀请,汉克?”她问,“你向来是拒绝与他们为伍的。” “我不想拒绝一个讲和的邀请——我已经把他们痛打了一顿,他们很清楚。我永远不会加入到他们当中去,但做嘉宾去露面的一个邀请——唉,我想他们还输得起,觉得他们还是很大方的。” “他们?” “你是要说我吗?” “汉克!在他们做了那么多阻止你的事情之后——” “我赢了,对吗?所以我想……你知道,我并不怪他们没有更早地认识到合金的价值——只要他们最终能看到就行。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和时间来学会东西的。当然,我明白这里面有很多懦弱、很多嫉妒和伪善,不过我觉得那只是表面上的——现在,当我证明了自己,证明得这么轰动,我觉得他们邀请我的真正用意就是他们对合金的赏识,而且——” 在他停顿的瞬间,她笑了。她知道,他收住口没说的那句话是:“而且,就为这,我会原谅任何人、任何事。”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接着说,“而我也搞不清他们的目的何在。达格妮,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目的。他们用不着办个宴会来讨好我,想从我这儿得什么好处或是在舆论面前保住脸面。这宴会根本就没任何目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在对合金进行诽谤的时候就满不在乎,现在他们还是不在乎。他们并不太害怕我会把他们从市场上赶走——他们甚至对此都不太在乎。你知道这宴会像什么样子吗?就像是他们听说了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东西,而宴会就是这种尊敬的方式,所以他们就像被一个好日子里的某种遥远的回声唤醒的鬼魂,行动了起来。我……我真受不了。” 她表情严肃地说:“而且你不觉得你是大方的!” 他抬头看了看她,脸上现出一种感到有趣的神情,眼睛为之一亮,“他们怎么会让你这么生气呢?” 她用低沉的嗓音掩饰着流露出的温柔,“你本想去开心的……” “也许是我自作自受,我本来就不该指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 “我从来就不喜欢那种场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会有所不同……你知道,我去的时候,几乎就觉得这合金改变了一切,甚至包括人。” “是啊,汉克,我知道!” “哼,期望从那儿找到些什么可是选错了地方……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庆祝只属于那些真正需要庆祝的人。” 她点燃的烟头停在了半空。她愣坐在那里。她从未和他谈起过那次聚会或是任何有关他家的事。沉默了片刻,她静静地回答:“我记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在那时我也明白。” 他紧盯着她,她则垂下了眼睛。 他默不作声,再开口的时候,语调欢快了起来。“人最糟糕的时候,并不是大家都来侮辱你,而是去奉承你。我是受不了他们今晚滔滔不绝的好话,特别是他们一直在说所有人都需要我。我想,这是指他们,这座城市,这个国家,乃至全世界。显然,他们所认为的至高荣耀就是同需要他们的人打交道。我可受不了别人需要我。”他斜了她一眼,“你需要我吗?” 她由衷地回答:“非常疯狂地。” 他大笑道:“不是,我不是这意思。你和他们说的样子不一样。” “我是怎么说的呢?” “像是个商人——为自己想得到的去付钱。他们则像个叫花子,用罐头盒去要钱。” “我……付钱,汉克?” “别一副无辜的样子,你很清楚我的意思。” “是啊。”她面带笑容,喃喃地说着。 “嗨,见他们的鬼去吧!”他快活地把腿一伸,把自己在沙发里的姿势换了一下,特意显示出放松的优越感。“我当不了什么公众人物。不管怎么样,现在都无所谓了。我们不用管他们怎么看,他们不会再烦我们了,前面畅通无阻。下面要做什么,副总裁先生?” “用里尔登合金铺成一条横跨全国的铁路。” “你打算多久建成?” “从现在起,我要用三年时间建好。” “你觉得用三年能建好?” “如果约翰·高尔特……如果里约诺特铁路能保持像现在一样的出色表现。” “它会越来越棒的,现在只不过是才开始。” “我做好了一个分期计划。随着资金的到位,我就会开始分段拆掉主线,把里尔登合金轨换上去。” “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行。” “我要不断地把旧铁轨换到支线上去——假如不这样的话,那些支线就坚持不了多久了。三年内,假如谁想在旧金山宴请你的话,你就可以在自己的钢轨上,一直行驶到那里。” “三年内,我要在科罗拉多、密歇根和爱达荷州拥有铸造里尔登合金的工厂,这是我的分期计划。” “你自己的厂?分厂?” “嗯。” “那个机会平衡法案呢?” “你不会认为从现在开始它还能存在三年吧?我们已经给他们上了这么一课,所有那些破烂都会被清除一空。全国上下都站在我们一边,现在谁还会想阻拦?谁还会信那些鬼话?目前,华盛顿有一班子人还不错,他们正在努力,在下次议会的时候把这个平衡法案废除。” “我……我希望如此。” “我最近忙得要死,前几个星期忙着去搞新的炉子,不过现在一切就绪,正在建造。我可以轻松一下,坐在桌子旁边收钱,像懒汉一般的悠闲,瞧着合金的订单蜂拥进来,四处施舍……对了,你们明天早晨去费城的第一班火车是什么时间? “哦,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业务副总是干吗的?我明天一早七点前要赶回厂里。六点左右有车吗?” “我记得首班车是五点半。” “你是打算及时把我叫醒呢,还是让那列车等我?” “我会叫醒你。”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说话了。他进门的时候显得很疲乏,现在,他脸上的困顿一扫而光。 “达格妮,”他忽然开口道,声音也变了腔调,语气里流露出一种竭力掩饰的迫切,“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在公众场合一起露面?” “我不愿意成为你……正式生活的一部分。” 他默不作声。过了一阵,他随意地问道:“你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两年……不,三年以前了。” “都干了什么?” “是想去阿迪荣达克斯一个月,结果一周就回来了。” “我是五年前休的假,不过是去的俄勒冈。”他平躺下来,望着天花板。“达格妮,咱们一起去度假吧,一起开上我的车,离开几个星期,去哪里都行,沿着小路一直开下去,到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不留下地址,不看报纸,不碰电话——我们彻底摆脱掉正式的生活。” 她站起来,走向他,站在沙发边上低头看着他,将台灯挡在身后。她不想让他看清她的脸,以及她正强自忍住的欢笑。 “你能歇几个星期,对吧?”他继续道,“现在事情都进入了正轨,不用担心了。今后三年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好吧,汉克。”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不带任何色彩。 “行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星期一早晨。” “好吧。” 她转身正要走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倒,让她完全躺在了他的身体上面。他别扭地将她按住,她倒下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插进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嘴向自己的按去,另一只手从她薄薄的上衣下面伸入,从肩头移向她的腰腹,再到她的双腿。她轻声地喘息着:“你还说我不需要你……” 她从他的怀里抽出身,站了起来,撩起垂在脸上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凝视着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里面,有某种意趣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既认真而又有点像在捉弄。她向下一瞅:胸罩的一根带子断开了,一头还吊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头垂在她的身体旁边,他的目光穿过她透明的外衣,看着她的胸脯。她抬起手去调整胸罩,他一把将她的手打掉。她会心地笑了,作为对他的捉弄的回应。她慢慢地踱了开去,故意穿过房间,靠在一张桌子前面,面朝着他,两手扶着桌边,肩膀向后一扬。他喜欢的正是这种对比——衣服的严肃与半裸的身体,铁路公司的总裁成了他的女人。 他坐了起来,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两腿搭在一起向前伸着,双手插兜,用评估财产一般的眼神端详着她。 “你说过要用里尔登合金来铺一条横跨全国的铁路吗,副总先生?”他问,“我如果不给你怎么办?我现在可以挑选客户,任意开价。换作一年前,我是不会要求你用和我睡觉来进行交换的。” “我倒希望你要求过。” “那你会那么做吗?” “当然。” “当成一桩生意?一次销售?” “假如你是买主的话。你会喜欢的,对不对?” “你呢?” “我喜欢……”她轻声道。 他走近她,抓住她的肩膀,把他的嘴隔着她薄薄的上衣,按在了她的胸前。 随后,他抱住她,默默地凝视了她许久。“你拿那个手镯干什么用了?”他问。 他们从没有谈起过这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使自己的声音恢复了平稳,“我拥有了它。”她回答。 “我想让你戴上它。” “如果别人看出来的话,你可就比我更难堪了。” “戴上它。” 她取出那只里尔登合金制成的手镯,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向他递了过去。这蓝绿色的链子在她的手掌里熠熠闪光。他迎着她的目光,把手镯扣在了她的手腕上。在搭扣“咔”地一下被他的手指合上时,她把头埋了下去,亲吻着他的手。 大地在车身下奔腾。威斯康星州起伏的丘陵中伸展出的高速公路是这里人类活动留下的唯一痕迹,一座危桥横跨在灌木、杂草和树丛汇成的海洋之上。这海洋缓缓地起伏,在湛蓝的天空下,放射出橘黄色,山坡旁偶尔可见几株满是红叶的大树拔地而起,低洼处则到处是一汪汪残存的绿。置身在明信片一样的色彩中,车身仿佛是一件珠宝商的杰作,阳光在铬合金的表面泛着光亮,黑色的珐琅映照着天空。 达格妮靠在车窗旁,向前伸直了双腿。她喜欢这样宽大、舒服的坐椅和肩头上阳光的温暖。她感觉这乡间真是美极了。 “我想看的,”里尔登说道,“是个大广告牌。” 她放声笑了起来,他回答了她心里未说明的想法。“卖什么,卖给谁啊?一个小时了,我们连一辆车、一座房子都没看到。” “这就是我不喜欢的地方,”他向前伏了伏身,双手握着方向盘,皱着眉头,“看看这路。” 长长的混凝土路已褪成沙漠遗骨般的灰白,太阳和雪仿佛把车辙、油迹和碳痕吞蚀一空,不停地打磨着它。绿色的杂草从混凝土断裂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许多年来,这条路一直少有人光顾和修葺,但裂缝却很少。 “这条路不错,”里尔登说,“修得很棒,筑路的人一定坚信它今后会很繁忙。” “是呀……” “我不喜欢它这副样子。” “我也不。”她随即笑了,“可是想一想,我们常听到人们抱怨说广告牌破坏了乡间的景色。嗯,这就是没有被破坏的乡间,留着给他们欣赏。”她又加上一句,“我恨的就是这些人。” 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令她不舒服的事,它们像是细缝,在她此刻的惬意下面断裂。过去三周以来,当她看到从车头前方流淌而过的乡间景象时,她时常能感受到这种不舒服。她笑了:在她的视野当中,大地在流逝,唯一不变的就是车头。在一个模糊和不断消散的世界里,这车头就是一切的中心,就是她的焦点和保障……她前方的车头,以及身边的里尔登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她笑了,觉得由这些来组成她的世界,她感到很满足。 在他们信马由缰地开车出来逛了一周后,他曾在一天早晨出发时对她说:“达格妮,休息的时候非得是什么都不干吗?”她大笑着回答说:“不是啊,你打算去看哪家工厂?”不必有什么内疚,也无需做什么解释,他笑了,答道:“我听说在萨吉瑙湾附近有个废矿场,据说已经开采光了。” 他们便开车穿过了密歇根州,向那个矿场驶去。走在一个空矿坑中的矿石层上,一台吊车的残骸从他们头顶的上空俯视下来,一只锈蚀的午餐盒“咣当”响着被他们踢开。她感觉到一阵比悲哀更甚的不舒服向她袭来,但里尔登却高兴地说,“采光了,胡说!我要让他们瞧瞧,我还能从这里挖出多少吨、多少钱的矿石!”走回到他们的汽车时,他说,“假如能找到合适的人,我明天一早就把这矿买下来,让他开工干起来。” 第二天,在他们朝着西南方的伊利诺伊州平原开去时,他突然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不,我必须先得等他们废除了那个法案。能对付那个矿场的人是不需要我去教的,而需要我的人,连一钱都不值。” 他们可以一如往常地谈论工作上的事,深知所说的一切对方都会理解。但他们却从没谈及彼此。他表现得像是把他们炽热的情感当做无名的客观存在,而不必在两个心灵间的交流中明说出来。每天晚上,她都似乎是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他会让她看到他体内涌过的充满激情的战栗,却从不允许她知道这些震荡是否得到了他身体里回应的颤动。她赤裸地躺在他的身边,但手腕上面有一只里尔登合金的手镯。 她明白,他极不愿意忍受在路旁破旧的旅馆登记表填上所谓的“史密斯夫妇”。在某些夜晚,她注意到当他按意料中的欺瞒计划去签写那意料中的姓名时,他咬紧的嘴唇掠过不易察觉的愤怒的抽动。他是对那些逼得他只好如此的人感到恼怒。她不动声色地从旅馆店员的举止中观察到他们明白一切的狡黠神情,这神情似乎是在暗示,旅客和店员一样,都在参与这桩可耻的劣行:偷欢的劣行。不过她知道,当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没事了,他就会抱住她待一会儿,而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充满生气,毫无罪疚。 他们驶过小镇,穿过偏僻的小路和他们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地方。小镇的景象令她不安。过了许多天,她才意识到最令她感到恍然若失的东西,就是看不到一眼新粉刷的油漆。房屋矗立着,像穿着皱巴巴的西服的人们,已经丢掉了挺起腰杆站直的念头,房子的檐板像是垂头丧气的肩膀,翘曲的门廊阶梯像是开线的缝边,破裂的窗户被隔板像补丁一样钉起来。街上的人瞪着他们这辆新车的样子,不像是在盯着什么稀罕景象,这辆锃亮的黑东西倒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可思议的景观。街上的车辆稀少,其中很多还是马车。她早已忘记了马是怎么用的,不愿意看到它又重回到了现实。 那天,在一个铁道路口上,里尔登指点着什么笑出了声,她看到一列当地小公司的列车从山后蹒跚着拐了出来,牵引它的车头已经年迈古老,从它高高的烟囱里喘着黑烟。她没有笑。 “噢,天啊,汉克,这没什么好笑的!” “我知道。”他说。 过了一小时,他们驶出去七十英里后,她说:“汉克,你能想象塔格特的彗星快车被这种烧煤的家伙拖着跑遍全国吗?” “你没事吧?别胡思乱想的。” “对不起……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找不到人来生产柴油机,如果不能很快找到的话,所有我的那些新铁轨和你的那些炼钢炉,就都白费了。” “科罗拉多的泰德·尼尔森就是你要找的人。” “不错,假如他能想出办法开个新厂的话。他为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砸进了过多的资金。” “结果那成了一项回报很高的投资,不是吗?” “对,但他被拴在上面了。现在他万事俱备,却没有机床。无论在哪儿,用什么价钱,都搞不来机床。他除了承诺和延期,什么都得不到。他从关闭的工厂里找可以利用的旧设备,把全国都翻遍了,如果他不尽快开工的话——” “他会的,现在谁能阻止得了他?” “汉克,”她忽然说,“我想让你去看个地方,行吗?” “当然了,任何地方。要去哪里?” “在威斯康星州,那里过去有个很不错的发动机公司,是在我父亲的名下,它的业务一直是靠着我们的一条支线来支撑,但我们七年前停了那条铁路线,他们也就关了那家厂。我想,它是现在那些被毁掉的地区之一。或许那里还有一些设备留下,泰德·尼尔森能派上用场。那儿可能会被疏忽掉,人们早就忘了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交通工具去那里。” “我能找到。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 “噢,可不是嘛!那是我年轻时候最棒的发动机公司之一,也许是最好的。我记得它关门的时候,好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记不得是什么了。” 他们花了三天去打听,却找到了这条被风化和遗忘的公路。眼下,他们正经过一片像金币一样闪亮的黄色秋叶的海洋,向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驶去。 “汉克,如果泰德·尼尔森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在行驶的静默中,她突然问了一句。 “他为什么要出事呢?” “我不知道,但是……你瞧怀特·桑德斯,他就消失了。联合火车头厂现在不存在了,而其他的厂还不具备生产柴油机的条件,我已经再不听什么承诺了。那……那铁路没了发动机还有什么用呢?” “如果这么说的话,没了发动机,还有什么是有用的呢?” 树叶在风中摇曳闪亮,它们绵延数英里,从草地漫到木丛,再铺到树上,充满了动感和火焰的种种色彩,似乎在欢庆一个完成了的使命。它们不被注意,无人问津,但在尽情地燃烧。 里尔登笑了,“自然中还是有些令人称道的东西,我开始喜欢它了。无人发现的新的疆域。”她快活地点着头,“土壤多好啊,看看这些东西长的样子。我想把木丛清除掉,然后想建一个——” 随即,他们止住了笑。他们在路旁的杂草丛中看到的残骸是一截带着碎玻璃的锈钢管——这是一个残缺的油泵。 这些是唯一还在视觉中残留的景象。烧焦的柱子、混凝土板以及闪亮的碎玻璃碴——曾经的一个加油站被木丛淹没,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在这之后的一年又将无人看见了。 他们掉转视线,不想再探究那绵延数英里的野草后面还藏着什么东西,继续向前驶去。在彼此之间沉重的静默中,他们想到了同样沉重的问题:野草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速度、吞没了多少东西? 转过了一个山弯,道路戛然而止,路的尽头长长地凹陷下去,里面混合着沥青和泥巴,几块混凝土耷拉在上面。混凝土路面被人砸碎后运走,再往前,是一片连野草都难以生长的荒地。一根电线杆背衬着天空,孤零零地歪立在远处的山顶上,如同是旷野墓地上方的十字架。 他们用低挡缓慢地爬行,穿过没有道路的荒地和水沟,然后沿着留下的马车辙印,费了三个小时,一只车胎也被扎爆,总算开到插着电线杆的山头后面,来到了这个位于山谷深处的废弃工厂。 在这个过去的工业小镇的废墟里,有些房屋依然还在。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但有些人留了下来。空荡的房架成了竖立着的碎石堆,侵蚀它们的并不是岁月,而是人们:房板被随意拆走,房子的屋顶残缺不全,毁掉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了大洞。看上去像是被人们的手瞎抓一气,只要是当时觉得合适的东西都被抓掠一空,根本不去想转过天来要如何生存。还有人居住的那些房子胡乱地散落在废墟之中,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是这个小镇唯一可见的动静。小镇的边上,立着一个空荡荡的水泥房子,那曾是学校的房子。它看上去像是个骷髅,眼窝就是玻璃全无的窗户,断落的电线则是垂下来的几缕头发。 在小镇后面远处的山丘之上,便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工厂。它的墙壁、房顶的线条和烟囱看上去很整齐,坚固得像座城堡。如果不是那个向旁边歪斜的银灰色水塔,它的外表看上去几乎完好无损。 他们从密密麻麻的树林和山丘的各面都找不到通向工厂的路,便停在了眼前冒着青烟的第一户人家门口。门开着,一个老妇听到汽车声,便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躬着背,身体浮肿,赤着两只脚,穿了件面口袋一样的衣服。她打量着汽车,没有惊讶和好奇,那漠然空洞的眼神是一个筋疲力尽得已经失去任何感觉的人才会有的。 “能告诉我去工厂的路吗?”里尔登问道。 老妇人没有立即作答,她的眼神看上去像是不会说英语一般。“什么工厂?”她问。 里尔登用手一指,“是那个。” “它已经关了。” “我知道它关了,不过有没有路可以过去?” “我不知道。” “任何路都没有吗?” “林子里有些路。” “能让车开过去?” “也许吧。” “那好,该走哪条道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不知道。” 他们从打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屋子的里面。里面有一个没用的煤气炉,炉膛里塞着破布,当成了壁橱来用。角落里有一个用石头做成的火炉,几块木柴在破旧的水壶下燃着火苗,墙壁上留下了长长的烟熏痕迹。一件白色的东西靠着桌子腿躺在地上:这是一只陶瓷洗手盆,不知是从哪个浴室的墙上拆下来的,里面装着干枯的白菜。一根牛油蜡烛插在桌上的瓶内。地板上的油漆剥落得一点不剩,木板被磨成了黯淡的灰色,活脱脱地映照出眼前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的腰被压弯,被折磨得再也无力去对付那些渗入地板的灰尘。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聚集在了门口的妇人身后,他们瞪着汽车,眼里没有孩子的那种明亮的好奇,却有着未见过世面的原始人的那种紧张,危险一出现,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这里离工厂有多远?”里尔登问。 “十英里,”妇人答道,接着又说,“也许五英里。” “从这里到下一个城镇还有多远?” “这儿哪有什么下一个城镇?” “其他什么地方总有别的镇子,我想问的是有多远?” “是啊,其他什么地方。” 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他们看到破布搭在晾衣绳上,而这绳子原是一截电话线。园子里有三只鸡在凹凸不平的菜圃里啄食,另外一只伏在一截原本是下水道的管子上打盹。两头猪摇摇摆摆地晃进一摊混着泥浆和废弃物的污泥里。那上面铺的垫脚石则是公路上的混凝土块。 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咯吱的响声,只见一个人正在公用的水井旁边用轱辘摇上水来。他们注视着他慢慢地顺着街道走过来。他提的两桶水对他的细胳膊而言显得太重了。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走近,停下来,瞧着汽车。他飞快地向陌生人看了一眼,随即诡秘而可疑地移开了视线。 里尔登取出十元钱向他递了过去,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去工厂怎么走?” 那人阴沉地盯着钱,无动于衷地动也不动,没有抬手去接,依然抓紧了两只水桶。如果谁曾经见过全无贪念的人,达格妮心想,那他就是了。 “我们在这儿不需要钱。”他回答。 “你难道不靠工作糊口吗?” “是啊。” “那么,你用钱来做什么呢?” 那人放下了水桶,好像才发现没必要提着这么重的东西站在这里。“我们不用啥钱。”他说,“我们互相交换东西来用。” “你和其他城镇的人怎么交换呢?” “我们不去什么其他的地方。” “看来你们在这儿的日子并不好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你们为什么待在这里呢?” “我爸过去在这里有个杂货铺,只是后来工厂关了。” “你怎么不搬走呢?” “去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 “有什么用?” 达格妮盯着这两只水桶在看:这是两只装了绳把手的方口铁罐,原来曾是油罐。 “喂,”里尔登说,“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否有路去工厂?” “路很多呀。” “有没有能开车的路?” “我想有吧。” “哪一条?” 那人认真地想了一阵,“嗯,如果你在学校这座房子左转,”他开口道,“一直走到那棵歪橡树,那里有一条上去的路,如果一两个星期没下雨的话还行。” “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昨天。” “有其他的路吗?” “嗯,你可以开过汉森的牧场,穿过树林,然后就有一条不错的硬实的水泥道,一直可以开到小溪。” “小溪上有桥吗?” “没有。” “其他的路呢?” “哦,如果你想找开车的路,在米勒家那块地的另一边有一条,是铺好的,开车最好了,只要从学校的房子向右转,然后——” “可那条路不去工厂,是不是?” “不,不是去工厂的。” “好吧,”里尔登说,“看来我们得自己找路了。” 他刚一发动车,一块石头便砸到了挡风玻璃上。玻璃是防碎的,但立刻有了放射状的裂纹。他们看到一个小流氓尖声地笑着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听见从某些窗户和墙缝后传来的小孩们回应他的刺耳笑声。 里尔登强忍住一句骂人的话。那人皱了皱眉,乏味地向街对面看了看。那个老妇人毫无反应地继续看着这一切。她一直无声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既没有兴趣,又没有什么目的,如同洗胶卷盘子里的化学试剂,只是被动地将影像吸收,却无法形成她自己视野里的景物。 达格妮已经观察了她好几分钟。妇人臃肿得看不出身材的身体不像是因为上了年岁和疏于照顾,而像是怀了孕。这似乎不可能。但靠近观察,达格妮发现她被灰尘沾染的头发并非灰白,脸上也几乎没有皱纹。只是她那茫然的眼睛、佝偻的肩膀和慢吞吞的举止令她显得老态龙钟。 达格妮往前倾身,问道:“你多大了?” 那妇人看着她,并不生气,只是像面对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一般回答说:“三十七。” 直到他们开出了相当于五个街区那么远,达格妮才开口说话。 “汉克,”她惊恐地说,“那个女人只比我大两岁!” “是的。” “天啊,他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耸了耸肩,“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们离开这座城镇时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面广告牌。上面旧时的色彩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死气沉沉的灰色。从斑驳的印刷条纹中,还可看出原先的图案。这是一幅洗衣机的广告。 他们在城外远处的旷野里看到一个人在一点点地挪动着,身形因过度用力而扭曲,他正用手在推犁。 他们花了两小时,走了两英里,来到了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工厂。才攀上小山,他们就知道自己的这番寻找是白费劲了。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入口的大门上,但宽大的玻璃都已粉碎,整个地方事实上是门户洞开,里面残枝遍地,野兔穿行,枯叶堆积。 工厂早就被腾空了。大部分设备是被搬运走的,水泥地上还留着设备基座的整齐洞口。其他的东西则被抢掠一空,除了连饥不择食的乞丐都不感兴趣的废物,什么都没剩下。成堆的卷曲生锈的废铁皮、板子、石膏和玻璃碎片,还有钢制的楼梯,当初修得非常牢固,此时依然向上盘旋着,直通到天花板。 他们在大厅停下脚步,一缕光线射过天花板的缝隙,斜斜地照下来,他们脚步的回声在四周回响,然后消失在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内。一只鸟从屋顶的钢梁上箭一样地跃出,然后拍打着翅膀,飞快地冲了出去。 “我们最好还是看看,没准还有什么,”达格妮说,“你去车间,我去旁边的楼里。我们尽快看完。”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儿逛。我不太放心这些地板和楼梯的安全。” “哦,别啰唆了!我在工厂里,甚至是废船墟里找路都没问题,还是把事情干完吧,我想尽快离开这儿。” 她走过静寂的空厂区,钢铁的天桥依然吊在头顶,在天空的衬托下,还能够看出它们完好无损的外形。她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看到它们,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去看。这如同是对自己所爱的人进行尸体解剖一样。她的目光像一架探照灯般地转动着,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她走得飞快,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值得停留。 她在一间曾经是实验室的房间停下。留住她脚步的是一卷铁丝。它从一堆废弃物中冒了出来。她从没见到过编排成这种形状的线圈,但似乎又有些眼熟,仿佛是碰撞到了她某些细微而遥远的记忆。她伸手去拉线圈,可是拉不动,好像是连着埋在里面的什么东西。 她看到了墙上被毁坏后剩下的残留物:很多插座、几节粗电缆、铅导电管、玻璃管,以及嵌进墙壁的、没有架板和门的橱柜。如果她判断得正确,这个房间看来曾是一个实验室。这里堆积着大量废旧的玻璃、橡胶品、塑料和金属,以及原来做黑板的黑灰色碎石屑。地板上堆满了被风吹得瑟瑟作响的废纸片。这里还有不属于原先的主人遗弃的东西:爆米花的包装盒,一只威士忌酒瓶,一本纪实故事杂志。 她试着把那卷线圈从废物堆中拉出来,却拉不动。它连在一个大物件上。她跪下来,开始翻挖起废品堆。 她的手被划破了。当她重新站起来打量着这件被清理出来的物体时,已是满身灰尘。这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发动机模型,大部分零件已经缺失,但现有的样子还是能让人看出它最初的形状和设计意图。 她从没见过这种发动机或者是类似的东西。对于它各个部件的独特设计和试图达到的功能,她一点也看不明白。 她仔细察看着脏污的管子和连接着的奇怪造型,脑海里涌过她所熟知的每一种发动机的样子以及上面零件可能的用途,来竭力猜测着这些部件的功能。但这个模型与那些都对不上号。它看上去像是个电动发动机,可她搞不明白它用的是什么燃料。它不是为蒸汽、汽油以及她能想到的任何东西来设计的。 她无声的喘息忽然急促起来,猛地一头扎进了废品堆。她手足并用,在废墟里爬来爬去,抓起能找到的每张纸片,随后扔掉,接着再继续找下去。她的双手在抖个不停。 她发现,她希望找到的那样东西有一部分还在。这是用打字机打出来、夹在一起的薄薄一叠纸——残存的底稿。开头和结尾的部分已经不见,从被夹住的狭窄纸边来看,这底稿原本页数很厚。纸张已经又黄又干,这是描述发动机的底稿。 正在空荡的工厂发电室内的里尔登听到了她的惊呼,“汉克!”声音听上去像是恐怖的尖叫。 他朝着呼喊的方向跑去,发现她站在一间屋子中央,手上流着血,长筒袜被撕破,衣服上落满了灰尘,手里紧紧抓着一叠纸。 “汉克,这东西像什么?”她指着脚下一件奇形怪状的残缺物件问道。她声音里透出的紧张和着魔,如同一个人被惊得目瞪口呆,彻底脱离了现实一般。“这像什么?” “你受伤了吗?出了什么事?” “不是!……哦,没事,别看我!我挺好的。看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你刚才都干什么了?” “我得把它挖出来,我没事。” “你在发抖。” “你一会儿也会的,汉克!瞧瞧这个,你看看,然后说你觉得它是什么。” 他向下瞅了一眼,立刻便专注地看了起来,然后坐在地上,仔细地研究着这个东西。“这么装发动机很不合常理呀。”他蹙着眉说道。 “读读这个。”她把那叠纸递了过去。 他读罢,抬头叫道:“我的天啊!” 她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许久,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线圈,”她感觉到她的心在狂奔,无法追赶上眼前骤然看到的一切,言语则争先恐后地向外涌,“我最先注意到的是线圈,因为我许多年前在学校时见到过类似的图纸,不完全相同,但有点像。是在一本旧书上,很久以前,人们认为这不可能,就放弃了。可是我喜欢去读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火车发动机的东西。那本书上说,人们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并为此努力,花了许多年去做实验,但他们没搞出来,就放弃了。它已经被好几代人都遗忘了。我觉得现在没有一个活着的科学家还能想起它来。可还是有人想了,有人把它搞出来了,就是现在,今天!……汉克,你明白吗?很久以前,有些人尝试着发明一种发动机,能吸收空气里的静电,经过转化,边运行边生成自身的动力。他们没做成,就放弃了。”她指了指那个破损的物件,“可它现在就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笑容。他坐在那儿瞧着这残骸,专注在他自己的想法上,那想法看来并不令人开心。 “汉克!你难道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吗?这是发动机历史上自从内燃机以来最伟大的革命——比那个还要伟大!它让一切都成为了历史,又让一切都成为可能。让怀特·桑德斯和他们所有那些人都见鬼去吧!谁还想要什么柴油机!?谁愿意再去为石油、煤和燃料站操心?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吗?一台崭新的火车头,只有一台柴油机车头体积的一半,却有十倍的马力。自己生成动力,只靠一丁点燃油就能开始工作,能产生无穷的能量。有史以来最清洁、最快速、最廉价的动力来源。你能看出大约一年之后,它会给全国和我们的运输系统带来什么吗?”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迹象。他缓缓地说:“是谁设计的?为什么留在了这里?” “我们会知道的。” 他沉思着,将这叠纸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达格妮,”他问道,“如果找不到制作它的人,你能根据现有的这些东西重新做出这台发动机吗?” 过了良久,一个词才沉重地掉了下来,“不行。” “没人能行。他把它都做好了,根据他在这里的记录,是能用的。这是我亲眼看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东西,的确如此。但我们没法把它恢复。得是一个像他一样杰出的伟人才能把这里缺少的东西给补上。” “我会找到他的——即使放下现在我手里的所有事也要找到他。” “——而且,是他如果还活着的话。” 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你干吗要这么说?” “我不认为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会让这么一种发明在垃圾堆里烂掉吗?他会扔掉这么大的一个成果?如果他还健在,你在多少年前就已经会有这种能自行产生动力的火车了。而你也不会到处去找他,因为他的名字早就闻名于世了。” “我不觉得这个模型是太久以前做成的。” 他看了看稿纸和锈蚀得失去光泽的发动机,“我猜测大约有十年了,或许更久。” “我们必须找到他,或者找到认识他的人。这比——” “现在任何人拥有或生产的东西都重要。我不认为我们会找到他。如果我们找不到的话,没人能重现他的成果。没人能再造他的发动机。上面所剩的东西太少,只是一条线索,一条无价的线索,可是完成它所需要的人才,一个世纪才能出现一个。你觉得我们现有的发动机设计师能行吗?” “不行。” “现在一个一流的设计师都没有,发动机行业里多少年来都没有任何创新。这是个濒临死亡——或者说已经死亡的行业。” “汉克,你知道这台发动机一旦做成会意味着什么吗?” 他笑了笑,“那我得说,全国每个人的寿命都会延长大约十年吧——如果考虑到它会让多少东西的生产变得更容易和廉价,把人的劳动力解放出多少个小时去干其他的事,而因此又能得到多少更大的回报。火车吗?那么用这种发动机的汽车、轮船和飞机呢?还有拖拉机,还有电站,全都使用一种无穷无尽的能源,不用花钱买燃料,只需要用几毛钱的成本来维持转换器的运转就行了。这个发动机能让全国都热火朝天地动起来,能让家家都有电灯,甚至是我们在山谷里看到的那些人家。” “它能?它会的。我要找到它的制造者。” “我们是要想办法找。” 他忽然站了起来,但又停住,瞧了一眼地上的残骸,没有半点快活地笑道:“这本来是该用在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发动机。” 随后,他用了大老板那种不容分说的口吻:“首先,我们试试能否在这里找到他们的人事部办公室,如果有资料留下的话,就去查。我们需要的是他们研究人员和工程师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现在属于谁,不过我想很难找到这里的主人,否则,他们不会让这个地方变成现在这样。然后,我们把实验室的每个房间都查一遍。以后我们再找些工程师飞过来,把其他的地方彻底检查一遍。” 他们开始行动。但她在门口停了片刻,“汉克,这台发动机是工厂里最有价值的东西,”她压低了嗓门说,“比整个工厂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值钱。可却没被注意到,扔在了废品里。它是个没人愿意搬走的东西。” “让我感到恐惧的也正是这个。”他回答道。 他们没费多久就找到了人事部办公室。他们是发现了门上的标志才找到的,但这却是唯一留在那里的东西。里面没有家具,没有纸张,除了打破的窗户玻璃,一无所有。 他们重新回到了找到发动机的房间,手足并用,趴在地上,仔细检查地面留下的每一片垃圾。几乎没什么收获。他们把写有实验室记录的纸张放在一边,但那些记录里根本没有提到发动机,也没有底稿的缺页。爆米花的包装和威士忌酒瓶证实了闯入的人群曾经像潮水一般找遍了屋内,把损毁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他们把有可能是发动机部件的几块金属放在了一边,但它们实在是小得没有什么价值。看上去,发动机的某些部分是被生敲硬扯下来的,也许是有人想改做他用。残存的部分面目全非,引不起人的一点兴趣。 她跪得膝盖发疼,两只手掌平伸在满是沙砾的地面,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战栗的愤怒,这伤痛而绝望的愤怒是对眼前如此的玷污做出的反应。她在想,会不会谁家晾尿布的绳子就是发动机上丢失的电线,发动机的轮子是不是成了公用水井的绳索滑轮,它的汽缸是不是被那个拎着威士忌酒瓶的人的老婆拿去当成花盆,种了天竺葵放在窗台上。 山顶还有余光,但一团蓝旺旺的雾气正向山谷弥漫而来,红色和金色的树叶在落日光线的照耀下伸向空中。 他们干完时天已经黑了。她站起身来,靠在一扇空空的窗前,让前额去感受一下凉爽的空气。夜空是深蓝色的。“它能让全国都热火朝天地动起来。”她低头看了看发动机,抬头看着外面的原野,突然被一个长长的战栗击中,呻吟了出来。她的头垂在胳膊上,倚着窗框站在那里。 “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 他向外望去。在远处的山谷里,夜色沉凝之中,有几点牛油蜡烛的微芒,正苍白地摇曳。 10 威特的火炬 “咱们得求上帝的怜悯了,夫人!”记录厅的职员嘟囔着,“没人知道那家厂现在的主人是谁。我想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个职员坐在位于一层办公室的桌后。灰尘在文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很少有人造访这里。他望了望窗外,一部锃亮的汽车停在泥泞的小广场上,这广场曾是繁华的县城中心。他带着一丝好奇打量着两位陌生的访客。 “为什么?”达格妮问。 他无可奈何地指了指拿出来的一大摞文件,“得靠法庭来裁决谁是主人,我认为哪个法庭也裁不了。即使法庭真想做决定,也做不出来。”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 “嗯,它是被卖掉的——我是说二十世纪……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同时被转卖过两次,卖给了两批不同的买主。这在当时,两年以前,算是件很轰动的丑闻,而现在,它不过是——”他用手一指,“不过是一堆纸,等着法庭去审理。我可看不出有哪个法官能解决得了这件产权纠纷案——或许究竟还有没有产权都难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呃,这个工厂的上一个合法拥有者是威斯康星州罗马市的人民抵押贷款公司。那个城市就在工厂以北三十英里的地方。这家抵押贷款公司是那种四处宣传的机构,做了很多简便贷款的广告。马克·扬兹是公司的头儿,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他现在跑到哪儿去了。不过就在人民抵押贷款公司破产的当天上午,才发现马克·扬兹已经把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卖给了南达科他州的一帮人,同时又用它做担保,从伊利诺伊州的一家银行贷了一笔款。他们去看工厂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搬空了里面所有的设备,零敲碎打的都给卖了,老天才知道是卖到哪里、卖给谁了。所以好像谁都是这个厂的主人,又谁都不是。眼下就是这个状况。南达科他州的买主、银行,还有代表人民抵押贷款公司债主的律师们互相告来告去,全都想要这家厂,但谁都无权去动里面的一个轱辘,只不过里面现在连一个轱辘都没了。” “在卖掉之前,马克·扬兹运营这家工厂吗?” “绝对没有,夫人!他才不是那种干事的人呢。他不是想去挣钱,只是想得钱。看来他也得到了,比其他人从那个厂里赚的都要多。” 他在纳闷,为什么这个长着一头金发、面孔僵硬的人和这位女士坐在他的桌旁时,会厌恶地看着窗外他们的汽车,看着汽车敞盖的行李箱内用绳子和帆布紧紧包住的一件大东西。 “工厂的记录怎么样了?” “你是指哪方面的,夫人?” “他们的生产记录、工作记录,他们的……人事资料。” “哦,那些现在都没了。洗劫和抢夺一直就不断。那些各种各样的买主们把他们能拖走的家具和东西都抢走了,就算县里的治安官员把大门上锁也没用。纸张这类东西嘛,我想全被斯塔内斯村的人拿光了。那个地方就在山谷里,他们现在生活得很艰难。他们很可能是用这些东西生火了。” “这里还有没有曾在厂里工作过的人?”里尔登问。 “没有,先生,这一带没有。他们全都住在斯塔内斯村。” “全都?”达格妮不禁喃喃地说道,她想到了那片荒凉的废墟,“那些……工程师们也在?” “是啊,夫人,那就是工厂的镇子,他们很早就都过去了。” “你是否能记得在那儿工作过的人的名字?” “不,夫人。” “工厂运营的最后一个厂主是谁?”里尔登问。 “这我说不上来,先生。自从杰德·斯塔内斯死后,那边就一直纠纷不断,管事的人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老杰德当初建了这家厂,那里的整个一片都是他建起来的。他十二年前死了。” “你能否告诉我们那之后所有的厂主姓名?” “不行,先生。老法院失过一场火,大约是三年前,所有旧的记录都烧光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你不知道这个马克·扬兹是怎么接管工厂的吗?” “这个我知道。他是从罗马市的巴斯康姆市长手里买下来的,至于工厂是怎么到了巴斯康姆市长手里,我就不清楚了。” “巴斯康姆市长现在在哪儿?” “还在罗马市。” “多谢你了,”里尔登站起身来,“我们会去找他的。” 他们走到门口时,那个职员问道:“先生,你们究竟在找什么?” “我们在找一个朋友,”里尔登回答,“一位失去音讯的朋友,他曾经在这家厂工作过。” 威斯康星州罗马市的市长巴斯康姆仰靠在椅子里。他的胸脯和肚子在脏兮兮的衬衣下像桃子一样鼓起。空气交织着阳光和尘土,低低地笼罩在他家的门廊上方。他摆了摆胳膊,手指上大大的黄玉戒指发出劣质的闪光。 “没用,没用,女士,绝对没用。”他说道,“去问住在这一带的人,纯粹是浪费时间。工厂的人都走了,而且谁也不太记得他们。很多人家都搬走了,留下的全是没用的,我也是这么说我自己的,一点没用,不过是给这群废物当个市长而已。” 他给两位客人让了座,不过如果这位女士愿意站在门廊的栏杆前,他也不在意。他向后一靠,端详着她修长的身材。高级货色,他心想,不过,这样看来她旁边的那个男人显然是很阔绰。 达格妮站在那里,看着罗马市里的街道。这里有房屋、人行道、灯柱,甚至还有饮料广告的宣传标志,但这座城镇看上去就要落到和斯塔内斯村一样的光景了。 “喏,厂子的记录都没了,”巴斯康姆市长说道,“假如这就是你们想找的,夫人,还是算了吧。这简直是在风暴里去追逐树叶。谁还在乎那些文件呢?现在这世道,人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好东西,必须得现实一点。” 透过满是灰尘的窗玻璃,他们看得到他家的客厅:鼓胀的木地板上铺了波斯地毯,铬条包边的移动式吧台紧靠着一面被往年雨水侵蚀的墙壁,吧台上摆着一台昂贵的收音机,上面放着一盏旧煤油灯。 “是,我把厂子卖给了马克·扬兹。马克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善良、活跃、精力充沛的家伙。是,他有点滑头,可谁不是这样呢?当然了,他是有些过分了,这我可没料到。我觉得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守法——无论如今是什么样。” 巴斯康姆市长笑了,用一副平静而坦率的样子瞧着他俩。他的眼神精明却缺乏智慧,带着好意的笑容却并不亲切。 “我看你们不像是侦探,”他说道,“不过就算你们是,对我也无所谓。我没从马克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干一切勾当都不让我参与,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跑到哪儿去了。”他叹了口气,“我喜欢这家伙,希望他会留下来。别对礼拜日的说教太在意。他总得生活呀,对吧?他并不比其他人更坏,只是更聪明些罢了。有些人被逮住,有些人就不会——只是这点区别而已……不,我不知道他买工厂的时候打算拿它去干什么。那是,他出的钱比这个破烂摊子的价值可高多了。是,他买厂子的时候其实是帮了我的忙。不,我可没有任何逼他买的意思,没必要啊。我以前帮过他一些忙,很多法律其实都像橡皮一样有弹性,当市长的就可以替朋友把它们拉得松一点嘛。哼,管他呢?在这个世道,人要想富就只能这样”——他瞟了一眼那辆豪华的黑色汽车——“这你们应该懂。” “你是在跟我们讲这家工厂。”里尔登竭力控制着他自己。 “我受不了的,”巴斯康姆市长说,“就是讲原则的人。原则不会流到任何人的牛奶瓶里去。生活里唯一管用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财产。当我们身边什么都没了的时候,就没时间去讲什么理论。嗯,我——我可没打算过穷日子。让他们守着他们的理想吧,而我就要那家工厂。我不需要什么理想,我只想每天吃三顿饱饭。” “你为什么买那家厂?” “人们为什么要去做生意?还不是为了把它的油水榨干。我看得出什么是好机会。那是桩破产抛售,没人愿意在这团乱麻上出什么好价钱。所以我就捡了个便宜。也不用在手里放太久——马克在两三个月之内就把它拿走了。是啊,让我自己说的话,这也是桩聪明的买卖。商业大亨来操作也不过如此。” “你接管的时候,工厂还在运作吗?” “不,已经关门了。” “你试过重新开张吗?” “我才不呢,我是很实际的。” “你能想得起在那里工作过的人的姓名吗?” “不,从来没见过他们。” “你从厂里搬走过什么东西吗?” “嗯,我跟你说吧。我四下转了转,我喜欢的是老杰德的桌子。老杰德·斯塔内斯在他那个年代,可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桌子真棒,是很结实的桃花心木。我就把它运回家了。有个主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在他的卫生间内装了个淋浴间,那式样我从没见过。在玻璃门上刻着一条玻璃的美人鱼,绝对的艺术品,也很值钱,比任何油画都值钱。我就把那个淋浴间拆掉搬回来了。管它呢,是我的了,对吧?我有资格要那个厂里的值钱东西。” “你买那个厂子的时候,是谁在破产出售?” “哦,那是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的一次大地震。好家伙,动静可真大!几乎轰动了整个威斯康星州——这一片肯定是轰动了。有的说是这家发动机厂让银行破了产,可其他人说这不过是裂掉的水桶里淌出的最后一滴水,因为社区国民银行在三四个州的投资都已经亏光了。尤金·洛森是银行的头儿,他们称他是有慈善心肠的银行家。两三年前,他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洛森在运营这家厂吗?” “没有,他不过是在上面投了一大笔钱而已,远比他希望从这个废物堆里收回的要多。工厂的倒闭,就成了压倒尤金·洛森的最后一根稻草,银行三个月后就破产了。”他叹了口气,“这让这一带的人们很震惊,他们全都把一生的积蓄存在了社区国民银行。” 巴斯康姆市长的目光遗憾地穿过门廊的栏杆,望着他自己的城镇。他冲着街对面的一个人晃了晃大拇指。那是个白头发的女佣人,正痛苦地跪着挪动,用力擦洗着一户人家的台阶。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他们过去日子很殷实,很受尊敬。她丈夫开一家干货店,一辈子工作就是为了她的后半生做准备,而他在死的时候也做到了——只是那些钱存在了社区国民银行。” “工厂倒闭的时候是谁在经营?” “哦,那是一家名叫合并服务公司的短命机构。不过是朵蒲公英,毫无根基,转眼就没了。” “它的成员呢?” “蒲公英散开的时候,上面那些东西都跑到哪儿去了?试着在全美国找找看,你试试。” “尤金·洛森在哪儿?” “哦,他么?他一切都好,在华盛顿谋了个职——是在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 里尔登气得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他控制着自己,说道:“谢谢你说的这些情况。” “不用客气,朋友,不用客气。”巴斯康姆市长满足地说,“我不清楚你找什么,不过听我一句,算了吧。那个工厂已经没什么油水了。” “我跟你说过,我们是在找个朋友。” “好啊,随你便吧,你们——你和这位不是你太太的迷人女士费了这么大劲来找,肯定是个很好的朋友了。” 达格妮见到里尔登的脸色顿时煞白,连他的嘴唇都变得像雕塑一般,同他的肤色难以区分开来。“闭上你的臭——”他开口道,但她站到了他们二人中间。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他太太呢?”她平静地发问。 巴斯康姆市长看来被里尔登的反应吓呆了。他说那句话时并无恶意,只是如同一个人对他同伴的不轨行为开个玩笑罢了。 “女士,我这辈子见多了,”他善意地说,“结婚的人在看对方的时候,不像是心里面似乎还想着卧室的。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就有德行,要么就有快乐,不能两样都占着,女士,不能两样都占着。”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她对里尔登说道,及时让他平息了下来,“他给了我一个有教导意义的解释。” “如果想要建议的话,女士,”巴斯康姆市长说道,“从便利店买个结婚戒指戴上。这不一定灵,但管点用。” “谢谢你,”她说,“再见。” 她坚决而异常镇静的神态便是一道命令,使得里尔登随着她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车上。 他们离开城镇几里地以后,里尔登才开口说话,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她,声音急切而低沉,“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我很抱歉!” “我可不。” 过了一会儿,当她看见他恢复了冷静,才说道:“永远不要对说实话的人发怒。” “可这关他什么事。” “他对此怎么想,和你我都不相干。”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已经不是回答,而像是一直撞击着他大脑的念头爆发出了他不愿听到的声音,“我没能保护你不受那个不齿的小——” “我不需要保护。” 他沉默了,没去看她。 “汉克,等你平息下这股火气之后,明天也好,下周也好,就去想一想那个人的解释,想想看那些话里有什么是你能认同的。” 他忽地扭过头去瞧着她,但什么话都没说。 当他过了许久之后再开口时,已经是一种疲惫而没有起伏的声音了,“我们不能给纽约去电话,让工程师们来查这个工厂。我们不能在这里见他们,不能让人们知道这个发动机是我们在一起发现的……在山上……那个实验室里……我把这些都给忘了。” “找到电话后,我和艾迪联系一下,让他从塔格特的员工里派两个工程师过来。他们会知道我是自己在这里度假,他们也只需要知道这些。” 他们开出去了两百英里才找到一个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当她给艾迪·威勒斯打电话时,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长出了一口气。 “达格妮!我的老天爷,你在哪儿?” “在威斯康星,怎么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你最好马上回来,尽快。” “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没出,不过一直有动静……假如你,或者无论是谁能够的话,最好马上就去阻止它们。” “什么动静?” “你没看报纸吗?” “没有。”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没法告诉你详细的情况。达格妮,你会觉得我在发疯,但我想他们正在策划彻底毁掉科罗拉多。” “我马上赶回来。”她回答。 穿过曼哈顿地底的花岗岩,在塔格特火车站的下面是曾经用做辅路的隧道。当初,每天每小时都有满载的车流在车站的每一条干道上面铿锵地穿梭往返。随着交通一年年地萎缩,对空间的需要也下降了,这些辅路的隧道于是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被遗弃。里面只保留着一些照明灯,一块块钢板被扔在轨道两侧上方的花岗岩路面上,慢慢生锈。 达格妮把发动机的残骸放进了其中一条隧道的地下室里。这间地下室以前放置着一台备用的发电机,早已被搬走。她信不过在塔格特公司做研究的那些没用的年轻人。在他们当中,只有两个卓有才干的工程师能够欣赏她的发现。她把这秘密告知了他们两个,并把他们派到威斯康星州去检查那座工厂。接着,她就把这台发动机藏进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当工人们把发动机抬进地下室并离开以后,她准备随他们出来,然后锁上大铁门。可她却手握着钥匙停了下来,安静和孤寂似乎突然把她扔回了她最近一直面临的问题前,仿佛此时就是她要做决定的时候。 她的办公车厢挂在几分钟后就要开往华盛顿的列车后面,正停在车站的一个站台前等候着她。她约好了去见尤金·洛森。不过,她告诉自己,对于她在返回纽约的途中发现的,也就是艾迪力求她抗争的那些情况,一旦她想出与之抗衡的办法,就会取消约会,暂缓她的探访。 她努力地想过,却发现根本没有对抗的办法,没有搏斗的规则,没有武器。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很是奇怪,她还从未有过。她一直不觉得去面对现实并且做出决定有什么困难,但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具体的事情——这是一团无形无据的迷雾,其中的某些东西如同是黏稠的液体中半凝半散的块状物,在被发现之前不断地聚合和变幻。如同她的眼睛退化到只能看到两侧的物体,尽管她能感觉到灾难正模糊地向她席卷过来,她却无法转动她的视线,她没有任何视线可以去转动和注视。 火车工程师联合会正在要求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所有列车的最高时速降低到六十英里。铁路司机和刹车工联合会正在要求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所有货车长度降低到六十节车皮。 怀俄明、新墨西哥、犹他、亚利桑那等州则要求在科罗拉多州行驶的火车数量不超过它任何一个邻州所行驶的火车数量。 以沃伦·伯伊勒为首的一群人要求通过生活保障法,规定里尔登合金的生产不能超过任何一家同等水平钢厂的产量。 莫文先生带头要求通过公平分配法,让每一个需要里尔登合金的顾客都得到平等的供应。 伯川·斯库德领头要求通过社会稳定法,禁止在东部的商家从本州内迁出。 在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担任首席协调员的韦斯利·莫奇发布了数不清的声明。很难说这些声明的内容和用意究竟是什么,但文中每隔几行,“紧急控制权”和“失衡的经济”这样的字眼就会赫然出现。 “达格妮,凭什么?”艾迪·威勒斯这样问过她,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句句话都像是在叫喊。“他们凭什么都这么做?凭什么?” 她和詹姆斯·塔格特在他的办公室里顶撞起来,“吉姆,现在这仗该你去打了,我的已经打完了。你对付这些抢劫的无赖应该很有办法,去制止他们。” 塔格特说话时的眼睛并不看着她,“你不能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去管国家的经济吧。” “我不想管国家的经济!我是想让你的那些国家经济管理者们别来管我!我有铁路要去管,而且我很清楚一旦我的铁路垮掉,会给你们的国家经济造成什么后果!” “我觉得没必要惊慌。” “吉姆,咱们的全部收入都来自里约诺特铁路,它的每一分钱、每一张票和每节车皮,咱们都必须尽快赚到手,这些还用我和你解释吗?”他默不作声,“我们把所有破旧的柴油发动机都用上了,还是供不上科罗拉多州的需求,一旦我们再降低时速和货车长度,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呃,有些事也需要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觉得,有这么多的铁路倒闭和没生意,而你还在里约诺特铁路上进一步提高速度,这不公平;他们觉得应该增加火车的数量,把运输量分摊一下;他们觉得咱们独占新铁轨的种种好处,实在是不公平,他们也想要一份。” “谁想要一份?他们想负担什么?”他没回答。“谁会在运营一家火车的同时却要负担两家的费用?”他没回答。“你打算从哪儿去弄车厢和火车头?”他没回答。“那些人把塔格特公司毁掉之后,我们还能干什么?” “我完全是想维护塔格特公司的利益。” “怎么维护?”他不吱声了。“如果你毁掉科罗拉多,又怎么维护?” “我觉得,在给某些人增长的机会之前,我们应该为那些只是需要生存机会的人们想想。” “如果你毁掉科罗拉多,你那些抢东西的无赖们还能靠什么生存?” “你总是和每次的社会变革措施对立。我似乎记得,在我们通过反狗咬狗的条例时,你说灾难即将临头,但灾难却没有来。” “因为是我救了你,你这个蠢货!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他耸了下肩膀,眼睛还是不去看她。“如果我救不了你,有谁会?”他没回答。 此时站在地下,这一切就显得并不真实。她在这里想到这些的时候,就知道她不可能加入到吉姆的行动中去。对那些模糊的念头、不明的动机、隐晦的目的,以及不清楚的品行,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她对他们无话可说——既没有人听,也得不到回答。她想,在一个理性已不再能作为武器的领域,又能拿什么当做武器呢?这是个她无法进入的领域,只能留给吉姆,指望着他能够为了个人的利益去做些努力。隐隐约约的,她感到有一个念头令她不寒而栗,个人利益并不是吉姆的动机。 她看着眼前装了发动机残骸的玻璃箱,忽然想到了制作这台发动机的人,这想法如同绝望的呐喊一般降临。她感觉到如此无助,渴望能找到他,倚靠着他,让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这样的头脑一定会想出取胜的办法。 她望了望四周,在地下隧道这个干净而有条理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事比寻找发动机的制造者有更加紧迫的重要意义。她想:能否把此事放下,而先去同沃伦·伯伊勒辩论,同莫文先生讲理,去恳求伯川·斯库德呢?她看见了一台做好的发动机,安装在火车头里,拖着一列挂了两百节车皮的火车,以两百英里的时速行驶在里尔登的合金铁轨上。在这幅画面触手可及、非常可能实现的时候,她要放弃它,为了六十英里、六十节车皮而花时间去争吗?她无法把自己降低到大脑即使炸开也要强忍着与那些无能之人为伍的地步。她无法遵从这样一条规矩:顺从点——不要冒头——慢下来——别去尽力,根本就不需要! 她毅然转身离开了地下室,去乘那列开往华盛顿的火车。 她在给铁门上锁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她上下看了看黑暗弯曲的隧道,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串蓝色的灯泡在潮湿的花岗岩墙壁上闪烁。 里尔登无法去对付那帮要求通过法案的人。他能选择的是,要么和他们斗,要么顾着自己的工厂。他已经失去了铁矿砂的供应。在这两场斗争中,他只能放弃一个,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两者兼顾。 他一回来就发现,有一批定好的矿石没有到货。从拉尔金那儿听不到一句话或解释。里尔登来找他时,他比约好的日期晚了三天才露面,并且没有表示歉意。他紧紧地撇着嘴,摆出一副恨恨的高傲姿态,也不看里尔登,说道: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命令别人在什么时候跑到你的办公室来。” 里尔登缓缓地、小心地开口道:“矿石为什么没运到?” “我不能接受被冤枉,我绝不能为了那些我也无能为力的事被冤枉。我经营铁矿和你经营得一样好,一点都不差,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出意料之外的问题,意料之外的事可怨不到我头上。” “你上个月给谁运去了矿石?” “我是想把你的那批运给你的,我绝对是这么想的,可是整个明尼苏达北部的大暴雨造成上个月我们停产了十天,我实在没办法——我是想给你运来矿石,你不能怪我,因为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假如我的一台炼钢炉停了,我能把你的想法填进去,让它重新运转起来吗?”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能和你打交道或者说话——因为你不通人情。” “我刚刚听说,在过去三个月,你一直没用船去运矿石,而是用铁路。为什么?” “呃,不管怎样,我有权用我认为适合的方式来经营。” “你为什么情愿去付额外的费用?” “你操什么心?我又没向你收这笔钱。” “一旦你付不起铁路的费用,又发现内陆湖的运输也被你毁了,你怎么办?” “我想,除了钱,你肯定不会理解其他任何考虑,但还是有人会想到他们的社会责任及爱国的热忱。” “什么责任?” “嗯,我认为塔格特那样的铁路公司是国家利益所不可或缺的,所以大家有责任去支持吉姆在明尼苏达的铁路,现在它是在亏损的。” 里尔登的上身向办公桌前一探,他开始看出自己始终弄不懂的一串事情之间的联系。“你上个月把矿石运给谁了?”他语气平平地问。 “呃,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个人的事——” “运给了沃伦·伯伊勒,是不是?” “你不能让别人把国家的整个钢铁行业都牺牲在你自私的利益上,而——” “出去。”里尔登平静地说,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已经彻底清楚了。 “别误会我,我不是想——” “出去。” 拉尔金退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用电话、电报甚至飞机没日没夜地在全国寻找已经废弃和即将废弃的铁矿,没日没夜地在小餐馆里阴暗角落的桌旁进行紧张匆忙的会面。里尔登必须仅凭桌子对面那个人的相貌、举止和声调来决定他投资的风险大小,他恨透了这种渴望得到诚实像渴望得到恩惠一样的感觉,但还是要冒险将大把的钱塞到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手里,换来毫无凭据的承诺,把没有签字、没有记录的贷款投给那些落魄的矿厂主们,匿名的现金像罪犯在交换东西般在偷偷摸摸中转手;钱流进了无法强迫执行的合同里——双方都明白,一旦有欺诈发生,倒霉的不是诈骗的一方,而是被骗者。但只有这样,矿石才能源源不断地涌进钢炉里,钢炉才会继续源源不断地炼出白色的钢水。 “里尔登先生,”他厂里的采购经理问,“如果你这样下去的话,利润从哪里来呢?” “我们可以靠产量弥补回来,”里尔登疲倦地回答,“里尔登合金有无穷无尽的市场。” 采购经理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上年纪老人,脸又瘦又干,人们说,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算计如何把一分硬币榨出最后的一滴油。他站在里尔登的桌前,没有再说什么,冷冰冰的双眼眯缝起来,不依不饶地盯着里尔登。这是里尔登所见过的最怜悯的目光。 没有别的办法,里尔登心想,他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对于他想要的东西,他只知道花钱才能买到,以价抵价,他从不指望大自然能够让他不劳而获,从不指望人们能够白给他东西。他在想,如果连价值都再也不起作用了,还有什么能管用呢? “无穷无尽的市场吗,里尔登先生?”采购经理冷冷地问。 里尔登抬起眼瞧着他,“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玩不转现在需要的这些把戏。”他这句话算是对悬在桌子对面那个无声的想法的回答。 采购经理摇了摇头,“不,里尔登先生,只能占一样,同一种大脑干不了两样活儿。你要么善于在工厂经营,要么善于在华盛顿钻营。” “或许我该学学他们那一套。” “你学不会,而且这对你也没任何好处。那些把戏你哪样都赢不了,还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个富有的注定要挨抢的人。” 当里尔登又独自一人的时候,感到一股令人眩晕的怒火上撞,就像他以前有过的那样,痛苦而不掺杂任何别的色彩,像被电击一样的突然。这怒火的发作是因为他认识到人是斗不过纯粹的邪恶的,这种赤裸裸而且完全清醒的邪恶既没有、也不需要理由。但当他产生了在正当的自卫中去搏斗和杀戮的念头时,他看到了巴斯康姆市长那张肥胖的笑脸,听到了那个故意慢吞吞的声音在说,“……你和这位不是你夫人的迷人女士。” 就这样,一切正当的理由全都不见了,愤怒的痛渐渐化为屈服之下羞愧的痛。他想,他没有权利得到道义上的认可,从而去谴责任何人,抨击任何事,去战斗并且快乐地死去。违背的诺言,未曾坦白的欲念,背叛,欺骗,谎言,诡计,这些罪过他全都有,他还能去嘲笑什么样的堕落呢?程度是无关紧要的,他想,谁也不会一尺一寸地去计较邪恶的深浅。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去想他再也不能保持的正直和他失去的正义感时,恰恰是他刻板的正直和无情的正义感使他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他要和那些掠夺者们斗争,但没有了狂怒和火气。他会去斗争,但却只是作为一个有罪过的可怜的家伙,去对付和他同样的人。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痛苦却和言语并无二致。丑陋的痛苦似乎在说:我要朝谁扔这第一块石头? 他趴在了桌上……达格妮,他想道,达格妮,如果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会付出的……他还是那副商人的样子,除了知道为欲望去付出全部的代价,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很晚才回家,悄无声息地快步上楼到了他的卧室。他讨厌自己落到了要偷偷摸摸的地步,但好几个月来,他在大部分的晚上都是如此。看到家里的一切已经变得让他难以忍受,他也道不清原因。不要因为你的罪过而恨他们,他这样对自己说过,不过却隐隐地知道这并不是他仇恨的根源。 他像获得了喘息之机的罪犯一样关上了卧室的门。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脱下衣服,不想出一点声音让家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接触,连心里的接触都不愿意。 他换上睡衣,停下来点了根烟,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那个唯一不需敲门而能够正常进入他房间的人从没主动进来过,因此他吃惊地盯了好半天才相信进来的真是莉莉安。 她穿了一件罗马式的淡黄绿色连衣裙,褶裙自高高的腰际优雅地垂下,很难一下看出这是件晚礼裙还是家常睡衣;这就是一件睡衣。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身后的灯光映衬出了她诱人的身段。 “我知道我其实不应该向陌生人自我介绍,”她轻声说,“可我必须这么做:我是里尔登夫人。”他听不出这话是讽刺还是恳求。 她进了屋,傲慢地随手一带,将门关上,一副主人的神气。 “怎么了,莉莉安?”他平静地问道。 “亲爱的,你用不着承认得这么直率,这么多。”她漫不经心地踱过房间,走过他的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这么冷冰冰的,这就是承认我得有特殊的理由才能占用你的时间。我是不是应该通过你的秘书预约时间?” 他站在房间中央,手夹着烟停在嘴边,望着她,没有回答的意思。 她大笑着,“我这个理由实在太特别了,我知道在你身上是从来不会发生的。是孤独,亲爱的。你在乎把你那金贵的注意力扔给叫花子一点碎渣吗?你会不会介意我没有任何正式理由地待在这儿呢?” “不,”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不是上百万的订单,不是大生意,不是铁路,不是大桥,甚至都不是时事,我只是想像个女人那样,聊点无关紧要的事。” “请便吧。” “亨利,这是阻止我最好的说辞了,对不对?”她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诚恳,“我还能接着这个说些什么呢?假设我想告诉你巴夫·尤班克正写的新小说——他是要把它献给我的——你会感兴趣吗?” “如果你要听实话——一点没兴趣。” 她大笑着,“如果我想听的不是实话呢?” “那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回答——随即感到血液猛地向大脑涌上来,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证明诚实而讲的谎言两面都不讨好。他讲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但却意味着他已经再没有以此炫耀的权力了。“不是实话,你为什么还想要?”他问道,“有什么用?” “看看,这就是有良心的人残酷的一面。如果我回答你,真正的奉献包括故意撒谎、欺骗和假装,只要这一切能让另一个人快乐,如果他不喜欢已经存在的一切,就能给他制造一个他想要的现实,你是不会理解的,对不对?” “不会,”他缓缓地说,“我不会理解的。” “这其实很简单。如果你告诉一个漂亮女人她很美的话,你给了她什么呢?不过是事实而已,没花你任何东西。但如果你告诉一个丑女人她很美,你就是在表示对她的尊崇,尊崇得颠覆了美的概念。因为女人的美德而去爱她是没意义的,这是她物有所值挣来的,不是礼物。但因为她的缺点而爱上她才是真正的礼物,她没有去挣来,也不配。爱上她的缺点就是要为了她而去诋毁所有的美德——而这才是爱真正的礼物,因为你牺牲了你的良知、你的理智、你的正直以及你高贵的自尊。” 他茫然地瞧着她。这听上去像是一种令人根本无法相信的畸形的堕落。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意义何在? “亲爱的,如果没有自我牺牲的话,那爱又是什么呢?”她带着一种客厅里高谈阔论的语调,轻快地继续说着,“除非一个人牺牲他最宝贵和最重要的东西,又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自我牺牲呢?不过我没有指望你去理解这些,你这样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可不行。这就是清教徒最大的自私之处,你宁愿全世界都腐烂掉,也不想让你清白的自身染上一点令你蒙羞的污迹。” 他缓缓地说,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压力和严肃,“我从没自称清白。” 她笑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什么?你是在诚实地回答我,对吗?”她裸露的肩头耸了耸,“哦,亲爱的,别太当真!我只是说说。”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没有回答。 “亲爱的,”她说,“其实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总在想,我有个丈夫,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打量着站在房间对面的他。在素色的蓝黑睡衣衬托之下,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和结实。 “你很有魅力,”她开口道,“最近这几个月来,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更年轻,我是不是应该说更快活了?你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噢,我知道你比以前更忙,忙得像指挥空袭一样。不过那都是表面现象,你的心里没那么紧张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说得对,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不承认。他对她的观察力很惊讶。最近这几个月她很少见到他。自打从科罗拉多回来以后,他从没进过她的卧室。他一直认为她是喜欢他们彼此分开的。现在,他在纳闷她为什么对他的变化如此敏感——除非是她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没意识到。”他说。 “这很好,亲爱的,而且很令人惊讶,因为你的日子一直就很艰难。” 他不清楚这是否算是在发问。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着回答,但她并没有逼他,而是高兴地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工厂一直麻烦不断,然后政局也在恶化,对吧?假如那些他们正在议论的法案得到通过,就会对你打击很大,对不对?” “是的,会这样,可这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莉莉安,对吗?” “噢,当然是了!”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是他以前见到过的空洞而半藏半露的目光,一种故作神秘、知道他无法解开的自信神情。“我很感兴趣……尽管不是因为任何钱财上可能会出现的损失。”她轻声补充了一句。 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她的刁难和讥讽,她在笑容的掩盖下表现出的傲慢侮辱的怯懦的样子,还是否和他以前认为的一样。那并不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而是一种扭曲了的绝望的表现;并不是成心想让他难受,而是在供认她自己的痛苦;那是为了维护一个不被爱的妻子的自尊,是一个隐藏着的乞求——因此,她举止中的狡猾、暗示、圆滑和她苦求被理解的东西,并非是公开的恶意,而是隐藏的情爱。他念及此,顿感惊骇,这使得他的愧疚比他一直以来所深思的更加重了。 “如果我们说的是政治,亨利,我有个有趣的想法。你所代表的那一方——你们总在用的口号、你坚持的座右铭是什么来着?‘合同的神圣不可侵’——是这个吗?” 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飞快地一瞥,他眼睛里的专注,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回应,她大笑了起来。 “接着说。”他的语调低沉,带着威胁的口气。 “亲爱的,这是干什么?你很了解我这个人。”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严厉而明确,毫无感情色彩。 “你真希望让我受到抱怨的屈辱吗?这抱怨已经太滥,也太普通了——尽管我确实认为我有一个自视为不比常人的傲气的丈夫。想要我提醒你吗?你曾经发誓把我的幸福当做你一生的目标。而你都不能真正确定我是否幸福,因为你甚至都没问一问我是否还存在。” 这一切都不可能似的一股脑朝他涌来,他真切地感到它们是一种痛。她的话是一种乞求,他心想,感觉到了愧疚阴暗灼热的涌动。他感到了怜悯——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丑陋的怜悯;他感到了隐隐的怒气,如同他竭力压抑着在极度厌恶下喊出的声音:为什么我要去应付她扭曲的谎言?为什么我要为了怜悯而忍受折磨?为什么要我来扛起这无望的重负,去保留这种我没法知道或明白、猜不出来、而她也不会承认的情感?如果她爱我的话,这个混账的胆小鬼为什么不说出来,好让我们能把它摊开来去面对?他听到了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语调平平地说道:不要把罪责转嫁到她身上,这是所有懦夫最惯用的伎俩了——你是有罪——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比不上你的罪责——她是对的——知道了她才是对的,是不是让你很受罪?那就让你这个奸夫受罪去吧——她才是对的! “什么能让你幸福,莉莉安?”他闷声问道。 她笑了,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她一直在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哎呀,亲爱的!”她像是很无趣地说,“这是伪劣的律师才会问的问题,是遗忘,是逃避。” 她站起身,双臂随着肩膀一耸,便放了下来,楚楚可怜地用轻柔而优雅的姿势伸展着身体。 “什么能让我幸福,亨利?这应该是你来告诉我的,应该是由你去为我发现。我不知道。你应该去把它创造出来,然后给我。那是你的职责,你的义务,你的责任。不过,你不是第一个不履行承诺的男人,这是所有的债务中最容易被赖掉的。哦,对于运给你的铁矿石,你从来不会赖账不还,你逃避的只是生活上的义务。” 她随意地在房间内走动着,黄绿色的裙摆如长长的波浪一般,在她的身旁起伏着。 “我知道做出这样的要求不合实际,”她说,“我没有把你作抵押,没有担保,没有枪,没有锁链。我对你没有一点控制,亨利——有的只是你的名誉。”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似乎用了他所有的努力使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一直看着她,忍受他看到的一切。“你想要怎么样?”他问。 “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希望了解我想要什么的话,有很多东西是你自己都能猜出来的。比如说,如果你几个月来总是这么明显地回避我,我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一直很忙。” 她耸了耸肩,“妻子应该是她丈夫生活中最先关心的——即使是在你发誓放弃其他一切时,这一切还不包括炼钢炉——我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她走上前来,脸上那饶有趣味的笑容像是在戏弄着他们两人,伸出手臂缠住了他。 如同一个年轻的新郎在被妓女主动接近后所做出的迅速、本能而凶猛的反应一样,他挣开她的手,把她推到了一边。 他被自己野蛮的反应惊得呆立在原地。她瞪着他,没有神秘,没有做作,没有保护,只是一脸的迷乱,她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对不起,莉莉安……”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诚恳和痛苦。 她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他又加上一句,声音死气沉沉。他被三重谎言给击垮了,其中的一个是令他难以面对的背叛,它不是对莉莉安的背叛。 她干笑了一声,“哦,假如工作对你产生的是这样的效果,我会支持的。请原谅我,我只是想尽自己的本分而已。我还以为你是个超越不了原始动物本能的好色之徒,我可不像属于这类人的那些婊子一样。”她不假思索、心不在焉地把这些话干巴巴地一气说完。她的心里有了一个疑问,正搜肠刮肚地寻找着答案。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突然面对着她,简单地、直直地面对着她,再不是被动抵挡的样子,“莉莉安,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他问道。 “这么愚昧的问题!文明人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哦,那么文明人是怎样生活的?” “也许他们不会企图去做任何事。那才是他们开窍了呢。” “他们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们肯定不会把时间花在造下水管道上。” “告诉我,你为什么总发这些牢骚?我知道你看不起下水管,这你早就说过了。你的轻蔑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还老重复这些?” 令他不解的是这话一下子击中了她,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绝对有把握地感觉到这才是应该要说的话。 她冷冷地问道:“干吗突然问这个?” 他简洁地答道:“我想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是你真正想得到的。如果有的话,只要我能够,我想把它给你。” “你想买吗?你只知道花钱买东西。这样你心里就容易过得去了,对吗?错了,没那么简单。我想要的东西不是物质上的。” “是什么?” “你。” “你什么意思,莉莉安?你不是说肉体上的吧。” “不,不是肉体上的。” “那,是什么?” 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抬头看着他,冷笑着。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了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还依然折磨他的是他知道她永远不想离开他,而他永远不会有离开她的权利——是想到他至少亏欠着对她的怜悯之情的最微薄的认可,对一种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回报的感情的尊重——是知道他从她身上找不出蔑视之外的任何东西,这种奇怪、彻底、没有道理的蔑视,是可怜、责备,以及他自己对公正的乞求都无法代替的——还有,也是最难忍受的,就是那股强烈的高傲,它在反抗着他自己的结论,反抗着他比自己所瞧不起的女人更下作的想法。 随后,他不再把它当回事了,这一切都消逝得远远的,剩下的只是他愿意去忍受一切的念头,留给他的是一种既紧张又平静的状态——因为他躺在床上,脸紧紧地贴向枕头,想着达格妮,想着她苗条敏感的身体在他身边张开,在他手指的触摸下颤抖。他希望她回到纽约,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会在此时的深夜立刻赶过去。 尤金·洛森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仿佛那是主宰着下面陆地的轰炸机的控制板。不过他有时会想不起这一点,便没精打采地坐着,西服下面的肌肉松懈,似乎他在对着这世界生闷气。嘴巴是他身体上一块任何时候都绷不紧的部位,别扭地凸显在他的瘦脸上,吸引着听他讲话的人的视线:当他讲话时,下嘴唇不停地动,潮湿的唇肉被扭动得生生歪了过去。 “我对此并不惭愧,”尤金·洛森说道,“塔格特小姐,我想告诉你,我对过去担任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总裁的那段职业生涯毫不惭愧。” “我没提过惭愧不惭愧的事。”达格妮冷冷地说。 “道德的罪责和我根本不沾边,这是因为我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家银行的毁灭而失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对做出如此的牺牲而感到骄傲。” “我只是想问你一些关于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问题——” “我会很乐意回答任何问题,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问心无愧。如果你认为这个话题会让我难堪,你就错了。” “我想了解的是在你提供贷款的时候,当时那些工厂业主的情况——” “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当然啦,那是一桩很值得去冒的风险,我是在用普通人的说话方式,而不是你从银行家那里习惯听到的冷冰冰的谈论钱的语言。我把购买工厂的款贷给他们是因为他们需要。如果人们需要钱,对我来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需要就是我的标准,塔格特小姐。需要,而不是贪婪。我的祖辈们开这个社区国民银行只是为他们自己聚敛财富。我用他们的财富服务于一个更高的理想。我不坐在钱堆上向需要钱的穷人索要担保。人心就是我的担保。当然,在这个物质就是一切的社会,我不指望谁会去理解我。我得到的报偿不是塔格特小姐你这个阶层的人所认同的。人们过去在银行里坐在我桌前的时候,可不是像你这种坐法的,塔格特小姐。他们是厚道、犹豫、小心翼翼、不敢说话的。我的回报就是他们眼中感激的泪水、颤抖的声音、保佑的祝福和拿到贷款后吻我手的那位妇人——她求遍了其他所有地方,都无济于事。” “能否请你告诉我这家发动机厂业主们的姓名?” “那家厂对当地很重要,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我有充分的理由贷出那笔款。它为成千上万没有其他生活途径的工人提供了就业机会。” “工厂的那些人里,你有没有认识的?” “当然了,他们我都认识。我感兴趣的是人,不是机器。我关心的是企业里人的一面,不是收款机的那一面。” 她急切地从桌上探过身子,“你认不认识在那儿工作的哪位工程师?” “工程师?不,不,我可比那要平民得多。我感兴趣的是真正的工人,普通人,他们见到我就都能认出来。我过去到车间里,他们就挥着手喊,‘你好,金。’他们就是这样招呼我——金。不过我肯定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这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假如你现在来华盛顿真是为了和我谈你铁路的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恢复了操纵轰炸机的神态——“我不知道是否能答应你任何特殊的考虑,因为我必须把国家利益放得高于任何私人特权或利益——” “我来不是和你谈我的铁路的,”她困惑地看着他,“我没兴趣和你谈论我的铁路。” “没有么?”他听上去有点失望。 “没有。我来是想了解发动机厂的情况。你能不能回忆起任何一个曾在那里工作的工程师的名字?” “我想我从没问过他们的名字。我对办公室和实验室的那些寄生虫从不关心。我关心的是真正的工人——那些手上长着老茧、维持工厂运转的人。他们才是我的朋友。” “你能给我几个他们的名字吗?谁的名字都行,任何一个在那里工作过的人?” “亲爱的塔格特小姐,时间太久了,那儿曾有成千上万的人,我怎么会记得住?” “你难道一个都想不起来吗,任何一个?” “我肯定想不起来。我的生活里充满了这么多的人,不可能记得大海里的一滴水。” “你熟不熟悉厂里的生产,以及他们所做的工作——或者计划?” “当然。我对我所有的投资都有自己的兴趣。我经常去考察那家厂,他们干得特别出色,是在完成奇迹。工人的住房条件是全国顶尖的。我在每一扇窗户上都见到过绣花窗帘,窗台上都有花。每家都有一块地用来作花园。他们给孩子们建了一所新的校舍。” “你是否了解工厂实验室的任何情况?” “是啊是啊,他们有一个很棒的实验室,非常先进,非常活跃,很有前瞻性,计划得很好。” “你……是否记得或听说过任何有关……生产一种新式发动机的任何计划?” “发动机?什么发动机,塔格特小姐?我没工夫留心这些细节。我的目标是社会的进步,世界的繁荣,人类的友谊和爱。爱,塔格特小姐。这是一切的关键。假如人学会了彼此去爱,他们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她转过了脸,不想去看他湿乎乎的嘴在那儿蠕动。 办公室一角的架子上放着一块刻有埃及象形文字的石头——壁橱里摆着一个印度的千手观音——墙上挂了一幅巨大而让人眼花缭乱的数学图表,像是邮购商的销售表。 “因此,如果你想着的是你的铁路,塔格特小姐——你当然是在构想着几种发展的可能性——我必须告诉你,虽然国家的幸福是我首先要考虑的,而且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的利益,但我从没拒绝去听那些乞求仁慈的呼声和——” 她看着他,明白了他在她身上的企图,明白了他这一套后面的动机。 “我不想谈铁路的事,”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而这同时她却恶心得想大叫出来,“你要谈这件事的话,请和我的哥哥,詹姆斯·塔格特去讲吧。” “我想,在这种时候,你是不会放过一个难得的机会来为你自己辩护的——” “你是否保存了与发动机厂有关的任何记录?”她坐得笔直,两手紧紧扣在一起。 “什么记录?我记得告诉过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银行毁掉的时候失去了。”他的身体又一次瘫软了下去,兴趣也消失了。“但我不在乎,我失去的只是物质财产。我又不是历史上头一个为了理想受苦的人,我被身边那些人自私的贪欲打败了,在一个到处都是赚钱敛财者的国家,我只想在一个小小的州里建立起友爱的社会都办不到。这不是我的错,但我不会被他们打倒的,谁也阻止不了我,因为有幸能够为大家服务,我现在是在一个更大的领域里斗争。记录,塔格特小姐?当我离开麦迪逊的时候,留下的记录都铭记在了那些以前从没有过半点生机的穷人的心中。” 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想说了,但那个擦洗台阶的女佣总在眼前出现,她无法止住自己,“从那以后,你又到过那一带吗?”她问。 “这不是我的过错!”他咆哮着,“这是那些富人的过错,他们仍然有钱,却不愿意牺牲它来挽救我的银行和威斯康星州的人民!你不能责备我!我的一切都失去了!” “洛森先生,”她克制着自己,“你或许还记得曾经拥有那家工厂的公司主人的名字?就是你同意贷款的那家公司。它是叫合并服务公司,对吧?总裁是谁?” “哦,他呀?是的,我记得他。他叫李·汉萨克,是个非常难得的年轻人,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当然——我想他是住在俄勒冈的什么地方,俄勒冈的格兰治村。我秘书会给你他的地址。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是想设法去见韦斯利·莫奇先生,那我告诉你,莫奇先生很器重我的意见,比如对于铁路和其他的……” “我对见莫奇先生没有兴趣。”她说着便站起身来。 “可是,我不明白……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想找一个过去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工作过的人。”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想让他在我的铁路上工作。” 他两手一摊,显出一副难以置信和有点愤然的样子,“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你还浪费时间去找一个雇员?相信我吧,你铁路的命运更多的是要依靠莫奇先生,而不是任何一个你要找到的雇员。” “再见。”她说道。 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开口了,话音急迫而尖厉,“你没有任何权力瞧不起我。” 她停下来看了看他,“我从没表示过任何意见。” “我太无辜了,因为我失去了我的钱财,我为了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失去了我自己的钱财,我的目的是纯洁的,我自己什么都不想得到,从没为我自己捞任何东西。塔格特小姐,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谋过利!” 她的声音平静、沉着而严肃: “洛森先生,我应该告诉你,所有的人话里,这是我认为最卑鄙的一句。” “我从来就没机会!”李·汉萨克说道。 他坐在厨房中央,桌旁全是乱七八糟的纸片。他需要刮刮脸,他的衬衣需要洗洗。很难判断出他的岁数:他肿胖的脸上平滑而空白,没有风霜,灰色的头发和模糊的眼睛看来像是被疲劳累垮了。他四十二岁。 “没有人给过我机会,但愿他们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就能知足了。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原本天生就属于我的权利都被骗走了。别听信他们吹嘘他们有多好心。他们是一群臭不可闻的伪君子。” “是谁?”达格妮问。 “所有的人,”李·汉萨克说,“人在内心里面全都是畜生,装什么都没用。正义?哈!看看吧!”他的胳膊向周围一扫,“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落到这步田地。” 窗外,正午的日光宛如灰沉的薄暮,笼罩着萧瑟的房顶和光秃秃的树梢,这个地方既非乡村,却也永远赶不上城市的模样。暮色和湿气似乎浸透了厨房的墙壁,一叠早餐的盘子堆在水池内;炉子上炖了一口锅,飘着一阵阵廉价的肉所发出的肥腻的味道;一架灰尘满面的打字机埋在桌上的纸堆里。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李·汉萨克说道,“是美国历史上最响亮的名字之一。我是那家公司的总裁,我拥有那家厂,但他们却不给我机会。” “你不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总裁,对吧?我想你应该是那家叫做合并服务公司的头儿?” “对,对,不过这是一码事。我们买下了他们的厂。我们打算干得和他们一样好,更好。我们是同样有能力的。那个杰德·斯塔内斯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个乡下修理工罢了——你知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起家的?——一点背景都没有。我家曾经是纽约的四百个大家族之一。我爷爷是国会的成员。我父亲送我上学时买不起车给我,那可不能怪我。所有其他的男孩子都有车,我家的名望和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突然大叫道,“你说你是从哪家报社来的?” 她说过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她很高兴他并没有认出她来,而她也有意不说明。“我没说我是从报社来的,”她回答说,“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我想了解那家发动机厂的一些情况,并不是为了出版。” “哦,”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沉着脸继续说下去,仿佛她是故意冒犯了他而有罪一样。“我觉得你是提前来采访的,因为我正在写我的自传。”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纸,“而且我有很多想说的。我想——哦,糟糕!”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叫道。 他冲到炉子前,掀起锅盖,恨恨地搅了搅炖着的东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这些举动。他把湿湿的汤匙朝炉子上一扔,也不去管油汤会滴进煤气炉里,就返回到桌旁。 “是啊,假如谁给我个机会的话,我就要写我的自传,”他说道,“我不得不去忙这种事的时候,怎么能把精力集中到重要的工作上呢?”他朝炉子那边晃了晃脑袋。“朋友,哈!那些人这么想只是因为他们拉我下水,能像剥削中国苦力那样剥削我!就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过去的这些好朋友们,他们可是轻松了。他在家里连一个手指头都不动,只会整天坐在他的店里,那么个小破文具店——它的重要性能和我正在写的这本书相比吗?而她出去逛商店,让我替她看着炖锅。她知道写作的人需要安静和注意力集中,可她在乎吗?你知道今天她干了什么吗?”他神秘地将身体从桌子另一边俯过来,指着池子里的盘子,“她去逛市场,把早晨的盘子都留在池子里,想让我洗。哼,我要气气她,就留它们在那里,一动不动。” “能否允许我问几个有关发动机厂的问题?” “别把那家发动机厂想成是我生活里唯一的东西。我以前担任过许多重要的职务。我在不同的阶段与生产手术器械、纸箱、男士帽子和吸尘器的企业都保持着固定的联系。当然,那些玩意没给我带来什么机会。不过发动机厂——那才是我的一次好机会。我等的就是这个。” “你是怎么把它收购的?” “它注定就是我的,是我的梦想成真。那家厂被关闭了——是破产。杰德·斯塔内斯的后代们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我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里面一直有些事不太对劲,所以那个公司就破产了。铁路的人把他们的支线停了,那地方没人想要,没人出价去买。可这是一家好厂啊,所有的设备,所有的机床,所有让杰德·斯塔内斯发财致富的东西都在,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配置,那种属于我的机会。因此我找了几个朋友,一起组成了合并服务有限公司,攒了点钱。不过我们的资金不够,需要贷款来启动。这个投资绝对稳妥。我们是开创伟大事业的年轻人,对未来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可你认为会有人支持我们吗?没有。那些贪婪的特权人物才不会!没有人支持我们办工厂,我们又怎么能成功?我们没法去和那些把全部生产厂家都继承下来的小屁孩们竞争,对吧?我们是否也应该享受同样的权利呢?噢,别跟我提什么正义了!我就像狗一样拼命去找人给我们贷款,可麦达斯·穆利根那个混蛋却勒索我们。” 她坐直了身体,“麦达斯·穆利根?” “是啊——一个长相和做事都像卡车司机的银行家。” “你认识麦达斯·穆利根?” “我认识他?我是唯一揍过他的人——并不是因为这能给我带来什么好!” 她忽然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安,并纳闷起来——正像她对在海上发现漂流遗弃的船只,或者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束射向天空感到好奇一样,她对于麦达斯·穆利根的消失也充满了好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非要去解开这些谜,唯一的理由就是这些神秘根本就与神秘无关:它们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但已知的原因又都无法解释它们。 麦达斯·穆利根一度是全国最富有,也因此最受谴责的人。他的投资从来没赔过钱,简直是点石成金。“那是因为我知道该去点什么。”他说。他的投资方式让人捉摸不定:他拒绝做那些被认为是毫无风险的交易,却在其他的银行家都不会染指的风险项目上投入巨资。长久以来,他成为枪上的扳机,把一发又一发出人意料、叹为观止的取得商业成功的子弹射向全国各地。是他在里尔登合金刚起步时就注入了资金,里尔登因此得以完成了对宾夕法尼亚州一处废钢厂的收购。有位经济学家曾称他为厚颜无耻的赌徒,穆利根则说,“你永远富不起来的原因就是你认为我在赌博。” 人们传说,要想和麦达斯·穆利根做生意,必须遵守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假如贷款的申请者流露出半点个人需要或个人感情,见面立即结束,他就再也没有同穆利根先生讲话的机会了。 “哦,我当然可以了,”当麦达斯·穆利根被问到他是否还能找出比没有同情心的人更恶毒的人时,他回答道,“利用别人的同情的人。” 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向来对舆论的攻击置之不理,只有一次例外。他的原名叫麦克,一个人道主义团体的专栏作者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麦达斯·穆利根(1)之后,这名字便成为一种侮辱,甩也甩不掉。于是穆利根便走上法庭,请求正式将他的名字改为麦达斯,这项请求得到了批准。 在那些与他同时代的人们看来,他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恶:他以财富为荣。 这些就是达格妮听说的有关麦达斯·穆利根的事情,她从未见过他。七年前,麦达斯·穆利根突然消失了。有一天早晨,他离开了家,从此杳无音讯。第二天,穆利根银行的储户们收到了通知,要他们把钱全部取走,因为银行即将停业。随后进行的调查发现,穆利根事先就策划好了详细到以分钟计算的停业安排,他的雇员们只是奉命执行而已。这是全国上下所见到过的最井然有序的银行行动。每一位储户收到的存款精确到了实际应付利息的最后一位小数点,所有银行的资产都被分散卖给了不同的金融机构。最后核账时,发现收支正好相抵,只多出了几分钱,穆利根银行什么都没留下,从此消失。 有关穆利根的动机、去向或者他的万贯财产,全无线索。这个人连同他的财富消失得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他的这个决定没有警告过任何人,也找不到任何事情能够对此做出解释。人们曾经猜想,假如他打算退休的话,为什么不把他所有的一切高价卖出——这他完全可以做到,而是要毁掉呢?没人知晓答案。他没有成家,没有朋友,他的佣人们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天早晨像平常一样出了门,然后没回来,就是这样。 达格妮曾经不安地想过许多年,穆利根失踪这件事里有着某种不可能的成分。这如同是纽约城里的一幢摩天大厦在一夜之间消失一空,除了在街角剩下的一块空地,什么都没留下。像穆利根这样的人,以及他带走的这笔财富,什么地方都藏不住。一幢摩天大厦不可能就没了,一定会在它选择藏身的平原或森林里高高地耸立着;即使被毁掉,留下的成堆废墟也不会不被发现。但穆利根的确是不见了——从此以后的七年间,尽管有许多谣言、猜测、推理、周日号外消息,以及在世界各地自称亲眼见过他的人,却没发现任何线索能够形成令人信服的解释。 在众多传闻中,有一个简直离谱得荒谬,达格妮却相信那是真的:穆利根的天性是任何人都无法凭空编造的。据说在他失踪的那个春日的早晨,最后见过他的人是一个在芝加哥的街角、穆利根银行旁边卖花的老妇人。她讲述到他停了下来,买了一束当年最早的风信子;他一脸的快乐是她从没见到过的,有着年轻人那种奔向眼前灿烂无阻的生活的神情;伤痛和紧张的烙印,岁月在人脸上的沉积全都一扫而光,留下的只是喜悦的憧憬和安详。他似乎是心血来潮般地拿了一束花,冲着老妇人挤了挤眼,仿佛要和她共享一个开心的笑话。他说:“你知道我一直有多爱它吗——充满活力?”她困惑地瞪着他,而他则拿着花像小球一样在手里抛来抛去,走开了——一副宽阔挺拔的身材罩在一件沉稳而价格不菲的正装大衣内,迎着在办公楼窗户上闪烁发光的春日,走向远离办公楼群的远方。 “麦达斯·穆利根是个心已经被金钱的符号盖上了戳的恶棍,”在炖锅冒出的呛人的臭气里,李·汉萨克说道,“我全部的未来都指望这可怜的五十万元钱,这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我申请贷款时,他很干脆地就拒绝了——只是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用来作担保。没人给我好机会的话,我怎么能积攒下来任何可以作担保的东西呢?他为什么把钱借给别人,而不给我?这是赤裸裸的歧视。他甚至连我的心情都不顾及——说我过去失败的记录让我连拥有卖菜的推车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提发动机厂了。什么失败?那么多无知的食品商对我的纸箱不合作,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凭什么来判断我的能力?我自己的未来为什么要依赖一个自私垄断专制的人的意见?我才不会忍这口气呢,我就把他给告了。” “你干了什么?” “嗯,没错,”他得意地说,“我起诉了。我知道对于你们那些死板的东部各州来说,是有些奇怪,但伊利诺伊州有非常人道、非常进步的法律,在这个法律下,我可以告他。我得说那是这类案子里的头一例,但我有个非常聪明和开明的律师,为我们找到了打官司的办法。那是一个经济紧急法案,规定凡涉及人的生计,禁止以任何理由和任何方式歧视任何人。那是用于保护做日工那类活儿的人的,但也能用在我和我的合伙人身上,对吧?我们就上了法庭,作证声明我们过去所受的打击,我援引了穆利根所说的我连卖菜推车都不能有的那句话,我们证明所有合作服务有限公司的成员都没有名望,没有信用,没有谋生的办法——因此,购买发动机厂就是我们谋生的唯一机会——因此,麦达斯·穆利根无权对我们进行歧视——因此,我们有权依据法律要求他贷款。噢,我们的案子绝对是完美无缺的,但负责审理的是纳拉冈赛特法官,是法律界里一个保守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家伙,像数学家那样算计,从来就不近人情。在审判过程中,他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大理石像一样坐着。最后,他让陪审团拿出了一份宣布麦达斯·穆利根胜诉的判决——而且他还对我和我的同伴们严加斥责。但是我们向上一级法院上诉——上一级法院做了改判,下令穆利根按我们的条件贷款。他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履行判决,但三个月快到的时候就出了事,谁也料不到,他和他的银行全都蒸发了。银行没有一分钱能让我们收回我们应得的权益。我们白费了许多钱去雇侦探,想找到他——谁又不想呢?——但我们还是放弃了。” 不——达格妮想——不,尽管这事让她觉得恶心,但这个案子并不比麦达斯·穆利根多年来承受的其他任何一件事糟糕多少。他在类似的法律判决下承担了很多损失,种种的规定和法令让他损失了比这多出许多的钱财;他忍受着这些,更加拼命地去抗争和工作;像这么一件案子是不太可能把他打倒的。 “纳拉冈赛特法官后来怎么样了?”她极不情愿地问道,心里在想是什么样的下意识令她问出了这句话。她对纳拉冈赛特法官所知甚少,不过她听说过,并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绝对是北美大陆所独有的。此时,她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哦,他退休了。”李·汉萨克回答。 “真的?”她几乎是惊呼着问道。 “是啊。” “什么时候?” “哦,大约六个月以后吧。” “他退休之后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从那以后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他奇怪她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很害怕。令她感到的恐惧的其中一部分,就在于她也说不清个中的原因。“请讲一讲发动机厂的事情吧。”她努力地讲出这句话来。 “呃,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的尤金·洛森终于把买厂子的贷款给了我们——但他是个麻烦的吝啬鬼。他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我们彻底干完,在我们破产的时候帮不上忙。那不是我们的过错。从一开始所有的事情就都和我们唱反调,我们没了铁路还怎么经营这家厂?难道我们不该有铁路吗?我争取过让他们重开这条支线,可那些混账的塔格特公——”他停住话头,“哎,你不是塔格特家的吧?”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副总裁。” 有好一会儿,他茫然发呆地瞪着她;从他含混不清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恐惧、谄媚和仇恨交织在一起的挣扎。最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你们这些大人物我一个都不需要!别以为我会怕了你,别指望我求你给份工作,我谁都不求。我肯定你是不习惯听到别人和你这么讲话的,是不是?” “汉萨克先生,如果你能把我需要的工厂情况告诉我,我将十分感谢。” “你现在感兴趣有点晚了。怎么了?你的良心让你不安了吗?你们这些人让杰德·斯塔内斯靠那家厂发了不义之财,却一点机会也不给我们。还是那家厂,我们干的和他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是生产那种他过去最赚钱的发动机。然后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新来的人在科罗拉多开了个小破厂,叫尼尔森发动机厂,推出了和斯塔内斯的型号相同级别的新发动机,却是一半的价格!我们也没办法,对吧?斯塔内斯一切都顺,他那个时候没有冒出有杀伤力的竞争对手,可我们该怎么办?没人把能和他竞争的发动机给我们,我们怎么打得过尼尔森?” “你接管了斯塔内斯的研究实验室吗?” “是啊,是啊,那个是还在,所有东西都在。” “他的员工也在吗?” “哦,有一部分吧,很多人在工厂关门后就走了。” “他的研究人员呢?” “他们都走了。” “你雇过自己的研究人员吗?” “是啊,是的,有一些——不过我告诉你吧,我资金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没那么多钱花在实验室上面。我甚至连必不可少的现代化和重新装修欠下的账单都没法付——从人的效率观点来看,那个工厂实在是太丢脸和落伍了。总裁办公室里是没粉刷过的灰泥墙和一个小洗手间,任何一个现代心理学家都会告诉你,谁也不可能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发挥出最大的效率。我不得不把我的办公室粉刷成明快的色调,做出一个漂亮而现代化的、带浴室的洗手间。这还不算,我花了很多钱为工人盖了一个新的餐厅、一间游戏室和洗手间。我们得讲道德,对吧?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人是被生活环境里的物质因素塑造成的,人的内心要靠劳动工具来形成。可他们却等不及经济决定一切的法则在我们身上实现。我们以前从没经营过发动机厂,必须要让这些工具慢慢去磨合我们的内心,对吧?可谁都不给我们一点时间。” “你能讲讲研究人员的工作情况吗?” “哦,我的那群年轻人都很有希望,他们都有顶尖大学的毕业证书。不过,这些并没给我带来什么效益。我不清楚他们在做些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成天坐着混工资。” “你的实验室由谁负责?” “嗨,我现在怎么可能还记得?” “你还能否想起哪一个研究人员的名字?” “你觉得我会有时间亲自去见每一个打工的雇员吗?” “他们当中有没有谁向你提到过关于……关于一种全新的发动机的试验?” “什么发动机?我跟你说吧,像我这种地位的老板是不会泡在实验室里的。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纽约和芝加哥,去尽力筹钱维持这个厂。” “谁是工厂的总经理?” “他叫罗伊·卡宁汉,非常能干。去年死于一场车祸,他们说他是醉酒驾车。” “你能告诉我任何一个你合伙人的姓名和地址吗?任何一个你能想起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没心情去盯着这些事。” “你保存了任何工厂的记录没有?” “当然有了。” 她急切地说:“能让我看看吗?” “那还用说!” 他看来很急于满足她的要求,马上起身跑出了房间。他回来后放在她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剪报册子:里面收集着报纸对他的采访和他发布的新闻稿。 “我也曾经是有名的企业家之一呢,”他得意地说着,“你看,我是个全国有名的人物,我的人生可以写成一部具有深刻人文意义的书。如果有合适的工具,我早就写好了。”他气恼地在打字机上重重地一拍,“我没法用这破玩意工作,它会跳格。我怎么可能用一台跳格的打字机获得灵感,写成一部畅销书呢?” “谢谢你,汉萨克先生,”她说,“我想你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了——”她站起身,“想必你不会知道斯塔内斯的后代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他们废弃了那家工厂后,就跑掉躲起来了。他们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共三个人。最后一次我听说的是,他们隐姓埋名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杜兰斯。” 她转身离去时最后看了李·汉萨克一眼,只见他突然蹦了起来,冲到炉前,掀开锅盖,然后把它扔到了地上,他的手指头被烫了,嘴里骂骂咧咧的:那锅炖肉已经焦了。 斯塔内斯的财富所剩无几,留给下一代的就更少得可怜。 “塔格特小姐,你还是别去见他们了,”路易斯安那州杜兰斯市的警察局局长说道。他已经上了年纪,行动不快,但很果断;神态间的痛楚并不是由于无端的怨恨,而是出自对严明的法律的忠诚。“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可以看,有杀人犯和犯罪狂——但不知怎么回事,我认为体面人不该去见斯塔内斯家的人。他们是很坏的那一类,塔格特小姐。病态,而且坏透了……是的,他们还住在城里——我是说他们中的两个。另一个死了,是自杀,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很恶心。他叫艾瑞克·斯塔内斯,是三个人里最小的。他是那种早就四十多岁了,还没完没了地哀叹自己的感情有多脆弱的人,用他的话说,他需要爱。只要找得到,他就靠那些比他大的女人来养活。后来他开始追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那是个好姑娘,不愿意沾他的边,嫁给了一个已经和她订婚的小伙子。在他们成婚的那天,艾瑞克·斯塔内斯溜进了他们家。他们从教堂举行的婚礼结束后一回来,就发现他在他们的卧室里,死得很难看,把手腕给割了……我现在要说,也许一个安静地杀死自己的人会得到宽恕,谁能对别人遭的罪和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乱下结论呢?可这个杀死自己,为了伤害别人而拿自己的死去作秀的人,这个把生命给了恶毒诅咒的人——对他没有宽恕,没有借口。他是烂到底了,他的下场是人们一想到他就会唾弃,而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样为他感到惋惜和悲痛……哼,这就是艾瑞克·斯塔内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两个住在哪里。” 她在一家廉价旅社内找到了杰拉德·斯塔内斯,他躺在一张简易的小床铺上,半蜷着身体。他的头发依旧是黑色,但下巴上的白色胡子茬却像杂草一样长在荒芜的脸上。他喝得昏沉沉的,说话时不断嘶哑地笑着,声音里始终带着四处寻衅的恶毒。 “那个大工厂破掉了,就这么回事,就这么飘上去,然后破掉了。这让你不舒服吗,夫人?这厂子烂了,所有人都烂了,我应该是去求别人原谅的,可我不会。我才不在乎呢。它已经全都烂掉了,烂得发黑,人们还到处找东西去维持它,车辆、建筑还有人,可再怎么样都没用了。你真应该瞧瞧我吹着口哨把一切像面团一样捏来捏去的时候,那些知识分子们是怎么倒来倒去的。教授、诗人、知识分子、救世主们以及宣称博爱的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吹着口哨好好地痛快了一把。我曾经想做些好事,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好的事物,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没什么好东西。如果我不想的话,就不会提出去洗澡,就这么回事。你想了解工厂的事,就去问我姐吧。我那个好姐姐有个信托基金,别人动不了,所以她算是安全脱身了。尽管她现在也沦落到靠汉堡包而不是美味的蛋黄酱煎肉片来度日,可她会给她哥哥一分钱吗?她当初和我一样积极地弄这个破灭了的完美的计划,可她会给我哪怕一分钱吗?哈!去看看那位公爵夫人吧,好好地看看。那个工厂还有什么可让我在乎的?不过是一堆油乎乎的机器罢了。只要有杯酒喝,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利益、要求和所有权都卖给你。我是斯塔内斯名下的最后一人了,这名字曾经多辉煌啊——斯塔内斯。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你觉得我是个臭到家的懒骨头,可其他人,还有像你这样的阔太太也都一样。我曾想过为人类做点贡献。哈!但愿他们都下油锅,那就好玩了。我希望他们会窒息,那又怎么样?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的另一张窄床上,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流浪汉在睡梦中呻吟着翻了个身,一枚五分硬币从他褴褛的衣衫里滚落到地上。杰拉德·斯塔内斯把它拾起来放入自己的口袋内。他斜了达格妮一眼,脸上的皱纹里现出怨毒的笑。 “打算把他叫醒找麻烦吗?”他问,“如果你这么干,我就说是你在撒谎。” 爱芙·斯塔内斯所住的小平房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城市边缘,有股怪异的气味。悬垂的苔藓和植物结成的灰白色网块看上去像是正淌着的口涎。狭小的房间里挂了过多同一种式样的布帘,垂在凝固的空中。那怪味来自未经打扫的角落,同歪歪扭扭的东方神像脚下银罐内燃着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爱芙·斯塔内斯如同一尊大佛,坐在一只枕头上。在她那张年过五十的妇女的松懈黯淡的面孔上,是略弯而紧绷的嘴巴,那嘴巴像是不断要被哄的小孩一样,随时会发怒。她的眼睛是一对死气沉沉的水坑,说话的声音像下雨时均匀滴落的雨滴一样单调: “姑娘,我不能回答你的这类问题。研究实验室?技术人员?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些?应该是我父亲,而不是我,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我父亲是个罪人,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他的时间都花在钱上面,从来不会用于爱。我和我弟弟生活在另外一种思维空间,我们的目标不是去制造什么小玩意出来,而是行善。我们给这个工厂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宏伟计划。那是十一年前了。我们是被人类的贪婪、自私和原始的动物本性打倒了。这是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之间永恒的矛盾。他们不会放弃肉体,而这就是我们对他们的唯一要求。那些人我谁都不记得,我根本不会在乎去记住他们……技术人员?我相信他们就是这个血友病的起因……没错,我就是这么说:血友病——缓慢渗出、无法止住的失血。他们最先跑掉了,一个接一个地将我们抛弃……我们的计划么?我们是去实践前人的高尚格言:从按各人能力,改为按各人需要。在工厂里,从女佣人到总裁,都拿同样的工资——基本的最低工资。每年两次,我们都在一块儿开大会,每个人把他的需要讲给大家听,大家对每个人的要求进行投票,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每个人的需求和能力,相应地将工厂的收入分发出去。根据需要产生奖励,根据能力产生惩罚。那些需求得到投票最多的人就会分得最多,那些被投票认为没有尽到最大能力去劳动的人,则要去无偿地加班作为惩罚。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它是建立在无私的原则上,要求人们把兄弟间的友爱,而不是个人的索取作为动力。” 达格妮听到了自己内心中一个冷漠和执拗的声音在说:记住它吧——好好记住——纯粹的邪恶不是经常能见得到的——看看吧——记住——有一天你会发现能揭示它本质的词语……这个声音之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在极度绝望中的叫喊:这不算什么——这我以前听到过——到处都在听到——不过还是那老一套废话而已——我怎么就受不了呢?——我受不了它——我受不了! “你怎么了,姑娘?你干吗这样跳起来?你为什么发抖?……什么?说大点声,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这个计划是怎么实行的?说一说这个我不会介意的。情况的确是相当恶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让我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在四年内,一个不是用冷冰冰的精心算计,而是带着心里纯粹的爱意构思出的计划被警察、律师和破产诉讼这些卑鄙的勾当给终止了。不过,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不会再犯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充满机器、制造商和金钱的世界,这个被物质奴役的世界。我在像印度伟大的奥秘所启示的那样,学着释放自己的灵魂,这是对肉体束缚的解脱,是对自然本性的战胜,是灵魂对物质取得的胜利。” 透过愤怒那令人目眩的雪亮闪光,达格妮眼前出现了一截长长的混凝土带:它曾是一条路,裂缝里长出了杂草,还有一个手持耙犁、身体歪歪扭扭的人的身影。 “但是,姑娘,我说过我不记得……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任何姓名,我不知道我父亲在那个实验室里都尝试过些什么!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不习惯被这样提问……别老重复这问题。你难道只会说技术员这个词吗?你究竟听没听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我——我不喜欢你这张脸,你……别来烦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从没伤害过你,我是个老太太了,别那样看着我,我……站回去!别靠近我,否则我要喊人了!我要……哦,对了对了,我认识那个人!那个总工程师,对了,他是实验室的头儿,对,威廉·哈斯亭,这是他的名字——威廉·哈斯亭。我记得。他去了怀俄明州的布兰登,是在我们宣布了计划后的第二天辞职的。他是第二个辞职的……不不,我不记得谁是第一个了。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开门的妇人头发灰白,神态安详,外表看上去非常整洁,达格妮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她穿的只是一条简单的家居棉布裙。 “我能见一见威廉·哈斯亭先生吗?” 妇人在难以觉察的停顿中看了看她,那眼神很怪,既带有疑问又不失稳重,“请问你是谁?”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达格妮·塔格特。” “哦,请进吧,塔格特小姐,我是威廉·哈斯亭的太太。”她所发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适当的慎重,像是警告一般。她的举止彬彬有礼,但没有笑容。 这是一所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工业城市的郊区。光秃秃的树干划过明亮而寒冷的蓝天,树梢伸向房顶。客厅的墙壁是银灰色的,阳光投在顶着白灯罩的水晶玻璃灯座上,在一扇开着的门里面,是铺好了白底红点桌布的早餐台。 “你和我丈夫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吗,塔格特小姐?” “不,我从没见过哈斯亭先生。不过我想和他谈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上的事。” “我丈夫五年前去世了,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闭上了眼睛,这凝滞、沉落的震惊包含在她不需用言语来表达的结论当中:那么,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了,里尔登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发动机被扔在垃圾堆里而无人去拿。 “我很抱歉。”她说道,既是对哈斯亭太太,也是对她自己。 哈斯亭太太脸上的一丝笑意凝结成了伤感,但那面孔里不见悲惨的痕迹,只有一副坚毅、沉默、安详的庄重神情。 “哈斯亭太太,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些问题?” “当然,请坐。” “你是否知道一些你丈夫的科研工作?” “很少,应该是没有。他在家从不谈这些。” “他曾经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总工程师?” “是的,他们雇了他十八年。” “我本来是想问哈斯亭先生有关他在那里的工作情况,以及他后来放弃的原因。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想知道那家厂发生了什么事。” 悲伤的笑容和自嘲的幽默在哈斯亭太太的脸上流露了出来,“这是我自己也想知道的,”她说道,“不过,恐怕我永远也无法去了解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工厂,那是因为杰德·斯塔内斯的子女们在那里施行的一项蛮不讲理的计划。他不愿意在这种条件下、为这样的人工作。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事。我总觉得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发生过一些事,可他不告诉我。” “我非常急切地想了解你愿意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尝试过去猜想,但是放弃了。对此我无法理解和解释,但我知道是有事情发生的。我丈夫离开二十世纪公司后,我们来了这里,他做了极限发动机公司的技术部门主管。当时这是个正在发展的很成功的公司,他们给了我丈夫一份他喜欢的工作。他不是一个经常内心苦恼的人,对他所做的一切总是很确定,心态平和。但在离开威斯康星州后的整整一年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着,像是挣扎在一个他解决不了的个人问题之中。到了那年年底,他有天早晨告诉我说,他已经从极限发动机公司辞职了,他要退休,不再去任何其他地方工作。他热爱他的工作,那是他的全部生活。可他看上去平静、自信和快乐,那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让我不去问他这样决定的原因。我没有去问他,没有反对他。我们有这所房子,有积蓄,足够今后平平常常地过日子。我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原因是什么。我们继续在这里过着安宁而非常快乐的生活。他似乎格外满足,精神上特别平和,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他一切如常,只是有时会偶尔出去而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在他生前的最后两年,他每个夏天都外出一个月,没告诉过我去了哪儿。除此以外,他一切和从前一样。他钻研了很多东西,在我们的地下室里工作,把时间用于他自己的技术研究。我不知道他把他的笔记和试验模型弄到哪里去了,他死以后,我在地下室找不到一点痕迹。他五年前去世了,是死于已经折磨了他一阵子的心脏病。” 达格妮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了解他实验的情况吗?” “不,我对技术上的事懂得很少。” “他的同行朋友或同事里,你是否认识有谁或许熟悉他的研究呢?” “没有。他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时候,工作的时间很长,我们很少有在一起的时间,因此有时间我们总是在一块。我们根本没有社交生活。他从不把同事带到家里来。” “他在二十世纪公司的时候,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他设计的一种发动机,一种能够改变整个工业进程的全新发动机?” “发动机?对,对,他说过几次。他说那是一个重要性难以估量的发明。可那不是他设计的,那是他一个年轻助手的发明。” 她看到了达格妮脸上的表情,然后缓缓地、怪异地补充了一句,话语中没有责备,只是伤感地自嘲,“我明白了。” “噢,对不起!”达格妮意识到她的心情都反映在了脸上,显而易见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后的叫喊。 “没事,我理解。你感兴趣的是那个发动机的发明。我虽然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可我至少没理由觉得他死了。” “我会用半辈子来确定他还活着,并找到他,就是这么重要,哈斯亭太太。他是谁?” “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任何情况。我从来不认识我丈夫手下的任何人。他只说过他有个年轻的技术员,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转变这个世界。我丈夫只关心人的才能。我觉得那是他唯一喜爱过的年轻人。他没那样说过,但我从他一谈起这个年轻助手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我记得——那天他告诉我那台发动机完成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什么样的,‘而他才二十六岁!’那大约是杰德·斯塔内斯去世前的一个月,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起过那台发动机和那个年轻技术员。” “你不知道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下落吗?” “不知道。” “能否建议一下怎么去找他?” “不能。” “难道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能帮忙找出他的名字?” “没有。你告诉我,那台发动机非常有价值么?” “比我能给你的任何估计都更有价值。” “这就怪了,因为,在我们离开威斯康星州几年后,我还想到过这件事,并且问我丈夫他提到过的那个伟大发明怎么样了,还要做些什么。他看我的样子很怪异,回答我说:‘没什么。’” “为什么呢?” “他不告诉我。” “你能否记起任何一个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任何一个认识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人?他的任何一个朋友?” “没有,我……等等!等等,我想我能给你提供一条线索,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他的一个朋友。我甚至连那个朋友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地址。这事说来很蹊跷,我还是来解释一下。有天晚上,大概是我们来这儿两年后,我丈夫要出去,而我那天夜里要用车,他就让我晚饭后到火车站的饭馆去接他。他没说是和谁一起吃晚饭。我开到车站的时候,看见他和两个人站在饭馆外面。其中一个很年轻,个子高高的,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看上去卓越不凡。我到哪儿都能认出他们来,他们的面孔让人一见就忘不了。我丈夫看到了我,就离开了他们。他们向站台方向走了过去。有列火车正在进站。我丈夫指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说:‘看见他了吗?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小伙子。’‘是做发动机的那个?’‘就是他。’” “他没再说别的?” “没有,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去年春天,我到车页纳去看我哥哥。有一天下午,他带全家出去,开了很长的路,一直开到洛基山上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然后停在路边的一家饭馆旁。在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灰白头发的人,很特别。他给我们准备三明治和咖啡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看,因为我知道这张脸我以前见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我们继续开下去,过了那家饭馆好远以后,我想起来了。你最好还是去那里,是山里的八十六号公路,在车页纳的西边,靠近雷诺克铸铜厂的一个工业小区。这似乎挺怪的,但我可以肯定:那家饭馆的厨师就是我在车站见到的和我丈夫所崇拜的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人。” 那家饭馆矗立在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顶头。满目的山石和松柏顺着陡峭的断壁向下展开,直接天边的落日,景色倒映在饭馆的玻璃墙面上。山下已经昏暗,但饭馆内依旧留有一抹均匀而闪亮的光线,如同退落的潮汐身后未带走的一洼浅水。 达格妮坐在吧台的一角吃着夹心汉堡。这是她所吃过的食物中做得最好的,配料简单,但厨技不凡。两个工人的晚饭已经快吃完了,她在等着他们离开。 她打量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个人。他又瘦又高,头发很有特色,这样的头发应该是在古代城堡或者银行高层人员的办公室里看到,可他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即使是在一家饭馆的吧台后面,他的这种特色看上去也很和谐。他穿着厨师的白上衣,像是身穿了一套礼服;他干活时的样子老练而娴熟,动作轻巧、聪明得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需多费;他的脸庞清癯,灰色的头发与他冷静的蓝眼睛色调正好搭配;在他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神情背后,有一股幽默的意味,但只是浅浅的,在人想去看清楚之前就倏然隐去了。 两个工人吃完饭,付款离开,各留了一角钱作小费。她看着他收起他们的盘子,把小费放进他白色的上衣兜里,擦拭着吧台,活儿干得快而不乱。随后,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平常,并无意和她交谈。不过,她确信他早就留意到了她身上穿的纽约西装和高跟鞋,她身上带着的那种从不浪费时间的女人的气息;他冷静而富洞察力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他明白她不是本地人,而他正在等着去揭开她的意图。 “生意怎么样?”她问。 “很糟。他们下个星期就要把雷诺克铸铜厂关掉了,所以我很快也要关门了,准备继续干点别的吧。”他的话音清晰,带着惯有的诚恳。 “去哪儿?” “我还没决定。” “打算干点什么?” “不知道。要是能在哪儿找到合适的地方,我想开个修理厂。” “噢,不要!你改行太可惜了。你去做什么都不如做厨师。” 一丝奇怪、细微的笑容掠过他的嘴角,“不要?”他礼貌地反问。 “不要!你觉得在纽约工作怎么样?”他吃惊地看着她。“我是认真的,我能让你在一个大铁路公司工作,主管餐车部门。”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举起白纸巾里的夹心汉堡,“这就是理由之一。” “谢谢。还有呢?” “我想你没在大城市生活过,或者你并不知道,无论是什么工作,要想找到称职能干的人会有多难。” “这我知道一点。” “噢?那怎么样?想不想来纽约工作,工资每年一万?” “不。” 她一直陶醉在自己的发现和能够去奖赏所带来的喜悦中,在惊愕中默默地看着他,“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开口道。 “我明白。” “这样的机会你还在拒绝?” “是的。” “可是为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 “你能有一份更好的工作时,为什么还要干这个?” “我并没有想要找更好的工作。” “你难道不想有个机会提升和赚钱吗?” “不想。你为什么要坚持这样?” “因为我就恨看到有才干的人被埋没。” 他缓慢而诚恳地说:“我也是。”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她感觉到他们有同样深沉的情感被束缚,也打破了她从不开口求助的戒律。“他们真让我恶心!”她的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喊叫。“我是饿疯了一样地去找任何一个能把事情做好的人!” 她用手背抵住双眼,竭力挡住她一直抑制着的绝望的发作;她从来不知道这绝望有多大,也几乎不知道在这抑制当中,她还剩下几分忍耐力。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听上去不是道歉,而是热情的声明。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笑了。她明白,这笑容表示着他想去冲破这个他也感觉得到的束缚;这笑容里有一丝亲切的捉弄。他说道:“可我不相信你这么远从纽约来,只是为了在山里给铁路上找个厨师。” “不是的。我来是为别的事情。”她向前倾着身体,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吧台,感到再次平静和恢复了理智,也感觉到了一个危险的对手。“你认不认识大约十年以前,曾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工作的一个年轻工程师?” 她在数着沉默的时间;她难以分辨出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什么样的意味,但看得出他有一种特别的注意。 “是的,我认识。” “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和地址?” “因为什么?” “找到他至关重要。” “那个人?他有什么重要的?” “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真的?为什么?” “你对他的工作是否了解?” “是的。” “你是否知道,他有过一个能产生重大影响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达格妮·塔格特,我是副总——” “知道了,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是谁。” 他语气里的尊敬并不是因她而有的,但看来他似乎找到了他心里那些疑问的答案,也不再感到吃惊了。 “那么你知道我感兴趣的不是懒人,”她说,“我能够把他想要的机会给他,而且我做好了答应他任何条件的准备。” “我能问问你对他的什么感兴趣吗?” “他的发动机。”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发动机的呢?” “我在二十世纪工厂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残体,缺的东西太多了,没办法重新做一个出来,或者弄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现有的一切足以说明它能用,而且这个发明可以挽救我的铁路,挽救这个国家和全世界的经济。现在不用问我是顺着什么线索来找这台发动机和它的发明者的,那些不重要,目前,我的生活和工作也不重要。除了我必须找到他以外,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别问我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你是这条道的终点。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直直地盯着她看,眼里表现出的关注像是在把她所讲的每个词都拿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存放到别处,而不把他的意图暴露给她。他长久地一动不动,然后开口道:“算了吧,塔格特小姐,你是找不到他的。” “他叫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的任何情况。” “他还活着吗?”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你叫什么?” “休·阿克斯顿。” 她在一片空白之中努力恢复着自己的心智,不断地对自己说:你太可笑了……别胡思乱想了…… 这名字不过是巧合——与此同时,在麻木和无法解释的恐惧之中,她非常确定地知道,此人正是那个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她结结巴巴地,“是那个哲学家?……最后一个提倡理性的人?” “怎么啦,是啊,”他愉快地回答,“或者说是他们当中重返的第一个人。” 他看来并没有被她的震惊给吓一跳,而是觉得没必要。他的举止平淡,几乎是很友善的,仿佛他觉得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而对它的暴露也不以为忤。 “我没想到还有哪个年轻人能知道我的名字,或者把它和什么意义联系起来,特别是现在。”他说。 “可……可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胳膊向屋子里一扫,“这解释不通啊!” “你真这么想?” “这是怎么回事?表演吗?是实验?秘密行动?是不是你出于特殊的目的在研究什么?” “不是,塔格特小姐。我在谋生。”这句话和声音再简单真实不过了。 “阿克斯顿博士,我……这太难以想象了,这是……你是……你是个哲学家……在世最伟大的哲学家……一个不朽的人……你为什么干这个?” “因为我是个哲学家,塔格特小姐。” 她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确认和理解的能力——她不会从他那里得到帮助,提问是徒劳的,无论是关于发明者还是他自己的命运,他都不会给她什么解释。 “放弃吧,塔格特小姐,”他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证明他能猜出她的想法,也正如她所料。“这种寻找毫无希望,更毫无希望的是你还没想到你所选择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你想绞尽脑汁,找出一些能让我把你想要的情况告诉你的理由、招数或者请求,我愿意奉陪。听我的吧:这事做不到。你说过,我是你这条道的终点。这是条没有结果的小道,塔格特小姐。不要试图把你的钱和努力去浪费在其他的、更常用的寻找方法上了:别去雇侦探。他们什么都找不到。你可以不管我的警告,但我认为你是个智商很高的人,知道我是不会随便说话的。放弃吧。你想要解开的那个秘密涉及更大的——远比用空气中的静电作动力的发动机这个发明还要大得多的秘密。只有一个有益的建议是我能够给你的:根据存在的本质和特性,矛盾是无法存在的。假如你觉得天才的发明被遗弃在废墟,以及哲学家愿意在饭馆里当厨师不可思议的话——就去检查一下你的前提。你会发现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 她吃了一惊:她记得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话,而说这话的是弗兰西斯科。接着她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弗兰西斯科的一个老师。 “那好吧,阿克斯顿博士,”她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不会试图问你什么了。但你能允许我就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向你问个问题吗?” “当然。”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你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有三个学生是你和他最得意的,你对这三个才华横溢的心灵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们中的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对,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那很自然——这并不是我的问题——第三个是谁?” “他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他没什么名气。” “斯塔德勒博士说,为了这三个学生,你和他变成了对手,因为你们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 “什么对手?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们。” “告诉我,你对这三个人后来的成长感到自豪吗?” 他的目光移开,投向远方,凝视着最远处的岩石上落日沉坠后的火红;他的脸上有了一种父亲看着儿子们血洒战场的神情。他回答道: “比我当初想到的更自豪。” 天几乎黑了。他猛然转过身,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似乎他在一段时间里把它给忘了;想起她在一旁,他又停下来,把烟盒递了过去。她拿了一根烟,他划着了火柴,然后摇灭。在这间玻璃房的黑暗之中,在屋外绵延不断的崇山峻岭之间,只有这两点小小的亮光。 她站起身,付了账,然后说道:“谢谢你,阿克斯顿博士。我不会变着法儿地打搅或请求你,不会雇侦探,但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我必须找到发动机的发明者,我会找到他的。” “在他主动去找你之前——他会这么做,而你是找不到他的。” 她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把饭馆里的灯打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路旁的邮箱上发现“休·阿克斯顿”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 她顺着山路蜿蜒而下,走出了很远,饭馆的灯光早已从视线里消失,这时,她留意到自己还在享受着他给她的那支香烟的味道:和她以前吸过的任何烟都不一样。她把未抽完的烟凑到仪表板的光亮前,去看香烟的名字。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商标。用金色印在薄薄的白烟纸上的,是一个美元的符号。 她好奇地端详起来: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随即,她想起了在塔格特火车站前摆烟摊的老人,想到这可以加入到他的收藏品当中,就笑了起来。她捻灭了烟,把烟头放进了自己的手包。 她到达车页纳的时候,五十七号列车已经停靠在轨道上,准备好开往威特中转站。她把汽车停在租好的车库内,迈步走上了塔格特车站的站台。她等待的东行去纽约的火车还有半小时才会来。她走到站台的一头,疲倦地倚在一个灯柱上;她不想被车站的员工看到并认出来,不想同任何人讲话,她需要休息。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冷清的站台上,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报纸也比平时更加醒目。 她望着五十七号列车明亮的车窗——眼前这幅胜利成果的景象让她感到了片刻的轻松。五十七号列车要从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发车,穿越市区,穿越起伏的山岭,经过人们曾簇拥欢呼过的绿色信号灯,以及曾在夏天的空中升起过烟花的山谷。列车车顶上方的树干上残留着枯卷的树叶,乘客们裹着厚厚的皮衣和围巾登上列车。他们像往常一样的轻松随意,对列车的运行早就习以为常,毫不担心……我们做到了——她心想——至少已经做到了这些。 在她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两个人偶然的谈话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法律不应该这么通过,太快了。” “那不是法律,是规定。” “那它就是非法的。” “不非法,因为议会上个月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了他发布规定的权力。” “我不认为规定可以这么随便伤人,无缘无故的,像是在鼻子上打一拳。” “呃,在全国紧急状态的时候,就没工夫多说什么了。” “可我认为这不对,而且是会被笑话的。里尔登又能怎么样?这里明明说——” “你替里尔登操什么心?他那么有钱,干什么都能找到办法。” 她马上冲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报摊前,抓起一份当天的晚报。 在头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首席协调员韦斯利·莫奇在报上所说的“出人意料的,在全国紧急状态的名义下”签发了一系列规定,内容占据了整整一栏: 全国的铁路公司被勒令将所有列车的最高时速降低到每小时六十英里——将所有的列车长度降低到六十节车厢——在由邻近的五个州所组成的分区内,各州之间要保持行驶同样的列车次数,为此,全国的分区正在进行。 全国的钢铁厂被勒令,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最大产量不得超过其他同等规模钢厂的另外的合金产量——须将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合理数量提供给所有希望得到金属合金的顾客。 全国所有的生产企业,无论形式和规模如何,都被严禁从目前的所在地搬迁,除非得到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特别批准。 为补偿国家铁路所负担的相关额外费用,以及“缓冲调整的过程”,宣布对所有铁路债券的本金和利息,无论是否已经保险,能否转换,都可以延期到五年后再给付。 为拨出资金给相关人员以保证这些规定的实施,对科罗拉多州征收特种税,“因为该州最有能力帮助那些贫困州承担全国紧急状态所带来的冲击”,税收来自科罗拉多工业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五。 她发出的惊呼声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因为她自己总是用勇气去回答一切——但她看见几步之外正站着一个人,她并没把他看做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她的叫喊是因为她想要找到解释,而他则是一个人。 “我们怎么办?” 流浪汉苦笑着耸了耸肩膀: “谁是约翰·高尔特?” 最令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塔格特公司,不是想象中被绑在刑架上越拖越远的汉克·里尔登——而是艾利斯·威特。有两幅画面横扫了一切,填满了她的意识,令言语无处立足,使思索失去了时间,成了她还未及去问就劈头响起的回答:艾利斯·威特在她桌前恨恨不平的身影,他说着:“你现在可以毁掉我,我或许会完蛋;但如果我完蛋的话,一定会把你们所有的人都拉上。”——还有艾利斯·威特把酒杯摔碎在墙上时猛烈转动的身体。 这些画面留给她的唯一意识就是感到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正在逼近,以及感到她必须要抢在它们前面。她必须赶到艾利斯·威特那里去阻止他,她不清楚她要防止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必须去拦住他。 因为她曾在大厦的废墟下忍受过,曾被狂轰滥炸得支离破碎,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明白不管一个人感觉如何,最首要的必须是行动——因此,她跑过站台,找到了站长并命令他:“让五十七号车等等我!”——然后跑进站台尽头黑暗之中的一个电话亭,把艾利斯·威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长途接线员。 她靠在电话亭的墙上,闭着眼,听着金属急速地振动,那是某处正在响起的铃声。没人接。铃声痉挛般地响个不停,像钻头一样穿透了她的耳朵、她的身体。她不自觉地紧抓着听筒,仿佛那仍然是某种联系的方式。她希望这铃声更响一些,忘记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在他家里响起的铃声。她完全不觉地大喊道,“艾利斯,不要!不要!不要!”直至她听见接线员冰冷责备的声音传来,“对方没有接听。” 她坐在五十七号列车一节车厢的车窗前,听着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的滚动声。她坐在那里,任身体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晃着。漆黑的车窗外是她不愿意去看一眼的原野。这是她第二次搭乘约翰·高尔特铁路,而她努力着不去想那第一次。 债券的持有人们,她想道,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持有人们,他们冲着她的信誉才把他们的钱、他们日积月累的积蓄和劳动所得投了进来,他们相信她的能力才冒了这个风险,他们依赖着她和他们自己所做的工作——而她却被搞得背叛了他们,让他们陷入了掠夺者的圈套:运输将失去列车和血液,约翰·高尔特铁路只是一条吸管,成全了吉姆·塔格特,不劳而获地就把他们的财产吸到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作为交换,他让其他的人再去吸榨他的铁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这个到今天上午还一直是股东们的安全和未来的信心保证,不到一小时,就成了没人愿买的一堆废纸,毫无价值,毫无希望,毫无力量。把力量用于关门,用于停下国家最后的一线希望的车轮——而塔格特公司并不是一个靠着它工作所生产出的血液来生存的植物,而是昙花一现的食人者,吞噬着还未出生的下一代的远大前程。 对科罗拉多的征税,她想,向艾利斯·威特征的税,是为了那些工作要靠着他,却又让他活不下去的人们,那些时刻盯着不让他得到一列火车、一节车皮、一根里尔登合金钢管的人们的生存——艾利斯·威特,被剥夺了自卫的权利,没有话语权,没有武器,更糟的是:他被变成了自我毁灭的工具,变成了一个毁灭他自己的支持者,还为他们提供粮食和武器——艾利斯·威特,被他燃烧的能量所做成的绳索勒住了他自己——艾利斯·威特,这个曾想要发掘无穷的页岩石油、谈论过第二次文化复兴的人…… 她弯下身子坐在那里,头枕着胳膊,瘫在车窗边上——而此刻,那些蓝绿色的铁轨、山峦、峡谷、科罗拉多新兴的城镇,正在黑暗中驶过,没有被看到。 突然的刹车震动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这并不是计划中的停靠,小镇的站台上挤满了人,都在朝一个方向望去。她身边的乘客们全都挤到窗前,向外张望着。她猛地站起来,跑过走道,下了台阶,站在了冷风扫荡的站台上。 在她还未看到它的刹那之间,伴随着她压过人群噪声的尖叫声,她已经明白,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来看的是什么了。在群山的缝隙之间,腾空而起的闪光照亮了夜空,在车站的房顶和墙壁上摇曳晃动。威特石油所在的山丘已经是一道密集的火幕。 后来,他们告诉她艾利斯·威特消失了,除了他在山脚下的木杆上钉的一块板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看着他在板子上的笔迹,感觉自己几乎知道会是这样的话: “我依当初发现它的样子把它留下。拿走吧,是你的了。” ————————————————————(1)麦达斯为希腊神话人物,被赋予了点石成金的神力。——译注 第二部 模棱两可 第三部 昭然若揭 第三部 昭然若揭 1 亚特兰蒂斯 她的双眼一睁开,就看见了阳光、绿叶和一个男人的脸庞。她想:我知道这是哪里,这就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渴望见到的地方——现在她置身其中了——这一切似乎来得如此简单而平淡,她所感受到的仿佛是一种祝福,被三个字传遍了整个宇宙:当然了。 她仰面望着一个跪在她身旁的男人,心头豁然明朗,眼前出现的正是她从前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求得一见的:这就是一张看不出一点痛苦,没有丝毫惧色和愧疚的面孔。他的嘴角上挂着自豪,不仅如此,他似乎更以这种自豪为傲。他的脸颊棱角分明,不禁令她联想到了高傲、严肃和对一切的藐视——但那张脸上并未流露出其中任何一点,而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这是一种沉着果断的自信神情,这神情纯洁无瑕,既不会恳求,也不会施舍原谅。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躲躲闪闪,坦荡而磊落,因此她最先捕捉到的便是他眼里的一种专注的洞察力——看上去,他对他的观察力最为中意,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带他进入毫无止境的快乐之旅,把最有价值的信息告诉他自己和全世界——告诉自己,他有能力看到这一切,告诉世界这是一个多么值得一看的地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纯粹的感知的生灵——然而,她还从未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薄薄的衣衫与其说是遮挡,倒不如说更加突出了他的躯干,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棕色,身材结实,显得干练,犹如锻铸的金属,但却像铜铝合金一般,淡淡地泛射着毫不刺眼的光泽,皮肤的颜色和他栗褐色的头发正好相配,缕缕蓬松的头发被阳光染成了由褐渐黄的自然颜色,但他的眼睛作为铁打一样的身体里唯一不显黯淡,又不刺眼的部位,成了全身色彩的点睛之处:那双眼睛散发着如同金属表面泛射出的幽幽的绿光。他带了淡淡的笑容,正低下头来看着她,那神情完全不是面对着什么新的发现,而是在熟悉地思索着——似乎眼前这个人也正是他期待已久和深信不疑的。 这才是她的世界,她想着,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应该这样去面对他们的生活——而所有其他的一切,这些年来所有丑恶和挣扎的经历,只不过是某人开的一个愚蠢的玩笑罢了。她朝他微笑着,似乎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同伴,笑得轻松而自由,把她再也不觉得重要的这些事情统统地撇在了脑后。他以和她同样的微笑作答,似乎与她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我们是不是再也用不着担心了?”她轻声问道。 “对,再也用不着了。” 随后,她的感觉彻底恢复,意识到了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她试着离他远一些,但仅仅是枕着草地的脑袋略微地动了动。她试着坐起身,但后背传来的一阵剧痛令她又倒了下去。 “别动,塔格特小姐,你受伤了。” “你认识我?”她的声音十分生硬。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我认识你吗?” “我想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高尔特。” 她呆呆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他问。 “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认可了她对于他的名字所领会的含意;这笑容表示他接受了对手的挑战——如同大人对于小孩的自己骗自己感到好笑一样。 她感到在迫降中被撞坏的不仅仅是飞机,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法把眼前的一切拼凑到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关于他的名字的记忆,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她必须慢慢填补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无法做到,这个人的出现像聚光灯一般的刺目,令她看不见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东西。 “我一直跟着的就是你吗?”她问。 “是的。” 她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着一块从高高的蓝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苍松,以及桦树枝上闪亮的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远方环绕着他们的群山。她的飞机并没有摔烂——只是肚皮贴着地,就停在几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见另外的飞机,看不到有建筑和人类栖息的迹象。 “这是什么山谷?”她问。 他一笑,“塔格特终点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明白了。” 仿佛对对方产生了畏惧一般,她隐隐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胳膊和腿可以动;头能够抬起;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她看见一缕鲜血顺着袜子流了下来。 “这里出得去吗?”她问。 他的声音似乎非常诚恳,但发着金属般绿光的眼睛却充满笑意:“其实是不行的,暂时的话——可以。” 她欲起身般地动了动,他弯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觉得我行——”她张口说道。她的脚才着地,一股剧痛便从脚踝直袭上来,令她难以支撑,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塔格特小姐,你还不行。”说完,便迈步向草地对面走去。 她的胳膊环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心里想到:只要像这样——哪怕是一会儿——也可以彻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将一切忘记,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么时候体会过如此的感觉?她迷惑起来。曾几何时,她的心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但此刻她已想不起来。她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感觉到踏实,感觉到这就是最终,感觉到她已经到达,不必再有疑问。但她从未体会过的是这种被保护,同时可以接受保护、放弃抵抗的感觉——对呵,因为这种特殊的安全感并非是针对未来,而是针对过去,并非是保护她撤出战斗,而是让她获得胜利,并不是因为她的软弱,而是因为她的坚强……她异常强烈地意识到了他那双抱住她身体的手,他亮铜般金黄的头发,他和她相距不过数寸的睫毛在他的脸上遮下的阴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着:受保护,是保护我什么?……他才是敌人……他是吗?为什么?她不知道,现在她想不了这个问题,此时,要记得几个钟头前她曾经有过的目标和动力都要费一番力气,她强迫自己要重新找回它来。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吗?”她问。 “不知道。” “你的飞机到哪儿去了?” “在机场。” “哪里有机场?” “在山谷的另一边。” “我向下看的时候,山谷里并没有机场,也没有草地。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细看看,能不能看见上面有什么东西?” 她把头向后一仰,直盯盯地望着空中,除了清晨的那一片静静的蓝天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了一阵,她看出空气中有几缕微微晃动的亮光。 “热空气。”她说。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离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顶。” “一座……什么?” “一座没有飞机会选择去降落的山顶。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怎么折射?” “这和沙漠中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样:用一层热空气来折射影像。” “怎么折射?” “是用一面光幕,设计时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样的勇气。”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想过能有任何飞机敢于下降到距离地面七百英尺的范围内。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线会让电磁发动机熄火。你这可是第二次让我失算了:我同时也从没被人跟踪过。”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反射幕?” “因为这里是私人领地,不想被破坏。”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既然现在你来了,塔格特小姐,我会领你看一看的。你看过之后,我将会回答你的问题。” 她不再说话了。她发觉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没有问关于他的问题。他似乎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不可再简化的绝对,一个无须再进一步解释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时就已经掌握,似乎她仅凭直觉就已对他了如指掌,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他抱着她,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们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着杉树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躯干,简约的阳刚之气犹如一座座最原始不过的雕塑,碰撞着在阳光下颤动不已的桦树上那茂盛、阴柔,有着刺绣般繁复纹理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的头发和他们的脸上。她看不见山路转过弯后的下面有些什么。 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回到他的脸上。他偶尔会低头看她一眼。一开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开,后来,她似乎学起了他的样子,只要他一低头便将目光迎上去——她心里明白他知道她的感受,并且他不会在她的注视下隐藏他眼神里的含意。 她知道他的沉默等于在承认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并不是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像一个男人负起受伤的女人那样对待她。尽管她并未从他的举止里感觉出来,但那是一种拥抱;她只是非常确切地感到,他的全身上下都能意识到抱着她身体的那种感受。 她听见了瀑布的响声,随后便看到晶莹碎裂的水流自山崖上潺潺溅落。水声通过她内心当中某种隐约的敲击,以她正极力去回想的微弱节奏传来——但这节奏转眼即已消失,敲击仍在继续;她聆听着水声,然而,另外一种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和响亮,它并非来自于她的心中,而是发自树叶间的某个地方。山路回转,她在豁然开朗的前方看见了山崖下的一座小房子,打开的窗户上映着一道阳光。她立时悟出了那种令她想要立即接受眼前一切的感受——那就是一天夜晚,她坐在彗星特快满是灰尘的座位上,第一次听到了哈利第五协奏曲的旋律——她知道她此时听到的正是它,它是从一架钢琴的键盘上传来的,那清脆而响亮的音符是出自一个人有力而自信的弹奏。 她几乎是猝不及防一般地劈头问道:“这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对。” “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你干吗不问问他本人?” “他在这里吗?” “弹奏这首曲子的就是他。那是他的房子。” “噢……” “你以后会同他见面的,他将非常高兴见到你,他知道你晚上独处的时候,只喜欢听他的曲子。” “他怎么会知道?” “是我告诉他的。”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问:“你怎么居然……”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神,她就笑了起来,这一笑,便道破了他眼中所要表达的意味。 她心想,她不能再提出任何问题,有任何疑问了,至少不能在当下,不能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这乐声从沐浴着阳光的枝叶间昂然升起,传神地演绎出了被解脱和释放的激情,正像她当初在颠簸的火车座位上,透过沉重的车轮声所听到的一样——那天晚上,她的内心通过这乐声所看到的正是这些——正是这座山谷,还有黎明的太阳,还有—— 她旋即大吃一惊,山路又转了个弯,从一处开阔的山崖望去,她看到了下面峡谷里的一座城镇。 那还不是个城镇,只是一片房屋,从山脚一直延伸散落到了山坡之上。群山越过那些房顶继续向上伸展,把它们围在了一个陡峭而无法逾越的环中。那些都是小巧、崭新的住宅,外形方方正正,装着亮闪闪的大玻璃窗。远处有一些似乎更高的建筑,它们的上空飘荡着一缕缕淡淡的烟雾,说明那是一处工业区。但从靠近她前方的一处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根细长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及她的视线,在它之上,矗立着一个用纯金铸成、高达三英尺的美元标志,耀眼的光芒使得她视野里的其他东西全都黯然失色。它高居在小镇上空,成了镇子的徽章、标记和灯塔——它如同一座能量发射器,将太阳的光辉变成闪亮的祝福,向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撒播开去。 “这是什么?”她吃惊地指了指那个标志。 “哦,这是弗兰西斯科私下里开的一个玩笑。” “弗兰西斯科——你是指哪一位?”她喃喃道,答案已在心里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也在这里?” “他随时会来的。” “为什么你说这是他开的玩笑?” “他用这个标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这块土地的主人。后来,我们就都将它认同为我们特别的标志,我们很欣赏这个创意。” “难道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吗?不是。”他向山崖的脚下看了看,用手一指,继续道,“现在过来的就是这里的主人。” 一辆汽车在下面的一条土路尽头停下,两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走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高,另一人的个头矮些,体型更健壮。他继续抱着她向下面迎了过去,蜿蜒曲折的山路暂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猛地从不远拐角处的山石旁冒了出来,这两张面孔的出现令她感到猝不及防。 “瞧,我说什么来着!”那个她不认识的壮汉瞪着她说道。 她紧盯着他身旁那位引人注目的高个子同伴:他正是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彬彬有礼地朝她躬了躬身,首先开口说道:“塔格特小姐,这还是头一次让人证明是我错了。在我跟你说你永远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再次见面时你就躺在他的怀里了。” “谁的怀里?” “当然是发动机的发明人了。” 她惊讶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她睁开眼看着高尔特。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戏弄的笑容,似乎完全明白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真应该拧断你的脖子!”那个身材健壮的人气呼呼地用关切、甚至是爱慕的口气冲她嚷道,“对这样一个我们早就盼望并接受的人,明明可以自己走正门进来,偏要冒这个险!” “塔格特小姐,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麦达斯·穆利根。”高尔特说道。 “哦,”她虚弱地应了一声,笑了出来。她已经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掉下来摔死了,这里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的确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高尔特说,“不过要说到死的话,难道这一切不是恰恰相反么?” “是啊,”她喃喃地说,“是的……”她冲穆利根笑笑,“哪里才是正门呢?” “在这儿。”他一指自己的脑门,回答说。 “我的钥匙丢了,”她平淡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厌恶,“现在,我所有的钥匙都丢了。” “你总会找到它们的。不过,你究竟跑到那架飞机上去干什么?” “跟踪。” “是他?”他指了指高尔特。 “对。” “算你命大!伤得厉害吗?” “我觉得还好。” “等他们医好你的伤后,要问你几个问题。”他身形一转,带头向下面的汽车走去,接着看了看高尔特,“好吧,现在怎么办?咱们没料到的问题来了:这可是第一个异类。” “第一个……什么?”她问。 “没什么,”穆利根回答,然后看着高尔特,“咱们怎么办?” “这个交给我,”高尔特说,“由我来处理,你去管昆廷·丹尼尔斯吧。” “哦,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只需要领他熟悉一下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他似乎全都明白。” “是呵,他等于完全是靠自己把一切都想通了,”他看见她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塔格特小姐,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你选择昆廷·丹尼尔斯去研究我的东西,是对我的夸奖。他十分出色。” “他在哪里?”她问,“能不能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当然,麦达斯在机场接了我们,把我送到了家,然后带上丹尼尔斯走了。我当时正要去和他们一起吃早餐,但发现你的飞机正在打转,然后掉在了那块草地上。我离那里是最近的。” “我们尽快赶了过来,”穆利根说,“我还在想,飞机里的人无论是谁,死了都是自找的,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我认为在全世界唯一能获得赦免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是谁?”她问。 “汉克·里尔登。” 她顿时缩住,不再讲话了,仿佛面对的是从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不明白高尔特为什么似乎特意地在盯着她看,她从他的脸上觉察出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来到了汽车旁边。这是一辆车篷落了下来的哈蒙德敞篷车,是最贵的款式之一,车子用了些年头,但保养极佳。高尔特将她小心地放在车后座上,用胳膊搂着她。她感到钻心的疼痛不时传过,但已经根本就顾不上它了。穆利根将车子一发动,她的眼睛便开始向远处镇上的房子望去。他们经过了那个美元的标志,一束金光射向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前额。 “这儿的主人是谁?”她问。 “是我。”穆利根回答。 “那他又是什么?”她一指高尔特。 穆利根笑出声来,“他只是在这儿工作。” “那你呢,阿克斯顿博士?”她又问。 他瞧了一眼高尔特,“我是他的两位父亲之一,塔格特小姐,是没有出卖他的那一个。” “噢!”她说着,找到了另一个答案,“是你那第三个学生?” “不错。” “又是一个给记账先生帮忙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悲叹着。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对他的称呼,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他认为他的第三个学生就是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过奖了,”高尔特说,“按他对他的那个世界的衡量标准,我还差得远呢。” 汽车拐入一条小道,这条路通向建在山梁上俯瞰着峡谷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她看见前面有一人急匆匆地正沿着小路向城镇的方向走来。他身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拎了一只午餐盒。他那轻快急促的步伐隐约有些眼熟。汽车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向他的脸上瞧了一眼——她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因为这一动引发的疼痛以及这一眼给她带来的震惊,她高声叫了起来:“噢,停下!停下!别让他走了!”那人便是艾利斯·威特。 车上的三个男人大笑了起来,不过,穆利根还是停住了车子。“噢……”她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威特是不会从这样一个地方消失的,便无力而抱歉地说道。 威特朝他们转过身来:他也认出了她。当他抓住车身,停下自己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脸上那股朝气蓬勃的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她以前只看见过一次:那便是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 “达格妮!你终于也来了?来加入我们?” “不,”高尔特说,“塔格特小姐是个遇难者。” “什么?” “塔格特小姐的飞机失事了,你没看见吗?” “失事——是在这里么?” “对。” “我是听到了有一架飞机,不过,我……”他疑惑的神情变成了后悔、开心和善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噢,得了吧,达格妮,这太荒唐了!” 她无助地望着他,实在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联系到一起。她绝望地记起了差不多已经是两年前的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仿佛在梦中对着死去的人后悔地说着生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话一样,将心里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找过你。” 他宽和地一笑,“从那时起,我们一直想要找你,达格妮……我今晚会来看你。别担心,我不会消失了——而且我想你也不会的。” 他朝其他几个人摆了摆手,便晃着饭盒走开了。穆利根再次开动车子后,她抬眼一看,发现高尔特的双眼正凝视着她。她脸色一沉,像是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同时对于这会给他带来的满意表示不平。“好吧,”她说,“我明白你想要我目睹的好戏了。” 但他的脸上既看不到残忍,也看不到怜悯,只有一副公正淡然的表情。“我们这里的第一条规矩,塔格特小姐,”他回答说,“就是一切都要自己亲眼所见。” 汽车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下。房屋用粗犷的花岗岩石块砌成,正面的墙上几乎只有一整面玻璃板。“我去接医生来。”穆利根说着便开车走了,高尔特抱着她走上了小径。 “是你的房子?”她问。 “是我的。”他回答说,用脚将门踢开。 他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客厅,大片的阳光照耀着用松木镶嵌的墙壁。她看见了几件手工打造的家具和裸露着椽架的屋顶,在一个拱形过道的另一边是间不大的厨房,里面有粗糙的木架、原始的木桌,以及令人吃惊的闪亮的镀铬电炉;这里有着拓荒者的小木屋般原始的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却设计得极具现代感。 他抱着她穿过阳光,进入一间小的客房,将她放到了床上。她注意到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和高耸入天的松树。她发现木墙上有细微的像是刻写的痕迹,几行字的笔迹似乎并不相同,她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发现另外有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他的卧室。 “我在这里是客人还是囚犯?”她问。 “塔格特小姐,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要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就没法选择。” “可你并不是。你难道没有以我的名字命名过一条铁路吗?” “噢!对了……”又是一条线索在此找到了答案。“对,我——”她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头发上洒满阳光的高个子,那双无情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她看到的是修筑她那条铁路时的千辛万苦和通车时的那个夏日——她心里在想,如果可以把一个人用作那条铁路的徽记,那就是他了。“对……我是这样做过……”随后,她想到了其余的一切,便又说道,“但我是以一个敌人的名字来命名它的。” 他笑了,“这正是你早晚要化解的矛盾,塔格特小姐。” “毁掉我铁路的……就是你……对不对?” “当然不是了。是矛盾。”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她问道:“在我听到过的有关你的许多传说里——哪一个是真的?” “都是真的。” “是不是你散布的?” “不是,我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想过要被人议论。” “但你的确知道你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 “对。”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青年发明家才是这个传奇人物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不错。” 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在问话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那个发动机……那个我找到的发动机……是你做的?” “对。” 她的头抑制不住地抬了起来,“转化能量的秘密——”她话才出口,便戛然而止。 “我可以在十五分钟里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他回答着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迫不及待的请求,“但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迫我讲出它来。你如果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困惑你的一切了。” “那天晚上……十二年前……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你从六千多个害人者的大会上走了出来——这事是真的?” “是。” “你告诉他们你要停下世界上的发动机?”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塔格特小姐,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她默默地注视了他良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个毁灭者——”她带着一种好奇而无奈的口气说道。 “——那个最恶毒的东西,”他以引用的口吻接了下去,她听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那个把全世界的智慧都榨干了的人。” “你对我的监视究竟有多彻底,”她问,“究竟有多久?” 在只是瞬间的停顿之中,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动,但在她看来,他的目光似乎因为捕捉到了她而显得更加专注,她同时从他平静的回答里听出了某种加重的语气,“许多年。”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松弛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她有一种奇怪的无所谓的轻快感,仿佛突然之间,她只是希望在无可奈何中低下头来,以求安宁。 前来的医生长了一头灰白的头发,面孔和蔼体贴,举止果断,既自信又不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亨得里克医生。”高尔特介绍道。 “不会是托马斯·亨得里克医生吧?”她像一个小孩那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位有名的外科专家,六年前就隐退了。 “当然就是他了。”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笑着对她回答道:“麦达斯告诉我,必须给塔格特小姐一些受到惊吓后需要的治疗——这里指的惊吓不是你已经受到的,而是随后会出现的。” “我就把这里交给你了,”高尔特说,“我去市场买些早点回来。” 她看着亨得里克医生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她的伤情。他带来了一样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架便携式X光扫描仪。她得知自己伤了两根肋骨,扭了一只脚踝,一只膝盖和肘部的皮肉被蹭破,身上有多处淤肿。待到亨得里克医生敏捷而熟练地替她上好纱布、裹好绷带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台被老练的技师检修完毕的机器,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保养了。 “我建议你卧床休养,塔格特小姐。” “噢,不行!我小心一点,慢慢走动,应该没事的。” “你应该休息。” “你认为我能吗?” 他笑了笑,“看来是不能。” 高尔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亨得里克医生把她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补充说:“我明天会来检查一下。” “谢谢,”高尔特说,“把账单开给我。” “绝对不行!”她愤愤地说道,“我自己会付。” 那两个人相视一眼,像是看着乞丐吹牛一般,感到好笑。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走了。她扶住家具,一瘸一拐地试着想站起来。高尔特用双手将她抱起,带她进了厨房,把她放到一张供两人用餐的饭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见炉子上烧着的咖啡,还有两杯橙汁,以及擦亮的饭桌上放着的厚厚的白瓷盘,便感到了饥肠辘辘。 “你上次睡觉和吃饭是什么时候?”他问。 “我记不得了……我是在火车上吃的晚饭,和——”她感到无奈而好笑地摇了摇头:是和一个流浪汉。她声音里带着乞求,一心想从这个既不追赶,又无法被她发现的复仇者身边逃走——这个复仇者正坐在她的桌子对面,喝着橙汁,“我记不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怎么会跟上我了呢?” “我降落在阿夫顿机场的时候,你正好起飞。那里的人告诉我说,昆廷·丹尼尔斯和你一起走了。” “我记得你的飞机正在盘旋着准备降落。不过唯独这一次我没想到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坐火车来。” 她目光直逼着他,问道:“这你如何解释?” “什么?” “唯独这一次你没想到会是我。” 他迎着她的目光。她看见了她要注意的那种典型的细微动作:他傲然倔强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理解都行。”他回答说。 她顿了顿,脸色一沉,显示出她很认真,然后用斥责敌人般的口气冷冷地质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昆廷·丹尼尔斯?” “对。” “你抢先一步找到他,就是为了不让我见到他?明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还要这样去做?” “当然了。” 她这一次把脸一转,不再说话了。他起身去准备其余的早餐。她看着他站在炉前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他干活的样子轻松自如,但这份娴熟却是出自另一种职业;他双手的动作如同工程师拉动控制板上的开关那样快速无误。她突然记起了她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熟练得令人无法相信的表演。 “你是从阿克斯顿博士那里学会干这个的?”她一指炉子,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呢。” “是他教你把你的时间——是你的时间!”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都花在这种事情上面?” “我还曾把时间花费在更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他把盘子端到她面前时,她问:“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有杂货店吗?” “那可是全世界最棒的,是劳伦斯·哈蒙德在经营。” “什么?” “是制造哈蒙德汽车的劳伦斯·哈蒙德,熏猪肉产自制造桑德斯飞机的怀特·桑德斯的农场——鸡蛋和黄油出自伊利诺伊州高等法院的纳拉冈赛特法官之手。” 她酸楚地望着她的盘子,简直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想一想厨师和其他人所投入的时间的价值,这是我所用过的最昂贵的早餐。” “从一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但换一个角度,这就是你能吃到的最廉价的早餐了——因为这顿饭里没有一点东西被掠夺者占去,他们也就不能迫使你年复一年地来为此还债,直到最后饿死。”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充满好奇地问:“你们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活着。” 这个词从未像此时听上去那般真切。 “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麦达斯·穆利根说你在这里工作。”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修理工吧。” “什么?” “我随时待命,准备应付任何安装方面出的问题——比如电力系统。” 她看着他——突然冲着电炉冲了过去,但疼痛迫使她又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扑哧一笑,“是的,没错——不过别急,否则亨得里克医生就要命令你回到床上去了。” “电力系统……”她吃力地说道,“这里的电力系统……是靠你的发动机带动的?” “对。” “它已经造好了吗?它已经在运行和工作了吗?” “你的早餐就是用它做出来的。” “我想去看看!” “别一瘸一拐地去看那个炉子啦,那就是个普通电炉,与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使用起来成本要低一百倍左右。你有机会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塔格特小姐。” “你答应过要带我看看这座山谷的。” “我会带你去看的,但发电机不能看。” “我们能不能吃完后就去那里看看?” “如果你愿意——并且可以走动的话。” “我可以。” 他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拨了个号码。“喂,是麦达斯吗?……对……他是那么说的吗?对,她还好……你能把你的车租给我用一天么?……谢谢了。费率还是按平时的两毛五分钱……能不能把车开过来?……你那里有没有拐杖之类的东西?她需要……今晚吗?对,我想是这样。我们会的。谢谢。” 他挂上电话,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有两亿身家的穆利根先生因为你用他的车而要收你两毛五分钱?” “没错。” “老天,难道他不能给你用一用吗?” 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故意让她看出他是觉得好笑。“塔格特小姐,”他说,“我们这个山谷里没有法律,没有规定,没有任何一种正式的组织。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安生。但我们也有我们共同遵守的习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们的安生。因此,我现在要提醒你,在这个山谷里,禁止使用一个字眼:那就是‘给’。” “对不起,”她说,“你说得对。” 他又为她倒满咖啡,并递过了一包香烟。她笑着拿过一支烟:烟上面印着美元的标志。 “假如你晚上还不太累的话,”他说,“穆利根请我们去吃晚饭,他还会邀请其他一些客人,我想你是乐意一见的。” “噢,当然了!我不会太累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觉得累了。” 就在他们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她看见穆利根的汽车停在了房子的前面。司机跳下车,跑上小道,片刻不停,既不敲门也不按铃,一直冲进房子里来。她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急匆匆喘着气、衣冠不整的年轻人正是昆廷·丹尼尔斯。 “塔格特小姐,”他喘着粗气叫道,“我很抱歉!”他嗓音里的惶然内疚与他脸上快乐兴奋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以前从没食过言!这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并且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但事实是我——我居然把它忘记了!” 她瞧了一眼高尔特,“我相信你。” “我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要等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直到几分钟前,穆利根先生告诉我你的飞机撞到这里了,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要是你出了任何意外的话——噢,上帝呀,你还好么?” “还好,别担心,坐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居然能忘记自己的承诺,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 “塔格特小姐,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埋头研究这个假想,越研究越觉得这似乎毫无希望。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待在实验室里,想要解开一个看来是不可能的数学等式。我觉得我都快要死在黑板前面了,但还是不会放弃。他进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进来。他说他想和我谈谈,我让他等一等,然后就接着干,看来我是把他给忘了。我不知道他站在旁边看着我有多久,可我记得的是,他突然伸手过来把我的那些数字全都从黑板上抹掉,然后写了一个简单的等式。我这时才注意到了他!我当时就大喊了起来——因为它虽然不是解决发动机的最终答案,却是条必经的途径,我从来没发现和想过这条途径,但我知道它通向哪里!我记得我当时喊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指着一张发动机的相片,回答说:‘我是最先制造它的人。’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了,塔格特小姐——我是说这之后我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因为我们接着就开始说起静电,说起能量转换和发动机来了。” “我们在那里一直谈论物理的问题。”高尔特说。 “噢,我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愿意跟你一起走,”丹尼尔斯说,“是否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什么所有的一切?就是放弃一个已经僵死、正在倒退成原始丛林的学校,就是放弃我这个法定成为看门奴隶的命运,就是放弃韦斯利·莫奇、10-289号法令和那些趴在地上、呼噜着说什么不该有智慧的近乎禽兽的东西!……塔格特小姐”——他畅快地大笑着——“他是在问,我是否愿意将那些放弃,和他一起走!他不得不问了我两遍,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不相信还用得着问谁这样的问题,谁还会在这样的选择面前犹豫。是要走吗?我会纵身从高楼上跳下去——就为了能跟上他,能在摔到地上前,听到他说出他的算式!” “我不怪你,”她说。她带着近乎羡慕的眼神向往地看着他。“此外,你已经履行了你的合同,你带我找到了发动机的秘密。” “我在这里也要当一个看门人了,”丹尼尔斯说着,高兴地咧嘴笑了,“穆利根先生说他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就在发电厂。等我有了进步,就可以提升去做电子技师,怎么样,麦达斯·穆利根很棒吧?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也希望像他那样,我想去挣钱,上百万地挣,像他一样有钱!” “丹尼尔斯!”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想起了她原来认识的那个平静自制、一丝不苟、思维缜密的青年科学家。“你怎么回事?都扯到哪儿去了?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在这里,塔格特小姐——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止境!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的电气专家!我要——” “你要回到穆利根的家里去,”高尔特说,“然后睡上二十四个钟头——否则我不会允许你靠近发电厂。” “是,先生。”丹尼尔斯顺从地说。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渐渐从山巅滑落,照亮了峡谷四周环绕着的峭壁和闪光的积雪。她忽然觉得在那光环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再存在,她惊奇地发现那喜悦而骄傲的认同感是源自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是因为一个人知道他所关注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她几欲伸出她的胳膊,探过下面城镇的屋顶,去体会手指头够到对面山峰的感受。但她无法抬起手来;她一只手倚住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高尔特的胳膊,缓慢而清醒地挪动着脚步,像孩子初学走路一样,向下面的汽车走去。 她坐在高尔特的身旁,他开车驶过城镇的边缘,来到了麦达斯·穆利根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脊之上,是山谷里最大的一处住宅,也是唯一盖了两层楼的房子,结实的花岗岩墙壁和宽广开阔的平台使它看起来既像是城堡,又有休闲别墅的味道。他停下车,让丹尼尔斯下去了,然后便继续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上开去。 穆利根的富有,豪华的汽车,以及高尔特手握着方向盘的情景令她头一次猜测起来高尔特是否也富有。她看了看他的衣服:灰色的长裤和白衬衣似乎很耐穿;腰间窄窄的皮带已经裂了缝;腕上的手表倒是很精确,但却是用普通不锈钢做的。他身上唯一显现出豪华的地方便是他头发的色泽——在风中徐徐拂动的这一缕缕头发流金溢彩。 一转过弯,她顿时发现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农舍。草地上放养着成群的羊和一些马,木棚草仓的边上是围好的一块块猪舍,更远的地方则是与农场无关的一个金属外壳的大库房。 一个身穿牛仔衬衣的人正快步向他们迎上来,高尔特停住车,向他招了招手,却没有回答她询问的眼神,他是要她自己去看。走近后,看清那人原来是怀特·桑德斯。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笑着说。 她默默地看着他高挽的衣袖、笨重的靴子和一群群的牛。“桑德斯飞机公司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啊。”她说。 “当然不是了。那儿就是那架很棒的单翼飞机,是我最好的一款,被你迫降在山脚下了。” “噢,你认出来了?对,它是你设计的,那架飞机很棒,不过恐怕我把它毁得不轻。” “你应该把它修好。” “我想我是把它给开膛了,没法修了。” “我能修。” 如此自信的言语和口气是她好些年都没听过的了,她早就不指望能再看到这样的态度——但她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声苦笑。“怎么修?”她问,“就在养猪场里吗?” “当然不是,是在桑德斯飞机公司。” “在哪儿?” “你觉得它会在哪儿?是在丁其·霍洛威的侄子靠着政府的贷款和暂时免税从我破产的继承人手里买下的那幢新泽西的大楼么?是在那幢他造出了六架上不了天的飞机,八架上天后就掉下来、分别摔死了四十位乘客的飞机的大楼么?” “那么究竟在哪里?” “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他向道路对面一指。透过密密的松林,她看见谷地深处的一块用混凝土修筑的长方形的机场。 “我们这里有几架飞机,由我来负责维护。”他说,“我既是养猪的,同时也是机场的管理员。离了那些肉贩子,我的火腿和熏猪肉做得还不错,可那些人离了我就做不出飞机——而且,没有我,他们甚至连火腿和熏肉都做不出来。” “可你——你也一直没有再设计飞机了。” “我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像当初答应你的那样去生产柴油发动机。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只设计和生产过一台新式拖拉机。我是说只有一台——是我全部用手工打造的——已经没有大规模生产的必要了。可那台拖拉机把八小时的劳动减少到了四个小时。”他的手臂犹如皇杖般直直地冲着对面的山谷一挥,她的眼睛随之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是一层层绿油油的园圃——“它被用在了纳拉冈赛特法官的养鸡场和奶制品场”——他的手臂慢慢地移向峡谷脚下一片长而平整的金黄色田野,随后指向了一条翠绿色的地带——“用在了麦达斯·穆利根的麦田和烟草种植区”——他的手臂指着一处爬满层层叶子的山坳——“用在了理查德·哈利的果园。” 她的目光随着他手臂的挥动,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去,直到他的手放了下来,依然久久地凝望着。她只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现在你是否相信我能修好你的飞机了?”他问。 “是的,但你看见它了吗?” “当然,麦达斯当即就叫了两名医生——派亨得里克医生去看你,派我去看你的飞机。它可以修好,但费用很高。” “多少钱?” “两百美元。” “两百美元?”她难以相信地重复道,这价钱似乎太低了一些。 “是黄金,塔格特小姐。” “噢!那好,我从哪里能买到黄金?” “你不能买。”高尔特说。 她不服气地将头转向了他,“不能吗?” “不能,你来的那个地方就不行,你们的法律禁止这样做。” “你们的不禁止吗?” “不禁止。” “那就卖给我好了。由你们来定汇率。随便你要多少——按照我的钱来算。” “什么钱?你现在身无分文,塔格特小姐。” “什么?”作为塔格特的继承人,她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在这个山谷里,你身无分文。你拥有百万美元的塔格特股份——但它连桑德斯农场的一磅熏肉都买不了。” “我明白了。” 高尔特笑着转向桑德斯,“去修飞机吧,塔格特小姐慢慢会把钱还上的。” 他启动汽车,继续上路;她在车里坐得笔直,不再问任何问题。 前方的悬崖处涌现出一片艳如宝石般的湛蓝色,将道路阻断,她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个湖。平静的湖水似乎将天空中的碧蓝和山岭间的满目青翠浓缩到了一处,艳丽的色彩令天空似乎显得黯淡而苍白。一道溪流从松柏间奔腾而出,从错落的石壁上跃下,消失在沉静的湖水里。溪水旁边有一座小石屋。 高尔特刚刚停下车,一个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健壮汉子便从敞开的房门里走了出来。他曾经是她最好的工程承包商,迪克·麦克纳马拉。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他高兴地打着招呼,“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厉害。”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他正在问候的是曾经的失落与阵痛,是一个荒寂的夜晚,是艾迪·威勒斯向她报告此人失踪时的惶然神情——伤得厉害?她心想——的确,但不是这次飞机出事——是在那天晚上,在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她高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我?” 他笑着指了指小石屋,以及顺石而下,隐没在下面草丛中的水管。“我在这里管这些公用设施,”他说,“维护输水和电力管道,以及电话线路。” “就你一个人?” “过去是,但这一年我们发展得很快,我就必须雇三个帮手。” “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噢,其中一个是经济学教授,他在外面找不着工作,因为他教人们要量入为出——一个是找不着工作的历史学教授,因为他教导人们说国家不是由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创造出来的——另一个是心理学教授,他找不到工作是因为他主张人是有思考能力的。” “他们在你手下做水管工和线路工?” “你可不知道,他们简直能干极了。” “那他们又把大学教育扔给了谁呢?” “扔给外面的那些能人呗,”他笑了笑,“塔格特小姐,我是多久以前离开你的?应该还不到三年吧?当初我拒绝替你干的是约翰·高尔特铁路,你的那条铁路现在哪儿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线路可是一直在增长,我从穆利根手里接管的时候只有一两英里,现在已经有好几百英里,遍布了山谷里的每一处角落。” 他看见她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向往,那是出自一个强者内心的由衷的欣赏;他笑了,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同伴,轻声说道:“你要知道,塔格特小姐,如果说起约翰·高尔特铁路这件事——也许我才是它的追随者,而你则是背叛了它的人。” 她望望高尔特,他正注视着她,但她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在他们继续沿着湖边行驶的路上,她问道:“你是不是故意选了这条路来走?好让我看一看”——她顿了顿,不知为何觉得这话很难出口,不过,还是说了出来——“我失去了的那些人?” “我是让你看一看所有我从你身边带走的人。”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心想,这就是他的脸上始终能保持纯洁无辜的根本原因:他猜到并且道出了她想对他说的话,拒不接受与他的价值观念不符的那份好意——他自豪地确信自己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因此她原本责难的话,成了他夸口和炫耀的资本。 她发现他们前面有一座伸到了湖里的木架桥,一个年轻女子伸展着四肢,躺在洒满阳光的木板上,盯着面前的一排渔竿。她抬起头,循着汽车的声音向这边望了望,一下子就蹦了起来,飞快地朝路边跑来。她穿了一条长裤,裤腿高挽过膝,深色的头发蓬松不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高尔特冲她挥了挥手。 “嗨,约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喊着。 “今天早晨。”他边笑边回答,继续向前驶去。 达格妮向后扭回头去,看见了那个年轻女子站在原地望着高尔特的眼神。尽管不乏心平气和接受了的失望,但目光中依然流露出崇拜。她体会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是一股芒刺在背的嫉妒。 “那是谁?”她问。 “她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卖鱼女,给哈蒙德的杂货市场供应鱼。” “她的其他身份呢?” “你注意到了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其他身份’了么?她是一名作品在外面发表不了的作家。她认为一个人与文字的交流即是与思想的交流。” 汽车驶入一条窄窄的山路,向陡峭上方的一大片草丛和松林爬去。当她看到树上钉着的一个手工制作的牌子以及上面箭头所指的路名时,便明白她来到了什么地方:希望路口(1)。 这里并不是路口,而是一面薄薄的石壁,上面挂着纵横交错的管道、油泵和阀门,犹如爬满了窄墙边缘的藤蔓。然而,它的顶部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牌上的字母傲然醒目,堵住了一团杂草和松枝的去路,它们远比“威特石油”这四个字更鲜明,看上去也更似曾相识。 从管子里淌出来的石油,闪着亮光,流进了石墙下的油罐里,它成了透露出发生在石头内部的惊天秘密和所有这些复杂设备的用意的唯一证明——但这些设备的装配和钻井架一点也不像,她明白,眼前所看到的是希望路口上尚未诞生的秘密,这是用人们认为不可能的方法,从页岩中提取出来的石油。 艾利斯·威特站在山岭上,正在观察一个被嵌入岩石里的仪器的指针。他看见了停在下面的汽车,便喊道:“嗨,达格妮!我一会儿就下来!” 和他一起工作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此刻正在位于石墙中部的油泵边上的彪形大汉,另一个小伙子则站在地面上的油罐旁。小伙子有着一头金发和格外清秀的脸庞。她肯定自己看见过这张面孔,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里了。小伙子看出了她疑惑的眼神,咧开嘴笑笑,像是提醒她一般,用几乎听不到的口哨声,轻轻吹起了哈利第五协奏曲开头的一段。他正是彗星特快上那个年轻的司闸工。 她笑了起来,“这的确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当然,”他回答说,“可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异类说这些吗?” “一个什么?” “我付你钱是让你干什么来啦?”艾利斯·威特走过来问道。小伙子一乐,赶紧回身抓住他松开了一会儿的杆把。“塔格特小姐是不会开除你,但如果你吊儿郎当的,我可能开了你。” “这就是我离开铁路的原因之一,塔格特小姐。”那小伙子说。 “你知道我把他从你那里挖过来了吗?”威特说,“他曾经是你手下最好的司闸工,现在成了我这里最好的石油工,可咱俩谁也不能留他一辈子。” “那谁能呢?” “理查德·哈利,还有音乐。他是哈利最得意的门生。” 她笑了,“我懂了,这里雇的都是精英,干的可都是最脏的活。” “他们都是精英,这没错,”威特说,“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肮脏的活计——有的只是不愿意去干这些活的肮脏的人。” 那个壮汉一边在上面望着他们,一边好奇地听着。她抬头看了看他,他的样子像是个货车司机,于是她问:“你在外面又是干什么的?看来不会是个比较语文学专业的教授吧?” “不是,夫人,”他回答,“我是个货车司机,”他紧接着又说,“可我不想永远干那个。” 艾利斯·威特怀着按捺不住的激情和骄傲,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是一种在客厅里举行隆重招待会的主人才有的骄傲,一种在画廊的个人作品展即将开幕时画家才有的激动。她指了指设备,笑着问:“是页岩油?” “对呀。” “这就是你在地球上的时候研究的那个方案吧?”她不禁说道,随即对她的这句话感到了几分愕然。 他大笑起来,“那时我是在地狱里——不错,此刻我是在地球上了。” “你的产量如何?” “一天两百桶。” 她的嗓音中又有了一丝伤感,“那个时候,你曾经打算用这个方案每天装满五列油罐火车的。” “达格妮,”他由衷地指着他的油罐说,“这里一加仑的价值,可以超过地狱里的一整列火车——因为这都是我的,每一滴都只会用在我自己的身上。”他举起满是油污的双手,像展示宝贝一般地给她看手上的油迹,在阳光下,他手指尖上的一滴黑油如同宝石一样地闪了闪光,“是我的,”他说,“你是不是让他们折磨得忘记这个字眼的意思和感觉了?你应该找个机会重新体会体会。” “你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洞穴里,”她瑟然说道,“生产着这么两百桶油,其实你完全可以让全世界都淌满这样的油。” “干吗要这样?去把那些掠夺者喂饱吗?” “不!是去挣你应得的那份财富!” “可我现在比在那个世界里富有得多。财富不就是扩充人的生命的手段吗?有两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要么就多生产一些,要么就生产得快一些。这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我是在制造时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生产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不断改进我的方法。每节省一小时,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小时。过去用五个小时灌满一桶油,现在需要三小时,节省下来的两小时就是我的了——这就像我每过五个小时就可以把我的坟墓向后推两小时一样宝贵。从一件事上多出的这两小时可以用在另一件事上——多了两个小时可以去工作,去发展,去前进,这就是我在累积的储蓄账户。外面的那个世界有保护这种账户的保险箱吗?” “可你有前进的空间吗?你的市场在哪里?” 他莞尔一笑,“市场?我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去用,不是为了利润——是给我自己用,不是给掠夺者拿去的利润。只有增长我的生命,而不是挥霍它的人,才是我的市场。只有那些生产,而不是花费的人,才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市场。我结交的是能够给予生命的人,不是那些食人者。如果我的油可以用更少的力气生产出来,在同别人交换其他的必需品时,我就可以向人家少要些。每用我的一加仑油,我就能为他们的生命延长出更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就会不断地发明,加快他们生产的速度——因此,我从他们那里买的面包、衣服、木料和金属,就是他们大家为我延长的一分钟、一小时或者一天”——他看了一眼高尔特——“每买一个月的电,就相当于我多活了一年。我们的市场就是如此运转的——外面可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时间、生命和血汗是怎样被耗尽的?是流到怎样一个深不见底、没有希望、白吃白喝的阴沟里面去了?我们在这里交换的是成果,不是失败——是价值,不是需要。我们之间不存在束缚,但大家在一起共同成长。你是说财富吗,达格妮?还有什么比拥有你的生命,并让它不断成长和发展更大的财富呢?一切生命都必须要成长,不能原地不动,否则就会灭亡。看——”他指着从石缝里拼命挤上来的一株灌木——只见它那长长的茎秆在恶劣的挣扎中已经是疤瘤交错,上面残留着几片黄黄的枯叶,只有一根绿芽还在用最后一丝微弱的气力向阳光绽露着。“这就是他们从前在地狱中对咱们干的事情,你见我屈服过吗?” “没有。”她低声说。 “你见他屈服过吗?”他一指高尔特。 “噢,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你无论在山谷里看到什么,都别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她从远处山坡上的一处茂密的树林里,发现一棵松树像钟表的指针一般,突然划出了一道圆弧,便猛地歪倒,从视线中消失了。她知道那是人为的。 “这儿的伐木工是谁?”她问。 “是泰德·尼尔森。” 在舒缓的山丘之间,道路变得宽阔平缓了一些。她看见一面锈褐色的山坡上有两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绿地:一块栽了深绿色的马铃薯苗,一块是灰绿相间的白菜地。一个人身穿了件红衬衣,正开着拖拉机除草。 “那个种白菜的大人物是谁?” “罗杰·马什。”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几百英里之外的山的另一边,有一个倒闭的工厂,在它明亮的瓷砖墙前面的台阶上,已是荒草丛生。 通到谷底的山路开始下坡了。镇上的房顶就在正下方,闪亮的美元标志则在远远的另外一端。高尔特在俯瞰屋顶的山梁上的第一座房子前停下了车,这是一座砖结构的建筑,在它的烟囱上方,隐约飘荡着一缕淡淡的红光。大门顶端那块“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牌子顺理成章地解释了这一切,但还是令她大吃了一惊。 当她拄着拐杖,从阳光下走入这座幽暗潮湿的建筑里,便惊异于自己生出的恍如隔世和想家的感觉。眼前便是东部工业区活生生的再现,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它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这就是从前,就是她熟悉和深爱过的情景,微红的火苗汹涌地扑向钢梁,火花从看不见的地方耀眼地飞溅四射,一串串火焰从黑色的水雾中骤然穿过,雾气遮住了墙壁,使之消于无形——在一瞬间,它就是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的那座宏大但已死去的铸造厂,它就是尼尔森发动机厂……就是里尔登钢铁厂。 “嗨,达格妮!” 安德鲁·斯托克顿笑容满面地钻出雾气,向她走来,她看到一只脏乎乎的手充满了自信的骄傲向她伸过来,仿佛这一瞬间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握在了那个掌心里。 她拍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嗨,”她轻柔地应道,不知道她招呼的是过去还是未来。随即,她摇了摇脑袋又说,“你怎么没在这里种土豆或是当鞋匠呢?你居然干的还是老本行。” “哦,纽约城阿特伍德照明电力公司的考文·阿特伍德是做鞋的,另外,我这个行当历史最久,在哪儿都抢手。虽然这样,我还是得争取,先得打垮一个对手。” “什么?” 他咧嘴一笑,朝一个阳光明亮的房间的玻璃门里指了指。“那就是被我打败的对手。”他说。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俯身在长长的桌案上,正在为钻头模具制作着一个复杂的模型。他的手像钢琴家一样修长而有力,带着外科医生一样严肃的表情,聚精会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他是个雕塑家,”斯托克顿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经营着一间类似手工铸塑和修理的作坊。我建立起真正的铸造厂,把他们的客人全都抢了过来。这小伙子做不了我做的活儿,不过那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个副业而已——雕塑才是他的本行——就这样,他过来给我干了。现在,他比过去在他的铸造作坊时挣的钱多,花费的时间又少。他的同伴是搞化学的,因此开始研究起农业来,制造出了一种化肥,把这里的一些庄稼产量提高了一倍——你刚才不是提到过土豆吗?对,特别是土豆的产量。” “那么也会有人把你挤垮的。” “当然,这随时都可能。我认识一个人,他要是来了,就可以,并且会这样做。可是,嗨!我情愿替他扫煤渣。他会像火箭一样把整个山谷都轰动起来,能够让所有人的产量翻上三倍。” “你说的是谁?” “汉克·里尔登。” “是啊……”她喃喃地说道,“绝对可以!” 她不清楚是什么令她说得如此肯定。与此同时,她感到汉克·里尔登出现在这座山谷里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觉得这恰恰正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起点,把它们合并在一起,就正是他毕生所追寻的地方,他苦苦挣扎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她似乎感觉到那被炉火映红、袅袅旋起的雾气正在将时光拉进一个奇怪的轮回之中——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一条随风而去的横幅,飘过她的心头:青春永驻就是在最终的时候能实现一个人最初的理想——她听到了饭馆里一个流浪汉的声音:“约翰·高尔特找到了他想要带回来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从此一去不返……因为他发现那是带不回来的。” 一束火花在浓雾中跃起——她看见了一个领班工人宽宽的背影,他挥舞手臂,发出信号,正指挥着干活。他的脸稍稍转了转,大声地吆喝命令着——她瞧见了他的侧脸——一下子便停住了呼吸。斯托克顿一见此景,笑着向雾中喊道: “嗨,肯!过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个老朋友!” 她打量着走过来的肯·达纳格。这位她死活不愿放走的能干的企业家,此时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 “你好,塔格特小姐,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仿佛是同意和打招呼般地把头低下,但双手一时间用力地向下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那难挨的等待,随后便是桌子旁边那张亲切而遥远的面孔,以及陌生人离去时关上的那扇玻璃门。 这短暂的一瞬完全可以被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当成是在打招呼——但她的头一抬,便看见了高尔特,发现他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那天从达纳格办公室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脸上无动于衷,一副在事实面前毫不回避的庄重神态。 “我真没想到,”她对达纳格低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达纳格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他曾经发现过的一个大有希望的孩子,此刻看着她就觉得充满了慈爱和开心。“我知道,”他说,“但你干吗这么吃惊?” “我……哦,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指了指他的那身衣服。 “这有什么?” “那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什么呀!这刚刚开始。” “你有什么打算?” “采矿。不过不是煤,是铁矿。” “在哪里?” 他向群山一指,“就是这里。你听说麦达斯·穆利根做过亏本的生意吗?只要知道如何去找,这一带的山里能发掘出让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一直在找。” “假如找不到铁矿呢?” 他一耸肩膀,“还可以干别的呀。我这辈子,时间总不够用,但想干的事可多着呢。”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斯托克顿,“你这不是在培养一个最危险的竞争对手吗?” “我只喜欢用这样的人。达格妮,你是不是和掠夺者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威胁?” “噢,不是!我还以为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这样想了。” “只要有谁不敢去用他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他就是不配干这一行的骗子。在我看来——这世上最为丑恶、比罪犯更令人鄙视的人就是看到别人太出色而拒绝去用人家的人。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哎,你笑什么?” 她听他说话时,脸上带了一副神往而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这么说,简直吓了我一跳,因为这说得太对了。” “不这么想,还能怎样?” 她扑哧一笑,“你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希望每个生意人都这么去想。” “从那之后呢?” “从那以后,我开始明白不能这样指望。” “可这的确没错,对不对?” “我是开始明白不能对正确的事抱有希望了。” “可这是有道理的,对吗?” “我已经不再对道理抱什么希望了。” “那是人永远不能放弃的东西。”肯·达纳格说。 她和高尔特回到车上,行驶在最后一段下坡的路上。她的目光一转向高尔特,他便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般马上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天是你在达纳格的办公室里,对不对?”她问。 “对。”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正在外面等着?” “知道。” “你知不知道等在门外是什么感觉?” 她说不清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瞥里的意味。那不是可怜,因为她似乎并不是怜悯的对象;那是一种正在目睹着折磨的眼神,但似乎他正在目睹的并非她所受到的折磨。 “当然知道。”他静静地,甚至是淡淡地回答。 在山谷里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出现的第一家店铺仿佛是敞开的剧院里蓦然闪现在眼前的招牌:框起来的盒子前面没有墙,如滑稽音乐剧那样耀眼的灯光照亮着舞台——红红的方块、绿色的圆圈和金色的三角,便是一箱箱的番茄,一桶桶的生菜,堆成金字塔一样的柑橘,以及阳光照耀在金属货架上所反射出的点点亮光。大帐篷上的名字是:哈蒙德杂货市场。一位神情严肃、鬓角灰白、衬衣袖口高挽的大人物正在为柜台前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称着一块黄油,女人的姿态轻飘得宛如舞蹈女郎,棉布的裙摆像舞蹈里的服装一般,在风中微微地撑了起来。尽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劳伦斯·哈蒙德,达格妮仍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市场不大,只有一层。在驶过去的路上,她看到招牌上出现了一些她所熟悉的名字,它们就像是书页上的标题,被汽车一篇篇地掀动着:穆利根日用品商店——阿特伍德皮具——尼尔森木料——接着在一家砖木结构的小型工厂的门口上方,便是那个美元的标志,上面的题字是:穆利根烟草公司。“除了麦达斯·穆利根,这家公司还有谁是合伙人?”她问。“阿克斯顿博士。”他回答。 来往的人不多,女性就更少,似乎都像有要事一般,行色匆匆。他们见到汽车,便纷纷停下来向高尔特招手,看见她,他们只是略带好奇地表示接受,并不显得惊讶。“他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觉得我该来了?”她问道。“现在仍然如此啊。”他回答说。 她看见了路边上一幢木条镶边的玻璃房,一时间,她觉得那简直就是为一个女人的肖像做的画框——这个长着一头淡淡金发的女人身材高挑,秀丽脱俗,她若隐若现的美貌,似乎画家也只能望而生叹,无法再现。紧接着,那女人的头转动了一下——达格妮这才发现这间房里的桌旁有人,这房子原来是一间自助餐厅,那个女人正站在餐台的后面,她便是令所有人都一见难忘的影星凯·露露;五年前,她退出银幕,从此销声匿迹,后来,一些名字和面孔都让人根本记不住的女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在吃惊地看到这一切的同时,达格妮想到了时下拍摄出的电影——她觉得,与给那些庸俗不堪的地方涂脂抹粉比起来,凯·露露的美丽在这间玻璃餐厅里少了许多世俗。 下面那座矮小的建筑由粗犷的花岗岩盖成,房子建得沉稳结实,简洁流畅,厚重的长方块石板彼此对接得非常细密,犹如正式衣装上面整齐的折痕——然而,她眼前像是看到鬼影一般,闪出了那座高高地耸入芝加哥上空云雾之中的摩天大楼,那座高楼曾经有过的标牌此刻变成了金闪闪的大字,嵌刻在一扇普通的松木大门上:穆利根银行。 高尔特经过银行时,特意减慢了车速。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座砖房,上面有穆利根造币厂的标牌。“造币厂?”她问,“穆利根要造币厂干什么?”高尔特伸手入兜,取出两枚小小的硬币放在了她的掌心里。这是两个比一分硬币还要小的金色小圆片,从内特·塔格特那个年代之后,这种硬币就停止了流通;它的一面是自由女神像,另一面有“美国——一美元”的字样,但硬币上的日期却是两年之前的。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钱,”他说,“钱币是麦达斯·穆利根造出来的。” “可这……是谁授权的?” “这一点在硬币上写着呢——两面都有。” “你们的零钱用什么?” “这个穆利根也做了,是用白银。我们在这个山谷里不承认其他的任何货币,我们只承认‘客观’的价值。” 她端详着硬币,“这看上去像是……像是我祖上的那个时代才会见到的东西。” 他指着峡谷回答说:“是啊,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她坐在车里,看着手心里这两枚小巧而轻薄得几乎觉不出分量的小金片,心里明白,塔格特系统的上上下下全都是依靠了它们,它就是支撑起一切的基石,扛起了所有的拱架,塔格特铁轨上所有的横梁,塔格特大桥,塔格特大楼……她摇了摇头,将硬币塞还到他手里。 “你不想放过我。”她低沉地说道。 “我就是要让你不好受。” “你干吗不直接说出来?干吗不把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的胳膊朝小镇和身后的路上示意性地晃了晃,“那么,我这一直是在干吗?”他反问。 车子在沉默中继续向前驶去。过了一阵,她像是统计数据般地干巴巴地问道:“麦达斯·穆利根在这个山谷里聚敛了多少财富?” 他指了指前方,“你还是自己去算吧。” 蜿蜒的道路经过崎岖不平的山坡,向峡谷里的住家伸去。那些住宅并没有沿街而列,而是依着错落起伏的地势不规则地分散在四处,房屋小巧而朴实,大部分是用山石和松木这些当地材料盖成,设计得别具匠心,建造起来则是简朴实用。每幢房子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人就可以盖好,样式绝无重复,从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高尔特不时将她认识的人的房子指给她看——在她听来,这不啻是一串全世界最富有的股票,抑或是一张显贵名单:“肯·达纳格……泰德·尼尔森……劳伦斯·哈蒙德……罗杰·马什……艾利斯·威特……欧文·凯洛格……阿克斯顿博士。” 最后到的是阿克斯顿博士的家。那是一座小房子,建在一大片高高的草甸之上,草甸前面便是渐渐耸起的山峰。经过这里之后,道路沿着升起的山坡盘旋上行,路面被两边的苍天古松挤得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小径,高大笔直的树干如同两侧的廊柱,微微倾压下来,枝叶在头顶上空交织成一体,顿时将这条小径吞没在了寂静和昏暗之中。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早已被遗忘,转瞬之间,汽车便已经遁离了尘世——除了难得一见的阳光偶尔透落到树林深处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破这片沉沉的寂静。 路边忽然出现一幢房子,她像是蓦然间听到响声那样感到一惊。它与世隔绝,独立在这里,像是某种巨大的蔑视和悲痛隐身的神秘所在。这是山谷中最简陋的一座房子,雨水的冲刷在木屋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乌黑的水渍,只有几扇光滑、闪亮、明净的大玻璃窗依然迎拒着风暴。 “这是谁的……噢!”她屏住呼吸,一下把头掉转开去。房门的上方,一缕阳光照耀着已经模糊破旧,被数百年的风霜磨砺得光滑的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家族银徽。 见到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高尔特似乎有意作对般地将车停在了房前。这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带着疑问,他的眼光则如同命令;她的表情分明是想反抗,而他则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威严;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听话地撑着拐杖,走下汽车,面对这座房子,肃然而立。 她望着这枚从西班牙的宫殿流落到安第斯山的陋屋,现在又来到科罗拉多的小木房安身的银徽——男人们是宁死也不会丢弃它的。木屋的门上着锁,阳光照不进窗子里面的那一片漆黑,苍松将枝叶在房顶上铺展开来,全心全意而庄重地祝福和护佑着它。除了许久才会听到的碎枝卷叶在林子深处的落地轻响,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似乎紧紧抓住了藏匿在此的创痛,却不做一声。她的心底怀着温柔、顺从,但毫无悲叹的虔敬,站在那里倾听:看谁能给自己的祖辈带来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达格妮!帮帮我,尽管他说得对,你也要帮我留下来,把他回绝了罢! 她转向高尔特,心里明白当初正是这个人令自己无能为力。他端坐在方向盘前,并没有随她下车或是帮她一把,似乎希望她能够面对过去,并且给她留出独自缅怀的空间。她发现他仍然和她下车时一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未动分毫,手指如同雕塑一般地垂下不动,眼睛注视着她,从他的脸上,她只能看出:他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等她重新坐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开口道:“这是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头一个人。” 她的脸色严峻而坦白,还有点不屑,问:“这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从他的话里我没有任何收获,但听到他每次说起你的语气,我就全都明白了。” 她把头一垂,她从他那故作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痛苦。 他按动开关,引擎的轰鸣声荡碎了沉寂的往事,他们继续上路了。 小道开阔了一些,一片阳光出现在前方。走到开阔地的时候,她觉得树丛间闪过一缕缕的光亮。在山前的石头斜坡上,矗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这是个方方正正、只有一个工具间大小的简易石屋,上面没有窗户和开口,只有一扇打造的铁门和屋顶上向外伸出的一套复杂的天线。高尔特对此视而不见,疾驰而过,她却冷不防地问道:“这是什么?” 她看见他的笑容变了变,“发电站。” “呀,请停一下!” 他顺从地将车在山旁刹住。她刚开始走上倾斜的石崖,便收住了脚步,仿佛不再需要向前走,不再需要登得更高——这一瞬间,仿佛是她第一次对着山谷睁开双眼,这一瞬间,她的寻求找到了答案。 她向这个小屋望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眼前的这幅情景和无言的心绪之中——但她一向明白,情绪的产生是心灵不断积累的结果,而此刻她这种无需言表的感受正汇集了她头脑里的所有想法,如同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她感受到的一切凝聚成为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说她指望昆廷·丹尼尔斯做到的并不是有什么机会去用上这台发动机,而只是要确信这成果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如果说她像一个负重的驾驶员,被那些死死地瞪着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指责、却又毫不负责的人们拖曳着,向平庸的汪洋中沉没时,还像抓着氧气管和救命索一般地抱着这个人类杰出的成果不放——如果说斯塔德勒博士一看到发动机的残骸,便在震惊之余,从他那腐烂得千疮百孔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绝非小视,而是充满着仰慕的惊叫——让她有了一生的向往和动力。如果说她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想要一睹那巧妙、严谨而又横溢四射的才华——那么它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如此超群的力量化身成为一团电线,在夏日的空中宁静地闪耀着光芒,将四散在空中的无尽能量汇集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头房子内的神秘装置之中。 她想到,用这个只有货车车厢一半大小的屋子取代全国的发电厂,会节省多少的钢材、燃料以及人力——她想到,从这个小屋中发出的电流替那些使用它的人们减轻了多少的负担,解放了他们生命中多少宝贵的时光,使得他们可以多一分闲暇,从劳作中抬起头来享受一下阳光,使得他们可以用省下的电费多买一包香烟,使得所有的工厂都可以每天节约出一小时,使得人们可以利用多出的一个月,用他们干一天就能够挣出的车票,乘坐这台发动机牵引的列车,去漫游广阔的世界——这一切的实现是因为有一个人懂得如何让电路按照他的思路去运转,并为此付出了他一己的智慧和精力。然而她明白,发动机和工厂、火车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是因为人对于生命的享受,正由于它们服务于这种享受,才使它们具有了意义——面对一种成就,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敬仰的是成就的创造者,是他内在的能力和出色的洞见力,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快乐和美好,他确信对快乐的追求便是一个人生活的目标、准则和意义。 这个小屋子的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不锈钢板,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淡蓝色光辉。镌刻在大门顶上花岗石壁上的字迹成了这座朴素的方形建筑的唯一点缀: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她回头去看高尔特。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一直跟随着她,她明白自己的这分敬意是属于他的。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发动机的发明者,但她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平易、随便得如同普通工人一样的人——她注意到他的身姿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飘逸,如此举重若轻地站立在一旁——他那高大身材外面的衣服十分简单:一件薄薄的衬衣,宽松的长裤,细细的腰里扎着一条皮带——有着金属一般光泽的头发飘散在慵懒的风中。她打量他的眼神,如同刚才她凝视着他的那座小屋一样。 她随即明白,他们见面时所说的那头两句话依然飘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无声的角落——此后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压住那两句话的声音,他对此很清楚,一直没有放弃,没有让她把那两句话忘掉。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只有他们两人;正是这股意识使得现实的一切产生了压力,不许她再做进一步的联想,却保留了这种特别的紧张之下未曾言喻的全部含意。他们独自在一处寂静的森林里,在一个如同远古寺庙一般的建筑脚下——而且她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的膜拜。她突然觉得喉咙深处有一种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虽然轻微得几乎纹丝未动,但她却仿佛迎着风平躺了下来,除了他的腿和嘴之外,再感受不到任何的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沉静,只是眼皮如同遇到强光一般,微微地眯缝了起来。这似乎是三个接踵而至的时刻中的头一个——随后,因为知道他在忍受着远比她更艰难的痛苦,她便感到了一股胜利的快意——接着,他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庙堂上的那幅刻字。 她简直像是在可怜一个在挣扎中积攒着气力的对手那样,任他独自望了一阵,然后才一指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傲慢的腔调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除你之外,谷里所有人都立下过的誓言。” 她看了看,说道:“这就是我一生恪守的准则。” “我知道。” “可我不认为用你们这种方式就可以做到它。”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咱们到底是谁错了吧。” 她朝房子的铁门走了过去,身体的行动使她忽然感到有了一点点的信心,这感觉细微之极,正如同她即使攥住了他的痛处,也不会觉得自己多么强大一样——她壮着胆子,未经允许就去拧门的把手。但门紧锁着,在她的手强压之下,竟未见丝毫的松动,仿佛锁是连同那扇铁门一起被浇铸和焊在了石墙之上。 “别指望打开那道门,塔格特小姐。” 他向她走来,似乎思忖着她正在看着他走的每一步,脚下便慢了一拍。“用再大的力量都是白费,”他说,“只有用一种想法才能打开这道门。即使你用最强力的炸药把它炸开,门还没倒,里面的设备就已经碎成一堆了。然而,一旦想到了开门的办法——你就会发现发动机的秘密,以及——”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有了迟疑——“以及你想知道的其他所有秘密。” 他和她相对片刻,似乎想让她参透个中意味,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怪笑起来,接着说了句:“我会告诉你怎么去做。” 他退后几步,然后站定,扬起脸来看着石壁上的铭文,像再一次宣誓般地把它一字一句地慢慢念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夹杂任何感情,清晰的吐字里包含了他对这句话的完全理解——然而,她明白这是她所亲身经历过的最庄重的一刻,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人赤裸裸的灵魂,以及这个灵魂为说出这样的话所付的代价,此刻回荡在她耳边的便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些话时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清楚随后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知道,在一个早春的黑夜里,敢于面对六千多人站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而那些人又为什么会惧怕他,她知道,这正是后来十二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根源,她知道这意义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藏在那个房子里的发动机——她从一个男人那自我警醒和再次献身的话音中明白了这些: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落,那扇门未经人的触摸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这并没有吓她一跳,似乎并不奇怪,甚至已经无关紧要了。房子里面的电灯刚一亮,他便将门拉上,门于是又一次被紧紧地锁上了。 “这是声控锁,”他说道。他的神情很是安详。“这句话就是开门的密码。我不怕你得到这个秘密——因为我知道,在你真正领会我想用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之前,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是不会说。” 她随着他慢慢向汽车走去,突然间感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身子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几乎连汽车启动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续的紧张和激动造成的困顿立即冲破了她绷紧的神经防线,袭遍了她的全身。她静静地靠在座椅里,已经无法思考、反应或者挣扎,除了还有一种感受之外,她已经是彻底麻木了。 她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他的房前,她才将眼睁开。 “你还是休息吧,”他说,“如果今晚还想去穆利根家吃晚餐的话,现在就去睡一觉。”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摇晃着不要他的搀扶,向房子走去。她鼓足力气向他说了一句,“我会没事的”,便立即逃进她的房间,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关上了屋门。 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压迫她的不仅是身体的疲劳,还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情感,强烈得令她难以承受。在她的体能丧失殆尽,心里意识不清的时候,一股情感彻底耗尽了她的一切精力、理解、判断和控制,使她完全无法抗拒或者回避,无法思考,让她退回到了只剩下感觉,只能被动感受的地步——这是一种无始无终、始终不变的感受。他在那座房子的门前站立的身影反复地出现在她心中——除此以外,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愿望,没有期待,无法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判断,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难以把它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她已经不复存在,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动作,那就是机械地看着他。眼前所见的便是一切,再无他想。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地回忆起她在堪萨斯机场那条雪亮的跑道上起飞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发动机的轰鸣——沿直线向着一个目标汇聚起能量,加速飞奔——当轮胎从地面腾起的时候,她已经沉睡了过去。 当他们驱车前往穆利根的住处时,天光尚未褪尽,映照着静如幽潭的谷底,只是那金灿灿的光线正渐渐凝结成黄铜一样的颜色,山谷的四周开始黯淡下来,山峰披上了一层蓝雾。 她的神态间已经看不出劳乏和内心剧烈起伏的痕迹。日落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走出房间,发现高尔特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台灯下等她。他抬头看了看她,她站在门旁,脸色镇静,头发一丝不乱,已经是一副放松和自信的样子——除了身体倚在拐杖上略微有些倾斜,她看上去就如同站在塔格特大楼内她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样。他坐在原地打量了她一阵,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眼里的画面肯定是这样——他是在打量着向往已久而又无法一见的她办公室的门厅。 她和他并肩坐在车内,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明白,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彼此这种沉默的意味。她望着山谷中的几户住家的灯光,以及在前方山坡上穆利根的家中亮起的窗口,问道:“都会有谁来?” “是你最后的那一部分老朋友,”他回答,“和我的一些新朋友。” 麦达斯·穆利根正站在门口迎候他们。她发现他那张冷酷方正的面孔并非如她想的那样不苟言笑: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但这神情却无法令他的相貌变得柔和,只是像火石一样给他的眼角带上了零星的隐隐闪亮的诙谐火花,比起笑容来,这诙谐显得更加敏锐和挑剔,也更富温情。 他打开房门时,手臂稍稍放慢,令他的动作在不易觉察之间便增添了一分隆重的味道。她一进客厅,里面的七个人便同时站了起来。 “先生们——塔格特铁路运输公司。”麦达斯·穆利根宣布说。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那只是半开玩笑而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使得这个铁路公司的名字听起来犹如是在内特·塔格特时代那样气度辉煌。 她向眼前的人们缓缓地点头致意,心里清楚,这些人和她信守的是同样的价值和诚信的标准,认同她所认同的荣誉的称号,她心里猛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是多么盼望得到这样的承认啊。 她的眼睛缓缓地扫过这些面孔,向他们一一致意。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休·阿克斯顿——亨里克医生——昆廷·丹尼尔斯,穆利根向她报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理查德·哈利——纳拉冈赛特法官。” 理查德·哈利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她说,他们已经相知很久了——在她独坐唱机旁的那些孤单的夜晚,他们便认识了对方。看到纳拉冈赛特法官满头银发下的严峻面容,她想起曾有人把他形容为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尊被蒙上眼睛的大理石雕像,随着金币从全国人的手中慢慢消失,法庭里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面容了。 “塔格特小姐,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是这里的一分子了,”麦达斯·穆利根说道,“没想到你采用了如此的方式前来,但不管怎么样——欢迎你的回归。” 不!她心里想这么回答,却听见自己轻声地应道:“谢谢你。” “达格妮,还要多久你才能做一回真正的你自己呀?”说话的是艾利斯·威特,他扶着她来到一张椅子前,看着她那副无可奈何、强自板起笑容的样子,咧开嘴乐了,“别装糊涂,你其实很明白。” “我们从不擅下断言,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这劣行恰恰是我们的敌人所犯的。我们从不去说——我们摆的是事实。我们不会去声称什么——我们是去证明。我们不想强迫你接受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做出理性的判断。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全部秘密,结论现在由你来做——我们可以帮你讲出来,但不会帮你去接受它——你的所见所知以及认可的一切,都必须听从你本人的决定。” “我觉得这一切我好像都知道,”她简短地回答道,“而又不止于此:我觉得我似乎一直就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但从来没找到过,现在,我感到害怕,害怕的不是听到你们所说的,而是它一下子近在眼前。” 阿克斯顿笑了,“你觉得这像什么,塔格特小姐?”他向房间的周围一指。 “这里吗?”她看到夕阳在宽大的窗户上洒下的黄金般的光彩,和窗前的这些人,突然笑了起来,“这看上去像是……你们知道,我从没指望过能再见到你们,有时候我都在想,无论如何,哪怕让我能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而现在——现在的一切就像童年时的梦想一样,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堂见到那些已经离开人世、无缘一见的伟人,然后就去选择,从过去的年代里选择出那些你希望见到的伟人。” “嗯,这正是寻找我们这个秘密的本质的一条线索,”阿克斯顿说,“想想看,是否应该让这个关于天堂和伟大的梦想留在坟墓里等着我们——还是应该让我们今生今世就去拥有它。” “我明白。”她低声呢喃着。 “假如你在天堂里见到了那些伟人,”肯·达纳格问,“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就说……就说‘你好’吧。” “那还不够,”达纳格说,“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高尔特——“他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塔格特小姐,你一定会想让他们看着你,然后说一声,‘干得好。’”她默默地点着头,将脑袋低下,不想让他们看见骤然涌进她眼里的泪水。“那么好吧,干得好,达格妮!干得好呀——简直太好了——现在是你解脱重负、休息的时候了,我们谁都不必去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 “别说了。”麦达斯·穆利根说,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满是焦虑和关切。 但她笑着抬起了头。“谢谢你。”她对达纳格说。 “讲到休息,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穆利根说,“她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不,”她笑笑,“接着说吧——说什么都行。” “稍后再说。”穆利根答道。 准备晚餐的是穆利根和阿克斯顿,昆廷·丹尼尔斯在给他们俩帮忙。他们把晚餐用的小银托盘端了上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全都围坐在屋子里,火红的晚霞在窗子上渐渐地淡去,酒杯之上闪烁着灯光。这个房间里隐约透着豪华之气,但丝毫不见铺张;她留意到屋里的昂贵家具都是根据舒适的需要,经过了精心挑选,出自于过去那个把豪华仍然视为艺术的年代。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不过,她注意到了有一小幅油画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巨匠的手笔,现在已经价值连城,她注意到有一块东方式样的地毯,其质地配色完全可以收归博物馆珍藏。这就是穆利根的财富观念,她想——财富是靠选择,而不是堆积。 昆廷·丹尼尔斯席地而坐,将托盘放在膝头;他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不时地抬头瞧她一眼,冲着她乐,活像个性情鲁莽、抢在她前头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小弟弟。他进谷的时间比她早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她心想,可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她则依然是个生人。 高尔特在远离台灯的光圈之外,坐在阿克斯顿的椅子扶手上。他至今未发一言,退到后面,将她推给了其他人,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旁观。但她的眼睛不断转向他,因为她相信,他是在有意作壁上观,这是他计划已久的,而且,其他人和她一样对此心知肚明。 她发现还有一个人对高尔特很注意:休·阿克斯顿经常不自觉地,甚至是偷偷地看他一眼,似乎这种长时间的隔膜令他很难忍受。对于他在这里,阿克斯顿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并没有和他说任何话。但是有一次,当高尔特一弯腰的时候,一缕头发垂落在脸上,阿克斯顿将手伸了过去,把它重新理好,他的手难以觉察地在他这个学生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这是他所能流露出的唯一情感和仅有的招呼;这是一个父亲才会有的动作。 她在和身边的人轻松地交谈着,心里感觉到愉快而舒畅。不对,她想,她感觉到的不是紧张,而是隐隐的诧异,因为她应该有紧张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没有;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这好像是再正常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她和他们轮番交谈时几乎已经忘了她所问的问题,然而脑子里却记住了他们的回答,并逐字逐句地理清了脉络。 “你是说第五协奏曲?”理查德·哈利接着她的问题说,“那是我十年前写下的,我们称它为救赎协奏曲。谢谢你,那天晚上只听了几句口哨就听出来了……哦,我知道这件事……是啊,既然对我的作品很了解,你就会知道这部协奏曲代表着我的全部心声。这首曲子是为他而写的。”他指了指高尔特,“当然了,我没有放弃音乐,塔格特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在这十年里的创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等你来我家里的时候,我可以为你演奏其中的任何一首作品……不,塔格特小姐,这些是不会在外面发表的,除了在这里,外面连一个音符也休想听见。” “不,塔格特小姐,我并没有放弃医学,”亨里克医生回答着她的问话,“最近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搞研究,我已经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避免脑血管的严重破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中风。它可以使人类不再受到突然瘫痪的可怕威胁……不,关于这种方法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向外界透露。” “你是问法律吗,塔格特小姐?”纳拉冈赛特法官说道,“什么法律?我从没放弃过法律——是法律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我还在坚持我当初选择的这个扶持正义的职业……不,正义并没有消亡,它怎么会消亡呢?人是有可能对它视若无睹,但惩罚他们的正是正义。然而,正义不可能灭亡,因为人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因为正义会宣布谁有生存的权利……是的,我的职业生涯还在继续。现在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法律哲学的论文。我要揭示出违背客观的法律是人性中最阴暗邪恶的,以及人类制造出的最具杀伤力的可怕武器……不,塔格特小姐,我不会将论文在外面发表。” “你是问我的生意吗,塔格特小姐?”麦达斯·穆利根说,“我所做的就是输血——而且至今还在做。我的工作就是为可以生长的植物提供养料。但你可以问问亨里克大夫,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已经不愿意再去工作,成了一个好逸恶劳的废物,给它输再多的血是否还管用。我这个血库里储存的是黄金。金子是一种可以产生奇迹的燃料,但任何燃料都离不开发动机……不,我没有放弃,我只是再也不想经营那种屠宰场,去榨干健康的鲜血,然后输给那些没有心肝的行尸走肉。” “放弃?”休·阿克斯顿说道,“好好想一想你说话的根据,塔格特小姐。不是我们放弃,而是这个世界放弃了……哲学家去路边开餐馆怎么了,像我现在这样开烟厂又如何?所有工作都是一种哲学上的行为。一旦人们将勤奋的工作——也就是哲学的根源——当成了他们道德价值的标准,就会重新找到并实现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完美的追求……工作的根源是什么?是人的思想,塔格特小姐,是人的理性思想。我正在就这个题目写一本书,用我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受到的启发,去定义一种合乎道德的人生观……不错,它会挽救这个世界……不,它是不会在外面出版的。” “为什么?”她喊了起来,“为什么?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我们是在罢工。”约翰·高尔特说。 他们齐刷刷地冲他转过身去,仿佛早就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她朝着台灯灯光对面的他望了过去,在这突然肃静下来的房间里,她听得到自己内心的跳动。他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一只椅子的扶手上,身子稍稍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面,手指松弛地下垂着——他脸上那微微的笑意让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格外的掷地有声: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历史上只有一种人从未罢过工。其他每一行业和阶级都曾出于需要罢过工,借此向世界提出要求,彰显其不可缺少的必要性——除了将这个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而得到的唯一报酬是痛苦和折磨、但从未抛弃人类的那些人。不过,也该轮到他们了。让这个世界认识到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的作用,以及他们一旦拒绝工作会有什么后果吧。这就是思想者的罢工。” 她的一只手从脸颊慢慢移上前额,身体一动也没有动。 “多少年来,”他继续说道,“思想被视为邪恶,那些负起责任,用活生生的意识去观察世界,并根据理智而采取紧要行动的人,得到的是从异端、物质主义者到剥削者的种种诬蔑——从流放、剥夺权利到没收的种种不公——从嘲笑、拷打到火刑的种种折磨。而人类的生存却维系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不管是在囚禁中,在地牢里,在隐秘的角落里,在哲学家的斗室里,在商人的店铺里,却仍旧继续在思考的人。在崇尚愚昧的漫长过程中,无论人类是如何的停滞不前,做法又是如何的残暴——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人的智慧,他们认识到麦子要浇水才能生长,石头按弧度堆放就会垒成圆拱,二加二就等于四,爱所依靠的不是折磨,维系生命的不是毁灭——正是因为那些人的智慧,其他人才能在一瞬间尝到了做人的体验,正是这样的瞬间积累,才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正是靠了有头脑的人的教导,他们便学会了烤面包,治好创伤,造出武器,然后修起牢房,将他关了进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而且慷慨无度——他知道人不会永远停滞不前,无能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智慧具有最高尚和快乐的力量——为了那份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对生命的热爱,他继续干着,为毁灭他的人,为他的狱卒,为折磨他的人,他不惜任何代价地干着,为了挽救其他的人,他在付出着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罪过——因为他在听任他们教唆,他对自己的荣耀感到羞耻,承认自己是被牺牲的祭物,而且会死在牲畜的祭台上,作为对智慧的罪行的惩罚。人类历史上具有悲剧色彩的笑话就是,在任何一个人建起的祭台上,被宰杀的总是人,得到供奉的则是畜生。人类不崇尚人,却往往对动物本性大加推崇:崇拜本能,崇拜蛮力——崇拜神秘和帝王——神秘所迷信的是一种随意的感觉,依靠的就是宣称理性必须听命于他们内心中黑暗的本性,认知的产生就是盲目而毫无道理的,并且对此必须要遵循,而不是怀疑——帝王依靠的是武力,以征服为手段,掠夺为目的,用大棒和枪支作为他们权力的唯一后盾。人类灵魂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受,人类身体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肚皮——但这两者却合在一起,反抗着自己的内心。然而,即使是最卑贱的人也难以将他的大脑完全抛弃。从来就没有人信奉过荒悖;他们真正信奉的是不公正。人一旦抛弃自己的内心,就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为内心所不容。当他极力鼓吹矛盾的时候,他知道会有人把这荒谬的重负承担下来,会有人为此去忍受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任何一种矛盾的论调都以毁灭作为代价。正是受害者使得不公正成了可能,正是理性的人们使残暴无理的统治得以实现。凡是叫嚣着要反对理性的,其出发点都是为了剥夺理性的存在。凡是大肆鼓吹要自我牺牲的,其目的都是为了对才智进行掠夺。掠夺者向来是清楚这一点的,可我们却从不明白。现在到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了。现在我们被勒令着去崇拜的、装扮成上帝和帝王的东西,其实就是赤裸地扭曲着、没有心肝的无能之辈。于是这就成了新的理想和追求目标,成了生存的目的,并根据人们离此的远近来论功行赏。他们告诉我们说,现在是一个普通人的时代,只要设法不干活儿,任何人都能获得如此与众不同的称号。只要不出力,他就能跻身于高贵的行列,他即使配不上,也会享受荣誉,即使不劳动创造,也能得到报酬。可我们呢——我们必须为我们所拥有的才能而赎罪——我们必须在他的使唤下去养活他,他的享受便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因为我们的贡献最多,我们的发言权就最少。因为我们的思考能力更强,我们就不能被允许有自己的任何想法。因为我们有付诸行动的判断力,也就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我们就会在那些不会干活的人所下达的指令和控制下工作。他们就会来分配我们的能量,因为他们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分配我们的劳动成果,因为他们自己根本不创造。你是不是认为这不可能,根本就行不通?他们也明白这一点,不明白的人是你——而他们就指望着你不要去明白这些。他们就指望着你继续如此,一直工作到超出人的极限,活一天就养活他们一天——一旦你倒了下去,会有另外的受害者在生存的压力下开始养活他们——而每一个继任的受害者都会更加短寿,你死的时候留下的是一条铁路,你的最后一位精神上的继承人死时,就只能给他们留下一块面包了。目前的这些掠夺者们对此并不担心。他们和过去所有掠夺者的前辈们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只管他们这一辈子。掠夺在从前之所以能够代代不绝,是因为每一代都有层出不穷的受害者。然而今天——它无法再延续下去,受害者们罢工了。我们罢工是因为我们反对再去殉难——并且反对那个要求我们去殉难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那些认为人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主张,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吃人的道德,而不管它的奉献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除非根据我们自己的主张,我们不会通过其他的方式和人交往——我们的主张是这样一种道德规范,它认为人的最终目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为了达到别人的目的而采取的手段。我们不想把我们的准则强加给他们,他们愿意相信什么就随他们的好了。但离开了我们的支持,他们早晚不得不相信我们的选择,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这一次他们会彻底地认清他们的主张。这个主张只是因为得到了受害者的允许才能延续至今——因为受害者与这种行不通的准则发生抵触后愿意接受处罚。但这准则迟早会被打破,它是一种必须要有人违反才能生存壮大的准则,维持其存在的不是它那些信徒们的品德,而是违犯了它的罪人们的大度。我们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做这个罪人,我们再也不会去触犯这个道德规范,我们要用一种它无法承受的方式将它彻底消灭:那就是遵守它。我们会去遵守和顺从它。在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我们会不折不扣地遵照他们的价值准则,放过他们谴责的所有罪恶。思想不是罪恶吗?我们就让我们的一切思想成果都从社会上消失,让人们连我们的一丁点见解都无从知晓和利用。不是说能力是剥夺了弱者机会的自私的魔鬼吗?我们就撤出竞争,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那些无能之辈。不是说对财富的追求是贪婪和一切罪恶之源吗?我们再也不追求对财富的创造了。不是说挣的钱一旦超过了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是罪恶吗?那我们就只干最底层的活儿,凭自己的力气,生产出刚够眼前用的东西就行了——连一分钱、一个创意都不多留,免得祸害世人。不是说成功是罪恶,因为它牺牲了弱者吗?我们不再让弱者负担我们的野心了,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离开我们去过好日子吧。不是说当雇主是罪恶的吗?我们再也不雇佣任何人了。拥有财产也是罪恶?那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在这个世界上去享受自己的存在也是罪恶?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我们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快乐,而且——这是我们最难做到的——此刻,我们对他们那个世界的感受正是被他们极力宣扬为理想的一种情感:漠然——空白——零点——死亡的标记……我们已经把他们多少年以来一直声称想要得到的,以及当成美德所追求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们。现在让他们瞧一瞧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吧。” “是你发动了这次罢工?”她问。 “是我。” 他起身站定,手插在兜里,灯光照着他的脸——她发现在他那轻松自得的笑容里有一股坚定不移的神情。 “我们整天听到罢工的消息,”他说,“以及能力非凡的人必须要仰仗普通人的论调,它叫嚣着说企业家是个寄生虫,是手下的工人养活了他,替他创造了财富,让他发了家——假如工人们都离开的话,他又会如何呢?很好啊,那我就建议让大家都看一看,是谁在仰仗着谁,是谁养活了谁,财富是从谁那里来的,是谁让谁能够生活下去,谁一旦离开的话,受不了的是谁。” 此时的窗户已是一片漆黑,上面映着烟头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过一根香烟,从划着火柴的亮光里,她看见那枚金色的美元符号在他的手指间一闪而过。 “我退出工作,参加了他的罢工,”休·阿克斯顿说,“因为我无法和声称只有否定知识的存在才能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的人共事。要是一个修下水道的工人为了标榜自己是个行家而号称根本没有修理水管这个行业的话,就不会有人去雇他干活了——然而显然的是,同样的道理用在哲学家这里就被认为是多此一举了。不过,我是从我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我自己。一旦思考者们将那些否定思考存在的人认作是另外一种思想派别的思考者——那么摧残心智的人就正是他们自己。他们将基本前提拱手让给了敌人,因此也就是同意把理性的约束力拱手让给了合乎传统的痴呆。基本前提是一种绝对事物,不允许与它的对立面合作,也不允许任何宽容。这正如一个银行家不会交出银行的认可、信誉,和威望,而接受或经手假钞,不会将造假者的要求简单地姑息为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因此,我不可能承认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哲学家,或者同他进行什么思想上的争论。在哲学这个账户里,普利切特博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存入,他公然想做的就是去毁灭它。他是希望借助人们之间的理性能力,通过否定理性来谋取私利,他是想在他掠夺计划的表面打上理性的印章,他是想利用哲学的威望收买奴役的思想,但这威望只有当我在那里签出支票的时候才可能作为账户而存在。还是让他自己去干吧,就把他——和将下一代的心灵都托付给他的那些人——要求得到的东西给他们好了:那就是一个充斥着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和声称不会思考的思想家们的世界。我来做让步,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当他们发现他们的这个并不绝对的世界出现了绝对的现实时,我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为他们矛盾的代价付账了。” “阿克斯顿博士的退出是遵循了正确的银行学原则,”麦达斯·穆利根说,“我的退出则是遵循了爱的原则。爱是一个人赋予最高价值的最终认可方式。促使我退出的是汉萨克的案子——在那件案子中,法庭命令我首先动用我的储户们存的钱,以满足那些能够证明他们根本无权得到这笔财产的人们。我被命令把人们挣来的钱付给一个一文不名、只会嚷嚷着他挣不来钱的家伙。我生在农村,懂得钱意味着什么,我这一生同许多人都打过交道,眼看着他们发展了起来。我是靠着能识别出某一类人才发了财,这类人从不会索要你的信任、希望和怜悯,但却会摆给你事实、证明和利润。你是否知道,在汉克·里尔登刚刚起家,从明尼苏达州出来买下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钢厂的时候,我曾经在他的生意里投了资金?当我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一纸法庭判决,眼前就浮现出一幅景象,景象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我看到了第一次见到里尔登时他的那张年轻而聪明的面孔。我看见他倒在祭台之下,身上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地——而站在祭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汉萨克,他的目光混浊,不住地抱怨说他从来没有过机会……奇怪的是,一旦你看清楚,事情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对我来说,关掉银行走人简直毫不费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眼前在不断地出现我所为之生活和所热爱的一切。” 她看着纳拉冈赛特法官,“你也是因为这件案子退出的吧?” “是的,”纳拉冈赛特法官说,“上诉法庭将我的判决推翻之后,我就退出不干了。我之所以选择干这一行,就是想成为一名正义的卫士。然而,他们要我去执行的法令却把我变成了最无耻的、没有正义的刽子手。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需要我的保护时,我却得到了强行侵占他们利益的命令。在法庭中,当事人之所以会尊重判决,就是因为相信法庭会保持一个他们双方都接受的客观立场。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有这样的尊重,另一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在遵循着法律,另一个则在妄自臆想着他的需要——而法律居然站在了臆想的一边,支持的是不合理的东西。我退出——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听到正直的人们再叫我‘法官大人’。”她的眼睛慢慢转向了理查德·哈利,既像是恳求,又像是害怕听到他的遭遇。他笑了。 “我本来可以原谅那些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的人们,”理查德·哈利说,“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他们对我的成功所持的偏见。在他们排挤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中没有仇恨。如果说我的作品是有新意的,那我就要给他们时间慢慢感受,如果说我能打破常规、让自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我就没有权利抱怨其他人跟上的脚步太慢。那些年来,我一直在如此告诉我自己——但在某些夜晚,我却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急迫,再也无法让自己相信那些话,我在呼喊着‘为什么?’,却得不到回答。后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对我报以了掌声和欢呼,我站在剧场的舞台上,面对他们,心里想着这就是我苦苦奋斗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希望能好好感受一下,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眼前还是从前的那些夜晚,听到的是那声‘为什么?’,依然得不到答案——而他们的欢呼似乎同他们的冷落一样的苍白。假如他们能说,‘抱歉,我们来晚了,谢谢你还等着我们’——我就不会再要求别的,他们也就不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了。但我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蜂拥而至对我大加赞颂的语气里,看到和听到的是对艺术家的那种训诫——只不过我以前从不相信会有人拿这样的话当真。他们似乎是说他们并不欠我什么,他们的充耳不闻使我有了一个道德上的追求,为了他们——无论他们给了我什么样的冷嘲热讽、偏见和蹂躏,我都应该去挣扎、承受和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为了教他们能去欣赏我的作品,这正是他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东西,也正是我应有的追求。那时,我便看清了我以前理解不了的掠夺者的精神上的本质。我看到,他们正如将手伸到穆利根的口袋内,掠夺他的财富那样,将手伸进了我的灵魂,掠夺着我的个人价值——我看到,平庸之辈带着恶意的粗俗,卖弄着自己的浅薄,让它成了用能干者的身躯填满的无底深渊——我看到,他们正如觅食穆利根的钱财那样,吞食着我创作音乐的时间和欲望,企图迫使我认可他们才是我的音乐的意义,以此来掠取他们的自尊,恰恰利用了我的创作理性,使得不是他们去承认我的价值,反而成了我要对他们顶礼膜拜……就在那天晚上,我发誓再也不让他们听到我写的一个音符。我从剧场出来的时候,街上空空荡荡,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街边的路灯下等我。已经用不着他再跟我多说什么了,然而,我题献给他的那首协奏曲,名字就叫救赎协奏曲。” 她看了看其他的人。“把你们的原因都讲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坚决,似乎她正在承受着一场拷打,但是希望能承受到底。 “我退出是因为前些年国家控制了医疗行业,”亨里克医生说,“你知道做脑外科手术都要求些什么吗?你知道这需要有怎样的技能,为掌握这项专长要付出多少年热情而又冷酷的煎熬吗?我不会用它去替那些人服务,他们不是凭本事使唤我,只会信口胡扯一些大道理,以此骗取特权,得以靠武力来施行他们的企图。我不会让他们挟制住我多年钻研想去达到的愿望,或者我的工作条件、我对病人的选择,乃至我的酬劳多少。我观察到,在医学即将遭到奴役前的所有讨论当中,人们什么都谈到了——唯独对医生的愿望只字不提。人们只是考虑病人的‘权益’,而对于这种权益的提供者却连想都不想。医生要想在这件事上有任何权利、愿望,或选择的话,就会被认为是与此毫不相干的自私行为;他们说,医生该做的不是选择,而是‘服务’。一个愿意在强迫之下工作的人,即使是要他在畜栏里工作都是令人担心的,都是危险的——何况是那些要指望他们帮助病人起死回生的医生呢?我常常对人们的自以为是感到困惑,他们认定他们有权奴役我,可以控制我的工作,强迫我的意志,践踏我的良知,窒息我的思想——可是,一旦他们躺在我操作的手术台上,他们想要依赖的又是些什么呢?他们的道德标准令他们相信,他们的受害者的品德是值得信赖的。那好,我就把这样的品德拿走,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的思想体系培养出来的医生吧。让他们认识到在他们的手术室和病房里,把性命托付到一个被他们窒息的医生手中是多么不安全。如果那个医生对此心怀怨恨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安全——如果他不表示憎恨,他们恐怕更不安全。” “我退出,”艾利斯·威特说,“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吃人者的盘中餐,并且还要我亲自动手烹制出来。” “我认识到,”肯·达纳格说道,“同我较量的都是些无能之辈,懒而无用,漫无目的,不负责任,不可理喻——我并不需要他们,轮不上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我也用不着听从他们的命令。我退出了,是为了让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一点。” “我退出,”昆廷·丹尼尔斯说,“是因为假如把该遭报应的人按程度区分的话,为残忍的势力贡献出自己头脑的科学家就是地球上最应该被诅咒的凶手。” 大家安静了下来。她转向了高尔特。“那么你呢?”她问道,“作为第一个,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哑然一笑,“是因为我拒绝带着原罪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 “我从未因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自己的内心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愧疚,我拒绝接受任何不属于我的罪责,因此我能够自由地去获取,并且清楚我自身的价值。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会杀掉任何一个声称我是为了他的需要而存在的人——而且我知道这是种最高尚的感觉。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那天夜里,当我听到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在道貌岸然的腔调下讲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悲剧的根源——造成它的原因,以及解决它的办法。我发现了应该去做的事情,就走出去做了。” “那么,发动机呢?”她问,“你为什么把它扔在那里,为什么把它留给了斯塔内斯的子女们?” “那是他们父亲的财产,是他付钱让我去做,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做成的。但我知道这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从此也就将会不为人知。那是我的第一具试验模型,除了我,或者同我水平相当的人,谁也不可能完成它,甚至都想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从那时起,和我水平相当的人再也不会走近那家工厂了。” “你清楚你的发动机代表的是怎样的一种成就吧?” “是的。” “你知道你是在任其消亡吗?” “知道,”他望着窗外的黑夜,黯然一笑,只是笑得并不开心,“我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发动机,我想起了那些提倡把财富视为一种自然资源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说财富就是要去占领工厂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是用机器来支配他们头脑的人。那好,这台发动机可以支配他们的头脑,正好就是离开了人的头脑的一堆即将生锈的废铁和电线。你总是在想着一旦把它投入到生产中去,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巨大的效用。我想的是,当有一天人们明白它被丢弃在工厂的废品堆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它就能产生更大的作用。” “你把它扔下的时候,指望过能亲眼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没有。” “你是否指望过能有机会在其他地方把它重新做好?” “没有。” “那你还情愿让它待在废品堆里?” “正是因为发动机对我所具有的意义,”他缓缓地说道,“我才不得不情愿地让它四分五裂,永远消失”——他正视着她,而她则听到了他那坚定、果决、毫不留情的声音——“正如你将会不得不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破败并消亡一样。” 她迎着他的目光,头因此扬了起来,带着傲然而又乞求的腔调,轻声说道:“不要逼我现在回答。” “我不会的,我们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不会催你做任何决定。”他又接着说下去,而她却被他嗓音里突如其来的温柔惊呆了,“我说过,对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世界如此无动于衷是最难做到的事,我知道。对此,我们全都经历过。” 她注视着这个安静并且坚如磐石的房间,注视着屋里的灯光——这灯光来自他的发动机——照在这些她向所未见的一班无比安详、自信的人的脸上。 “你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后做了些什么?” “我出去后做了一名察看火苗的人。我把这当成是我的工作,去注视闪现在原始黑夜里的那些耀眼的亮光,这正是那些有能力、有头脑的人——我注视着他们的脚步、他们的挣扎,以及他们的痛苦——然后,当我明白他们已经看够了这一切的时候,便把他们拉出来。” “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使他们能够放弃一切?” “我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错。” 看到她眼里沉默的疑问,他便继续答道:“我帮他们发现了他们还未意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豪,使他们获得了用来找到它的话语,让他们能够拥有他们一度忽略、渴望得到,但又并不清楚自己的确需要的珍贵财富:那就是道德的认同。你不是把我叫做毁灭者和捕杀人才的猎手吗?我就是这次罢工的活生生的代表,是受害者反抗的领头人,是受到压迫、失去遗产、被剥削的人们的捍卫者——这些字眼经我的口说出来,才总算是恢复了它们原本的意义。” “最先跟随你的都是谁?” 他着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回答:“是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其中的一个你认识,或许你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他为此付出的代价。随后便是我们的老师阿克斯顿博士,经过仅仅一晚上的谈话,他就加入了我们。我过去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实验室的老板威廉·哈斯亭曾经与自己进行了艰苦斗争,这用了他一年的时间,不过他还是加入了。随后便是理查德·哈利和麦达斯·穆利根。” “——只用了十五分钟。”穆利根插话道。 她转向他,“是你创建了这座山谷里的一切?” “对,”穆利根说,“起初它只是用来作为我个人的隐居地。许多年前,我从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农夫和牛仔手中把这片山地大块大块地买了下来,这座峡谷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明。决心退出的时候,我盖了这座房子。我封死所有可能接近这里的入口,只留了一条路——而且把它伪装得谁都无法发现——我做了自给自足的充分准备,这样,我就可以在此安度后半生,再也不用去看那些掠夺者的嘴脸了。我听说约翰也把纳拉冈赛特法官说服了,就把法官请到了这里,后来我们又请来了理查德·哈利。其他人一开始都是留在外面的。” “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任何条条框框,”高尔特说,“只是一条,任何人一旦接受我们的誓言,就意味着许下了一个承诺:不做他的本行,不用他的智慧服务于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实践。曾经的有钱人现在靠他们的积蓄为生,过去工作的人干的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底层的活计。我们中的有些人曾经很有名;其他的人——比如被哈利发现的你手下那个年轻的司闸工——在还没有受到摧残之前就被我们劝阻了。然而,我们并未放弃我们的智慧以及我们热爱的工作。每个人都可以用各种方式,在业余时间里继续干他的本行——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这些是在秘而不宣地进行,既不向别人透露,也不共享任何东西。我们保持着曾经无家可归的那种状态,彼此住得非常分散,但现在这种方式是我们自己想要的。唯一的轻松时刻就是我们难得见到彼此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很愿意聚一聚——是为了还能想到人类依然存在。因此,我们利用一年当中的一个月时间——用来休息,去过一种理性的生活,从隐藏的地方拿出我们真正的成果,互相用它们进行交换——在这里,成就即可用来支付,从不上缴。就是靠着十二个月当中这一个月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用自己的所得盖了房子。这也让其余的十一个月时间略微好过了一些。” “看到了吧,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人可以生活在这样一种社会状态之下,而不是像那些掠夺者们所鼓吹的样子。” “山谷的发展壮大是从科罗拉多州遭到破坏开始的,”麦达斯·穆利根说道,“艾利斯·威特和其他人来到这里定居,因为他们不得不躲起来。同我一样,他们把本来会荒弃的财产换成了黄金和机器设备,带到了这里。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对这里进行开发,为那些在外面自食其力的人们创造工作的机会。目前,我们已经接近了能够让大部分人长期在此生活的阶段,山谷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至于目前还不能自产的物品,我可以通过自己的途径从外面买到。这是个特别的代理人,他不会让我的钱落到掠夺者的手里。我们这里不是个国家,也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社会——我们只是因每个人各自的利益自愿联合到一起的人们。这块谷地属于我,我把土地卖给其他想要得到它的人。假如有了分歧,纳拉冈赛特法官可以做我们的仲裁。至今为止,我们还没为此找过他。他们说要让人们做到意见一致非常困难,但你会吃惊地发现这其实非常简单——只要双方将不依赖他人而存在、把理性当做交易唯一的手段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我们大家都要到这里来生活的时刻已经日渐临近——因为这世界正在飞速崩溃,不久就要面临饥荒。但是,我们完全能够在这座山谷里养活自己。” “世界崩溃的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计,”休·阿克斯顿说,“人们正在停下和放弃手里的工作,你那些被冻结的火车、成群结队的袭击者以及逃亡的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不属于我们罢工的一部分,他们是自发的——这是他们内心中残留下来的理性的自然反应——和我们进行的反抗是一样的。” “我们在开始时看不出这将持续多久,”高尔特说道,“我们不清楚究竟是能活着看到世界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还是要把我们的斗争和秘密留给子孙后代。我们只知道,这才是我们愿意拥有的唯一生活方式。但现在,我们认为不久就会见到我们胜利和回归的日子。” “什么时候?”她低声问道。 “当掠夺者的规则土崩瓦解的时候。” 他看出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半是疑虑,半是期待,便接着说道:“当自我牺牲的教条终于走上那条它再也无法伪装的道路——当人们发现再也找不到牺牲品去阻挡正义的道路,再也无法避免他们即将受到的惩罚——当鼓吹自我牺牲的人们发现,情愿这样去做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牺牲的东西,而有的人又再也不愿意去做出牺牲——当人们看到无论他们的心脏还是肌肉都挽救不了他们,而遭到他们诅咒的思想已经不见,他们已经求救无门——当这些失去了思想的人们不可避免地颓然倒下——当他们再也无法冒充权威,再也见不到一点法律和道德的影子,没有了希望和食物,失去了获取它的办法——当他们彻底崩溃,道路再次畅通——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回去重建家园。” 塔格特铁路公司,她心中想到;她听见这几个字仿佛叠加在一起,变成了令她无暇称量的沉重,撞击着她已经麻木的心灵。这里才是塔格特铁路公司,她想,就是在这个房间,而不是在纽约巨大的候车厅——这里就是她的目标和道路的终点,就是两条笔直的铁轨交会和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会合点——它们就如同当初曾经吸引了内特内尔·塔格特一样,也在吸引着她不断地向前——这里就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当初展望过的遥远的目标,正是这里,支撑着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大理石候车厅里抬起头后发出的炯炯目光。她正是为此才将自己的身心都扑在塔格特公司这个丢了魂的身体上面。她终于找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它就在这个房间内,触手可及,并且是属于她的——但代价却是要抛下铁路网,铁路将会消亡,桥梁将会坍塌,信号灯将会熄灭……以及……我想要的一切的一切,她心中想着——眼睛从那个有着阳光般色彩的头发和执拗目光的男人身上移开了。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们答复。” 她抬起头。他正盯着她看,仿佛是在紧紧地跟随着她内心的脚步。 “我们从不强求回答。”他说。 2 贪婪者的乌托邦 “早上好。” 她从自己的门口看着他走过了客厅,在他身后的窗外,群山泛出了银闪闪的粉红色,看上去比外面的光线还要明亮,预示着阳光即将来临。旭日已经在地球的某处升起,但尚未到达山巅,天空中渐渐燃起的光辉正在宣布着它的到来。她听到欢快地迎接着日出的并不是鸟儿的啼唱,而是刚才响起的电话铃声;她眼前这新的一天并不是外面鲜亮的翠绿枝头,而是炉子镀铬后发出的熠熠光芒,桌子上一只玻璃烟缸的闪亮,以及他衬衣袖子上一尘不染的雪白。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和他一样的笑意,回答道: “早上好。” 他正将桌上铅笔写的计算稿纸收拾起来,塞进衣袋内。“我得去一趟发电房,”他说,“他们刚刚打过电话,射线幕出了问题,好像是你的飞机把它给撞坏了。我过半小时回来后做早餐。” 他的声音随意而平淡,对于她的存在和他们的日常起居,他完全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感到他是在有意渲染这样的气氛。 她以同样随意的口气应道:“要是能把我留在车里的拐杖取回来的话,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能把早餐准备好了。” 他略为吃惊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从她缠着纱布的脚踝移到露在她短袖上衣外的胳膊肘上那层厚厚的绷带。然而,她透明的衣衫,敞开的领口,以及似乎用轻薄的衣衫不经心地包裹着的肩膀上的一头长发,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女学生,而不是什么病人,她的姿态使人忘记了他所见到的绷带。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并非完全是冲着她,而像是他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假如你愿意的话。”他说。 独自留在他的家中,感觉有些怪。部分原因是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一股敬畏使她变得缩手缩脚,仿佛身旁的任何东西都隐秘得不可触摸。另外的原因则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松感,仿佛这里便是她的家,仿佛她便是拥有这里的主人。 奇怪的是,她从准备早餐这样简单的事情中感受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干这个活似乎本身便很独立,好像在灌咖啡壶、榨橙汁、切面包的时候不会心有旁骛,能体会到身体在舞蹈时所体会不出的享受。她蓦然意识到,自从她在洛克戴尔车站当值班员以后,如此舒心的感觉已经久违了。 她正布置着餐桌,发现一个人的身影沿着房前的小路正向上奔来。他的身手轻快敏捷,越石跨阶如履平地,一把将门推开,喊道:“嗨,约翰!”——一眼看见她,便停下了脚步。他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衫和长裤,一头金发,脸庞简直英俊得完美无缺,令人惊叹。她愣愣地看着他,一开始倒并不是多么艳羡,但的确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望着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所房子里看见女人。随后,她发现他辨认出来的神情转化为了另一种惊讶,半是感到开心、半是胜利般地笑了出来,“哦,你加入我们了?”他问道。 “不,”她讽刺地答道,“我还没有,我是个异类。” 他像个大人见到小孩后说着他还不能理解的技术字眼一般,大笑起来。“如果你明白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在这里绝对不可能。” “说起来的话,我应该算是破门而入。” 他看了看她的绷带,心里思忖着,好奇的眼神中几乎带出了一股倨傲,“什么时候?” “昨天。” “怎么进来的?” “坐飞机。” “你坐飞机来这一带干什么?” 他那副直截了当和蛮横的态度既像个贵族又像个莽汉;他的神态看上去像前者,而穿着却像后者。她打量了他半晌,故意叫他等了一会儿。“我是想在一个史前的幻景中着陆,”她答道,“我做到了。” “你的确是个异类,”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所有症结,嗤笑着说,“约翰呢?” “高尔特先生在发电房,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问也不问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仿佛到了家里一样。她默默地转过身去,继续干着她的活儿。他坐在那里,把嘴一咧,笑着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她在厨房餐桌上摆放着刀叉是某种特殊的令人费解的奇观一样。 “弗兰西斯科看到你在这里是怎么说的?”他问。 她微微耸耸肩,转向他,但依旧平静地回答:“他还没来这里。” “还没来?”他似乎一惊,“真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点了一支烟。她望着他,心里猜想着他所从事、所热爱、为了到这个山谷里来而又放弃掉的那个行当是什么。她猜不出来,好像没什么可以对得上号。她发觉自己有了个荒唐的感觉,就是希望他什么都别干,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可能会毁了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俊容貌。这感觉与个人的感情无关,她并未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打量,而是把他看成一件能说会动的艺术品——完美无缺如他者,会像任何热爱自己工作的人那样感受到冲击、压迫和创伤,这对外面世界的尊严似乎是一种扭曲。但她的这种感觉似乎显得愈加荒诞了,因为他脸上的那种刚毅完全可以战胜世上的任何艰险。 “不,塔格特小姐,”他捕捉到了她的眼光,突然开口道,“你以前从没见过我。” 她猛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是在公然地打量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问。 “首先,我在许多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其次,就我们所知,你是外面的世界上仅存的一个会被允许进入高尔特峡谷的女人。第三,你是唯一一个还有胆子——以及足够的资本——继续当异类的女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是个异类?” “假如你不是的话,你就会知道史前的幻景并不是这个山谷,而是外面世界的人们所过的生活。” 他们听到外面有发动机的声响,只见一辆汽车停在了房前的坡下。她注意到,他一看见车里的高尔特,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看上去那便如同军人本能的敬礼。 她发现当高尔特走进来时,一见到屋里的客人便停住了脚步。她注意到高尔特露出了笑容,嗓音却异常的低沉,简直便是庄重的语气,似乎隐含了他所不愿表现出的释怀,非常平静地招呼道,“嗨。” “嗨,约翰。”客人高兴地打着招呼。 她发现他们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握住了对方的手,又过了一阵才松开,仿佛不敢肯定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并不是永别。 高尔特转向她。“你们彼此见过了吗?”他是在同时问他们两个。 “还算不上。”来人说道。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脸上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丹尼斯约德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似乎非常的遥远,“你用不着怕,塔格特小姐。我对高尔特峡谷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危险。” 她只能摇着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并不是说你怎样对待其他的人……而是他们究竟是如何对待你的……” 他的大笑声让她重新恢复了意识,“要小心啊,塔格特小姐。你要是开始这么想的话,异类可就当不长了。”他又接着说,“不过,你应该开始从高尔特峡谷中的人当中吸取些正确的东西,而不是他们所犯的错误;他们十二年来一直替我担心——完全没必要。”他瞟了一眼高尔特。 “你什么时候来的?”高尔特问。 “昨天半夜。” “坐下,和我们一起吃早餐。” “可弗兰西斯科在哪儿呢?他怎么还没来?” “我不知道,”高尔特的眉头稍稍一皱,“我刚刚问过机场,谁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她向厨房走去的时候,高尔特跟了上去。“不,”她说,“今天我来干。” “我帮你。” “在这里,谁都不应该开口要人帮忙,对吗?” 他笑了,“对。” 她从没感到过身体动起来是如此的享受,仿佛走路时双脚觉不出一点重量,仿佛用来支撑她的拐杖只是多余的装饰。在为桌前的两个男人端上早餐的同时,她舒畅地感觉着自己轻快、笔直的脚步,感觉着她麻利和灵活准确的动作。她的样子告诉他们,她明白他们是在注视着她——她高昂着头,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像一个身在宴会厅里的女人,像参加了一场无声竞赛的获胜者。 “知道你今天来做他的替身,弗兰西斯科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她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的时候,丹尼斯约德说道。 “做他的什么?” “是这样,今天是六月一日,约翰、弗兰西斯科和我——我们三个十二年来的每个六月一日都在一起吃早餐。” “在这里?” “一开始不是,不过自从这房子八年前盖好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了。”他笑着耸了耸肩膀,“像弗兰西斯科这样一个比我多出几百年传统遗风的人,居然头一个破了我们的传统,真是见鬼。” “那么高尔特先生呢?”她问,“他的家史有多久了?” “你是问约翰吗?他从前连半点家底都没有,但未来可就都是他的了。” “别管什么家史不家史的了,”高尔特说,“跟我说说你这一年的情况吧,你手下的人损失过没有?” “没有。” “时间损失过没有?” “你是问我是否受过伤吧?没有。自从十年以前至今,我毫发未伤,那时我初出道,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不得了。我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今年——在颁布了10-289号法令后,其实我比在小镇上开药铺还要安全多了。” “吃过败仗吗?” “没有。今年,一直都是对方在损失。掠夺者的船只大部分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他们的人大部分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今年的情况也挺好,是吧?这我都清楚,我可全都记着呢。自从我们上次一起吃早餐后,你把科罗拉多州想要的那些人都拉过来了,还有其他地方的一些人,比如肯·达纳格,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更棒的,他几乎就快过来了。你很快就会得到他,因为他现在身系一线,马上就会落到你的脚下。他还救过我一命——这下你就知道他已经走得有多远了吧。” 高尔特身子一仰,眯起了眼睛,“原来你从来没有任何危险,对吧?” 丹尼斯约德笑了起来,“哦,我是冒了个小小的风险,不过值得。那可是让我觉得最愉快的一次遭遇,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你肯定想听听这个故事。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汉克·里尔登。我——” “不行!” 这是高尔特的声音;它便是一道命令;这声断喝之中带着一分怒气,他们俩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什么?”丹尼斯约德难以相信地轻声问道。 “现在别跟我讲这件事。” “可你总是在说汉克·里尔登是你最想在这里见到的人啊。” “我现在还是这么想,但是,这事你以后再告诉我。” 她细细地观察着高尔特的面孔,但看不出任何头绪,那副在决绝或抑制之下的冷峻严厉的神情令他的脸颊和嘴角都绷紧了起来。无论他清楚她的多少底细,她心中在想,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的这般举动,不过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你见到汉克·里尔登了?”她转向丹尼斯约德,问道,“而且他还救了你?” “对。” “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高尔特说。 “为什么?” “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塔格特小姐。” “我明白了,”她不屑地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我会阻止你得到汉克·里尔登?” “不,我不是在想这个。” 她留意到丹尼斯约德正在观察高尔特的表情,似乎他也觉得这事很蹊跷。高尔特毫不回避地有意迎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成心让他试试在里面寻找答案,而且谅他也找不到。当她发现高尔特的眼里露出一丝谐意时,她便明白,丹尼斯约德的努力失败了。 “还有什么?”高尔特问道,“算是你今年干成了的事?” “我打破了重力定律。” “这你干得多了,这回玩的又是什么花样?” “我装了超出飞机承重极限的黄金,从大西洋中部一直飞到了科罗拉多。等着瞧麦达斯看到我要存的数量吧,今年,我客户的钱会多出——哦,对了,塔格特小姐是我的一个客户,你告诉过她没有?” “还没有,要讲你就跟她讲吧。” “我是——你刚才说我是什么?”她问。 “别吃惊,塔格特小姐,”丹尼斯约德说,“而且不要反对,对于反对,我见得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在这里算是个异类。对于我选择的斗争方式,他们谁都不同意。约翰不同意,阿克斯顿博士不同意,他们觉得用我的性命去那么干太不值得。但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主教——在他所有的教导里面,我只认同一句话:‘执剑者将随剑一同灭亡。’”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暴力是不可取的。如果我的朋友们相信他们可以用联合起来的力量制服我——那他们就会看到在这场较量中,只有使用暴力的一方去针对使用智力的一方。就连约翰都赞成,在我们这个时代,我在道义上有权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我和他做的事情一样——只是以我自己的方式罢了。他是把人们的精神从掠夺者的手中抽走,我是把人们的精神产物抽走。他是在剥夺他们的理性,我是在剥夺他们的财富。他吸干了世界的灵魂,我吸干了它的身体。他们早晚会从他那里尝到教训,我只是没那份耐心,于是就把他们学习的速度加快而已。不过,和约翰一样,我只是顺应着他们的道德观,决不会牺牲自己,牺牲里尔登或者你,从而令他们有双重的标准。” “你是在讲什么呀?” “讲的就是对收税者的一种课税方法。所有的税收方法都很繁琐,但这一种非常简单,因为它是其他所有方式的核心。我来解释给你听。” 她聆听起来。她听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记账员那种枯燥而精确的口吻,详述起财务转账、银行账户和收入税表来,仿佛他正在读着一本满是灰尘的账簿——为了记录下这本账簿里的每一笔账,他押上了自己的鲜血,只要他记账的笔稍有闪失,血就随时会流尽。她一边听,一边止不住地看着他那张俊朗无瑕的脸庞——并且不停地在想,这就是全世界悬赏百万要置于死地的那颗人头……她曾经觉得这样一张完美的面孔,无论做任何事都会留下令人惋惜的伤痕——她想得出了神,他讲的一半的话都没听进去——实在不应该拿这么俊美的脸去冒任何的风险……接着,她猛然醒悟到他那完美的外表只是一幅简明的示意图,是用了自然直观的方式,就外面世界的本质和在低于人的时代里人类价值的命运,给她上了孩子般初级的一课。不管他走的路是正义还是邪恶,她想,他们怎么能……不!她心想,他所走的道路是正义的,而可怕之处正在这里,因为正义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她没法去谴责他,她既不能同意,也说不出一句责难的话。“……我客户的名字,塔格特小姐,是一个一个慢慢地选出来的,因为我必须确信他们的人品和事业。在我的偿还名单里,你的名字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她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把脸绷紧,只是回答了一句,“原来如此。” “你的账户是最后一批仍未偿付的户头之一。它就开立在这里的麦达斯银行,等你加入我们的那一天,就可以认领了。” “明白了。” “不过,尽管过去十二年里你被强行勒索了巨额的钱财,但你的账户并不像其他一些人的那么庞大。穆利根会把你的收入税表亲手交给你,从那上面你会看到,我只把你当业务副总时所挣薪水的税款退还给你,但不会退还你因为塔格特公司股票的收益而缴纳的税款。你从股票里挣的每分钱都问心无愧,要是在你父亲的那个时候,我会把你的每一分钱收益都退还给你——但在你哥哥的管理下,塔格特公司参与了掠夺,它的赢利是靠着强行逼迫,靠着政府给的好处、补贴、延期偿还的贷款以及法令。对此你没有责任,其实你是这个政策最大的受害者——但我返还的只是纯粹凭劳动挣来的钱,任何与强取豪夺沾边的钱财都不行。” “明白了。” 他们吃完了早餐。丹尼斯约德点燃一支香烟,透过吐出的第一层烟雾注视了她一会儿,似乎知道她内心深处激烈的矛盾——然后他冲着高尔特一笑,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我妻子正等着我呢。” “什么?”她大吃一惊。 “我妻子。”他快活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还没明白她吃惊的原因。 “谁是你的妻子?” “凯·露露。” 她被震撼得已经无法再想什么,“什么时候……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年以前。” “你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待下来举行婚礼呢?” “我们在这里结的婚,是纳拉冈赛特法官主持的。” “怎么能”——她想收口,但忍不住愤怒,还是脱口而出,至于这声抗议是冲着他,还是冲着命运或是外面的世界,她也说不清楚——“怎么能让她在一年里惦记你十一个月,担心你随时都可能……”她没有说下去。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在这笑容背后,她却看到了他与妻子为此做出的沉重的努力。“她能挺过来,塔格特小姐,因为我们不相信这是一个人类注定要被毁灭的悲惨世界。我们不相信悲剧是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命运,我们不会总是生活在灾难当中。如果没有确定的理由,我们不会去想什么灾难——一旦与灾难遭遇,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同它较量一番。我们认为不合情理的并不是幸福,而是遭受苦难。我们认为在人类的生活当中,真正偶尔反常的并不是成功,而是灾祸。” 高尔特将他送到门口,然后回来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又伸手去倒一杯咖啡。 她像是被从安全阀中喷出的气流冲起来一样猛然起身,“你认为我会要他的钱?” 他等到咖啡灌满了杯子,才抬眼看了看她,回答道:“对,我是这么想。” “可我不会!我不会让他为此去冒生命危险!” “这你可做不了主。” “可我可以选择不去认领!” “不错,你是有这个选择。” “既然这样,这笔钱就会永远待在银行里!” “不,不会的,假如你不去领取的话,它的一部分——是很小的一部分——会以你的名义转给我。” “以我的名义?为什么?” “支付你的食宿费用。”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生气变成了迷惑,接着便重新慢慢地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笑笑,“你原先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塔格特小姐?”他看见她骤然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了。你要在这里住一个月,和我们其他人一样,过上一个月的假期。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你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你破坏了我们的规矩,就必须承担后果。在这一个月里,谁都不会离开山谷。当然,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不会。虽然没有任何规定要我将你留下,但你既然闯了进来,我可就有权任意处置了——我只是因为想要你留下才不让你走。假如一个月后你还是希望回去,那就请便。但在此之前不行。” 她坐得笔直,脸变得轻松,嘴上因为有了一丝笑意而柔和了许多;这本来是一个敌手才会有的危险的笑容,但她那双冰冷闪亮的眼睛同时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如同一个敌手想要去全力拼杀,但却希望自己战败。 “很好啊。”她说。 “我要收取你的食宿费——向别人提供免费生活所需是违反我们规定的。我们当中有些人有妻子和孩子,我们互相付出,互相给予,而不涉及金钱,”——他瞧了她一眼——“但你我之间关系不同。因此,我每天要收你五毛钱,等你兑现以你的名义设在穆利根银行的账户之后,再把钱付给我。如果你不接受那个账户,穆利根会把债记在账上,我去收款时他会付钱给我。”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她回答道,她精明、自信、故意放慢的声音完全像一个商人,“但我不允许动用那笔钱来支付我的债务。”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挣我自己的食宿费。” “怎么挣?” “工作。” “做什么?” “做你的厨师和佣人。” 她头一次看到他始料不及地大吃了一惊,他对此的强烈应对方式则出乎了她的预料。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但他的笑看上去却像是腹背受到一击,所受的冲击之深远远超出了她那几句话本身的意思;她觉得她击中了他的过去,将她所不知的他的记忆和内心撕扯得松动了。他那笑的样子如同是看到了远方的某种景象,他仿佛是在冲着它大笑,仿佛这是他的胜利——同时也是她的。 “如果你雇我的话,”她的表情极其礼貌,用了极其清晰、冷静、公事公办的语调,“我会替你做饭、打扫房间、洗衣服以及做佣人该做的一切——报酬就是我的食宿和买衣服之类的零用钱。我这几天可能会因为受伤有所不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全力以赴了。” “这是你想做的吗?”他问。 “这是我想做的——”她回答着,将心中想要说的另外一半咽了回去:世界上任何事都无法和它相比。他依然在笑,那是觉得非常有趣的笑,但这种有趣似乎能够转化为某种闪光的荣耀。“好吧,塔格特小姐,”他说,“我雇你了。” 她礼貌性地冷冷将头一点,“谢谢你。” “除了食宿,我每月付你十块钱。” “很好。” “我是这个山谷里头一个雇佣人的人,”他站了起来,将手伸进衣袋,取出一枚五元钱的金币扔在了桌上,“这是给你的预付工资。”他说。 当她伸手去拿这枚金币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她正像一个小女孩在做第一份工作时那样,满怀着一种迫切和渴求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希望能做好这份工作。 “是,先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垂了下去。 欧文·凯洛格在她进谷的第三天也到了。 她不知道最让他吃惊的是什么:是他从飞机上下来时看到她站在机场的旁边——看到她穿的衣服:她那件精巧、透明、在纽约最贵的裁缝店里定做的上衣,以及花六毛钱在谷里买的宽大的棉布绣花裙——或是她的拐杖、绷带,或是胳膊里挎着的采购篮。 他从一群人当中走出来,看到了她,怔了一下,随即便一跃向她奔来,仿佛是被一股激情所推动,看上去十分骇人。 “塔格特小姐……”他喃喃道——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而她则笑着向他解释她是如何抢先一步到达了他要来的地方。 他像是在听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接着便说出一句令他后悔的话,“可我们以为你死了。” “谁这么以为呀?” “我们都……我是说,所有外面的人。” 当他用喜悦的声音讲述起他的经历时,她忽然止住了笑容。 “塔格特小姐,你不记得了么?你让我给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车站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会在第二天中午赶过去,那就是前天,五月三十一号。但你没有到温斯顿——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所有的广播里都在报道说你在洛基山一带因飞机坠毁而下落不明。” 她想起了这些尚未来得及考虑的事,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是在彗星特快上听到的,”他说,“当时是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站上,我用长途电话替列车长证实这个消息,让乘客等了一个钟头。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和我一样震惊,从车组的人到车站的代理到扳道工——大家都是如此。我给丹佛和纽约的报社打电话时,他们全都围在了旁边。我们没有得到太多的消息,只知道你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到来之前离开了阿夫顿机场,好像是在跟着一架陌生人的飞机,机场管理员看见你向东南方向飞去——然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你了……搜索的队伍为了找飞机的残骸,把洛基山一带里外都找遍了。” 她忍不住问:“彗星特快到了旧金山没有?” “我不知道,我弃车离开的时候,它还在亚利桑那州境内磨蹭呢,一路都晚点,到处都出现差错,调度的命令极为混乱。我下火车后,一晚上都在找去科罗拉多的便车,不管是颠簸的卡车、马车,还是马拉的拖车,只要能按时赶到——赶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我是说去碰头的地方,然后就从那里坐麦达斯的飞机到这里来了。” 她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向她停放在哈蒙德杂货店前的汽车。凯洛格跟了上去,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随着他们放慢的脚步压低了一些,似乎他们俩都在想着要拖延些什么。 “我给杰夫·艾伦找了个工作,”他说。他那特别庄重的声音等于是在说:我完成了你的最后一个心愿。“你那个劳力尔的代理在我们刚一落脚的时候就把他找去干活了,他现在见到每一个身体合格——不,是头脑合格的人——都会要。” 他们走到了车前,但她没有上车。 “塔格特小姐,你伤得不重吧?你是不是说你的飞机掉下来了,但不算太严重?” “是的,一点都不严重,我明天就用不着再坐穆利根的车——再过一两天,我连这东西也不用了。”她晃了晃拐杖,轻蔑地将它扔进了车里。他们无言地静立;她在等待着。 “我在新墨西哥的那个车站上打的最后一个长途,”他缓缓地说道,“是打到宾夕法尼亚去的。我和汉克·里尔登通了话,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着,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来。’”凯洛格的眼睛垂了下去,他又说了一句,“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想听到那样的沉默了。” 他抬起眼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他当初听到她的请求时还未想到,但从那以后便猜出原委的领悟。 “谢谢你,”说着,她将车门打开,“我捎你一段吧?现在我得赶回去,在雇主回来之前准备好晚饭。” 一回到高尔特的家里,独自站在静谧而洒满阳光的房间内,她内心的所有感受便一齐涌了出来。她看着窗外,望着将东方的天空遮住的群山,想到了两千英里之外的汉克·里尔登此刻正坐在桌前,他的脸在极大的痛苦下绷得紧紧的,就像他在过去的种种打击面前绷紧的那样——正像她拼尽了最后的努力让彗星特快在荒漠之中那坍塌的铁轨上爬行一样,她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同他一起战斗,为他而战,为他的过去,为他脸上的坚毅和支撑着这股坚毅的勇气——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感觉到她犯下了双重叛逆的罪孽,仿佛感觉到她被吊在这座山谷和另外一个世界之间,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当她坐下来面对饭桌对面的高尔特时,这些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坦然而毫无顾忌地看着她,似乎她本来就应该坐在那里——似乎只有眼前的她才是他的意识中唯一可以接纳的。 她像是对他的注视表示顺从般地将身体稍微向后靠了靠,用冷淡、简单、故意否认一样的口气说道:“我检查了一下你的衬衣,发现有一件缺了两粒扣子,另一件的左胳膊肘已经磨穿了,想不想让我替你补好?” “如果你能补的话——当然好啦。” “我能补。” 这些话并没有改变他目光的意味,只是加重了其中的满足感,仿佛这正是他想要她说的——不过,她不确定从他眼里看到的那种东西是不是可以称为满足,但她完全可以断定,他其实什么都不希望她说。 在桌边的窗外,乌云吞没了东方天空中的最后一线光亮。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再去看外面,为什么她似乎想要抓住桌子的木板上,涂了奶油的焦脆面卷上,铜咖啡壶上,高尔特的头发上那一片片金色光芒,就像抓住虚无中的一座小岛那样。 接着,她突然听到自己情不自禁的问话声,她明白,这便是她想要挣脱的叛逆,“你们允许和外界联络吗?” “不允许。” “一点都不行?寄一张没有回信地址的纸片都不行?” “不行。” “连不透露你们秘密的口信也不行吗?” “从这里不行,在这个月不行,同外面的人联系,任何时候都不行。” 她发现她在躲避他的目光,于是强迫自己抬起头来,面对着他。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警觉、专注、执著地洞察着一切。他像是知道她询问的原因一样看着她,问道:“你想请求得到一次破例吗?” “不。”她迎着他的目光回答。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仔细地给高尔特的衬衣袖子上缝着补丁,她将房门关上,不想让他看到她因为不熟悉而笨手笨脚的样子。她听到有一辆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 她听到高尔特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跑过客厅,听到他扭开房门,喜怒交加、如释重负地向外面喊道:“总算是来了!” 她站起身,马上又停住了。她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眼前看到了什么令他吃惊的情景。“怎么回事?” “你好,约翰。”一个清爽、平静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虽然稳健,却沉重而疲惫不堪。 她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浑身瘫软:那是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她听见高尔特在问话,口气中充满了担心,“出什么事了?” “我以后再跟你说。”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过一小时后还要走。” “要走?” “约翰,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今年不能待在这里了。” 片刻的沉默后,高尔特带着低沉的语气严肃地问:“不管出了什么事,有这么糟吗?” “是的,我……我在这个月结束前或许能回来,我也说不好。”他又带着绝望挣扎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弗兰西斯科,你此刻还受得起惊吓吗?”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再让我吃惊的了。” “有个人,在这里,在我的客房里,你必须要见一见。这会让你大吃一惊,因此我觉得还是提前警告你,那个人还是个异类。” “什么?病瘤?在你家里?”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 “这我可要亲自看看!” 她听见了弗兰西斯科的冷笑和冲进来的脚步声,只见她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她隐约看见是高尔特关上了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她不知道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她多久,因为她最先清醒地意识到的便是看见他跪了下来,脸埋在她的腿上,抱住了她,那一刻,她似乎觉得颤抖从他的身体上涌过,使他不再动弹,然后涌进她的身体,又令她能够活动了。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正轻拂着他的头发,与此同时,她又想着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去做,并且觉得像有一股静静的水流在从她的手上淌过,环绕着他们两人,将过去的一切轻轻地抚平。他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这样抱着她便是说出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和她在山谷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似乎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痛苦。他在笑了。 “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被压抑许久的心声正在喷薄而出,倒像是在重复着那久已熟悉的话语,讥笑着对它一直的掩耳不闻——“我当然爱你。他逼我说出来的时候你害怕了吗?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永远都会——不要害怕我,我不怕会再失去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活着,而且是在这里,你现在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况且这一切是这么简单,对不对?你看出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为什么抛下了你吗?”他手臂一挥,指向山谷,“这里就是你的地球,你的王国,你的那个世界,达格妮,我一直在爱着你,而我抛弃了你,这正是我的爱。” 他抓过她的双手,压在他的嘴唇上,而且握住它们不放,那不像是亲吻,而像是在久久地歇息着,仿佛刚才努力讲的这番话冲淡了她在此出现的事实,仿佛过去缄默的岁月中积攒下来的千言万语压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追逐过的那些女人——你是不会相信的,对不对?我从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想你一直都是知道的。那个花花公子——是我当着全世界的面毁掉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时,为了不让掠夺者起疑心而必须扮演的一个角色。在他们的社会里,那就是个小丑,他们要去对付的是正直和有雄心壮志的人,但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无赖,他们会把他当成朋友,觉得他安全——安全!——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观,但他们总算是领教了!——领教一下是否邪恶才安全,无能才管用!……达格妮,就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爱着你的——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走。那天晚上你走进我酒店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神态,你的样子,你对于我的意义——以及等待着你的今后。假如你略微逊色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把我暂时阻止住。但你就是你,最终正是你促使我离开了你。那天晚上,我曾请求过你的帮助,帮我去抵抗约翰·高尔特。但我明白,尽管他和你都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用来对付我的最佳武器。你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正是他对我们说过的可以为之献身的一切……那年春天,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纽约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他的音信,当时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扰,他把它给解决了……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里,你连着三年没有听到我的任何消息。达格妮,我接管了父亲的生意,开始接触到全世界的商业圈,那个时候,我见识了自己曾怀疑过的罪恶面孔,但总不相信它能如此庞大。我看到几百年来,税收的毒害就像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身上的霉菌一样,越积越深,蛮横无理地吞蚀着我们——我看到由于我的成功,政府颁布了种种规定对我加以限制,却因为我竞争对手的懒散和经营不善而对他们给予帮助——我看到,工会每一次矛头针对我的要求都能得逞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养活他们——我看到一切不劳而获的念头都被看成是正义的,但一旦谁凭本事挣来了钱,就会被谴责为贪婪——我看到政客们冲我使眼色,叫我不必多虑,因为我只要稍稍加点劲干,就会把他们全比下去了。透过眼前的赢利,我发现我干得越努力,就会把自己的脖子勒得越紧,我发现我的能量全都冲进了下水道,我身上的寄生虫也开始养活起一批靠他们为生的寄生虫,他们这是作茧自缚——可这一切居然无法去解释,谁都不知道答案,全世界的下水管通向一个无人敢划破的潮湿的阴雾,吸干了充满活力的热血,而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什么人生在世只会是罪恶。尔后,我看到了全球的企业圈,它有着庞大的机器、重达千吨的熔炉、横跨大洋的电缆、桃花心木的豪华办公室、买卖证券的交易所、耀眼的电子信号以及它的力量和财富——操纵这些的不是银行家和董事会,而是混迹于地下啤酒坊的那些蓬头垢面的人道主义者,是那一张张臃肿恶毒的面孔,叫嚣着美德必须受到惩罚,才华就应该听命于无知,人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他人……这些我都清楚。我找不到办法与之抗衡,但约翰找到了。那天晚上只有我和拉各那在他的招呼下来到纽约,同他在一起。他告诉了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些什么样的人。他离开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片贫民区里的阁楼上。他走到窗户前,指着城里的高楼大厦说,我们必须让全世界的灯光全部灭掉。当纽约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没有让我们立即加入,要我们仔细考虑,权衡这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切影响。我第二天早晨就答复了他,拉各那则是又过了几个小时后,在下午告诉了他……达格妮,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始终难以摆脱眼前的一幅情景,从中,我看清了今后必须要去为什么而抗争。就是为了你那天晚上的样子,为了你谈起铁路时的神情——为了我们在哈德逊河边的山坡上眺望纽约上空时你的那副神态——我一定要去挽救你,替你扫清障碍,让你找到梦想中的都市——不能让你蹉跎了年华,困在迷雾中挣扎,不能让你用那双依然像在阳光下望着前方的眼睛,在苦苦的奋斗之后,却发现道路的尽头不是都市的大厦,而是一个臃肿、阴沉、没有灵魂的废物,将你用一生酿成的美酒大口地挥霍!你——为了他的逍遥而拒绝自己的快乐?你——为了他人的享乐而牺牲自己?你——成为最后使人类倒退的工具?达格妮,那正是我所看到的,我绝不会让他们如此对待你!绝不能这样对待你,对待面对未来和你有着同样神情的孩子,对待任何一个具有你的精神,能够领略到片刻的生命的自豪、无愧、自信和快乐的人。那样的人类精神境界便是我所爱的,我离开了你而为之奋斗,而且我知道,即使我会失去你,我以我每日的奋斗仍然能将你赢回。可你现在看清了,对不对?你已经见到了这座山谷,这正是你和我小的时候想要到的地方,我们终于到了。只要能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有何求?约翰是不是说你还是个异类?好吧,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你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为你一直就是,假如你还没有看完全的话,我们可以等,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活着,只要用不着我继续在洛基山上空飞来飞去地寻找你的飞机残骸!” 她有些吃惊,意识到了他为什么没有按时到达山谷。 他大笑着,“别这副样子好不好,你别当我是个伤口,连碰都不敢碰。” “弗兰西斯科,我伤你的地方真是太多太多了——” “没有!不,你没有伤过我——他也没有,关于这个就不要再说了,受伤的是他,但我们会去救他,他也会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他的归宿,而且他会明白,然后,他就一样能够一笑置之了。达格妮,我没指望过你会等我,我清楚自己冒的险,没有抱过希望,如果非要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很高兴那人就是他。” 她闭上双眼,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苦地呻吟出来。 “亲爱的,别这样!你难道没看见我对此已经接受了吗?” 但事情不是这样——她心里在想——并不是他,而且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因为他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从我这里听到,并且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的男人。 “弗兰西斯科,我的确爱过你——”她说道,随即便惊得屏住了呼吸,意识到她并不是想要说这句话,同时,她想说的也并不是过去。 “而你依然如此,”他平静地笑着,说道,“就算有一种你一直都感受到,并且想要的表达方式,而你再也不会对我表达出来——你也依然爱着我。我依然如故,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如此,尽管你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反应会更强烈,但对我,你的反应永远不会改变。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都改变不了你对我的感觉,而这对任何一方都算不上是背叛,因为它出自同一个源头,是对同样价值的同样回报。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你和我,我们永远都会像过去对彼此那样,因为你会永远地爱着我。”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说道,“你知道这一点?” “当然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么?达格妮,每一种幸福都是一样的,每一种欲望都是被同样的发动机所驱使的——那就是我们对于一种价值的热爱,对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最高潜能的热爱——而每一个成就都是它的一种表现形式。看看你的周围。你是否看到,在一片没有阻碍的土地上,我们有着多么广阔的空间?你是否看到,我能够多么自由自在地去做,去感受,去创造?你是否看到,所有的这一切正是你和我在对方心中的一部分?如果我见到你对我新造出的炼铜炉露出敬慕的微笑,就会体会到另一种我和你同床共枕的感受。我想不想和你共枕呢?我想得都要发疯了。我会不会羡慕那个和你同床的人呢?肯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在这里,去爱你,并且活着——这就够了。” 她垂下眼睛,神情严肃,敬畏地低下了头,如同是在履行一个庄重的承诺一般,缓缓说道:“你会原谅我吗?” 他看上去有些诧异,随即恍然大悟,快活地笑着回答:“还没有,没什么要原谅的嘛,不过,等你加入我们之后,我就会原谅的。” 他起身,拉她站了起来——他的手臂环抱着她,他们的亲吻将过去一笔勾销,重新接受了彼此。 他们出来时,高尔特在客厅的对面朝他们转过身来。他站在窗前,眺望着山谷——她感觉他一定是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她看见他的目光缓缓地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打量着他们的表情。发现弗兰西斯科的变化后,他的脸色轻松了一些。 弗兰西斯科笑着问他:“你干吗盯着我?” “你知道自己刚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 “哦,是吗?那是因为我三个晚上没睡觉了。约翰,要不要请我吃晚饭呀?我想知道你的这个病瘤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尽管现在我觉得再也用不着睡觉——我也许说着说着就会倒下呼呼大睡的——所以我想我还是回家去,一直待到晚上再说吧。” 高尔特看着他,微微一笑,“可你不是一小时后就要走吗?” “什么,不……”他愣了一下,轻声地说,“不!”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用了!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我是在找达格妮,找……找她的飞机残骸。报道说她在洛基山一带坠机失踪了。” “原来如此。”高尔特静静地说。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自己在高尔特峡谷里坠落,”弗兰西斯科开心地说着,他那快活轻松的语气简直像是在用眼前的一切调侃着过去恐怖的一幕,“我一直在犹他州的阿夫顿到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之间飞,找遍了所有的山头和沟坎,连下面山沟里的每一处汽车残骸都没有放过,而且只要看到一个,我——”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寒而栗,“到了晚上,我和温斯顿的铁路工人组成的搜索队就徒步出去寻找——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和计划,见山就爬,就这样一直寻找到天亮,然后——”他耸了耸肩,不想再说这些,努力地笑了笑,“我就是不死心——” 他话没说完便停住了,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刚才忘记了的情景,脸上又隐隐地浮现出他三天以来一直挂着的神情。 过了许久,他对高尔特说道:“约翰,”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的严肃,“我们能否把达格妮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外面……万一有人会……也和我一样呢?” 高尔特直视着他,“你想让外面的人从因为待在外面而遭受的后果中喘口气么?” 弗兰西斯科眼睛一垂,但坚决地回答说:“不。” “你是在可怜吗?弗兰西斯科?” “是啊。算了吧,你是对的。” 高尔特将头掉开,这一动作十分奇怪和反常:看上去仓促而抑制不住。 他没有再回过身。弗兰西斯科诧异地看了他一阵,随后轻轻地问:“怎么了?” 高尔特转过身来望着他,没有回答。她无法确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令高尔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它似乎是微笑、温情和痛苦,但这些都被一种更深邃的东西包含着。 “不管我们每个人为这场战斗付出了什么,”高尔特说,“你受到的打击才是最沉重的,是这样吧?” “谁?我吗?”弗兰西斯科惊讶和难以置信地咧了咧嘴,“当然不是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扑哧一乐,又跟了一句,“是在可怜吗,约翰?” “不是。”高尔特坚定地说道。 她瞧见弗兰西斯科蹙着眉头,微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高尔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对着她,而不是他。 第一次走进弗兰西斯科的家中时,令她顿觉百感交集的并不是它那肃穆的外表,她没有感到悲凉孤寂,反而是神清气爽。屋里几无修饰,近乎简陋。房子的建筑秉承了弗兰西斯科一贯的能干、果决和急性子的风格;它看起来就像一间拓荒者的简易木棚,放在此处只是一个跳板,好大步跃向更远的未来——广阔而大有作为的将来正在前方等待,容不得将时间浪费在最初的安逸里。这里的明亮非住家可比,犹如来自一具崭新的昂首的脚手架,正孕育着一幢摩天大厦。 身着一件长袖衬衫的弗兰西斯科站在这间十二平方英尺的小客厅内,神情却如同是一座宫殿的主人。在她见到过他的所有场合中,唯有这里才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衬托,一如他那身洗练的衣服,配合着他的举止,为他平添高雅至尊的气派,房中的朴拙令这里俨然成为贵族隐居的所在;这种朴拙里,点缀了一分王者的气息:在未经雕饰的原木墙壁上挖进的凹处,摆放着两只年代久远的银杯;它们身上富有装饰性的图案所凝聚的工匠的心血和漫长的艰辛制作,远非盖一所小房子能比,这图案已经被比木墙上的松树长成的时间更久远的岁月打磨得有些模糊。站在屋子的中央,弗兰西斯科轻松自如的举止间透出一丝安然的自豪,他的笑容似乎是在无声地告诉她:这就是我,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银杯。 “是的,”他回答着她心中的猜测,“它们是属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和他妻子的。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处带过来的唯一东西就是它们以及门上挂的族徽。我想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些,其他所有东西不出几个月就全都不要了。”他笑了笑,“他们会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最后一点渣滓都统统抢走,但他们会意外地发现,费了那么大劲却没得到什么。至于那座宫殿嘛,他们连它的供暖费都掏不起。” “然后呢?”她问,“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要去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那句‘王者永存’的口号吗?当我祖先的基业尸骨不存的时候,我的矿就会长成新一代的德安孔尼亚公司,它就是我的祖辈们曾经梦想并为之奋斗,应该拥有,却从没得到过的财产。” “你的矿?什么矿?在哪里?” “就在这里,”他说着,指了指群山的峰峦,“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拥有一个掠夺者无法企及的铜矿,它就在此处的山里。我做了勘探,发现了它,进行了第一次采掘。这是八年前的事了。我是山谷里第一个从麦达斯手里买下土地的人,我买了那座铜矿。我和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开始去建设它。现在,我有了一个专门负责它的主管,他曾经是我在智利最好的冶金专家。铜矿提供了我们所需要的铜。我的赢利存放在穆利根的银行里。再过几个月,我就全都有了,我需要的就都有了。” “就可以去征服世界了”,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听来颇有这样的味道——她惊异着这个声音是如此不同于那个大言不惭、令人恶心的腔调,那个人们在他们的年代叫喊着“需要”时所带的半哀求、半威胁,既像乞丐,又像凶手一般的腔调。 “达格妮,”他站在窗前,似乎眼里望见的不是起伏的山峦,而是时间的波峰,“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再生——以及世界的再生——一定要从这里,从美国开始。它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是靠运气和盲目的部族战争,而是靠人类思想的理性产物诞生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建立在理性为至高权力的基础上的——它在过去辉煌的百年间挽救了整个世界,它必须再挽救一次。德安孔尼亚公司以及一切人类价值的第一步都必须由此开始——因为在地球的其他角落,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对神秘的崇拜,无理性为至高权力,到头来只会终结于两个地方:疯人院和坟墓……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犯了一个错误:他认可了一种制度,这种制度声称,那由他根据正当权利挣来的财产,并非出于权利而是经过允许才属于他。他的后代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付出的是最后一笔……我想我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到那个时候,德安孔尼亚公司的矿藏、熔炉和运矿码头将植根在这片土地里,再一次生长和遍及全世界,回到我的祖国,我会头一个再去重建我的故乡。我应该能够看到这一天,但我不能肯定。谁都无法预料别人什么时候会选择回到理性上来。可能我到了生命的尽头时,还是一无所成,只有这一座铜矿——美国科罗拉多州高尔特峡谷的德安孔尼亚第一号铜矿。但是,达格妮,你还记得我曾立志要把我父亲的铜产量翻上一番吗?达格妮,即使到了我生命的终点,哪怕我一年只生产出一磅铜,我都会比我的父亲,比生产了成千上万吨铜的我所有先辈们都富有——因为那一磅铜将名正言顺地归我所有,将会被用在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世界!” 现在的他,从举止、神态到清澈闪亮的目光,就是他们童年时代的那个弗兰西斯科——她发现她问及他的铜矿时,便正如他们当初在哈德逊河边散着步时她问到他的企业规划那样,前途坦荡开阔的感觉重又回到了心中。 “我会带你去看铜矿,”他说,“等你的脚踝完全复原就去。去那里要爬一段很陡的山路,只有牲口走的小道,还没有开车的路。给你看看我正在设计的新熔炉,我已经搞了一段时间了,对于我们目前的产量规模,它还是太复杂了一些,可一旦铜矿的产量上去了——看看,它就会节省多少的人工和资金啊!” 他们一起席地而坐,伏在他在她面前摊开的图纸上,研究着熔炉复杂的构造——那副快乐认真的劲头同他们过去在废品场里端详废铜烂铁时一模一样。 当他去够另一张纸的时候,她的身子正好向前一倾,便发现自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片刻,抬头向他望去。他正低头看着她,既不掩饰心里的感受,也不做进一步的表示。她把身体抽了回来,明白他们都感到了同样的欲望。 随后,在她心里依然回味着她过去对他的感情的同时,她体会到了一直存在于这份情感之中,但此时才第一次在她心中清晰起来的东西:如果说那样的欲望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礼赞,那么她对弗兰西斯科的情感就像是在部分付出后获得的片刻辉煌一般,始终在庆祝着她的未来,尽管她不知道还会付出多少,但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期待。在清晰的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不是对于未来,而完全是对于此时此刻的那种感受。让她知道这种感受的是一幅画面——画面中,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小石屋的门前。她想,这个鼓舞她不断走下去的最后希望,也许永远都将无法到达。 但她愕然想到,如此一幅人类命运的前景却是她最深恶痛绝和拒绝接受的:人永远是在一心去追逐前面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灿烂,却注定无法赶上。她觉得她的生命和价值观不会令她如此;她从不会沉溺于虚幻,只要有可能,她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但她却面临这样的境地,而且苦无对策。 那天晚上,她看着高尔特,心里想到——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放弃这个世界。有他在面前,答案似乎更加难找。她觉得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眼里只看得到他,什么都无法让她走开——同时又觉得如果将她的铁路放弃,她就将没有权利再这样望着他。她感觉到她已将他拥有,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彼此未曾道明的心思——她同时还感觉到,他完全可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今后的某一天,在外面世界的街道上从她身边走过,他可以形同路人。 她发现他并没有向她问起弗兰西斯科。她讲到去他家里时,在他的脸上既看不出赞同,也看不出怨恨。她觉得好像从他凝重的神情中发现了一道难以觉察的暗影:看上去,他似乎把这事从他的感觉中排除了出去。 她淡淡的担心渐渐化为疑问,疑问又变成了一个钻头,在后来高尔特外出,她独自在家的晚上,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钻入了她的内心。他每隔一天,就会在晚饭后出门,也不告诉她去了哪里,总是在半夜之后才回来。她极力不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等他回家的紧张不安之中。她没有问他晚上都去了哪里,阻止她开口去问的恰恰是她想要去探究的急不可待;她似乎在用故意藐视的方式来保持沉默,一半是在藐视他,另一半则是在藐视自己内心的急切。 对于这些令她害怕的东西,她不愿意去承认,也不想将它们诉诸明确的言语,她只是知道,那是一种纠缠不休、令她难受而控制不了的情绪。这情绪中有一部分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深深的幽怨。她对自己内心的恐惧说,或许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但她所惧怕的事情中有某种积极的东西正在化解着她的怨艾,似乎可以去对抗那种威胁——好像必要的话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但另外还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恐惧:那就是他身上不该有的那种丑陋的自我牺牲的苗头,就是他希望从她的生活里抽身出来,让一片空白迫使她回到是他的挚友的男人身边。 过了好几天,她才说起了这件事。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看着他吃她做的饭别有一番享受——随即,似乎这样的享受让她突然有了一种她不敢去辨别、确定的权利,似乎那是一种惬意而非痛楚,猛然间使她不由自主地冲破了自己的防线。她不经意间开口问道:“你每隔一天晚上都出去干什么?” 他像是觉得她早就知道了似的,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讲座。” “什么?” “去做一个物理讲座,每年的这个月我都要讲。这是我的……你笑什么?”他看到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和无声的笑,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刚才说的话——于是,在她回答之前,他便像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一般,忽然笑了起来。从他的笑里,她看出他身上有一股特别强烈的、几乎是粗鲁狎昵般的气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继续说话时的那副平和、超然、随意的样子,“你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在这个月里交易我们在各自真正的行业中取得的果实。理查德·哈利要举行音乐会,凯·露露要在一个不为外界服务的剧作家新写的两出话剧中演出——我就是办讲座,汇报我这一年来的工作进展。” “是免费的讲座?” “当然不是。每个听讲座的人要交十块钱。” “我想去听你讲。” 他摇了摇头,“不行。可以允许你听音乐会,看话剧,或者去任何你喜欢的演出,但不能参加我的讲座,以及任何与创意有关,能被你带出山谷的交易的成果。另外,我的顾客们,或者叫学生吧,都是带着一个实用的目的来听讲座的:怀特·桑德斯,劳伦斯·哈蒙德,迪克·麦克纳马拉,欧文·凯洛格,还有其他一些人。今年,我增加了一个新人:昆廷·丹尼尔斯。” “真的?”她几乎是嫉妒般地说道,“他怎么负担得起这样的费用呢?” “是靠信用,我允许他分期支付,他具备这种能力。” “你在哪儿讲座?” “在怀特·桑德斯农场上的大棚里。” “那你一年当中是在哪里工作?” “在我的实验室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实验室在哪儿?是在山谷里面吗?” 他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让她明白他觉得这问题很好笑,而且他也知道她的意图,然后回答说:“不是。” “你这十二年来一直都生活在外面?” “对。” “你——”她忍不住想到,“你也和其他人一样有工作?” “哦,当然了。”他眼里的嬉笑似乎另有深意。 “可别跟我说你是给算账的打下手。” “不,我可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做的是大家都希望我做的事。” “在哪儿?” 他一摇头,“不行,塔格特小姐,你要是打算离开峡谷的话,这种事就不能告诉你。” 他的笑再度变得倨傲起来,这一次,他似乎是在表明他明白这回答里的威胁味道,也清楚这对她意味着什么。随即,他便从桌旁站起身来。 他走之后,她感觉到在这静固的房内,时间的流淌显得压抑而沉重,仿佛是一块凝滞而黏稠的东西,以一种缓慢的节奏一点点拉长,令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她无精打采地半躺在客厅的椅子里,那种沉重而无关痛痒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慵懒,而是因为隐藏在内心之中的剧烈活动带来的苦恼实在难以排解。她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地躺在椅子里,思绪像是时间一般,在某种模糊的意识里缓缓转过——她想起了看着他吃她准备的晚饭时心里所感到的那种特别的享受——这享受是因为她知道是她给了他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满足了他身体上的一种需要……她想,女人希望为男人做饭是有原因的……哦,不是把它当成一种职责和没完没了的工作,而只是作为一种难得和特别的礼仪,象征着它的是……可那些宣扬女性职责的人又是怎么说的?……把这个去掉实质后剩下的苦差事当做女人应有的贤惠——而把赋予其中意义和价值的部分当做一种可耻的罪孽……认为在油烟蒸汽的厨房里干脏兮兮的剥剥拣拣的活计才有意义,才是妇道——而两个身体在卧房内的结合则是生理上的纵欲,是屈从了动物的本能,对参与此事的动物来说毫无荣耀、意义或精神的骄傲可言。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外面的世界以及它的道德标准,但她知道这并非她要想的问题。她不愿意顺着她内心的思路想下去,但不管她多么不愿意,那想法总是带着它固有的意愿,不断地回来……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又憎恨着自己没头没脑的举动是如此的散乱和失控——她既想用她的举动打破这样的凝重,又知道这并非她想用的那种方式。她点燃了香烟,试图让自己拥有片刻的条理——却感觉到这样的替代味如嚼蜡,便立即又掐灭了。她像一个坐立不安的乞丐那样看着屋子,只求能发现什么东西让她有点动力,想找出点什么来清洗、缝补或是打扫一下——同时又知道干什么都不顶用。当什么都不值得去做了——她的心里响起了某种严厉的声音——这声音的后面隐藏着一个过于强烈的愿望;你还想要什么?……她啪地划着了一根火柴,将火苗狠狠地伸到了她才发现仍叼在嘴角的没有点燃的香烟上……你还想要什么?——那个法官一般严厉的声音又回响了起来。我想要他回来!——面对内心的责难,她的回答犹如无声的呐喊,脱口而出,几乎像是冲紧追不舍的野兽扔出的一块骨头,只盼着能支开它,不再继续扑过来。 我想要他回来——听到责备她没必要如此性急,她轻声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听到她的回答无法令法官满意的冷冷提醒,她恳求地回答……我想要他回来!她挑衅地喊道,竭力不去丢掉这句话里那个多余的、掩饰的词。 她感到自己的头像是经过了一场拷打,筋疲力尽地垂了下去。她看见手指间的香烟仅仅燃了半寸。她按灭了它,重又倒回椅子里。 我不是在逃避它——她想——我不是在逃避它,只不过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答案……你想要的——她蹒跚在愈来愈浓的迷雾中时,一个声音说道——可以给你,但哪怕你还有一点的不接受,还有丝毫的动摇,就是对他的彻底背叛……那就让他咒骂我吧——她想,就好像那声音此时在雾里消失,听不到她说什么一样——就让他明天来咒骂我吧……我想要他……回来……她没有听到回答,因为她的脑袋已经轻轻地倒在了椅子上,她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三尺以外的地方低头看着她,似乎已经端详她一阵子了。 她看见,清楚真切地看见了他神情里的意思:那正是她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想要看到的。她并没有惊讶,因为她还没有重新意识到能够让她惊讶的理由。 “你在办公室里睡着的时候,”他柔声说道,“就是这个样子。”她明白,他也没有完全意识到他让她听到了这句话: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告诉了她,他是多么频繁地在想着她,又是为了什么。“你的神情就像是会在一个你不用躲藏和害怕的世界上醒来,”她知道,她的脸上最先露出的是一抹笑容,而当她一领悟到他们两人都很清醒,那笑容便不见了。他又清清楚楚地轻声说了一句,“但在这里,成了事实。” 在现实中,她首先感到的是力量。她从容而自信地坐了起来,能够体验到身体里每一块肌肉在动作当中的变化。她开口问话时的慢慢悠悠和漫不经心的好奇,以及毫不大惊小怪的口气,使得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屑,“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里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观察你很多年了。” “你怎么能这么仔细地观察到我?是从哪里?”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他简短而不带任何顶撞地回答。 她的肩膀微微向后一靠,沉吟片刻,声音变得低沉有力,这使得她的话留下了些许得意而笑的意味:“你第一次看见我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他直视着她的目光,让她知道他完全明白她问题里的含意。 “在哪儿?”这几乎是一道命令。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她看到在向往、痛楚和骄傲的神情下,他的嘴角——而不是眼睛——浮现出了对于折磨逼供的嘲笑;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在看她,而是看着当时的那个女孩,“在地铁里,塔格特终点站。” 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坐姿:她的肩胛骨正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椅背向下滑,一条腿向前伸了出去,成了半坐半躺——配合着她身上精心剪裁的透明外衣,手工印染了艳丽色彩的宽大粗布裙,薄薄的丝袜和高跟鞋,她根本不像是一个铁路公司的老总——这种令她震动、难以想象的意识似乎正是他眼里所看见的——她看上去就是他的女佣人。当他墨绿色眼睛中的那一丝闪亮掀去了距离的面纱,她便知道他正在用眼前的她代替着旧时的情景。她傲慢地看着他的眼睛,而那纹丝不动的面孔下是微笑。 他转身离去,走过房间时,他的脚步声仿佛带着他话语的力量。她明白,他正如平时那样,想离开这间屋子,每次回来后,他都只是来这里说声晚安就走。无论是从他前后方向不一的脚步上,还是从确信她的身体如同一面能反映出动作和意图的屏幕,并成了一台能够直接感受到他的身体的仪器上,她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她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这样一个从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现在已经离不开这间屋子了。 他的举止里看不出任何紧张,他脱下外衣,把它扔到一边,身上穿着衬衫,在房间对面的窗旁,面对她坐了下来。但他却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既不像是要走,也不像是要留下来的样子。 看到他像是被她拉住一样地留了下来,她不禁有了胜利后飘飘然的感觉;在这短暂而有着致命诱惑的瞬间,这种形式比起实际的接触更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接着,她突然感到一阵目眩,仿佛内心中交织着轰然的爆炸和嘶喊。她目瞪口呆,茫然不知为何——只不过是发现他将身子朝一边随便地斜了斜,长长的线条从他的肩膀绕到腰际,再经过胯部,直到那双腿上。她扭开头,不希望他看到她在颤抖——同时,她也将争强好胜之类的念头统统扔到了一旁。 “从那时候起,我看见过你很多次。”他平静而沉稳地说道,不过语速比平时稍稍慢了一点,似乎,虽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说话的欲望。 “你在哪里见过我?” “在很多地方。” “但你藏了起来,不让人发现?”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的这张脸。 “对。” “为什么?你害怕吗?” “对。” 他平淡地说着,她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承认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她发现,对她将意味着什么。“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知道我是谁吗?” “哦,当然知道,你仅次于那个我最难对付的敌人。” “什么?”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更加平静地追问道,“最难对付的是谁?”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你把我同他归为了一类?” “不,他是我蓄意的敌人,他是个出卖了自己灵魂的人,我们并不打算感化他。你呢——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清楚这一点。我还知道,你会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的、最难收服的一个人。” “这是谁跟你讲的?” “弗兰西斯科。” 她顿了顿,问道:“他都说过什么?” “他说在我们名单上的所有人里面,你是最难争取过来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头一次听说你的。是弗兰西斯科把你的名字加到了我们的名单上。他告诉我,你是塔格特公司唯一的希望,你将会和我们作对很长时间,你可以为了你的铁路而孤注一掷——因为你对你的工作怀有太多的毅力、勇气和投入。”他看了她一眼,“他别的什么也没跟我说,讲到你的时候,他只是像在谈论我们其中一个未来的罢工者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就这些。”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 “谈话后的两年。” “怎么看见的?” “是巧合。那是个深夜……在塔格特终点站的旅客站台上。”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认输的方式。他不想说,但却不得不说,她听得出那沉默的压力和他声音里的反抗——他不得不说,因为他必须保持他和她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你穿了一身晚装,披肩滑落了一半在你的身上——我一开始只看见了你露在外面的肩膀、你的后背和你的侧影——当时看起来好像那块披肩再继续滑下去的话,你就会全身赤裸着站在那里。接着,我看见你穿了一件长袍,是冰雪般的颜色,犹如希腊女神身上的束腰裙,但你长有美国女人的短发和傲慢的轮廓。你在站台上,让人觉得简直荒诞得像是你站错了地方——而在我眼里,你站的地方并不是站台,我看见的是从未在我心中萦绕过的一幅场景——但我突然明白了,你确实应该出现在这些铁轨、煤烟和铁架中间,这样的场景对于一袭飘荡的长裙、裸露的肩膀和像你这般生动的面孔,正是最恰当不过的——就该是铁路站台,而不是帷帘低垂的公寓——你看上去像是华贵的象征,你正属于它所诞生的地方——你似乎要把生活之中的财产、慈悲、富庶和欢乐带回给它们应有的主人,带回给创造了铁路和工厂的人们——你的脸上洋溢着活力和活力所给你带来的报偿,汇聚着才能和华贵——而我曾第一个说过这两者如何才能是密不可分的——并且我想,假如我们这个时代能够赋它自己的神以形象并且为美国铁路的内涵建立一座塑像,那么你的神态便是那座雕像……然后我看到了你在做的事情——于是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正在给车站的三个官员下命令,我听不清你说的话,但你的声音听上去快捷、利落、信心十足。我知道你就是达格妮·塔格特。我走近了一些,近到听清了两句话。‘这是谁的命令?’其中一个人问。‘我的。’你回答说。我只听到了这些,这就足够了。” “然后呢?” 他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房间对面的她,内心的压力将他的声音拉低了下来,使他的语气变得模糊柔软,声音里带了一种走投无路的自嘲,甚至是温柔:“然后我就明白,放弃发动机原来还不是我为罢工所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 她极力回忆着——在那些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像机车的蒸汽般缥缈而被忽略的旅客里,究竟哪一片阴影、哪一张陌生的面孔才是他;她不知道在那个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她究竟曾经离他有多近。“唉,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或者后来不和我说话呢?” “你还记得你那天晚上在车站干什么了吗?” “我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们把我从一个聚会上叫了出去。当时我的父亲在外地,新上任的车站经理捅了娄子,隧道里的车全堵在了一起。从前的那个经理一个星期前突然就不干了。” “是我让他不干的。”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不想再说,而眼皮也垂了下来,像是不想再看。假如他当时没有忍住——她想——假如他当时或者随后就去说服了她,他们又将会酿成什么样的悲剧呢?……她还记得当初她喊着说只要见到毁灭者就要把他杀掉时的感觉……我肯定做得出来——这个念头不再是言语,已经变成阵阵痉挛,揪着她的小腹——假如我发现他就是,后来肯定会一枪打死他……我得先发现他……可是——她打了个冷战,因为她知道她还是盼着他会来找自己,那一个为她的内心所不容,却像一股温暖的暗流涌遍了她全身的念头就是:我一定会打死他,但不会—— 她抬眼看去——她知道,他们眼里的东西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她瞧见了他遮掩着的目光和绷紧的嘴巴,瞧见了他在剧痛之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喜不自禁地希望他去受罪,并且能看到他的痛苦。看着它,就这样看着,哪怕她和他都已经难以忍受,然后就让他在愉悦的无奈中沉沦。 他站了起来,把头扭开,她说不清究竟是他微扬的头还是绷紧的五官,居然令他的面孔显得出奇的平静和清朗,似乎上面的情感都被剥落,只剩下了它最单纯的本来面目。 “你铁路上需要并且失去的每一个人,”他说,“都是我让你失去的。”他的声音平淡简洁得像个会计,正在提醒乱买东西的人休想逃掉费用。“我已经抽走了塔格特公司的所有栋梁,如果你选择回去的话,我就会看到它从你的头顶上塌下来。” 他转身要走,她叫住了他。与其说是她的话,倒不如说是她的声音迫使他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低沉,全无一丝感情,只能感觉到一股陷落般的沉重和拖拽的味道,像是回荡在身体里的威胁般的吼声;这恳求的声音发自一个还存有几分正直之心的人,尽管这正直已经被遗忘得很久了。 “你想把我留在这里,对不对?”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你可以让我留下来。” “我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和她的一模一样。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低沉而清晰,里面带了某种恍然大悟的味道,几乎是理解的笑意: “我希望的是你能接受这个地方,只是让你毫无意义地待在这里,对我又有什么用?那是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生活进行欺骗所用的假象。这我做不到。”他转身欲走,“这你也做不到。晚安,塔格特小姐。” 他走出去,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她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不再有臆想,既思考不了什么,也难以入睡——曾经填满了内心的呻吟激荡,似乎仅仅成了停留在肉体上的感觉,但它那副腔调和舔动的阴影,犹如乞求一样的哭喊——她明白那并非言语,而是疼痛:让他来这里吧,让他垮掉吧——无论我的铁路还是他的罢工,让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让我们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遭到诅咒吧!假如我明天就要去死,他也会如此——那就让他去死吧,但别在明天——只要让他来这里,随便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出卖给他了——这是否意味着野性?的确如此,我就是这样……她平躺在床上,手掌紧紧抓住身体两旁的床单,好不让自己从床上起来,走进他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完全做得出来……这不是我,这是一具我无法忍受和控制的身躯……但是,驻在她内心的法官不是语言,而像是一个凝固不动的亮点,注视她的时候已不再苛求责难,而是带着赞许和好笑的神情,似乎在说:你的身躯?假如他不是像你已经认识的这样,你的身躯能让你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什么单单只想得到他的身体?你觉得你是在诅咒你们俩对生活的共同信念吗?你是在用你的欲望诅咒着你此刻赞美的那个东西吗?……这些话她已经不用再听,她都明白,一直就很明白……一阵儿过后,那种真知灼见不见了踪影,只有痛苦和抓在床单上的手掌依然如旧——以及她几乎漠然地在想着他是否也是夜不成眠,也在抗拒着同样的折磨。 她听不见屋里有任何响动,他窗外的树干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灯光。许久之后,她听到他房间的黑暗里传出了两声足以让她明白一切的响声:她知道他还没入睡,并且不会过来;那是一声脚步和打火机咔嚓的响声。 理查德·哈利停下了演奏,从钢琴前转过身,看着达格妮。他看见她的头一低,情不自禁地在掩饰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他站起来,微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哦,不……”她喃喃地说道,心里知道她才想要感谢,而表达起来又是这样的无力和苍白。她想到这些年来,他就在这里,在峡谷中一间山坡上的小茅屋里写下了刚刚为她演奏的作品,用这恢弘之声建起了一座坚信生命即是美的流淌着的纪念碑——而她则走在纽约的街道上,绝望地寻找着某种快乐,紧追在她身后的那曲刺耳的现代交响乐,仿佛是被一只染上病的高音喇叭,在气喘着表示它对生存的恶毒仇恨时,一口吐了出来一样。 “但我是真心的,”理查德·哈利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从不白干事,你已经给了我报酬。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想为你演奏吗?” 她抬起了头。他站在他的客厅中央,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窗户在夏夜中敞开着,外面黑压压的树林下是一片长长的山坡,向着远处山谷里的灯火绵延。 “塔格特小姐,有多少人能够像你这样被我的作品打动?” “不多。”她的回答简单明了,既不夸大也无奉承,只是在客观地对所涉及的严厉的标准表示敬意。 “这正是我要的酬劳,没有多少人能付得起。我不是指你的享受,不是指你的感情——让感情见鬼去吧!我指的是你的理解,以及你和我相同的享受,它有着一个共同的来源:来自于你的智慧,来自于一个能够有意识地去判断去鉴别我的作品的头脑,使用的是与我创作它时同样的价值标准——我是说,你不仅能感受到它,而且感受的正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的东西。对我的作品,你不单单是欣赏,而且欣赏的恰恰是我希望能被欣赏的东西。”他哑然一笑,“对大多数艺术家而言,只有一种激情比被人欣赏的欲望还要强烈:他们不敢确定他们被欣赏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我们这样的顾虑。我不在我的作品和我想得到的反应上欺骗自己——我对这两者都太看重了。我不介意得到无缘无故的、情绪上的、直觉的、本能的——或者说是盲目的欣赏。我不介意任何一种形式的盲目,我想让人们去看的实在是太多了——或者,对于聋子而言,我想说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介意被谁在心里欣赏——而是希望别人能用头脑。一旦我发现谁具有这样可贵的才能,那我的演奏就成了双方互惠的双向交易。艺术家是商人,塔格特小姐,是所有商人中最严格、最苛刻的一类。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的,”她难以置信地说,“我明白。”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她自己道德尊严的象征竟然成了他的选择,一个她最没有料想到会这样选择的人。 “如果你明白的话,为什么你刚才看上去那么悲哀?你究竟是在后悔什么?” “这么多年来,你的作品不为人所知。” “不是这样的,我每年都开两三场音乐会,就在这儿,在高尔特峡谷里。我下星期就要开一场,希望你会来。入场的费用是两毛五分钱。”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微笑着,随后,像是被他自己未曾说出的沉思淹没一般,脸色渐渐陷入了严肃之中。他向窗外的黑暗中看去,望着一个没有被树丛挡住的地方。美元的标志在月光下不见了色彩,只是泛射出金属的光泽,如同一块带着弯弧的闪亮的精钢,镶嵌在空中。 “塔格特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拿三打现代艺术家来换一个真正的商人?为什么在莫特·里迪和巴夫·尤班克这样的人身上,我没有产生和艾利斯·威特或肯·达纳格在一起时的那样多的共鸣——况且他们还是音盲?不管是写交响乐还是挖煤,都是一种创造,都有着同样的来源: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的神圣的能力——就是说:能够做出理性的鉴别——就是说:能够去发现并且掌握从前没有被发现、联系或创造出的东西。对于交响乐和小说创作者的眼光,他们总是会津津乐道——那他们觉得人们又是依靠了什么样的能力去发现并且知道如何去使用石油、经营矿山和制造发动机呢?他们说音乐家和诗人的心里燃烧着神圣的火焰——那么他们认为多少年来又是什么在激励着企业家为了他发明的新型合金而去面对全世界的挑战,激励着人们去发明飞机,修建铁路,发现新的细菌和大陆?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塔格特小姐,你听说过几百年来的那些道学家和热衷艺术的人所说的艺术家为追求真理而勇于献身吗?那么有一个人说地球是转动的,或者一个人说钢和铜的合金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能,结果事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然后任凭人们去拷问和摧残,他半句违心的话都不说,从你所听说过的那种献身里面,能找出比这更伟大的楷模吗?塔格特小姐,这样的精神、勇气和对真理的挚爱——对应的则是一个游手好闲、到处向你吹嘘自己近乎疯狂到了完美境界的懒汉,因为他是个对自己的艺术作品的实质和意义一无所知的艺术家,他并没受到的制约,诸如‘存在’或‘意义’之类的残酷观念,他全然不去理会。他是更高的奥秘的载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为何创造了作品,它自发地产生,像酒鬼一般随口乱吐一气。他不会思考,而且不屑于思考,只会凭感觉,他要做的只是感觉而已——他还去感觉,这个弱不禁风、嘴巴松弛、目光游移、流着口水、打着哆嗦、提不起来的混账东西!因为我知道艺术的创造需要怎样的约束和努力,需要怎样的全神贯注和怎样的全力以赴——因为我知道艺术创造是一种艰苦的劳作,同它要求的付出和严厉相比,用铁链拴起来的囚犯所服的苦役简直就形同于休息,军队操练中的虐待狂也相形见绌——我宁愿去煤矿值班,也不去当一个更高的奥秘的载体。煤矿的值班员知道,保持着矿车在地底下运转的不是他的感觉——他知道让它们保持运转的是什么。感觉吗?噢,不错,我们的确是有感觉,你和我——我们才是真正有能力去感觉的人——而且我们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们不明白,并且耽误了太久而不去了解的是那些声称不对自己的感觉负责的那帮人的本质。我们不明白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了,这错误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罪孽最深的人将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从法律上讲,他们必须如此。罪孽最深的是那些真正的艺术家,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将最先被灭绝,正因为他们将自己的保护者亲手毁掉,才帮助灭绝他们的人取得了胜利。如果说还有比一个不懂他自己是代表了人类最高创造精神的商人更愚蠢可悲的傻瓜——那就是将商人作为自己敌人的艺术家。” 的确如此——她一边在谷里的街道上走着,一边心里想,同时带着儿童般的兴奋打量着阳光下亮晶晶的商店玻璃——这里的商铺具有精心选择的艺术——当她坐在装了隔音板的沉暗的音乐厅内,听着哈利那收放有致、如数学般严谨的音乐时,便想到这艺术具备了和商业一样的严格规范。 这两者都闪耀着精心雕琢的光芒——她坐在露天的一排排凳子上观看着舞台上的凯·露露时,心中想到。自从告别了童年,她就再也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整整三个小时,她被一出话剧牢牢地吸引住,她对于剧中的情节和对白都闻所未闻,戏中表现的主题更非照搬自几百年间的老一套。这是已经被她忘怀的一种愉悦,她完全沉浸在构思巧妙、出人意料、逻辑严密、主题明确的新颖之中——这愉悦还来自于看到一个女人以她美丽的外表对角色优美内心的出神入化般的艺术再现。 “我就是为此来到了这里,塔格特小姐,”演出结束后,凯·露露面带微笑,回答着她的评价,“我所塑造的人类任何一方面的伟大品质,都正是外面的世界极力去诋毁的。他们只会让我演堕落的象征、妓女、追逐钱财和破坏家庭的人,总是在戏到尾声时被一个代表着世俗道德的隔壁的小女孩痛打一顿。他们利用了我的天赋——目的却是要毁掉它。因此,我不干了。” 达格妮想,自从童年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看完一出戏后如此的兴奋过——这是一种体会到生命里有许多东西值得去追求的感受,而不是打量了那个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阴沟之后的感觉。当观众们陆续从灯光通明的座位上离开后,她看见了号称鄙视一切艺术形式的艾利斯·威特、纳拉冈赛特法官,以及肯·达纳格。 那天晚上,她最后看见了两个高挑、挺拔、修长的身影,他们一起沿着山间小路渐渐走远,聚光灯偶尔照亮了一下他们金黄色的头发。他们正是凯·露露和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忍受回到一个他们俩注定会遭到毁灭的世界。 她只要看到面包店的年轻女老板的两个儿子,眼前就会重现她童年时的情景。她经常看见他们在谷里的山路间嬉戏——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是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他们似乎像她当初那样面对着这个世界,没有她在外面的孩子脸上看到的那副神情——那副畏缩和鬼祟嘲弄的神情,那副孩子要提防着大人,正不断地发现他听到的是谎言,学会了感觉仇恨的神情。这两个小男孩像是对伤害全无防备的小猫一样,天真、快活、友好而信心满满,带着他们自己那种纯真自然、毫无夸耀的眼光,以及认为每一个陌生人都能赞同他们的纯真的信任。他们有着迫不及待的新奇,能够去任意地闯荡,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神奇,并等待着他们去发现。似乎即使他们遭遇到恶意,也不会把它看做危险,而是当成愚蠢,从而蔑视地不加理睬。他们不会在头破血流的退却中把它认为是生存的法则。 “他们恰恰代表了我所干的这一行,塔格特小姐,”年轻的母亲边裹起一块新鲜的面包,边在柜台内含笑回答着她的赞叹,“他们就是我选择的职业,不管怎么说,应该做好母亲,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做不好的。我猜你已经见过我丈夫了,他是个教经济学的,替迪克·麦克纳马拉保养线路。你自然知道,这个谷里不接受集体一起来,也不允许家人和亲戚进来,除非每个人自己对罢工的宣誓都表示认同。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我丈夫的职业,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到这里是为了把我的儿子们培养成真正的人。我不会把他们交给一个为了阻碍孩子大脑成长而建立的教育体制,它会教育孩子说理智是无能的,存在是一种他难以应付的不合理的混乱,并会使他沦落到一种无休止的恐怖状态里。你对我的孩子和外面孩子之间的差异感到惊讶吗,塔格特小姐?其实原因很简单。原因就在这里,就在高尔特峡谷里面,在这里,每个人都认为对孩子进行哪怕一点非理性的提示,都是骇人听闻的。” 在阿克斯顿博士同他的三个学生进行每年一次团聚的夜晚,她想起了各地学校里流失的教师们。 他唯一邀请来的另一位客人是凯·露露。他们六个人坐在了他房子的后院内,夕阳的余晖映着他们的脸庞,远处下面的谷底渐渐凝结成了一片柔和的蓝色暮霭。 她看着他的学生们,看着三个柔韧灵活的身体半躺在帆布椅里,一副满足而放松的样子,都穿了长裤和风衣,里面是无领衬衫:这三人便是约翰·高尔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别吃惊啊,塔格特小姐,”阿克斯顿博士笑着说,“也别误以为我这三个学生是超人之类的东西,他们可比那要出色和神奇得多: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的正常人——他们的本事就是能活得像个人。只有具备了出众的头脑和杰出的人品,才不会被社会上自古以来沉积的毒害风气所侵染——才能像个人,因为人是有理性的。” 她感觉到阿克斯顿博士的态度里出现了与他平素的沉默威严所不同的变化;似乎她绝不仅仅是个客人,对她没有丝毫的见外。弗兰西斯科看到她来参加聚会,自然是二话不说地欣然认可。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在阿克斯顿博士的要求下陪她来到这里的彬彬有礼的护送者。 她发现阿克斯顿博士的眼睛不断地扫向她,在她这样一个带着欣赏目光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学生,他似乎很是得意。他像是个父亲,终于找到了对他喜爱的东西感兴趣的听众,谈话便总也离不开一个话题: “你真应该看一看他们上学时候的样子,塔格特小姐。你绝对找不出像他们这样出身迥异的三个孩子,不过——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在校园里成千上万的学生里,他们肯定是一眼就找到了对方。弗兰西斯科是世界首富的后裔——拉各那是欧洲的贵族——而约翰则既身无分文,又无父母和家庭,凭的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其实,他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一个默默无闻的加油站修理工,他十二岁就自己离家在外闯荡——可我一直觉得他就像智慧女神密涅瓦,完全成人,全副武装地从朱庇特的脑袋里跳了出来……我还记得头一次见到他们三个的那一天,他们坐在教室的后面——我当时在给研究生讲一堂专门的课程,内容极难,其他人很少会来听。他们三个看上去像不到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年龄——后来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才十六岁。讲完课以后,约翰站起来问了个问题。作为老师,如果能听到一个研习了六年哲学的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觉得很是自豪和欣慰了。这个问题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相关,柏拉图本人都没有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回答后让约翰课下到我的办公室来。他来了——三个人一起都来了——我看到了外间的那两个,就让他们都进来。和他们交谈一小时后,我就取消了当天的所有安排,和他们整整聊了一天。随后,我安排他们去选那堂课,并且计入他们的学分。他们就选上了,并且成绩全班最高……他们修的是两个专业:物理和哲学。这样的选择让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当代的思想家认为没必要去认识现实,而当代的物理学者则认为没有必要去思考。我懂的要比他们更深一层;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几个孩子居然也懂得这些……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是物理系主任,我是哲学系主任。对于这三个学生,他和我取消了所有的规定和限制,我们给他们免掉了那些常规的、并不必要的课程,只把最难的东西交给他们去啃,同时为他们能在四年内从两个专业毕业扫清了一切障碍。他们学得很刻苦,在这四年中,他们同时也在为生活而奋斗。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有父母的经济支持,约翰则没有任何来源,但他们三个全都靠打工来锻炼和养活自己。弗兰西斯科在一个铸铜厂打工,约翰是在一个铁路的机车仓库,而拉各那——不对,塔格特小姐,拉各那在他们三个人里面可不是最差的,而是最踏实用功的一个——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工作。他们总是能找出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却从不把时间花在交际和学校里的各种活动上。他们……拉各那!”他突然大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别坐在地上!” 丹尼斯约德从椅子里滑下来,正头靠着凯·露露的膝盖,坐在草地上。他轻声笑着,听话地站了起来。阿克斯顿博士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这是我过去的一个习惯,”他对达格妮解释说,“我想是条件反射吧。过去上学的时候,要是发现他在阴冷潮湿的夜晚坐在我家后院的草地上,我就会这样跟他讲——他在这方面总是大大咧咧的,让我放不下心,他应该知道这样做有风险,而且——”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从达格妮惊讶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和他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到了成年后的拉各那选择去冒的风险。阿克斯顿耸了耸肩膀,两手无奈而自嘲般地一摊。凯·露露朝着他理解地笑笑。 “我的家紧挨着校园,”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坐落在伊利湖边的一处峭壁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了许多的夜晚。就像此时这样,我们在初秋或者春天时围坐在我家的后院里,只不过面对的不是这里的高山,而是一大片平静而苍茫的湖水。那些晚上,我的精力必须比在课堂上还要集中,去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和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到了半夜,我就去冲些热巧克力,硬逼着他们喝下去——我怀疑他们可能从来不肯花时间好好吃东西——然后我们就会继续聊下去,而湖水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夜空则显得比大地还要亮些。有几次,我们一直待到我突然发现天空更加黑暗,而湖水已经开始变得灰蒙蒙,再说几句天就要亮了的时候。我不应该弄得那么晚,因为我知道他们那时候睡眠不够,但我常常会忘,完全把时间忘记了——你知道,只要他们在那里,我就总觉得像是清晨,总觉得我们前面有长长的、用不完的一天。他们从来不去说他们希望今后可能会做的事情,从不怀疑他们的身上已经被万能之神赋予了实现他们愿望的无尽才华——他们说的是他们要去做什么。爱是否会令人胆怯呢?我知道我唯一感到恐惧的时刻就是听着他们谈话,想到世界今后会如何,而他们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的时候。恐惧?不错——可是它更甚于恐惧——当我想到这个世界终将有一天会毁了这些孩子,想到我的这三个儿子已经被画上了祭物的记号,我简直就想去杀人。是啊,我是会去杀人的——可是杀谁呢?人多得让你无从下手,并不存在一个单独的敌人,不存在什么众矢之的或者恶棍,并不是一分钱都挣不来、只会傻笑的搞社会救济工作的人,也不是做贼心虚的官僚——它是整个地球——被那些相信需要和怜悯远比才能和正义更神圣的人的双手推进了可怕的肮脏深渊之中。不过,这感觉只是偶尔才有,并不会一直持续。听到我的孩子们说的话,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击垮。他们坐在我后院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们,看着在屋后远处的那幢雄伟、黑暗的建筑,帕垂克亨利大学依然是思想不受奴役和禁锢的标志——更远的地方是克利夫兰市区里的灯火,是在一排排烟囱后面的钢厂上空的橘红色的火光,是广播塔上闪烁的红色亮点,是在黑沉沉的远处的机场发出的长长的雪亮光束——我心里想,就凭着曾经存在和推动着世界前进的伟大力量,尽管后继不再,他们还是会胜利……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约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另外两个人承认说他已经三天没闭眼了。我立刻叫他们俩回了家,但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那是个很温暖的春夜,我拿出条毛毯给他盖上,就让他在原地睡着,一直在他身边守到了早晨——我在星光下端详着他的面孔,后来,初升的一缕阳光照在了他安详的额头和闭着的眼皮上。我从不祷告,那时的感觉不是祈祷,但那种精神状态已远远超越了祈祷:是完完全全、满怀信心地将自己奉献给了我所热爱的正义,坚信正义将获得胜利,坚信这个孩子会拥有应该属于他的未来。”他挥手一指山谷,“我没有想到它竟然像这样雄伟——这样艰辛。” 天色渐暗,山峰已和暮色融为一体。他们的脚下是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红色火光呼吸一般地吞吐起伏,它的下方是穆利根家里的一排亮着灯的窗户,仿佛是一节火车车厢镶嵌在了夜空之中。 “我的确有一个对手,”阿克斯顿博士缓缓地说,“他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皱眉,约翰——都过去了……约翰确实曾经热爱过他。嗯,我也是——不,还不完全是,不过对像斯塔德勒那样的心灵所产生的痛苦情感很接近于爱,是所有的愉悦中最罕见的一种:敬仰。不,我没有爱过他,不过他和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就是从一个消失的年代或地方、从一个将我们围住的吱吱作响的平庸沼泽里逃出来的幸存的伙伴一样。罗伯特·斯塔德勒犯下的常人所犯的罪便是他从来不去认清自己该去的地方……他厌恶愚蠢,那是我见过的他对人表现出来的唯一一种情绪——对于任何胆敢反对他的愚蠢言行的咬牙切齿和极其厌烦的痛恨。他希望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希望一个人去争取,想把碍事的人都清除到一边去——然而对于他所采取的方法,所走的路,以及他的敌人,他却从未能认清。他选择了一条捷径。你是在笑吗,塔格特小姐?你恨他,对不对?是啊,你明白他走的那种捷径……他告诉过你,我们俩因为这三个学生成了冤家对头,不错——其实,我不是这么想,但我知道他会的。好啊,假如我们是对头的话,那我就有一个优势:我了解他们为什么想把我们的两个专业都学到手;他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的专业感兴趣。他从不明白这对于他的重要性,而他正好是毁在了这一点上。不过在那些年,他依然思维活跃,能抓住这三个学生。‘抓住’这个词很恰当。作为一个只崇尚智力的人,他把他们当做私人财产一样地抓在手里。他向来很孤独,我觉得在他的全部生命中,弗兰西斯科和拉各那是他唯一的爱,而约翰则是他仅有的激情。他是把约翰当做了他特有的传人,当做了他的希望和他自己的再生。约翰想当发明家,这就是说他要做一个物理学家,他打算去跟罗伯特·斯塔德勒学习研究生的课程。弗兰西斯科打算毕业后去工作,他想成为我们这两个他心目中的智慧之父的完美结合:做一个企业家。至于拉各那——你不知道拉各那选择的职业吗,塔格特小姐?不,不是什么特技飞行员、丛林探险者或者深海潜水员,比这些可要勇敢得多。拉各那想做个哲学家,一个专心于抽象、理论和学术、不问世事、钻进象牙塔的哲学家……不错,罗伯特·斯塔德勒很爱他们。不过——我也说过我会为了保护他们去杀人,只是没人可杀罢了。假如存在什么解决办法的话——这当然不可能了——那么要杀的人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在所有现在正毁灭着这个世界的罪人里,他的罪孽是最深重的。他是完全有能力看清这一切的。他的罪孽便是用他的信誉和成就为掠夺者的统治大开绿灯。把科学交到掠夺者武力之手的人就是他。约翰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约翰回来上他研究生的物理课,但没有上完。在罗伯特·斯塔德勒同意设立国家科学院的当天,他就走了。我在学校的一个走廊里碰见了刚和约翰进行完最后一次谈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斯塔德勒。他看上去变了。我但愿再也不要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变化。他见我走过去——他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向我冲上来吼叫:‘我烦透你们这群不讲现实的空想家了!’我扭头就走,知道我刚才听到一个人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塔格特小姐,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关于我的三个学生的问题吗?” “记得。”她低声说。 “从你的问题里,我能猜出罗伯特·斯塔德勒是怎么向你说起他们的。告诉我,他是怎么会提到他们的呢?” 他看到她酸楚的一笑,“他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以此来证明他为什么认为人的智慧是毫无用处的。他把这当成一个他的幻想破灭的例子讲给我听。‘他们幻想的是才能,’他说,‘幻想着将来能看到它改变世界的发展。’” “那么,他们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在无可奈何的认同和赞许中,久久地垂着脑袋,没有抬起。 “我想要你明白的,塔格特小姐,是那些声称这世界原本就恶毒得不容善良存在的话背后的罪恶用心。让他们反省一下他们的前提,反省一下他们的价值标准,在他们把那张说不出口的、必须承认邪恶的通行证发给自己之前,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他们是否懂得什么是善良,善良又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罗伯特·斯塔德勒现在相信智慧毫无用处,人的生命只会是没有理性。他是不是想让约翰·高尔特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情愿在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的手下工作?他是不是想让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家,情愿为韦斯利·莫奇效劳?他是不是想让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情愿听从西蒙·普利切特博士的命令,去宣扬世界上不存在思想,强权既是公理?那是否就是罗伯特·斯塔德勒认为的一个合理的未来?塔格特小姐,我想让你看到,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们的梦想破灭、道德沦丧、理性无能、说理无用的人——正是那些把他们鼓吹的主张全部、准确、合乎逻辑地实现了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敢承认这一切的逻辑性是如此之强。在一个宣扬智慧不存在、道德正义出自暴力、偏袒无能者而惩罚有能力者、为了低劣者而牺牲优秀者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优秀的人不得不与社会对立,成为它最势不两立的敌人。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有着无穷智慧的约翰·高尔特将成为一个身无长技的苦力——能够创造出奇迹般财富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将成为一个饭桶——而心有慧根的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则走上了暴力的道路。社会——以及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已经完成了他们所倡导的一切。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抱怨世界没有理性吗?” 他笑了,温婉的笑容里有着毫不留情的肯定。 “每个人都是凭自己的想象去建立他的世界,”他说,“人有选择的力量,却无力逃脱选择的必然。假如他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就放弃了做人的资格,折磨人的无理的混乱也就成了他的栖身之地——这是他自找的。只要坚持他的哪怕一点想法,而不屈从别人,只要能给现实带来哪怕一点火种,一点美好的理想——就凭这一点,他就算是个人,这一点就是衡量他的品德的唯一尺度。他们”——他指了指他的学生——“从不低头。而这里”——他一指山谷——“则衡量出了他们本身以及他们坚持的东西……现在可以把我对你以前问题的回答再重复一遍,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彻底理解了。你问过我是不是认为这三个学生很有出息,我的自豪感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对于他们所选择的每一次举动、每一个目标以及对每一种价值的理解,我都感到骄傲。达格妮,这就是我全部的回答。” 他突然带着父亲般的口气对她直呼其名。说最后两句话时,他没有看着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高尔特。她看见高尔特同他对视片刻,仿佛在对他做出肯定的回答。随即,高尔特便将目光转向了她的眼睛。她发现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就好像她举起了一个仍悬在他们之间的、尚未挑明的称号,这称号已被阿克斯顿博士授予了她,却没有说破,其他人也还未察觉——她从高尔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对她的震惊感到的好笑,看见了鼓励,以及令她不敢相信的温柔。 德安孔尼亚一号铜矿是在山体表面挖开的一道小口子,看起来像是用刀在红褐色的肋部岩层上戳了几下后留下的红色伤口,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它。达格妮的两只手一边挽着高尔特,另一边挽着弗兰西斯科,站在一条小路旁。风从他们的脸上刮过,扑进了下面两千英尺深的山谷。 她望着铜矿,心想——这便是将人类的财富刻在山峰之上的故事:几棵松树从缺口的上方伸展出来,树身在旷古风雨的冲击下已经扭弯曲折。岩层上有六个人在干活,一大群各式各样的机器在天空中刻下精巧的线条;大部分工作都是由机器来完成的。 她注意到,弗兰西斯科既是向高尔特,也更多地是在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地盘。“约翰,从去年以后你还没见过这里……约翰,等过一年你再来看看,还有几个月外面的工程就完工了——到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得待在这里。” “啊,不行,约翰!”他一边大笑一边回答着问题——但她突然发现,只要看着高尔特,他的眼睛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神情:那神情是他站在她的屋里,用手抓着桌沿去强忍着难耐的一刻时曾经出现过的;那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是高尔特,她心想,是他眼前的高尔特令他挺了过来。 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恐惧:作为赢得胜利的代价,弗兰西斯科当时用了极大的努力接受了失去她的事实,接受了他的情敌,这代价已经惨重得使他对于阿克斯顿博士猜出的真相无力再去怀疑了。一旦他明白过来又会怎样呢?她心想,然后便感觉到一个酸楚的声音在提醒着她,这件事的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当她看到高尔特望着弗兰西斯科的样子时,心里的某个地方又隐隐觉得有些紧张:那是把一种毫无保留的情感坦荡、直率地交出去的目光。她感觉到了自己从来就既说不清又抛不开的焦虑:不知道这种感情会不会让他选择去放弃。 但她的心里主要还是被一种解脱感所荡涤,仿佛她是在尽情嘲笑着所有的疑虑。她的眼睛不断地向来时的那条小路望去,这条两英里长的累人曲折的山路,危险得犹如一把螺丝刀,从她的脚下一直蜿蜒到了谷底。她用眼睛来回打量它,心里在飞速地做着盘算。 满眼的灌木丛、松柏和贴地的苔藓从下面绿油油的山坡一直铺到了山崖上。苔藓和灌木丛渐渐稀疏下来,但松树仍一片片拼命地继续向上长着,一直到山巅之上,只剩了零星几棵树,探出裸露的山石伸向山顶,被日光映照着的皑皑白雪覆盖。她看着这些自己所见过的最精巧的机器设备,然后望着山路上脚步沉重、身影摇晃的骡子——那是最古老的交通方式。 “弗兰西斯科,”她用手一指,问,“机器是谁设计的?” “它们只是在标准的设备上改动了一下。” “是谁设计的?” “是我。我们这里的人手不富裕,只能将就了。” “用骡子来运送矿石是对人力和时间极不合理的浪费。你应该修一条通向谷底的铁路。” 她正向下面看着,没有注意到他向她脸上猛然投来的急切的一瞥和他声音里的谨慎。“这我明白,但目前这座矿的产量还不足以负担这样一个困难的工程。” “胡说!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难。有一条通到东面的小路坡度要小一些,石头也没那么硬,我上来的时候看过了,从那里走的话就不用转太多的弯,铁轨的总长用不了三英里就够了。” 她指向东方,丝毫没注意到两个男人正专注地盯着她看。 “你只需要一条很窄的轨道就行……就像有史以来的第一条铁轨那样……第一条铁路就是从矿上诞生的——只不过那是煤矿……看,你们看见那道山梁了吗?那里完全铺得下三英尺宽的铁轨,你们都用不着去爆破和拓宽。你们看没看到有一处大约半英里长的爬坡?那儿的坡度不会超过四度,什么样的机车都能应付得了。”她谈吐敏捷而确定,已经顾不上别的,完全沉浸在了她自然而然地为解决问题而想出办法后的兴奋里。“这条铁路的成本三年之内就能收回来,粗略一看,我认为这项工程最大的开销可能是一两台钢架——我可能需要在一个地方炸开个隧道,不过那最多只有一百英尺。我需要用一台钢架把铁轨从峡谷上铺过来,但那没有看上去这么难——我示意给你们看,你们有纸没有?” 她没注意到高尔特是以多么飞快的速度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然后塞进她的手里——她像是早等在那里似的伸手抓了过去,仿佛她正在工地发号施令,绝不能被这样的小事影响和耽误。 “我大概和你们讲一下我的意思。假如我们在山石上打斜桩进去”——她飞快地勾画着——“实际的钢材跨度就只有六百英尺长——它可以绕过最后这半英里的螺丝转弯——我三个月就能铺好铁轨,然后——” 她停下来。当她抬头看到他们的面孔时,脸上的激情便消退了。她一把将草图揉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红土弥漫的碎石地上,“嘿,这是图什么呀?”她终于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修一条三英里的铁路,却把横跨全国的整个铁路都扔了!” 两个男人都看着她,他们的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几乎是真诚的同情和理解。 “对不起。”她眼睛一垂,安静地说道。 “如果你能回心转意,”弗兰西斯科说,“我可以马上就雇你来干——要是你希望得到所有权的话,麦达斯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批准你的铁路贷款。”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她低声呢喃着,“现在还不行……” 她抬起眼睛,知道他们清楚她绝望的原因,掩饰内心的挣扎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她说,“我曾试过去放弃它……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要看到今后在这里铺下的每根枕木,钻下的每颗路钉,我就会想起它……我会想起另外那条隧道……和内特·塔格特大桥……唉,我真不愿意再听到关于它的事了!真想就待在这里,再也不去想他们正在怎么糟蹋铁路,不用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断了气!” “你必须要知道,”高尔特说。这无情的语气是他所独有的,这单纯的语气除了对事实的尊重之外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听上去不留情面,“你会了解到塔格特公司最后垂死时的全过程,会听说每一次事故、每一趟停开的列车和每一条废弃的铁路线,会听说塔格特大桥的倒塌。如果对事实没有充分清醒的认识,并因此做出充分清醒的选择,谁都不能留在谷里。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知道他是在把怎样一个机会拒之门外。她想到外面的人谁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想到这世界尊崇的是把睁眼撒谎当成慈悲善举的信条——当突然间开始认清了这个信条的丑恶面目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她为眼前这个紧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男人感到无比的骄傲——他看到她努力保持着嘴巴的强硬,但这却被某种颤抖的情绪软化了,她平静地回答着,“谢谢你,你说得对。” “你用不着现在回答,”他说,“决定之后再告诉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好,”她镇静地说,“只剩一个星期了。” 他转过身,捡起她揉皱的草图,仔细叠好,放进了衣服口袋。 “达格妮,”弗兰西斯科说,“在你权衡决定时,如果你愿意,就想想你的第一次退出,不过,要全面地去想。在这里,你不必用盖房顶和铺哪儿都到不了的小路来折磨你自己。” “告诉我,”她突然发问,“你那次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笑了笑,“是约翰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毁灭者呀,还记得吗?你还纳闷毁灭者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找你。其实他派了,就是他让我去的。” “他让你去的?” “对。”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太多,怎么了?” “他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他的原话么?” “对,我确实记得。他说:‘如果你想抓住机会的话,就去吧,这机会应该是你的。’我记得,因为——”他并不在意地微微一皱眉,冲高尔特转过身去,“约翰,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干吗那样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的机会?” “我能不能现在先不回答?” “可以,不过——” 一个人在矿里的岩层上冲他喊了一声,他便快速奔过去,似乎已无需再去关心这个话题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异常缓慢地把头转向高尔特,并且知道他会在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任何的表示,只是感觉到一丝嘲讽,仿佛他很清楚她正在寻找的答案,并且知道她不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你把你想要的机会给了他?” “除非他尽了他所有的努力,否则我不会有机会。” “你怎么知道他应得的是什么?” “我在这十年里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机会,以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向他了解你的情况。不,他没有告诉过我——我是从他提起你的神态中明白的。他并不想讲——但一说起来就掩饰不住他的渴望,总是欲言又止——因此我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童年的友谊那么简单。我明白他为罢工做出的巨大牺牲,也知道他多么希望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至于我吗?我只是像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一样,对一个我们今后很重要的罢工者的相关情况提了一些问题。” 他的眼里依然带着一丝嘲笑,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弄清楚这一点,但这并没有回答她一直所担心的问题。 她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正向他们走来的弗兰西斯科身上,终于明白让她骤然沉重而绝望地焦虑着的东西,正是自己对高尔特会使他们三个人都白白地牺牲的担忧。 弗兰西斯科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乎正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什么问题,这问题使得他的眼里闪现出无比快活的火花。 “达格妮,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他说,“假如你决定回去的话,这可就是最后的一个星期,下次见面可就要等很久了。”他的声音里毫无责备和伤感,只是从温和的语气里才听得出他的感情。“假如你现在就走——哦,当然,你还是要回来的——但不会很快。而我——再过几个月就要永远在这里住下了,因此你如果离开的话,我也许好几年都再见不到你。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度过这最后的一星期,希望你能搬到我家来。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希望你能如此。”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似乎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既没有,也不可能隐瞒任何东西。她在高尔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惊讶的表示。她感到胸口一阵发紧,仿佛是一股强硬而不管不顾的窃喜促使她把心一横,采取了一个几乎是不怀好意的行动。 “可我是个打工的,”她怪异地笑着,看了看高尔特,“我还有活儿要干。” “我不会为这个留你,”高尔特说。令她恼火的是他的语气,似乎全不拿她当回事,除了一字一句地回答她刚才说的话以外,别的什么都听不出来,“你随时都可以辞职,这完全由你决定。” “不,不对,我是这里的囚犯,难道你不记得了?我是在听人使唤,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没什么愿望可表达,也无任何决定可做。我想让你来做这个决定。” “你想让我来决定?” “对!” “那你就已经表达了一个愿望。” 他略带捉弄的声音下完全是一副严肃的语气——她没有笑,似乎就是不相信他还能继续装糊涂下去,冲他挑衅似的喊道:“好吧,那就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一笑,像是对着一个早已看穿了的孩子的把戏,“很好。”但当他面向弗兰西斯科开口时,却没有笑,“既然如此——那不行。” 弗兰西斯科看见她脸上带了一股敢于对最严厉的老师进行挑衅的神情。他懊悔却又开心地耸了耸肩膀,“也许你是对的,要是连你都拦不住她——别人就更不行了。” 她一点都没有听见弗兰西斯科的话,高尔特的回答给她带来了无限轻松之感,这使她震惊。她明白,压在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已经被轻松地横扫一空。此时,她才意识到高尔特的这个决定对她会产生怎样的作用;她知道,假如换成别的回答,她心目中的山谷就将不复存在了。 她想放声欢笑,想抱住他们两个,同他们一起笑着庆祝,她是否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简直像是永远都过不完,无论她选择哪条道路,似乎都是一样的阳光普照——她心想,人生若是如此,再苦也不觉得了。这样的轻松既不是因为她明白了他不会放弃她,也不是因为她确信自己会胜利——这轻松来自她确定他将会始终如一的信念。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回去,”她说话的样子很清醒,但声音却带着狂喜后余下的颤抖,“很抱歉,我现在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惧怕去做决定。” 弗兰西斯科没把她脸上突然焕发出的光彩太当回事,但高尔特心里明白。他看着她,眼神里半是好笑,半是嗔怪。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走在下到谷里的山路上,他才再次开口。他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又增加了几分感觉到有趣的意味,“你难道非要考考我会不会堕落到为别人牺牲的地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坦然而不加分辨地看着他,算是承认。 他哑然一笑,把头扭开,又走了几步后,用背诵一样的口气慢慢说道:“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一边走在他的身边,一边想着,她感受到的轻松一部分是对比后产生的震撼:她已经在猛然之间非常生动而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三人一旦在相互间做出牺牲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高尔特为了他的朋友而放弃他想要的女人,故意不去正视他最刻骨的感情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对于这会让他和她付出的代价置之不理,并令他今后抱残守缺,遗憾终生——她则从退而次之的选择里寻求安慰,假装去爱她并不爱的人,她之所以愿意假装,是因为这样的自我欺骗才会让高尔特做出自我牺牲,然后她在无望中了却此生,借助某些无聊的激情时刻,去慰藉那不愈的伤口,同时去相信爱情的无力,以及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幸福——弗兰西斯科的生命被他最亲和最信任的两个人所欺骗,他挣扎在一个虚假的现实的迷雾里,拼命地捞取他幸福中没有的东西,在走上用脆弱的谎言编织的断头台后,终于发现她爱的不是他,他只是个可恨的、被用来怜悯和支撑他人的替代品,他发现他的明察秋毫变得危险,只有向浑噩的愚蠢低头,才能保住他虚幻中的快乐,他一边挣扎一边放弃,重又沦落到了人无法实现理想的陈词滥调之中——他们这三个本来前程远大的人,只落得受难的废船一样的下场,绝望地哀叹着生活就是挫折——是无法将梦想化为现实的挫折。 但这些——她想到——是在外面世界的人的道德准则,这准则告诉他们要依靠彼此的弱点、谎言和愚蠢来做事,在一个充满假意和不去承认的迷雾里的挣扎,不相信事实才最可靠并能够决定一切,在一种否认所有现实的状态中,人们毫不真实,毫无人样,跌跌撞撞地未有生命便结束了一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模式。在这里——她透过绿油油的树丛,望着山谷里泛着光的房顶,心中想到——与她打交道的人们像阳光和岩石一般清澈而实在,她心中感到畅快而轻松,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不存在阴沉不定、不存在丑陋借口的地方,没有什么奋斗会再充满艰难,没有什么决心会是危险的。 “塔格特小姐,你想没想过,”高尔特的口气虽然像是很随意,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假如人们对可能的想法中的不合理和实用的想法中的缺陷不予考虑——他们无论是在做事情、做生意,还是在他们最私人的感情方面,就都不会有利益上的冲突?假如人们明白现实是一种无法伪造的客观存在,明白谎言站不住脚,明白只有付出才能拥有,否则就不配得到,明白即使毁掉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能让一钱不值的东西因此有了价值——就不存在冲突,就没有牺牲的必要,人们就不会是彼此的威胁。生意人去扼杀比他能干的竞争对手来赢得市场,雇员企图去霸占雇主的利益,艺术家对别人的才华嫉恨在心——他们都是在抹杀事实,而把毁灭当成了实现他们愿望的唯一手段。如果他们这么去做了,他们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市场、财富和不朽的英名——只会毁掉生产,毁掉工作、毁掉艺术。无论被牺牲的受害者是否愿意,对非理性的愿望都不应该实现。但只要不断地对人灌输自我毁灭和自我牺牲才是承受者实现幸福的有效方式,被灌输的人就总会止不住地想入非非,总是丢不掉自我毁灭的念头。” 他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又补充了一句,平淡的声音里只是多了一分强调的语气,“我能够争取或毁掉的只是我自己的幸福,对于他和我,你应该有更多的尊重,而不是像那样惧怕。” 她没有做声,心里充实得似乎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溢出来。面对着他,她那亲近熟悉的脸色里完全不再有抵抗,宛如小孩子一般的淳朴,虽然是在认错,但却焕发着快乐的光彩。 他开心而理解地笑了,仿佛他们是分享一切的伙伴,仿佛他理解了她的感受。 他们没有说话,继续走着,她简直觉得这个夏日便是她从未有过的年少无忧的时光,只是两个享受着自由和阳光的人在乡间漫步,没有了任何的负担。她心头的明朗同下坡时的轻飘感觉融为了一体,似乎她走路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小心别飞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后仰着身体,尽量克服着下拉的冲力,她的裙子在风中飘荡,仿佛是一面为她挡风减速的船帆。 他们在山脚下的小路尽头分了手。他约好了要去见麦达斯·穆利根,而她则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去哈蒙德的市场采购晚上吃的东西。 他的妻子——她心中在想,有意让自己听到阿克斯顿博士没有说出口的那个词。她早就有了感觉,但却从没有说出来——在过去的三个星期,她只差一点就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妻子了,这最后的一点还要争取,但眼前已有的这些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她可以告诉自己,让自己去体会,并带着这个念头度过这一天。 劳伦斯·哈蒙德将她要买的东西摆放在了干净的柜台上,在她眼里,这些东西从没像现在这样光彩夺目——她太过专注,心思充盈得连身边发生的某种令人不安的事情都未曾注意。当她发现哈蒙德停下手里的活儿,蹙起眉头盯着店外的天空看时,才察觉出来。 随后他说了一句:“我看是有人又在进行你的惊险表演了。”她意识到这是头顶上空飞机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已经响了好一阵。按道理,这个月不应该在山谷里听到飞机的声音。 他们跑到了街上。小小的银色十字状的飞机像一只闪亮的蜻蜓,机翼从山头掠过,正在环绕着峡谷上方的群山上空盘旋。 “他在干什么?”劳伦斯·哈蒙德说道。 街上的店铺门口站了些人,大家都仰头望着天上。 “是……是在等什么人来吗?”她问道,同时对自己声音中的焦虑感到吃惊。 “不是,”哈蒙德说,“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来了。”听上去他并不担心,只是隐约地感到好奇。 此时,飞机已经变成了小长条,看上去像一根银白色的香烟,在半山腰处划出长长的轨迹:它已经降低了高度。 “看起来像是一架私人的单翼飞机,”哈蒙德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说道,“不是军用飞机。” “射线屏幕行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来犯之敌的讨厌和戒备,紧张地问。 他一笑,“行吗?” “他会不会看见我们?” “这个屏幕比地洞还保险,塔格特小姐,你应该清楚呀。” 飞机升高了,像是随风飘起的纸屑,一度变成了一个小亮点——它犹豫似的徘徊了一阵,然后再一次盘旋,俯冲了下来。 “他究竟是在找什么?”哈蒙德说。 她的眼睛悚然,盯住了他的脸。 “他是在找东西,”哈蒙德说,“找什么呢?” “这里有没有望远镜?” “当然有——在机场,不过——”他正要问她的嗓音怎么一下子变了——她却已穿过马路,向机场飞奔而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跑,并且顾不上,也不敢去问自己为何会如此。 她在控制塔的一架小望远镜前找到了怀特·桑德斯,他正一脸不解地皱着眉,全神贯注地监视着那架飞机。 “让我看看!”她大声叫道。 她抓过金属的筒身,把眼睛贴近镜片,用手慢慢地扶着镜筒追踪着飞机——接着,他发现她的手停住了,但她的手指并未放松,身体还是俯在望远镜前,脸依旧紧紧地压住目镜,直到他走近些才发现,她的额头抵在了目镜的上面。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不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塔格特小姐?” 她没有回答。她匆忙转身离开,脚步零乱,完全失去了方向——她不敢跑,但她必须逃走,必须躲起来,她不清楚自己是怕被身旁的人还是被上面的飞机看见——飞机的银翼上显示的是专属于汉克·里尔登的号码。 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奔跑,于是停了下来。她正站在俯瞰着机场的峭壁间的一座山崖之上,这里避开了镇子上的视线,只有面对着的一方天空。她用双手在石壁上摸索着支撑,站了起来,手掌感觉出了石头在阳光下的灼热——她背靠着石壁站定,身体再也不能挪动,视线再也不能从飞机上移开。 飞机在慢慢地、忽上忽下地兜着圈子,他是在挣扎——她心里想——这就同她当初挣扎着在一片山峰和乱石中去辨认坠机的地点一样,这片地方实在是模糊得让人难以捉摸,根本不可能一下子看清楚后就离开或者仔细勘察。他一直在寻找她飞机失事后的残骸,始终没有放弃。无论这三个星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无论他有什么样的感觉,发动机沉稳、坚定和呆板的嗡鸣声始终伴随着他这架单薄的飞机跨越着这条山脉里每一处危险的角落,这便是他向世人和自己做出的唯一回答。 透过夏日清亮的空气,飞机显得格外的接近,她能够看见它在危险气流中颠簸摇晃着,不时被强风吹得歪向一边。她看得出,他对眼前如此清晰的景象竟然不可思议地视而不见。在他的下面,整条山谷都沐浴在阳光之下,玻璃窗和绿草坪仿佛在炽烈地燃烧着,高声地喊叫着想要被看见——能够结束他的痛苦寻找、让他喜出望外的不是她的飞机残骸和她的尸体,而是她活生生的出现以及他的自由——他正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的一切,此刻就展现在他的面前,正敞开胸怀等待着他,只要从清澈的空气中一头扎下来,便是他的了——不需他做任何事,只要他能看见。“汉克!”她不顾一切地挥着手,尖叫起来,“汉克!” 她靠回石头上,明白她的努力无济于事。她无力使他看见,除非他自己能够想到和看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层光幕。突然之间,她第一次感觉到这层光幕并非无形无影,而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决绝的屏障。 她疲惫地靠在石头上,一声不响,听天由命地看着飞机无望地兜着圈子,听着它的发动机倔强地发出令她无法回应的求救声。飞机猛地向下一冲,但那只不过是它振翅高飞的前奏而已,它迅疾在群山之间飞了个对角,向远空飞去。随即,它像是扎进无边无际的湖水一般,渐渐地沉没,从视线中隐去了。 她怀着酸涩的同情,想到他有这么多的东西没有看见。那我呢?她想。假如她离开山谷,这光幕一样会对她紧紧地关闭,亚特兰蒂斯就会沉陷在一座比海底更难到达的射线织成的穹盖之下。她也会苦苦地摸索着她原先并不知道如何去认识的东西,也会为了一个蛮荒原始的海市蜃楼去争斗,而她梦想的这一切真实就会遥不可及,永远不再回来。 但外部世界的那股曾吸引她去跟踪飞机的力量并不是汉克·里尔登——她明白,即使她回到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吸引她的是汉克·里尔登的勇气,以及那些仍然在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们的勇气。正像他不会放弃他的工厂,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放弃他选定的目标那样,在其他的人都绝望的时候,他也不会放弃寻找她的飞机。她能否肯定塔格特公司在这个世界上已毫无生机了呢?她能否肯定这场战斗已经让她对胜负都无所谓了呢?亚特兰蒂斯的人们是对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身后已毫无价值,他们的隐退就是对的——但除非她亲眼看到她已用尽了所有的机会,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否则,她没有权利去和他们为伍。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好几个星期,却始终毫无头绪。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躺着,彻夜不眠——像一个工程师那样,像汉克·里尔登那样——不计得失,不带感情因素,脑子里如同数学计算般地进行着冷静而精确的思考。她在一个漆黑无声的房间内体会着他在飞机里的巨大痛苦,却找不出答案。借着星光,她看着墙上一片片模糊的字迹,却发现他们在黑暗中寻求到的帮助对她全然不起作用。 “走还是留,塔格特小姐?” 在微暗的暮色中,她望着正在穆利根客厅里的这四个人:高尔特的脸上是一副科学家式的严肃、客观的认真——弗兰西斯科的脸上只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却看不出这笑容会与任何一个回答有关——休·阿克斯顿的神态真诚而慈祥——而发问的麦达斯·穆利根,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敌意。在这个日落时分,距此两千多英里以外的纽约,高悬在屋顶上空的日历正在灯光下显示着:六月二十八日——她似乎突然看见了那幅日历,它似乎就悬挂在这几个人的头顶之上。 “我还有一天时间,”她稳稳说道,“能不能再让我考虑一天?我想我的决定已经出来了,但还无法彻底肯定,我想最大限度地把它想清楚。” “当然,”穆利根说,“其实你可以一直到后天早晨再决定,我们可以等。” “就算过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会等,”休·阿克斯顿说,“哪怕你可能会不在这里。” 她站在窗前,面对着他们,此时她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她昂首挺立,手没有发抖,声音沉稳,听上去不像他们那样带着怨气和惋惜——这令她感到自己像是他们中的一员。 “如果你拿不定主意的原因,”高尔特说,“是感情和理智产生了矛盾——那么就听从你的理智吧。” “你要考虑的不是我们如何相信自己,”休·阿克斯顿说,“而是我们为什么会相信自己。如果你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就不要去想我们是多么的自信。别让我们的判断影响你。” “别指望我们会知道你今后最好的出路在哪里,”穆利根说,“我们不知道,如果你还看不清,那就不是最佳选择。” “不要顾及我们的利益和希望,”弗兰西斯科说,“你只对你自己负责。” 她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既不伤感也不快活,她心里在想,这样的忠告是她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所听不到的。同时,她知道他们是多想帮帮她,却又爱莫能助,她觉得她应该让他们把心放下来。 “我是自己闯进来的,”她平静地说,“就应该承担这个后果,我正在承担着它。” 作为对她的嘉许,高尔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如同一枚授予她的勋章。 她把目光移开,突然想起了彗星特快上的那个流浪汉,杰夫·艾伦,她曾经钦佩过他为了不让她过于担心而努力地向她表白自己知道应该去哪里。她淡淡地一笑,感到自己对两种处境都有了体会,并且知道没有比把自己选择的重任抛给别人更加下作和没用的举动了。她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宁静,简直像是气定神闲地休眠一般;她清楚那是一种紧张,但却是清澈明朗之下的紧张。她发觉自己正在想着:她能处变不惊,是可以信赖的——然后意识到她想的就是她自己。 “那就等到后天再去想这件事吧,塔格特小姐,”麦达斯·穆利根说道,“今晚你可还是在这里呢。” “谢谢你。”她说。 在他们接着谈论起谷里的事情时,她依然待在窗旁没动;这是他们月末的总结会。他们刚刚吃完晚饭——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她在这座房子里吃的第一顿晚餐;她身上是一套那时曾穿着的办公室的灰套装,而不是那件适合在好天气里穿出来的农家布裙。今晚我还在这里,她心里想着,两只手便不觉用力地按在了窗台上。 太阳还未从山边隐退,然而天空已经混在了看不见的蓝色云雾之中,现出均匀的一层深邃而迷惑人的透亮的蓝色,遮挡着阳光;只有云层的边缘才被烈焰勾勒出了一线薄薄的金边,看上去犹如霓虹灯管织成的一张旋转闪亮的网,她想……这多像一张蜿蜒的江河图……就像……就像是画在天上那白炽的火光里的铁路图。 她听到穆利根在向高尔特说着不会返回到外面世界的人的名字。“他们每个人都有工作要做,”穆利根说,“其实,今年只有十到十二个人要回去——主要是把事情料理干净,变卖家产,然后彻底回到这里。我看这是咱们最后的一个月休假,因为不出一年,我们就会都住在这个谷里了。” “很好。”高尔特说。 “从外面的形势来看,咱们必须如此。” “是的。” “弗兰西斯科,”穆利根说,“你再过几个月就回来吗?” “最晚十一月,”弗兰西斯科说,“我准备好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发短波消息——到时你能不能把我家里的取暖炉打开?” “我会的,”休·阿克斯顿说,“而且会在你到达的时候预备好晚饭。” “约翰,”穆利根说,“我相信你这次是不会再回纽约了。” 高尔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淡淡地回答说:“这我还没决定。” 她发现弗兰西斯科和穆利根顿时大吃一惊,一齐在瞪着他——而休·阿克斯顿则慢慢地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阿克斯顿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你不是想再回到那个地狱里待上一年吧?”穆利根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 “可——上帝呀,约翰!为什么呢?” “我一旦决定之后再告诉你。” “可那里已经没有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了。我们知道的和能知道的人都已经来了。除了汉克·里尔登,名单上的人都齐了——而且我们今年年底之前就会解决他——还有塔格特小姐,如果她非要这样的话。就是这些,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外面已经没什么可再去找的了——有的只是世界最后崩溃时给他们带来的灭顶之灾。” “这我知道。” “约翰,我可不希望你的脑袋到时候会在那里。” “你从来都用不着替我担心。” “可你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什么地步了吗?他们现在离地狱的灾难只差一步,他们已经迈出了这一步,现在早已既成事实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他们酿造的现实在自己的脸上炸得粉碎——这是一场纯粹的、公开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肆意而血腥的灾难,它充满了杀气,会随意波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我可不愿意看到你裹在里面。”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约翰,你没有必要去冒风险。”弗兰西斯科说。 “什么风险?” “掠夺者们对那些失踪的人感到坐立不安,他们正在起疑心。在所有人当中,再也不应该待在那里的就是你。他们总会有发现你的机会。” “是有这种机会,不过不多。” “可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冒险的道理。剩下的事情里,没有什么是我和拉各那收拾不了的。” 休·阿克斯顿往椅子里一靠,静静地瞧着他们。他那专注的神情既不像痛楚,也不太像是在笑,如同一个人在观望着一件令他感兴趣的事态一样——不断发展着,却总是与他的眼光所及落后了几步。 “如果我回来的话,”高尔特说,“不会是因为我们的工作,而是因为我赢得了我自己毕生想得到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但它还攥着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让它继续拥有下去。不,我不是打算违背我的誓言,我不会同掠夺者打任何交道,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无论是掠夺者还是中立的人,甚至病瘤,我都没有任何价值和用处。我一旦要去,就纯粹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我不认为是在冒生命危险,可即便是那样——那好,我现在也可以去冒这个险了。” 他并没有看着她,但她却不得不转过头去,将身子紧紧地靠在窗框上,因为她的手在颤抖。 “可是,约翰!”穆利根朝着山谷一挥胳膊,喊了起来,“假如你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们该——”他猛然愧疚地止住了话头。 高尔特扑哧一乐,“你想说什么?”穆利根不好意思地一摆手,表示作罢,“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会死得很失败?” “好啦,”穆利根内疚地说道,“我不会那么说。我是不会说缺了你我们就不能坚持下去这种话的——因为我们能。我不会求你看在我们的分上而留在这里——这样恶心的哀求我连想都没想过,但是,我说!这诱惑力实在太大,我几乎能明白人为什么会这样去做了。我知道,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情愿拿性命去冒险,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我就是在想……哦,上帝呀,约翰,这样的一个生命是多么宝贵呵!” 高尔特笑了,“这我明白,所以我不认为我是在冒险——我觉得我会成功的。” 弗兰西斯科此时沉默了下来,他凝神盯着高尔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那样子不像是找到了答案,倒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样吧,约翰,”穆利根说,“既然你还没决定要走——你是还没决定,对吧?” “还没有。” “既然还没有,能不能让我提醒你几件事,仅仅是供你考虑?” “说吧。” “我担心的是偶然的危险——是正在崩溃的世界上会出现的意识不到的、难以预料的危险。想一想,精密复杂的机器落在盲目无知的傻瓜和吓得发疯的胆小鬼的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你就想想他们的铁路吧——每当你踏上列车,就会冒着像温斯顿隧道那样恐怖的危险——更多类似那样的事故会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最后会变成每天都离不开一起重大的事故。” “我明白。” “同样的情况在所有用到机器设备的行业里都会出现——就是那些他们认为可以替代我们头脑的机器。飞机失事、油罐爆炸、高炉泄漏、高压线路放电、地铁陷落、高架桥倒塌——他们会目睹这一切。正是那些保障着他们生命的机器,现在会造成持续不断的危险。” “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仔细想过没有?你有没有允许自己把这一切形象化?在你决定是否有什么值得你进入里面之前,我希望你真切地看到你自己打算进入的那个画面。你知道城市受到的打击将是最惨重的。城市是靠铁路建起来的,也将随着铁路一起灭亡。” “对。” “铁路一旦瘫痪,纽约城两天之后就会面临饥荒,它储备的食物只有那么多,靠的是三千英里长的大陆供给线。他们怎么把食品运到纽约?靠命令和牛车吗?但在这发生之前,他们首先会尝够痛苦的滋味——要经受萎缩、短缺、饥饿、暴乱,以及慢慢死寂过程中的拼命乱窜。” “他们会这样。” “他们首先会失去他们的飞机,随后就是汽车和卡车,接着便是他们的马车了。” “他们会的。” “他们的工厂会停下来,随后就是他们的取暖炉和收音机,接着报废的就是他们的照明系统。” “不错。” “维系这块土地的只是一根快要被磨断的细绳。火车将会是一天一趟,然后就是一星期一趟——接着塔格特大桥就会倒塌,而——” “不,它不会倒!” 这是她的声音,他们全都转向了她。她的脸色煞白,却比上一次回答他们时更加镇静。 高尔特慢慢地站了起来,如同接受判决一般地低下了头。“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说。 “是的。” “达格妮,”休·阿克斯顿说,“我很抱歉,”他尽力把声音控制得平和,似乎每句话说出来都很艰难,甚至无法打破屋子里的寂静。“我但愿不会看到它发生,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想看见你是由于胆怯才待在这里。” 她将手心张开,双臂坦率地在身体两旁一摊,神态安详地对他们说道:“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一点:我一直盼着自己能再过一个月就死,这样我就可以在山谷里度过这段时间,我想留下来都想到了这种程度。但是,只要我选择活下去,就不能放弃我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的斗争。” “那是自然,”穆利根敬重地说,“只要你还是这样认为。” “如果你们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回去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我没法让自己把世界上伟大的一切扔到一边,任其毁灭,它们属于我,属于你们,是我们的成果,依然归我们所有——因为我不相信当真理站在我们这边,人们必须要承认这一点才能得以生存的时候,他们还会拒绝认清现实,还会永远对我们装聋作哑。他们还爱着他们的生命——这是残存在他们头脑里的最后一点还没有腐烂的东西。只要人们还想活着,我就不能放弃我的斗争。” “是吗?”休·阿克斯顿轻声问道,“他们还想吗?不,不要现在回答我,我知道,答案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你就带着这个问题回去,把它当成是你要验证的最后一个前提吧。” “你是作为我们的朋友离开我们的,”麦达斯·穆利根说道,“你要做的每件事情,我们都会针锋相对,因为我们知道你是错的,但我们针对的不是你。” “你会回来的,”休·阿克斯顿说,“因为你的错误是认识上的,而不是品质败坏,它不是向邪恶低头,而是最后一次被你自己的良心所累。我们会等着你——达格妮,等你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在你所有的愿望中,从来就没有任何矛盾,也没有像你一直如此坚强地承受着的那种可悲的价值观的冲突。” “谢谢你。”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们必须说一说你离开这里的条件,”高尔特开口道。他讲话时,俨然一副冷面无情的首领的模样。“首先,你必须向我们保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都不能在任何时间、向外界的任何人透露有关这里的任何机密——也不能泄露我们的目的和现状,以及这个山谷和你过去一个月的行踪。” “我向你们保证。” “其次,你绝不能再企图来寻找这个山谷。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你不能再来这里。如果你违犯了第一个条件,我们还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如果你违犯了第二条——就会有危险。我们从来就不相信其他人善意的愿望,或者是一个无法确定会实现的承诺,也不能指望你会为了我们而牺牲你的利益。既然你相信你的道路是正确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觉得应该把我们的敌人领到山谷来。因此,我们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可能。你会被蒙上眼睛,乘飞机离开山谷,然后飞行很远的距离,使你无法找回原路。” 她低下头,“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的飞机已经修好。你想不想用你在穆利根银行的户头开一张支票把它取回?” “不。” “既然这样,在你决定付款领取前,我们就先保留着这架飞机。后天,我用我的飞机带你出谷,然后把你放在一个可以找到车站的地方。” 她低着头,“很好。” 离开麦达斯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通往高尔特家的山路要穿过山谷,路过弗兰西斯科的木屋,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步行回家。在黑暗之中,她可以望见几处亮灯的窗户,初降的夜雾在窗前徐徐缭绕,仿佛是远处的大海的阴影。他们在沉默中走着,但他们的脚步声汇合成了整齐而稳健的节奏,像是一席只能如此领会、而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表达的讲话。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开口说道:“这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延长了些时间而已,最后一段路总是最艰难的——但毕竟是最后了。” “但愿如此,”她说。过了会儿,她轻轻地重复起来,“最后的是最艰难的。”她扭头看着高尔特,“我能提个要求吗?” “可以。” “能不能让我明天就走?” “这随你。” 当弗兰西斯科过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似乎便是针对她心中那个莫名的迷惑,他的声音像是在回答着一个问题:“达格妮,我们三个都是在爱着”——她的头一下子朝他转了过去——“同一样东西,尽管它的体现形式不同。不要奇怪为什么在我们中间你感觉不到裂痕,只要你继续爱着你的铁轨和火车,你就会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论你迷失过多少回,它们都会带你回到我们中间。只有没有了激情的人才永远无法赎回。”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什么?” “是……是因为你说话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达格妮。” “你听上去……像是很幸福。” “的确如此——和你一模一样。不用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我懂。可是你看,正是衡量你幸福的尺子同时在衡量着你能够承受的苦难。我受不了的就是看见你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说不出她的感受里有什么能算得上是喜悦,但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一团团雾气浓烟般地飘过月亮的表面,在弥漫的亮光之下,走在他们之间的她还是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能够感觉出来的只是他俩身体的笔直的侧影,他们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以及她想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愿望。她难以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知道它既不是疑虑,也不是苦楚。 他们走到木屋的时候,弗兰西斯科停了下来,他举起手,像是拥抱他们俩一般地指了指房门,“既然这是我们今后见面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要不要进来?为我们三个都感到真实的未来喝一杯吧。” “是吗?”她问。 “对,”高尔特说,“没错。” 她借助弗兰西斯科拧亮的灯光向他们的脸上看去,却说不准他们的表情。他们完全不是幸福或者兴高采烈的样子,绷紧的脸上神色庄重,但她觉得那严肃下面蕴含着激情。心中这样一想,再加上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异常的火热,她便知道此时自己也带着一副同样的神色。 弗兰西斯科正要从柜子里取出三只酒杯,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停住手。他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玻璃杯,然后在它旁边摆上了两只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过的银质酒杯。 “你打算直接回纽约吗,达格妮?”他拿出了一瓶陈年葡萄酒,带着主人那种平静而松弛的口气问道。 “对。”她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平静。 “我后天要飞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边打开酒瓶塞,一边说着,“我还不确定是否随后要去纽约,不过我一旦去了,又见到你的话,恐怕就会有危险。” “这我不会担心,”她说,“除非你觉得我再也没有资格见你。” “的确如此,达格妮,在纽约不能和你见面。” 他倒着酒,抬眼看了看高尔特,“约翰,你什么时候能决定究竟是回去还是留下?” 高尔特定睛看着他,用完全清楚后果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 弗兰西斯科的手定在了那里,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高尔特的这张面孔。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他放下酒瓶,脚下虽然没动,目光却像是后退了几步,把他们俩一起装进了他的视野。 “原来如此。”他说。 他看上去似乎已经走得更远,此刻正在回望着他们往昔的岁月;他的说话声听起来一如他的目光一般平淡而坦荡。 “我十二年前就知道这会发生,”他说道,“当时你还不知道,但你总会意识到,这一点我早该看出来。在你把我们叫到纽约去的那天晚上,我把它当做是”——他对高尔特说这番话的同时,眼睛却转向了达格妮——“是你追求的一切……是你要我们与之同生共死的一切。我应该看出你也会这么想,事情也只能如此,正如它一直以来、并且应该的那样。十二年以前就已经决定下了今天的这一切。”他看着高尔特,哑然一笑,“你还说是我承受了最惨重的打击?” 他倏地转过身去——接着,又似乎故意地慢慢将桌子上的三个容器倒上了酒。他端起两只银杯,低下头端详了它们片刻,然后把一只递给了达格妮,另一只递给了高尔特。 “拿着,”他说,“这是你们该得的——而且这可不是凭运气。” 高尔特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酒杯,但这种接受看上去好像是他们四目相对的眼神所为。 “只要能不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高尔特说,“但这已经超出了付出的范畴。” 她手握酒杯,看着弗兰西斯科,并且让他看出她的眼睛正瞄着高尔特。“好吧,”她的口气像是在回答,“但我还没有资格——我现在正在偿还你付出的代价,而且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赎回我的清白,不过,如果地狱般的苦难便是它的代价和衡量的尺码,那我就是咱们三人中最贪得无厌的。” 他们喝酒时,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着液体在喉咙里的流动,她知道,对他们三个来说,眼前便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受折磨——也是最欢欣的时刻。 在最后这段通往高尔特家的山路上,她没有和他讲话。她甚至不敢扭头看他,觉得哪怕看一眼都太危险了。在沉默中,她既能感觉到完全理解后的安定,也能感觉到不能将他们心照不宣的东西说出来的沉重。 但当他们走进他的客厅后,她充满信心地面对着他,仿佛一下子变得很确定——确定自己不会崩溃,并且现在可以放心地讲了。她不卑不亢,像是在叙述着一件事实那样说道:“你是因为我才想要回到外面去。” “对。” “我不想让你去。” “这由不得你。” “你是为了我才去的。” “不,是为我自己。” “你允许我在那里见你吗?” “不行。” “我不会见到你吗?” “不会。” “我不能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吗?” “不能。” “你还会像从前那样监视我?” “只会比从前更密切。” “你是为了保护我吗?” “不是。” “那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当天就能知道你做出了加入我们的决定。” 她盯着他,神情专注得看不出半点其他的反应,似乎还没完全摸着头脑。 “到时,我们所有人都会销声匿迹,”他解释道,“因为留在外面实在是很危险。在山谷彻底对外界封闭之前,我可以做你的最后一把开门钥匙。” “啊!”她不禁失声惊叫道,接着又马上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假如我告诉你我最终决定绝不加入你们呢?” “那就是撒谎。” “假如无论今后怎样,我现在就做了最后的决定,并且永不更改呢?” “你是说不管今后见到什么,不管你会产生什么想法?” “对。” “那就比撒谎还要糟糕。” “你肯定我的决定是错误的吗?” “是的。” “你相不相信人必须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我承担自己的后果?” “我允许,而且你也会承担的。” “假如当我发现自己想要返回山谷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了,你为什么还要冒风险为我留着入口?” “我不必非要如此,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有私心。” “是什么私心?” “我希望你在这里。” 她闭上双眼,低下头,只好坦率地认输了——无论是这番对话,还是对即将离开的这一切保持平静的努力,她都失败了。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汲取了他的坦诚。她知道,她内心的挣扎、渴望和镇静已经在她的目光里一览无遗。 他的面孔正如她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的那样,带着冷酷的沉静和毫不躲闪的犀利,没有一丝的痛苦、恐惧和内疚。她感觉到,假如一直这样站着去凝视他墨绿色眼睛上方的笔直的眉毛,看着他嘴角旁弯弯的深影,看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钢铸铁打般的肌肤和屹立不动的双腿,她就会愿意将此时此地当成自己的一生。她随即想到,如果她的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思考就不再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她已经彻底不会思考了。 接着,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像是真切地回到了她纽约城里的房间内,而不仅仅是回想,她仿佛正站在窗前,望着迷雾笼罩的城市,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亚特兰蒂斯渐渐沉没和消失——她知道,此时自己看到的便是对那一时刻的回答。她感觉到的并不是自己曾经对着那座城市说过的话,而是那言语所未曾表达出的情感:你就是我一直深爱着,但却从未找到的,你就是我盼望在天边的铁轨尽头所看到的—— 她放声说道:“我希望知道,我生活中唯一坚信的就是:世界是按照我的最好设想,由我去塑造的,无论奋斗是怎样的漫长和艰难,都永远不能降低标准”——你的存在我总能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感觉得到,一个声音在她沉默的内心之中同时在说着,你的那个世界正是我想建成的——“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在为这个山谷而战”——对你的爱便是我的动力——“我知道这个山谷会是我今后的目标,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也不能在愚蠢的邪恶面前被舍弃”——我希望带着对你的爱和得到你的渴望,在面对你的那一天,希望可以配得上你——“我要回去为这个山谷而奋斗——把它从地下解放出来,让它重新获得它应有的整个世界,让你能够像你精神上做到的那样,真正去拥有这个世界——然后,在我把整个世界交给你的那一天,再和你见面——而我一旦失败,就会终生被流放在山谷之外”——但我的余生仍将属于你,尽管我永远都不能说出你的名字,但我仍将以你的名义,仍将忠实于你,就算我永远都不会成功,我还是会继续下去,让自己在和你见面的那一天能够配得上你,哪怕这将不可能——“我要为之奋斗,即使不得不和你作对,即使你骂我是叛徒……即使我永远都再见不到你。”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聆听的过程中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听见了她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他带着同样的神情回答,似乎它带着某种未被毁坏的电路一般,他的声音中有了一些她的语调,仿佛表示他们有着共同的想法,除去字句间的空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如果你像人们那样,追求不到看来能够实现,但却遥不可及的愿望——如果你像他们那样,认为人的最高追求是永远无法得到的,人的最宏伟的理想是永远无法实现的——那么不要像他们那样去诅咒这个世界,不要咒骂现实。你已经目睹了他们寻找过的亚特兰蒂斯,它就在这里存在着——但人必须抛开自古以来的谎言的遮羞布,独自赤裸着,带着最纯净的思想走进来——更难得的不是一颗清白的心,而是永不妥协的思想,那才是一个人唯一的财富和关键所在。在你懂得并不一定非要说服和统治世界这个道理之前,你是进不来的。等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会看出在你这么多年的奋斗中,其实没有任何东西把你拦在亚特兰蒂斯的外面,除了你自己愿意之外,没有任何锁链能禁锢住你。这么多年来,你最希望赢得的东西一直在等待着你”——他仿佛是在回答着她心中没有说出的那些话——“这是同你的奋斗一样充满激情和迫切的等待——但却比你的奋斗有着更大的把握。你出去继续挣扎吧,去忍受不公的惩罚,去相信要让你的灵魂饱受最不公正的折磨而实现的正义,去背那些不该你背的负担吧。但是,在你最悲惨黑暗的时候,记住你已经见过了另外一种世界,记住你随时都可以到达那里,记住它会等待,而且它是实实在在的——它是你的。” 说完,他脑袋稍稍一转,声音还是一样的清亮,但眼睛里已有了变化,问道:“你明天想什么时候走?” “哦!看你的方便,越早越好。” “那就七点做好早饭,咱们八点起飞。” “好的。” 他把手伸进衣兜,向她递过来一枚闪亮的小圆片,她一开始竟然看不出那是什么。他把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那是一枚五美元的金币。 “这是你这个月的最后一笔工钱。”他说。 她的手指虽然一下子便将那枚硬币紧紧地攥住,但回答得却不动声色:“谢谢你。” “晚安,塔格特小姐。” “晚安。” 在随后的这几个小时,她并没有睡,而是坐在房里的地上,脸抵着床,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墙之隔的他。有时,她感觉他就在面前,似乎自己就坐在他的脚下。她便是如此度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和来时一样,她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山谷,没有带这里的任何东西。她把到这里之后添的几样东西都留了下来——她的那件粗布裙、一件上衣、一条围裙、几件内衣——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她房间的衣橱抽屉里。她端详了一阵才合上抽屉,心想,如果她回来的话,它们兴许还会在这里。她带走的只有那枚五元钱的金币,以及仍然缠在肋骨上的绷带。 她登上飞机时,黎明的阳光正映照着环绕山谷的群峰。她坐在他的旁边,把身体向后一靠,看着高尔特俯身过来,恍若是她第一天早晨醒来后看到的情景。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到他为她蒙上了眼罩。 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更像是来自她体内的震撼;只是这震撼似乎很遥远,似乎如果不远远地闪开,就会受伤。 她不清楚飞机何时腾空而起,也不知道飞机是否已经越过了环绕山谷的那一圈山峰。她静静地靠在椅子里,只能凭借发动机的轰鸣去感受在空中的感觉,仿佛她是置身于一股偶尔起伏的声浪之中。这声音来自于他的发动机,来自于他双手对驾驶舵的掌控;她只要坚持住就是了,其余的已经无法反抗,只能去忍受。 她两腿向前伸开,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静静地仰坐着,完全失去了运动能带给她的时间的感觉,在勒紧的布带下,她闭着眼睛,没有空间和视觉的感受,眼前的漆黑漫无边际——她知道,她身边的他是唯一不会更改的现实。 他们一直没说话。她有一次突然张口道:“高尔特先生。” “嗯?”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不知道又飞了多远,记忆中的刚才对话的声音如同一块小小的路标,正渐渐地远去,然后消失。随后的一切,便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寂之中。 她不知道已经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钟头,她感觉到飞机正在向下俯冲,不是降落就是坠毁,在她的脑海里,这两种可能似乎并无分别。 她感觉轮胎触地的震动像是一种久违的奇特情感:仿佛一段时间被抽走,才令她相信了它的存在。 她感觉到了急促的滑行,随后便戛然而止,安静了下来,接着便是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解开了蒙眼布。 她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阳光,一片焦黄的野草伸向远方没有山脉阻隔的天际,一条荒芜的高速公路,以及在大约一英里之外的一座隐隐可见的城镇。她看了一眼手表:就在四十七分钟前,她还置身于山谷之中。 “那儿有塔格特的车站,”他指着镇子说,“你能坐上火车。” 她点点头,像是明白的样子。 他没有随她一起下飞机,而是从驾驶舵上俯过去,探身到了敞开的机舱门口。他们望着对方。她站住,仰面看着他,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身着一身笔挺的高级套装,站在一片平坦而广袤的旷野之上。 他一指东面某处看不见的城市,“别在那里找我,”他说,“在你接受我之前——你是找不到的。当你确实想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她听到他随手关上舱门的声音,那似乎比接着传出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还要响。她看着飞机的轮胎在滑行,看着在轮胎后面留下的倒伏的野草痕迹。然后便看见一片天空出现在了轮胎和草地之间。 她瞧了瞧四周,远处的城镇上空笼罩了一团红彤彤的热浪,城镇的轮廓似乎锈迹斑斑,没有生气;在一片房顶上,她望见了一根残缺的烟囱。她看见一片枯黄的东西在身边的草地上轻轻晃动着,那是一页报纸。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她抬眼望着飞机,看着它的机翼在空中越来越小,轰鸣声渐渐地远去。它翅膀朝上,不断地升高,像一个长长的银十字架;接着,它便平稳地飞着,离地更远了一些;然后它似乎再也不动了,只是渐渐在缩小。她觉得它仿佛是一颗正在消逝的星星,从十字变成一个小点,再缩小到一个她已经看不见的火花。当她发现天空中已经到处都是一样的亮点时,她便知道那飞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3 反贪婪 “我来这里干什么?”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我需要有个解释。我可不习惯被人毫无道理、连招呼都不打地弄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笑了,“所以你的到来就更让我感激不尽了,斯塔德勒博士。”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是在感激还是暗自得意。 阳光炙烤着他们,斯塔德勒博士感到自己的鬓角上渗出了汗水。他没法在挤满了潮水一样人群的看台上气呼呼地进行这样难堪的私下对话——过去三天来,他始终都找不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机会。他意识到这正是他与费雷斯博士的会面被推迟至今的原因,然而,他像从自己淌汗的额头上轰走飞虫一样,驱走了这个念头。 “我为什么没法和你联系上?”他问。尽管他那挖苦恐吓的手段现在听上去已经不太管用,但他也只有这一招可用,“你为什么不像平时做学术研究那样,非要用正式的公函和军队”——他本来想说命令,但却改成——“联系的口气?” “这件事和政府有关。”费雷斯博士和缓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这是影响我的工作?” “啊,是啊。”费雷斯博士不置可否地应付着。 “你知不知道我完全可以不来?” “可你还是来了。”费雷斯博士轻轻地说。 “我为什么得不到解释?你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反而派了那么一帮只会胡言乱语的小混账?” “我实在太忙了。”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跑到衣阿华这种大平原上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他冲着烟尘蒸腾的旷野尽头和三个木制看台不屑地一摆手。看台才建好不久,木头似乎也在冒着汗,他能看见一滴滴树脂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我们就要亲身经历一个历史事件,斯塔德勒博士,它会成为科学、文明、社会福利和政治改良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费雷斯博士的声音像是公关人士在背诵讲稿一样,“它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是什么事件?什么新时代?” “你会看到,只有最尊贵的市民,以及我们知识界中的精英人物才会被选中,才有幸亲历这个场合。我们不能把你落下,对不对?而且,对于你的忠诚与合作,我们自然是非常信任的。” 他总是抓不住费雷斯博士的眼神。看台上很快便坐满了人,费雷斯博士不停地向一些新来的陌生人招着手,斯塔德勒博士从没见过他们,但从费雷斯特别兴奋的神情和尊敬的称呼上看,他们无疑都是些重要人物。他们似乎都认识费雷斯博士,并且都在寻找着他,仿佛他是这次仪式的主持人——或者说,是这个场合里的明星。 “能不能请你详细一点,”斯塔德勒博士说,“告诉我——” “嗨,斯布德!”费雷斯博士朝一个身材魁梧,满头白发,穿了一身将军制服的人喊着。 斯塔德勒博士提高了嗓门:“我在说,你能不能专心地向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是新闻界的最终……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会儿,斯塔德勒博士,”费雷斯博士匆忙地说完,便如同一个被训练过度的奴才,一听到呼唤的铃声便向前一冲,直奔一群上了岁数、吵吵嚷嚷的人们而去;他扭回头,只来得及又蹦出两个字,这便是他认为很恭敬的回答了——“胜利!” 斯塔德勒博士坐在看台上,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懒得再管了。三个看台一个挨一个,像私人的小马戏团场地那样环形分布,能够容纳三百人;它们似乎是专为观看表演而建的——但面对着的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原,除了几里地之外的一小片农舍的影子,视野里便空无一物了。 一个好像是为媒体准备的台子前面摆放了广播的话筒。在官员们的看台前,有一部类似转换器的小巧装置;转换器上的几个金属摇柄在太阳下闪着光。看台后的临时停车场上,停满了崭新发亮的豪华车,似乎令人惊叹不已。但让斯塔德勒博士隐约感到不安的是一座在数千英尺外的小土丘上矗立着的房子。那房子十分矮小,砌着厚实的石墙,不知道有什么用途,房子上没安窗户,只露着几个带了粗重铁栏杆的小窄口。巨大的圆形房顶沉重得与房子不成比例,几乎像是把房子压在了地底下。房顶下方歪歪扭扭地开着几处形状不一的出口,似乎是没有砌好的出烟孔,既不像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也看不出有任何用途。整个房子就像一只蓬松的毒蘑菇,不怀好意地悄然趴在那里。尽管是现代建筑,但它那沉闷、缺乏棱角、笨拙无序的线条令它看上去像是一件从丛林深处发掘出的、用于某种蛮荒仪式的原始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烦躁地叹了口气,他对于神秘兮兮的东西感到厌倦。限他两天之内赶到衣阿华来的请柬上印有“最高机密”的字样,却没有说明理由。两个自称为物理学家的年轻人来到科学院,陪他一同前往。他打给费雷斯华盛顿办公室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他们先是乘坐政府的专机长途飞行,然后换乘专车,在这一路上的颠簸之中,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科学、紧急状况、社会均衡以及保密的必要,最后他已经完全听糊涂了。他只是注意到,他们叽里呱啦的谈话里不断重复地提到请柬中出现过的两个词,那便是希望他能够“忠诚”与“配合”,这两个词和一件不明就里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听上去像一种不祥之兆。 那两个人将他送到主席台前排座位上的费雷斯博士面前之后,便像折叠机关一样不见了踪影。此刻,望着周围的情景,望着在新闻记者簇拥下的费雷斯博士那含混、兴奋、随意的举动,他感到茫然迷惑,感到无所适从和极度的混乱——他知道,这是被一台机器适时而准确地制造出来的感觉。 如同在闪电中一样,他突然感到了惊慌失措,他清楚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里逃走,但他强迫自己不去再想它,他知道,驱使他来到这里的正是这个场合下的阴暗的诡秘,它比隐藏在那座蘑菇房子里的东西更加碰不得,更加厉害和致命。 他想到,他根本无须去考虑他自己的动机;他此时用于思考的不是语言,而是一股急促、恶毒、痉挛般发作的如同酸一样刺激的情绪。在他同意要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话便和现在一样,仿佛一条恶毒的咒语,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但绝对不能多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注意到,为那些被费雷斯称作知识界精英的人预备的看台要比政府官员的看台大一些。他的心里为自己被安置在前排而闪过一丝暗自的得意。他转身望了望后面的座位,感到有些丧气般的吃惊:那些胡乱坐着、毫无神采的人远非他想象中的知识精英。他看到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自负而不可一世的样子,女人们的衣着则俗不可耐——他眼前这些充满卑劣、恶毒、怀疑的面孔上所带着的惶然与知识分子的特征格格不入。他找不出一张他认识的面孔,找不出一位著名的或者像是能取得杰出成果的人士。他搞不懂为什么会选择邀请了这样一些人。 接着,他注意到了第二排一个笨拙的身影,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面部松弛的长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但除了像是在翻过无聊杂志的图片时留下的一点淡淡的印象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朝一个女人凑了过去,用手指着,问道:“你知道那位先生是谁吗?”那女人不禁肃然起敬地小声说道:“他就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将身子转了回来,他但愿没人会看见自己,但愿没人知道他也在这样一群人当中。 他抬眼一看,费雷斯正带着那群记者们朝他走来。他看到费雷斯像导游一样地把手朝他的方向一挥,然后在他们凑近了一些时,大声叫道:“你们干吗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他才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一时间,他从那些记者们饱经世故、充满讥笑的脸上看到了似乎有些出乎他预料的神情,那并非是充满了敬意、期待或希望的神情,只是隐隐有那么一点而已,似乎能隐约看出当他们年轻时一听到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名字就会有的那种表情。他一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他想告诉他们,他对今天这个活动一无所知,他和他们一样无能为力。他被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充充门面,他几乎就像……就像是一名囚犯。 然而相反,他回答问题时倒像是一个通晓了最高机密的人,完全是一副自信满满而又低调的口气:“是的,国家科学院对于它为公众所做出的服务深感自豪……国家科学院不是满足私人利益和欲望的工具,它致力于人类的幸福,以及人类社会的整体利益——”他就像一部留声机那样,滔滔不绝地重复着从费雷斯博士那里听来的令人作呕的空话。 他尽量不去想他是多么的讨厌自己;他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却不清楚它针对的是什么;他想,那是对他周围这些人的厌恶,是他们害得他如此的下作;他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记者们在记录他的回答。他们正像机器人那样,依照常规,装作正从另一个机器人空洞无物的呓语中听取着新闻。 “斯塔德勒博士,”他们中的一个人指着土坡上的房子问,“你是否认为X项目是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一项最伟大的成就?” 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了。 “X……项目?”斯塔德勒博士喃喃地说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明显不对,因为他发现记者们的脑袋像是听到警报一样抬了起来,他看见他们在握笔等待着。 一瞬间,当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强挤出一丝笑容时,他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简直是超乎自然的恐惧,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台精密的机器的转动,似乎他被绞在了里面,绞在了其中的一部分里面,在随着它不可挽回地转动着。“X项目吗?”他带着密谋者一样的诡秘口吻轻声说道,“嗯,先生们,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任何一项成就的价值和动机都是毋庸置疑的——这还用得着我再多说吗?” 他抬起头,发现费雷斯博士在提问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地站在人群的边上。他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因为费雷斯博士此时的脸色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了。 两辆华丽气派的汽车疾速驶入停车场,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新闻记者们抛下话才说了一半的他,朝着刚从车上下来的人蜂拥而去。 斯塔德勒博士转向了费雷斯。“X项目是什么?”他严厉地问道。 费雷斯博士露出了既无辜又傲慢的笑。“是一个非营利项目。”他回答说——然后转身迎接新来的人去了。 从人群发出的尊敬的嘀咕声中,斯塔德勒博士看出那个个头矮小、穿了身软耷耷的亚麻西服、活像个恶师爷一样在新来的人群中大步走着的,正是国家元首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时而皱着眉大声回答记者们的提问。费雷斯博士像猫蹭柱子那样,隔着人群拼命地挥着手。 人群慢慢走近了,他看见费雷斯把他们朝这个方向引了过来。“汤普森先生,”费雷斯博士大声说道,“这位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看见这个小个子恶师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种迷信般的敬畏,似乎眼前出现的是一种他永远理解不了的神秘现象——这双眼睛里的狡猾和精明,属于一个奉承逢迎、认为谁都逃不出他那一套的政客,那一眼就是在说:你是哪一类人? “很荣幸,博士,的确很荣幸。”汤普森先生握着他的手,轻快地说着。 他随后又知道那个高个子,那个佝偻着肩膀、留着船员发型的人便是韦斯利·莫奇先生。至于其他同他握手的人的名字,他就没有听清了。当这群人向主席台走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面对自己这个火辣辣的发现:他发现自己居然如此渴望去得到那个小小的恶师爷的点头赞许。 一队看起来像是剧院招待员的年轻侍者冒了出来,他们推着装了亮闪闪的东西的手推车,把那些东西发放给台上的人。这些东西是望远镜。费雷斯博士坐在官员台旁边一个会场讲话用的麦克风前,随着韦斯利的点头示意,他的声音突然响彻原野的上空,这个谄媚而貌似庄重的声音依仗着麦克风发明者的智慧,变得像巨人一般有力: “女士们,先生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注视着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优雅的身影。 “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肯定你们为公众做出的杰出贡献和对社会的忠诚,我们特别邀请你们来亲身参加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科学成果的揭幕,到目前为止,尽管它有着如此惊人的规模和开天辟地的潜能,却几乎不被人所知,人们只知道它叫X项目。” 斯塔德勒博士用他的那副望远镜盯着前方唯一能看到的物体:就是远处的那片农场。 他看到,那里是一处多年以前就废弃了的农舍废墟。空中的光线透过裸露的房梁倾泻而下,空荡黝黑的窗户上挂着残缺的玻璃碎片。他看见了一间歪斜的粮仓,一座锈蚀的抽水风车,以及仰面翻倒、履带朝天的拖拉机残骸。 费雷斯博士正在讲到勇于改革的科学家们,讲到为了完成X项目而年复一年的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和不屈不挠的钻研。 奇怪——斯塔德勒博士观察着农场的废墟,心里想到——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居然会出现一群山羊,羊的数目大约有七八只,有的在瞌睡,有的在拼命啃着被太阳烤焦的野草。 “X项目,”费雷斯博士说道,“是在声学领域内从事的某种特殊的研究。声学技术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惊人发现……” 在离农舍大约五十英尺远的地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了一个显然是新建的建筑,与周围毫不相干:看上去像是一排钢铁支架,向空旷的空中伸展着,架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和任何东西相连。 费雷斯博士此刻正在讲述声音振动的原理。 斯塔德勒博士把他的望远镜瞄准了农舍后面的天空,但方圆几十里内都空空如也。一只羊突然用力地一挣,这个动作把他的视线重新吸引到了羊群中间。他注意到,羊是被拴在了均匀分布的地桩上。 “……后来发现,”费雷斯博士说道,“某些声波的振频是一切物体,不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无法承受的……” 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一团银色的东西正在草地上的羊群里跳来跳去。那是一只没有被拴住的小羊,正在母羊身边不停地蹿来跳去。 “……声波射线由一个位于地下的大型实验室里的控制台来控制,”费雷斯博士指着土坡上的那幢房子说道,“我们把那个控制台亲切地称为‘木琴’——因为必须要格外小心,才能敲准琴键,或者应该说是拉对拉杆。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在这里架设了一台与里面的木琴连在一起的延伸装置”——他指了指官员台前的那台转换器——“这样,你们就可以目睹操作的全过程,见识到这一过程有多么的简洁……” 斯塔德勒博士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小羊,从中,他体会到了一种令人宽慰和安心的享受。这小家伙生下来还不足一周,看上去像是个长着四条优雅长腿的小白绒球,故意以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将四条腿绷得笔直,一刻不停地高兴地蹦来蹦去——它在夏日的空气里,在发现自己生命的快乐中跳跃着。 “……声波射线无影无声,可以完全控制它发射的目标、方向和范围。你们即将看到的它的第一次公开试验设定在了两英里左右的一小块范围,周围二十英里的地方已彻底清除过,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目前,我们实验室的发动设备能够生成——是通过你们看到的屋顶下的小孔——覆盖方圆一百英里范围的声波射线,这个圆圈向外一直可以覆盖密西西比河岸,大约相当于塔格特铁路大桥的位置——到狄莫因和道奇堡,覆盖了明尼苏达州的奥斯汀、威斯康星州的伍德曼以及伊利诺伊州的洛克岛。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我们拥有的这项技术可以制成具备两百至三百英里发射范围的设备——但由于无法及时得到足够多的高抗热金属,比如里尔登合金,能达到现有的设备和控制范围,就已经是很不错了。非常感谢我们伟大的元首汤普森先生,在他的卓有远见的领导下,国家科学院得到了开发X项目不可或缺的资金,因此,这项伟大的发明将从此被命名为汤普森和声器!” 人群中响起了掌声。汤普森先生端坐不动,故意绷着脸。斯塔德勒博士心里确信,这个小小的恶师爷同那些剧场招待员一样和这个项目没有什么关系——他既没有这样的头脑,也提不出这样的建议,甚至连能够造出一种新式捕鼠夹的勇气都没有,他也只是一台无声的机器上的爪牙而已——这是一台没有中心、没有领袖、没有方向的机器,这台机器的发动者不是费雷斯博士或韦斯利·莫奇,也不是主席台上或者躲在幕后的那些家伙——这是一台没有人性、不会思考、不会具体表达的机器,这台机器没有驾驶者,有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爪牙。斯塔德勒博士紧紧抓住座位的边沿:他真想跳起脚来,拔腿逃走。 “……至于声波射线的作用和目的,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应该让事实说话。你们现在将会看到它的使用。当布洛杰特博士拉下木琴的拉手时,我建议你们眼睛不要离开目标——也就是两英里外的那座农舍。其他的你们什么都看不见,声波射线是看不见的。长久以来,所有进步的思想家都坚持说实体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行动——价值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后果。而现在,女士们,先生们,就让你们看看汤普森和声器使用后的结果。” 费雷斯博士鞠了一躬,慢慢地从麦克风前走开,来到了斯塔德勒博士旁边的座位上坐好。 一个比他年纪稍轻、身体稍胖的人代替了他,站在了转换器的旁边——期待地望着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一时似乎茫然不解,仿佛大脑失灵了一样,直到韦斯利凑过来在他的耳旁说了几句,汤普森先生才大喊了一声:“合闸!” 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盯着布洛杰特博士用他那如波浪般优雅的动作拉下了转换器上的第一个拉杆,接着,他举起望远镜,向农舍望去。 他定住眼神,正看见一只羊拖着链子,朝一株高高的枯草踱了过去,紧接着,那只羊便腾空而起,四脚朝天地蹬着腿,然后摔落在由七只羊摞成的抽搐不已的灰白色尸堆上。在斯塔德勒博士还来不及相信的刹那间,这堆尸体已经一动不动,只有一只羊的腿从尸堆里翘了出来,硬得像一根棍子,仿佛是在狂风中抖动。农舍像碎片般地倒塌了下去,随后,屋子烟囱上的砖石也土崩瓦解。拖拉机变成了饼一样的形状。水车崩塌的碎片轰然倒地,而桨叶还在空中自顾地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新建的支架上那些结实的钢柱和横梁像是被轻叹一口气就吹倒了的火柴。一切的发生是这样的迅疾和轻而易举,简单得令斯塔德勒博士感觉不到恐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这不是他所了解的现实,仿佛是孩子的一场噩梦,随着一声恶毒的诅咒,一切真实的存在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 他放下了望远镜,眼前是一片空荡的原野,农舍已经不见,视线所及,只能看见远处有一条像是云彩留下的暗影。 他身后的观众席上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个女人晕倒了。他不禁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过了这么久才喊出来——随即便意识到,从第一个拉手被扳动到现在,还不足一分钟。 他又举起了望远镜,仿佛希望看到的只是那道云影,而不要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但那些东西依然还在,已经是一堆废物。他沿着废墟,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望远镜,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那只小羊羔。他没能找到,那里有的只是一堆灰白色的皮毛。 他放下望远镜,一扭头,发现费雷斯博士正盯着他看。他可以确定,在整个试验过程中,费雷斯一直在看的不是目标,而是他的脸,好像是要看看他——斯塔德勒博士,能不能经受得住这射线。 “试验就到此结束了。”胖胖的布洛杰特博士通过麦克风宣布,听上去完全是一副百货商店销售员的巴结语调。“建筑已经彻底散了架,动物身上也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人群骚动起来,时而传出惊叫。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看,不知该如何对付眼前的停顿。在唧唧喳喳的声音里,潜藏了一种快要发疯的情绪,他们似乎已经不会自己思考了。 斯塔德勒博士看到一个妇女在别人的陪伴下从后排走了下来,她无力地垂着脑袋,嘴上捂了一块手绢:她已经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到费雷斯博士还在盯着他看。斯塔德勒博士稍稍仰了仰身体,这个全国最伟大的科学家,带着一脸的严厉和轻蔑,开口问道:“是谁发明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东西?” “是你。” 斯塔德勒博士看着他,呆住了。 “这只是一件应用器械而已,”费雷斯博士语调轻快地说着,“而基础就是你理论上的发现,它正是基于你在宇宙射线和能量在空间传输原理上的宝贵研究。” “这个项目是谁做的?” “只是几个你会称作三流的角色罢了。其实这并不是太困难。他们没人能想出实现你的能量传输概念的方法的第一步,但既然有了第一步——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种发明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你所说的‘开创新时代’是指什么?” “噢,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可是维护公共安全的一件利器啊。有了这种武器,就没有任何敌人敢来侵犯。它会使国家不再有遭到侵略的担忧,可以在不受干扰的安全环境中规划它的未来。”奇怪的是,他的口气显得有些随便,似乎并不在乎,好像他从来就没希望或者想要说服别人去相信。“它可以缓解社会压力,会促进和平、稳定以及我们已经表示过的——和谐。它会消除一切战争的危险。” “什么战争?什么侵略?现在是遍地饥荒,那些政府只能靠我们国家的救济勉强度日——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会有战争的危险?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衣不遮体的野蛮人会来进攻你?” 费雷斯博士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内部的敌人和外部的一样危险,”他回答,“也许会更危险。”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是认真的。“社会现在非常动荡,但你想想看,如果把科学的发明安置在几个关键的地点,会带来多么大的稳定。它能保证我们处在永久的和平之中——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随着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那毫无变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被惊呆的神色。他像是一下子眼睁睁地看见了自己早就知道,却多少年来一直不愿看见的东西,而此刻,却不得不做出正视或者否定它的选择。“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终于吼了出来。 费雷斯博士一笑。“个体商人和贪心的企业家是不会资助开发X项目的,”他温和的口气像是在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因为他负担不起,这是一笔巨额投资,同时看不到任何物质上的回报,他又能指望从这里赚什么钱呢?那个农舍连一点油水都没有。”他指了指远处的那一片灰暗。“然而,正像你已经确切看到的那样,X项目必须是一种非营利的性质。同商业公司恰恰相反,国家科学院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个项目的资金。在过去两年里,你还从没听说过院里的财政出现过任何困难吧?但在过去,让他们为科研拨出经费可没那么容易。就像你过去说的,他们既然出了钱,就老想弄回些小玩意来。现在好了,这东西可以让一些掌权的人好好玩一玩了。他们说服了别人一起支持这个项目,这没什么难的,其实,有很多人觉得把钱花在一个保密的项目上更安全——既然这事对他们都保密,那就肯定很重要。当然,一些人是会心有疑虑,但只要给他们提个醒,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主管着国家科学院,他们就让步了——你的见解和为人是无可置疑的。” 斯塔德勒博士低下头盯着他的手指甲。 麦克风突然刺耳地叫了一声,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神经似乎到了随时都会崩溃的地步。一个播音员的嗓子像机关枪一样喷射着阿谀之词,兴高采烈地宣布说他们现在将亲耳听到向全国通报这一伟大发明的现场广播。随后,他瞄了一眼手表,看了看稿子,和韦斯利·莫奇举起示意的手臂,便扯着嗓子冲那只闪亮的蛇头麦克风叫了起来——声音顿时涌进了全国的客厅、办公室、学校和病房:“女士们,先生们!X项目!” 在播音员马不停蹄地把这项新发明的讲稿传送到全国各个角落时,费雷斯博士凑近了斯塔德勒博士,带着随意的口吻说道:“在眼下这种危险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这个项目受到全国的抨击,”然后,他又好像临时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般地补充了一句,“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都不能有抨击。” “——以你们的名义并代表你们经历了这次伟大事件的全国政界、文化界、知识界及思想界的领袖,现在要向你们讲述他们的亲身感受!” 汤普森先生首先踏着木台阶,走上了放有麦克风的台子。他用简短有力的讲话,欢呼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同时带着向敌人挑衅的口气,宣布科学属于人民,所有地球上的人都有权利分享科技进步带来的成果。 接着便是韦斯利·莫奇。他讲起了社会规划和对规划者重新给予共同支持的必要性。他讲到了纪律、团结、勤俭以及克服暂时困难的爱国主义职责。“为了你们的幸福,我们已经调动了国家最优秀的人才,做出这项伟大发明的天才人物为人类所作的贡献是无可置疑的,他就是大家公认的本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什么?”斯塔德勒博士惊叫一声,猛地转向了费雷斯。 费雷斯博士耐心而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征得我的允许就这么说!”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要叫起来,但还是嘀咕着说道。 费雷斯博士摊开双手,做了个恬不知耻的无奈的手势,“现在你看到了吧,斯塔德勒博士,受这些你以前都不屑一顾的政治上的影响多不好,你要知道,莫奇先生可从来都用不着请示谁。” 此时站在讲台上的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他的身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抱着麦克风,那种乏味、轻蔑的口吻像是在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他宣称说,这项发明是一个可以用来维护繁荣的社会福利工具,任何一个对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持怀疑态度的人都是社会的敌人,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这项发明,杰出的、热爱自由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所生产的产品——” 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一个皮包,拿出几页打印整齐的纸,递给了斯塔德勒博士。“你将会是这次广播的高潮,”他说,“这就是你的发言。”余下的话则全都在他的眼神里了:人们都说,他讲话可向来是负责的。 斯塔德勒博士接过了那几页纸,却伸直了两根手指去捏着它们,仿佛是捏了张马上就要去扔掉的废纸一般。“我没叫你去写我要说的话啊。”费雷斯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讽刺:尽管现在还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 “我可不能让写广播发言稿这种事去占用你宝贵的时间,”费雷斯博士说,“你肯定会满意的。”他那口气一听就是虚情假意的,仿佛是把钱施舍给叫花子,好保住他的脸面一样。 斯塔德勒博士的反应让他有些心慌: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瞧一眼发言稿。 “缺乏信心,”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台上像骂街一样地吼着,“我们唯一怕的就是缺乏信心!如果我们对我们领导的计划有信心,计划就会实现,我们就都能得到繁荣、舒适和富裕。就是因为有些人四处怀疑和打击我们的信心,就是他们让我们陷入了贫困和灾难,但我们再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我们是要保护人类的——只要那些自作聪明的怀疑分子再来的话,你们就相信我,我会对付他们的!” 费雷斯博士用和缓的声音说道:“在眼下这个群情激昂的时候,激起大家对国家科学院的不满可就不妙了。全国有很多的不满和骚动——假如人们对这项新发明的实质产生误解的话,就会把怒气都撒在科学家的身上。科学家可是从来就不受大众欢迎的。” “和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对着麦克风感叹道,“这项发明是一个实现和平的伟大的新式工具。它可以使那些自私的敌人没法打我们的坏主意,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呼吸,懂得去爱我们自己人。”她的脸上骨骼突出,长了一张定会在社交酒会上唉声叹气的嘴,穿着一件质地轻飘的灰色长裙,让人能联想起音乐会上弹竖琴的人。“这完全可以成为在历史上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奇迹——是多少年来的梦想——是科学与爱的最终结合!” 斯塔德勒博士望着主席台上的那些面孔。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笼罩了沉沉的暮色,神情里慢慢加剧着再也摆脱不掉的恐惧,仿佛是被感染的纱布所掩盖的创口。他们心里和他一样清楚,他们就是那座蘑菇形房顶下突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漏斗瞄准的靶子——他搞不懂他们此刻是如何彻底停下了大脑,将他们意识到的这些摆脱掉的;他知道,他们渴望去听到和相信的那些话如同是拴羊的锁链,会把他们牢牢地套在漏斗的射程之内。他们很愿意去相信。他看到了他们抿紧的嘴唇,看到了他们偶尔向旁边的人投去的疑惑的目光——好像使他们感到恐怖和威胁的并不是声波射线,而是迫使他们承认它是恐怖分子的工具的人。他们的眼睛躲躲闪闪,但残存在伤口之外的,分明是呼救的神情。 “你为什么去想他们想的那些东西?”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理性是科学家仅有的武器——但理性对人是不起作用的,对不对?眼下,国家分崩离析,暴徒不顾死活地公然暴动——必须尽一切可能来维持秩序。既然和人打交道,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斯塔德勒博士沉默不语。 一个长得圆圆滚滚的、在汗湿的深色裙子下乳罩显得过于明显的女人正对着话筒讲话——斯塔德勒博士起初简直难以相信——这项新发明居然还要被母亲们赞扬一番。 斯塔德勒博士把头扭开了。费雷斯博士望着他,只看见了他高傲额头上的皱纹和嘴角边透出的深深痛楚。 突然间,罗伯特·斯塔德勒毫无预兆地倏然转向了他,像是从快要愈合的伤口的裂缝里迸出的血一样:斯塔德勒一脸坦然,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恐惧和诚恳,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和费雷斯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想象的绝望的哀嚎: “这是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呀,费雷斯,文明的时代!” 费雷斯博士不慌不忙,长长地轻笑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气回答道。 斯塔德勒博士垂下了眼睛。 费雷斯再度开口时,声音中隐约有一股让斯塔德勒说不上来的腔调,但它绝不是客客气气地说话的腔调:“假如发生什么事情,危害到了国家科学院,那就会很糟糕。最糟糕的是假如科学院被关闭——或者,假如我们当中有谁被迫要离开它。我们能去哪儿呢?科学家在目前来说是一种过度的奢侈品——能够负担起生活必需品的人和机构都已经不多了,何况是奢侈品。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企业的开发部门不会欢迎我们,比如说——里尔登钢铁公司吧。另外,假如我们曾经树过敌的话,这个敌人也会同样吓走那些想要雇我们的人。里尔登那样的人会和我们对着干,那么,沃伦·伯伊勒那样的人会吗?但这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想,因为事实上,所有私人的科研机构都已经被法律封闭了——就是10-289号法令,也许你还没意识到,签署它的便是韦斯利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或许能去什么大学?他们的处境也一样:已经不敢再结冤家对头了。谁能替我们说话?我相信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应该可以为我们出头——但要指望这个就太不实际了,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我们现在的这一套社会和经济现状已经让他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我想,无论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或者是他培养出的那代人,都不可能,也不会愿意站出来捍卫我们。我从来就不相信理想主义者能有什么用处——你相信过吗?现在这个年代容不下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如果有人要反对政府的政策,他怎么才能让大家都知道呢?是靠这些新闻记者吗,斯塔德勒博士?还是用这个话筒?现在还有独立的报纸,还有不受控制的电台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还有私人财产或个人观点吗?”此时,他声音里的腔调已经显而易见:那完全是一副暴徒的口吻。“现在,像个人观点这样的奢侈品谁都无法负担。” 斯塔德勒博士的嘴唇像羊的身体那样僵硬地颤动了一下,“你是在和罗伯特·斯塔德勒讲话。” “这我没忘。正因为没忘,我才会这么说。‘罗伯特·斯塔德勒’是个响亮的名字,我不愿意看见它被毁掉。但是,现在什么才是响亮的名字?又是在谁的眼里?”他的胳膊向主席台上一挥,“是在你周围这些人的眼里吗?假如只要跟他们一说,他们就会相信一件死亡武器是繁荣的工具——那么如果告诉他们罗伯特·斯塔德勒是国家的叛徒和敌人,他们会不相信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抱着它不是真理的事实不放吗?你是不是在想着真理了,斯塔德勒博士?真理的问题与社会上的事情毫不相干。原则对于公共事务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理性对于人类起不了任何作用。真理完全无能为力,良心则是多余。现在别回答我,斯塔德勒博士,你到话筒前面去回答吧,下面该你讲话了。” 斯塔德勒博士望了一眼远处农舍的那一道暗影,他知道自己害怕了,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能够研究宇宙粒子和微粒子,却不允许自己去探究内心的感受,不去认清这感受里的三层含意:一是害怕眼前时时会看到为纪念他而刻在学院大门上的题字:“无畏的思想,神圣的真理”;二是赤裸裸的、与动物怕死无异的恐惧——他年轻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体验到如此耻辱的恐惧感;第三则是他害怕地发现,背叛了第一层的含意,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第二层的深渊。 他高昂起头,迈着稳健而缓慢的步伐,手里握着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讲稿,向发言者要登上的绞刑台走去。他走起路来,似乎不是上讲台就是上绞架。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的眼前回顾着人的一生,耳旁是播音员在向全国念着罗伯特·斯塔德勒获得的一串业绩。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前帕垂克亨利大学物理系主任。”他身后的某个人似乎已经隐约感到,人群即将目睹一场比摧毁农舍还要可怕的毁灭。 他刚刚跨上三个台阶,一个年轻的新闻记者便从下面向他冲上来,一把抓住扶手,想要拦住他。“斯塔德勒博士!”他不顾一切地低声喊道,“告诉他们真相吧!告诉他们你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告诉他们这机器是多么可耻,以及使用它的人的真正目的!让全国都知道是什么人在企图统治他们!没人怀疑你说的话!把真相告诉他们!救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救我们!” 斯塔德勒博士低头看着他。他很年轻;他的动作敏捷,声音清晰,一看便知道非常能干;与他那些上了年纪、堕落无能、靠关系混饭吃的同事相比,他凭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才华,成了政界新闻队伍中的精英。他的眼神里含着充满渴望、无所畏惧的聪颖,这样的眼睛是斯塔德勒博士曾经在教室里的座位上看到过的。他发现这个小伙子长了双淡褐色的眼睛,它们透出一丝绿色的光亮。 斯塔德勒博士回头一看,只见费雷斯正像仆人或狱卒那样,朝他这里跑了过来。“我不想受到这些心怀不轨的叛逆小子们的侮辱。”斯塔德勒博士大声说道。 费雷斯博士冲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厉声呵斥起来,这样的意外令他恼羞成怒,脸色失去了控制。“把你的记者证和工作证给我!” “我很自豪,”斯塔德勒博士对着话筒,以及全国上下屏息专注的安静,开口念道,“经过我多年的科学研究工作,能够有幸为我们伟大的领袖汤普森先生交上一件崭新的工具,它对于教化和解放人的思想有着无可估量的潜力……” 空气里弥漫着炉火一样沉闷的气息,纽约的街道犹如流动着的水管,只不过穿梭其间的并非气流与灯火,而是融在空气中的尘土。达格妮下了机场的公车,站在街角,木然而吃惊地打量着这座城市。楼房经历了几个星期的酷暑,似乎陈旧了许多,而人们却像是已经饱受了几百年的怨气。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松弛在一股强大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之中。 这种脱离了现实的感觉从今天一大早——从她站在空旷的公路,走进一个陌生的城镇,停下来向第一个路人打听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便成了她仅有的感受。 “华生威尔。”那人回答。“请问是哪个州?”她问。那人瞧了她一眼,说了声“内布拉斯加”,便匆匆地走开了。她沉郁地笑笑,知道他是在纳闷着她的来历,然而,真实的原因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不过,当她穿过街道,向火车站走去的时候,华生威尔却令她觉得大为稀奇。她已经忘记那种绝望的表情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几乎是司空见惯——眼前的漠然使她感到了吃惊。她看见了人们脸上那种惯有的痛楚和恐惧,以及对此的逃避——他们像是在遵循着一种躲避现实的方式,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对某种无名的禁忌感到害怕,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让自己麻木不仁——然而,这禁忌只不过就是直面他们的痛苦,对他们何以必须要忍受它表示疑问罢了。她看得如此清楚,不停地想去走近陌生人,摇晃着他们,对着他们大笑,喊叫着,“醒一醒吧!” 她想,人们如此的不开心,实在是没有道理,没有任何道理……随即,她便想了起来,道理正是一种被他们从生命中摒弃了的力量。 她登上了一列塔格特公司的火车,前往最近的一处机场;她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身份:这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她坐在普通车厢靠窗的座位上,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不得不去弄懂周围人们所说的难懂的话。她捡起一份别人扔下的报纸,她琢磨的不是报纸为什么要这样写,而是搞不懂它究竟是在写些什么:所有的内容看上去都很幼稚和愚蠢。她惊讶地盯着来自纽约的专栏文章里的一小段,上面特别地强调,尽管有各种传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还是希望大家明白他的妹妹已经死于一场坠机事故。她渐渐地回想起了10-289号法令,意识到外界对于她因此逃跑并失踪的猜测令吉姆感到了难堪。 从那段话的措辞来看,她的失踪成了舆论的热点,直到现在还未降温。此外,还能看出其他一些东西:塔格特小姐悲剧式的死亡被一篇关于飞机失事数量增加的报道所提及——报纸的封底有一幅广告,悬赏十万元给她的飞机残骸的发现者,签发广告的是汉克·里尔登。 最后读到的这个内容令她感到了焦虑,至于其他的那些,则没有任何的意义。她慢慢地意识到,她的归来将会造成一个轰动的公众事件。对于一场戏剧般回归的前景,对于将要去面对吉姆和新闻界,以及将会看到的热闹,她感到不胜其烦,她但愿他们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就能将此事淡忘。 在机场,她看到一个小镇上的记者正在采访某些登机的官员。她等他结束之后,走上前去,亮出了她的证件,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平静地说:“我是达格妮·塔格特。能否请你告诉大家我还活着,并且今天下午就会到纽约?”飞机即将起飞,她得以躲过了回答问题这一关。 她俯瞰着从下面掠过的那些遥不可及的平原、河流和城镇——她体会到从飞机上遥望大地时带来的距离感与她望着人们时的感觉是相同的:只不过她和人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 乘客们正在收听着一些似乎看来很重要的广播,这从他们热切而专注的神情就看得出来。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像是在骗人的声音说着什么新发明,会给某种含混的大众利益带来某种含混的好处。词语显然经过了筛选,因此听不出任何具体的意思,她搞不懂那些乘客们怎么居然还能装出一副倾听讲话的样子:他们正在像还不认字的小孩那样,举起一本翻开的书,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假装把一行行他看不懂的黑字当成是他说的话。但是她心想,孩子知道自己是在玩游戏,而这些人则是在装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们也只会这样了。 她走下飞机,绕开出租车站,登上机场的公车,躲开了一群记者——她坐着公车,然后站在街上,打量着纽约,从始至终,她唯一体会到的便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一座被荒弃的城市。 走进她的公寓时,她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这地方就像一个便利的机器,可以让她来做一些毫不重要的事情。 然而,当她提起话筒,给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便如同迷雾初散一般,迅疾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噢,是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随着一声欣喜的惊呼,传来的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伊芙小姐的声音。 “嗨,伊芙小姐,我没吓着你吧?你知道我还活着?” “噢,当然了!我是今天上午从广播里听到的。” “里尔登先生在办公室吗?” “没有,塔格特小姐。他……他在洛基山那里,在找……就是……” “是啊,我明白。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他随时都会来电话的。现在他正在洛加图斯,我一听到消息就给他打了电话,可是他不在,我给他留了言,让他打电话给我。你知道,他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飞……不过,他回到酒店后就会回电话的。” “是哪家酒店?” “是洛加图斯的艾多拉多酒店。” “谢谢你,伊芙小姐。”她打算挂电话了。 “噢,塔格特小姐!” “怎么?”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见面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就在纽约。里尔登先生来电话的时候,请告诉他我会在办公室。”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挂了电话,但手还留在听筒上,不愿离开这对她非常重要的第一个联系。她看了看自己的公寓,看了看窗外的城市,实在不愿意再次陷入那片死气沉沉的迷雾之中。 她抄起话筒,拨通了洛加图斯的电话。 “艾多拉多酒店。”传出了一个女人难听、慵懒的声音。 “能否请你给里尔登先生留个言?等他回来的时候,告诉他——” “请稍等一下。”拉长的声音里透着极不耐烦的腔调。 她听到接线器咔嗒一响,接着是嗡嗡的闷音,一阵静默,随后传来了一个人清晰而坚定的回答:“喂?”他正是汉克·里尔登。 她瞪着听筒,如同是面对着枪口一般,觉得像是被套住一样喘不上气来。 “喂?”他又说了一遍。 “是你吗,汉克?” 她听到吃惊过后的一声低低的长叹,接着便是电话中长时间的空空的杂音。 “汉克!”没有回答。“汉克!”她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 她觉得听见了用力喘息的声音——接着听到了一声轻唤,这声音不是疑问,它包含了千言万语:“达格妮。” “汉克,对不起——哦,亲爱的,对不起!你还不知道吗?” “你在哪里,达格妮?”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了……而且还活着?” “不……我不知道。” “噢,上帝呀!我不该打电话,我——” “你这是在说什么?达格妮,你在哪儿?” “在纽约,你没听广播吗?” “没有,我刚进门。” “他们没告诉你,要给伊芙小姐回电话?” “没有。” “你一切还好吗?” “是问现在吗?”她听见他低声一笑。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当中,她听到了他没有爆发出来的笑声,听到了他年轻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达格妮,你去哪儿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飞机掉下来了,”她说,“摔进了山里。我被一些人搭救了,可我没办法通知任何人。” 他的笑声已经涌了出来,“这么糟糕吗?” “哦……哦,你是说摔飞机吗?算不上糟糕,我没事,伤得不厉害。” “那怎么会没法和外面联系呢?” “因为没有……没有联络办法。” “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我现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达格妮,你是不是有了危险?” 她半带笑意、半带酸楚的回答中似乎带着后悔,“没有。” “你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不是——还算不上吧。” “那你应该能早些回来,可你却没有?” “对——不过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达格妮?” “咱们现在能不能先不说这个?等到我和你见面再讲。” “当然,我不问问题了。你就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是啊。” “我是说,你是不是遭受过任何永久性的损伤或者影响?” 她带着同样不快的语气回答说:“损伤——没有,汉克。至于永久性的影响,我说不好。” “你今晚还在纽约吗?” “当然在,我……我是彻底回来了。” “真的?” “你干吗这么问?” “不知道,我想我是……因为总也找不到你。” “我现在回来了。” “好,我过几个小时就去见你。”他突然停住,似乎无法相信刚才说的这句话,“过几个小时。”他坚决地重复了一句。 “我等你。” “达格妮——” “嗯?” 他轻轻笑了笑,“不,没什么,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原谅我,我是说,不是现在。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汉克,我——” “等我见到你的时候,我亲爱的,一会儿见。” 她站在那里瞧着静默的话筒。她回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痛苦,一种强烈的痛苦,但它使她有了活力,因为这感受是值得的。 她给她塔格特公司的秘书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句她半个小时内会到办公室去。 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塑像是真真切切的——她站在候车大厅里,面对着它。她仿佛觉得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空旷、回荡着声音的庙宇里,身边是缥缈无形、雾一样时隐时现的幽灵。她肃立片刻,仰望着塑像,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心中只是想说——我回来了。 “达格妮·塔格特”的名牌依然在她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她走进外间,员工们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溺水者突然见到了一线生机。她看见艾迪·威勒斯站在他玻璃隔间的桌后,桌前有个什么人。艾迪正欲向她走来,却又停下;他像是被困住了。她仿佛在望着即将遭殃的孩子一般,尽量温柔地笑着,同眼前的每一张面孔打过招呼,便向艾迪的桌前走去。 艾迪看着她走过来,似乎眼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统统不再存在,但他那僵硬的姿势却好像仍然装作在听着他面前那个人的讲话。 “火车头?”那人拖着含混的鼻音,不时带出气势汹汹的蛮横腔调,“火车头不是问题,只要你——” “嗨。”艾迪静静地一笑,似乎朝着远处的什么人轻声招呼了一下。 那人回过身来看着她。他长着一头黄色的卷毛,面目僵硬,肌肉松懈,手看上去让人生厌——这副样子倒是很像个酒鬼;他那双模糊的棕眼球空荡得像玻璃。 “塔格特小姐,”艾迪说,他的声音庄严而洪亮,那口气仿佛是将那个人一巴掌扇到了一个他从没进入过的客厅里,“这位是麦格斯先生。” “你好,”那人不感兴趣地应付了一声,全当她不在似的转过身继续和艾迪说着,“只要你明天和星期二先把彗星特快停了,然后挂上要去斯克兰顿运煤的车皮,开到亚利桑那州去拉那批柚子就行了。马上下命令。” “这种事你不能做!”她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 艾迪没有吱声。 麦格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他那死一样的眼睛根本表达不出任何反应。“下命令。”他冲着艾迪淡淡地甩下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艾迪开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你疯了吗?”她问。 他向她抬起眼睛,仿佛已经被长时间的拷打折磨得筋疲力尽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达格妮。”他心灰意冷地说。 “那是什么人?”她用手指着被麦格斯先生带上的门,问道。 “联合理事会的主任。” “什么?” “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代表,主管铁路的整体规划。” “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噢,先等一等,达格妮,你情况怎么样?受没受伤?是飞机坠毁了吗?” 她从没想过艾迪的脸变老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她此刻却看到了——三十五岁的他在一个月里便苍老了许多。显老的并非他的皮肤和皱纹,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写满了对苦痛听天由命的绝望与憔悴。 她轻柔地一笑,笑容里含着理解和把所有问题一扫而光的自信,伸出手去,说道,“好啦,艾迪。你好啊。”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到了他的嘴唇上。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这动作既不是放肆,也不是抱歉,只是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内心。 “是飞机坠毁,”她说,“艾迪,你不用担心,跟你说实话,我没受什么重伤。不过我对新闻界和其他人不会这样讲,所以你不要声张。” “当然。” “我没办法和任何人取得联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受了伤。艾迪,我只能跟你讲这么多了。别问我去了哪里,也别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不问。” “现在跟我说说,铁路整体规划是怎么回事?” “这是……哦,能不能让吉姆跟你说,他马上就会和你讲的。我觉得它实在是太恶心了——除非,你想要我说。”他清楚自己的职责,便又补上了一句。 “不,不用说,你看看我对这个做整体规划的家伙所说的理解得对不对就行了:他是想把彗星特快取消两天,用特快的机车去亚利桑那州拉柚子?” “对。” “为了搞到装柚子的车皮,他还取消了一列运煤车?” “对。” “就是为了去拉柚子?” “对。” “可是这为什么?” “达格妮,现在已经没人再问‘为什么’了。” 她沉默了半晌,又问:“你能不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猜?这用不着猜,我都知道。” “那好,是怎么回事?” “这趟柚子专列是应了斯马瑟兄弟俩的要求开的。一年前,斯马瑟兄弟从一个在机会平衡法案下破产的人手里买下了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果园,那个人种植这座果园已经有三十年了。斯马瑟兄弟在这以前是做赌博机的,他们以扶助像亚利桑那州这样的困难地区的名义,搞了个项目从华盛顿弄出一笔贷款,买下了这片农场。斯马瑟兄弟在华盛顿有关系。” “后来呢?” “达格妮,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大家都知道过去这三个星期的铁路计划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的地区、有的货主能发货,而别人就不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嘴闭好,假装去相信一切决定都只是为了‘公众利益’——而纽约城的公众利益就是要立即运来一大批柚子。”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联合理事会主任才有权决定什么是公众利益,才有权指挥全国任何地区、任何铁路公司的火车头和车皮。” 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开口说道,“我明白了。”又过了一阵,她问,“温斯顿隧道怎么样了?” “哦,三个星期前已经把它放弃了,他们一直没能把火车弄出来,设备全报废了。” “重修隧道旁边那条旧铁路的事怎么样了?” “这事还一直搁着呢。” “那我们现在还有没有横跨大陆的火车?” 他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怪异,苦涩地回答:“当然有了。” “是不是通过西堪萨斯铁路公司的路线绕行?” “不是。” “艾迪,过去一个月都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着,似乎极不情愿地承认说:“过去这一个月,我们挣到了钱。” 她看到外间的门被推开,詹姆斯·塔格特和麦格斯先生正一起走进来。“艾迪,”她问道,“你是希望在场听一听这个谈话呢,还是宁可不知道这些?” “不,我希望在场。” 吉姆的脸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只是臃肿得看不出一点棱角和线条。 “达格妮,有很多事要和你说一说,最近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人还未进屋,他那尖锐的嗓音就已经冲进了房间,“哦,对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而且活得好好的,”他想起了什么,急忙补上了这句话。“现在有些紧急的——” “到我的办公室去吧。”她说。 在艾迪·威勒斯的重新布置和照顾下,她的办公室恢复了曾经的面貌。她的地图、日历以及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又回到了墙上,克里夫顿·洛西在任时留下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我想我还是这家铁路公司的业务副总吧?”她在自己的桌后坐好,开口问道。 “你是,”塔格特连忙的回答中,带着责备和不满,“你当然还是了——你不要忘记——你还没辞职不干呢,你还是——对吧?” “对,我还没辞职。”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新闻界,让他们知道你又回来工作了,你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及,对了,你去哪儿了?” “艾迪,”她说,“请你记录一下我说的话,然后转给媒体好吗?在飞往塔格特隧道的途中,我的飞机在洛基山脉上空出现了发动机故障,我在寻找紧急降落场所的过程中迷了路,随后摔落在怀俄明州一座无人居住的山里。我被一对年老的牧人夫妇发现,并且把我带到了他们的木屋,那里地处荒凉,和最近的居民相距五十英里远。我伤得很重,几乎昏迷了两个星期。那对老夫妇没有电话和收音机,没有任何联络和交通工具,他们唯一的一辆旧卡车在想用的时候也坏了。我只好和他们待在一起,直到自己恢复了走路的力气。我走了五十英里的路,走到了山脚下面,然后辗转搭车,到达了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处塔格特公司的火车站。” “原来是这样,”吉姆说,“嗯,那好,等你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 “我不会接受任何采访。” “什么?可他们今天一直都在给我打电话!他们可都等着呢!这很有必要!”他慌了手脚,“这是最最要紧的事!” “是谁在整天给你打电话?” “是华盛顿的人,还有……还有其他人……他们在等着听你说话呢。” 她指了指艾迪的记录,“这些就是我要说的。” “可这并不够!你必须要说你没有辞职。” “这不明摆着吗?我回来了。” “你必须对此说点什么。” “说什么?” “说些有关个人的事情。” “对谁说?” “对全国呀,人们都很担心你,你要让他们放心才是。” “如果有谁担心我的话,那么这个事件的经过就可以让他放下心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住了口,躲避着她的眼光,“我是说——”他坐在那里,一边不停地搓着手,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吉姆就要垮了,她心想;眼前这样的烦躁、失控的尖叫和惊慌,是以前所没有的;这种爆发出来的徒劳的威胁腔调代替了以往他那副小心谨慎的圆滑的模样。 “我是说——”她想,他是既希望表达出意思,又不愿意把它说破,既让她明白,又不希望自己被她看穿。“我是说,外界——”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不行,吉姆,我不会就我们企业的现状给外界任何的安抚。” “现在你——” “最好还是让大家该怎么担心就怎么担心好了。现在还是谈正事吧。” “我——” “说正事吧,吉姆。” 他看了看麦格斯先生。麦格斯先生一言不发地跷着腿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穿的夹克衫固然不是军装,然而看上去却很像。他脖子上的肥肉从领口边上挤了出来,衣服的腰身实在过于瘦小,怎么也遮不住他胖胖的身体。他戴了一只大大的黄色钻戒,随着他那短粗手指的晃动而一闪一闪。 “麦格斯先生你已经见过了,”塔格特说,“你们能够相处得愉快,让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期待般地停了一下,但那两个人谁都没做声。“麦格斯先生是铁路整体规划的代表,你今后和他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什么是铁路整体规划?” “这是一个……一个在三星期前刚刚生效的新的全国性的安排,你一定能理解和赞成,并且会发现它很实用。”她对于他还在使用这种伎俩感到惊异,好像只要抢先说出她的看法,就可以令她无法改动了。“这项紧急措施挽救了国家的铁路系统。”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你当然能意识到,任何施工任务在目前这种紧急状况下都是难以完成的。现在——暂时来看——根本不可能铺设新轨道。因此,国家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把交通行业完整地保存下来,保存现有的一切工厂和设施。为了国家的生存,就必须——”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作为确保国家生存的一项政策,全国的铁路被联合成一体,它们的资源被整合到一起。设在华盛顿的铁路联合会作为整个行业唯一的理事,得到全体上缴的总收入,然后遵循一种……一种更为现代的分配概念,把收入划分给不同的铁路公司。” “这概念是什么?” “不用担心,产权是得到充分保护的,只不过采取了一种新的形式。每家铁路公司独立负责它自己的经营、列车运行计划以及铁路和设备的维护。作为对全国联合的贡献,每家铁路在必要时都要无偿将自己的轨道和设备提供给其他铁路公司使用。到了年底,联合会对总收入进行分配,每一家铁路就会得到报酬。但是,分配不是胡乱地按老一套的那种跑了多少趟车,运了多少吨货物来计算,而是根据需求——就是说,维护自己的铁轨是每一家铁路最主要的需求,报酬是根据每家拥有和维护的铁轨总长度来计算的。” 这番话她听得很清楚,也完全明白它的含义。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对于这种像噩梦一般的精神错乱,她根本就不屑再去表示愤怒、担心或是反对,可人们竟然愿意去假装相信这是正常的。她感到一种麻木的空虚——感到自己已经是出离了的愤怒。 “我们现在跨两岸的火车用的是谁的铁路?”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了,”吉姆急忙说,“是从纽约到伊利诺伊州的贝福特,离开贝福特之后,我们是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一直到旧金山吗?” “这个,总比你当初想用的那条绕行线路要快多了。” “我们自己的火车免费用别人的铁轨?” “另外,你的那条绕行路线后来也行不通,西堪萨斯公司的轨道完蛋了,而且另外——” “是不是免费使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这个,我们也同意他们免费通过我们的密西西比大桥了。” 她过了一阵,开口问道:“你看过地图没有?” “当然了,”麦格斯先生出人意料地答话了,“你们拥有的铁路线是全国最长的,因此你用不着担心。” 艾迪·威勒斯憋不住笑了出来。 麦格斯茫然地看了看他。“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艾迪·威勒斯无奈地说,“没什么。” “麦格斯先生,”她说,“你看看地图就会明白,我们跨两岸运输所用轨道的三分之二的维护费用都是由我们的竞争者们无偿提供的。” “当然是这样了。”他说道,但他却眯缝起眼睛,满腹狐疑地盯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同时,我们却通过手里那些没人走的、没用的轨道拿到了报酬。”她说。 麦格斯明白了——顿时像没了兴趣般地把身体向后一靠。 “不是这样!”吉姆大声喊叫了起来,“在我们长途火车以前经过的地区,还有很多我们当地的火车在跑——在衣阿华、内布拉斯加和科罗拉多——隧道的另一边,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和犹他。” “我们的地方火车每天只有两趟,”艾迪·威勒斯冷漠、平淡的口气像是在读着一份商业报表,“有些地方更少。” “是靠什么来决定各家铁路列车的运行车次?”她问。 “公众的利益。”吉姆回答。 “是联合会。”艾迪说。 “过去这三周,全国停开了多少车次?” “其实,”吉姆急忙说,“这项计划已经协调了行业内的关系,并且消灭了恶性竞争。” “它是把全国百分之三十的车次都消灭了,”艾迪说,“现在大家都在竞争的是向联合会申请取消车次,而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那些能做到一趟车都不跑的公司。” “有没有人算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还能坚持多久?” “这和你没任何——”麦格斯说。 “别说了,库菲!”吉姆叫道。 “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艾迪冷冷地说,“已经自杀了。” “那是毫不相干的!”吉姆嚷嚷着,“那是因为一件私事!” 她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在她已经麻木而无动于衷的脑子里,仍存有一点不解:吉姆向来能够把他的失败转嫁到周围最突出的人头上,就像他对待丹·康威和科罗拉多州的企业家们那样,把他们当做替罪羊,从而保全自己;可是,在面临覆灭的深渊时,为了苟延残喘而死死抓住一个弱小的濒临破产者已经被榨干的尸骨,这甚至都不合掠夺者的行规。 她那同人理论的冲动几乎令她忍不住要去张口争论和指出明显的事实——但她一看到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说法和她不同,脑子里的意识也是她无法想象的,但对于她想要告诉他们的一切,他们全都明白,再去向他们说明他们的做法是多么不合理,后果会多么可怕,已经毫无用处。麦格斯和塔格特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这种意识的奥妙之处就是可以用于逃避现实。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了出来。 “怎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办?”吉姆号叫着,“放弃我们的长途运输吗?破产吗?让铁路落到东海岸的一个小破地方公司的手里吗?”她那句话对他的打击似乎比任何愤怒的反对言行更厉害,令他恐惧而发抖的似乎便是这轻轻的一句“我明白了”所宣示出来的东西。“我没办法!我们必须得有一条两岸间的长途轨道!没有办法绕过那条隧道!我们没钱可以负担额外的费用了!必须得想出办法来!我们必须要有轨道才行!” 麦格斯半含诧异、半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我并不是在争论,吉姆。”她淡然说道。 “我们不能让一个像塔格特公司这样的铁路垮掉!那将会是一场全国性的灾难。我们必须要想一想那些靠我们生活的城市、企业、货主、乘客以及雇员和股东们!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大众的利益!所有人都认为铁路整体规划是行之有效的!消息最灵通的——” “吉姆,”她说,“你如果还有更多的业务要谈——就还是说正事吧。” “你从来就不从社会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他愠怒的声音开始退却了。 她注意到,尽管她和麦格斯先生有着截然相反的出发点,但他们却都无法相信会有如此的做作。他望向吉姆的眼神分明带着蔑视。她忽然觉得吉姆像是一个企图在她和麦格斯之间找到中间道路的人——此时,他发现这条路越来越窄,自己马上就要被两堵高墙夹得粉碎了。 “麦格斯先生,”她忽然感到一股苦涩而可笑的好奇,便问道,“你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经济计划呢?” 她发现他那双模糊的褐眼珠没有表情地盯着她。“你太不实际了。”他说道。 “对今后的高谈阔论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吉姆大声插了进来,“特别是我们必须要对付眼前的紧急状况。从长远来看——”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麦格斯先生说。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吉姆,”他说,“我没工夫在这儿聊天。”他又补充道,“既然她这个小丫头对铁路这么精通,你就和她谈谈如何制止火车发生事故吧。”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强硬——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过会儿见,库菲。”吉姆冲着理都不理他们、径自向外走着的麦格斯说。 吉姆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着她,似乎不敢听她说话,但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怎么样?”她问。 “你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我……”他听上去有些失望,“有啊!”他像是铁了心似的叫道,“我还有件事要讲,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 “你现在越来越多的列车事故?” “不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是……是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电台节目。” 她身子向后一仰,“是吗?” “达格妮,这很有必要,很关键,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可商量的,这种时候没有选择,而且——” 她看了一眼手表,“假如你想说的话,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解释——你最好有话直说。” “好吧!”他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高层人士认为最要紧的是——我说的高层是指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和汤普森这样的人——你应该向全国发表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知道吧,说你并没有辞职不干。”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以为你辞职了!……你是不知道最近这些事,简直……简直是太怪诞了。全国上下到处是谣言,各种各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都很危险。我是说,很有破坏性。人们好像成天只知道嘀嘀咕咕的,他们信不过报纸,信不过最有说服力的演说家,只相信那些恶毒的、散布恐惧的流言飞语。信心、信仰和秩序全都不见了,就连……就连政府的话,人们也不放在眼里了。人们……人们似乎已经处在了恐慌的边缘。” “那又怎么样?” “哼,至少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可恶的消失在空气里的大企业主们!这件事谁都解释不了,他们因此就心神不定了。关于这事,有各种各样疯狂的传言,但议论最多的就是‘好人不会给他们干活’,他们指的就是华盛顿那些人。现在你明白了么?你从没料到自己这么出名吧,现在你可出名了,从你飞机坠毁那时候起,你就开始出名了。谁都不相信飞机坠毁,他们都认为你是违反10-289号法令跑掉了。对于10-289号法令,存在着许多的……误解,以及许多的……这个……不安。你上电台去告诉人们10-289号法令并不是要让企业垮台,它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出台的一项很好的法律措施,如果他们稍微再耐心一点,情况就会好转,就能重见繁荣,现在你明白这有多重要了吧。他们已经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政府官员。而你……你是个企业家,以前的那批人现在没剩下几个,可你是其中一个,他们本来认为你和其他人一样走了,但这些人里,只有你回来了。人们一直觉得你是……是和政府唱反调,所以你说话他们会信,这可以极大地影响他们,重新树立起他们的信心,鼓舞他们的士气。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面带嘲讽,但这神情却奇怪得仿佛是在笑一样,这使得他受到了鼓励,便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她听着他的这些话,耳边响起了在一年多以前的一个春天的夜里,里尔登曾说过的话:“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认可,但是达格妮,我明白我们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绝不能给他们。即使他们再怎么样地去折磨你,你也不要给他们;即使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都毁掉,也不能给他们。” “现在你明白了吗?” “哦,当然,吉姆,我明白!” 他猜不透她的声音,这低沉的声音既带着呻吟,又含着嗤笑,同时还流露出胜利般的得意——但这是她发出的第一个有感情的声音,因此他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孤注一掷地继续说下去:“我已经答应了华盛顿方面,保证你会发表这个讲话!我们不能对他们说话不算——在这种事上可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让人怀疑没有诚信。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晚十点半,你在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作为嘉宾发表讲话,他做的是向全国直播的对著名公众人物的采访节目,有多达两千万的听众。鼓舞士气者的办公室已经——” “你说什么?” “鼓舞士气者——就是齐克·莫里森——他已经给我打过三次电话,就是为了确保不出差错。他们给所有的广播电台都下了命令,这些电台已经在全国各地做了一整天的预告,让大家收听你今晚在伯川·斯库德节目上的讲话。” 他看着她,似乎既希望听到她对此的回答,又想让她明白事已至此,她再想怎么样都已无济于事了。她说:“你知道我对华盛顿的政策和10-289号法令是怎么想的。” “现在这种时候,容不得我们再去想什么!” 她放声大笑。 “可你难道不明白现在已经无法回绝他们了吗?”他大吼了起来,“如果在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之后你还不露面,就等于是在证明那些传言,是在公开宣称自己的背叛!” “你这种圈套没用,吉姆。” “什么圈套?” “就是你惯用的这一套。”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你心里清楚——你们这些人都清楚——我会一口回绝。因此你就把我往一个公众的陷阱里推,这样一来,我要是拒绝就会让你极度难堪,你觉得我不敢让你这么难堪。你们是指望我去挽救你们伸出去的脖子和脸面,我是不会管的。” “可我已经答应了!” “我没答应过。” “可我们不能拒绝他们呀!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把我们五花大绑,正用刀顶着我们的脖子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可以通过铁路联合会、联合理事会或者拖延支付我们债券的方式来整咱们吗?” “这我两年前就知道。” 他浑身哆嗦着,他的恐惧里带有某种比他所说的危险还要大得多的丑陋、绝望甚至是迷信般的东西。她猛然间感到相信,他害怕的绝不仅仅是官僚们的报复,只不过这样的报复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去认清的,只不过是用这层理性的伪装聊以自慰,去隐藏他真正的动机。她可以肯定他想要去避免的不是国家的混乱,而是他自己的惊慌——他、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以及其他这伙掠夺者之所以需要她的认可,并不是想安慰被他们迫害的人,而只是为了稳住他们自己。尽管他们给予自己的动机和歇斯底里般坚持的唯一解释,是那个所谓的狡猾的而又切实可行的,把自己的受害者蒙在鼓里的点子。眼前的这幅情景令她在轻蔑的同时也感到了胆寒,她在想,那些人的内心要堕落成什么样才能达到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地步,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瞒天过海,却不得不从受害人那里强行索取他们所需要的良心上的认可。 “我们没有选择!”他叫道,“谁都没有选择!” “滚出去。”她的声音极其平静和低沉。 她嗓音里的某个音调击中了他心里不愿吐露的话,尽管他从不会说,但他似乎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他退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艾迪,他似乎又经历了一场令他厌恶,但做好了长时间忍耐准备的搏斗。 过了一阵,他问道:“达格妮,昆廷·丹尼尔斯后来怎么样了?你是跟着他飞走的,对吧?” “是,”她说,“他走了。” “是去了毁灭者那里么?” 这句话像是给了她一拳。这是外面的世界第一次触及了她心中那块闪光的存在,这一天来,她一直把它当成一个静默、永恒、隐秘的情景,不希望它被周围的任何东西所影响,不去想它,只是时时感受着它不断带给自己力量。她意识到,毁灭者是他们的这个世界对那幅情景的称呼。 “是的,”她脸色阴郁,强打着精神说,“去了毁灭者那里。” 接着,她握紧了撑在桌沿的双手,让自己的决心和姿态更加坚定一些,苦笑着说:“好吧,艾迪,现在就看一看像咱们俩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怎么去防止列车继续出事故吧。” 两个钟头之后——她正一个人趴在桌前,虽然一张张的纸上只是记满了数据,但却犹如放映中的电影,向她展示着过去四个星期以来铁路上发生过的一切——铃声一响,传来了她秘书的声音:“塔格特小姐,里尔登夫人要见你。” “是里尔登先生吧?”她十分惊讶,觉得这也不可能。 “不,是里尔登夫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请她进来。” 莉莉安·里尔登进门向她的桌前走来时,举止间透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态。她穿了一身合体的套装,一只明亮的蝴蝶结轻松随意地挂在一侧,点缀出一种不对称的优雅感,头上歪戴着一顶小帽,看上去俏皮机灵;她的脸色光鲜,步伐和缓,却带出一丝做作,走起来时屁股晃来晃去。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她用着慵懒而亲切的声音招呼道,在这个办公室里,这种客厅里聊天的腔调与她的套装和蝴蝶结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达格妮严肃地点了点头。 莉莉安扫视了一下办公室,她的眼神和她的小帽一样很有些自娱的味道:似乎它是想表现出,她已经看透了人生只是一场荒唐的游戏。 “请坐。”达格妮说。 莉莉安坐下来,摆出一副自信、自然而优雅的姿势。当她把脸转向达格妮的时候,那股自觉有趣的神情虽然还在,但味道却有所不同:它似乎是在暗示着她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虽然在别人看来,她在这里的出现难以理解,但对她们两个来说却顺理成章。她有意用沉默来强调这一点。 “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莉莉安愉快地说,“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了。” 她发现达格妮的脸上没有惊讶和震惊,眼神里充满审视,像发现了异常响动的发动机技工一样。“我想,”达格妮说道,“你完全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了!”莉莉安说。 “那就接着说吧。” “你说什么?” “接着跟我说呀。” 莉莉安干笑了一声,这强挤出来的一点笑表明她对这种态度感到意外。“我看也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她说,“你很清楚,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对那些掌权的人是多么重要。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出面,知道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或许你并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但你很清楚我向来是支持目前这个体制的。因此,你能够理解我对这件事的关心和我的立场。你哥哥告诉我你表示了拒绝之后,我就决定来助一臂之力——因为,你也明白,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才知道你对此是根本无法拒绝的。” “就目前来看,我还不在这极少数的人里面。”达格妮说。 莉莉安笑了,“嗯,是啊,我还得再说清楚一些。你很明白,对于那些掌权的人来说,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和我丈夫签署礼券、向他们交出里尔登合金的行为有着同样的价值。你也知道他们在所有宣传中是如何反复地提到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达格妮尖锐地说。 “哦,对了,你上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所以才不知道他们一直不断的提醒——在报纸上、广播里和公共演讲当中——说连汉克·里尔登都对10-289号法令表示了赞同和支持,主动把他的合金签字交给了国家。甚至是汉克·里尔登啊。这让许多顽抗者泄了气,使他们就范了。”她身体向后一靠,像是随便插一句话般地问,“你问没问过他为什么会签字?” 达格妮没有回答,似乎没有把它当成是一个问题。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却睁大了眼睛盯着莉莉安,好像是全神贯注地在听莉莉安把话讲完。 “不,我想你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根本就不会告诉你,”莉莉安的声音变得流畅了,她像是看到了路标一样,放心大胆地顺着既定的思路讲下去,“但你一定要知道让他签字的原因——因为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在今晚伯川·斯库德的广播里露面。” 她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下来,但达格妮只是静待着。 “从我丈夫的举动来看,”莉莉安说道,“这原因应该让你感到高兴,想想看那个签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里尔登合金是他最了不起的成果,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是他骄傲的最终象征——并且你也知道,我丈夫极有激情,他的自我欣赏或许就是他最强烈的激情。里尔登合金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成果,更能体现出他的创造力、他的自立、他的奋斗和崛起。他完全有权利拥有这笔财产——你也知道,对于他这样苛求的人,权利和财产的拥有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保护它,他就是去死也不肯把它交给那些他鄙视的人。它对他就是这么的重要——而这也正是他放弃的。你会感到高兴的,塔格特小姐,因为他是为了你才放弃的,完全是为了你的名誉和声望。他签署礼券,交出了里尔登合金——是因为害怕他和你的私情被公之于众。没错,对此我们掌握了所有详细的证据。我相信你历来反对做出牺牲——但就这件事而言,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因此我相信,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你的肉体而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你应该感到知足了。在他晚上和你上床的时候,你肯定是非常受用,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那些夜晚你让他付出的代价了。而且——你喜欢有话直说,是不是,塔格特小姐?既然你愿意去做婊子,并且能索取到这样让同行们望而兴叹的高价,我只能对此表示由衷的佩服了。” 莉莉安的嗓音像是一具找不到石头裂缝的钻头,不由自主地变得越发尖利了起来。达格妮依然注视着她,但眼睛和神态间的紧张已经不见了。不知为什么,莉莉安似乎觉得达格妮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它是如此的平静和从容,看不出一点特别的表情——这纯净似乎来自她脸上那生就的精雕细刻的线条,来自于她那张坚决的嘴和沉稳的目光。她猜不透那双眼睛里的含意,它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实在不像是个女人,倒像个学者,对于事实,她完全没有丝毫的畏惧。 “是我,”莉莉安淡淡地说道,“向那些官僚们报告了我丈夫偷情的事。” 达格妮注意到,莉莉安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那看上去像是惬意,但却遥远得如同阳光被月亮死寂的表面折射到一片毫无生气的沼泽地的水面上,只是闪现了一下,便又不见了。 “是我,”莉莉安说道,“拿走了他的里尔登合金。”这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哀求。 对于这样一声哀求,达格妮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从知道莉莉安企图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当莉莉安突然尖着嗓子问:“现在你明白了吗?”达格妮心里明白,她这里找不出莉莉安想要的东西。 “明白。” “那么你就应该清楚我的要求,也明白为什么要服从我了。你和他,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没有对手啊?”她竭力想把自己的声音放平稳,可它还是发疯一样地抽搐着,“你们总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我向来就做不到。现在我总算能让你们听我的了。你们别想和我斗,也别想用你们那几个我没有的臭钱买条生路。你们给的好处打动不了我——我根本就没有贪心。我不是被那些官僚花钱指使的——我这样做没有捞取任何好处,是没有好处的,你明白吗?” “明白。” “那就用不着再多解释了,只是给你提个醒,所有的物证——包括住店记录、珠宝账单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的手上,如果你今晚不去参加广播,那明天所有的电台就会报道这件事。明白了没有?” “明白。” “那么你的回答呢?”她看见那双像学者一般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时而像是看穿了自己,时而又像是对自己视而不见。 “很高兴你跟我讲了这些,”达格妮说,“我今晚会去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 一束白色的灯光投在闪闪发亮的金属麦克风上——这个玻璃笼子里面只有她和伯川·斯库德。那闪烁出的光芒透着蓝绿的色调;这部话筒是用里尔登合金制成的。 她能看到头顶上方的玻璃板外有一小间屋子,里面坐了两排人,正向下望着她:詹姆斯·塔格特那张松懈的脸上带着不安,莉莉安·里尔登坐在他身边,把手安慰似的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那个坐飞机从华盛顿赶来、已向她介绍过的人便是齐克·莫里森——以及他手下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谈论着对知识界所造成的影响的分析,看上去像是一群骑警。 伯川·斯库德对她似乎有些忌惮,只管对着精巧的话筒狂喷,向全国的听众介绍他的节目。他卖力叫喊的声音里既有冷嘲热讽的怀疑,又有不可一世的疯狂,仿佛是在讥笑着一切人世间信仰的虚伪——好像希望他的听众们去相信什么。他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小片亮晶晶的汗水,正夸张地讲述着她在一个牧人孤零零的小木屋内疗伤,然后英雄般地跋涉了五十英里远的山路,为的就是在国家危难的紧急关头,能够重新履行她对人民的职责。 “……如果你们当中有谁受了恶意诋毁的谣言的蒙蔽,动摇了对我们领导人制订的宏伟社会政策的信心——那你们应该相信塔格特小姐的话,她——” 她站了起来,抬头向那束白色的灯光望去。灰尘在光线里飞旋,她发现其中一粒是有生命的:那只舞动的翅膀上映出细微亮点的小飞虫,正茫然而疯狂地挣扎着。她注视着它,发觉这个世界和它一样令她无法理解。 “……塔格特小姐是一个公正的观察者,一位杰出的商界女性,在过去,她对政府一向多有指责,被认为是像汉克·里尔登这样的工业巨头的极端保守主义者的代表。然而,即便是她……” 她奇怪地发现,当一个人不想有感觉的时候,反而变得异常敏感起来;她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公众的展台上,一束灯光就足以把她托起,因为在她的心里,已经掂不出伤痛的分量。她已经不再希望,不再后悔,不再关心,不再有未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有请今晚的女英雄,我们非同寻常的嘉宾——” 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唤醒了她的感觉,仿佛刚意识到下面需要她讲话,保护她的一堵玻璃墙被这意识震碎了;疼痛伴随着被她称为毁灭者的那个人的名字,从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不愿意让他听到她即将说的话。如果你听见——仿佛是疼痛在向他喊叫着——你就不会相信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不,更糟糕的是,就连我没有说过,但你已经知道、相信并且认可的那些话,你也再不会相信了——你会认为那些话并非出自我的真心,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是在做戏——它会毁掉我的这一个月,毁掉你的十年——我从没想过让你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去了解,不是像今晚这样——可你还是会,你一直在观察着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此刻,你正在不知什么地方注视着这一切——你会听见我说的——但不说不行啊。 “——我们工业史上一个辉煌的家族现今的继承人,只有在美国才能出现的女总裁,一家大型铁路的业务副总——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接着,她的手扶在话筒的支架上,亲身触摸到了里尔登合金,一切突然变得轻而易举,那并非药物带来的轻松感,而是内心深处的轻快、明晰、活力。 “我在这里要讲一讲你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体制、政治制度以及道德观念。”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镇定自如和自信,区区几句就挟带出一股强大的说服力。 “你们都听说过,我认为这个制度是把堕落当成了动力,把掠夺当成了目标,用谎言、欺诈和武力作为手段,最后的结局只有毁灭。你们还听说过,我和汉克·里尔登一样对这个制度表示衷心的支持,对于像10-289号法令这样的政策,我们都是自愿地给予配合。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向你们讲出事实。 “不错,我和汉克·里尔登的立场是一致的。他的政治观点就是我的观点。你们都知道,过去,他被谴责为一个与现今制度时时处处都在作对的反动分子,现在,你们知道他被赞颂成一个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企业家,他对于经济政策所做出的优劣判断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一点不错,你们确实可以信赖他的判断。假如你们还没有对不负责任的邪恶势力正统治着你们的生活,对国家即将崩溃、你们即将沦为灾民的现实感到恐惧的话——就请考虑一下这位最出色的企业家的观点吧,他懂得国家的生产创造和生存需要有什么样的环境。在现在他还能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们,这个政府的政策正把你们引向被奴役、被毁灭的地步。然而,对于这些政策的极端表现,也就是10-289号法令,他并没有去谴责。你们听到过他为了自己的权利——同时也是你们的权利——为了他的独立和财产所进行的抗争,但他没有同10-289号法令对抗。你们听到的是他自愿签署礼券,把属于他的里尔登合金交给了他的敌人。根据他以往的表现,你们都认为他会拼死抗争,但是,他却签署了那份文件。这意味着什么呢——有人一直在反复告诉你们——这只能说明连他都认可了10-289号法令的必要性,并且为国家而牺牲了他的个人利益。有人一直在反复地告诉你们,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对此我毫无保留地赞成: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同时——不管你们对我的意见、对我向你们发出的警告如何看待——也要根据我做事的动机来认清我的观点,因为他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 “过去两年以来,我一直都曾经是汉克·里尔登的情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我之所以这样讲,并没有把它看成是一种耻辱,而是怀着无比的骄傲。我曾经是他的情妇,我曾经枕着他的手臂,与他同床共眠。我现在要把一切关于我的传言都在这里讲清楚,让它再也无法中伤我——因为我清楚这些指责背后的真正用意,我要亲自把它说给你们听。我以前对他有没有身体上的欲望呢?有。我是不是被我身体的情感所驱使?是的。我是不是曾体验到最强烈的性的快感?是的。假如这就使我成了你们眼中不名誉的女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这丝毫动摇不了我自己的看法。” 伯川·斯库德吃惊地瞪着她。这番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而且他隐约惊恐地感觉到不应该让这个讲话再进行下去,可她是华盛顿方面交代过要谨慎对待的嘉宾啊,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去打断她,另外,他对这种故事也很感兴趣。在观众席里,詹姆斯·塔格特和莉莉安·里尔登浑身僵硬,他们就像动物看见迎头冲来的列车大灯一样,被吓得无法动弹。只有他们两人明白这些话与这次广播主题之间的关系。现在行动已经晚了,他们根本不敢去承担妄动会引起的后果。控制室里站着齐克·莫里森手下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模样的随员,他已做好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就掐断播出。但是,他听不出这段讲话里有什么重大的政治影响,看不出有任何东西会对他的主子构成威胁。他已经习惯于听那些受害人在不知名的压力下所做的违心讲话,他觉得这是一个反动派正在被迫交代一桩丑闻,因此,或许这个讲话还是有一些政治意义的,另外,他对此也非常好奇。 “他选择了我为他带来享受,而我也选择了他,我为此感到自豪。这并不是你们大多数人想的那种肆意放任和彼此蔑视,我们完全清楚我们这种选择的意义,这是我们彼此敬慕对方的一种最终的表达方式。我们属于这样一些人,他们不会把头脑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离,他们不会任创意流于空想,而是要让它们成为现实,他们让想法变成实在的物质,让价值得以实现——他们创造了钢铁、铁路和幸福。对你们当中那些仇视人类的快乐,希望看到人的一生充满折磨和挫败,希望人因为幸福、成功、才能、成就和财富而认错的人——对你们当中的这些人,我现在要说:我曾想要得到他,我得到了,我很幸福,我体验过了一种纯粹、完满、问心无愧的快乐,这是你们不敢听任何一个人说出的快乐,是你们只会仇恨别人能够达到的快乐。那就恨我好了——因为我达到了!” “塔格特小姐,”伯川·斯库德窘迫地插话道,“我们是不是跑题了……不管怎么样,你和里尔登先生之间的私人关系没有任何政治上的意义——” “我也是这么想。当然,我到这里来是要讲一讲你们目前所处的政治和道德制度。不过,我自以为彻底了解汉克·里尔登,但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汉克·里尔登是在他人要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的要挟下才签署了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这是讹诈——是政府官员施行的讹诈,是你们的统治者,你们的——” 随着斯库德挥手将话筒一把扫开,话筒在倒地的同时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这表明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警察已经掐断了广播。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可是,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去看,或是去分辨她笑声中的意思了。冲进玻璃间的人们相互嚷成了一团。齐克·莫里森正冲伯川·斯库德破口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伯川·斯库德则喊叫着说他早就不同意这样干,但不得不遵命——詹姆斯·塔格特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兽,一边冲莫里森两个最年轻的手下吼叫,一边躲避着另一个岁数稍大者对他的咆哮。莉莉安的脸宛如倒在路边的动物的尸体,虽然还完好无缺,但已是面如死灰。鼓舞士气者正在狂叫着莫奇先生该怎么想:“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呀?”节目导播指着话筒,哭丧着脸说:“莫里森先生,听众正等着呢,我该怎么说?”没有人理睬他。他们争论的不是应该怎么办,而是要去责怪谁。 没有人同达格妮说一句话或朝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她大步走了出去,没有遇到一个人阻拦。 她迈进看见的第一辆出租车,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启动后,她发现司机旁边的收音机按钮虽然亮着灯,却没有声音,只是传出短促而厉害的咳嗽般的静电噪音:它正停在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 她仰靠着车座,头脑空空,只是悲凉地想着:这么一来,她或许把那个可能永远都不想见到她的人彻底扫开了。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寻找他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渺茫——在城里的街道上,在这块土地上的城镇之中,假如他不想被发现的话——在洛基山脉峡谷里的那个目标就会被一道射线的屏幕封锁起来。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有一样东西,它如同是飘浮在空中的一段木头,她在广播的时候始终抓着它没有放手——她知道,即使她会失去其他的一切,也绝不能放弃它,那便是他正在对她说的:“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女士们,先生们,”伯川·斯库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静默,“由于出现了意外的技术故障,本台在做出必要调整之前将暂停广播。”出租车司机讥讽地哼了一声,啪的一下关上了收音机。 她走下车,把钱递了过去。他找回零钱的时候,忽然将身子向前一凑,想要看清她的面孔。她肯定他是认出了自己,便严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那愁苦的面孔和补过无数遍的衬衣在绝望的煎熬下已难以为继。在她把小费递给他时,他面对着几枚硬币轻轻说出的一句话竟是如此的诚恳和庄重:“谢谢你,小姐。” 她忽地转过身冲进了大楼,不想让他看到突然涌了上来、已令她承受不住的情感。 她低垂着头,打开了公寓的房门,灯光从她的下方、从地毯上直扑了上来,她猛然抬头一看,发现公寓里亮着灯。她朝前迈了一步——便看见里尔登正站在房中。 她吃惊地愣在了原地:首先是由于他的出现,她没想到他回来得如此神速;再有就是因为他的那张脸。他神态淡定,微微露出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里散发着无比的坚定、自信和成熟,令她感觉到过去的这一个月对他来说似乎是又经历了数十载的春秋,而他的成熟便如人的成长一般,眼光、才华和力量都在与日俱增。她感觉到,刚刚经受了一个月煎熬的他,曾经被她深深地伤害,还要再一次受到更深伤害的他,现在却会给她带来支持和宽慰,他的坚强将会保护起他们两人。她只是呆呆地愣了一下,但却看到他的笑容在渐渐地绽开,仿佛他在读着她的心思,在告诉她不必害怕。她听到咔的一声轻响,接着便发现了他身旁的桌子上那台开着的、没有声音的收音机。她的眼光询问似的移向了他,他微然颔首,轻得只能看出是眼皮合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听了她的广播。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走了过去。他握着她的肩膀,支撑住了她,将她的脸向他的方向抬起,但他没有去碰她的嘴唇,而是牵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腕、手指和手掌,把这当成了长久忍受之后唯一的问候方式。突然之间,在经历了这一整天和这过去的一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像女人那样地抽泣过,在对痛苦进行了最后一番徒劳的反抗之后,她耗尽了气力。 他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几乎是将她架到沙发前,想要她坐在他的身旁,但她却滑到地上,坐在了他的脚边,一头扎进他的膝盖当中,肆意地呜咽着。 他没有扶她起来,用胳膊紧紧地搂住他,任她哭泣。她感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和肩膀上面,感到了他坚强的保护。这坚强似乎在告诉她,同她的眼泪一样,他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人,他知道,并且能感受和理解她的痛心,然而却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他的镇定似乎消除了她的负担,让她可以在这里,在他的脚下尽情宣泄,他的镇定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承受她已无力承受的一切。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汉克·里尔登,无论他曾经在他们最初相聚的夜晚做出过怎样粗暴无理的举动,无论她曾经多少次显得比他更加坚强,这始终未曾离开过他,始终是把他们两人联结在一起的根本——假如她不再有勇气,他的勇气将会保护她。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低头含笑看着她。 “汉克……”她羞愧地嘟囔着,对自己刚才的发作很是惊讶。 “安静些,亲爱的。” 她把脸又靠回到他的膝盖上;她静静地坐着,竭力平静着自己,竭力抗拒着一个无言的念头带给她的压力:他之所以能够忍耐和接受她在广播中的讲话,完全是因为他爱着她;这使她必须要告诉他的真相变成了一个任何人都下不去手的惨烈的打击。她既害怕自己失去了做这件事的勇气,更害怕这勇气还在。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替她拂去散在脸上的头发。 “都过去了,亲爱的,”他说,“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不,汉克,还没有。” 他笑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好,让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他说,“你知道我们都很清楚要说的是什么,这我们会去谈的,不过,要等你从它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再说。” 他的手顺着她的袖子滑到她的裙褶,动作轻柔得仿佛触摸不到衣服里的身体——仿佛他重新得到的不是对她身体的占有,而是它的形象。 “你受了太多的苦,”他说,“我也一样。就让他们来摧残咱们吧,我们可犯不着再自寻烦恼。不管我们要去面对什么,我们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痛苦的,也不能再增加痛苦。痛苦应该是来自他们的那个世界,不会从我们这里产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到对方,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头,苦笑地摇着——虽然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强烈的绝望,但笑容却表明她在抗争,表明了她面对绝望的信心。 “汉克,上个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罪——”她的声音在颤抖。 “比起一个钟头以前我让你遭的罪,那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嗓音是沉稳的。 她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兜来兜去,借以找回她的勇气——她的脚步仿佛是在告诉他,她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当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知道,我让你的日子更难过了。”她说着,指了指收音机。 他摇摇头,“没有。” “汉克,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呢。能不能让我先说?你看,这些话是我早就应该向你讲的。能不能先听我说,在我讲完以前,先别急着回答?” 她点了点头。 他把站在面前的她好好地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是要永远留住她,留住这一瞬间,留住使他们走到现在的一切。 “我爱你,达格妮。”他带着一种没有阴霾的单纯和无言的微笑,安静地说道。 她正要开口,但发现即使他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她困在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中间,只是动了动嘴唇,算是回答,随即便乖乖地低下头去。 “我爱你,就像爱着我的工作、我的工厂、我的合金,和我在办公桌、高炉、实验室、铁矿中度过的分分秒秒一样,有着同样的骄傲,有着同样的价值和相同的表达,如同我热爱我工作的才能,热爱我可以去看见和认识的一切,如同我内心希望能够去解决一道化学方程式或者看见日出,如同我爱着我制造和感受到的一切。你就是我的产品、我的选择、我的世界、我最好的另一半,就是我从没有过的妻子,让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可能:你就是我生活的力量。” 她没有垂下她的脸,而是坦然地将它抬起,去聆听和接受,因为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应该得到的。 “自从在米尔福特车站副线的货车上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了你。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第一辆火车上时,我在爱着你。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时,我在爱着你,第二天的那个早晨,我在爱着你。你心里都知道,但如果我希望那些日子能对我们俩产生真正的意义,我就必须要像现在这样,对你说出这一切。我爱你,这一点你知道,但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直到我坐在桌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时,才真正地认识到它。” 她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内心格外的宁静和无限的幸福。 “‘我们是不会把头脑中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开的人。’这是你今晚在广播里说过的话。但在艾利斯·威特家里的那天早晨,你就知道,你知道我当时甩给你的那些侮辱便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最彻底的坦白。你知道那种被我咒骂为咱们共同的耻辱的生理欲望——既不是来自于生理需求,也不是来自于肉体的渴望,即使一个人没有勇气承认,它表达的也仍旧是被内心最深处所认可的价值。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个而笑话我,对不对?” “对。”她轻声说。 “你当时说:‘只要你为了最原始的欲望而来找的是我,我就根本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的生命或者你的灵魂。’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通过那种欲望给予你的正是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现在,我想要把它说出来,这样才能让那个早晨名副其实:达格妮,只要我活着,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就都是你的。” 他紧紧地盯着她,她发现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但那不是笑,而像是他憋在心里的呼喊。 “让我讲完,亲爱的。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完全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我自认为是在和他们斗争,却接受了我们敌人最恶毒的信条——这就是我从此以后一直在付出的代价,这也正是我现在还在付出、而又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接受的是他们用来将人扼杀在摇篮里的教条,那是杀人者的教条:是横在人的心灵和躯体之间的裂缝。我像他们大多数的受害者那样,浑然无知地接受了它,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问题的存在。我反抗他们所宣扬的人类无能的教条,对我有能力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思考、行动和工作感到自豪,但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美德,我从没认为它是一种道德观,最崇高的道德观,比人的生命更值得捍卫,因为正是它才使生命成为可能。而我则为此接受了惩罚,就是因为我的无知和屈从,才让邪恶得以猖狂,才让美德落到了邪恶的手中。 “我接受了他们的侮辱、欺骗和勒索。对那些整天神神秘秘地唠叨着灵魂,连一寸房瓦都不会盖的废物们,我以为根本不值得去理睬——我以为这世界就是我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废物对我不是什么威胁。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败再败,不知道我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和自己斗。在我忙着去夺取东西的时候,放弃给他们的则是心灵、思想、原则、法律、价值和道义。我不自觉地上来就接受了那样的教条,认为想法对于人的生存和工作、对于现实和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仿佛想法并不属于理性的范畴,反而是我所鄙视的神秘信仰的一部分。他们就盼着我能退到这一步,这就足够了。我拱手让出的正是他们想尽办法要颠覆和毁灭的:那就是人的理性。不错,他们是没有能力去适应物质社会、去创造财富和控制这个世界。他们用不着那样去做——因为他们控制了我。 “我懂得财富只是达到目的的途径,便创造出这些途径,任他们指引出我的目的。我以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为荣,任他们指引出我用来评价自己欲望的价值标准。我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生产,到头来只剩了一堆钢铁和黄金,我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并与我的愿望彻底背离,我每一个追求幸福的努力都备受挫折。 “正像那些神秘主义论者们极力宣扬的那样,我将自己一切两半,用一套标准去经营我的事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用的却是另外一套。掠夺者企图操纵我的钢铁的价格和价值,我进行了反抗——但却任由他们去制定我生活中的道德标准。我反对不劳而获——却认为把不该她得到的爱给一个我所鄙视的妻子,把不该她得到的尊重给一个恨我的母亲,把不该他得到的帮助给一个算计我、要毁掉我的弟弟,都是我的义务。我反对在金钱上去做无谓的牺牲——但却接受了生活在应得的痛苦之中。我反对宣称我的创造力有罪的说法——但却把我享受幸福的渴望当成了罪过。我反对把美德说成是与肉体无关的不可知的神灵——但却因为你和我身体里的欲望而诅咒你——我至亲至爱的人。假如身体是魔鬼的话,那么那些让它存活下来的人们,那些物质财富和它的创造者们也就都成了魔鬼——假如道德观念与我们的现实状况格格不入,那的确就应该鼓励不劳而获,无所事事就成了美德,成绩和收获就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有创造力的‘低等动物’就应该伺候那些灵魂高尚、四肢无能的‘高等生命’。 “假如在我的创业之初,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对我说,认同神秘主义论者的性爱理论就等于是认同了掠夺者的经济理论,我一定会当面笑话他。现在,我不会嘲笑他了。现在,我看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掌握在一些人渣的手里——我看到自己用一生创造的成果养肥了最恶毒的敌人——至于那两个我最爱的人,我却对一个极尽侮辱,也让另一个在大众面前蒙羞。对于我的那位朋友,他捍卫我、教导我,让我懂得了这些道理,从而获得解放,我却抽了他的耳光。我爱他,达格妮,他就像我从未有过的兄弟一样——可我却因为他没有帮我为掠夺者们生产,便把他一脚踢出了我的生活。现在只要能让他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我明白,哪怕仅仅是请求原谅的话,我都不配说。 “而对你,我最亲爱的人,我的行为更加恶劣。听听你被迫说的那番话——我就是这么对待我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对待我唯一的欢乐。不要说什么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就已经接受了包括今晚这样的后果——这改变不了是我让你走投无路的事实。无论是掠夺者强迫你讲话,还是你要为我报仇、令我解脱——都无法挽回是我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这个事实。羞辱你的并不是他们罪恶而卑劣的行径,而恰恰是我。他们只不过是实施了我曾经相信并且在艾利斯·威特家说过的话。是我把我们的爱当成见不得人的秘密隐藏了起来——他们只是按照我的逻辑去对待它而已。是我想在他们的眼里扮成另外一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借助了我给他们的权利而已。 “人们认为撒谎者能够骗得过别人就算是占了上风。我现在懂了,撒谎等于是自我放弃,因为撒谎者放弃了自己真实的一面,把它交给了别人,从此便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下去。人一旦撒了谎,就会为此付出得不偿失的代价。对全世界撒谎的人,从此便成了全世界的奴隶。当我隐藏了对你的爱,并对大家矢口否认、生活在谎言之中时,这件事就变成一种公共财产——公众也就理所当然地向它伸手了。我没办法去纠正,也没有能力去挽救你。当我向掠夺者们屈服,为了保护你而签署了他们的礼券时——我仍然是在制造假象,除此以外,我已经别无选择——达格妮,我真有心看见咱俩去死,也不想被他们这么威胁。但不管是不是善意,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只能带来黑暗和毁灭,善意的谎言造成的破坏则是最彻底的。我的自欺欺人造成了残酷的结果:不仅没能保护你,反而给你带来了更可怕的考验;不仅没能保住你的名誉,反而逼得你只能去迎接众人扔来的石头,只能自己砸自己。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感到骄傲,听到你的话,我也感到骄傲——但这骄傲是我们两年以前就应该得到的。 “不,你没有让我更不好过,你让我得到了解脱,你拯救了我们两个人,挽回了我们的过去。我不能去请求你的原谅,这对我们来说远远不够——我只能把我此时的幸福当成向你赔罪的唯一方式。我感到幸福,亲爱的,而不是在受折磨。我除了还能去看,其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但看到真相还是让我很快乐。假如我向痛苦低头,陷在对我所犯过错的悔恨中自暴自弃的话——那才是无可挽回的背叛,才是对我所悔恨的真理的最终放弃。但是,如果我还能拥有一份对真理的热爱,那么以前的损失越是惨重,我对自己为了那份爱而曾经付出的代价就越发感到自豪,那么过去的那堆废墟就不是埋葬我的坟墓,而是一个被我踩在脚下,让我看得更高更远的起点。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拥有的只是我的骄傲和视野——是它们让我获得了随后的一切。它们也在成长,我现在认识到了过去看不见的无比宝贵的财富:我完全可以为我的见识感到骄傲。有了它,别的就垂手可得了。 “达格妮,作为向今后迈出的第一步,我想要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对你说我爱你。我最亲的人呵,我爱你,我身体里冲动的激情来自于无比清醒的内心——在以往的一切中,只有我对你的爱保留了下来,永生不变。我想趁着自己还有这个资格的时候对你说。既然我一开始没有讲,我就必须在这结束的时刻说出来。现在,我来说一说你想对我讲的是什么——因为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某个地方遇见了你爱的人。如果爱是一个人最终的、无法取代的选择,那么他就是你唯一爱过的人。” “是啊!”她像是受到重击,全身的感觉只剩了震撼,在惊叫声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汉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一指收音机,“我亲爱的,你用的可都是过去时啊。” “哦……”她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 “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你就本该把那句话狠狠地甩给他们。你说的是‘我曾想要得到他’,而不是‘我爱他’。你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对我说你本来是可以早一些回来的。其他任何理由都不可能让你像那样离开我,只能是这个原因。” 她身体向后仰了仰,像是有些站不稳,但依旧定定地望着他,微笑始终没有离开过唇边,但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也令她的嘴巴痛苦得变了形。 “不错,我是遇到了我爱着,并且会永远爱着的人,我和他见了面,和他谈过话——但他是一个我得不到,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想我一直都很清楚你会去寻找他。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那有多么的深厚,但我明白,我不是你的最终选择。无论你给予他什么,都不意味着我的失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对此我不能去反抗,我现在所有的这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既然已经拥有,就不会再失去了。” “你想听我说吗,汉克?假如我说我会永远爱你,你能理解吗?” “我想在你还没理解的时候,我就已经理解了。” “你在我的眼里一直是现在这样,你在自己身上刚意识到的非凡之处,我一直都能看见,而且我一直在看着你如何艰难地去发现它。不要讲什么补偿,你并没有伤害我,正是因为你在难以想象的压力的折磨下还保持着你的正直,才会出现那样的错误——而你对它的抗争并没有令我痛苦,它带给我一种难得的感受:那就是敬慕。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它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在我心中的意义永远都不会改变。但我遇到的那个人——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时,我就一直盼望得到他这样的爱,而且我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但只要爱着他,就足以支撑我继续活下去。” 他把她的手贴在了他的嘴唇上。“那么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他说,“明白我为什么还这么快活了。” 她仰头望着他的脸,发现眼前的他终于表现出她认为他在一直努力想要达到的状态: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人。那副在忍耐和剧烈的苦痛下紧绷绷的神态不见了;此刻,在满目疮痍之下,在他最艰难的关头,他宁静的脸上充满了坚强;这正是她在山谷中见到的人们脸上的神情。 “汉克,”她轻声说道,“我想我解释不了这一点,但我觉得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我都没有背叛。” “你没有。” 她的眼睛由于脸色的苍白而显得更加有神,仿佛尽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意识却依然敏锐。他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将手臂放在沙发背后,既不碰到她,又仿佛是在环护着她。 “现在跟我说吧,”他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保证过要严守秘密。我只能说这地方是我飞机坠落时碰巧发现的,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的眼睛被罩住了——而且,我不可能再找到它。” “难道你不能循原路找回那里?” “我不会那样做。” “可那个人呢?” “我不会去找他。” “他留在那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离开他呢?” “我不能告诉你。” “他是谁?” 她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看了看她,惊呆了——但是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说,约翰·高尔特确有其人了?”他缓缓地问道。 “对。” “这句口头语指的就是他?” “是的。” “而且它还有某种特殊的含意?” “当然有了!……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在答应保守秘密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找到的那台发动机就是他发明的。” “哦!”他笑了,似乎觉得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乎是同情般的目光,轻轻地说道,“他就是那个毁灭者,对吧?”他发现她浑身一震,便又接着说,“不,如果你不能回答的话,就不要说。我想我知道你是去哪里了。你当时是想从毁灭者的手中救回昆廷·丹尼尔斯,而且坠机时你正在跟踪丹尼尔斯,对不对?” “对。” “我的天啊!达格妮!——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啊?他们都活着么?有没有……对不起,不要回答。” 她笑了,“它的确存在。” 他久久不语。 “汉克,你能丢掉里尔登合金吗?” “不!”他冲口喊道,随即又加上一句,声音头一次显得有些无奈,“还不行。” 然后,他便望着她,仿佛在说这三个字的前后,他已经体会到了她过去这一个月来所经受的巨大痛楚。“我明白了,”他说。他用手贴向她的额头,带着一丝理解、一丝同情,和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现在可真的是在受罪了!”他低声说道。 她点点头。 她身子倒下去,躺在沙发里,脸枕着他的膝盖。他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我们要和掠夺者们抗争到底。我说不好我们的前途会怎么样,但如果不是我们胜利,就只能说明前途已没有希望。可在此之前,我们要为了咱们的世界而斗争。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了。” 她躺在那里,手和他的手紧扣在一起,沉睡了过去。在她彻底丢掉最后一点感觉之前,她感受到了一片茫茫的空虚,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虚空之中,她将永远发现不了那个她已没有资格去寻找的人。 4 厌恶人生 詹姆斯·塔格特从晚礼服的口袋内随手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扔到了乞丐的手里。 他发现那个乞丐无动于衷,像是在收起自己的钱一样,然后轻蔑地说了句“伙计,谢了”,便走开了。 詹姆斯·塔格特在便道上呆呆地站着,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震惊和恐惧感。这倒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傲慢无礼——他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感激,也从来不会被可怜打动,他的举止呆板,完全没有任何方向。但那个乞丐是如此的漠然,似乎一百元也好,一角钱也罢,即使什么都没有要到,也已经毫无区别,因为他那副样子像是已经看到了自己今晚将死于饥饿之中。一个冷战打断了塔格特此时和乞丐相同的思绪,他急忙迈开步走了起来。 四周的街墙在夏日的黄昏下显得格外不真实的透亮,一层橘黄色的雾气弥漫在十字路口,笼罩了房顶,将他团团围住。耸立在半空的日历破雾而出,黄得像一张老羊皮,显示着八月五号。 不——他想着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对,他感觉挺好,所以才想在今天晚上干点什么。他不能承认那么反常的躁动完全是因为他想去高兴高兴;他不能承认他想有的那种高兴就是该去庆祝一下,因为他说不出他想庆祝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异常忙碌的一天,虽然说的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句,但它们却像是在一点一点地逐步达到了令他满意的效果。不过,他的目的和令他感到满意的真相不能被他们识破,甚至他自己也最好装做不知道,因此,他这股突然很想去庆祝一下的念头很危险。 今天一开始,是来访的一位阿根廷议员在他的酒店套房里搞了个小型午餐会,一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聊到了阿根廷的气候、土壤、资源、人民的需要以及对今后采取的灵活、渐进态度的意义——也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了阿根廷在两周内将宣布成为人民国家的事。 接着,他到沃伦·伯伊勒家喝了几杯,那儿只有一位从阿根廷来的沉默寡言的先生默默坐在角落里,而两位华盛顿的官员和几个背景不详的人则谈论着国家的资源、冶金、采矿、邻国的义务和全球的福利——同时说起了将于三周内向阿根廷和智利提供的四十亿美元贷款。 随后,他在一间设在高楼顶上、酷似地窖的酒吧里做东,请了一家最近刚成立的公司的几位头头。这家取名为邻国亲善与发展的公司由沃伦·伯伊勒出任总裁,一位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精力过度旺盛的智利人担任财务总监,那人名叫马里奥·马丁内斯,但塔格特总觉得他和库菲·麦格斯有几分神似,便称他为库菲·麦格斯先生。他们聊的是高尔夫、赛马、赛艇、骑车以及女人的话题。至于邻国亲善与发展公司已经拿到一个长达二十年的独家“经管合约”,以此经管南半球所有人民国家的工业这件事,他们早就知道,也就用不着再提了。 这天的最后一个活动是在智利外交官罗得里格·冈萨雷斯家中举行的盛大晚宴。冈萨雷斯先生在一年前还默默无闻,但自从他六个月前来到纽约之后,便因举办聚会而小有名气,他的客人们形容他是一位具有改革精神的生意人。据说,当智利变成人民国家时,除了像阿根廷这样落伍国家的公民的财产外,其他财产一律收归国有,冈萨雷斯先生便因此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但他的态度非常开明,为了能让自己为国家做出贡献,他便加入了新政府。他在纽约的家占据了一家高级饭店的整整一层。他的面孔肥胖而苍白,眼睛凶狠得像是要杀人一般。通过今晚宴会上的观察,塔格特认为此人可以完全不为任何情感所动。他就像一把刀,可以随时悄无声息地从他那下垂的肥肉里刺出来——只有当他拖着脚步走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用手轻轻地拍打着他光滑的座椅扶手或者闭上叼着雪茄的嘴唇时,才会流露出一种下流,甚至是色情的意味。他的太太冈萨雷斯夫人个子不高,倒是有几分姿色,虽然并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漂亮,却总是神经兮兮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举止里带着一种过分的松弛、热情和嘲讽,就好像她一切都能办到,谁都可以原谅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在互惠互利比靠真材实料地做生意更吃香的年头,她那种特殊的交际本领才是她丈夫最大的本钱。望着置身于宾客中的她,塔格特不禁在想,那几个艳遇的夜晚,男人们大多数并未奢求,也许事后也就全忘了,但不知又因此换取了怎样的交易,签署了什么法令,又有哪些企业将要面临着覆灭。他觉得很无聊,他只是应了其中六七个人的请求才来这里露上一面,只要他们看见他,彼此对视几眼,就连话都不必多说了。直到马上要开始用餐的时候,他才听到了一直等待的消息。那六七个人走到冈萨雷斯先生的座椅旁边,他抽着雪茄,朝他们喷着烟雾,说起与今后成立的阿根廷人民国家达成的协议,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财产将在不到一个月内的九月二日,被智利人民国家收归国有。 一切进展得都合乎塔格特的预想,不料,他听到那些谈话时,却抑制不住地想要逃开。他仿佛觉得应该以另外的方式来庆祝今晚的成绩,这无聊的晚宴已经让他实在难以忍受了。他曾经走上黄昏的街道,似乎既想干点什么,又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他很想寻找一种无法找到的乐趣去庆贺他不敢说出来的那种感觉——但当他发现了是什么促使他谋划了今晚的战果,而这战果中又是什么令他感到了喜悦的满足时,他便害怕了。 他提醒自己要把自去年崩盘后就一蹶不振的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股份卖掉,然后像他的朋友们赞成的那样,买进会让他发大财的邻国亲善与发展公司的股票。但这想法还是让他觉得无聊,这不是他想庆贺的。 他努力迫使自己高兴:钱才是他的动力,钱才是最坏的,他自己说。那动机是否正常,是否站得住脚呢?那难道不是威特、里尔登和德安孔尼亚这些人追逐的东西吗?……他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让自己想下去:他觉得他的思路似乎滑进了一条令人盲目而充满危险的胡同里,他不想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 不——他无可奈何地凄然想到——钱对他来说已经再也不重要了。在今天他做东的聚会上,他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买了一大堆喝不完的酒和纹丝未动的点心,心血来潮便往外掏钱,没必要的小费也照给不误,因为一个客人要核实他讲的一个下流故事,他便给阿根廷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只想找刺激,病态一般地浑浑噩噩地想着花钱,这比动脑筋思考要容易多了。 “有了铁路整合规划,你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沃伦·伯伊勒醉醺醺地冲他笑着说。实行了铁路整合规划之后,北达科他州的一家地方铁路公司已经被迫倒闭,那里成了受此影响而蒙受损害的地区,当地的银行负责人在枪杀了自己的妻儿后饮弹自尽——田纳西州的一列货物列车被临时取消,当地的一家工厂直到前一天才得知没有了运输,工厂厂主的儿子放弃了上大学——由于和一帮哄抢者一起行凶杀人,他此刻正被关在监狱里听候处决——堪萨斯州的一个车站被关闭,曾经一心想当科学家的车站站长放弃了研究,到餐馆刷盘子去了——而他,詹姆斯·塔格特,却可以坐在一间私人的酒吧里。沃伦·伯伊勒在这里大口灌着酒,侍者看到酒泼在他胸前,忙替他把衣服擦干。地毯上留着烟头烫坏的窟窿,因为那个智利来的皮条客懒得起身去够那只仅有三步远的烟灰缸。而这一切的费用都是他来付的。 此时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并非他对钱的无动于衷,而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沦落到乞丐的地步,也会同样地漠然处之。他一直在谴责贪婪的罪恶,但他自己其实也有份,想到这些,他也感到有些罪恶,但那感觉只是像轻微的刺痒一般。此刻,他感到了一阵寒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伪君子:他的确从来就没在乎过钱。这念头使得他面前又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口子通向的那条路则是他看都不敢看的。 我只不过想在今晚干点什么罢了!他带着怒气、反抗般地朝着不知什么人无声地喊着——他在反抗把这些想法强灌到他脑子里的那个东西——恼恨世间这股恶毒的力量,为什么在允许他轻松之前,一定要让他先想清楚他究竟是要什么,并且还要有理由。 你想要什么?一个充满敌意的声音不停地在逼问,他加快脚步,想逃离它。他觉得他的脑子就像一个迷宫一样,在每一个转弯处都会出现一条岔路,把他引向一片隐藏着深渊的浓雾之中。他觉得他像是在狂奔,那一方小小的安全岛正渐渐萎缩,即将留下来的只会是那些歧路。就像是他周围的街道还残留着一些可以看清的地方,而雾气正弥漫进去,堵住了所有的出口。它为什么一定要缩小?他惊恐万状地想着。他向来是固执而安全地盯着脚前那一块人行路面,狡猾地避开眼前的道路,不去看远处,不去看拐角和高楼的塔尖,他的生活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到达什么地方,他想停下来不动,不被那一条直线所束缚,他从来没想过要让他生活过的岁月累积起来——是什么把它们累积起来的?他怎么会身不由己地到了这么一个站立不稳又后退不得的地方?“兄弟,瞧着点路!”一个声音朝他吼道,同时被一个人的胳膊碰了一下——他这才发觉他一直在跑着,并且撞到了一个味道难闻的大汉身上。 他放慢了脚步,分辨着自己是在朝什么地方瞎跑一气。他没想过要回家去见他的老婆,那条路对他来说也是险雾重重,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一踏进雪莉的房间,看见她静静地挺身坐起来,便意识到这里的危险比他不想看到的更严重,而且他也难以如愿。不过,一有危险,他便想到只要自己不去看,它就无法成真,于是他会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连弯也不拐地走下去——仿佛他心里吹响的雾号不是用来发出警告,而是去招来更浓的迷雾。 “是啊,我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务宴会,不过我转念一想,今晚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吃晚饭。”他这一副恭维的口气只换回了轻轻的一声——“知道了。” 她那毫不惊讶的举止和黯淡而没有表情的面孔令他感到不自在,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仆人,然后在餐厅的烛光下,看着她坐在餐桌对面,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银冰桶内放着的两盏水晶杯,他感到很不自在。 最让他不自在的是她的冷淡,她再也不是那个对这座由著名艺术家设计的豪华寓所感到不知所措、自觉卑微的小姑娘,俨然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她仿佛是这间屋子生来就有的女主人那样坐在桌前,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红褐色锦缎家居服,正好和她头发的暗铜色搭配,式样极其简洁,没有一点装饰。他还是更喜欢她以前那些叮当作响的手链和水晶石的扣子。这几个月来,她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那双眼睛既不友好,也无敌意,一直是疑心重重地盯着他。 “今天我可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他那炫耀的口气仿佛是在求饶,“它关系到整个大陆和六七个国家。” 他发现,他希望看到的那种敬畏、崇敬和强烈的好奇只能出现在昔日在商店卖货的那个小姑娘脸上,从他太太的神情中已看不到这些;哪怕是生气或愤恨,都比她那种平视过来的认真的目光要好得多;这疑问的目光简直比质询还要糟糕。 “什么事啊,吉姆?” “什么什么事?你干吗要怀疑?干吗立刻就想要窥探?”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保密的,那你就别回答了。” “这事不保密,”他等了等,可她依然沉默着,“怎么?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当然不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像是想让他高兴。 “这么说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可是我觉得你不愿意谈这件事。” “得了,别耍心眼了!”他高声叫了起来,“这是一笔大生意,你不就是崇拜这种大生意吗?哼,大得让那帮小子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这辈子都是一分一分地在抠钱,可我就能像这样”——他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这可是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场表演。” “你是说表演,吉姆?” “是买卖!” “是你一个人干成的?” “当然是我了!那个又胖又蠢的沃伦·伯伊勒下辈子都干不成,这需要掌握知识、技巧、时机”——他看到她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兴趣——“还有心理学。”她眼中的兴致不见了,可他却依旧漫不经心地大谈着,“必须要懂得如何去和韦斯利套近乎,如何让他免受不好的影响,如何既让汤普森先生感兴趣,又别告诉他太多,如何把齐克·莫里森安插进来,同时把丁其·霍洛威排除在外,以及如何找到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请韦斯利吃上几顿,还有……对了,雪莉,家里有没有香槟酒?” “香槟?” “咱们难道就不能来点儿特别的?难道就不能一起庆祝庆祝吗?” “咱们当然可以喝点香槟了,吉姆。” 她按铃叫人来,吩咐了下去,神态间还是一副怪怪的、没精打采并且无所谓的样子。她无欲无求,完全是在顺着他的意愿。 “你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啊,”他说,“不过话说回来,生意上的事你又懂什么呢?这么大的事你根本就不可能懂。还是等到九月二日,看看他们听说这件事之后的样子吧。” “他们?谁呀?” 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他是不小心说走了嘴,“我们设计了一个方案——我,沃伦·伯伊勒,还有几个朋友——要控制边界线南边所有企业的财产。” “那些财产本来是谁的?” “当然是……人民的了。我们可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为了个人捞钱,而是肩负着一项富有奉献意义和公众精神的使命——那就是管理南美洲几个国家的国有化资产,向他们的工人传授我们的现代生产技术,帮助那些从来没有机会的贫困人民——”尽管她只是坐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猛地收住了话,“你要知道,”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假如你是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掩盖你的贫民出身的话,就不会对这套社会福利的做法那么漠不关心了。缺乏人道意识的总是那些穷人,人必须出生在富贵之家,才能对利他主义有细微的体会。” “我从没想过去掩盖我贫民的出身,”她那冷淡的口气如同是在纠正一个事实,“同时,对于福利的说法我也丝毫不同情。我见识得不少了,所以我知道有一类穷人为什么总是想白吃白占。”他没有吱声,她却突然继续说了起来,声音虽然有些错愕,但很坚决,仿佛是对一个长期以来的疑问终于做出论断一般,“吉姆,其实你也不在乎,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福利的空话。” “好啊,如果你只对钱感兴趣的话,”他咆哮了起来,“那我告诉你,这件事可以让我发大财。财富,这就是你一直崇拜的东西,对不对?” “不一定。” “我想我会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富翁之一,”他继续说道,并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要说不一定。“没有什么我买不起的东西,没有。你就说吧,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说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吉姆。” “可我想给你一件礼物!是要庆祝这个时刻,明白啦?只要是你脑子里能想到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弄来。哪怕是你的幻想,我也要让你看看——我能做到。” “我没有任何幻想。” “行了!想要游艇么?” “不。” “想不想让我把你以前在布法罗住过的那一片房子都买下来?” “不。” “想不想要英国皇冠上的宝石?这可以弄到。那个国家已经在黑市上放了很久的风声了。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可以掏得起价钱的大亨了。但我买得起——九月二日以后,我就可以了。想要吗?” “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吉姆。” “可你一定想!肯定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这个该死的!” 她看了看他,冷漠的表情里略显几分惊异。 “哦,好啦好啦,对不起,”他说,似乎对他自己的激动感到了吃惊。“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罢了,”他闷闷不乐地又说道,“不过我看你根本就不能理解。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不知道你嫁的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 “我也是尽力这么去想。” “你还像过去那样认为汉克·里尔登是个伟人吗?” “是啊,吉姆,我还是这么认为。” “我已经击败他了。我已经超越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超过了里尔登,也超过了我妹妹的另一个情人——”他自觉说得太过,突然停了下来。 “吉姆,”她淡淡地问道,“九月二日会发生什么事?” 他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般地凝住不动,一道冷冷的目光从额头下面翻了上来,向她射去,仿佛是打破了某种忍耐的极限。“他们要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收归国有。”他说。 他听到一阵长长的刺耳的飞机轰鸣从屋顶上空的黑暗里滚过,随后,盛放着水果杯的银桶内的冰块融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她说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行了吧,闭嘴!” 他不再看着她,默不作声。当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时,她依然盯着他,然后以一种特别坚决的声音,首先开口说道,“你妹妹在广播里说的那番话真是太了不起了。”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唠叨了一个月了。” “你从没回答过我。” “有什么好回……” “就像从来没答复过她的你那帮华盛顿的朋友一样。”他没有吱声。“吉姆,这件事我非提不可。”他还是没有回答。“对此,你的那帮华盛顿的朋友连一个字都没说过。他们没有否认她的话,没有对此解释一下,也没有尽量替他们自己辩解几句。他们就当她从来没讲过那些话一样,我看,他们是希望人们会忘掉这件事。有些人会忘,但我们大多数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并且知道你的那帮人不敢和她交锋。” “不是这样的!对此已经采取了适当的措施,它已经过去了,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再提起这件事。” “采取了什么措施?” “伯川·斯库德的这个节目目前不适合让大家听,已经停了。” “这就是对她的回答吗?” “这事到此结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怎么不说说一个政府干出敲诈和勒索的事?” “你不能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已经公开宣布了斯库德的节目是煽动分裂和破坏的,并且不值得相信。” “吉姆,我想弄清楚一点,斯库德不是她的人——而是你们的人。这场广播都不是他去安排的,他是奉了华盛顿的命令去干的,对不对?”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伯川·斯库德呢。” “我是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可是——” “那你操什么心?” “可你们这帮人都知道他是和此事无关的,对不对?” “我看你还是少管政治吧,说起话来简直像个傻瓜。” “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 她看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么,他们就是拿他当替罪羊了,对不对?” “哎呀,少跟我来艾迪·威勒斯那套!” “是吗?我喜欢艾迪·威勒斯,他很诚实。” “他就会耍小聪明,根本就不懂怎么和现实打交道!” “那你懂,是吗,吉姆?” “我当然懂!” “那你为什么没能帮得了斯库德?” “我?”他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和恼火的狂笑,“哎呀,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斯库德推了出去!总得有人去担罪吧。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找不到别人的话,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你的脑袋?如果达格妮错了的话,怎么不是她的脑袋呢?是因为她没错吧?” “达格妮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在这件事上,倒霉的不是斯库德就是我。” “为什么?” “牺牲斯库德对国家的政策也更有利一些。这样一来,就不必再去争论她说的那些话了——如果有谁提起来,我们就会高喊那是斯库德的节目。斯库德的节目已经名誉扫地,事实证明斯库德是个骗子,等等——你认为外界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吗?本来就没人相信伯川·斯库德。哎,别这么瞪着我!难道你愿意看着我名誉扫地吗?” “为什么就不会是达格妮呢?是不是因为你们无法否认她说的话?” “如果你那么同情伯川·斯库德的话,就应该看看他是怎么千方百计地去陷害我的!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就是这么干的——你以为他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的,还不是踩着死尸!他也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呢——你真应该瞧瞧那些大亨们过去对他有多忌惮!但这次他玩过了头,他这一回算是站错了队。” 他轻松得意地笑着仰在椅子里。在麻木之中,他隐隐感到这正是他希望体验的那种找回自我的感受。自我——他晕晕乎乎地想着,轻飘飘地穿过了他心里最阴暗的死胡同——究竟什么才是他的自我。 “你知道,他是丁其·霍洛威那一派的人。丁其·霍洛威和齐克·莫里森的两派势力曾经一度相持不下,但我们还是赢了,丁其为了从我们手里拿到他想要的好处,就同意把他的哥们儿伯川舍弃了。你是没听见伯川的咆哮,但他也明白他是死定了。” 他开始呵呵地笑了起来,但当他清醒过来,看到他妻子脸上的表情时,便一下子止住了声。“吉姆,”她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胜利?” “我的老天爷!”他一拳砸在桌上,叫嚷了起来,“你这些年是在哪儿?你认为你是生活在什么世界里?”他的这一拳将他的水杯震翻,洒出的水润湿了台布上的花纹。 “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她低声地说道。她的肩膀垮了下去,脸上骤然间显得疲惫不堪,神情里浮现出一股奇怪的沧桑感,看上去憔悴而茫然。 “我也无能为力!”他的叫声打破了沉寂,“这不能怨我!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世界又不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吃惊地发现她笑了起来——很难相信她温和平静的脸上会浮现出那样苦涩的嘲笑;她没看他,而是凝视着浮现在她自己眼前的一幅景象,“我父亲以前不去干活,在酒吧里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你居然把我比作——”他吼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 她再一次看着他,问了一句令他吃惊的、毫不相干的话。“在九月二日实行国有化,”她的声音里有种渴望,“这日子是不是你选的?” “不,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他们的议会举行什么特别会议的日子,怎么了?” “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一个周年纪念日。” “哦?哦,对了!”他发现谈话转到了这样一个安全的话题上,便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们已经结婚一年了,天啊,感觉时间没那么长嘛!” “感觉上要长得多。”她淡淡地说。 她的眼睛又瞟向了别处,他忽然有些发慌,觉得这个话题一点都不安全,他希望她还是不要回头去审视过去的这一年和他们的婚姻历程……别害怕,要去学——她心里想——该做的不是去害怕,而是去学……她总是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这句话如同一根支柱,被她那绝望的身躯攀磨得光滑无比,支撑着她经历了过去的一年。她努力去重复着这句话,却觉得手仿佛抓不住,仿佛这句话再也驱不走心中的恐惧——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了。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就不要害怕,而要去学……她第一次对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是她新婚后感到困惑无助的前几个星期。吉姆看上去不够成熟的举动和阴沉的脾气,以及他对她的问话像懦夫一般地含混其词,都令她难以理解,这样的性格不可能出现在她所嫁的詹姆斯·塔格特身上。她告诫自己,在弄懂一切之前不要轻易去责怪,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正是她的无知才造成了对他的误解。尽管她一直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并且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在自责。 “我一定要学会詹姆斯·塔格特先生应该懂得和掌握的所有东西。”她就是这样向礼仪教师解释了她为什么想去学习。她像一个军校学生和刚出家的僧人那样,开始了非常投入和极为自律的学习。她想,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她丈夫对她的高度信赖和期待,现在,这已经成了她应尽的职责。尽管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还是觉得在完成了这个漫长的任务之后,她能重新找回眼里的他,找回那个在他的铁路取得成功的夜晚她曾经见到的他。 吉姆听到她上课时表现出的态度令她感到费解。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她简直难以相信那笑声中居然带有不怀好意的蔑视。“为什么,吉姆?为什么?你在笑话什么?”他从不解释什么——仿佛对他所嘲笑的事情已经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她没法怀疑他是有恶意的:他对她犯的差错总是既耐心又宽容。他似乎急于带她到全城最上流的社交场合亮相,对于她的无知和笨拙,对于客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她脸红地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错话的窘境,他从未有过半句责备。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尴尬,他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她。在那样的晚上回到家之后,他的情绪便显得极度欢快。他是在尽量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想——一股感激之情便促使她更加认真地学习下去。 她的努力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回报,她在一天晚上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样的聚会。她觉得言谈举止非常自如,并不是守着什么规矩,而纯粹是由着她喜欢,便猛然有了自信,那些规矩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她知道她很引人注目,可是这一次,她终于不再被人嘲笑,而是得到了赞赏——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她是塔格特夫人,不再是一个要吉姆照顾、人们只是看他的面子才会勉强接受的累赘——她快活地笑着,看着周围附和的笑容和人们脸上的欣赏——她不断地朝房间对面的他张望着,高兴得如同一个拿着考了满分的成绩单的孩子,一心盼着他能够为她而骄傲。吉姆独自坐在角落里,用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眼神望着她。 他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和她说话。“我不明白我总是去那些聚会干什么,”他站在客厅中央,突然一把扯下领结,喊起来,“我还从没有在这样庸俗无聊的地方浪费过这么多的时间!”“怎么了,吉姆,”她惊讶地说,“我觉得挺好呀。”“你当然会了!你好像很是逍遥自在嘛——似乎把那里当成康尼游乐园了。我希望你能学着检点一些,别让我当众难堪。”“我让你难堪?今天晚上?”“没错!”“怎么让你难堪了?”“你要是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他故弄玄虚地暗示着不能理解就等于是在承认自己令人低级。“我不明白。”她坚决地说道。他走出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她感觉到,这一次的费解不仅仅只是像一段空白那么简单:它带有一丝罪恶的味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一块小小的、顽固的恐惧阴影便种在了她的心里,如同是远处的一盏车灯,正沿着看不见的道路向她逼来。 学习看来无法使她进一步认清吉姆的内心世界,却令这疑团越来越大。对于他的朋友们参加的沉闷而毫无感觉的画展,对于他们读的小说和谈论的政论杂志,她觉得她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应有的尊敬——在画展上,她看到的是她小时候在贫民窟的路边随处可见的粉笔涂鸦——那些声称要证明科学、工业、文明和爱情无用的小说,讲的是她父亲即使醉得头脑再发昏也说不出口的粗俗语言——那些战战兢兢、通篇废话的杂志比她曾经痛骂过的到贫民窟布道、满嘴骗人的牧师所说的还要隐晦和陈腐。她无法相信这些东西就是她一心向往和等待着要学习的文化。她觉得自己仿佛爬上了一座高山,爬向一个看起来像是古堡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发现那是一间被丢弃的仓库的废墟。 “吉姆,”一天晚上,在和一群被称为全国知识分子领袖的人们聚会后,她说道,“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骗子——是个卑鄙、怯懦的老骗子。”“哦,是吗,”他回答道,“你认为你有资格去评论哲学家吗?”“我有资格去评论骗子。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所以我才说你永远都摆脱不了你以前的出身,否则,你就会懂得去欣赏普利切特博士的哲学了。”“什么哲学?”“假如你还不明白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她不想让谈话被他用这种惯用的手段结束。“吉姆,”她说,“他是个骗子,他和巴夫·尤班克,还有他们这一帮人全都是——我看你是上了他们的当了。”出乎她的预料,他并没有恼,她看到他似乎觉得好笑般地将眼皮一抬。“那是你才这么想。”他回答说。 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可能性令她感到了一阵恐惧:如果吉姆不是上了他们的当呢?她想,她可以识破普利切特博士的欺骗——他是在浑水摸鱼;此刻,她甚至可以承认吉姆在他自己的那一行里可能也是个骗子;令她心里不安的是想到吉姆是个没有在浑水里捞什么的骗子,他是个不要钱的骗子,一个无法被收买的骗子;相形之下,这种舞弊或行骗者似乎很是清白。她想象不出他的动机何在;她只是觉得那盏向她逼上来的车灯越来越大了。 她已经不记得对吉姆在铁路上的地位的怀疑是如何开始的了,从起初的一点点不自在到阵阵的疑惑,再到后来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她的痛苦在逐渐地加剧。当她的心里疑云初起,第一次无心地问了一句,满心指望着他能给出一个令她安心的回答时,他却突然怒不可遏地嚷嚷着:“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了?”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她确实是不相信他了。她幼年的贫民生涯教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正直诚实的人从不会对信任的问题感到过敏。 “我不想谈工作。”她一提到铁路,他就会这样回答。有一次,她试图去求他:“吉姆,你明白我是如何看待你的工作,同时对你做这样的工作又是多么的敬仰吗?”“哦,是吗?你嫁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铁路总裁?”“我……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两者分开。”“哦,我可不觉得这是在恭维我。”她为难地看着他:她满以为那是句好话。“我想相信的是,”他说,“你爱上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铁路。”“天啊,吉姆,”她倒吸了一口气,“你不会认为我是——”“不,”他伤感而宽容地一笑,说,“我不认为你是贪图我的钱和地位才嫁给了我,我可从没怀疑过你。”她在错愕的困惑和公道的压力下,意识到她或许让他产生了误解,一定是有很多贪钱的女人曾经伤透了他的心,她只好边摇头边哀求道:“噢,吉姆,我绝没有那个意思!”他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地笑了笑,伸手搂住了她。“你爱我吗?”他问。“爱。”她小声说道。“那就要对我有信心。你知道,爱就是信任,你看不出这就是我需要的吗?周围的人我谁都不能信,我的身边都是敌人,我很孤独。你难道不知道我需要你吗?” 几个小时后,她依然在屋子里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令她心神不宁的是她恨不得能够去相信他,却连一个字都无法相信,但同时又知道他的话的确是事实。 虽然事情的确如此,但并不是像他所暗示的那样,也不是她能够想清楚的。他确实需要她,但她总是难以断定他那种需要的真实面目。她不清楚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他想要的不是奉承,她见过他在听到撒谎者谄媚的奉承时,沉着脸,显出一副憎恶的神态,简直如同一个瘾君子在瞧着眼前的那一丁点对他根本不起作用的毒品。但是,她曾经见过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打一针兴奋剂,有时候简直像是在乞求。只要她对他表示出一点仰慕的意思,她就能看到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活力——可她一旦说出仰慕的原因来,他就变得怒气冲冲。他似乎希望他在她的心目中是伟大的,但永远不想让她把任何具体的事情归功于他的伟大。 她始终不理解四月中旬的那天晚上,当时他刚从华盛顿回来。“嗨,小丫头!”他响亮地招呼着,递给她一束丁香花。“好日子又到啦!一看到这些花就想起了你,春天到了,亲爱的!” 他给自己倒了杯喝的,端着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话之间露出一股轻松不已的兴奋。他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语音极度兴奋。她都觉得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听得出这是他抑制不住地在发作。“全国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十来个人,我就是一个!上面的那些人在对全国宣布之前一直守口如瓶。它绝对会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绝对会把他们都震趴下!是很多人吗?好家伙,全国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它会影响到每一个人,可见有多重要了。” “影响——怎么影响,吉姆?” “这会影响到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今晚,他们还都在那儿”——他冲着市里灯火通明的窗户挥了挥手——“一心想着要干点什么,数着挣来的钞票,享受着天伦之乐或者做着美梦。他们还蒙在鼓里,可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停止和改变的!” “改变——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当然是更好了,”他有些不耐烦,似乎这问题完全没必要问。他声音中的火热似乎降低了一些,重新道貌岸然地谈起了责任,“这项计划可以拯救国家,阻止我们的经济滑坡,稳住形势,保证稳定和安全。” “是什么计划?” “我不能讲,这是机密,头等机密。你难以想象有多少人会拼命打听这件事。哪怕只是一点风声,任何一个企业家都会拿他最昂贵的一打高炉去换,可他还是得不到!比如说你崇拜的那个汉克·里尔登吧。”他冷笑一声,似乎看到了里尔登的末日。 “吉姆,”他的这一声笑令她惊恐万分,“你为什么恨汉克·里尔登?” “我不恨他!”他猛地朝她转过身来,脸上竟然带着焦虑和近乎恐惧的表情,“我从没说过我恨他。别担心,他会赞同这项计划,每个人都会同意的。这可是为了大家好啊。”听起来,他像是在恳求着。她在迷惑之中感到他是在撒谎,但那恳求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似乎他急于让她安心,不去想他刚说的这件事。 她努力笑了笑。“是啊,吉姆,当然是这样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在纳闷,她怎么反而要去安慰他了。 她看到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和感激的神情,“我今晚必须要告诉你,我想让你明白我是在应付多么重大的事情。你总是谈论我的工作,可你对它一点都不懂,它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你脑子里的管理铁路就是铺铺铁轨,用点花哨的金属,然后让火车正点到达。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任何一个下属都会干。铁路真正的心脏是在华盛顿,我的工作是去搞政治——是政治——决策的范围遍及全国,会影响到每一件事,控制着每一个人。一纸寥寥数言的法令可以改变在全国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人!” “是啊,吉姆。”她一边说,一边希望着自己能去相信,他或许真的就是华盛顿那个神秘圈子里的重要人物。 “你会看到的,”他在屋内踱着步子,说道,“你认为那些有点小聪明,能摆弄发动机和高炉的大企业家们很有权力吗?他们会被抵制!他们会被夺权!他们会被拉下马!他们会被——”他发现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样子,“这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他急忙叫道,“这是为了人民。政治和商业的区别就在这里——我们的眼里没有自私的目的,不受个人的驱使,我们图的不是利,不会用一辈子去捞钱,我们用不着!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被那些贪婪逐利的人误解和诽谤,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精神的追求或者道德的理想,或者……这我们也没办法!”他突然转身冲她大喊了起来,“我们必须有这么一个计划!现在一切都处于崩溃和停顿之中,必须采取一些措施!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停滞下去!我们没有办法!” 他的眼神近乎疯狂。她搞不懂他是在胡吹还是在乞求原谅,她不知道这究竟应该算是胜利还是恐惧。“吉姆,你是不是不太舒服?也许你干得太拼命,身体累垮了——” “我还从没感觉这么好过呢!”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又接着疯狂起来,“我当然是在拼命地干,我工作的重要性你连想都想不到,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汉克·里尔登和我妹妹那样的挖钱机器所干的一切。无论他们做什么,我都可以让他们白费工夫。让他们修条铁路试试——我过来就能把它拆了!”他打了个响指,“就像弄折脊椎一样!” “你想把脊椎弄断吗?”她浑身哆嗦着,低声问道。 “我没这么说!”他尖叫了起来,“你有毛病呀?我没这么说!” “对不起,吉姆!”她被她自己刚说的话和吉姆眼里的凶光吓得怔住了,“我只是不明白,可是……可是我知道,我不该再问问题去烦你,你已经这么累了”——她是在拼命地想要说服她自己——“你心里装着那么多的事情……是那么……那么大的事情……我想都不敢想……” 他的肩头放松地一沉。他向她走过去,疲惫地跪倒在地,双手搂住了她。“你这个小傻瓜。”他动情地说道。 她紧紧地抓着他,一股温暖,甚至是怜悯的情绪感动了她。然而,当他仰起头来向她望去的时候,她似乎发现他一半是感激的眼里还有几分蔑视——就好像,基于一种未为人所知的宗教法令,她宽宥了他,却判决自己有罪。 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发现,再去对自己说什么她还无法理解这些事,她应该信任他,爱就是信任这样的话,已经不起作用。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工作以及他和铁路之间的关系,疑心便与日俱增。她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她越认为自己有责任用信任来回报他,她的疑问就越多。后来,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发觉她要尽到这个责任,就会在人们谈论到他的工作时扭头避开,就会不去看报道塔格特公司的报纸,彻底不去理睬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和争论。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信任和事实,该选择哪一个?在意识到她的信任其实是她不敢去了解后,她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尽义务般地自欺欺人,而是开始以更清晰、更平静的公正心态去了解真相了。 她没用多久就明白了。塔格特的主管们在她随口发问下的支吾,他们回答问题时老一套的空话,提到上司时他们那副紧张和明显不愿意去谈论的样子,这一切虽然说明不了什么具体的问题,却让她有了一种不能再坏的感觉。铁路上的工人们——她在塔格特终点站有意找到一些并不认识她的扳道工和售票员们去闲聊——他们说的则更为琐碎。“你是问吉姆·塔格特吗?这个整天哭丧着脸发牢骚,只会长篇大论和搭顺风车的家伙!”“是当总裁的那个吉米吗?那好,我就告诉你:他就是个在铁路上赚昧心钱的混混。”“老板吗?塔格特先生?你想说的是塔格特小姐吧?”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她的是艾迪·威勒斯。她听说他和吉姆从小就认识,便邀他一起去吃午饭。当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诚恳、直率、带着疑问的眼神,听到他严谨简练的谈话时,她便改变了随意刺探的打算,客观扼要地对他讲了她想了解些什么,以及她的理由——这不是为了想得到帮忙或同情,只是想知道实情。他用同样的态度回答了她,平静客观地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没有下任何断言,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没有通过对她的情感表示丝毫的在意而侵犯它,只是异常严厉地说着铁一样的事实。他对她讲了是谁在管理着塔格特铁路公司,讲了约翰·高尔特铁路。她听着,并没有觉得震惊,然而这更加糟糕:似乎说明她早已经料到了。“谢谢你,威勒斯先生。”她听他讲完后,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等着吉姆回家,她自己内心的失落侵蚀着她的痛苦与愤怒,这些仿佛和她再也不相干了,仿佛她应该去做些什么,但任何行动,以及带来的任何结果,都已经无足轻重。 看到吉姆进屋,她感到的不是气愤,而是一种不快的惊讶,几乎想问自己:他是谁?干吗现在要和他讲话?她用疲惫得几乎快说不出话的声音简单向他说了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觉得没说几句他就明白了,似乎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她问。 “你就是这样表示感激吗?”他叫喊道,“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为你做的这一切?每个人都跟我说,拎起一只小野猫,带给我的只能是残忍和自私!” 她看着他,那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把他那语无伦次的声音听进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 “你这个卑鄙的小人,这就是你对我全部的爱吗?我对你的信任换来的就是这个吗?” “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给我制造假象?” “你应该替自己感到羞耻,你应该觉得没脸来面对我,没脸同我说话!” “是我吗?”她听见了这通语无伦次的声音,但无法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打算干什么,吉姆?”她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吃惊和陌生。 “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你想过这么做有多伤害我的感情吗?你应该首先顾及我的感受!这是任何一个妻子都应该首先做到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下作、更丑陋的了!” 在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事实,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的罪过,却想把它转嫁到被他所害的人身上,以逃脱罪名。但她的脑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感到一阵恐惧,在惊悸之中,她的内心拒绝接受这个会把心也一同毁掉的事实——仿佛一碰到这样的疯狂,就会一下子退回去。她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只知道她觉得厌恶,一种说不上来的原因令她厌恶得想吐。 当她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她像是看到了一个计谋没有得逞的人,正在用犹豫、退却和盘算的目光打量着她。在她对此还没来得及相信的时候,他的面孔就又躲藏在了一副受伤和愤怒的表情背后。 她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把她的想法说给一个讲理的人听。尽管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在场,但既然没有别人,她只好就当他还在,“那天晚上……那些标题新闻……那份光荣……根本就不是你……说的是达格妮。” “闭嘴,你这个下贱的婊子!”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吐出了最后要说的话。 他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雪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收回刚才说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仍旧如一开始那样,靠墙而立。 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边上。“我又能怎么跟你解释啊?”他带着放弃的口气说道,“这事太大,太复杂,如果你不了解缘由始末的话,我又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跨国铁路的事呢?我怎么能跟你解释清楚我这么多年来的工作,我的……唉,有什么用呢?我总是被人误解,现在都应该习惯了才对,只是我觉得你与众不同,应该还有点希望。” “吉姆,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惨然一笑,“这也是所有人都问过我的,我没想到你也会问。为什么?因为我爱你。” 她觉得奇怪,这个原本是人类语言中最简单、所有的人都明白、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词汇,对她怎么居然没有丝毫意义。她不知道这个词在他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定义。 “从来就没人爱过我,”他说,“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人们不去感受,可我有感受。有谁在乎它呢?他们关心的只是时间表、车皮和钱。我没法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非常孤独。我一直渴望着能找到理解。或许我只是个毫无希望的幻想者,在寻找不可能的东西。没有人会理解我。” “吉姆,”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奇怪的严酷,“我努力了这么久,就是要去理解你。” 他的手向下一摆,做了个将她的话挥到一旁的手势,只是这动作并无恶意,很是伤感。“我想你也会这样做,我现在只有你了。不过,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或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去帮我来了解你呢?”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了,麻烦就麻烦在你问的这些为什么,你对任何事都总要问个究竟。我刚才讲到的那些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说不出来,只能去感受。有些人有感觉,其他人就没有,这不是在用脑子,是要用心。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纯粹的、不想任何问题的直觉?难道你不能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实验室里的仪器?跨越我们肤浅的语言和无助的头脑后的更深刻的理解……不,我看我不应该去寻找它,但我会一直满怀希望地追求。你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她靠墙而立,一动未动。 “我需要你,”他轻声叹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你和别人不同,我相信你,信任你。所有的金钱、名望、生意和奋斗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有你……” 她站着没动,只有从她向斜下方扫着他的视线里,才能看出来她还在注意着他。他说他受到折磨的那些话是在撒谎——她心想——不过折磨倒是不假;他心里很苦闷,又好像不能对她讲,然而,她也许可以试着去了解。她毕竟还是欠他的这个情——她的心里还有一分淡淡的责任感——为了报答他令她走到了今天,尽管他也许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还是应该尽力去理解他。 从此以后,她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陌生人,变得无欲无求。从前崇拜英雄的熊熊之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了让她感到味如嚼蜡的怜悯。她拼命要找的那个为了理想而奋斗、拒绝受苦的人不见了——留给她的这个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去受罪,并以此来度过她的一生。不过,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过去的她在转过前面的每一个路口时,总是满怀着期盼,而现在这个消沉的陌生人则完全和她身边那些油头粉面的人一样,说什么他们是因为不去思考和没有幻想才变得更成熟。 但那陌生人依旧摆脱不了她的理想——这个幽灵的纠缠,这幽灵是要去完成一项使命,她必须要把毁掉她的这一切彻底想明白。她一定要搞清楚,于是她便开始无休止地等待。尽管她感到车灯已经逼近,在她弄清楚一切的时候会葬身在车轮之下,但她还是一定要搞清楚。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这个疑惑成了一条线索,不断地叩问着她的内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在饭桌前和客厅里,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冲着吉姆、冲着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冲着似乎和吉姆心照不宣的那些人无声地呐喊着——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不去大声地喝问,她知道他们不会回答。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感到她在东奔西跑,却无路可逃。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质问道,回想着连一年都还没到的这段漫长的婚姻的折磨。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她大声问道——此时,她正坐在她餐厅的饭桌旁,看着吉姆那张兴奋不已的脸,以及桌子上那片渐干的水渍。 她不知道他们互相沉默了多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和本来没想说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并不指望他会明白,他似乎连那些更简单的问话都不明白——于是,她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回到当前的现实里来。 她有些吃惊地发现,他正在讥讽地望着她,仿佛在嘲笑她对他的理解力的估量。 “爱。”他回答。 这个回答是如此的简单和没有意义,她觉得她一下子便垂头丧气了。 “你不爱我,”他指责道。她没有回答。“否则你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的确曾经爱过你,”她迟钝地说道,“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爱的是你的勇气、你的志向、你的才干,可这些都是假的。” 他的下嘴唇微微有些不屑地撅了起来,“这算什么爱?” “吉姆,那你认为你有什么是值得爱的?” “你这简直是庸俗的小店员的想法!” 她没有吭声,她的眼睛里带着大大的问号,盯着他。 “值得爱的!”他那显得一本正经的嘲弄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这么说你认为爱可以计算出来,可以拿来交换,可以像杂货店里的黄油一样去称量?我不愿意别人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原因来爱我,要爱就爱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想什么;只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身体、大脑、言行和我所干的事情。” “那这样的话……你自己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盲目的冲动。“你就不会问,你就会知道,会感觉得出来。你为什么总是想把什么事都分得那么清楚?你就不能从那些小家子气的物质利益里面超脱出来吗?难道你就从来不会去感觉——只是凭感觉?” “不错,吉姆,我是有感觉,”她的声音一沉,“但我是在克制自己的感觉,因为……因为我感觉到的是害怕。” “是怕我?”他顺着问道。 “不,不完全是,我不是害怕你会把我怎么样,而是感到你这个人很可怕。” 他的眼皮如同关门一样地迅速往下一垂——可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一道不可思议的恐惧的眼光。“你这个庸俗的财迷,根本就不懂爱!”他突然大叫了起来,话语里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变得凶恶无比。“没错,我说的就是财迷,除了见钱眼开之外,它还有很多种更恶劣的方式。你是个精神上的财迷,你不是因为我的钱才嫁给了我——而是为了我的才能、勇气以及其他你认为有利可图的那些东西!” “你希望……爱……是……无缘无故的吗?” “爱本身就已经足够了!爱是高于一切原因和道理的,爱是盲目的。可你根本就不会爱。你那种吝啬、设计、盘算的小心眼和做小生意的一样,只会做买卖,从来不会给予!爱是一种恩赐——一种超越和宽容一切的伟大和不求回报的无条件的恩赐。爱上一个人的品德是怎样的一种慷慨?你会给他什么?什么都不用。只要有冷静的判断,只要他受之无愧就可以了。” 她的目光深沉,像是紧盯着发现的目标一般。“你是想白白地得到它。”她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下了结论。 “唉,你不懂!” “不,吉姆,我懂。这就是你想得到的——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真正想得到的东西——那不是钱,不是物质利益,不是经济保障,就是把这些给你们,你们也不会要。”她冷冰冰地说着,似乎在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她自己听,将心中乱成一团的阵阵苦痛找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所有你们这些鼓吹权益的人对不义之财并不感兴趣,你们想要白占的是另外一类东西。你说我是精神上的财迷,那是因为我寻找的是价值。而你们这些权益的鼓吹者……你们想要掠夺的正是精神。我从没想过,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如何去认识对精神的霸占,以及这又意味着什么。但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你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想得到不属于你的爱戴和不属于你的伟大。你既想得到汉克·里尔登得到的一切,又不想像他那样,不想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存在。” “住嘴!”他号叫起来。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恐惧,仿佛他们都摇摇欲坠地站在一处她说不上来、他又不肯说出的危险边缘,俩人都明白,再多迈一步都会是致命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他的问话中露出一股嗔怪的口吻,听上去缓和了许多,几乎像是要把他们重新拉回到平常的状态里,拉回到近似于两口子拌嘴的无伤大雅的气氛中去。“你这是什么怪想法?” “我不知道……”她疲惫不堪地说道,脑袋一垂,仿佛一个她极力想抓住的东西再一次滑脱了开去。“我不知道……看来是不可能的……” “你最好还是别太意气用事,否则……”他停下不说了,因为管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闪闪发亮的冰桶,里面是他们要的用来庆祝的香槟酒。 他们沉默不语,屋里响起了人们几百年来辛辛苦苦营造出的象征着欢乐的声音:瓶塞砰的一声被开启,淡淡金黄色的液体发出欢快的声音,涌入两只映着烛光的大酒杯里,窃窃私语的泡沫沿着两道水晶般的杯壁升起,简直是要眼前所有的一切在同样热烈的气氛中起身而立。 他们在管家离开之前始终一言不发。塔格特用两只绵软的手指握住杯脚,低头盯着泡沫。随后,他猛然一把攥住了酒杯,动作不像是端着一杯香槟,倒像是抬起一把屠刀似的,将酒杯举了起来。 “为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干杯!”他说。 她放下了酒杯,回答道:“不!” “喝了它!”他尖叫着。 “不。”她回答说,声音低沉得像是一块铅。 他们彼此打量了片刻,烛光映着金色的液体,却照不到他们的脸和眼睛。 “哼,真是活见鬼!”他喊着,便跳起脚来,将杯子朝地上一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桌旁,过了许久,才慢慢起身,按响了叫人的铃。 她迈着异常平稳的脚步向她的房间走去,她打开衣橱,找出一套衣服和一双鞋,脱下家居的便服,动作格外的谨慎,似乎一旦惊动了她周围和内心的一切,便会影响她的一生。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离开这座房子——哪怕只离开一小时也好——然后,她就能够去面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了。 她面前文件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达格妮抬了抬头,意识到天已经暗下来很久了。 她把文件往旁边一推,不想去开灯,正好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下清闲和黑暗,这令她得以远离客厅窗外的都市,远处的日历上显示出:八月五日。 过去的一个月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苍白。这一个月一直焦头烂额、吃力不讨好地应付着一起又一起的突发事件,是在延缓着铁路的崩溃——一个月就像是一堆浪费掉的、彼此毫无关联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在避免一触即发的灾难。这些日子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进展,只是白费了一番工夫,避免了一堆灾难的发生——这并不是在生活,而只是一场与死亡的赛跑。 有时候,山谷里的景象会不期而至地呈现在她面前,它并非突如其来,倒像是一种始终隐去了的景象,猛然间决定要占据一会儿现实。她曾经像是蒙上了双眼一般,在静默中面对着它,挣扎在一个毫不动摇的决心和一股不肯消退的痛苦之间,与这股痛苦抗争的办法便是去承认它,说一声:不过如此。 有几天早晨,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已照在她的脸上,她曾经想着要赶紧到哈蒙德的店里去买做早餐的新鲜鸡蛋,随后,她彻底清醒了过来,看着卧室窗外灰蒙蒙的纽约,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实在不愿意去接受现实。这你是知道的——她曾经严厉地告诉自己——这些是你在做决定的时候已经知道的。她不情愿地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床上起来,去面对难挨的又一天。她会小声地说着:不过如此。 最折磨人的便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发现陌生人的头上闪现出一缕亮亮的栗黄色,她曾经觉得城市已经毁灭,似乎能够拖住她冲上前去抓住他的,只有她内心里那股强烈的沉静;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便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面孔——她曾经站住脚,不愿意再迈出下一步,不希望生发出活着的力量。她曾经试着去回避这样的时候,试着不让自己去看。她曾经在走路时眼睛只盯着脚底下。她没有成功:她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跃向每一缕金黄。 她一直将办公室窗户的百叶窗高高拉起,她记得他的承诺,心里只是在想着:无论你在哪里,万一你正在看着我……办公室周围没有一座像样的高楼,但她还是眺望着远处的大厦,不知道他在哪扇窗户后观察,不知道他是否发明了某种使用光线和透镜的工具,可以隔着街区或者从一英里以外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曾经将窗帘大开,坐在桌前出神:尽管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此时,她在黑暗的屋子里,想到这里,便一下子跳起来,将灯打开。 接着,她垂下头,郁郁地笑话着自己。她搞不懂,在城市无边的黑暗之中,她这扇亮着的窗子究竟是苦闷地在向他求助,还是依旧捍卫着世界的灯塔。 门铃响了。 打开门,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和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她才大吃一惊地认出了来人正是雪莉·塔格特。自从婚礼那天之后,她们只是在塔格特的楼道里碰到过几次,客气地打过几次招呼。 雪莉平静的脸上没有笑容。“能否允许我和你讲几句话”——她踌躇了一下,才又说,“塔格特小姐?” “当然,”达格妮严肃地说,“进来吧。” 她从雪莉不自然的镇静中感觉到了非常紧急的情况。在客厅的灯下看到这个女孩的脸色时,她便越发肯定了。“坐。”她说,但雪莉依旧站着没动。 “我是来还债的,”雪莉说道,她的声音很庄重,竭力不流露出丝毫的感情,“我要为我在婚礼上对你所说的话道歉。你没有任何理由去原谅我,但我应该告诉你,我知道我当时侮辱的是我所崇敬的一切,庇护我的则是我所鄙视的东西。我明白,现在承认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即使我来这里也是非常冒昧的,因为你根本就没必要听这些,因此,我甚至不能把这笔债一笔勾销,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把我想对你说的话讲出来。” 达格妮感到无比的震惊,一股难以置信的暖流和苦涩仿佛是在说着:还不到一年,你就已经走过了多少的路呀!她知道,此时如果笑一笑,就会破坏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她回答的声音带着极为严肃的诚恳,如同伸出了一只救援的手,“可这确实管用,而且我很想听。” “我知道,经营塔格特公司的人其实是你,是你修建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你才有头脑和勇气支撑着它不倒。我猜你会认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吉姆的——又有哪一个女店员不会这么做呢?但是,我嫁给吉姆是因为我……我以为他就是你,以为他才是塔格特公司。现在,我明白他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什么也不顾了,坚决地继续说了下去——“他是某种阴险的敲诈鬼,尽管我还想不清楚他是哪一种,又是为了什么。我在婚礼上和你讲话时,自以为是在捍卫着伟大,是在攻击它的敌人……可是正好相反……事情正好是如此可怕和难以相信地反了过来!……所以,我想告诉你我知道了真相……这对你算不了什么,我没有权利认为你会在乎,可……可这是为了我曾经爱过的事物。” 达格妮缓缓地说:“我当然能够原谅。” “谢谢你。”她小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坐下。” 她摇了摇头,“我……我都说完了,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终于从看着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同时说道:“雪莉,叫我达格妮好了。” 雪莉只是嘴巴在微微地颤动着,作为回答,仿佛那就是一个笑容,“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我们是姐妹,对吧?” “不!不能是因为吉姆!”这声叫喊是情不自禁的。 “不,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坐下,雪莉。”她顺从了,但仍然竭力不愿显示出她对此盼望的心情,不愿意去寻求支持,更不愿意崩溃。“你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是的……不过没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自己的错。” “我不认为那是你自己的错。” 雪莉没有回答,随后突然不顾一切地说道:“好了……我可不想要什么怜悯。” “吉姆一定告诉过你——他说得没错——我从来不会怜悯。” “对,他是说过……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你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表示关心呀……我不是来这里诉苦,然后……然后再给你增添负担……就算是我受罪,也没有道理把你拉进来。” “对,那是没有道理。不过既然你看重的一切也是我看重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说……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愿意和我说话?不仅仅是替我难过?” “我为你感到非常的难过,雪莉,而且我想要帮助你——这并非是因为你在受罪,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该去受这个罪。” “你是说,你的好意并不是冲着我软弱、抱怨或坏的一面,而只是因为我有好的地方?” “当然了。” 雪莉的头没有动,但看上去似乎抬了起来——仿佛在一股电流的环抱下,她的面孔得以放松,露出了一种痛楚和尊严交织在一起的少有的神情。 “这不是施舍,雪莉,放心地和我讲吧。” “奇怪……你是头一个能和我交谈的人……感觉是这么的轻松……可我……我过去却害怕和你讲话。自从我明白了真相以后,我就一直想去请求你的原谅。我都走到你办公室门口了,却停在那里,站在楼道里,没有勇气进去……我今晚本来没打算来,我出来只是为了……为了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我突然就想来找你,在偌大的城市里,只有这里是我可以来的地方,只有这件事是我要做的。”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 “你知道,达格——达格妮,”她觉得不可思议地轻声说道,“你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吉姆和他的那帮朋友们说你又冷又硬,没有感情。” “这倒也没错,雪莉,按他们的意思,我的确是那样——不过,他们是否告诉过你,他们所指的是什么呢?” “没有,他们从来就没说过。无论关于什么事,只要我问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就嘲笑我……他们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要谁在指责别人‘没有感情’,他就等于在说那个人是正直的,不会有莫名其妙的情绪,不会去要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感情,他所说的‘去感觉’就是去违背理性、道德和现实,他指的就是……怎么了?”她看到雪莉的神色变得异常的紧张,便问。 “这个问题……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嗯,你要看到,这种指责从来就不保护清白,它总是要替过错去辩解。你从来就不会听到正直的人因为被冤枉而责怪别人,但坏人却会对识破他的人、对他所犯的罪行毫不同情,对他因此而受到的折磨毫不同情的人大加指责。不错——对此我的确是没有感觉。可那些对此有感觉的人,面对人类的伟大,面对值得敬仰、推崇和尊重的人和事却无动于衷,而这些正是我能感觉到的,你会发现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同情罪恶的人就一点都不会去同情无辜者。你可以扪心自问,这两类人里究竟谁才是没有感觉的,然后,你就会认清与施舍对立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她怯怯地问。 “是公正,雪莉。” 雪莉突然浑身一抖,垂下了脑袋。“哦,天啊!”她痛苦地叹息着,“听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才意识到吉姆带给我的一切有多么的阴暗!”她的身子又是一哆嗦,抬起了头,眼里的恐惧似乎再也控制不住了。“达格妮,”她小声说,“我害怕吉姆和所有的那些人……倒不是怕他们要去干什么……要是那样的话,我还能够逃脱……让我害怕的是我觉得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怕的是:他们那样的人居然还会存在着。” 达格妮快步走上前,坐到她的椅子扶手上,稳稳地扶着她的肩头。“好了,孩子,”她说道,“你错了。你绝对不能像这样去害怕别人,绝对不能以他们的存在来看待你的存在——可你现在就是这样在想。” “是啊……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他们存在的话,我就没有了生存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不想有这样的感觉,总想把它顶回去,可它却越来越近,让我无处可逃……这种感觉我说不清,也抓不住——而什么都抓不住也让我感到害怕——就好像全世界突然被毁灭,可毁灭它的不是大爆炸——爆炸还是实实在在的——毁灭它的是……是某种可怕的软耷耷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是结实有力的了,你的手指头可以插进石墙,石头软得像果冻,山峦摇摇欲坠,建筑物的形状像云一样缥缈不定——这就是世界末日,毁灭世界的不是火山爆发,而是又软又黏的东西。” “雪莉……雪莉,可怜的孩子,自古以来,就有哲学家企图把世界变成那副样子——把人们的头脑毁掉,让他们相信那一切就是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但是,你不必相信它,不必依靠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要用自己的眼睛,坚持自己的判断。你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那么就要像做最神圣的祷告一般大声地说出来,不要去听别人的。” “可是……可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吉姆和他的那帮朋友还是老样子。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他们谈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所有的这一切都不真实,他们都在做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的企图……达格妮!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有着远远超过动物的伟大智慧,可我——我现在觉得我比任何动物都要盲目,都要无助。动物能分清它的朋友和敌人,知道什么时候要去保护自己,不相信自己会被朋友踩在脚下或杀害,不相信会有人说什么爱是盲目的,掠夺才是成就,劫匪就是政治家,拧断汉克·里尔登的脊梁才最好——噢,天啊,我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 “我是说,我怎么才能去和人打交道呢?我是说,如果一切都是没谱的——我们不就没法活了吗?当然,我知道东西是不会变的——但是,人呢?达格妮!他们似是而非,没有生命,只是一堆不停地变来变去的开关。而我却必须要生活在他们中间,这怎么可能呢?” “雪莉,困扰你的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难题,所有人都备受它的折磨。你的理解已经比大多数受尽折磨、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人要深入多了,我会帮你想清楚的。这是个很大的话题,也是一场很艰苦的斗争——不过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要惧怕。” 雪莉脸上露出一股奇怪的、渴望的神情,似乎她是在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达格妮,却已无力再向前靠近。“我但愿自己还能够有斗争的愿望,”她轻声地说,“但我没有了,我甚至连胜利的愿望都不再有了。只有一件事,看来是我没有勇气去做,你要知道,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嫁给吉姆,这一切发生之后,我以为生活要比我原先想象的更加美好,而现在,我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和接受一种想法,那就是生活和人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我的婚姻并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奇迹,而是某种我至今还不敢彻底面对的难以启齿的罪孽,我没法不去想。”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达格妮,你是怎么做的,你是如何能够不受困扰的呢?” “就是坚持一条原则。” “什么?” “任何东西都不能凌驾于我自己的判断之上。” “你吃了很多的苦……也许比我吃的苦还要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你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坚信我的生命至高无上,绝不能轻言放弃。” 她从雪莉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愕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认同感,仿佛这个女孩子正在竭力从往昔的岁月里重新找回某种激情。“达格妮”——她的声音极其轻微——“这……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我隐约记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丢掉它,它一直都在,可等我长大以后,我却觉得必须要把它隐藏起来……我从没想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可刚才你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达格妮,你用这种方式体验你的生活——究竟好不好?” “雪莉,认真听我说:那种感觉,以及它所涉及和揭示的一切——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最尊贵的唯一美好的东西。”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我不敢那么去想。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似乎他们痛恨的正是我心中的这个想法,而且……而且想要把它铲除掉。” “不错,是有一些人想要毁掉它,一旦你认清了他们的动机,就会看到世界上最黑暗、最丑陋的那种罪恶,不过,它伤不到你。” 雪莉的笑容如同正在紧紧抓着几滴汽油的一点微弱的火花,想要燃烧得更旺盛。“这是过去这几个月以来,”她轻声地说道,“我第一次感觉到好像……好像还有希望。”她发现达格妮关注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担心,便又说道,“我没事的……我需要适应一下——适应你和你说的那些话,我想我会接受这些……会相信真的是这样……不再在乎吉姆怎么想。”她站了起来,似乎想把此刻心里踏实的感觉尽量保留住。 在一股突然而毫无来由的肯定的驱使下,达格妮决然地说道:“雪莉,今晚我不想让你回去。” “啊,不行!我没事,我对回家并不感到害怕。” “难道今晚没有出过什么事吗?” “没有……不算什么事……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是我能看得更清楚些罢了……我没事的,我必须要想一想,非常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决定必须要做什么。我能——”她犹豫着。 “什么?” “我能再来和你说话吗?” “当然了。” “谢谢,我……我非常感激你。” “你能不能保证还会再来?” “我保证。” 达格妮目送她穿过楼道,向电梯走去,看到她的肩膀有些委顿,又努力地挺起,看到她那羸弱的身躯似乎有些摇晃,随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持直直的姿势。看上去,她像是一株躯干已折、仍旧靠着一丝未断的纤维而挺立的植物,挣扎着想要治愈那已经弱不禁风的病体。 詹姆斯·塔格特从开着的书房门口看见雪莉穿过外间,走出了公寓。他狠狠地摔上房门,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他的裤子上依然留着香槟酒的痕迹,仿佛他的这种不舒服是对他的妻子、对这个没有与他同庆的世界的报复。 过了一会儿,他噌地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抄起了一支烟,随即又猛地将它一撅两半,朝着壁炉上方挂的一幅画甩了过去。 他瞟见了一只威尼斯的玻璃花瓶——剔透的瓶身上缠绕着繁杂的蓝金色花纹,数百年的历史足以使它成为博物馆内的藏品。他一把抓过来,向墙上扔去,花瓶顿时如雨点般地泻落成一摊碎灯泡样的玻璃片。 他曾以买下这只令所有的文物鉴赏家都囊中羞涩的花瓶为傲,此刻,他体会到了一股向使得这花瓶身价倍增的数百年时光报复的快感——同时痛快地想到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苦苦挣扎的家庭,任何一家都可以靠卖掉这只花瓶而活上一年。 他踢掉鞋子,又靠回到长椅上,在半空中晃荡着一只脚。 门铃的骤响令他一惊:这声音似乎正合他的心绪。如果他现在去按谁家的门铃的话,也会发出这种尖厉、催促和不耐烦的响声。 他听着管家的脚步声,同时为他可以拒绝任何人的来访感到得意。不久,他听到了敲自己门的声音,管家进来报告:“里尔登夫人想要见你,先生。” “什么?……哦……好啊!让她进来!” 他身子一摆,把脚落了地,但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而是隐隐露出一丝好奇的笑容,等到莉莉安进屋之后才坐起身来。 她穿了一身仿照罗马户外装式样的酒红色晚装,两个胸兜紧紧地抵着长裙下束着的高高的腰肢,耳朵上斜倚着一顶小帽,帽上的一根羽毛弯弯地垂在颧骨下方。她进来时的脚步急促而凌乱,裙摆和帽上的羽毛不停地晃动,拍打着她的腿和喉咙,如同桅杆上的小旗子,在发出紧张的信号。 “莉莉安,我亲爱的,我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或者高兴呢,还是吃惊呢?” “好了,还是少啰唆吧!我是因为必须要见你,并且立刻就得来,仅此而已。” 她这副急不可耐的口气和断然地坐下来的动作是对弱点的一种暴露:按照他们不成文的惯例,只有一个人在急于得到帮忙,同时又既无好处,又无被威胁交换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种索要的举止。 “你为什么不待在冈萨雷斯的酒会上?”她张口问道,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还是掩饰不了她的不安,“我一吃完晚饭便赶过去,就是为了去找你——可他们却说你觉得不舒服,已经回家了。” 他走到房间另一端,拿起一支烟,从她一身隆重的打扮前走过时,他为自己只穿了袜子而感到惬意。“我觉得没意思。”他回答道。 “我没法忍受他们,”她说话时,身子不禁微微一颤。他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这话听上去既不情愿,又出自真心。“我受不了冈萨雷斯先生和他那个婊子一样的夫人。他们这样的人和他们搞的酒会居然变得这么受欢迎,简直让人恶心。我再也没兴致去什么社交场合了——形式已经不同,风气都变了。我都好几个月没见到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还有他们那帮人了。那些新面孔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群屠夫的手下一样!再怎么说,我们这个圈子里可都还是绅士。” “是啊,”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有些奇怪得不太一样了,铁路上的情况也如此:我和克莱蒙·威泽比挺投缘,他还有教养,可库菲·麦格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就是……”他猛地截住话头。 “这简直是荒唐,”她以目空一切的口气说道,“绝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她没有说出“他们”和“便宜”指的是什么,然而他明白她的意思。在一阵沉默之中,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彼此倚靠着来获得一点宽慰。 随后,他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着,莉莉安开始显得老了。那件酒红色的晚装并不适合她穿,似乎令她的皮肤显得略微有些发紫,这种色调如同黄昏一般,映出了她脸上细细的皱纹,使她的肌肤松弛下来,看上去疲惫而懒散。她那一副明明是讥笑嘲讽的神态,此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怨恨。 他看见她正在打量着他,并借着脸上的笑容尖声地羞辱道:“你还真是不舒服了,对不对,吉姆?看起来像是个魂不附体的马夫。” 他嗤笑一声,“我还应付得了。” “我知道,亲爱的,你是纽约城里面最有势力的人之一。”她又加上一句,“这是有关纽约城的一个挺有意思的笑话。” “的确是。” “我承认,你有能力办到任何事情,所以我必须要来见你呀。”为了减轻她话里的唐突,她特意加上了点开心的哼哼声。 “好啊。”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受用,同时又没有答应的意思。 “我之所以不得不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说这件事。” “这是不会有错的。” “我好像记得我过去对你还是有用的。” “过去嘛——是的。” “我想我肯定应该能指望上你的帮助。” “当然了——只不过,你这么说难道不是太过时和不明智了吗?我们又怎么能对任何事情有把握呢?” “吉姆,”她突然大声喝道,“你一定要帮我!” “我亲爱的,我会为你效劳,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他回答,他们说话的默契便是,只要对方把话挑明,就一定要用冠冕堂皇的谎话来应付回去。莉莉安快顶不住了,他心想——看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处于下风的对手周旋。他感到十分的惬意。 他注意到,她是顾不上许多了,甚至连她那素来一丝不苟的装扮也失去了往日的精心。几绺头发从她梳理整齐的波浪中散落下来——她的指甲是和她的晚装相配的凝血色,指尖处明显留有锉痕——与她那开口很低的晚装所暴露出的一大片平滑如脂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还观察到了用来钩住吊带、防止它意外滑落的别针发出的闪光。 “你必须要防止它!”她这好斗的口气使请求听起来像是在命令一般,“你必须去阻止它!” “真的?是什么?” “我的离婚。” “哦!”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关切起来。 “你知道他要和我离婚,对吧?” “我听到过一些传言。” “就定在下个月。我所说的定,确确实实如此。哦,这事可是让他破费了一大笔钱——他买通了法官、文员、法庭监守、他们的支持者、他们支持者的支持者、几个议员,还有六个行政官员——他就像给自己铺了一条大路一样,买通了法律程序的所有关节,没有留下任何缺口可以让我插得上手加以阻拦。” “明白了。” “想必你应该清楚他是为什么要离婚的了?” “我能猜得出来。” “可我是为了帮你才那么做的!”她的声音越发显得焦虑起来,“我把你妹妹的事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为你的朋友搞到捐赠礼券,那——” “我发誓我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他急忙喊道,“只有少数几个上层人物知道是你报的信,我肯定没人敢说起——” “哦,我相信没人敢,可他能猜得出来,对不对?” “是啊,我想是这样。不过,当时你也知道自己是冒着风险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做,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和我离婚,没——” 忽然,他有些惊异而敏感地一笑,“你没想到信任会是条越磨越细的绳子,是这样吧,莉莉安?” 她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继而冷冷地答道:“我没想到它会被磨断。” “亲爱的,这很有可能——特别是对于你丈夫这样的人。” “我不想让他和我离婚!”这简直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我不想让他从此就一身轻松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我的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她猛地停住,似乎这些话已经吐露了太多的实情。 他轻声哼哼着,缓缓地点着下巴,表示完全能够理解,动作里带着一种早就料到的威严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丈夫呀。”她辩解地说着。 “是啊,莉莉安,这我明白。”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他要把那张判决弄到手,然后就和我一刀两断,一个子也不会留给我——没有任何善后和抚养的费用,什么都没有!他想最后说了算,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如果让他得逞的话,那么……那么捐赠礼券对我来说就根本算不上什么胜利了!” “是啊,亲爱的,我明白。” “另外……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荒唐可笑,可我今后要靠什么生活呢?我自己的那点钱现在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那大部分还是从我父亲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工厂股票,现在厂子早就倒闭了。我可怎么办啊?” “可是,莉莉安,”他柔声说着,“我以为你向来是不在乎钱财和物质回报的。” “你不明白!我说的不是钱——我说的是贫困!是真真切切、难以忍受、一贫如洗的贫困!这对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难道我——我也会去为糊口和房租犯难吗?” 他带着淡淡的笑盯着她看,疲软衰老的面孔终于绷紧了一些,有了点睿智的表情,他开始体会到了彻底洞察一切所带给他的愉悦——这样一种现实是他所乐意看下去的。 “吉姆,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的律师一点用都没有,我已经把我的那点钱都给了他,给了帮他办案的人,还有他的朋友和助手——可他们最后却只能束手无策。今天下午,我的律师给我送来了最终报告,上来就说我毫无胜算。我好像找不到什么人能对付得了如此精心的策划。我曾经指望过伯川·斯库德,可是……唉,你也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回事,那件事同样也是因为我想要帮你。你从那件事里面脱了身,吉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了。你挖的老鼠洞已经能够通天,可以和上面的人说上话,给你的朋友透点口风,让他们再去传个话。只要韦斯利说一句话,这事就好办了,让他们禁止这项判决生效,把它禁止就行了。” 他缓缓地摇着头,如同一个行家在疲惫地面对着某个过分热心的外行,充满了同情。“这做不到,莉莉安,”他决然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想这么干,而且我认为你也清楚这一点。可我即使有再大的本事,对这件事也爱莫能助。” 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带着一种怪异而毫无生气的凝固了似的眼神盯着他;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嘴唇已经扭曲在一股无比恶毒的蔑视之中,令他简直不敢去多看,只知道这恶毒把他们两个都牢牢地裹在了一起。她说道:“我知道你想这么干。” 他一点也不想伪装,奇怪的是,真相在这一次似乎更令他感到愉快——真实终于满足了他这种特殊的需要。“我想你清楚这事是无法办到的,”他说,“现在没人会白帮忙,而且冒的风险也越来越大,你所说的老鼠洞实在太复杂,绕来绕去的,每个人都有把柄攥在别人的手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也说不准哪个地方就会塌一块下来。所以,不到生死关头和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会动的——可以说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一条游戏规则。既然如此,你的私生活又关他们什么事?你想拖住你丈夫——不管结果如何,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至于我个人的筹码嘛——我现在也拿不出任何东西能够让他们硬生生地把一桩大有油水的案子叫停。更何况,现在上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去做的,对你丈夫,他们必须要小心对待才行——自从我妹妹在电台讲话之后,他现在反而更安全了。” “是你让我强迫她去电台讲话的!” “我知道,莉莉安,当时我们两个都犯糊涂,现在我们俩就都吃了亏。” “没错,”她的话和她眼里的蔑视一样的阴沉,“是我们两个。” 正是这种蔑视让他感到了舒服,正是这股奇怪的、不经意间流露的陌生感让他惬意地知道这个女人虽然看透了他,但还是为他所慑服,还是靠回到了她的椅子里,仿佛承认了她被奴役的地位。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吉姆。”她的话里带着诅咒的口吻,但这话便是一句献辞,她正是这个意思,而他也明白,他们两个都生活在一个把诅咒看成是奖赏的世界里,为此,他感到很高兴。 “你知道,”他突然说了话,“你把像冈萨雷斯那样形如屠夫的手下给想错了。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你喜欢过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吗?” “我根本没法忍受他。” “哦,你知道冈萨雷斯先生今晚搞这个酒会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吗?它是庆祝达成了一项协议,在一个月内,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就将被收归国有。”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嘴角慢慢地浮出一丝微笑,“他曾经和你是朋友,对吧?”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他从未听到过的腔调,这口气里的崇拜感他过去只能从人们那里蒙骗来,而现在,居然破天荒地为了一件他实实在在所做的事而给予了他。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正是他数小时以来躁动不安的原因,正是他绝望地认为找不到的那种快感,才是他期待的庆祝。 “咱们喝一杯,莉尔(2)。”他说。 他一边倒着酒,一边看着屋子对面软软地瘫在椅子里的她,“让他去离婚好了,”他说,“最后说话算数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是那些屠夫的手下,是冈萨雷斯先生和库菲·麦格斯。” 她没有做声。他走过来后,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把手一抬,便从他手上抓过了一只酒杯。她喝酒的样子全然没有了交际场上的风度,而是像酒吧里孤独的酒客一样,只是想要体验酒精的滋味。 他倚坐在长椅的扶手上,和她有些亲密地接近,一边呷着酒一边注视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他对我怎么看?” 她对这问题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他觉得你就是个傻瓜,”她回答说,“他根本就没工夫注意你。” “他会注意的,假如——”他停了下来。 “——假如你用木棒打他的脑袋吗?这可不一定,他可能只会怨他为什么没离木棒远点。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她换了换姿势,肚子朝前,身体又往椅子里缩下一截,似乎放松很难看的,似乎她让他看到的这种亲密的做派无需什么仪态和尊重。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她说道,“首先在他身上注意到的就是他从来不害怕。他看上去好像很自信,似乎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他怎么样——自信得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感觉。” “你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三个月,自从……自从捐赠礼券的事情发生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在两个星期前的一次工业会议上见过他,他还是那副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现在看起来好像是知道了。”他又补上一句,“你是输定了,莉莉安。” 她没有回答,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推了下去;帽子滚落到地毯上,那根羽毛像问号一般地翻卷着。“我记得第一次去看他的那些工厂,”她说,“他的工厂啊!你想象不出他对它们的那种感情,你想象不出那种傲慢是个什么样子,就好像只要是和他有关、被他碰过的东西,就会有多了不得一样。他的工厂,他的合金,他的钱,他的床,他的老婆!”她抬眼瞧了瞧他,昏沌的眼睛里闪出一团小小的亮光,“他从来没注意过你的存在,可他的确注意过我,我还是里尔登太太——至少还有一个月。” “是啊……”他说着,同时低头看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兴趣。 “里尔登太太!”她嗤笑着,“你是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意味的是什么。还没有哪个奴隶主对他太太的称号能如此的看重和要求——或者把它当成是一个荣耀的象征,是他顽固、清高、神圣、一尘不染的荣耀!”她胡乱地一挥手,显示出她那颀长而懒散的身躯。“恺撒的太太!”她哼了一声,“你记得她应该是什么样吗?不,这你是不会记住的。她应该完美得不会受到任何责备才对。” 他正低下头,眼里充满了软弱无力的憎恨,茫然而沉重地盯着她看——她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憎恨的表示,而不是目标。“他不希望把他的合金用于普通的大众用途,让人随意摆布……对不对?” “对,他不想这样。” 他的话似乎掺杂了灌下去的酒精一样,变得有点含混:“你可别跟我说你帮我们弄到那份礼券只是为了白白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这一点你当时就知道。” “当然了,所以我才喜欢你,莉莉安。” 他的眼睛不停地溜回到她晚裙低低的开口处,吸引他的并非她光滑的皮肤或暴露在外面的高耸的胸脯,而是边上那只不被人注意到的别针。 “我想看到他被人打一顿,”他说,“想听听他痛苦地叫喊,哪怕一次也好。” “你是不会如愿的,吉姆。” “为什么他和我妹妹觉得他们比我们其他人都强?” 她哼了一声。 他像是被她抽了记耳光一样,站起身来,走到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并没有主动要再给她加一杯。 她的眼光呆呆地凝视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尽管我不会用他所骄傲的合金替他铺铁轨和架大桥,他还是会留意到我的存在。我是不能给他建工厂——但我能毁掉它们。他的合金我造不出来——但我可以从他手里抢走。我没法让人因为崇拜而五体投地——但我可以让他们跪倒在地上。” “闭嘴!”他似乎觉得她已经太接近那条笼罩在浓雾之中、禁止别人发现的“歧途”,便惊恐地叫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看他,“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吉姆。” “你干吗不多喝点?”他厉声说着,像是要袭击她一般把尚未喝完的酒杯捅到了她的嘴边。 她的手指无力地半握着酒杯,把酒向嘴里灌去,涌出来的酒溅满了她的下巴,也滴到了她的前胸和晚裙上。 “哎呀,莉莉安,你怎么搞的!”他说着,并不去拿自己的手绢,而是伸出手去,用掌心去擦洒出来的酒。他的手指头在她的胸前游动,突然,他像是打嗝似的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皮正微微闭起来,不过却发现她的脸正在后仰着,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难受地张大了嘴巴。当他的手向她的嘴伸过去时,她的胳膊顺从地抱住了他,嘴巴也有了回应,但这回应只是硬邦邦地一顶,而不是亲吻。 他抬起头向她的脸上看去,她正咧开嘴笑着,但眼睛却凝视着他的身后,似乎在捉弄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笑声毫无生气,却响亮而满含恶毒,如同发自一具骷髅。 他不想看到自己发抖的样子,便把她拉近了些,双手则不自觉地开始做出亲密的举动——她听任着他的抚弄,但那副样子却让他感觉到:在他的触摸之下,她身体内血液的脉动如同她发出的窃窃暗笑。他们俩都是在例行着某人发明过的、亦是他们期待中的惯例动作,是带着嘲弄和憎恨在拙劣地模仿。 他感到了一种盲目而不经意的恼怒,让他既觉得可怕,又非常痛快——可怕的是他正在做一件他绝对不敢对人承认的事——痛快之处则在于此时他是在藐视那些他不敢去承认的人。他做了一回他自己!那怒火中唯一还算清醒的部分在冲他号叫着——他终于做了一回他自己! 他们清楚彼此的心思,便都一言不发,只有他挤出了几个字:“里尔登夫人。” 他把她推进卧室,放在床上,然后扑在她的身上,这中间,他们始终没去看对方一眼,脸上带着的是愧疚的表情,是小孩在人家干净的院墙上用粉笔画着下流符号时脸上那副鬼鬼祟祟的邪样。 事后,他果然发现他占有的是一具既不反抗、又无反应的僵硬的身体,她并不是一个他想要占有的女人,他所得到的也并不是那种他想要的对成功的庆祝,而是在庆祝着无能占据了上风。 雪莉开了房门,几乎是偷偷摸摸一般地悄然闪了进来,似乎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愿意看到她的这个家。心里想着达格妮,想着属于达格妮的那个世界,她便有了回来的勇气。可是,一进入到她自己的公寓里,四周的墙壁便似乎再一次将她吞噬到了令人窒息的陷阱之中。 公寓里寂静无声;一抹灯光从一间半掩的房门里透进了外间,她机械地向她自己的房间踮步走去,随即,她便停住了脚步。 那灯光来自吉姆的书房,从被灯光照亮的一小条地毯上,她看见了一顶女人的帽子,上面的羽毛在流动的空气中簌簌地抖动着。 她向前迈了一步,书房里没有人,她看到桌上和地上分别有一只酒杯,椅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手包。她呆呆地怔在那里,直到听见从吉姆卧室的门里传出了两个人低沉而慵懒的声音;她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分辨出说话的声音;吉姆的声音有一点烦躁,而那个女人的声音则是满足的。 她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内,慌手慌脚地把门锁上。她惊慌失措地逃进房里,似乎是她才不得不躲起来,不得不去避免让他们看到自己正目睹这一副肮脏的场面——面对一个男人正做着的无法辩解的丑恶行径,强烈的厌恶、可怜、尴尬和受到玷污的感觉使她手足无措。 她站在自己的房内,一时没了主意。随即,她的膝盖一软,坐到了地上。她就一直那样坐着,木然地盯着地毯,浑身发抖。 她既不生气,也不嫉妒,更没有愤慨,只是茫然地觉得这一切愚蠢得令她感到可怕。她知道,无论是他们的婚姻,还是他对她的爱,无论是他对她的坚决不放手还是他在爱着哪一个女人,或者是这起莫名其妙的通奸事件,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都毫无道理可言,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解释。她总把魔鬼想得很有心计和企图,而现在她看到的便是真正的魔鬼。 她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随后又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以及前门关上的声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是凭着过去的某种本能站了起来,似乎她存在于一个与诚实毫无关系的真空之中,但除此以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和吉姆在外间碰个正着,他们彼此望着对方好一阵子,似乎谁都无法相信对方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厉声说道,“你回来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 他观察着她的面孔,“你怎么了?” “吉姆,我——”她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最终还是放弃,用手朝他的卧室方向摆了摆,“吉姆,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你刚才是……和一个女人在里面。” 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她一把推进书房,然后用力将门关上,仿佛是想让他们两个都躲起来,然而却再也说不出是想躲谁。他的心中燃烧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在逃避和爆发之间徘徊不决,他在这股怒气之中,只觉得他这个不起眼的妻子想要剥夺他胜利的感觉,而他则不能把自己的新的乐趣就这样拱手相让。 “没错!”他号叫着,“那又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 她茫然地瞪着他。 “没错!我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是那样做了,因为我想!你觉得你这么吃惊地瞪着我和可怜地哭上一哭就能吓住我了?”他用力地搓响手指,“那是你的想法!我才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只有认命!”看到她惨白和无助的脸色,他便越说越来劲,同时心里感到痛快,仿佛他的言辞正在将一个人鞭打得面目全非。“你认为你会让我不敢见人吗?为了满足你的正义感,我就不得不装出另外一副样子,这我已经受够了!你这个无名小卒,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还是闭上嘴,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也别让我在自己家里都不能自在!谁都不可能在家里还装圣人,那些都是给别人看的!你这个屁都不懂的小傻瓜,假如还在指望我去那么做的话——就最好还是赶快成熟起来吧!” 他把她看成是另外一个人,在这个人面前,他虽然很想把今晚的事当面宣泄出来,但却无法做到——不过,在他的眼里,她一直在崇拜和捍卫着那个人,并且替他说话,他和她结婚就是为了能够像现在这样,于是他叫道:“你知道和我躺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就是——” “不!”她惊叫着,“吉姆!我不想知道!” “她是里尔登夫人!汉克·里尔登夫人!” 她后退了一步,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恐惧——因为她那副样子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他不应该承认的东西一样。她的语气虽然如死人一般,但问出的话却顺理成章,“看来你现在是想离婚了?”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你这个笨蛋!还不死心!还那么清高!我不会提出和你离婚——也别梦想我会同意你和我离婚!你还真把这当回事了?听着,你这个笨蛋,没有哪一个丈夫没和其他女人睡过觉,他们的妻子也都明白,他们只是不提这些罢了!我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你最好还是像其他那些婊子们一样,给我闭上嘴!” 从她的眼睛里,他突然惊恐地发现了一种坚强、明朗、冷静得几乎超出人的智力的神情。“吉姆,如果我是那种人的话,你当初也不会娶我了。” “对,我是不会。” “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漩涡,在庆幸眼前的危机已经过去的同时,又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不服气,“因为你是个卑微、绝望,而且十分荒唐的叫花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因为我还以为你会爱我!我以为你清楚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要爱我!” “就像你爱我那样吗?” “是不敢去怀疑我!是不带任何想法的!不会让我像参加什么盛装游行那样,不得不应付着一个又一个的道理!” “你爱我……是因为我毫无用处?” “嗬,你以为你能怎么样啊?” “你是因为我的弱点才爱我?” “你还能给我什么别的吗?可你居然一点都不领情。我想要慷慨一点,给你带来安全感——只会去爱优点又能让你有什么安全感?这种竞争可残酷着呢,总能找到比你强的人!可我——我宁愿为了你的缺陷,为了你的错误和弱点,为了你的无知、朴实和粗俗而去爱你——这样才安全,你用不着担心和隐藏什么,可以我行我素,保持你那种真实、难闻、罪过并且丑陋的原貌——每人真实的一面都是见不得人的——可你却能指望我对你毫无条件的爱!” “你是想让我……像乞丐那样……去接受你的爱?” “你还觉得这是靠你的本事挣来的么?你还觉得你这种小要饭的真能配得上我?我希望你每走一步、每咽下一口鱼子酱时都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的,你就是个穷光蛋,和我永远都不配,也别指望能还得起!” “我……曾经试过让自己……去配得上你。” “果真如此的话,你对我还有什么用?” “你不愿意看到我那样?” “唉,你简直愚蠢透顶!” “你不愿意让我有长进?不想让我提高?你觉得我本来有缺陷,却希望我继续这样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我非得努力才能留住你,而你随时都能另攀高枝的话,你对我还有什么用处?” “你是想让咱们两个靠对方的施舍过日子?你是希望咱们俩是拴在一起的一对叫花子吗?” “没错,你这个道貌岸然、一心崇拜英雄的家伙!没错!” “你是因为我一无是处才选择了我?” “对!” “你在撒谎,吉姆。” 他只是浑身一抖,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过去那些吃顿饭就可以跟你走的女孩倒是愿意让她们的内心见不得人,她们会接受你的施舍,不会想着去进步,可你却不会娶她们那样的人。你娶了我,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外表和内心都拒绝接受阴暗,是因为我想要有长进,而且会不断地为此奋斗——对不对?” “对!”他吼道。 她感觉到,正在向自己冲上来的那盏车灯终于撞上了目标——在这一刹那,她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在这恐惧的叫声之中,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你这是怎么了?”他不敢去瞧她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浑身哆嗦着喊道。 她的双手在摸索中既像是要把什么推开,又如同是想要去抓住它;她的回答并不是很明确,但她已经找不出更好的话来了:“你……你这个凶手……就是为了要杀害……” 看到实情将要被揭穿,他在惊恐万状的哆嗦之中,胡乱地抡起手来,打了她一巴掌。 她跌倒在椅子旁,一头撞在了地上,但过了一会儿,她便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没有惊异,毫无表情,仿佛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嘴角处慢慢地涌出了一滴梨状的鲜血。 他僵在了那里——有好一阵,他们两个就这样对视着,似乎谁都不敢动一下。 最终还是她先动了。她从地上一跃而起——转身就跑,跑出了房间,跑出了这间公寓——他听到了她飞奔下楼,连电梯都不等,一把拉开了紧急出口处楼梯的大铁门。 她冲下楼梯,胡乱打开大门,跑过拐来拐去的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开始跑,直到跑到大厅,一头冲进外面的大街。 过了一阵,她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黑暗的人行道上,地铁的入口处挂着一个耀眼的灯泡,在黑黑的洗衣房的房顶,有一块亮着的有关苏打饼干的广告牌。她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脑子似乎已经四处断开,她只知道非逃出来不可,但又无路可逃。 她想,她一定要从吉姆那里逃出来。去哪里呢?她祷告般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问着自己。她本来可以在一家便宜货商店或是那家洗衣店,以及随便一家经过的破商店里找个工作。但转念一想,她如果工作的话,干得越努力就会看到周围的人越多的恶意,就会分不清什么时候该说实话,什么时候要撒谎,而她越是诚实,就越会被他们更大的欺骗所折磨。在她的家里和贫民区的商店内,她都见到和体验过这种欺骗,但她总以为那些只是少数偶然的邪恶而已,离开它们,然后忘掉就是了。现在,她明白这些并非偶然,而是无处不在,这是所有的人心里都知道、却不会说破的一个信条,就藏在她以前始终不明白的、人们瞥向她的那种诡秘而心虚的眼神里——在沉寂之中,隐匿在这个信条和城市的最底层,隐匿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是一个致命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对着四周的黑暗无声地喊道。因为你好呀——一声巨大的嘲笑似乎从房顶上和地沟里传了出来。那我再也不想好下去了——可你会的——我不想了——你会的——我受不了——你会的。 她浑身一哆嗦,加快了步子——透过前面的茫茫雾气,她看到了那块悬在城市上空的日历——午夜早已过去,日历上显示的是八月六日,可她似乎猛然间看到城市的天空里出现了九月二日的血淋淋的字样——于是她想到:假如她在工作,假如她挣扎着向上走的话,每爬一步都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到最后,不管得到的是一座铜矿还是一处付清了贷款的小屋,都会有九月二日这一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吉姆把它夺走,看着吉姆用它来开酒会招待他的朋友,并在会上达成他们的阴谋。 我可不会这样!她大叫一声,便腾地转身从原路向回跑去——但在她看来,黑色的天空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透过洗衣房的热气向她狞笑着,这身影虽然变幻无常,但那狞笑却同样地出现在变化出的每一张脸上,它的面孔忽而是吉姆,忽而是童年时期的那个神父,后来又变成了便宜店人事部里的那个女志愿工——那笑容似乎是在对她说:你这样的人会永远都诚实,你这样的人会一直拼命向上,你这样的人会一直工作下去——所以我们才安全,而你别无选择。 她继续跑着。等她再一次环顾周围的时候,发现她正走在一条寂静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灯火通明、铺着地毯的豪华大厦的玻璃门厅。她注意到她有些一瘸一拐,原来脚上高跟鞋的跟松了——是刚才的一阵疯跑弄折了鞋跟。 她站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前,向远处的摩天高楼望去。它们的身后吞吐着微弱的光芒,正静悄悄地消失在一道雾气里面,露出的几点灯光像是在做着告别的微笑。曾几何时,它们一度便是希望,她曾经在一片萧瑟之中仰望着它们,把它们当做还有另一种人存在的证明。此刻,她知道它们是墓碑和细长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那些建造它们后便被毁灭了的人们,它们是凝固了的呐喊,控诉着取得成就后的人落得的却是殉葬的下场。 她想,达格妮便在那些隐去的高楼的其中一座里面——可达格妮是一个孤军奋战、注定失败的受害者,她会被毁灭,并将和其他人一样沉没在雾气之中。 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一边踉跄地走,一边想着——我既不能站着不动,也走不了多久了——我既不能工作也不能喘息——我既不能投降也不能搏斗——可这……这就是他们想让我做的——不生不死,既不动脑子又不傻到底,只是会因为害怕而喊叫的一堆肉,可以被他们这些没有形状的人随意地捏来捏去。 她一头扎进了一个角落后面的黑影里,身体因为害怕被人看见而蜷缩成了一团。不,她想,他们不是魔鬼,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魔鬼……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的第一个牺牲品,可他们都相信吉姆的信条,我没法和他们相处。一旦我明白了……我要是和他们去说话,他们就想把他们的好心赏给我,但我知道他们所认为的好心是什么,而且我会看到他们眼里冒出的死亡。 人行道变得坑洼不平,一堆堆垃圾从破旧不堪的房屋旁的垃圾桶中溢了出来。她看见在一个昏暗的酒吧旁一扇紧锁的门上,是一块亮着的“年轻女性休憩俱乐部”的牌子。 她知道这种场所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在经营,她们会说她们是在帮助那些受难的人。如果她走进去——她边想边走了过去——如果她去请求她们的帮助,她们就会问:“你犯了什么过错?是酗酒、吸毒、怀孕,还是偷东西了?”她就会回答:“我没犯错,我是清白的,可我——”“那对不起,清白人的痛苦我们可管不着。” 她继续跑着,然后停下来,在一条又宽又长的街道的拐角处重新打量着四周。街道两旁的建筑和人行道一直延伸到了天边——两行绿灯高高地挂着,渐渐消失在远方,仿佛是在环绕着地球一般,伸到了其他的城市和海洋,伸到了其他的国度。绿色的亮光显得沉静而安详,仿佛打开了一条通向信心的宽阔而热情的大路。灯光紧接着一变,换成了沉重低垂的红色,清晰的圆圈变得模糊,发出危险的警告。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大卡车驶过,卡车那巨大的轮胎把一层亮闪闪的路面碾出了细碎的皱纹。 灯光重又变回到安全的绿色——而她却站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一步也迈不动。人的身体是这样运动的,她想,可他们又对灵魂的行走干了些什么?他们把信号反了过来——当罪恶的红灯亮起时,道路是安全的——但是当灯光变成可以通行的绿色时,你向前一迈步,就会被车轮撞倒。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想——那些反过来的信号灯遍布在每一块土地上,正在逐渐地将地球彻底覆盖住,地球上满眼都是受伤的人,他们还都不明所以,拖着残缺的肢体在暗无天日中奋力地爬行,痛苦便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内容——而道德的训诫则得意地笑着告诉他们,人本来就应该是不会走路的。 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这些,假如她能找到确切的词语,就会认识到这一切。可她只能在突如其来的气愤中,带着徒劳的恐惧去捶打着身边挂信号灯的铁柱子。在这个装置继续无情而喑哑地明灭闪动下,她继续捶打着包裹它的那个空心铁管。 她无力用拳头把它砸烂,无力把一眼望不到头的那些铁柱子统统打遍——她也同样无力把她遇到的那些人灵魂中的信条逐个打烂。她再也无法去面对人们,无法去走他们正在走的路——但是,既然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而人们又什么都不会听信,她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她能跟他们说什么?她如何能照顾到所有的人?有能力讲话的人又在哪里呢? 这些并不是她脑子里正在想的,而只是她对着金属不停地砸下去的拳头——突然,她发现她是在用鲜血淋淋的拳头击打着岿然不动的柱子,这情景令她浑身一惊——然后便踉跄地走开了。她继续走着,已经看不到自己周围的一切,只觉得是陷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之中。 没有出路——她头脑中的零星意识正随着她的脚步声不断地说着——没有出路……没有安身之所……没有信号……分不清安全还是危险,分不清敌人还是朋友……就像她曾经听说的那条狗一样,她心想……在某个实验室里的狗……他们调换了给那条狗的信号,它分不出满足和受罪的区别,把食物认成是拷打,把拷打当成是食物,在一个变幻不定、令它头晕目眩的无形的世界里,它的眼睛和耳朵已经靠不住,判断失灵,感觉迟钝——然后便彻底放弃,拒绝食物而活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不!她的脑子里只能意识到这一个字——不!——不!不!即使我现在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个“不”字,也不能走你们那条路,不能生活在你们那个世界里! 社区工作者在码头和仓库间的一条小巷内发现她时,已是夜晚最为黑暗的时分。这位社区工作者是一位妇人,她那灰白的面孔和身上灰白的外套与这个街区的墙壁浑然一体。她看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不俗,在这种地方显得极为刺眼,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拎包,一只鞋跟是坏的,头发散乱,嘴角上有一块淤痕,在人行道和马路间茫然地蹒跚而行。马路只是夹在高耸光滑的库房墙壁间的一条窄道,不过,一束光线还是从散发出腐水气味的潮雾般的空气中透射了下来;在河水与夜空相接的街道尽头,立着一座矮石墙。 社区工作者向她走过来,严肃地问:“你是不是碰到麻烦了?”随即,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只疲惫的眼睛,另外的一只被一绺头发遮住,那张面孔犹如野兽一般,全然不记得人类的声音,但却满腹狐疑,又几乎是充满希望般地听着远方的回声。 社区工作者抓住了她的胳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太丢人了……假如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们除了放纵自己和追求享乐以外还能干点别的,就不会这么晚了还像个流浪汉一样醉醺醺地在外面逛荡……假如你们不再只为自己的享乐活着,不去想自己,而是找到某种更高——” 她尖叫了起来——这叫声仿佛发自一头受惊的野兽,如同是在刑讯室里回荡着一样,撞向街边光秃秃的高墙。她一把挣回手臂,然后跳到一旁,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着: “不!不!不能是你们说的那种世界!” 随后,她突然觉得浑身是劲,便像动物逃命似的狂奔了起来。她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的街道尽头——速度仍不减慢,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全然是想要保全自己一般地径直冲到了石头栏杆前,停也不停,便一头跃入了空中。 5 情同手足 九月二日上午,在塔格特公司位于加州太平洋铁路的轨道边上,两根电线杆之间的铜缆断开了。 一场细雨自午夜时分便不紧不慢地飘洒起来,这一天没有日出,只有一道苍白的光线从雾色蒙蒙的天空中透了过来——在灰色的云层、铅一般凝重的大海和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低垂着的石油塔吊的钢铁骨架之间,挂在电线上的晶莹的雨滴成了唯一的亮光。电线在雨水和岁月的磨损下,早已过了正常使用的年限;其中的一条实在不堪这个早晨雨水的重负,弯弯地垂了下来;最后的一滴雨加剧了电线下垂的弧度,它就像一粒凝聚了无数额外重负的水晶珠,悬吊在上面;电线终于绷断,这粒珠子和电线犹如滑落的眼泪般悄无声息地同时放了手,它身上的水珠应声落地。 电话线损坏的情况被发现和上报之后,塔格特公司地区总部里的人们便纷纷避开对方的视线。他们胡乱地说着一些似乎和这个事故相关的话,这些话不仅没用,也骗不过别人。他们清楚铜缆正越来越少,已经比黄金和诚实还要稀有;他们知道,地区主管于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们库存的铜缆卖给了一些谁都不认识的商人,那些人白天并不经商,而是晚上才来,这只是因为他们在圣克拉门托和华盛顿有关系——那个最近才被任命为主管的人也是因为认识纽约一个叫库菲·麦格斯的人,大家对此人都三缄其口。他们知道,现在谁要是主动下令去维修,就会发现维修根本无法进行,就会导致隐藏的对手的报复,他的同事们则会神秘地保持着沉默,不会为他说话,而他便什么都证明不了,假如他想尽力做好工作,就会永远地失去那份工作。在眼下这个罪人逍遥、揭发者受过的时候,他们分不清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他们就像动物一样,懂得当出现疑问和危险的时候,保持不动才是万全之策。于是,他们原地不动,谈论起在适当的时候向应该负责的上司呈送报告的适当的步骤。 一个年纪轻轻的路段长走出房间和总部的大楼,来到一家没人知道的药店的电话间,他不顾个人的安危,不顾横亘在中间的漫长距离以及层层的上司,拨通了达格妮·塔格特在纽约的电话。 她正在她哥哥的办公室,将一个紧急会议中断了,接了这个电话。那个年轻的路段长只是告诉她电话线断了,找不到可以用来修复的铜缆;他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给她打这个电话。她没有问他;她心里很明白,只是说了句“谢谢你”。 她办公室里有一份记录了塔格特公司每一个地区全部重要物资储存情况的应急文件,它如同是一份破产文件,记录了所有的损失,而难得一见的新装备补充,看上去则像是某个以折磨为乐的人在恶毒的笑声中给饥荒的大陆撒下的一点面包渣。她审视了一遍文件,把它合上,叹了口气说道:“艾迪,给蒙大拿铁路打电话,让他们运一半的铜缆到加州。离了这个,也许只有蒙大拿还能再支撑一个星期。”艾迪·威勒斯正要表示反对,她又说,“是石油,艾迪,加州是全国仅有的一个产油的地区了。我们可不能丢掉太平洋铁路线。”随后,她回到了她哥哥办公室的会议当中。 “铜缆?”詹姆斯·塔格特说着,怪异的眼神从她的脸上向窗外的城市望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为铜的事发愁了。” “为什么?”她问道,但他没有回答。窗外一如往常,在晴朗的天空下,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城内的屋顶,在那一片屋顶上方的日历显示出是九月二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开这个会,并且一反常态地坚持要和她单独谈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时不时地就看一眼手表。 “在我看来,形势很不对头,”他说,“必须采取一些措施。现在的状态看来有些脱节和混乱,正在失去协调和平衡。我的意思是说,全国上下对交通运输的需求极大,然而我们却在赔钱。在我看来——” 她坐在那里,望着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的那副塔格特公司祖传下来的地图,望着那些在土黄色的大地间蜿蜒穿行的红色道路。铁路曾经一度被称作国家的血脉,川流不息的火车曾经如鲜活的血流一般,把繁荣和财富带给了它所经过的荒芜之处。如今,它虽然还像一股血流,却已经如伤口中的血一样,只是向外流淌,带走了身体全部的活力和生命。一条单行线——她漠然地想着——一条只是消耗的单行线。 她想起了193号列车。六个星期以前,193号列车满载着钢材出发了,它的终点不是位于内布拉斯加州福克顿的全国仅存的那家最好的斯宾瑟机床厂,那家厂已停工两个星期,正盼着这批原料运来——而是驶向了伊利诺伊州的沙溪,那里的联盟机床厂因为产品质量差、交货期难以保证,已经负债一年多。授意分配这批钢材的是一项命令,命令里解释道,斯宾瑟机床厂财力雄厚,可以再多等一等,而作为伊利诺伊州沙溪市唯一生活依靠的联盟机床厂已经破产,不能眼看着它垮掉。一个月前,斯宾瑟机床厂终于倒闭了,而联盟机床厂的倒闭则是在两个星期之后。 伊利诺伊州沙溪市的人们上了全国的救济名单,但在现在这种疯狂的时候,全国的粮库囊空如洗,拿不出可以救济他们的粮食——因此,内布拉斯加州农民用来播种的种粮便被联合理事会的一纸命令强行征收——194号列车将尚未播种的粮食和内布拉斯加州人们对今后的指望,运到伊利诺伊州,让那里的人们当饭吃掉了。“在这样一个进步的时代,”尤金·洛森在一次广播讲话中说,“我们终于认识到了我们之间情同手足。” “在目前动荡不安的紧急状态下,”她看着地图时,詹姆斯·塔格特说道,“如果要被迫拖欠我们某些地区的工资,显然很危险,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不过——” 她冷笑了一声,“吉姆,是不是铁路联合计划不管用啊?” “你说什么?” “你本来打算能在年底的时候从储备金里分到南大西洋公司的一大笔款项——可现在储备金里一笔钱也没有了,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银行的人对这项计划一再阻挠而已。那些混蛋——过去贷款给我们的时候,只要有我们的铁路担保就足够了——如今,我可以把我全国所有的铁路都押给他们,可他们居然连用来发工资的区区几十万短期贷款都不批!” 她冷笑了一声。 “我们无能为力!”他叫嚷着,“有些人不愿替我们去分担一部分合理的压力,这可不是那项计划的过错!” “吉姆,你就想和我说这些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干。” 他的眼睛瞄了一眼手表,“不,不,我还没说完呢!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把形势讨论一下,然后拿出些决定,这是关于——” 他又啰唆了一大通废话,她面无表情地听着,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是在等时间,可又不完全是;她可以断定,他把她留在这里必然另有目的,但同时,他又只是为了让她待在这里而已。 自从雪莉死后,她注意到他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在雪莉的尸体被人发现,报纸上登出了一个目睹她自杀的社区工作者的亲口描述后,他曾经招呼都顾不上打,就急匆匆地闯进了她的住处;报纸找不出任何动机,便将其称作“谜一般的自杀”。“那不是我的错!”他向她大叫着,仿佛只有她才是需要他去做出解释的法官,“这事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吓得浑身抖成了一团,但她还是看到了些许狡黠的目光向她的脸上投来,似乎带了几分令人难以想象的得意神情。“吉姆,你给我出去。”她当时也只有这句话能对他说了。 他后来再也没有和她提起过雪莉,但却比平时来她的办公室更勤了。在楼里,他还会堵着她闲聊几句——种种类似的情况汇聚在一起,令她感到不可理解:就好像是他出于某种莫名的恐惧而要依附她并试图求得保护的同时,手臂却悄然滑落到她的背后,捅了她一刀。 “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她已经把目光移开,可他还是不死心地说道,“最要紧的是我们得商量一下形势,可是……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她还是没有动。“这并不是说铁路上已经没什么油水了,只是——” 她严厉地瞪着他,他慌忙将目光躲开。 “我的意思是,必须要拿出一些建设性的对策来,”他闷声闷气地急忙说道,“必须有人……做点什么,在危急的关头——” 她清楚他是在回避什么,清楚他是在暗示她,但又不想让她挑明和谈起。她知道,列车的正点运行已经再也得不到保证,承诺已经不管用,合同几如废纸一般,普通列车随时都会被取消,然后不由分说地被强行征作紧急专列,发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而这命令则来自对紧急情况和公共福利有唯一决定权的库菲·麦格斯。她知道,工厂正在纷纷地倒闭,有些是因为机器设备得不到原材料而停工,其他的则是由于运不出的货物已堆满了库房。她知道,那些历史悠久,靠着持之以恒的努力发展壮大起来的企业随时都可能灭亡,它们的命运已经不在自己的预料和掌管之中。她知道,它们之中年头最久、能力最突出的佼佼者早已消失——那些仍在苦苦地坚守过去时代的理念,仍在拼命生产的企业,正在往它们的合同中加进一行令内特·塔格特的后代感到惭愧的字样:“在运输许可的情况下。” 然而她知道,仍然有人能凭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凭着没人能去质疑或解释的权力,随时得到他们需要的运输。人们觉得他们和库菲·麦格斯之间的交易神秘莫测,旁人即使想看一眼都不行,于是人们闭上了眼睛,因为知情比不知情更可怕。她知道,那些人是靠着所谓“搞运输的关系”才做成的这些交易。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敢明说。她知道,紧急专列就是为这些人开的,他们可以把她计划中的列车取消,然后将手里那枚邪门的印章一盖,便把列车随便打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这印章标榜着对一个地方的拯救完全是在遵从“大众的利益”,它已经超越了一切合同、财产、法律、道义和生命的地位。正是这些人派火车去救援亚利桑那州斯马瑟兄弟的柚子生意——去救援佛罗里达州一家生产弹珠游戏机的工厂——去救援肯塔基州的一家养马场——去救援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厂。 正是这些人同急于把积压在仓库里的货物运走的厂主们做起了交易——一旦没有拿到好处,就等工厂破产甩卖的时候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货物,把它们装上突然冒出来的列车,飞速运给已准备好大发横财的他们那一伙商人。有人就守在工厂附近,一俟高炉喘完最后一口气,就向机器设备猛扑过去——有人在荒废的运输线旁觊觎着,准备扑向没能发出的货车——他们是新冒出来的干完就跑的生意人,只做一锤子买卖,用不着担心去发工资,没有任何压力,不需要固定的办公场所和安装任何设备,唯一的财产和投资便是所谓的“友情”。这些人被官方描述为“在我们这个充满活力的时代里的进步商人”,但人们却称他们是“兜售人际关系的贩子”——他们的种类林林总总,有的有“运输关系”,有的有“钢材关系”,有的是“石油关系”,有的是“加薪关系”和“缓刑关系”——他们确实是有能量,在别人都动弹不得的时候还在全国上下跑个不停,他们头脑空空,卖力而积极,与动物那样的积极不同,他们的积极表现在尸体停止动弹后,便会蜂拥而上,靠它为食。 她知道铁路行业有油水可捞,并且知道油水是被谁捞去了。只要能不被人发现,库菲·麦格斯会利用一切机会,像他卖铁路物资那样把列车也一起卖掉——他把铁轨卖给了危地马拉和加拿大的电车公司,把电线卖给了生产音乐盒的工厂,把枕木卖给了需要木柴的旅馆。 她望着地图,心里想到,无论这些吞食尸体的家伙是只顾自己贪吃,还是能替同伙分一杯羹,他们都同样是蛆虫,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活生生的肉体成了被吞食的猎物,究竟进了谁的肚子还重要吗?现在已经分不清这些灾难哪些是博爱论者造成,哪些是出自隐藏着的强盗之手;分不清哪些行为是受了洛森慈善欲望的驱使,哪些是被库菲·麦格斯的贪婪所引发——分不清哪个地区为了别的濒临饥荒的地区而牺牲了自己,又是哪里在给那些关系贩子上贡。还有区别吗?两者的出发点和效果毫无二致,都是因为需要,而需要已被看做占有财产唯一的名分;两者都是严格地按照同样的道德标准在行事,都认为人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而且都在造成着人的牺牲。甚至无法分辨出谁是吃人者,谁又是受害人——那些衣食被没收的地方还认为自己应该去接济东边的城市,却在下个星期发现他们的口粮是被用去填饱了西边——人们已经达到了他们千百年来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们将它贯彻得异常彻底,而且不受任何阻力。他们把需求当做最高的尺度,当做首当其冲的要求,当做他们的价值标准和他们这个世界里的财富,把它看得比正义和生命还要神圣。人们被推进坑里,在叫嚷着要互相帮助的同时,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吞噬着身旁的人,同时也被别人的同伙蚕食,在声称自己白吃白占的时候,人们都是理直气壮的,但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正对自己下手,人们在自相残杀,同时又惊慌失措地叫嚣着地球正在被无形的恶魔毁灭。 “他们现在还会抱怨什么呢?”她的心里响起了休·阿克斯顿的声音,“是不是还要怪宇宙太不合理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地图的眼睛冷静而庄重,仿佛在看到逻辑强大的力量时,绝不允许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在这片垂死的大地上,她眼看着被人们相信的所有观念正分毫不差地得以施行。他们本知道这不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这样能够做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欺瞒——然而他们已经不折不扣地实现了他们血淋淋的愿望。 这些长于玩弄需要和怜悯的人们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她不禁感到纳闷。他们在指望着什么?那些人曾经假笑道:“我不是想要毁灭富人,我只是想从他们多余的东西中拿一点出来去帮穷人,只要一点点,连他们的一根毫毛都伤不着!”——他们随后就大叫道:“那些大亨们经得起压榨,他们的累积足够今后三代人的生活了!”——然后又会喊叫说:“为什么商人还有一年的积蓄,可人民却在受罪?”——此时,他们正在惊叫着:“为什么我们挨饿的时候,有人还有能坚持一周的积蓄?”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她感到不解。 “你必须拿出行动来!”詹姆斯·塔格特叫了起来。 她倏地把脸转过去对着他,“我?” “这是你的工作,你的职责,你的义务!” “是什么?” “是行动,是做事。” “做事——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专长啊,你是干事的。” 她瞥了他一眼:这话现在听来是如此的别扭,又是如此的不着调。她站了起来。 “就这些吗,吉姆?” “不!不!我想和你谈谈!” “谈吧。” “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也一样啊。” “可是……我是说,现在有很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说,我们存放在匹兹堡仓库里的那批新钢轨怎么会不见了呢?” “库菲·麦格斯把它偷走卖掉了。” “你有证据吗?”他大声争辩着。 “你的那些朋友们哪次留下过任何把柄和痕迹?” “那就别说这个,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必须要讲事实!我们必须要面对眼前的事实……我是说,在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必须要讲实际,找到现实的方法来保障我们的物资,而不是凭空猜测——” 她冷笑了一声。他的丑陋嘴脸终于暴露了,她心想,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他是想让她在库菲·麦格斯的面前保护他自己,同时又不去提到麦格斯,既不承认它的存在,又和它斗争,既把它斗败,又不至于搅乱全局。 “你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恼羞成怒地叫道。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毛病!我不明白你这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回来后……在过去这两个月里……你还从没有这样不配合过!” “怎么了,吉姆,这两个月,我可从来都没和你争什么啊。”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在急促间还是觉察出了她脸上的笑容,“我是说,我是想开个会,了解一下你对形势的看法——” “这你都知道。” “可你连一个字都还没说过!” “我在三年前就把必须说的话都讲完了,我告诉过你这样下去会怎么样,现在果然如此。” “好啊,你又来这一套!讲大道理有什么用?我们是在现在,不是在三年以前。我们必须要对付的是眼下,而不是什么过去。我们当初如果听了你的意见,局面也许会不一样,但事实是我们没有听——而且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我们必须接受的是此时此刻的实际情况!” “好啊,那就接受吧。” “你说什么?” “接受你的现实吧,我听你的命令就是了。” “这太不公平了!我是在问你的意见——” “你想要的是定心丸,吉姆,这你是得不到的。”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和你争论,从而让你能假装看不见你所说的现实,并觉得还有办法能让你脱身,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好啊……”没有发作,没有暴怒——有的只是一个行将放弃的人无力而动摇的声音,“好吧……你想让我怎样?” “放弃。”他茫然地望着她。“你和你华盛顿的同伙们,你那些掠夺计划的制订者以及你们整个的那一套吃人理论,全都要放弃。放弃这些,然后闪到一边去,让我们这些能干的人在废墟上重新开始。” “不!”此时,发作终于奇怪地开始了。这号叫声发自一个宁死都不会改主意的人,发自一个一辈子都像罪犯一般回避着各种想法的人。她不清楚她对于罪犯的本质是否曾经搞明白过,她不懂什么才能让人如此死心塌地地去反对任何思想。 “不!”他叫着,声音沉了下去,更刺耳,也更接近常态,从几近崩溃的抓狂又降回到了大老板的腔调,“那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谁说的?” “行了行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干吗总是异想天开?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现实,然后再去想点办法?你是个图实际的人,是干活的,是和内特·塔格特一样的行动者和创造者,可以干成你想干的任何事!如果你真想做的话,就一定可以找出办法来挽救我们!” 她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这就是多少年来生意人懒得去理会的藏在夸夸其谈下面的真正目的,那些含混的定义、拙劣的空话以及模糊的理论都是在叫嚣着,要像服从国家一样地去服从现实,官僚当局的命令和大自然的法则一样不可违背,必须让挨饿的人从对衣食冷暖的依赖中彻底解脱出来,有那么一天,会去要求内特·塔格特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把库菲·麦格斯的意愿当成像钢铁、轨道以及重力一样不可更改的事实那样去考虑,去接受麦格斯造成的一种客观而无法转变的现实——然后继续在那个世界里去创造财富。对于那些在书房和课堂里的骗子们来说,他们把自己看到的当成是道理,把他们所谓的直觉当成科学,把他们的渴求当做知识,并把这些再兜售出去,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这才是所有那些背离客观、立场不明、模棱两可、避实就虚的世俗小人们的真正目的——他们眼见农民获得了丰收,并不认为这是农民们投入了无穷的智慧后才产生的结果,而只把它看成是一种自然现象,然后便动手抓住农民,给他戴上镣铐,夺走他的农具、种子、水和土地,将他推到一片荒瘠的石头地上,命令着:“现在,把粮食种出来给我们吃!” 不——她觉得吉姆可能会问,便想——去解释她为什么会笑也是徒劳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明白。 但他并没有发问,反而是垂头丧气地说了句令她感到害怕的话——如果他确实不明白,那么他说的这几个字就完全无用;如果他明白的话,就简直太狠毒了——“达格妮,我可是你的哥哥呀……” 她浑身紧张,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即将要去面对杀人者的枪口。 “达格妮”——他那软弱无力、带着鼻音的死气沉沉的腔调听上去像是叫花子在哀求——“我想当一个铁路公司的总裁,我很想呀。为什么你总能如愿,可我就不能呢?为什么我的愿望总是落空,可你却总能实现你的愿望呢?为什么你应该高兴,而我就该难受?哦,是了,这世界就是你的,只有你才有脑子能玩得转它,既然如此,干吗还要允许苦难在你的世界中存在?你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幸福,可你却令我焦头烂额。我难道就没有权利要求得到我想要的一点幸福?这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我难道不是你的哥哥吗?” 他的目光像小偷的手电筒的灯一样在她的脸上寻找着同情的痕迹,然而,除了强烈的厌恶,便一无所获了。 “如果我去受苦,那么有罪的人就是你!你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我是你哥哥,你对我就应该负责任,可你却没有让我得到满足,所以你有罪!千百年来,人类所有的精神领袖都是这么说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唱反调?你太自以为是了,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只要我不幸,你就好不了,我的悲惨就是你的罪恶,我的满足就是你的美德。我就是想要今天这样的世界,它能让我说得上话,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给我把一切都弄好!——你就干点什么吧!——我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你的问题,你的责任!你才是有胆量的,可我——我本来就是软弱的!这在良心上讲绝对没错!难道你就不明白?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此刻,他的目光就像一个人抓在深渊边缘上的手,疯狂地想要扒住任何一道似是而非的裂缝,可最终还是从她那张明净如岩石般的脸上滑了下去。 “你这个恶棍。”她的语气里绝无一丝感情,因为她的这句话并不是要说给某一个人听。 尽管他的脸上只露出骗子打错了算盘的表情,但她似乎看出他已经坠入了深渊。 她想,她对他的憎恶和往常并无分别;他不过是把那些鼓吹得到处都能听到,并且被很多人接受的东西说了出来;人们在说起这套理论时,一般都是借题发挥,而吉姆居然无耻到了拿自己说事的地步。她不知道人们在弄清楚自己要求的行动之前,究竟能否承认这一套牺牲的理论。 她起身要走。 “别!别!等等!”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瞧了一眼手表,大叫着,“现在到时间了!我想让你听一条播出的特别新闻!” 她好奇地站住了脚。 他打开收音机,在一旁目不转睛,甚至是有些无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眼睛里有一丝恐惧和怪异并存的期待。 “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声音猛然从广播里跳了出来,里面掺杂着一股惊慌。“我们刚刚得到从智利圣地亚哥传来的惊人消息!” 她注意到塔格特的脑袋一梗,茫然蹙起的眉头间闪现出突如其来的焦虑,似乎这样的话和声音出乎他的预料。 “今天上午十点钟,智利、阿根廷以及其他南美国家召开了议会的特别会议。在呼吁人人互助的智利新任国家元首拉米利兹先生的倡议下——议会将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智利的资产收归国有,从而为阿根廷将该公司在世界其他地方的资产进行国有化打通了道路。然而,在这之前,这两个国家中,只有极少数的高层领导人才知道此事。对这项措施的保密是为了避免出现争论和由此带来的抗议,使得这次对价值数亿的德安孔尼亚公司的没收成为元首带给全国的一个意外的礼物。 “在钟声鸣响十点的时刻,随着议会主席手中的小槌敲落在讲台上,宣布会议的开始——仿佛是被这一槌引燃一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动了议会的大厅,大厅里的玻璃也被震碎。爆炸来自只有几条街之隔的港口——议员们冲到窗户前,发现他们熟悉的德安孔尼亚公司的矿石码头处高高地腾起了一道火焰。这座矿石码头已经被炸为了灰烬。 “议会主席克制着惊慌,让大家保持镇静。在一片救火的警笛和远处传来的喊叫声中,向全体与会者宣布了国有化的法令。这天早晨天气阴森,乌云密布,爆炸毁坏了电力传输系统——议会就在烛光下举行了表决,表决时,议会大厅高高的屋顶上还摇曳着通红的火光。 “紧接着发生的事更加令人震惊。议员们匆匆休会,以便向全国宣布德安孔尼亚公司已归人民所有的喜讯。就在他们表决的时候,消息已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纷纷传来,德安孔尼亚公司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女士们,先生们,它是彻底地消失了。就在钟声敲响十点的那一刻,像是在一个魔鬼的统一指挥下,从智利到暹罗,从西班牙到蒙大拿州的波兹维尔,德安孔尼亚公司在全世界的各个据点全都在爆炸中被夷为了平地。 “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各地员工都在上午九点领到了现金支付的最后一笔薪水,九点半的时候就被从公司的驻地遣散。矿石码头、熔炉、实验室、办公楼等统统被毁,德安孔尼亚公司停在港口的船里一无所有——出海的船员们则上了救生艇。至于德安孔尼亚公司的铜矿,一部分已经被炸塌的山石埋葬,另一部分则已经连炸的价值都没有。根据现在收到的报告来看,在这些矿中,有很多已经采完多年,但居然还在一直运营着。 “对于这样一场大规模行动的计划、组织和实施,警察在德安孔尼亚公司数以千计的雇员中连一个知情者也找不出来。然而,德安孔尼亚公司员工里的骨干力量已经不见了。最能干的高层管理人员、铸造专家、工程师以及主管们都已销声匿迹——他们全都是国家在调整过程中需要仰仗的人。最能干的——应该纠正一下:是最自私的那批人都不见了。从不同银行得到的报告中可以看出,德安孔尼亚的账号上已经一无所有:钱被花得一干二净。 “女士们,先生们,德安孔尼亚的财富——这个地球上最巨大的一笔财富,几百年来传奇般的财富——已不复存在。在新时代到来的曙光下面,留给智利和阿根廷的是一堆废墟和成群的失业者。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的下落至今毫无线索,他业已消失,什么都没留下,哪怕连一句话或者一声告别都没有。” 亲爱的,我感谢你——就算你听不到,而且也不愿意去听,我也要以我们最后一个人的名义来感谢你……这并非是一句话,而是她内心之中对着一个她自从十六岁就了解了的男孩子那张笑脸所做的默默的祝福。 她发觉她正紧靠在收音机前,仿佛连它里面传出的微弱电流都和这地球上仅存的那股生命力紧密相连,在短暂的几个瞬间把它传播了出来——此时它正充满了这个已别无生命的房间。 她听到吉姆像是从遥远的爆炸后的废墟之中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呻吟和号叫的怒吼——随后便看见了吉姆的肩膀伏在电话上抖个不停,声嘶力竭地叫着:“可是,罗德里格,你说过会很安全的!罗德里格——哦,天啊!——你知不知道这把我害得有多惨?”——接着,他桌上的另一部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一边手里抓着第一个话筒,一边冲着另外的那部电话听筒咆哮道,“少说废话,沃伦!你说该怎么办?我才不管呢?你去死吧!” 有人跑进了办公室,电话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吉姆在时而哀求、时而怒骂当中不停地对着一个话筒喊着:“给我接圣地亚哥!……让华盛顿给我接圣地亚哥!” 远远地,她仿佛站在自己脑海的边缘,看到了在尖叫的电话旁的那些人玩输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他们似乎远得如同是在显微镜下蠕动的小黑点。她不明白的是,当地球上还有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时候,他们居然还异想天开地想要较量一番。 在这一天里,她见到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爆炸留下的余光。她想,要是弗兰西斯科想给德安孔尼亚公司举行的火葬找出像样的柴堆,那他可是不会失望了。它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明白它的威力的纽约城的街道里——就在人们的脸上,在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中,他们嘀咕的声音像小小的火舌一样噼啪作响,衬出脸上沉重而又发疯一般的神情,那神情在远方的火焰映照下,显出摇摆不定的阴影,有些是害怕,有些是恼怒,大多数则是不安、迷惑而观望的样子。他们都承认,这场灾难已经超出了行业的范畴,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些死期将至的人们脸上带着宽慰自己而又愤愤不平的苦笑,他们知道是被报复了。 晚上和里尔登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从他的神情中也能看出事件的影响。在这家装潢得富丽考究的餐馆里,只有他那高大自信的身躯才显得轻松而自在。他向她走过来时,她发现他那张严肃的脸依旧像站在魔术师面前的小孩一样,流露出不自觉的期盼。他并没有去提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但她知道,此时他心里想的全都是这个。 只要他进城来,他们就会难得地在一起聚上一会儿——过去的那一段在他们沉默的内心之中依旧历历在目——他们都清楚,他们目前所做的一切和共同的挣扎已经前途渺茫,只是像战友一样用对方的存在来支撑着自己。 他不想去提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想提起弗兰西斯科,但她留意到,在他深陷的颧骨下,总会克制不住地浮现出笑容。当他突然带着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充满敬意地开口时,她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还真是信守承诺啊,对吧?” “他承诺过什么吗?” “他对我说过,‘我以我爱的女人的名义发誓,我是你的朋友。’他的确是。” “的确如此。” 他摇了摇头。“我不配去想他,不配接受他为了保护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他止住了口。 “可它就是这样的,汉克,它就是在保护我们大家——特别是你。” 他眼睛一闪,向外望去。他们坐在靠墙的地方,一扇玻璃犹如看不见的屏障,把他们和外面,以及在六十层之下的街道隔开。都市平平地躺在最底层,看上去异常的遥远。几条街之外,高楼的塔尖溶进夜色里,那幅日历此时与他们的视线平行,不再像一个讨厌的小方块,而是犹如一个巨大的屏幕,怪诞而近距离地立在他们眼前,惨白的灯光透过屏幕,上面只有九月二日几个字。 “里尔登钢铁公司现在正满负荷生产,”他淡淡地说着,“他们取消了对我工厂产量的限制——估计这也是暂时的,我已经记不清他们取消过多少个他们自己的规定,这一点我看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懒得去管什么合法不合法了,我敢肯定他们自己至少违犯了五六条法令,可没人能说得清楚——我只知道现在的这帮坏家伙们是让我开足马力。”他耸了耸肩膀,“一旦明天换成了另一个坏蛋,也许我就会因为非法经营而被勒令停产。不过,根据目前这个谁也说不准的计划,他们是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求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合金继续生产下去。” 她注意到人们正偷偷地向他们这个方向望着。自从她发表了广播讲话,他们俩开始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后,她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人们的言行里并没有表示出他曾担心过的不耻,而是流露出一种敬畏的犹疑——他们不敢确定自己的道德观,看到他们两个如此地坚信自己,便感到敬畏。人们在望向他们时,神情中带有急切的好奇,带有羡慕和尊敬,唯恐会冒犯一种自己从不知道的、极其严格的规矩,有的人甚至会怀着歉意,似乎在说:“请原谅我们已经结了婚吧。”有些人带着一种恶狠狠的眼神,有些人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崇敬。 “达格妮,”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认为他会在纽约吗?” “不,我问过了韦恩·福克兰酒店,他们告诉我他的租房合同已经过期了一个月,而且他没有再续。” “他们在到处找他,”他笑着说,“可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他的笑容不见了,“我也同样找不到。”他的嗓音又回到了公事公办的黯然平淡的腔调,“不错,工厂是在干活,可我并没有。我什么都不干,整天像秃鹰一般在全国跑来跑去,想通过非法的手段去买原料。躲躲藏藏,偷偷摸摸,撒谎骗人——就为了弄到几吨矿石、煤炭或者铜。他们没有撤销对我采购原料的限制,也知道我的产量超过了他们许可的标准,可他们不关心这些。”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还认为我会关心呢。” “累不累,汉克?” “简直是无聊透顶。” 她心想,曾几何时,他把头脑、精力和用之不竭的能量用在了征服大自然和创新上面;而现在,他却像罪犯一样地用它们来对付人,她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在如此之大的变故下坚持多久。 “铁矿石几乎搞不到,”他无动于衷地说着,然后声音忽然一亮,又继续道,“现在铜马上就要彻底断了。”他咧开嘴笑了笑。 她不知道当一个人最大的愿望不是成功而是失败时,还能够违心地干多久。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从没跟你提起我曾经见过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事。” “他告诉我了。” “什么?你是在哪儿——”他顿住了,“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而低沉,“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应该见过他了。达格妮,那些人是什么样……不,不要回答我。”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这样看来,我已经见过他们的一位使者了。” “你见到过两位。” 他顿时愣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果然如此,”他喃喃地说着,“我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对自己承认罢了……他是替他们招募人的,对不对?” “他是他们中最早和最出色的一个。” 他嘿嘿一笑,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向往,“他们把肯·达纳格带走的那天晚上……我以为他们还没派人找过我……” 他那竭力保持沉着的样子几乎像是一把钥匙,正在缓慢而费力地锁上一间他不允许自己去看的、阳光灿烂的房间。过了半晌,他冷冷地说:“达格妮,我们上个月谈到过的那批新铁轨——我想我是交不出来了。他们没有取消对我的产量的限制,但仍然在控制着我的销售,随心所欲地支配着我的合金。可账目已经一团糟,我每星期都要偷出几千吨到黑市上卖。我估计他们也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现在他们还不想和我作对。不过你瞧,我把自己能弄出来的钢材全都给了我一个急需的客户。达格妮,我上月去了明尼苏达,看到了那里的状况。用不着等到明年,今年冬天乡下就会有饥荒,除非咱们几个人能尽快有所行动。各地的粮食储备都已用光,内布拉斯加州垮了,俄克拉荷马州奄奄一息,北达科他州已经被放弃,堪萨斯州只是在勉强撑着——今年冬天不会有小麦,至少纽约和东部的城市里是不会有了。明尼苏达是咱们最后的一座粮仓,他们那里连续两年收成不好,但今年秋天获得了大丰收——他们必须把粮食都收下来。你看没看过农用机械行业的现状?他们当中,还没有谁能财大气粗到养得起一班华盛顿的打手,或者能交得起人情费的地步。因此,他们分不到什么物资,三分之二的企业已经关门,剩下的也快了。全国各地的农业都在濒临死亡——因为缺少农具。你应该看一看明尼苏达州的那些农民,他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修理破旧的拖拉机上面,那些旧机器除了还能凑合耕地,已经没法再修了。我想象不出他们怎么能坚持到上一个春季,是怎么种的麦子,但他们做到了,挺下来了。”他的面色凝重,仿佛在苦苦地追忆着一幅少见的、已经被忘却的情景:他看到的是那些人们——她体会到了促使他继续工作的动力。“达格妮,他们必须得有收割用的农具。我把我能偷偷弄出来的钢材全都赊账卖给了农具制造商,他们也采取了偷偷的、赊账的方式,尽快地把生产出的设备发往明尼苏达。不过他们今年秋天就会拿回货款,我也是一样。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我们帮助的是不屈不挠的劳动者,不是那些好吃懒做的‘消费者’!我们给出去的是贷款,不是救济金,我们是在帮助那些肯干的,不是那些只会伸手要的。我绝不能听任这些人遭受不幸,而那些人情贩子却大发其财!” 他眼前出现了曾经在明尼苏达看到的情景:夕阳的余晖不受任何遮挡地从一座破败工厂的窗窟窿和顶棚的裂缝中泻入,残存的牌子上依稀还留有沃德收割机厂的字样。 “我知道,”他说,“就算我们帮他们过了这个冬天,掠夺者们明年还是会把他们吞掉。即使如此,我们今年冬天还是要帮他们……所以我实在没办法再替你弄铁轨了,至少短期之内不能——咱们现在也根本做不了长期的打算。如果一个国家没了铁路,我不知道喂饱它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连吃的都没了,留着铁路又有什么用?到底什么才是有用的呢?” “没关系,汉克,依靠现有的铁轨,我们还能坚持——”她顿住了。 “还能坚持一个月吗?” “但愿能坚持到冬天吧。” 从邻近的饭桌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他们扭过头去,发现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像是一个被逼进角落后准备伸手拔枪的匪徒。“一种对抗社会的破坏行为,”他在对着脸色阴沉的同桌咆哮着,“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急需铜的时候!……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里尔登愤然转回身子,掉头向窗外望去。“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想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哪里。”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办?” 他无奈地将手向下一摆,“我不会去找他,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敬意可以向他表达的话,就是别为了不可能得到的原谅而去求他。”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周围人们的交谈,听着恐慌如碎片般在这个奢华的房间内慢慢地散开。 她未曾注意到,每张桌旁似乎都有一个隐身人,人们说什么都摆脱不掉一个共同的话题,他们的举止并不很缩手缩脚,但他们似乎觉得用玻璃、蓝丝绒、铝合金以及柔和的灯光搭配起来的屋子实在太过敞亮。他们似乎就是为了躲避才来到这里,企图借这间屋子继续装模作样地过着文明优越的生活——但他们的世界却被一种野蛮的暴力昭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呢?”一个妇人带着烦躁不安的惊恐质问道,“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这是个意外,”一个说话有气无力、操着官腔的年轻人说,“是一连串的意外,只要用统计里的概率分析就不难发现。散布传言、过分夸大与民众对立的人的力量是没有爱国心的表现。” “辩论是非是学术界的事情,”一个嗓门像老师、嘴巴却像酒鬼的女人说道,“可一个人怎么会在人民最需要的时候,还这样固执己见地把财富毁掉呢?” “我就想不通,”一个老者颤抖的声音里满是辛酸,“特别是经过了好几百年对人的残忍本性的改造之后,经过了用善良和人道进行的教化、培养和训导之后!” 一个女人困惑的声音不知所措地响了起来,又随即沉了下去:“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充满友爱的年代……” “我很怕,”一个年轻姑娘不停地说着,“我很怕……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害怕……” “他做不到这样的事!”……“可是他做了!”……“这是为什么?”……“我拒绝相信!” ……“简直不是人!”……“这是为什么?”……“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公子!”……“这是为什么?” 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女人惊叫一声的同时,达格妮的眼角也瞟见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信号,她猛然转身向外望去。 操纵日历的是一个锁在屏幕后面小屋里的装置,它年复一年地将同样的屏幕翻卷出来,然后把日期投影上去,在固定的节奏下进行稳定的变换,只有在到达午夜时才会转动一下。达格妮的身子转得很快,正好让她看到了一个如同天上的行星颠覆轨道般的、意想不到的情景,她看见九月二日的字样正在向上移动,随即便越出屏幕上端,无影无踪了。 接着,她看到硕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带着锐利倔强的笔锋,令时间停滞,向全世界、向全世界的心脏——纽约,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 兄弟,你如愿以偿了! 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她分不清是眼前看到的字迹还是里尔登的大笑更让她吃惊——里尔登在身后满屋人的目光下和喧哗声中挺身而立,用笑声盖住了他们惊慌的叹息,他在笑声中致意,迎接和领受着这份他曾经拒绝过的礼物,感到轻松、胜利——他心悦诚服。 九月七日的晚上,蒙大拿州的一条铜缆断裂,位于斯坦福铜矿旁的塔格特公司运输线的装卸吊车发动机熄了火。 这座矿的生产昼夜不断,它是在分秒必争地把每一粒矿石从山体上掘出来,然后运送到沙漠中的工业区。吊车瘫痪的时候,它正在装车;当时它顿然停住,一动不动地垂立在夜晚的天空下,它的一边是一溜货车车厢,一边是霎时间动弹不得的矿石堆。 火车和矿上的人们全都目瞪口呆地停下了活儿:他们发现,在他们那些庞杂的设备里,不乏钻头、发动机、起重机、精密仪表,以及可以照亮矿道和山脊的巨型探照灯——但就是没有用来修吊车的铜缆。他们停在那里,如同是站在一艘装有上万马力发动机的远洋巨轮上,只是因为缺少一根保险丝而走向了覆灭。 车站的经理是一个身手矫健、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他从车站的楼里扯下铜线,使得吊车重新恢复了工作——当矿石哗哗地装满车皮时,车站办公楼的窗户里透出了摇曳着的烛光。 “明尼苏达,艾迪,”达格妮关上那只装有她特别文件的抽屉,严肃地说,“叫明尼苏达地区把他们存有的一半铜缆运给蒙大拿州。”“可是,我的老天爷,达格妮!现在收割的高峰期就要到了——”“我想——他们会坚持下来的,而铜的供应商可是一个都丢不得。” “我已经尽力了!”当她又一次去催詹姆斯·塔格特的时候,他大叫了起来,“我已经替你弄到了头一个优先使用铜缆的特批,把批量的控制提高到了极限,所有该做的表格、证书、文件和申请都做了——你还想要怎么样?”“铜缆。”“我已经尽力了!这谁都无话可说!” 她没有和他争。下午的报纸放在他的桌上——她正盯着封底的一段话:加利福尼亚州为缓解州内的失业者压力,通过了一项紧急的州税法案,州内的各企业将把缴纳其他税收之前的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先用于上缴;加州的石油公司已经纷纷破产。 “别担心,里尔登先生,”一个假意殷勤的声音通过长途电话从华盛顿那边传了过来,“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太担心。”“担心什么?”里尔登不解地问。“是关于加州出现的一点临时性的混乱,我们马上就会处理好。这是一种犯上作乱的行为,他们那儿的州政府无权征收对全国税收不利的地方税,我们会立即商量出一个公平的方案——但是同时,如果你听说了有关加州石油公司的一些别有用心的谣言而有所担心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里尔登合金已经被列入最高一级的重点需求,可以优先使用全国任何地方的石油资源,这可是很高的级别呀,里尔登先生——因此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用不着担心今年冬季的用油了!” 里尔登挂上电话,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他担心的倒不是油料困难和加州油田从此消失的问题——这样的灾难现在已经屡见不鲜——而是华盛顿的决策者们意识到要来安抚他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他苦苦思索着其中的奥妙。多年的奋斗经验告诉他,那些明显而又毫无来由的敌意并不难对付,但显然是无缘无故的热心就很危险了。当他走在厂房之间的小道上,发现那个没精打采,神态既傲慢又像是希望能被人狠揍一顿的人竟然是他的弟弟菲利普时,心中不禁再次泛起了同样的疑惑。 自从里尔登搬到费城后,就再也没回过他以前的家,虽然他仍然负担着家人的生活费用,却和他们断绝了音信和来往。但令人费解的是,就在这几周,他已经看到菲利普莫名其妙地在厂子里出现了两回。他说不好菲利普是在有意躲着他还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因为看上去似乎都有可能。除了某种无法理解的热心之外,他想不出菲利普来此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不过,菲利普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会表现出这种热心。 第一次见面,他吃惊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菲利普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嗯,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你的办公室。”“你想要什么?”“哦,没什么……只是……这个,妈妈担心你。”“可她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菲利普没有回答,而是故作轻松地继续问了一些有关他的工作、身体和生意上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在奇怪地绕来绕去,他关心的并非生意本身,而是里尔登本人对生意的看法。里尔登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挥挥手就走开了,但这件事成了他心里一小块总也解不开的疙瘩。 第二次的时候,菲利普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我们是指谁?”“当然是……妈妈和我了,现在日子不好过,所以……嗯,妈妈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告诉她,我没想法。”这个回答令他特别震动,似乎他害怕听见的正是这样的话。“你给我走,”里尔登厌倦地下令说,“下次要想见我的话,预约后到我的办公室来,除非你真有话要说,否则就别来。这里不是谈论我和任何人的想法的地方。” 菲利普并没有打电话约时间——可如今他又来了。他站在一座座巨型高炉的旁边,耷拉着脑袋,心虚的同时又端着架子,似乎他是偷偷摸摸到的这里,可架子又像是来视察贫民区一样。 “我的确是有话要说!是真的!”一看见里尔登皱起的眉头,他便忙不迭地喊道。 “你为什么不到我办公室去?” “你又不想让我去你的办公室。” “我也同样不想让你到这个地方来。” “可是,我只是……我只是替你着想,不希望在你特别忙的时候打搅你,而且……你是很忙,对吧?”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只是想在你空闲的时候找你谈谈。” “谈什么?” “我……这个,我需要找个工作。” 他挑衅似的说出这句话来,同时向后退了退。里尔登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汉克,我需要一份工作。我是说就在这个厂里。我想让你安排我干点什么,我想要工作,想要自食其力,我受够了靠救济的生活。”他在心里找着词,请求般的声音显得很受伤害,似乎如此请求是强加给他的不公,“我想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在请求你的施舍,我是在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这里是工厂,菲利普,不是赌场。” “啊?” “我们既不接受,也不给什么机会。” “我是在请求你给我一个工作。” “我凭什么要给你?” “因为我需要工作!” 里尔登用手一指在黑洞洞的炉子里跳动的通红的火焰,在钢铁、黏土和热气的包围下,火焰安然无恙地融入了距离他们上方四百英尺高的空中。“菲利普,我曾经需要过那台高炉,但给我的那台高炉可不是我想要的。” 菲利普装出一副听而未见的样子,“按规定,你不能正式地雇佣人,但这只是技术问题,如果你要我的话,我认识的朋友可以对此认可。没有任何麻烦,并且——”他一看到里尔登的眼神,便猛然住了口,随即便不耐烦而恼火地问道,“怎么了?我讲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是你还没讲出来的。” “你说什么?” “就是你憋了半天没讲的话。” “是什么?” “就是你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就是这么——”菲利普不自觉地开始想要慷慨陈词一番,却半道收了回去。 “没错,”里尔登笑着说,“我一上来就是这么想的。” 菲利普的眼睛失神地转向一旁;他再度张口的时候,已经是废话连篇地在胡说一气了,“每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利……假如没人给我机会,我又怎么能得到呢?” “那我是怎么得到的?” “我可不是天生就有一座钢铁厂的。” “我天生就有吗?” “如果你教我的话,你做的事情我也一样能做。” “那么又是谁教了我呢?” “你干吗老这么说话?我又不是在谈你!” “可我是。” 过了半晌,菲利普嘟囔道:“你干吗要操这份心?现在说的又不是你的生活!” 里尔登用手一指正在炉前蒸汽中的工人们的身影,“你干得了他们的活儿吗?” “我不明白你这是——” “假如我把你放到那儿,你把炼好的一炉钢毁了怎么办?” “究竟是把你那该死的钢炼出来要紧,还是我能吃上一口饭要紧?” “要是炼不出钢,你吃什么?” 菲利普一脸不屑的样子,“你现在是占了上风,我没法和你争。” “那就别争。” “啊?” “给我闭上嘴,离开这里。” “可我的意思是——”他哽在了那里。 里尔登一阵冷笑,“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应该闭嘴,应该把上风让给你,因为你现在什么能耐都没了?” “你这么说也太没道德了。” “可这不正是你的道德吗?” “你不能用物质至上主义者的语言来谈道德。” “咱们现在谈的是在钢铁厂里的工作——这就是个物质至上的地方!” 菲利普似乎是对这里感到恐惧,他的身子缩紧,眼神变得更加呆滞,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尽量让自己不在它的面前低头。他带着念毒咒一般萦绕不绝的腔调说道:“人人都有工作的权利,这是放之四海皆准、大家必须遵守的道德。”他的嗓门一提,“我有工作的权利!” “真的?那好,你去干吧。” “啊?” “去干你的工作吧,从草棵里找工作干吧。” “我是说——” “你是说这不可能?你是说你需要工作,但自己想不出办法?你是说你有权利干的这份工作,还得靠我替你创造出来?” “对!” “我要是不干呢?” 一阵沉默后,菲利普终于说话了:“我真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他像是一个在照本宣科,却总是出问题的人那样,不禁感到恼火和迷惑,“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难以沟通,不明白你这一套究竟是什么逻辑——” “算了吧,你心里明白。” 菲利普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照搬的方法失灵,大声叫嚷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学过哲学?你只不过是个商人,根本就不配去探讨原则性的问题,你还是把这些问题留给那些长久以来已经很有心得的学者们——” “少废话,菲利普,你居心何在?” “居心?” “你怎么突然想做事了?” “这个,在目前这种形势下……” “什么形势?” “这个嘛,每个人都应该得到谋生的手段……而且不应该被抛弃……在如此动荡的情况下,人必须要有点安全感……有个立足之地……我是说,像现在这样,你一旦出什么事的话,我就——” “你认为我会出什么事?” “噢,我不是!我不是!”这声叫喊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发自肺腑,“我不希望出任何事情!……你也不希望吧?” “比如像什么样的事情?” “这我怎么知道?……可我现在只有你给我的那点补贴,而且……而且你随时都可能改主意。” “我有可能。” “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意识到要开始工作?为什么偏偏又在现在?” “因为……因为你变了。你……过去还有一点责任感和良心,可是……你身上的这些东西越来越少了,难道你没变吗?” 里尔登默默地打量着他。菲利普问话的方式很特别,似乎漫不经心,但那过于随意、稍显执拗的问题却正是他的意图的关键所在。 “好吧,假如我是你的一个负担,那我很乐意帮你来减轻一下!”菲利普冷不防地甩出一句话来,“只要你给我个工作,你就再也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任何良心上的谴责了!” “我的良心没有谴责我。”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你冷漠无情,根本就不关心我们的今后,对不对?” “谁的今后?” “当然……是妈妈和我……还有整个人类的了,可我不会去向你的良心求情。我知道,你随时都可能把我推到深渊里,所以——” “你在撒谎,菲利普,你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会千方百计地要钱,而不是来要工作,不是——” “不对!我是要一份工作!”这声脱口而出的叫喊近乎发狂,“你休想拿钱来收买我!我是要工作!” “你这条寄生虫还是放老实一点吧,听没听见你自己在说什么?” 菲利普只能咬牙切齿地回答:“你不能这么跟我说话!” “那你自己就可以吗?” “我只是——” “收买你?我凭什么收买你?我倒是应该在几年前就把你轰出去才对。”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弟弟呀!” “你说这个管什么用?” “人应该是有一点手足之情的。” “你有吗?” 菲利普怒气冲冲地撅起嘴,一声不吭地继续等着。里尔登却不再说话,把他晾在了一旁。菲利普嘟囔着说:“你应该……至少……考虑一下我的感情啊……可你却没有。” “你考虑过我的感情吗?” “你?你的感情?”菲利普的声音里并无恶意,但这却更糟:因为他的气愤和惊讶的确不是装的,“你根本就没有感情,你对一切都没感觉,从来没有过痛苦!”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里尔登的面前爆发了:这股情绪同他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试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所看到的菲利普那双黯淡而混浊的眼睛,代表了人类最终的堕落:在无耻而傲慢的骨架下,它要求一个活生生的人把它那肆无忌惮的苦处当成最高的利益。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正向他发出谴责——而他看到的是他在办公室里眼瞧着自己的铁矿被人夺去的那天夜晚——是他在捐赠书上签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那一刻——是他连续一个月在飞机上搜寻达格妮的尸体的每一天。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自以为是地不屑地说道——而他则回想起了自己曾怀着纯真和自豪的情感,没有向痛苦屈服,从那些日子里坚持了下来,那情感中凝聚着他的爱和他对自己的信心,他相信,快乐不容被践踏,一定要把它作为生命的目标去实现,双眼如果被一时的折磨所蒙蔽,才是大逆不道。你从来没有痛苦过,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说,你从来就没有过感觉,因为只有在遭受折磨时才会有感受——世上本就没有快乐,只有痛苦和不痛苦这两种状态;只有痛苦和全无知觉的空虚——我在受折磨,在折磨下挣扎,我是被纯粹的折磨造就而成的,这便是我的纯洁,便是我的美德——而你从不挣扎,从不抱怨,你就是用来替我止痛的——应该从你那没有痛苦的身体上割下肉来敷在我身上,割下你那没有知觉的灵魂来止住我的灵魂去感受痛苦——这样,我们就能到达最高的理想,战胜生命,让一切成为虚空!他看清了几百年来那些面对宣扬毁灭的说教者并不退缩的人的本性——他认清了自己的夙敌的真正面目。 “菲利普,”他说,“你给我出去。”他的声音犹如射进停尸房里的一道阳光,健康中带着商人平时惯有的平淡语气,向着一个不值得用愤怒甚至恐吓去对付的敌人讲道,“以后再也别进这里来,我会下令让各处大门都不放你进来。” “好吧,既然这样的话,”菲利普带着恼怒而试探的威胁口吻说,“我就让我的朋友们给我安排一个在这里的工作,并且逼你点头!” 里尔登停下已经迈出的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的弟弟。 促使菲利普突然开窍的不是头脑里的想法,而是作为他唯一一种方式的那种阴暗的情绪:他感觉到恐惧正挤入他的喉咙,哆嗦着滑进他的肚子里——他看着这片厂房掩映在飘荡的火光里,一锅锅熔化的钢水穿行在精密的索道上,开启的炉膛里是烧得通红的煤炭,吊车借助无形的磁力,抓起成吨的钢铁从他的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他知道他很怕这里,怕得要命,如果没有面前这个人的保护和引导,他简直一步都不敢动——随后,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挺拔、轻松肃立的身影,这个人双眼炯炯,他的目光穿过石头和火焰,在这里建造了工厂——他马上意识到,他想要去逼迫的这个人,完全可以让一锅钢水提前一秒钟倾泻下来,或者让吊起的重量在偏离目标一尺的地方松开,一旦那样的话,他这个指手画脚的菲利普就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唯一原因便是,尽管他的心里想到了这些手段,但里尔登却不会有他那样的心思。 “咱们最好还是和和气气的吧。”菲利普说。 “你最好如此。”里尔登说着便走开了。 崇拜痛苦的人——里尔登凝视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敌人的身影——他们是崇拜痛苦的人。这个身影貌似庞大,却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他全然没有感觉,就如同是要对无生命的物体,对从半山腰滑落下来会砸死他的石块动怒。人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可以避开山坡,或者筑起一道防止滑落的墙——但是人却无法对于无生命的东西的无意义的运动表示出任何生气、愤慨或道义上的忧虑。不对,他想,其实更糟糕——他们是反对生命。 当他坐在费城的法庭里,瞧着人们审理他的离婚案时,仍然觉得他是个局外人。他目睹人们机械地说着套话,照本宣科地读着证词里骗人空洞的字句,玩着一场令人难懂、言之无物的文字游戏。在没有其他法律途径能让他获得解脱、无法陈述事实而阐明真相的情况下,他便花钱导演了这出戏——掌握他命运的并不是公正的法律原则,而是那个面容枯瘦、一脸狡诈的法官的肆意胡为。 莉莉安没有到庭;他的律师明知无用,还是不时向法庭示意。他们早就事先获悉了判决,并且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已是多年来的惯例了。他们似乎堂而皇之地把它当成了他们的特权;他们看来没有把这当做一件要审理的案子,只当是例行公事一般,仿佛照本宣科便是他们的工作,而不必去管其中的含意,似乎是非问题在法庭里无关紧要。他们这些正义的执行者们明智地知道,正义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如同是一帮原始人,正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其目的在于让他们摆脱客观现实。 但他这十年的婚姻是实实在在的,他心想——有权处置它的却是这样一些人,他今后是幸福还是遭罪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上。他回想到,他对于婚约以及他所有的合同和法律义务曾经感到是那样的庄重——而他却看到,他小心翼翼遵守的法律居然就是这样地在进行着。 他注意到,法庭上的傀儡法官像他的同案犯那样诡秘而心照不宣地瞟了他一眼,便开始了审判。当他们发现这间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堂堂正正的时候,他们的眼里便开始有了怨毒。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个手脚被捆、走投无路、只能使出贿赂手段的阶下囚,应该把花钱买通的这出闹剧当做真正的法律程序,应该认为那些压迫他的法令仍具有道德上的约束力,他对司法人员的腐蚀是犯罪行为,要怪就怪他,与他们可无关。这就如同是指责被打劫的人在感化劫匪一样。但是——他心想——在强取豪夺的政治正猖獗的这些年,受到指责的不是那些掠夺的政客,反而是被捆绑住的企业家,不是那些用法律做人情的贩子,反而是那些被迫出高价买下它的人;在好几代人进行的抵制腐败的改革当中,采取的措施并非是去解救受害的人们,而是赋予那些敲诈者更多可以去敲诈的权力。他想到,受害者唯一的过错,就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他们自己的过错。 当他从法庭出来,在这个阴暗的午后沐浴在充满凉意的小雨中时,他感觉到和他已经离异的不仅仅是莉莉安,也包括了他目睹的这一过程中的整个人类社会。 他的律师是个受过传统教育的老者,神情间似乎巴不得想去洗个澡。“喂,汉克,”他只是问了一句话,“眼下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掠夺者们特别想要的东西?”“我没觉得,怎么了?”“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些地方会有压力和节外生枝,可这些家伙看都不看就放了过去,依我看,似乎是高层有了什么指示,不让他们为难你。他们是不是在酝酿什么针对你工厂的行动?”“这我不知道。”里尔登说——同时惊讶地听到了他心中在说:我也不在乎。 就在同一天下午,他在工厂里看见那个“奶妈”急匆匆地向他奔了过来——他那颀长而轻盈的身形里流露出迅疾、窘迫和下定决心后的神情。 “里尔登先生,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有些胆怯,但却异常坚决。 “说吧。” “我想问你件事,”小伙子的表情郑重而严肃,“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还是要问……还有就是……如果问得太冒昧了,你就尽管骂我好了。” “好啊,你说说看。” “里尔登先生,你能否给我安排一份工作?”尽管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好几天来在这个问题上激烈的内心斗争。“我想辞掉现在的职务去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像我当初所想过的那样,干炼钢这一行。我希望能自食其力,实在是不想再当寄生虫了。”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模仿着某人的语气提醒道:“现在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呢?如果我们不说丑话,就不会有丑陋,并且——”然而,他发现小伙子的脸上完全是一副绝望般渴求的神情,便不再说下去,也收敛了笑容。 “我是认真的,里尔登先生,我也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一边拿着你的钱,一边无所事事,去干那些使你再也挣不到钱的事情。我知道,眼下还在干活的人都和我一样是受了混蛋们的蒙蔽,可是……去他妈的吧,假如没有别的选择,我宁愿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请原谅,里尔登先生,”他把脸别过去,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过了一阵,他便恢复了麻木不仁的口气,“我不想再做什么分配副主任了,我不知道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是有一张铸造专业的大学文凭,可那东西其实一钱不值。不过我觉得在这里的两年让我学到了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用我的话,无论去做清洁工还是收拾废料,只要你能信得过我,我就辞掉这个副主任的职务,不论是明天还是下个星期,就算现在也行,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开始干。”他说话时始终没有看里尔登的眼睛,并非是在躲避,而是觉得自己不配。 “你为什么害怕问我?”里尔登温和地问。 那小伙子带着气愤而惊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答案明明已摆在了那里,“我既然是以那样一种身份来到这里,又干了那样的事情,如果还来求你,你就应该一脚把我踢开才是!” “在这里的两年,你确实是学到了很多。” “不,我——”他看了看里尔登,明白了过来,便转开视线,木然地说道,“是啊……你说的没错。” “听着,孩子,要是依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份比清洁工更重要的工作,不过,你是不是把联合理事会给忘了?我没有权利去雇你,你也无权辞职。不错,辞职不干的人一直就没断过,我们也在用假名字雇人,用伪造的文件证明他们已经在此工作了多年。这你是知道的,多谢你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可是,我要是这么去雇你的话,你觉得华盛顿那些人能觉察不出来么?” 小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一旦辞职去当清洁工,他们就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 “他们能放过你吗?” 他摇了摇头。片刻之后,他带着凄凉和意外的口气说道:“里尔登先生,你说的这些我想都没想过,我把这些给忽略了。我一直想的都是你会不会要我,一直觉得你的决定才是最要紧的。” “我知道。” “而且……也的确只有它才是最要紧的。” “没错,相对而言,的确如此。” 小伙子的嘴突然扭了扭,现出一丝短暂的惨笑,“看来我比其他那些懒虫更难脱身……” “是啊,你现在只能向联合理事会申请换工作,别的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你想试试,我可以支持你的申请——只是我认为他们不会批准,我觉得他们不会让你来替我干活。” “是啊,他们不会同意的。” “假如你会变通和撒谎的话,他们或许能准许你调到私人企业里工作——去其他的钢铁公司。” “不!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想去!我不想离开这里!”他望着笼罩在炉火上空的那层透明的雨雾,过了半晌,才静静地说道,“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继续当我的分配副主任吧。况且我一走,天晓得他们会派个什么样的混蛋来顶替我的位置!”他转过头来,“他们是在酝酿着一场阴谋,里尔登先生,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他们正在准备对你下手。” “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对这里每个人走后留下的空缺盯得很紧,并且立即派他们一伙人填进来。这帮家伙也很可疑——其中一些是真正的暴徒,我以前在钢厂里从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接到命令,让我尽量多安插‘我们的人’进来。他们不告诉我原因,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我试着问过,可他们却避而不谈。我想他们已经不再信任我,看来是因为我变得和以前不同了。我只知道他们是在这里酝酿着一场阴谋。” “谢谢你的提醒。” “我会争取把它搞清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争取及时把它探听出来。”他匆匆转身,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里尔登先生,如果你能做主的话,会要我吗?” “我会非常高兴地立即就收下你。” “谢谢你,里尔登先生。”他的声音庄重而低沉,说完便走开了。 里尔登的脸上浮现出痛心和同情的微笑,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望着这个曾经不相信绝对的实用主义者、这个认为道德无用的人,此时正带着他心灵所获得的慰藉,渐渐地远去。 九月十一日的下午,明尼苏达州发生了铜缆断裂事故,使得塔格特公司的一个乡村小站上的粮食传送带停了下来。 成千上万公顷田地的粮食被收割一空,小麦如潮水般通过高速公路、街道和久无人走的乡间小路,涌向了火车站,几乎要将仓库挤塌。运粮在不分昼夜地进行着,粮食的流入从起初的零零散散,变成股股涓流,随后便如大河一般地奔流倾泻下来——运载它们的是发动机像患肺结核的病人一样喘息的卡车——拉大车的马饿得皮包骨头——还有牛拉的板车——以及经过两年灾害、终获今秋大丰收的人们的全部心血。人们彻夜不眠,用铁丝、毯子和绳索修补了他们的卡车和大车,为了让买粮的人能生存下去,即便是人畜一到目的地就累散了架,他们也要再多拉一趟。 每年的这个季节,全国各地的货车都会不约而同地云集到塔格特公司的明尼苏达分部,隆隆的车轮会在咯吱咯吱的大车之前到达,仿佛是为了迎接这场洪流而发出的一声精心策划的回音。明尼苏达分公司在沉睡一年之后,迎来了激昂而充满活力的丰收之声;每年,货场上都会挤满一万四千节车皮;而这一次来的车皮预计将达到一万五千节。先期抵达的运麦火车已经将滚滚的麦流输送到急不可待的面粉加工厂,随后经过面包厂,进入了全国人的肚子——每一列货车,无论是车皮还是传送机,都容不得分秒的懈怠和丝毫的浪费。 艾迪·威勒斯正盯着达格妮在翻看她的应急文件,从她的表情上,他便揣测得出卡片上的内容。“终点站,”她合上文件,静静地吩咐道,“给下面终点站打电话,叫他们拿出一半的铜缆库存,发到明尼苏达去。”艾迪没有吱声,去照办了。 那天上午,他把来自塔格特公司华盛顿办事处的电报放到她桌上的时候也是一言未发,电报通知他们,鉴于铜的极度紧缺,政府官员已经得到命令,将所有的铜矿一律没收,把它们作为公共资源的一部分加以管理。“这下子,”她说着便把电报扔进了废纸篓,“蒙大拿算是完了。” 当詹姆斯·塔格特向她宣布,即将命令停止塔格特列车的一切餐车服务时,她没有说话。“咱们再也负担不起了,”他解释着,“餐车一直就是在赔本,现在既然没了吃的,连餐馆都因为无米下锅而关门,铁路又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我们干吗还要管旅客的吃喝呢?他们有火车已经不错了,就是牛车,他们没办法也只好去坐,让他们自备干粮去,凭什么我们要操这份心?——他们也没别的火车可坐!” 她桌上电话发出的已经不再是有关业务的铃声,而是灾难之中绝望的警报。“塔格特小姐,我们没有铜缆了!”“钉子,塔格特小姐,就是普通的钉子,你能不能让人给我们送一公斤钉子来?”“塔格特小姐,能不能找到油漆,只要是防水的就行?” 从华盛顿拨来的三千万补助款已经花在了大豆项目上——路易斯安那州有一片浩大的农田,那里的大豆即将成熟和丰收,按照组织者爱玛·查莫斯的说法,这样做是为了调整全国人民的饮食习惯。这个被很多人称为“基普妈妈”的爱玛·查莫斯是一个上了年岁的社会活动家,正如与她同龄的女人整天泡在酒吧里一样,她已在华盛顿混迹多年。自从她的儿子在隧道事故中丧了命,她便在华盛顿掀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殉难般的气息,这气息随着她最近皈依了佛教而愈加强烈起来。“与挥霍无度的饮食给我们造成的奢侈相比,大豆是一种更健全、营养和经济的作物,”基普妈妈曾在电台里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总是像蘸了蛋黄酱一样含混不清,“大豆是面包、肉类、谷类和咖啡的绝佳替代品——假如我们把大豆作为强制性的主食,就会解决全国的食物危机,并且能养活更多的人。我的口号就是——最大多数人的最了不起的食物。在公众需求极度紧张的今天,我们有责任牺牲自己的奢侈,让自己去适应东方人多少世纪以来以之为生的简单而健康的食物,从而重新获得我们的繁荣。东方人那里有很多需要我们去学习的东西。” “铜管,塔格特小姐,能不能给我们搞些铜管来?”一个声音在电话里恳求道。“需要道钉,塔格特小姐!”“需要螺丝刀,塔格特小姐!”“需要灯泡,塔格特小姐,我们这儿方圆两百里都找不到灯泡了!” 可是,鼓舞士气办公室却将五百万元拨给了人民剧院公司,这家剧院走遍全国各地,为那些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连上剧场的力气都没有的人们免费演出。七百万元拨给了一名心理学家,他在负责一项通过对兄弟感情的研究进而解决世界性危机的课题。一千万元拨给了生产一种新式电子点烟器的厂家——但全国的商店里已经没有香烟可卖了。市场上有手电筒,却没有电池;有收音机,却没有电子管;有照相机,却没有胶卷。飞机制造已经被宣布“暂时中止”,航空旅行已经不接待非公务性质的旅客,只负责那些目的是“公众需求”的出行。企业家为挽救自己的工厂而出门被认为不是公众需求,因此无法乘飞机,收税的官员则符合坐飞机的标准。 “人们正从铁轨上偷卸螺栓螺母,塔格特小姐,他们是利用晚上出来偷的,我们的库存就要用光,分区的库房也空了,怎么办呀,塔格特小姐?” 然而,华盛顿的人民公园却正在为游客安放一台色彩艳丽、四尺见方的电视机——而国家科学院为了研究宇宙射线正在安装一台超级离子回旋加速器,工程耗时十年。 “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麻烦,”在离子回旋加速器的建筑开工典礼上,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向收音机前的听众们说道,“就在于有很多人实在太多虑,这就导致了目前的恐慌和疑虑。作为一个进步的市民,应该摒弃对推理的盲目崇拜和过去对于理性的那种依赖。普通人看病时要听医生的,搞电器要听工程师的,因此,不配思考的人就应该把问题留给专家们去考虑,就应该相信专家们的权威。只有专家才能理解现代科学的种种发现,科学已经证明,人的想法是一种错觉,而头脑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 “如今的惨状是上帝对于人犯下的依赖他头脑的罪恶而做出的惩罚!”从大街小巷里,从雨水淋透的帐篷中和摇摇欲坠的庙宇内,传来了各式各样神秘主义教派胜利般的吼声,“这个世界上的苦难根源就是人企图依靠理性而生活!这就是思考、理论和科学给你带来的一切!只有当人们认识到他们的凡心并无力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只有当他们回归信仰去相信上帝、相信至高权威时,才会得到拯救!” 综合了以上种种特征、每天都要同她作梗的便是集继位者和暴敛者于一身,并拒绝思考的库菲·麦格斯。库菲·麦格斯整天穿着一件似是而非的收腰的军上衣,拍着一只挂在皮绑腿旁的锃亮的皮包,在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里晃来晃去。他一边的口袋里装了一把自动手枪,另一边则装了一只兔子脚。 库菲·麦格斯尽量不和她照面;他的举止间有一些轻蔑,像是视她为一个不识时务的梦想者,同时又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敬畏,似乎她身上有一股他不想招惹的神奇力量。他看上去似乎没把她当做自己眼里的铁路的一部分,但又像是唯独不敢对她进行挑战。他对吉姆的态度里有一股不耐烦的厌恶,似乎吉姆有责任去应付她并保护他一样;他希望吉姆能保证铁路的运转,从而使他免于陷入具体的事务中,因此他希望吉姆能够像管理设备一样地把她也处置好。 在她的窗外,悬在远处的那幅日历上面空空如也,仿佛是在天空的创口上糊了一团泥灰。弗兰西斯科告别的那天晚上之后,这块日历就再也没有被修理过。那天晚上赶到楼顶的官员将日历的发动机砸坏,令它停了下来,同时将投影机前的幕布扯了下去。他们发现弗兰西斯科的那一小方块留言被贴在了日期的显示条上,但至今为止,仍在调查此案的三个官员还是找不出是谁把它贴上去的,又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进入了这间上着锁的房子。在他们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日历牌便一直这样光秃秃地呆立在城市的上空。 在它依旧光秃秃矗立着的九月十四日下午,她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人从明尼苏达州打来的。”秘书在电话中告诉她。 她已经通知秘书,这种电话她都接。它们都是求援的电话,也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眼下的铁路官员们只会发出一些逃避讲话的声音,陌生人的声音便成为她和整个系统间唯一的联系通道,成为在塔格特漫长的铁道上闪耀着的最后一点理智,最后一点受尽折磨的诚实火花。 “塔格特小姐,本来是轮不着我来和你讲话的,可别人都不想说,”这一次,从线路上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并且异常镇静。“再过一两天,这里就会发生一场他们从未见到过的灾难,到那时候,他们就再也掩饰不住了,可那也就太晚了,也许现在已经晚了。” “是什么事?你是谁?” “塔格特小姐,我是你明尼苏达分公司的一名雇员。再过一两天,列车将停止从这里发出——你明白,在收获的高峰期间,在我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丰收的高峰期间,这将意味着什么。火车停开是因为我们没有车皮,今年没有给我们发来运粮的车皮。” “你说什么?”她似乎觉得那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而时间则如同凝固了一般。 “车皮没有发过来,按理说,到现在为止应该已经发来一万五千节了,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我们手里只有八千。我已经给分公司的总部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他们一直在跟我说别担心,直到上一次,他们叫我少管闲事。这里所有的棚子、地窖、电梯、仓库、车库,以及舞厅里都装满了麦子。在舍曼站的传送机旁边的路上,农民的卡车和货车排了两里地长。雷克伍德站的广场被堆得满满的,已经有三个晚上了。他们一直跟我们说这只是暂时情况,车皮会派来,我们还能赶上。可是我们赶不上了,没有车皮会来,我已经给我能找到的人都打过电话,从他们回答的口气里我就知道结果了。他们也清楚,可是谁都不想承认这一点。他们是害怕,动不敢动,说不敢说,既不敢问也不敢回答,他们只是在想,等粮食烂在了车站周围后,应该要谁去担责任——却从来不去想谁去运走它。也许目前谁都运不走了,也许你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我觉得现在也只有你还想听,而且一定要有人来告诉你。” “我……”她努力喘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叫什么?” “名字叫什么无所谓,我一挂上电话就会走掉,因为我不愿意待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发生,我再也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了。祝你好运,塔格特小姐。” 紧接着便是电话挂断的声音。“谢谢你。”她对着沉寂的电话线说道。 当她再一次能坐下来打量周围并试着喘口气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她站在办公室里,伸出僵硬的手,拂开垂在脸上的头发——她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也无法相信过去这二十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她知道她感受到的是恐惧,那个人在电话中一开口,这恐惧便已袭来,只不过她一直没顾上细想。 对刚刚过去的二十个小时,她的脑子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东西才能把那些散落的碎片串连到一起——这便是那些人臃肿不堪的嘴脸,他们对于她提出的问题,都纷纷地装作不知道。 当她得知车皮管理部门的经理已经出城一周,并且没有留下联系地址的时候,她就知道明尼苏达的那个报信人所言不虚。车皮管理部门的其他人随即登场亮相,他们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却翻出一大堆公文、命令、表格和文件卡给她看,上面写的倒是英语,然而却找不出任何相关的东西。“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根据审计长的指示和11-493号法令的规定,357W表格已经按统筹办公室的要求详详细细地填好了。”“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八九两个月的数字已经处理了——”“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从我的文件上看,车皮的位置按照州、日期、类别以及——”“车皮给明尼苏达发过去没有?”“至于州际间的车皮调动,我建议你看一看本森先生的文件,还有——” 从这些文件中一无所得。文件填写得格外小心,每一栏都可以引申出种种不同的含意,这一份注明要参照那一份,那一份又要参照其他的,找来找去,线索便埋没在文件堆里了。她很快发现,车皮并没有被派往明尼苏达州,而且是库菲·麦格斯下的命令——可这一切是谁去执行的,是谁把线索搅乱,他们伙同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来制造出一种平安无事的假象,使得那些敢于说话的人居然也一点都没发觉。是谁编造了报告,那些车皮又究竟到哪里去了——乍看之下,要想找到这些答案简直无从下手。 那天晚上,艾迪·威勒斯组织的小组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疯狂地向四处打电话联系,找遍塔格特的每一家分公司、每一处货场和仓库、每一个车站、每一条岔道和副线,只要是能找到的货车,无论现在装的是什么,都命令它们一律卸空,然后立即赶往明尼苏达州,同时也向全国铁路版图上尚存一半的各家铁路公司的货场、车站和总裁致电,求他们向明尼苏达州发送运货车——她则从人们那一张张胆小如鼠的脸上开始追查那些失踪的车皮下落。 她循着人们吞吞吐吐地说出来的线索,亲自乘车、打电话、发电报,从铁路的高级主管追查到大发横财的货主,一直追到华盛顿的官员那里,最后又回到了铁路上来。当华盛顿的一位负责公关的女士在电话中掐尖了嗓子厌恶地对她讲话时,这一路的追查便戛然而止了,“好吧,再怎么说,小麦是否关系到全国利益也很难讲——有些进步人士还认为大豆的价值或许更高呢。”——因此,当她这天中午站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心里已经很清楚,本来计划到明尼苏达州运送小麦的车皮是被派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里,去拉基普妈妈培植的大豆了。 三天后,报纸上出现了有关明尼苏达灾难的第一条消息。消息称,农民们发现既没有地方存放他们的小麦,又没有火车来运,他们在雷克伍德的街上干等了六天后,便将当地法院、市长的住宅,连同火车站一并砸毁了。紧接着,这条报道突然从报上消失,而报纸则对此装聋作哑,随后开始登出警告,劝诫人们不要听信诋毁国家的谣言。 一时间,全国的面粉厂和粮市都纷纷打电话和拍电报向纽约和华盛顿求援,来自不同地区的一串串货车开始像僵硬的毛毛虫一样向明尼苏达爬去——而此时的铁道上,尽管一直亮着绿色的信号灯,却不见列车驶过,全国的小麦和期待正在这空旷的铁路上渐渐地枯萎。 一组工作人员在塔格特公司的联系室里不断地打电话要着货车,他们如同出事的船员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呼叫着没人听得到的求救声。在一些和上面有关系的公司货场上,停放着几个月都没有卸货的车皮,那些人对卸货发车的紧急呼吁充耳不闻,“你还是叫这家铁路公司——”后面的话难听得无法诉诸文字,这就是亚利桑那州的斯马瑟兄弟对纽约求救的答复。 此时,明尼苏达的人们正在占用每一条副线上的车厢,他们把停在摩萨比山岭上的车厢和等在保罗·拉尔金的矿场上待装零散矿石的车皮都抢了过来,把小麦倒进一节节装运矿石和煤炭的车厢,倒进用栅栏围成的货车里,金黄的小麦如涓涓细流,随着吱吱摇晃的车厢一路散落在轨道的两旁。他们把小麦倒进了客车的车厢,将座位、行李架和所有固定的部位填得水泄不通,只要能把麦子运出这里,即使货车会因为拉簧突然断裂,或者邮件箱突然起火引起爆炸而一头扎入道旁的沟里,他们也顾不得了。 他们一心只想动起来,甚至不去想行动的目的,犹如一个中风的人突然意识到身体再也不能动,便带了疯狂、僵硬、令人难以置信的抽搐去反抗。已经找不出其他的铁路公司:詹姆斯·塔格特把它们都赶尽杀绝了;大湖区上运船不再:保罗·拉尔金把它们全都赶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条铁路,以及几条侥幸存留下的高速公路。 等候已久的农民们既无地图和汽油,又无喂马的饲料,便开着卡车,赶着大车,陆续盲目地上了路——他们向南走去,觉得南面什么地方应该有面粉厂,他们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有多遥远,但清楚身后只有死路一条——在行走之中,有的倒在了路上,有的则落进水沟,或者从烂掉的桥上掉了下去。一具农民的尸体在距离他卡车南面半里地之外的沟里被人发现,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还紧紧地抓着肩膀上的一袋小麦。随后,明尼苏达的旷野上空乌云密布,雨水将等候在火车站的小麦全部泡烂,鞭打着堆在路旁的麦垛,把金黄的麦粒冲到了泥土之中。 华盛顿的那些人是最后遭受恐慌袭击的对象。他们关注的并非明尼苏达的事态,而是他们的那些交情和承诺已经岌岌可危;他们不考虑麦收的下场,而是在思量着那些手握大权、头脑空空的人在情急之下,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他们按兵不动,回避着所有的哀求,在高声喊叫着:“太荒唐了,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塔格特的人向来能够把麦子按时运走,他们会有办法的!” 终于,明尼苏达州的州长向华盛顿请求派军队镇压已经失控的暴乱——于是,两小时之内便有三道命令发布了出去,勒令全国各地的火车一律停驶,全部车厢火速调往明尼苏达。韦斯利·莫奇签发了命令,叫基普妈妈马上把车皮给腾出来。但是为时已晚,妈妈的货车已到加州,是为那里的一个由信仰东方简朴生活的社会学者和从事彩票赌博的生意人组成的改革团体送大豆去了。 明尼苏达州的农民们正放火焚烧自己的农场,他们捣毁了扬谷机和县城官员的住宅,沿着铁路线相互争斗起来,有的人去扒铁路,有的人则奋不顾身地去保护——暴力的结果只能是横尸在废墟般的城镇街头,还有那茫茫黑夜中死水暗流的地沟里。 随后,便只剩下沤烂的麦垛散发出的呛鼻的恶臭——原野上腾起几道浓烟,一动不动地垂立在笼罩了一片凄惨景象的空中——此时,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间办公室里,里尔登正坐在桌前,看着一份破产者的名单:他们是农具制造厂商,既得不到货款,也无力还他的账。 收获的大豆没能流入全国的市场:因为它不是过早地被收割,就是已经发霉,无法食用。 十月十五日的晚上,纽约城内塔格特终点站地下控制塔里的一根铜缆断了,信号灯彻底熄灭。 这根铜缆的断开造成了交通系统的连锁式短路,代表通行和危险的指示灯从控制塔内的仪表板和铁道上一起消失。红绿两色的玻璃罩没有变色,但它们死死瞪着的玻璃眼球里却见不到生命的光芒。在城市的边上,一串火车聚集在终点站的入口处,仿佛被血栓挡在血管里、无法到达心脏的血液,在沉寂之中越堆越长。 那天晚上,达格妮正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私人包间内的一张餐桌前。蜡烛油一滴滴地落在银烛台座上的白色山茶花和月桂枝头上,缎子桌布上是用铅笔写下的数学公式,一截抽剩的雪茄漂浮在洗手用的小碗里。在桌旁,面冲着她正襟危坐的六个人分别是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克莱蒙·威泽比、詹姆斯·塔格特和库菲·麦格斯。 “为什么?”当吉姆要她一定去赴晚宴的时候,她这样问道。“这个……因为我们的董事会下周要开会了。”“然后呢?”“对咱们的明尼苏达铁路将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你一定感兴趣吧?”“这事要在董事会上决定吗?”“这个嘛,也不尽然。”“是不是要在今天的晚饭中决定?”“不一定,不过……哎,你干吗总是要那么绝对?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的事。再说,他们坚持要你去。”“为什么?”“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她没问这些人为什么把重要的决定都放在这种聚餐的时候去做,她知道他们向来如此。她知道,在他们乱哄哄、装模作样地开理事会和委员会并做出激烈的争论之前,决定早就在私下的场合里——在午餐会上、在晚宴和酒吧里达成了,事情越是重大,决定的办法就越随意。他们还是头一回邀请她这个外人和对手来参加这个秘密的会议。她想,这说明他们需要她,也许他们迈出了退让的第一步。这个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然而,一坐进烛火通明的餐厅内,她就深知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她急躁地感觉到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她找不到任何原因,但又实在懒得去问。 “我认为,这你也会同意的,塔格特小姐,现在还让明尼苏达州继续留有铁路似乎已经没有经济上的必要……”“我相信,即使是塔格特小姐也会同意,似乎应该采取某种暂时的紧缩……”“有时候需要为了大局而牺牲局部,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就连塔格特小姐也同样不会……”听到她的名字每隔半小时就会在谈话中被人提到,但讲话者在提到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连眼睛都不往她这个方向看一下,她搞不懂他们让她来究竟想干什么。他们并没有让她觉得是在试图征求她的意见,真正的企图比这险恶得多:他们妄想让自己相信她赞成他们的意见。他们时而会问她问题,却在她的一句答话尚未讲完时便将她打断。他们需要的似乎是她的认可,根本就不愿意听她是否真的赞同。 他们带着自欺欺人的天真为今天这个场合选择了一场精心布置的正式晚宴。他们的举手投足间,似乎希望从盛大豪华的装饰之中,从这些装饰所代表的权力和荣耀中得到些什么——她心想,他们的行为如同野人在狂啃着敌人的尸体,希望以此获得对手的力量与品质。 她后悔自己的这身穿着。“是正式的,”吉姆跟她说过,“但别过头……我是说,别显得太阔绰了……现在这个时候,生意人应该避免给人傲慢的印象……倒不是说你看上去应该有多寒碜,只是稍微的表示一下……这个,谦逊……你知道,这会让他们高兴,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吗?”她反问了一句,便掉头走开了。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晚裙,式样犹如希腊的束腰长袍一样简单,自胸部轻软地裹垂到脚面,裙子的质地是可用来做晚礼服的又轻又薄的真丝面料。衣料的光泽伴随着她的动作流溢变幻,仿佛这房间里的光亮只属于她一个人,时刻听从着她身体的差遣,为她披上了一抹比锦缎更加瑰丽夺目的光彩,衬托着她那柔软纤细的躯体,在赋予她自然高雅的气息同时,更令她显得从容淡定。她只在脖颈下方的黑色裙边上别了一枚钻石夹,它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熠熠闪光,犹如一台变电器,将亮光变成烈火,使人感觉得到在宝石后面的生命的律动;它的闪烁犹如一枚军徽,犹如一枚标志着财富的荣誉徽章。她的周身上下没有别的饰物,只围了一领黑丝绒披肩,但它散发出的浓厚而傲慢的贵族气质却远非貂皮可比。 此刻,她看着面前的这些人,感到后悔了;她觉得像是在对几个蜡像挑衅一样,全无意义。从他们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愚蠢的憎恨,他们如同是在打量着一幅闹剧的广告宣传画,流露出一丝木然无趣、龌龊恶毒的目光。 尤金·洛森开口道:“去坚持这个会决定千万人的性命,并且必要时把他们牺牲的决定,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但我们必须要有勇气那样做。”他那软耷耷的嘴唇似乎扭曲着露出了一点笑容。 “只有土地面积和人口的数字是需要考虑的因素,”费雷斯博士一边冲天花板吐着烟圈,一边带着一副统计的口吻说,“既然这家公司的明尼苏达铁路线和横跨大陆的铁路线无法同时得到保障,我们就只能要么保明尼苏达州,要么保护那些被倒塌的塔格特隧道隔断的洛基山脉西部各州,以及邻近的蒙大拿、爱达荷和俄勒冈州,这实际上相当于整个西北地区。要是计算一下两处的面积和人口,那么显然就应该舍掉明尼苏达,而不是放弃占了三分之一的大陆面积的运输线。” “我是不会放弃这块大陆的。”韦斯利·莫奇盯着自己盘子里的冰激凌,仿佛受到伤害一般,执拗地说。 此时她正在想着摩萨比山岭,那里是铁矿石的最后一块主要产地,想着明尼苏达州的农民,那些全国的小麦种植能手们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在想,末日一旦降临到明尼苏达州,也就会接着降临到威斯康星、密歇根和伊利诺伊州——她眼前看到的是东部热火朝天的工厂正纷纷垂死——而此时,西部则荒野千里,草地荒芜,牧场废弃。 “数据表明,”威泽比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想把两个地区都继续保持住看来是不可能的,必须拆除一个地方的铁轨和设备,以此来供给另一个地方作维护。” 她注意到,克莱蒙·威泽比作为他们的铁路技术专家,是他们当中说话最没分量的一个,而库菲·麦格斯的话则最管用。库菲·麦格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似乎对于他们浪费时间的谈话很是宽容大度。他极少插话,但只要开口,便会发出一阵讥笑和不容分说的呵斥。“住嘴,吉姆。”“得了吧,韦斯(3),你纯粹是在胡吹!”她发现吉姆和莫奇对此并无反感,他们似乎很希望得到他的首肯——他们是把他当成了主子。 “我们一定要讲实际,”费雷斯博士不停地说着,“我们一定要讲科学。” “我需要的是全国整体经济的发展,”韦斯利·莫奇不停地说,“我需要的是国家整体的生产。” “你是在讲经济和生产吗?”趁他们间歇的空当,她带着冰冷和克制的语气插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给东部的这些州留条活路吧,全国——乃至全世界,可就剩下这点家当了。假如你能让我们把它挽救下来,我们就还有机会重新建设其他的地方。假如不这样,这就是末日了。趁着南方的长途运输还没彻底断绝,就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去干吧,让当地的铁路公司把西北地区做起来,叫塔格特公司放下其他的一切工作——没错,是一切工作——把我们的资源、设备和铁轨都投入到东部地区的交通上去。让我们重新回到这个国家的起点,但我们要保住这个起点。我们不会在密苏里州以西的地方经营,我们要成为一家地区性的铁路公司——这便是东部的工业区,咱们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工业吧,西部已经没什么值得再去努力挽救的了,你可以用天然劳力和牛车种几百年的庄稼,可一旦毁了国家的工厂——就是再努力几百年也无法重建,就再也汇聚不出崛起所需的经济实力。我们的工业——或者说铁路——怎么能离得开钢铁?如果你们切断铁矿石的供应,又怎么能炼出钢来?无论明尼苏达现在还剩下些什么,都要去挽救它。还说什么救国家?一旦工业彻底灭亡,你就无国可救了。为了挽救身体,你可以牺牲一只胳膊或大腿,但你不可能去牺牲它的心脏和大脑。救救我们的工业,救救明尼苏达,救救整个东海岸吧。” 这纯粹是对牛弹琴。她不厌其烦地强迫自己将一个个细节、统计数字和证据向他们拒绝去听的耳朵里灌去,却依旧徒劳无功。他们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摆出一副她的讲话与问题无关的态度。他们的回答的确是弦外有音,好像是在对她做着解释,可惜,她却听不懂他们的这一套。 “加州有麻烦了,”韦斯利·莫奇愠怒地说,“他们那里的州议会很是震怒,已经在讨论要退出联邦。” “俄勒冈已经成了逃亡分子的天下,”克莱蒙·威泽比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过去三个月里,他们杀害了两名征税官员。” “工业对于文明的重要性被过分地高估了,”费雷斯博士想入非非地说道,“现在的印度人民国家在没有任何工业的情况下,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历史。” “少几样东西,人们可以紧着点过嘛,”尤金·洛森一脸向往地说,“这对他们有好处。” “算了吧,难道你们就因为女人的几句话而放弃这个全球最富有的国家吗?”库菲·麦格斯噌地站起来说道,“这个时候舍掉整个大陆——换来的又是什么?就为了那么一个穷得没有油水的微不足道的小州!要我说,就是要舍弃明尼苏达,保全你们的全国铁路网。现在各地内乱不绝,如果没了交通——特别是军队的交通,就会对人失去控制——必须保证部队能在短短几天内到达全国的各个角落。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别因为听了那些传言就缩手缩脚。全国已经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了,不要把它丢掉。” “从长远来看——”莫奇迟疑不决地张了张口。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的,”库菲·麦格斯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烦躁地踱着步子,“想退却,门都没有!在加州、俄勒冈以及其他地方还有的是可干的。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扩大成果,现在没人能阻挡住我们。我们还可以拿下墨西哥,甚至加拿大——这应该就像探囊取物一般。” 她这才找到答案,看清了隐藏在他们言语背后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高喊着要致力于科学时代的来临,张口闭口地谈什么科技、回旋加速器和声音射线,促使他们向前的并非一幅工业化的前景,而是企业家被彻底消灭后的图画——正如一个臃肿肮脏的印度部落首领,在懒散和愚昧中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一群群迟钝呆滞的人们。他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手里把玩着宝石,不时把刀一举,向一个饥寒交迫、口不择食的生灵刺去,将那生灵手里的几粒粮食占为己有,并接着再去霸占亿万生灵的食粮,把它们换成宝石。 她一直以为工业生产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一直认为这些人迫不及待地抢占别人的工厂恰恰说明他们认识到了这种重要性。对于传说中的占星术和炼金术,在工业革命时代生长起来的她自然无法理解,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对于躲藏在那些人的灵魂之中、不是靠头脑而是靠他们所说的直觉和感情所得来的想法,她更是一无所知,这想法便是:只要人们还在为生存而奋斗,即使他们愿意将奋斗的成果拱手相让,但由此创造出的财富还是多得令当权者无法一口吞掉——他们干得越多,得到的越少,就会越顺从——会拉电闸的人不好管,而赤手空拳的庄稼人就容易对付得多了——领地的头人和印度人民国家的部落首领一样,只是想纵酒作乐,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厂。 她看清了他们的意图,也明白了那个他们所说的不可言喻的直觉将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看到,以人道主义者自诩的尤金·洛森面对着人类即将遭受的饥荒却感到兴奋——身为科学家的费雷斯博士却在梦想着人类有朝一日能退回到原始耕作的蛮荒时代。 她的感觉里只剩下了不解和漠然:不解的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够令人类堕落到如此的地步——漠然则是因为她已不再把他们当成人类看待了。他们依旧滔滔不绝,可她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听不进了。她此刻只盼着能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 “塔格特小姐,”一个礼貌、冷静而略显焦急的声音令她一下子抬起了头,眼前看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侍者,“塔格特终点站的经理助理打来了电话,请求立即和你通话,说有急事。” 她听了拔腿就走。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哪怕是要对付什么新的事故,她也觉得轻松许多。听到经理助理的声音,她长出了一口气,尽管对方在说,“连锁系统已经瘫痪,塔格特小姐。信号灯都没有了,八趟进站和六趟出站的列车都堵在了那里。我们没法指挥它们穿过隧道,总工程师找不到,断线的位置查不出来,手里也没有维修的铜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我马上赶过去。”她说着便挂上了电话。 她冲向电梯,一路小跑着穿过了韦恩·福克兰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在行动的召唤下,她感到自己又有了活力。 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出租车已经很稀少,并且对酒店门童的招呼也不理不睬。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一身穿戴,一头冲上了大街,边跑边惊讶地在想着风为什么会如此的冰凉,并且袭遍了全身。 她一心惦念着前面的终点站,眼前突然看到的一番美妙情景不禁令她吃了一惊:她看见一个女人的颀长身影正向她跑来,路灯的光线照亮了那人头上闪亮的长发,她的手臂裸露,一条黑色的披肩不停地飞舞,胸前的钻石灼灼放光,甩在身后的是一条幽长冷清的街道,离灯光稀疏的高楼大厦正越来越近。当她意识到看见的是路边一家花店的橱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身影时,她已经感觉出蕴含了这幅景象的城市的全部意义。随即,一股苍凉的孤寂便袭上心头,它比只身一人在空旷街道上的寂寞还要强烈——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对自己的恼怒,恼恨着自己居然会出现在此时,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她见一辆出租车正在转弯,便挥手叫住它,跳上车,用力关上车门,恨不得把此刻这种感觉留在花店玻璃窗前的人行道上。但随着自嘲、苦涩与渴望在她内心之中纷纷掠过,她明白那感觉正是在参加她的第一次宴会,以及后来迸发出难得的几次雄心壮志般的激情时曾经有过的期望。她自嘲地告诉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想这些!她恼怒地告诫着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然而,伴随着出租车轮的辘辘声响,一个苍凉的声音不断向她平静地问道:你不是相信生活是为了幸福吗,看看现在你又有些什么?你的奋斗给你带来了什么?——没错!你要老实说:你能从中得到什么?——还是你也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再也找不到答案的利他主义者?……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向自己命令道,与此同时,透过出租车前方的玻璃,已经看得到亮着灯光的塔格特终点站入口。 车站经理室内的人们如同熄灭的信号灯一般,仿佛这里的电线也已断掉,人们失去了电流便无法动弹。他们漠然地看着她,她让他们继续发呆也好,按动开关让他们动起来也罢,他们似乎都无所谓。车站经理不见了,总工程师也找不着人,两小时前还有人在车站见到过他,后来便没了踪影。经理助理想来想去,决定主动打电话给她,其他人则都在袖手旁观。负责信号灯的技术员有三十来岁,书生气十足,一直不停地辩解着:“塔格特小姐,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故!连锁系统从来就没有瘫痪过,也不应该瘫痪。我们知道自己的工作,并且也有能力做好——但系统不能在不该坏的时候坏啊!”她看不出那位已经有着多年铁路工作经验的老调度员究竟是故意装糊涂,还是由于这几个月来无从施展他的才智,变得明哲保身,从而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向谁请示,又该请示什么。”“没有应付这种紧急情况的相关规定。”“甚至连一旦出了这种情况,谁应该来负责处理的规定都没有!” 她听着,一言不发地抄起电话,要求接线员替她接通远在芝加哥的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裁,哪怕是把他从家里的床上叫醒也在所不惜。 “是乔治吗?我是达格妮·塔格特,”当电话中传出她素日的竞争对手的声音时,她说道,“能否把你们芝加哥终点站的信号工程师查尔斯·穆雷借调给我二十四小时?……是的……对……让他尽快坐飞机赶过来,跟他说我们会支付他三千块的报酬……对,只用一天……没错,情况是很严重……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自己出钱,给他现金,只要能让他赶上头一班飞机,出多少钱都行……没有了,乔治——塔格特公司连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没了……是,我会去准备所有的文件、豁免手续和特殊紧急情况下的批准材料……谢谢了,乔治,再见。” 她一挂上电话,便快速地对面前这些人吩咐起来。她不想忍受屋里的沉寂,不想听任塔格特车站在失去往日隆隆作响的列车车轮声后陷入寂静,不想听到在这沉寂中不断重复着的那句话:塔格特公司连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没了。 “立刻让救援列车的车组人员做好准备,”她吩咐着,“命令他们马上赶到哈德孙铁路,把那里属于公司的照明、信号和电话上的铜缆拆下来,在清晨之前送回这里。”“可是,塔格特小姐!咱们在哈德孙的铁路运输只是临时停止而已,联合理事会没有批准我们去拆铁路呀!”“这事我来负责。”“可是没有信号,救援列车怎么从这里出去呢?”“半小时后就会有信号了。”“这怎么可能?”“跟我来。”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们跟着她匆匆地走下旅客站台,从静止的列车前一堆堆挤来挤去的乘客中穿过。她快步跨上一条狭窄的过道,经过了伸向四方的迷宫般的铁轨,经过了一盏盏熄灭的信号灯和无人扳动的道岔,在塔格特车站偌大而静谧无声的地下通道内,只能听见她穿的绸面凉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以及她身后人们那拖拖沓沓、似乎极不情愿的脚步声——她急匆匆地向亮着灯的A控制塔奔去,在黑暗中,遍体是玻璃的控制塔像是一座失去了佩戴者身体的皇冠,被架空在一片空荡荡的铁轨之上。 控制塔的指挥对他所干的这份要求格外精确的工作已经熟练无比,她刚一开口,他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只是生硬地说了声,“遵命,小姐。”还没等随她一起来的人沿着用铁架修成的塔梯上来,他就已经又俯身在了图表前,严肃地考虑着如何去完成这样一项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做过的丢人的任务。他只是用带着愤慨和与她同样的坚韧的眼神看了看她,她便知道他已经完全懂了。“先干吧,干完再去想别的。”虽然他并未多话,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遵命,小姐。”他木然回答道。 他这个位于地下高塔顶上的房间犹如一座玻璃阳台,俯瞰着曾经是全世界周转最快、最多,也是最井然有序的车流。他经过培训,可以详细地记录下每小时超过九十列火车从这里经过的路线,在玻璃窗前,看着它们通过星罗棋布的轨道和道岔转换的指挥,安全地进出车站。可眼下,他却头一次俯瞰着干涸的隧道内空空荡荡的黑暗。 透过中转房间敞开着的屋门,她看到控制塔的工作人员表情严峻地闲站在一旁——他们的工作从来就不允许他们有片刻的放松——他们站在一排排像是古铜般垂立的皱褶、一排排像是记载着人类智慧的书籍的装置旁边。一根小小的拉杆被轻轻拉动,仿佛是书架上探出头来的书签,便会接通成千上万的电路,在联结和切断成千上万的触点后,便会为选好的路线设定几十个转换开关和几十盏信号灯,其间不允许有丝毫的差错,不允许有任何的侥幸和冲突——如此复杂的设计最终只要人用手一按,就可以为列车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路线,成百上千列的火车便可以安然驶过,成千上万吨的钢铁之躯和生命便可以彼此近在咫尺地呼啸而过,唯一能够保护它们的,便是那个发明了这些拉杆的人的想法。而他们——她看了看手下的信号工程师——他们却认为仅凭手上肌肉的收缩,控制塔就可以指挥交通了——现在,控制塔上的人们无所事事地站着——而在指挥的身前,那些曾经在大型控制板上不停闪烁着显示出列车运行状况和距离的红灯绿灯,此刻却成了一堆玻璃珠——如同是那些玻璃珠为了它们另一族类的野人出售了曼哈顿岛。 “把你们那些干活儿的工人叫来,”她吩咐着经理助理,“不管是在段上帮忙的、巡路的,还是擦车的,只要现在还在车站,就让他们马上统统过来。” “是到这里来?” “不错,”她一指塔外面的铁轨,“把你手下的扳道工也都叫上,打电话给仓库,让他们把手头现有的手提灯都带过来,不管是列车长的手灯还是天气恶劣时用的指示灯,只要是手提灯,就全拿过来。” “你是说手提灯吗,塔格特小姐?” “快点去。” “遵命,小姐。” “咱们这是要干吗,塔格特小姐?”调度员问道。 “我们要指挥列车,用手来指挥。” “用手?”信号工程师问道。 “没错,兄弟!你现在又干吗大惊小怪?”她忍无可忍了,“不是说人只是一堆肉吗?那咱们就回去,退回到那个没有连锁系统、没有信号、没有电的时代——退回到那个要用人来举灯,而没有金属和电的列车信号的时代,用人来当灯架子。你早就在叫嚣着要这样——现在你算是如愿以偿了。对了,你是不是认为人的思想是由工具决定的?这回可是正相反——现在让你看看你的那些说法会生产出什么样的工具!” 然而,就算是退回到过去也同样是需要智慧的——她望着身边这些了无生气的面孔,对她自己的说法也感到自相矛盾。 “我们怎么弄转换开关呢?” “用手。” “信号呢?” “用手。” “怎么用手干?” “每个信号杆下站一个人。” “这怎么行?距离不够啊。” “可以隔一条铁轨。” “他们怎么知道应该扳动哪个方向的道口开关?” “把命令记下来。” “啊?” “就像过去那样,把命令写下来,”她一指控制塔的指挥,“他正在制订调动列车的方案,会给每一处信号和道口控制写明指令,然后找人把指令传达到每一个岗位上——过去几分钟的事情,现在需要几个钟头才能干完,但我们还是会让那些等着的列车进入终点站,然后再让它们离开。” “我们一晚上都要这么干吗?” “再加明天一整天——直到那个长了脑子的工程师来,教你们把系统修好为止。” “工会的合同里没有规定人要站着举灯干活,这会有麻烦,工会会反对的。” “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联合理事会会反对的。” “我来负责任。” “那,我不想承担下这种命令的——” “我来下命令。” 她走出房间,站到了搭在塔身外面的铁梯平台上。她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她一时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台现代化的精密仪器,在失去电源的情况下,企图靠双手去操纵庞大的铁路。望着深邃而又漆黑的塔格特地下通道,想到对于这隧道的最后记忆便是用人组成的灯柱,如此的惨状令她感到了一股辛酸的耻辱。 她几乎看不清聚集到塔下的人们的面孔。在黑暗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陆续来到这里,静静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后,蓝幽幽的灯泡在墙上泛射出一片阴郁的昏暗,他们的肩头则细细碎碎地洒落着从高塔窗户里投下的灯光。她看得见他们身上油腻的工作服,他们松懈而健壮的身躯,以及倦怠地下垂着的手臂,单调枯燥、毫无乐趣的体力劳动已耗尽了他们的血汗。他们是铁路里的最底层,年轻的看不见升迁的希望,上岁数的则对此从不抱任何指望。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没有工人的那种不安和好奇,反而如同犯人一般,极其冷漠。 “你们即将听到的命令是由我下达的,”她站在高高的铁梯上,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发布命令的人是受了我的指挥。连锁控制系统瘫痪了,现在要用人去代替它,要立即恢复列车的运行。” 她从人群中注意到,一些人在看着她时,脸上的神情很是特别:他们眼中隐约可见的怨恨和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让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想起了自己此时的穿着,觉得的确很荒唐——紧接着,她的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反抗和想融入眼前的剧烈冲动,便把披肩向后一甩,在熏黑的墙柱下迎着炽烈的灯光一站,仿佛是站在了隆重的接待台前,傲然挺立,显示着她裸露的臂膀和身上闪亮的黑色绸缎,显示着那颗如勋章一般闪闪发光的钻石。 “控制塔的指挥将分派扳道工去指定的位置,他要分配一些人用手提灯为列车打信号,一些人去传达他的指令,火车要——” 她在极力压抑着一个想要冒出来的苦涩的声音:如果塔格特公司里连一个能人都找不出来的话……这些人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火车要继续进出终点站,你们要守在岗位上,一直等到——” 她忽然停住了。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和头发——那双冷酷而具洞察力的眼睛,金黄中夹杂着古铜色的头发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似乎泛射着太阳的光芒——她在一群没有知觉的人们当中看到了约翰·高尔特,他身着油污的工作服,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她看到他轻盈地站在那里,正抬头看着她,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此刻的情景。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句柔和的问话来自控制塔的指挥,他的手里攥着纸,站在她的身旁——她觉得从一阵失去知觉、然而又是她有生以来最清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很是奇特,只是她不知道这状态持续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为什么会如此。她感觉到了高尔特的面孔,从他的嘴型,他扁平的脸颊,她看到他始终具备的不变的沉静在崩溃,但他的神情依旧保持着这种沉静。他的神态表明他知道了这次事故,表明即使是他,在这种时候也会感到巨大的压力。 她知道她还在继续讲着,因为聚在她周围的人们似乎是在听着,尽管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却还在说着,如同是在执行一个很久以前被人催眠后植入的命令,她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完成这个命令就是对他的违抗。 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视力还在,目光所及之处,看见的只是他的面孔,而他的面孔便犹如压在她喉咙里面、使她不吐不快的一番话。他似乎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似乎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似乎让她吃惊的并不是他的出现,而是她手下其他的那些人,因为只有他才属于这条铁路。她看到了自己以往登上列车的情景,当列车钻入隧道时,她曾感到过突如其来的沉重,似乎这个地方清楚地让她看到了她的铁路和她的生命的本质,看到了意识和物质完整的融合,看到了头脑的智慧转化为现实的一瞬间;她曾经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仿佛这里承载着她全部的意义,同时也暗暗感到兴奋,似乎这地下有一个不知名的希望在等着她——她的确应该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为他便是她的意义和希望——她不再去看他的衣着,也不再去想他在铁路上吃了多少苦——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在逝去的日子里因为找不到他而受的折磨——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这几个月来他所忍受的一切——她耳朵里听到的似乎只有她对他说的话:我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而他似乎在回答说:我也一样。 她看到控制塔的指挥一边看着手上的清单一边过去开始对人们交代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对这些陌生人的讲话已经结束了。随后,她无法抗拒自己想确认的冲动,走下阶梯,绕开人群,没有走向站台和出口,而是向荒弃的隧道里的一片黑暗中走去。你会跟我来的,她想——这念头似乎不是她心里的言语,而是在她紧张的身体里,她明白自己无力把握想要去做的这件事,但她确信她一定能如愿……不,她心想,这并不是我意愿如此,而是理当如此。你会跟我来的——这既不是恳求,也不是祈求或命令,而是客观的事实,它凝聚了她全部的理解和她一生的阅历。如果我们没有改变,如果我们活着,如果世界还存在,如果你知道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错过这一刻而任其随波逐流的话,你就会跟我来。你会跟我来——她感到一种喜悦的确定,它既不是希望,也不是信心,而是对于存在规律的彻底皈依。 她沿着废弃的铁轨,快步走进一条又长又暗、在石壁中迂回曲折的隧道。她已经听不见那个指挥的说话声。而后,她感觉到了她周身血液的脉动,同时听到了头顶上的城市在发出有节律的回应,但她却似乎听到她的血流声正在将寂静填满,而城市的喧嚣则在她的体内跳动——她听到身后远远地响起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加快了脚步。 经过依旧锁着他那台发动机残骸的大铁门,她没有停步,然而,她蓦然发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环环相连,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一串蓝色的灯泡继续向黑暗中延伸,映照着头顶一块块泛着微亮的岩石,映照着正向下面的铁轨上淌着细土的沙袋,映照着一堆堆锈迹斑斑的废铁。等到脚步声走近之后,她便停下来,转身向后望去。 她看见一抹蓝光掠过高尔特亮闪闪的头发,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廓和深陷下去的黑黑的眼窝。那张脸不见了,但他的脚步声随着他继续来到了另一盏灯下,光线扫过了他那双平稳地注视着前方的眼睛——她可以肯定,他在控制塔前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再也没有过片刻的离开。 她听到了他们头顶上方的城市发出的震动——她曾经想过,这些隧道便是城市的根,支撑着一切向天空伸展的渴望——而他们,她心想,约翰·高尔特和她,便是这些根的活力,他们便是根的萌芽、希望和意义——她想,他在听到他的脉动的同时,也一样听到了城市的呼吸。 她把披肩向后一甩,傲然挺立,正如他刚才在塔前的台阶上,和十年前在这里的地下看到她时一样——她听到了他的承认,那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了令人透不过气的节律:你是一种高贵的象征,你的归宿便是高贵之源……你似乎把生命的欢乐带回了它原有的主人身边……你看上去既充满活力,同时又有活力赐予你的荣耀……而我是第一个能够说出这两者是如何不可分离的人…… 接下来的一刻犹如在茫然的昏迷中亮起的闪电——此时,他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她看到了他的脸,看到了从容的镇定、克制的激情,看到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透出的理解的笑意——此时,从他绷紧的嘴唇上,她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表情——此时,她感到他和她的嘴唇合在了一起,她完完全全地触到了他的嘴唇,同时又觉得有一股液流涌进了她的身体——随后,他的唇便向她的喉咙吸吮下去,留下了一条青淤——接着,她那只闪光的钻石夹便抵在了他那颤抖着的古铜色的发间。 随即,她便浑然忘我地听任身体去感觉了,因为她的身体能够突然凭着直观的感觉传递给她最微妙的享受,正如她的眼睛可以将光波转化为视野,她的耳朵可以将振动转化为声音一样,她的身体此刻能够将贯穿她一生的种种念头立时转化为敏锐的知觉。令她身体颤抖的并非一只手掌的摩挲,而是它顷刻间汇聚的全部意义,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正是他的手。它似乎占有了她的身体,在游动之中将她完整地接纳了下来——那虽然只是肉体上的欢愉,但却包含了她对于他整个的人和他全部生活的崇拜——从那天晚上在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工厂召开的全体大会,到隐蔽在洛基山脉峡谷中的亚特兰蒂斯,再到控制塔下的一个工人智慧无比的绿眼睛中胜利般的揶揄神情——它包含了她对自己所感到的骄傲,因为他把她当做了他的另一半,此时,他们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这便是它的含义——然而,她唯一的感觉便是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乳房。 他将她的披肩一把扯掉,在他的怀抱中,她发觉了自己身材的苗条,似乎他只是一样工具,令她能自豪地感受到她自己,而这种自我意识又只是去意识到他的一样工具。她似乎正在达到感觉的顶峰,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急不可耐的大喝,她现在还说不清这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和她的生命历程一样的雄心勃勃,一样的永不满足。 他把她的头稍微推远一点,好让自己去直视她的眼睛,好让她也能看到他的眼睛,让她彻底明白此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如同是在亲密达到高潮的时候,开启一束清醒的灯光,照亮他们的视线。 接着,她感觉到肩膀后面是粗粗的麻布,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破口的沙袋上,看见她那双紧身的长筒袜闪着微光,感觉到他的嘴贴住了她的脚踝,慢慢地顺着她的腿向上蠕动,仿佛是想用他的嘴唇去占有它。她随即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地咬进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胳膊肘一晃,将她的脑袋摆到一旁,比她更凶狠地用嘴压住了她的嘴唇——随即,她便只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向上挺起,释放出了一股令她震颤的快感,直达她的喉咙——接着,她便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一次又一次贪婪地探来,仿佛她不再是个人,而只是一种激情,可以用来不断地去探索那遥不可及的巅峰——她终于体会到了那顶点并非高不可攀,她喘息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躺在她的身边,仰望着头顶上方那片黑压压的洞顶。她看到他松弛的身体像水一般伸展在歪歪斜斜的沙袋上,看到那条黑黑的披肩搭在他们脚下的铁轨上,洞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犹如遥远的车灯,慢慢地渗入看不见的石缝内。他开口说话时,听上去像是在回答她脑子里正想着的问题,仿佛他再也用不着对她隐瞒什么,他对她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内心像袒露身体那样坦陈出来: “……十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直观察你的……就是从这里,从你脚底的地下……我知道你在大楼顶端的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却永远都看不够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期待着能在这里,在站台上,看到你登上火车……每当命令下来,要把你的车厢挂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并且等着看你走下斜坡,只希望你不要走得那样快……你走路的样子太与众不同了,那副样子,那双腿,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认出来……在你匆匆走下斜坡,经过正在下面轨道黑影里的我时,我总是最先看到你的腿……我觉得我都可以做出一座你双腿的雕塑了。我熟悉它们,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当你走过时……当我回去干活时……当黎明前我赶回家补上三个小时的睡眠时,用我自己的那双手……” “我爱你。”她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一丝青涩。 他闭上双眼,似乎想让这声音流过那些逝去的日子,“这十年中,达格妮……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你真真切切、触手可及地出现在我面前,不再那样匆匆地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一个供我独享的明亮舞台上……在许多个夜晚,我会连续几个小时地凝视你……从那间被称作约翰·高尔特铁路办公室的窗户……有天晚上——” 她轻声地惊叫道:“那天晚上就是你么?” “你看见我了?” “我看见了你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很矛盾……似乎在——”她止口不说了,她不想说“挣扎”。 “没错,”他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想走进去,想面对你,想对你说,想……那天晚上,看到你瘫在桌上,看到你实在不堪如此沉重的压力,我差一点就违反了自己发的誓——” “约翰,那天晚上,我想的就是你……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要明白,我当时可是知道。” “……我这一生之中的所做所想,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 “约翰,对我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离开了在山谷里的你……而是——” “是你回来那天的广播讲话?” “没错!你在听吗?” “当然了,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这很了不起。再说我——我也都知道。” “你知道……汉克·里尔登?” “在你来山谷前就知道。” “是不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后,就预料到了?” “不。” “是不是……”她没有说下去。 “是痛苦吗?是的,不过只是最初几天,随后的那天晚上……你想不想知道当我了解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想。” “除了在报纸的照片上,我从没有见过汉克·里尔登。那天我知道他在纽约开一个什么业界要人的会议。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在会议召开的酒店门口等着,门口的雨篷下灯光很亮,但外面的人行道很暗,可以让我隐身,这里只有几个闲人和流浪者在晃荡,天上下着小雨,我们都靠在墙边。等人们陆续出来的时候,从他们的衣着和举止中就能看出谁是来参加会议的——他们炫耀穿着,神态局促不安,似乎对自己当时刻意装扮出的另外一副样子感到羞愧。他们的司机们开着车迎了上去,有几个记者在缠着他们提问,一心想套出只言片语。这些企业家们面带倦容,一个个都衰老体弱,在惊惶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然后我就发现了他。他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帽檐斜斜地压在眼睛上方。他的脚步轻快,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其他一些企业家蜂拥过去,向他问着问题,这些大老板们活像是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下人。在他站在车前伸手拉开车门时,我才看清楚了他,他昂着头,在斜着的帽檐下轻轻地一笑,显得很自信,看上去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好笑。在随后的一瞬间,我做了自己前所未有、让许多人拼死要去做的事情——在我眼中,一切已经脱离了当时的情景,我看到的是一个经过他改变的世界,看上去和他是那么的吻合,他就像是这世界的化身——我看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世界,迸发着不受奴役的能量,人们摆脱了羁绊,用一年又一年的执著和付出,享受着幸福的回报——当我和雨中一群四处游荡的胆小鬼们站在一起时,却看出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我感到极其渴望——我想要做到的正是他那样……他的身上具有我应该具有的一切……然而,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随即便回到了现实,看清了这现实所包含的真正含意——我看到他为了自己卓越的才华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他在寂寞无助的时候,要忍受怎样的折磨去努力了解我已经了解的一切——我看到他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还有待去创造,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真实的模样,他是我奋斗的象征,是要我去为之复仇和解救出来的受难的英雄——随后……随后我便对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感到释然了,我懂得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应该预料到会这样,我懂得了这是对的。” 他听见了她的一声低吟,便轻声地笑了笑。 “达格妮,这并不是说我不难受,而是因为我懂得难受并不要紧,我懂得要去和痛苦搏斗,把它抛在一边,而不是把它当成心灵的一部分,使它成为一道永久的伤痕,留在人对于生活的看法之中。别为我感到难过,它当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转过头来无言地看着他,他笑了,用胳膊肘支起脸来,低下头,望着静静躺在旁边的她。她喃喃地说道:“你是在这里,竟然在这里做铁道工人!——而且干了十二年……” “没错。” “是从——” “是从我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厂之后。” “这么说,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在这里了?” “对,那天早晨你还请求为我做饭,其实我那时就是在你手下干活,请了假跑出来的铁道工人。现在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那样笑了吧?”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她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笑容,而他却一脸的高兴。“约翰……” “说吧,都说出来吧。” “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 “是的。” “……这么多年来……铁路渐渐地垮掉……我一直在寻找有才之人……连一线希望都不放弃……” “你在全国四处寻找我那台发动机的发明人,在养活着詹姆斯·塔格特和韦斯利·莫奇,你以自己最想消灭的仇敌的名字命名了你最大的成就。” 她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我都在这里,”他说,“就在你势力所及的范围内,看着你的挣扎、你的孤独和你满心的期望,看着你满以为是在为我而做着的抗争,这是一场敌人得利、你永远都不会获胜的战争——我就在这里,在你视线的盲点中隐身,正如亚特兰蒂斯只是靠着一个视觉的假象而在人们眼前消失一样——我在这里等着有一天你会看清,会从你支撑的这个世界所奉行的原则当中看明白,你所珍惜的一切都只能落入地狱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你必须去亲眼目睹这个角落才行。我在这里,我是在等待着你。我爱你,达格妮,我曾经要人们去珍爱生命,但我爱你却超过了爱我自己的生命。我还教人们不要去想着白占便宜——我完全明白我会为今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可能就是我的生命。” “不!” 他笑着点了点头,“事实就是如此,你知道你已经让我失信过一次了,我违背了我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清楚地知道后果,并心甘情愿去承担它。我不能眼看着我们错过这样的时刻,它属于我们,我的爱人,我们问心无愧。但是你还没做好离开这里、加入我的准备——你不用跟我说,我明白——既然我在时机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就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必须付出代价,我不知道那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间到来,我只知道我一旦向敌人让步,就要承担责任。”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笑着回答说,“不,达格妮,你不是我头脑中的敌人——但正是你让我到了现在这一步——尽管你在摸索的过程中尚未看见,但我能看见,你在这事实上就是我的敌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威胁不到我,你就不一样了,只有你才能让他们找到我。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是谁,不过有你帮忙——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不会!” “当然,你不会有意这样做,而且你随时都可以选择走另外一条路。但只要你还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注定逃脱不了它的必然结果。别皱眉头,现在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危险。达格妮,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奉行以物换物。我想得到你,但却无力改变你做出的决定,我能做的就是权衡代价,看我能否去承担。我能承担。我自己的性命自己做主——而你,你是”——他似乎是在用行动把这句话说完,一手将她揽过,亲着她的嘴唇,她瘫软的身体顺服地吊在他的手臂上,头发如瀑布般向下倾泻着,脑袋向后仰了下去,只有他的嘴唇在牢牢地抓紧着它——“你是一个我说什么也要得到和买下来的荣耀,我要你,即使要用生命做代价,也在所不惜。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不会放弃我的心灵。” 他坐起身来,一丝严峻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他笑着问:“想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干活?想不想让我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你的连锁系统修好?” “不!”她一想到韦恩·福克兰酒店包间里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脱口喊了出来。 他笑了,“为什么?” “我不想看着你去给他们当牛作马!” “那你自己呢?” “我觉得他们就快崩溃了,我应该可以胜利,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没错,是一会儿——不过到时候你不会胜利,而是会明白。” “我不能丢下它不管!”这是一声绝望的哭喊。 “还没到时候呢。”他平静地说。 他站了起来,她已说不出话,乖乖地也随他站起身来。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干我的活,”他说,“但你别来找我,你得忍受一下我为了你一直在忍受的滋味——你得接着干该干的事,就算你知道我在哪里,心情和我一样的迫切,也不能接近我。不要在这里找我,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和我在一起。等你最后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别去告诉他们,只要在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底座上用粉笔画个美元的符号——这也算物归其主吧——然后回家等着,我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来找你。” 她无言地点了下头,算是保证。 但在他转身要走的一刹那,她突然浑身一激灵,像是猛然惊醒或是临死前最后的痉挛一般,情不自禁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去当灯柱啊,举个提灯一直站到天亮——这就是你的这个世界让我去做的唯一一份工作,而且从我身上它也只能得到这么一份工作。” 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胳膊,茫然若失地紧跟着他,生怕他就这样不见了,“约翰!”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扳了下来,摔向一旁。“不行。”他说道。 紧接着,他又拉过她的手,举到了他的唇边,用嘴狠狠地亲吻着,这感情已经超出了他想要表达的一切。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远处的铁轨尽头,她似乎感觉自己是被他和铁轨同时抛弃了。 当她步履艰难地回到终点站大厅的时候,正赶上第一趟列车的开动,隆隆的车轮仿佛是猛然间恢复了跳动的心脏一般,把四周的墙壁震得直抖。敬奉着内特·塔格特塑像的地方空荡而宁静,终日不变的灯光照射在一片冷清无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像是在这茫茫一片的明亮之中迷路了一般,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在那个带着质朴、快活表情的塑像下面的台阶上,颓然呆坐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者,如同一只失去翅膀、无处可去的鸟,只能苟且一时。 她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浪子般瘫倒在了台阶上,肩头紧紧地裹着那条脏兮兮的披肩,失魂落魄,麻木无语。 她的眼前似乎总在看到一个用手臂高举起明灯的身影,它时而像是自由女神,随即又像是一个长了一头阳光般的金发的人,在夜空下举着一盏让地球停止转动的红灯。 “再怎么样也别往心里去,”那个流浪汉带着残存的一丝同情的口气说道,“反正就这样了……那又管什么用呢?谁是约翰·高尔特?” 6 救赎的协奏 十月二十日这一天,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工会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汉克·里尔登从报纸上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一要求没有向他本人亲自提出来,并且也没觉得有通知他的必要。这一要求是向联合理事会提出的。至于为什么别的钢铁公司没有提出类似的要求,则不得而知。他说不清楚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是否能代表他手下的工人,理事会关于工会选举所做的规定使得这一切很难理出个头绪。他只是听说这伙人都是理事会在过去几个月来塞进他厂里的新面孔。 十月二十三日,联合理事会驳回了工会的请求,拒绝增加工资。对此事是否举行过任何的听证会,里尔登一概不知。既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通知过他。他并不去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十月二十五日,被理事会的当权者所控制的全国报界发起了一波对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表示同情的浪潮。报纸上报道了加薪被拒绝,却闭口不提是谁做出了拒绝,又是谁才独自握有法律上的否决大权,这些连篇累牍的报道影射出雇主才是导致员工一切不幸的元凶,仿佛觉得人们应该忘记应有的法律程序。它们的报道叙述了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们在目前生活费用飞涨的情况下是如何的度日艰难——旁边的一则报道则登载了汉克·里尔登在五年前获取的利润。在讲述里尔登的一名工人的妻子沿着店铺一路讨要粮食的悲惨境遇的报道旁边,是另外一则关于匿名钢铁大亨在高级酒店里醉酒狂欢、香槟酒瓶在某人头上开花的报道;这位钢铁大亨是沃伦·伯伊勒,但报道中没有提到姓名。“不平等依然在我们中间存在着,”报道中说道,“并且骗取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为我们所带来的利益。”“贫困令人们忍无可忍,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关头,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报纸上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十月二十八日,一伙里尔登钢铁厂新入厂的工人袭击了一名领班,并将鼓风炉上的风口打掉。两天后,类似的一伙人砸碎了办公楼一层的玻璃窗,一名新工人砸毁了一部起重机的齿轮,致使一锅沸腾的钢水倾泻在了距离另外五名工人仅仅几步远的地方。“我想我是因为过分担心挨饿的孩子们才走火入魔了。”他在被捕的时候说道。“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新闻界对此评论道,“我们唯一的担心就是目前一触即发的形势威胁到了国家的钢铁产量。” 里尔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似乎是在等着某种最终的真相逐步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过程急不得,也不可能被阻挡。不——在秋日傍晚的薄暮之中,他向办公室的窗外望去,心里想着——不,他绝不是对他的工厂无动于衷,但这曾经是对活生生事物的热烈情感,此刻却像是对于死去的亲人的绵绵追忆。他想,人在缅怀死者时的独特感受便是对既成事实无能为力的感觉。 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他接到了一个通知,法庭宣布,经审理,由于三年前他曾欠交个人所得税,已将包括他银行账户和保险箱在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冻结。这是一份符合所有法律手续的正式通知——只不过所谓的欠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所谓的审理也从没进行过。 “不,”他对他那位愤怒得说不出话来的律师说道,“不要质疑他们,不要答复,不要反对。”“可这也太离谱了!”“你还没看到其他更离谱的吧?”“汉克,你是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栽了?”“不,是要站直,我是说要站稳脚跟,不要动摇,不要有任何动作。”“可他们已经逼得你走投无路了。”“是吗?”他轻声一笑,问道。 他除了钱夹里的几百块钱以外,便再无分文了。但一想到他卧室的秘密保险柜里还躺着一块由一个满头金发的海盗交给他的金条,他的内心便如同是在和对方遥远地握手一般,滚过一阵奇怪而闪亮的热流。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他接到了从华盛顿打来的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官僚带着哀求般的赔礼口气说道:“这是个错误,里尔登先生!这是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它不是针对你的。你明白现在这些办公室帮忙的人办事有多马虎,同时我们又有那么多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因此有人一时粗心,弄错了文件,并做出了对你不利的决定——其实那是另外一个奸商的案子!请接受我们最诚恳的道歉,里尔登先生。”他略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里尔登先生?”“我听着呢。”“对于给你造成的种种尴尬和不便,我们十分抱歉,你知道处理要案时得经过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因此,要撤销这个决定,得有几天或者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尔登先生?”“我听见了。”“我们非常抱歉,愿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弥补这一切。对此,你完全有权利要求索赔,我们一定会无条件地补偿你蒙受的损失。当然,你可以提出索赔,并且——”“这我可没说过。”“啊?对,你是没有……那就是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里尔登先生?”“我什么都没说。” 在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华盛顿传了过来,这一次,说话人的语气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一个表演走钢丝的人那样充满了兴奋。他自我介绍说是丁其·霍洛威,想请里尔登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是个非正式的会议,只有咱们少数几个上层人物参加。”会议将于后天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召开。 “过去的几周发生的误会简直太多了!”丁其·霍洛威说道,“太不应该——也太没有必要了!里尔登先生,如果有机会和你面谈的话,我们就可以马上搞定一切。我们非常希望见到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向我发传票。” “哦,不!不!不!”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不要这样——里尔登先生,干吗要这么说呢?你不了解我们,我们是出于好意才想见你,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主动配合而已。”霍洛威有些紧张地停了下来,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从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冷笑;他等了等,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里尔登先生?” “嗯?” “里尔登先生,在目前的形势下,和我们开这个会对你绝对有好处。” “开会——是关于什么的?” “你遇到了这么多困难——我们非常希望能尽量帮助你。” “我没有请求过帮助。” “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啊,里尔登先生,群众的情绪不太稳定,一点就着,太……危险了……我们希望能保护你。” “我没有请求过保护。” “可你肯定知道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如果你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情的话……” “没有。” “可你肯定会有一些问题需要和我们商量。” “我没有。” “那么……那么”——霍洛威不再是一派救苦救难的态度,而是换了副乞求的口气——“那你难道就不能来听一听吗?” “除非你们有话要和我说。” “有啊,里尔登先生,我们当然有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来听一听,你就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参加这个会吧。你用不着答应任何事——”他不太情愿地说着,然后停下来,听到里尔登带着揶揄的响亮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有答应。他回答说:“这我知道。” “嗯……我是说……就是……那么,你会来吗?” “好吧,”里尔登说道,“我去。” 他懒得去听霍洛威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谢的话,只是听到他一再重复着:“十一月四日,晚七点,里尔登先生……十一月四日……”这个日子似乎与众不同。 里尔登放下电话,往椅子后背上一靠,看着炉火映在办公室天花板上的光芒。他清楚这会议是个圈套,同时也知道,那些设圈套的人从他的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 在华盛顿,丁其·霍洛威放下办公室的电话,挺直了身子,眉头紧锁地僵坐着。全球进步联盟的主席克劳德·斯拉根霍普坐在一张椅子里,嘴里不安地咬着一根火柴棍,抬头看看他,问道:“情况不妙?” 霍洛威摇了摇头,“他会来,不过……对,情况不妙。”他紧接着又说,“我看他是不会接受的。” “我的手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知道。” “我的手下说我们最好别打这个主意。” “让你的手下见鬼去吧!我们只能如此!我们必须要冒这个险!” 那个手下便是菲利普·里尔登,几个星期前,他向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报告过:“不行,他不让我进去,不给我工作干,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尽量争取过了,但是没用,他不允许我进他的工厂。至于他的思想状态嘛——你要注意了,非常的恶劣,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我了解他这个人,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再逼他,绳子就会断。你说过那些大人物们想要搞清楚,那就告诉他们别那样干,告诉他们,他……克劳德,上帝保佑我们吧,如果他们那样去做的话,他就会跑掉的!”“哼,你简直没什么用。”斯拉根霍普冷冷地说着,将身子转向一边。菲利普抓住他的袖子,声音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哎,克劳德……根据……根据10-289号法令……如果他走了,他的财产是不是就……就没有继承人了?”“没错。”“他们会把工厂和……和一切都没收?”“这是法律。”“可是……克劳德,他们不会这样对我吧?”“他们不想放他走,这你知道,你要是能的话,就留住他。”“可我做不到呀!你知道我做不到!由于我的政治主张,以及……以及我为你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他!”“那,活该你倒霉了。”“克劳德!”菲利普惊惶万状地叫了起来,“克劳德,他们不会见死不救吧?我是他们的一员,对不对?他们一直承认我是,一直说他们需要我……他们说他们需要的是像我这样,而不是像他那样的人,是有我……我这种精神的人,还记得吗?在我为他们做了这一切,忠心耿耿地效力之后——”“你这个蠢货,”斯拉根霍普破口骂道,“他不在了,要你还有什么用?” 十一月四日清晨,汉克·里尔登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睁开双眼,看到卧室窗外是拂晓时分的一片明净而灰蒙蒙的天空,泛着海水般的淡绿色。太阳尚未露面,初现的几缕光芒为费城古老的屋顶披上了一抹陶釉般的粉晕。有好一阵,他的大脑还是如天空般空白,除了意识到自己的醒来,还没有回复到怪异的记忆之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和周围的世界与之融为一体的神奇魔力当中——在这样一个魔幻世界里,人的生存方式犹如持续的清晨。 电话铃声把他扔回到了现实里:它在有节奏地叫着,仿佛是在没完没了地求救,发出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喂?” “早上好。亨利,”是他妈妈颤巍巍的声音。 “妈——怎么这时候来电话?”他冷冷地问。 “噢,你总是天一亮就起床,我想赶在你去办公室前找到你。” “是吗?有什么事?” “我得见见你,亨利,我有话要和你说,就是今天,就在今天的什么时间吧,是重要的事。”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的……就是……我必须和你见面谈,你能来一下吗?” “对不起,不行。我今晚在纽约有事,如果我明天去的话——” “不!不,明天不行。必须是今天,必须是今天才行。”她的腔调里隐约有些惊惶,不过,除了能在她那呆板的固执里听出一种奇怪的恐惧外,看来她并不是有什么急事,而是一副平素惯有的无可奈何的惶恐不安。 “妈,是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必须和你当面谈。” “那你要是愿意来办公室的话——” “不!不能在办公室里!我得和你单独在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你就不能行行好,今天过来一趟吗?这可是你的妈妈在求你啊,你从不来看我们,或许这也不能怪你,但我在求你,你能不能来这么一趟?” “好吧,妈,我今天下午四点到。” “那好,亨利,谢谢你,亨利,那好。” 他似乎觉得这天工厂里有点紧张的气氛。这感觉很微妙——但工厂对他而言,如同是他深爱着的妻子的面容,他几乎能够预知那上面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新来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态不像是在工厂工作,倒像是在酒吧间的角落里一样。他注意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会招来他们的目光,很明显是在看他,而且会盯很久。对此他不去理会,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多想——况且他也没工夫去多想。 下午,他开车去了以前的家,到了山坡下便猛然停住了。自从六个月前,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他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十年来每天回家的点点滴滴:那种紧张、彷徨、憋在心里的郁郁不乐,强忍着不让自己承认,千方百计地试图去理解他的家人……试图去求得心里的平衡。 他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慢慢地走了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内心却无比的清楚。他知道,这所房子是罪过的见证——见证的正是他对他自己所犯的罪过。 他本以为只会见到他的妈妈和菲利普,没想到一跨进客厅,站起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莉莉安。 他停在了门口。他们一起站着,看着他的面孔和他身后打开的大门。他们的脸上露出害怕和狡黠的神色,是已经被他看穿的试图以良心来做要挟的神情,此刻,他只要向后一迈步就能摆脱他们,可他们似乎还对他的怜悯抱有指望,还指望着能用它来捆住他。 他们指望他的怜悯,惧怕他的怒气;他们没敢去想第三种可能——他的无动于衷。 “她在这里干什么?”他转向他的母亲,冷冰冰地问。 “莉莉安自从和你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她辩解道,“我总不能让她在街头挨饿吧?” 他母亲的眼里一半是乞求,似乎求他不要去扇她的耳光;另一半则是得意,仿佛是她把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他明白她的用意:这并非真心的同情,她和莉莉安之间向来就没什么感情,这只是他们在一起对他进行的报复,是他们用他的钱养活了他拒绝帮助的前妻后在暗自得意。 莉莉安的头摆出一副迎接他的姿态,紧张而又矜持的嘴角似笑非笑。他并非是有意不理睬她,他分明是清清楚楚地在看着她,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在心里留不下任何的印象。他没有说话,关上门,走进了房里。 他的母亲轻轻地吁了口气,急忙在紧挨着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紧张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像她那样坐下来。 “你想说什么?”他坐好,开口问。 他的母亲坐得笔直,怪异地耸着肩膀,半低着脑袋,“是慈悲,亨利。” “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 “这个”——她胡乱地将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她的眼睛四处乱转,竭力躲避着他火辣辣的逼视。“这个,要说的有很多,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过……这个,有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但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我叫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到底是什么?” “你是问现实的这件事吗?是你给菲利普和我的生活补助支票。每月一号去存,可是因为那条冻结的法令,支票无法兑现。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 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像是在数着一秒秒安静流过的时间一般吃惊地瞪着他。“没什么,亨利?”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紧张地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他可以肯定他母亲讲的是实情,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解决眼前用钱的紧张,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可是亨利,我们现在手头很紧张啊。” “我也一样。” “可你难道不能给我们一些现金之类的东西吗?” “他们事先没给我任何警告,来不及拿现金出来。” “那么……这样,亨利,这件事太突然了,我看大家都觉得怕了——除非你张口,否则杂货店是不会让我们赊账的。我想他们是想让你签个信用卡之类的东西,你能不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 “我不会去谈的。” “你不去?”她诧异地噎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会承担我负不起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去欠我还不了的债。” “还不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冻结只是某种手段而已,不过是暂时的,这大家都知道!” “是吗?我不知道。” “可是,亨利——这只是日常生活的费用啊!你有那么多的钱,连支付这点日常生活的费用都不能吗?” “我不能装成有钱的样子去欺骗开杂货店的人。” “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那些钱还能是谁的?” “谁的都不是。” “你什么意思?” “妈,我觉得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在我还没想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并不存在什么所有权或者财产,这正是多年来你一直赞同和信奉的。你想捆住我的手脚,我已经被捆住了。现在再玩什么把戏已经太晚了。” “你打算让你的那些政治观点来——”她瞅见他的脸色,便陡然止住了口。 莉莉安垂首而坐,似乎在这个时候不敢抬头。菲利普则坐在那里,将手指节按得咔咔作响。 他母亲重新聚拢失神的眼神,喃喃地说着:“别扔下我们,亨利。”她嗓音中隐约流露出的语气告诉他,她的真正目的即将显露出来了。“现在的形势糟糕透顶,我们很害怕。情况就是这样,亨利,我们很害怕,因为你抛下我们不管了。我指的不光是日常用品的开支,但这只是个开始——一年前,你不会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可如今……你已经不在乎了。”她顿了顿,像是在期待着回答,“是不是这样啊?” “不错。” “好啊……好啊,看来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的错,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好好待你,我们对你不够公正,让你心里很难过,我们是在利用你,却从不表示感谢。我们心里很是愧疚,亨利,我们对不起你,这我们承认。现在,我们还能跟你再说些什么呢?你能不能从内心里原谅我们?”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那清晰、冷静的声音像是在谈生意。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不是说要干什么,只是在谈感情。我是在乞求得到你的感情,亨利——只是你的感情——就算我们不配得到它。你是大度而坚强的,能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亨利?能不能原谅我们?” 她眼里的惧色的确是出自内心。一年前,他会对自己说这就是她悔过的方式;她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完全空洞而没有意义,只会令他感到厌恶;就算他不明白,也会违心地把这些话往好的方面想;尽管他有不同的思维方式,他还是会顺着她的思路,认为她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只相信自己的想法。 “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妈,最好还是不要提这个,别逼我把理由说出来,我想,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如果你想办什么事情的话,就告诉我好了,其他的免谈。” “我真是不明白你了!我真不明白!我叫你来就是请求你原谅我们的!你是不是打算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好,我的原谅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 “我是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显而易见的惊讶的样子,“这当然……会让我们心里好过些。” “它能改变过去的一切吗?” “我们知道你已经原谅了,心里就能好过些。” “你是不是希望我假装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哦,天啊,亨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还能从你那里感觉到一些关心。” “我可没这个感觉,你是希望我假装有吗?” “我正是为这个才来求你——就是去感觉到它!” “根据什么?” “根据?” “用什么作交换?” “亨利,亨利,我们谈的不是生意,不是钢产量和银行里的数字,是感情——可你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商人。” “我就是商人。”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绞尽脑汁依然想不明白而产生的绝望,而是害怕自己被逼得再也无法回避要去思考。 “哎,亨利,”菲利普急忙说道,“妈妈理解不了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去跟你说,我们没法像你那样说话。” “我不说你们那种话。” “她想说的是我们很抱歉,我们对过去一直伤害你感到非常的抱歉。你认为我们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受良心的谴责。” 菲利普脸上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一年前,里尔登会感到怜悯,现在他知道,唯一能被他们用来对付他的,便是他不愿意去伤害他们,他害怕他们会受苦。对此,他已经再也不害怕了。 “我们很抱歉,亨利,我们知道曾经伤害过你,但愿能够把过去的一切弥补回来,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没法再来一遍。” “我也没办法。” “你能接受我们的悔过,”莉莉安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会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他扭过头去,没有回答。 “亨利!”他的母亲叫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看上去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了!我们明明说不出什么来,你还一直逼着我们回答,还总是用道理来教训我们——这年月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人们受苦的时候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们没办法!”菲利普喊着。 “我们就全靠你了。”莉莉安说。 他们是在冲着一张已无法亲近的面孔哀求,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惊惶便是回避现实的最后挣扎——他那冷酷无情的正义感,曾经是他们制服他的唯一手段,曾经让他甘受一切惩罚,在疑惑中给了他们种种的甜头,可如今,它反戈一击了——这力量曾经使他宽容,现在却令他毫不留情——他的正义感可以宽恕无心犯下的累累错误,却不会原谅任何一个故意的邪恶举动。 “亨利,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吗?”他的母亲哀求道。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 她掉转目光,回避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难道你不关心我们的今后了吗?” “我不关心。” “你还是人吗?”她气得尖叫了起来,“你还有一点爱心没有?我是在尽量打动你的心,不是你的脑子!爱不是拿来争论、分析和讨价还价的!它是给予!是感受!噢,天啊,亨利,你在感受的时候难道不能不去思考吗?” “我从不这样。” 过了一阵,她又恢复了原先低沉的嗓音:“我们没你那么聪明和坚强,如果我们有什么过错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没办法。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可我们连你都要失去了——我们很害怕。现在世道险恶,而且越来越糟糕,大家都吓得要死,紧张而又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你撇下我们,我们怎么能应付得了?我们弱小无力,只能听任正在到处肆虐的恐怖的摆布。也许我们有过错,也许我们不知不觉地让它成了现实,可事已至此——我们现在没办法去阻止了。如果你抛弃我们的话,我们就完了。假如你放弃一切,走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些人——” 她并非听见什么才缄口不言,而只是看见了他的眉毛微微一动,像是迅速地做了个记号。随即,他们看到他笑了起来,这笑容的含意正是最令他们害怕的。 “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他缓缓说道。 “你不能走!”他的母亲完全陷入了惊慌,大喊大叫起来,“你现在不能走!去年你本来是可以走的,可现在不行!今天不行!你不能逃跑,因为现在他们要对你的家人下手!他们会让我们身无分文,会没收所有的东西,会让我们挨饿,会——” “安静点!”莉莉安叫道,她比其他人更善于读懂里尔登脸上流露出的危险信号。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消退。他们明白,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他们,但他们无法弄懂他此时的笑容为什么会带着痛楚,并且几乎充满了渴望。他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目光为什么会越过屋子,向尽头的那扇窗户望去。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栩栩如生、在他的侮辱之下仍镇定自若的面孔,他听到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对他说话的声音:“我想警告你的是,这样是违反宽恕之罪的。”你那个时候就懂得了这些,他想……然而,他心里的这句话只想到一半,便融进了他那苦涩的笑容,因为他明白自己想要说:原来你当时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原谅我吧。 他瞧着他的家人,心想,这不就是吗——这就是他们乞求宽恕的本意,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宣称那些感情不需要理由——当人们说着不用思想就可以感受、宽恕凌驾于正义之上的时候,他们那残酷的本质便暴露无遗了。 他们早就明白什么才是可怕的;他们在他意识到之前,就认清并堵住了能够拯救他的唯一出路;他们早就看出他在这个企业里毫无希望,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会有想象不到的压力把他摧垮;他们从理性、客观和自我保护的角度看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但他们还是想拖住他,让他继续待在会烧死他的火炉里,让他继续容忍他们能够借着慈悲、宽容和为亲人牺牲的名义,最后再吃上他一口。 “妈,假如你还想听我解释,”他平静地说,“假如你还认为我狠不下心来揭穿你们自欺欺人的想法,那么你们所谓的宽恕就是:你们对伤害我感到后悔,而作为补偿,你们却要我彻底牺牲掉自己。” “逻辑!”她嚷道,“又是你那套逻辑!我们需要的是同情,同情,不是逻辑!” 他站了起来。 “等等!别走!亨利,不要扔下我们!不要就这么判了我们的死刑!我们再怎么样也还是人啊!我们想活着!” “当然不——”他在沉默之中刚一开口,一个恐怖的念头就涌了上来,“我认为你们是不想活了,否则的话,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对待我。” 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证明和回答,菲利普的脸上慢慢地想要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显露出来的却只是畏惧和恶毒。“你别想把工作一扔就跑掉,”菲利普说,“没有钱你跑不了。”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里尔登略微停了一停,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了,菲利普。”他说。 “啊?”菲利普满是疑惑,不安地一怔。 “冻结法令的目的原来如此,你们的那帮朋友怕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他们今天想要对我有所动作,但我不知道他们想用冻结令的办法来阻止我逃跑。”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的母亲,“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要赶在纽约的会议之前见我的原因。” “妈妈不知道!”菲利普喊道,随即发现说走了嘴,就更大声地叫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没那么说!”此刻,他的畏惧似乎不再那么令人费解,反倒更实在了。 “别慌,你这只不可救药的寄生虫,我不会跟他们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如果你想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望着面前的这三个人,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厌倦、可怜、难以想象的恶心的感觉。他眼里所看到的是疯子在把戏结束时暴露出的矛盾、愚蠢和荒谬:为了留住他,华盛顿居然想利用这三个人来当人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叫是莉莉安发出来的。她早就蹿了起来,将他出门的去路挡住。她的脸部扭曲着,在她听到他的情妇名字的那天早晨,他也曾见过她的这副嘴脸。“你太了不起了!你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好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样子,她似乎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真的落空了。看到她的表情,他仿佛感觉到断开的电路终于因为补上了最后的这一小段而畅通起来。在豁然明朗之中,他看清了她曾打过的如意算盘,以及她嫁给他的原因。 他心想,假如选择了一个人作为另一个人永远关注的中心和生活的焦点,那就是爱——这样说来,她的确是爱过他;但对他而言,如果爱是对一个人本身和存在的祝福——那么对憎恨自己和生命的人来说,只有对毁灭的追求才是爱的唯一形式与表达。莉莉安当初选择了他,是因为他身上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是因为他的勇气、他的信心和他的骄傲——她选择了他,就如同人选择了爱的目标一样,是把他当做了人生命力的象征,但她的目标却是要毁灭这个力量。 他的眼里出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的他精力旺盛,壮志冲天,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在被他取得的成功点燃后,又被一下子甩进一堆自命不凡的灰土之中。这样一堆垃圾文化燃烧后留下的残渣余烬,自诩为知识精英,借助别人思想闪光之后的余晖为生,然后只能用否定这些思想来标榜自己,把统治世界当做他们唯一的贪婪欲望——她这个投靠了那群精英的女人,搬来他们的陈词滥调作为她对世人的回答,把低能奉为优越,将无知当做美德——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们怀着的仇恨,还天真地去讥笑他们是在蹩脚地骗人——而在她看来,他却是他们那个世界中的危险,是对他们的威胁、挑战和谴责。 那股促使其他人去奴役整个王国的欲望,到了她这里,就演变为要将他制服的野心。她打算把他摧毁——既然达不到他的高度,她便可以通过毁灭它以达到超越,似乎衡量他的伟大的标尺也就可以用来将她衡量一番了,似乎——他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似乎砸烂雕塑的破坏者要比建造雕塑的艺术家更伟大,似乎杀害儿童的凶手要比将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母亲还要伟大。 他想起了她奚落和嘲笑他的工作、他的工厂、他的合金、他的成功,他想起了她很想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哪怕一次也好,想起了她企图陷他于不义,他要是染上了什么风流韵事,她会感到多么的满足,而一旦发现那风流是他的梦寐以求而非自甘堕落时,她又是多么的惊恐。她的进攻曾令他一直觉得摸不着头脑,其实一直很清楚——她清楚人一旦失去价值,便只能任人摆布,因此她要毁灭的就是他的自尊;她千方百计要败坏的就是他纯洁的情操,她想用愧疚的毒药去动摇的就是他充满信心的坚定——似乎他一旦倒下,他的堕落便可以令她心安理得。 正如其他人编织出庞大的思想体系去毁灭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或者建立独裁统治去毁灭一个国家一样,她和他们有着一样的目的和动机,感受着同样的满足。作为女人,她手无寸铁,因此她的目标便是去毁掉一个男人。 你的准则是生活的准则——他想起了他那位不知下落的年轻老师的话——那么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莉莉安心虚地叫喊着,似乎指望这句话能像铜箍一般把人定住,“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认为你的名字太了不起了!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里尔登老婆!我不过就是如此,对不对?里尔登夫人!亨利·里尔登夫人!”此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话里夹杂的笑声也变得难以辨认。“好啊,我想你会乐意知道你的老婆已经被别的男人搞过了!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听见没有?我的越轨并不是和什么了不起的高尚情人,而是和最下作的寄生虫,詹姆斯·塔格特!那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在你离婚之前!当时我是你的老婆!当时我还是你的老婆!” 他像科学家在打量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那样,站在那里听着。他心想:对于信奉没有自我,没有财产,没有客观事实,一个人的道德形象可以被别人的行为随意践踏的人们来说,这便是他们所鼓吹的相互依赖信条的最终覆灭。 “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这个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到底听见没有?我和吉姆·塔格特上过床,你这个铁板一块的大英雄!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听见……” 他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从大街上走来、向他倾诉的陌生女人——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干吗要跟我说这些呢? 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他不知道人被毁掉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便是毁掉了的莉莉安。他看到她的脸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支撑一般,松软无力地垂了下去,看到她的眼睛茫然地瞪视着,然而却在瞪向她的内心,那双眼睛里面的恐惧绝不是外界能够带来的。这并非人发疯时的表情,而是当内心意识到了彻底的失败,同时又头一回看清了她自己本质时的样子——那是当一个人已经实现了自己鼓吹了多少年的信仰,却发现那原本是虚无后才有的神情。 他转身欲走,他的母亲在门口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拦住。她依旧一脸的惶然,用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挣扎,带着阴沉和哭丧般责备的腔调喃喃道:“难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了么?” “没错,妈,”他回答说,“我不能。假如你今天是要我放弃一切跑掉的话,我还会原谅过去的一切。” 外面冷风阵阵,将他的外套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山脚下是辽阔而清新的田野,清冽的天色随着黄昏的到来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两个日落,火红的太阳在西方映出一道平展凝静的余晖,而东面那一片通红的闪亮则是他厂子里的火光。 开车奔向纽约时,他手里的方向盘和飞速掠过的高速公路使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励。这是一种将极其精确的控制和松弛融为一体的感觉,一种摆脱了压力、令人不可思议的青春的律动——他终于意识到,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且希望能一直如此——他此时的感受像是一个简单而令他吃惊的问题: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 接近纽约时,尽管城市的景色在远望之下还略显模糊,他却感到特别的通透和清晰,这清晰并非来自视野中的景物,看透一切的力量仿佛是源于他本身。他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并未将目光局限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这城市不属于歹徒、乞丐、被遗弃的人或者妓女,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业成果,对他而言,这座城市真正的意义便是他内心的感受,它在他的眼中是掺杂了一丝个人因素的,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一种归属感,仿佛他在望着它的时候,正是生平的第一次——抑或是最后一次。 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一个套间外的安静的走廊上,他踌躇了许久,才抬起手去敲门:这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一直住的套间。 香烟的雾气缭绕在客厅的空气里,在丝绒窗帘之间,在明亮考究的桌子周围。屋里陈设着名贵的家具,却看不到任何个人的物品,这使得奢华的房间里充满着一股廉价旅馆里才有的沉闷的气息。他一进来,便从烟雾中站起了五个人: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詹姆斯·塔格特、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以及一个干瘪、懒散、像个网球手一样獐头鼠目的人,经过介绍,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丁其·霍洛威。 “好吧,”里尔登打断了人们的寒暄、笑脸、递上的饮料和对国家紧急形势的议论,“你们想要怎么样?” “我们是作为你的朋友来这里的,里尔登先生,”丁其·霍洛威说道,“仅仅是作为你的朋友,就加强彼此合作的看法,随便地谈一谈。” “对你出色的才能,以及你对国家工业现存问题所提出的内行意见,我们非常希望能提供一些帮助。”洛森说。 “华盛顿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费雷斯博士说,“你根本就不应该被如此长期地闲置,国家的上层领导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里尔登心想,让人恶心的是他们所说的话只有一半是撒谎,他们在惊慌失措的腔调下所讲的另一半则是不言而喻地想要令它听上去像是出自真心。“你们想怎么样?”他问。 “自然是……听你的了,里尔登先生,”韦斯利·莫奇说着,脸上装出一副受惊的笑容;他的笑是假,而害怕是真。“我们……我们希望能从你对国家工业危机的意见里得到些启发。” “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说,“我们只求有一个能同你合作的机会。” “我曾经公开地告诉过你们,我不在枪口下合作。” “在这种时候,难道咱们不能摒弃前嫌吗?”洛森简直是在哀求了。 “你是说枪吗?那好啊。” “啊?” “是你们在举着它,要是可以的话,就把它摒弃了吧。” “那……那只是一种说法罢了,”洛森眨着眼睛解释道,“我是在打比方。” “我可不是。” “在眼下这种危急关头,难道咱们不能为了国家而站到一起来吗?”费雷斯博士说,“难道咱们不能先把分歧抛在一边吗?我们愿意尽我们的努力来接受你。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哪一项政策,我们可以签署法令去——” “还是省省吧,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着你们假装觉得我没事,假装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来谈正事。你们又要对钢铁行业耍新花招了,究竟是什么?” “其实呢,”莫奇说,“关于钢铁行业,我们确实是想讨论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但是你的这种说法,里尔登先生!” “我们不是要对你耍什么花招,”霍洛威说,“我们请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的。” “我来这里是接受命令的,下命令吧。”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愿意这样去看,我们不想对你下命令,我们希望你能自愿同意。” 里尔登一笑,“我就知道。” “真的?”霍洛威迫不及待地说道,但里尔登脸上的笑又令他动摇了,“噢,那么——” “还有你,兄弟,”里尔登说道,“你明白你的计划里存在着一个天大的漏洞。是你告诉我你打算在我眼皮底下搞什么鬼——还是我现在回去?” “哦,别,里尔登先生!”洛森猛然瞧了一眼手表,喊道,“你现在不能走!——我是说,你还没听我们要说的话呢。” “那就说吧。” 他看见他们面面相觑。韦斯利·莫奇似乎不敢和他说话;莫奇的脸色阴沉,像是一道命令着其他人往前冲的信号;无论他们是否有资格决定钢铁行业的命运,他们到这里都是在为莫奇的讲话充当着保镖的角色。里尔登搞不懂詹姆斯·塔格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塔格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沉着脸喝他的饮料,从不向他这里看一眼。 “我们制订了一份计划,”费雷斯博士强颜欢笑地说道,“这将解决钢铁业存在的问题,也完全会征得你的同意:它既会给大众带来利益,同时也会保证你的利益和安全,在这样一个——” “用不着替我操心,还是说说具体的吧。” “这项计划是——”费雷斯博士说不下去了,他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陈述事实。 “根据这项计划,”韦斯利·莫奇说,“我们将给予企业百分之五的钢铁价格上调。”他得意地停了停。 里尔登一言不发。 “当然,还是需要做些小调整的,”霍洛威像跳进空旷的网球场一样,语调轻快地插进来,打破了沉默。“必须要允许铁矿石的生产商实行一定的价格上涨——哦,最多百分之三——这是鉴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说明尼苏达州的保罗·拉尔金吧,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因为詹姆斯·塔格特先生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牺牲了他的明尼苏达铁路支线,所以他们不得不用成本更高的卡车去运矿石。当然,必须允许铁路货运运费的上涨——大概是百分之七吧——这是鉴于绝对需要——” 霍洛威停了下来,就像在玩旋风游戏的人露出了脑袋一样,他突然发现没有一个对手理睬他。 “但工资不会涨,”费雷斯博士急忙说道,“这项计划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尽管钢铁工人叫嚷得很凶,但我们不允许增加他们的工资。哪怕是大家都有怨气和愤怒,我们还是希望能公平地对待你,并保障你的利益。” “当然了,假如我们期望工人们做出牺牲的话,”洛森说,“我们就必须让他们看到管理者们也在为国家做出牺牲。目前钢铁工人的情绪极端紧张,里尔登先生,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而且……而且为了保护你……”他停住了。 “说呀?”里尔登说,“保护我什么?” “免受可能出现的……暴力,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这……吉姆”——他突然转向了詹姆斯·塔格特——“你也是个企业家,要不还是由你来向里尔登先生解释吧?” “哦,必须有人出来支持铁路,”塔格特没有看他,脸色阴沉地说着,“国家需要铁路,必须有人帮我们扛起这副担子,如果我们不能增加运费的话——” “不,不,不!”韦斯利·莫奇猛然喝道,“要向里尔登先生说的是铁路联合计划的进展情况。” “哦,这项计划是完全成功的,”塔格特晕晕乎乎地说道,“只是还没能彻底掌握住时间的因素,不过合并小组迟早有一天会控制住全国的每一条铁路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项计划在其他行业里也会取得同样的成功。” “毫无疑问,”里尔登说着便向莫奇转过脸去,“你干吗要让这个小丑耽误我的时间?铁路联合计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里尔登先生,”莫奇欣喜若狂地喊着,“这就是我们要沿用的方法呀!我们叫你来就是为了要商量这个的!” “商量什么?” “钢铁联合计划!” 仿佛是跳进水下屏住了呼吸一般,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里尔登坐在那里望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一点兴趣。 “鉴于钢铁行业正在面临着紧要关头,”莫奇似乎不愿意再去想里尔登的眼神为什么让他觉得不太自在,便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而且因为钢铁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基本物资,是我们整个工业结构的基础,必须采取非常措施,以保护国家的钢铁生产设施、设备和工厂。”尽管是用了公共演说的语调和激情,他讲到这里,便讲不下去了,“抱着这个目的,我们的计划是……” “我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丁其·霍洛威想用他那欢快跳跃的声音来证明他的话,“我们将取消对钢铁产量的所有限制,每家企业都可以开足了马力生产。但为了避免出现浪费和狗咬狗式竞争的危险,所有的企业都要把全部收入上缴到一个共同的金库里,我们称之为钢铁联合金库,由一个特别理事会来管理。到年底,理事会用全国钢铁的总产量除以当时现有的平炉数量,得出一个平均产量,以此作为公平分配收入的依据——每家企业都会根据它的需要分得收入。因为对炼钢炉的维护是最基本的需要,因此对每家企业的收入分配将以它拥有的钢炉数量而定。” 他停顿下来,等了等,然后又说:“就是这样,里尔登先生,”见他还是没有回答,便说,“哦,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整理,不过……不过大致就是如此。” 他们看到的反应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里尔登把身体往椅子上一仰,双眼凝视着空中,仿佛在望着一处并不遥远的地方。随即,他像是事不关己般地调侃着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他们听懂了他的话。他看见他们的脸上还是那副支吾逃避的老样子,他曾经以为那是骗子骗人时的表情,但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更恶劣:那是一个人昧着良心欺骗自己的表现。他们没有回答,他们沉默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想使他忘记他们的提问,而是在想方设法地使他们自己忘记已经听到的问题。 “这是一项行之有效的计划!”詹姆斯·塔格特出人意料地大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它行得通!它必须行得通!我们想让它行得通!”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 “里尔登先生……”霍洛威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啊,那我来算一算,”里尔登说,“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有六十座平炉,其中三分之一闲置,剩下的平均日产三百吨钢。我有二十座平炉,全负荷运转,每座平炉日产里尔登合金七百五十吨。经过合并,我们就有了八十座平炉,日产量共计为两万七千吨,每座钢炉的产量平均是三百三十七点五吨。我每天生产一万五千吨,得到的却是六千七百五十吨的报酬。伯伊勒每天生产一万两千吨,却会得到两万零二百五十吨的报酬。先不用计算其他人,因为他们除了会把平均数拉下来,改变不了别的情形,他们大多数还不如伯伊勒,其中也没有人的产量超过我。你们觉得我能在这样一种计划里坚持多久?” 起初无人应声,接着便是洛森突然不顾一切、理直气壮地喊了起来:“在国家危难的关头,为拯救国家而服务、吃苦和工作是你的责任!” “我看不出让我的钱流进伯伊勒的腰包就是在拯救国家。” “你必须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牺牲!” “我看不出沃伦·伯伊勒有哪一点比我更‘大众’。” “哦,这问题根本就和伯伊勒先生无关!它牵扯到的不是某一个人。这件事关系到对诸如工厂之类的国家自然资源的保护,以及对国家工业整体的挽救。我们绝不允许像伯伊勒先生那样大规模的企业倒台。国家需要它。” “依我看,”里尔登慢悠悠地说,“国家需要我更甚于沃伦·伯伊勒。” “啊,当然啦!”洛森愣了一下,热情地喊道,“国家需要你啊,里尔登先生!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对不对?” “我能。”听见里尔登那冰冷的商人般的口气,洛森那股由于发现了牺牲品而产生的激动便一下子消失了。 “这里面涉及的不光是伯伊勒一个人,”霍洛威在一旁央求着,“目前,国家的经济再也经不起大折腾了。伯伊勒关系到成千上万他手下的工人、供应商和客户,一旦联合钢铁公司破产,那些人该怎么办?” “如果我破产的话,我手下成千上万的工人、供应商和客户们又该如何呢?” “你里尔登先生破产?”霍洛威不相信地说,“目前,你可是全国最富有、最高枕无忧、实力最强的企业家啊!” “那以后呢?” “啊?” “你觉得我这样亏损生产的话,能坚持多久?” “哦,里尔登先生,我对你是有充分信心的!” “让你的信心见鬼去吧!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才能坚持下来?” “这你能对付!” “怎么对付?” 对方不说话了。 “当务之急是要避免出现全国性的崩溃,”韦斯利·莫奇嚷道,“我们不能去空谈什么今后!我们必须挽救国家的经济!必须有所行动!”里尔登好奇而冷静的目光令他冒失了起来,“要是觉得这个计划不行,你能拿出更好的方案来吗?” “当然,”里尔登轻松地说道,“如果你们想要恢复生产的话,就别在这儿碍事,把你们那些法规都废了,让沃伦·伯伊勒破产,让我把联合钢铁公司买下来——这样,它六十座钢炉里的每一座日产量都能达到一千吨。” “哦,可……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做!”莫奇倒吸了一口气,“这样做是垄断!” 里尔登冷笑一声。“好吧,”他不为所动地说道,“那就让我工厂的主管把它买下来,他比伯伊勒可强多了。” “哦,这样就是在以强凌弱!我们不能这么做!” “那就别奢谈什么挽救国家的经济了。” “我们只是希望——”他哽住了。 “你们只是希望不依靠生产者也能生产出东西来,是这样吧?” “那……那只是理论,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极端而已,我们只是希望有一个临时性的调整。” “你们已经临时性调整了几年了,难道就看不出来已经没时间再这样调整下去了吗?” “那只是理论……”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乃至停了下来。 “其实是这样的,”霍洛威谨慎地说道,“并不是伯伊勒先生……无能,伯伊勒先生是极其能干的。只不过是他不走运,遭到了一些他控制不了的挫折而已。为了帮助南美的穷人,他在一个颇具公众意义的项目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他们那里的铜矿崩溃对他的财务造成了重创。所以,这只是给他一个恢复的机会,用临时性的援助帮他渡过难关,仅此而已。只要我们把牺牲平衡一下,大家的情况就都会好转了。” “你们搞这种牺牲的平衡,已经搞了一百”——他停了停——“搞了几千年,”里尔登不慌不忙地说,“难道就看不出这是死路一条?” “那只是一种理论!”韦斯利·莫奇大声说道。 里尔登一笑。“我清楚你们的所作所为,”他轻声说道,“我想要弄明白的就是你们的理论。” 他知道这项计划幕后的诱因是沃伦·伯伊勒;他清楚这个错综复杂,依靠人际关系、威胁、施压和敲诈去维持的机制的运转方式——这体系犹如一台疯狂累加的机器,随时都会将累积的压力胡乱地喷发出来——此时,在伯伊勒的压力下,这些人开始去为他抢夺这最后的一个战利品。他也明白伯伊勒并非这一体系形成的主要原因和关键,他只是在利用这架摧毁了世界的邪恶机器,但它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和此时屋里的这些人,他们和伯伊勒一样,都是在搭乘着这趟无人驾驶的顺风车,也都清楚这辆车即将在它最终坠入的深渊中撞毁——促使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路走向灭亡的并非对伯伊勒的爱或恐惧,而是另有原因,他们心里明白这无名的原因,却总在刻意回避它,它既不是什么想法,也不是什么希望,他只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它的端倪,那副诡秘的表情是在说:我能够安然无恙。为什么?他心想,他们为什么认为他们能逃过这场劫难呢? “我们不能再纸上谈兵了!”韦斯利·莫奇叫道,“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那好,我给你另外一种方案。你干脆把我的工厂收走,这岂不很痛快?” 他们大吃一惊,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噢,不!”莫奇惊叫道。 “我们对此不予考虑!”霍洛威喊着。 “我们一向支持企业自由!”费雷斯博士叫道。 “我们不希望去损害你!”洛森叫道,“我们是你的朋友啊,里尔登先生,难道咱们就不能合作吗?我们是你的朋友。” 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部电话,这些很可能是房间里原本固有的东西——突然间,里尔登好像看到一个人剧烈颤抖着向电话俯下身去的身影。在那个时候,那人便已经看透了他里尔登现在才开始意识到的一切,便已经同他此时拒绝这间屋子的新房客那样,奋然回绝了同样的要求——他的眼前又看见了那场冲突的结尾,看见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昂然地迎向他,听到了那个渴望的声音在一字一句地说着:“里尔登先生,我以我所爱的女人的名义……向你发誓……我是你的朋友。” 他就是把这样的行为称作了叛逆,就是为了能继续效力于他此刻面对着的这些人,而断然回绝了那个人。那么谁才是叛逆呢?——他思考着;他在思考的时候几乎没有夹杂丝毫的感情,他也不认为应该带有感情,他只能意识到自己是在肃然起敬。是谁使得现在这些人有了占据这个房间的条件?他让谁做出了牺牲,又令谁从中得利? “里尔登先生!”洛森抱怨道,“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看到洛森的眼睛正充满了畏惧地注视着他,于是便猜出洛森从他的脸上发现了怎样的一种神情。 “我们并不愿意去占你的工厂!”莫奇喊道。 “我们不想剥夺你的财产!”费雷斯博士喊着,“你并不了解我们!” “我已经开始了解了。” 他心想,要是在一年前,他们会枪毙了他;在两年前,他们会没收他的资产;在几代人以前,他们这类人完全可以大肆杀戮,横征暴敛,可以在面对他们自己和被迫害的人时,放心大胆地把掠夺物质财富当成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但他们的末日正一天天迫近,像他这样被害的人消失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种预想,现在这些掠夺者们再也无法隐藏他们的目的,只能去面对现实。 “听着,”他厌倦地说,“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既想霸占我的工厂,又想靠它养活你们。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已经向你做出了种种的保证,我们认为你极其重要,无论是对国家,对钢铁行业,对——” “我相信你们说的话,正因如此,这问题才更令人费解。你们认为我对国家极其重要?算了吧,你们是觉得我对你们的小命很重要吧。你们坐在那里发抖,因为你们知道,现在只剩下我能救你们的命——你们知道末日就要到了。可你们却提出了一个要将我毁灭的计划,这计划带着白痴具有的粗鄙,制订得没有任何漏洞,不留一点余地,就是要逼我赔本干活——让我生产的每一吨钢都入不敷出——让我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财富一点点流尽,直到和你们一起都饿死。没有任何人或掠夺者会如此的丧心病狂,就是为你们自己——别说什么是为了国家和我着想——你们一定在指望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看到了他们躲闪的脸色,这表情很特别,看上去十分诡秘,却又满是厌恶,倒像是他在掩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形势如此悲观。”莫奇阴沉地说。 “悲观?难道你真认为我在你们的这个计划中还能继续生存下去吗?” “可这只是暂时的!”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暂时的自杀。” “可这只是在紧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国家一旦复苏就不会这样了。” “你怎么指望它会复苏?” 没有回答。 “你怎么指望我破产之后还能继续生产?” “你不会破产,你会一直生产下去,”费雷斯博士冷冷地说,他的口气既不是赞许,也不是责备,完全像是在对另一个人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你会永远贫困潦倒下去。“你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你生性如此。说得更准确一些:你已经习惯那样了。” 里尔登挺直了身体:他似乎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着开锁的密码,听到这些话,便隐约感觉到第一次发现了某种契合。 “这只是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莫奇说,“好让人们能缓口气,得到个整顿的机会。” “然后呢?” “然后情况就会改善了。” “怎么改善?” 没有回答。 “是什么能让他们得到改善?” 没有回答。 “是谁去改善他们?” “行了,里尔登先生,人不可能干站着不动啊!”霍洛威叫了起来,“他们会干事情,会成长,会前进!” “你指的是谁?” 霍洛威把手胡乱一挥。“我说的就是人们啊。”他说。 “是什么人?是那些把里尔登钢铁的最后一点都啃光也毫无表示的人吗?是那些索取多于付出的人吗?” “情况会改变的。” “靠谁改变?” 没有回答。 “你们究竟还有什么可抢的?如果说你们以前对这种政策的实质还看不清,现在就不可能还看不清了。你们好好看看周围,全世界的国家都奄奄一息,只是因为靠着你们从这个国家榨出来的一点救济才苟延残喘。但是你们——你们在全世界已经找不出什么地方还能挤出油水来,这里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块地方,你们榨干了它。多少杰出的人都一去不回,我只是他们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你们,以及被你们统治了的地球,一旦把我解决掉之后,还打算怎样?你们还想要干什么?在你们眼前除了遍地的饥荒,还能有什么?” 他们没有做声,没有看他,脸上依旧充满了憎恨,仿佛他说的话才是骗人的狡辩。 随后,洛森半责备半讽刺地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些商人一直以来总是在预言灾难,对每一项进步的举措,你们都叫喊着要大祸临头,说我们会灭亡——可我们并没有。”他刚刚想笑一笑,却突然碰到了里尔登严厉的目光,便又缩了回去。 里尔登的心中又是一动,这第二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心中的机簧。他把身体向前一探,问道,“你们在指望着什么?”他的语调变得低沉,有一种像钻头般不断下压的浑厚力量。 “这只是为了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莫奇嚷道。 “已经没有时间可争取了。” “我们只需要能有一次机会!”洛森叫着。 “已经没有机会了。” “只要能让我们恢复过来就行!”霍洛威在喊。 “不可能恢复了。” “只要等我们的措施产生效果!”费雷斯博士喊道。 “没有理智的东西不可能生效。”众人都哑口不言了。“现在还有什么能挽救你们?” “噢,你总会想出点办法来!”詹姆斯·塔格特叫了起来。 瞬时间,这样一句他平生已听过无数遍的话在他的心中却犹如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一扇铁门在最后轻轻的一拂之下轰然大开,最后的这一点终于令一切完整,将这把复杂的锁开启,将他一生中所有支离的碎片、疑问以及无法愈合的伤痛统统汇合到一起,给出了一个答案。 巨响过后,他似乎在沉寂之中听见了弗兰西斯科在宴会厅里轻声向他发问时的声音,那句问话也同样出现在了此时此地:“这个房间里,谁的罪过最深?”他听到了他自己过去的回答:“我想——是詹姆斯·塔格特?”然后便是弗兰西斯科那并无责备的声音:“不,里尔登先生,不是詹姆斯·塔格特。”但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内,就在此刻,他的内心回答道:“是我。” 他不是曾经咒骂过那些瞎了眼的掠夺者吗?正是他成全了他们。自从他在第一次勒索面前低头,在第一个法令面前俯首,他就给了他们理由,使他们相信现实可以被歪曲,即使提出的要求再无理,也总会有人能想出办法满足他们。一旦他接受了机会平衡法案,接受了10-289号法令,听任他的才能去受那些远不如他的人的摆布,默认了不劳者要攫取,他这样的付出者却应该受损,没有脑子的人应该发号施令,而他却要听命于他们——那么他们凭什么还认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不合理的呢?是他令这些成为可能。他们相信,他们要做的就是随意地幻想——而他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幻想实现,至于他是怎么做的,他们则不闻不问,他们这种想法难道不合逻辑吗?他们这些无能的不可知论者,在极力逃避着理性的责任的同时,发现他这个理性主义者可以被他们用来使唤。他们知道他给他们开出了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现实的空白支票——对此,他不应该去问为什么——他们则不管这是怎样做到的——他同意了他们索要他的部分财富,接着他们便索要他的全部财富,索要更多的、超出他的范围的财富——这不可能?——错了,他会想办法去做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怒视着詹姆斯·塔格特,从塔格特脸上那丑陋的一堆肉里,他看到了导致他毕生所见的种种灾难的原因。 “怎么了,里尔登先生?我说什么了吗?”塔格特愈加紧张起来——但他对塔格特的问话声却浑然不觉。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过往的岁月、穷凶极恶的敲诈、无理的要求、邪恶势力莫名其妙所占得的上风、在肮脏混乱的理论中诞生出的荒谬计划和愚蠢目标,以及被残害的人们在绝望和惊愕中认为有某种歹毒的庞大力量正在将世界摧毁——所有的这一切都依赖着躲在战胜者们猜疑多变的眼睛后的那一个想法:他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会脱险——他会让我们脱险的——他会想办法去做!…… 你们商人总是预言我们会灭亡,可我们没有……的确如此,他想到。他们并没有看不清现实,是他没有看清楚——他没有认清自己一手造成的现实。不错,他们没有灭亡,那么灭亡的又是谁呢?是谁的灭亡使得他们能够这般存活下来?是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大衣,这才发现屋里的人都想阻止他,他们一脸的惊慌,在错愕中叫喊着:“这是怎么了,里尔登先生?……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我们究竟说什么了?……别走啊!……你不能走!……现在还早呢!……先别走!噢,先别走!” 他仿佛从飞驰而去的后车窗里望见了他们,仿佛车后的他们正徒劳地挥着胳膊,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叫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他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企图拦住他,他一把将那人推开,却没有使劲,只是像撩开碍事的窗帘那样,手臂轻轻地一挥,便走了出去。 他手扶着方向盘,疾驰在通往费城的路上,只觉得周围沉寂无声。这沉寂来自他的心如止水,仿佛他知道他现在可以什么都不想地好好歇歇了。他既不气恼也无得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便如同他为了能极目远眺而花费数年的功夫去爬一座山一样:到达山顶之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只想在远望之前先好好地休息,终于觉得能自由自在地放纵一下自己了。 他可以感觉到那条漫长而空旷的公路在迎面扑来,转弯之后,便又笔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觉得到他的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感觉得到车轮拐弯时摩擦出的尖叫声。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放弃不用的航道上飞驰,辗转地驶入了一片苍茫之中。 一路上的工厂、桥梁和发电站里的过路人见到了一副曾经多么和谐自然的情景:一辆漂亮、昂贵、马力强劲的汽车被一个信心十足的人驾驶着,它所传达出的成功理念比电子公告牌的显示更加嘹亮,将它彰显出来的是这个驾车人的衣着,是他熟练的驾驶动作,是他全力以赴地前进的速度。这些过路人看着他驶过,消失在了笼罩着大地的夜幕之中。 在夜空中,他看见他的工厂如同一片背衬着火光的黑影呈现在眼前,那火光一如熔炉中的黄金般耀眼。在水晶般透明清冷的白色火焰照耀下,里尔登钢铁几个大字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 他望着被夜空映衬出的长长一排剪影,高大的鼓风炉像凯旋门一般拱立,林立的烟囱仿佛皇城里威仪大道两旁肃穆的廊柱,天桥如花环般悬吊,起重机犹如持着枪敬礼的勇士,烟雾飘绕,如同漫卷的旗帜。眼前的景象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他向它们露出了微笑,表示迎接,这是充满愉快、热爱和奉献的笑容。他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的工厂——在这样一个透亮得没有隐涩的现实里,当他用自己的眼光,纯粹依他的判断和标准去看它们时——他看出了令他去爱的理由:这些厂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为了让他去享受存在的美好;它建立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为的是和理性的人们交往。如果这样的人已经消失,如果这样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他的工厂不再依照他的价值观——那么这些工厂便只是一堆死去的废物,只有让它们尽快地倒塌才好——这不是一种背叛之举,而是忠于它们原本意义的忠义之举。 离工厂还有一英里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小团火焰蹿了出来。从这一大片厂区里各种各样颜色的火光中,他看得出这是不正常和出事的征兆:这团火光的黄色不纯,而且是从大门入口处不该起火的一座建筑里冒出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回应般地连响了三声,仿佛是一只手在愤怒地抽打着突如其来的进犯者。 远处的路上渐渐出现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来自夜的黑暗,也并没有随着他的驶近而消散——那是一群聚集在门口企图袭击工厂的暴徒。 他可以看见,在那些挥舞的手臂之中,有的举着木棒,有的拎着铁棍,还有一些拿着长枪——门房的窗户里蹿出了木头着火后燃起的黄色火焰——暴徒群中的枪声响起时闪出的蓝光,以及来自房顶上的回应——他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抽搐着倒向后面,从车顶上栽了下去——他立即急转车轮,拐入旁边一条小路的黑暗之中。 他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以六十英里的高速冲向工厂的东门——刚看到大门,车轮便撞入一条水沟,汽车被撞离了路面,冲到了一条底部堆满了陈年废矿渣的深沟边上。他用胸口和胳膊肘用力压住方向盘,对抗着这个重达两吨、高速疾驰中的钢铁之躯,用力扭转身体,迫使汽车在尖利的嘶叫声中转了半圈,重新回到了路面,回到了他的双手控制之下。这一切只是在一瞬间,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脚已经踩下了刹车,强行令发动机停住:当他的车灯扫过山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颜色比山坡上灰暗的杂草还要深,他似乎觉得那白色的一闪是一个人舞动着的求救的手臂。 他甩下外衣,便沿着沟坡冲了下去,脚下的土块被踩得松动,他抓着一团团干枯的草丛,半跑半滑地冲向那块长长的黑影,此时他已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身体。一团浮云正缓缓地滑过月亮,他能看出一只发白的手和一条横伸在草丛里的胳膊,但那身体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里尔登先生……” 这是一声拼命叫喊出来的低呼,悲惨的声音是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他心里的预想和眼前的所见几乎在同时令他大吃了一惊:这声音很耳熟。一缕月光此时正穿透云层,他在那张发白的椭圆形的脸旁跪倒,一下子认了出来:他正是那个“奶妈”。 他从小伙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上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痛苦,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张脸露出了经受着折磨的神情,还有他那干涸的嘴唇,无力的眼神,以及一股黑黑的细流正从他左胸致命处的一个又小又暗的洞口流淌出来。 “里尔登先生……我想去阻止他们……想去救你……”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开枪打了我,这样我就不会说话了……我想要阻止”他的手朝着映红夜空的火光抬了抬——“他们正在干的事……实在太晚了,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尽力了……而且……我还能……能说话……听着,他们——” “你需要治疗,还是先把你送到医院去——” “不!等等!我……我觉得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听着,那个暴乱是根据华盛顿发出的命令搞起来的……他们不是工人……不是你的工人……是那些新来的人……和好多从外面雇来的暴徒……他们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这是个阴谋……是他们那种卑鄙无耻的阴谋……” 小伙子的脸上浮现出无比的渴望和十字军战士一样庄重的神情,他的声音似乎从身体上破裂的伤口处获得了某种燃料,变得有了生气——里尔登明白,他现在能够给予他的最大帮助就是去听。 “他们……他们准备好了一份钢铁联合计划……而且他们需要为它找个借口……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家不会接受它……而且你也不会支持……他们害怕这一次所有的人都没法承受……这个计划其实就是要活剥人的皮,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们想造成一个是你在压榨工人的假象……然后工人急了眼,你就管不住了……此时,为了保障你和群众的安全,政府必须介入……这就是他们的诡计,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注意到了小伙子划破的双手,他的手掌和衣服上满是凝结的血污和泥土,膝盖和腹部沾满了灰土,上面挂着草刺。在明暗不定的月色下,他可以从亮晶晶的一片污迹中看出一条杂草被压平的痕迹,从这里一直延伸到了下面黝黝的黑暗里。他不敢去想这个小伙子已经爬了多久和多远。 “他们不想让你今晚到这里来,里尔登先生……他们不想让你看见他们的‘人民起义’……事情一结束,你也知道他们会怎样去销毁证据……没法说清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们想让全国的人……还有你……蒙在鼓里……以为他们是在暴乱之中保护你……不要让他们得逞,里尔登先生!……告诉全国的人……告诉新闻界……告诉他们我跟你讲了……我可以对此发誓……这样做就有法律效力,对吧?……对吧?……这是不是就能让你有个机会?” 里尔登用力握了握小伙子的手,“孩子,谢谢你。” “我……我很抱歉来晚了一步,里尔登先生,但……但他们直到最后一分钟才告诉我……直到他们马上就要行动了……他们叫我去开一个……一个对策会议……在那里有一个叫彼得的人……是从联合理事会来的……他是丁其·霍洛威的一条走狗……而霍洛威又是沃伦·伯伊勒的走狗……他们要我做的是……他们要我签发很多通行证……放其中的一些暴徒进厂……这样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同时动手……让它看上去像是你的工人干的……我没答应签发这些通行证。” “你没答应?他们不是已经让你参与他们的行动了么?” “当……当然了,里尔登先生……你认为我会参加他们这样的行动吗?” “不,孩子,我想不会,只是——” “什么?” “只是那样的话你就保不住自己了。” “可我只能那样做!……总不能让我去帮他们把工厂毁了吧?我要躲多久?要等到他们把你毁了吗?……如果那样的话,我留着这条命还有什么用?……你……你是理解这些的,对不对,里尔登先生?” “对,我理解。” “我拒绝了他们……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我跑去找主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我找不到他……然后我听见了大门口的枪响,我知道是他们动手了……我想给你家打电话……可电话线被切断了……我跑去开车,想去找你,找到警察或记者之类的人……但他们一定是在跟踪着我……我就在停车场上……被他们打中了……他们是从背后开的枪……我只记得自己倒了下去……然后,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我扔到了这下面……就扔在了矿渣堆上……” “在矿渣堆上?”里尔登缓缓地重复着,他知道,下面的那堆矿渣距离这里有一百尺深。 小伙子点点头,朝着黑乎乎的下面指了指,“嗯……就在底下……然后我……我就开始爬……往上爬……我想……我想坚持到能把这些告诉个什么人,让他去告诉你,”他脸上疼痛的表情忽然舒展开来,变成了微笑,再接着往下讲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获得了他一生最大的胜利一样,“我坚持住了。”随即,他用力抬起头来,仿佛是一个在突然的发现面前惊讶不已的孩子,问道,“里尔登先生,这是不是就是……想得到一种东西……太想得到它……最后终于得到了的那种感觉?” “是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感觉,”小伙子的脑袋仰倒在里尔登的手臂里,眼睛慢慢地闭上,嘴巴无力地张着,仿佛是要留住这一瞬间无比的满足。“可你不能就在这里停止,你还没走到头呢,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把你送到医生那里——”他小心地把小伙子的身体抬了抬,但小伙子的脸上充满了疼痛难忍的表情,嘴唇抽搐着,强忍着没有叫出来——里尔登只好将他轻轻地放回地上。 小伙子摇摇头,带着几乎是抱歉般的目光,“我不行了,里尔登先生……骗自己也没用……我知道我不行了。” 随后,在隐约之间他似乎要从自怨中挣脱出来,便极力地用他过去那种带着嘲讽和机智的语调,说起了心里熟记的一课,“这又有什么关系,里尔登先生……人只不过是由一堆经过加工的化学物质凑起来的……人的死亡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你可不至于相信这个吧。” “对,”他轻轻地说道,“对,我想也是。” 他的眼睛茫然地环顾着无尽的黑暗,然后向里尔登的脸上靠近,那双眼睛中充满了无助、渴望和孩子般的迷惘。“我知道……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全是垃圾……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是……所说的活着或者……或者死亡……死亡……对化学物质是无所谓的,可是——”他停了下来,只有从他降低的紧张声音里才能听出他那不顾一切的反抗,“——可对我就不同了……而且……而且我想,对一只动物来说也不一样……然而他们却说根本不存在什么价值……存在的只是社会习俗……没有价值!”他的手茫然地抓向他胸前的洞口,仿佛是要攥住他正在失去的东西,“没有……价值……” 随着他彻底的袒露,他的眼睛突然沉静地睁大了一些。“我想活着,里尔登先生,上帝呀,我是多想活下去呀!”他的声音激动中带着平静,“这不是因为我快死了……不是因为我今晚才发现活着的真正含意……而且……可笑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是在办公室里……是在我把自己交了出去……告诉那些混蛋,让他们去见鬼的时候……我……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过……算了,覆水难收,伤心又有什么用。”他看到里尔登正情不自禁地望着下面被压平的草痕,又说道,“伤心什么都没用了,里尔登先生。” “听着,孩子,”里尔登坚决地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是现在吗,里尔登先生?” “对,现在。” “当然,里尔登先生……只要我能办到。” “你今天晚上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我还想让你帮一个更大的。你能从那个矿渣堆爬上来是相当不容易的,想不想试试更难的?你情愿为了救我的工厂而去死,能不能为了我坚持活下去?” “为你,里尔登先生?” “为我。因为是我在请求你,因为是我希望你这样做,因为你和我还有更远的路要一起攀登。” “这……这对你来说有任何区别吗,里尔登先生?” “有。你能不能像在矿渣堆上那样下定决心活下去,坚持活下去?你能不能为此而努力?你想要为我而战斗,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把这当做咱们第一场共同参与的战斗?” 他感觉到小伙子握紧了他的手,它传递出的是强烈而渴望的回应,然而那声音却只是轻轻的一句,“我会尽力,里尔登先生。” “现在,你要帮我把你送到医生那里去。放松,慢一点,让我把你抬起来。” “好的,里尔登先生。”小伙子突然猛地一使劲,靠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慢点,托尼。” 他发现小伙子看到他惯有的那种爽朗、豪迈的笑容后,脸上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再叫我‘从不绝对’啦?” “不了,再也不了,你现在就是一个‘绝对’,这你也知道。” “是啊,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好几个,这是一个”——他指了指胸口的伤——“这是个绝对吧?还有”他一边被里尔登从地上一点一点艰难地扶起来,一边说着,好像他那剧烈颤抖的话对疼痛有麻醉作用似的——“假如华盛顿那些无耻的混蛋……在做出今晚这样的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话……假如一切都成了假的……所有的真实都不见了……大家全都这样的话……人就没法活了……这就是一种绝对,是吧?” “是啊,托尼,这就是绝对。” 里尔登极其小心地缓缓站了起来。当他像抱婴儿那样慢慢地将小伙子的身体靠上自己的胸口时,只见小伙子的脸因为疼痛而抽搐着——然而,他在这阵抽搐之中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开口问道:“现在谁成‘奶妈’了?” “看样子是我了。” 为了减轻对这个脆弱的重负的震动,里尔登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尽量以平稳的节奏,沿着松滑和无处下脚的土坡向上攀去。 小伙子的脑袋犹豫不决地半垂在里尔登的肩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里尔登把腰一弯,在那满是泥土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小伙子猛地缩了回去,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觉得又气又惊。“你这是干什么?”他喃喃地说着,仿佛不相信这亲吻是给他的。 “把你的头低下来,”里尔登说,“我再亲一亲。” 小伙子的脑袋垂了下去,里尔登吻着他的脑门,这仿佛是父亲在对儿子的努力表示着嘉许。 小伙子埋着脸,双手抱住里尔登的肩膀,身体一动不动。接着,里尔登没有听到声音,但从轻微不断的有节奏的抽动中察觉到了小伙子正在哭泣——他把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哭了出来。 里尔登继续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着,面对脚下密布的杂草、下滑的沙土、一块块的废铁和看似走不完的漫长距离,他在摸索中尽量踩稳脚步。他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动作柔和而平缓,向着那道被工厂的火光映红了的坡口前进。 他没有听见啜泣声,但他能感觉出有规律的抽动,透过他的衬衣,他感到那本来应该浸满了眼泪的地方,有一股股温暖的液体随着抽动从伤口中涌出。他知道,小伙子现在只能从他夹紧的手臂中听见和明白他的回答——他紧紧地抓住这颤抖的身体,仿佛他臂膀的力量能够为它搏动渐弱的血管注入他的一部分活力。 随着哭泣声的止住,小伙子抬起了头。他的脸庞显得消瘦和苍白了许多,但两眼却炯炯有神,他看着里尔登,拼命积攒着说话的力气。 “里尔登先生……我……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小伙子的脸上已经无力绽放出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看着里尔登,看着那个他在短暂的生命中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的却又没有意识到的价值的化身。 接着,他的头又耷拉了下来,他的面孔并未抖动,只有嘴巴依然松弛地保持着安详的样子——但他的身体却短暂地抽搐了几下,仿佛是在发出最后一阵反抗的吼声——里尔登没有改变节奏,依旧缓缓地走着,尽管他明白这样的小心谨慎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在此时,他双手托着的便是那个小伙子的老师所说的人的意义——一堆化学物质。 他继续走着,仿佛对于这个在他的手臂中死去的年轻生命来说,这一过程便是他最后的致意和葬仪方式。他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令他觉得难以抑制:这便是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股冲动并非是冲着那个向小伙子开枪的不知名的凶手,也不是冲着那些雇佣了凶手的掠夺成性的政客,令他愤怒的是把这个小伙子手无寸铁地推到了枪口前的老师们——是藏身在大学课堂里的那些斯文的凶手,面对着理性的探求,他们是那样的无能,却津津有味地对那些托付到他们手上的稚嫩心灵大加摧残。 他心想,小伙子的母亲在教他蹒跚学步的时候,曾经是多么的战战兢兢和小心,在为他称量食物时,会做到精确得不差分毫,为了护佑他幼弱的身体免受细菌的侵害,她对于关乎他饮食和健康方面的最新科学研究会狂热般地迷信——然后,便送他投师在了那些教导着说他没有思想,也根本不该去思考的人的门下,令他受尽折磨,精神错乱。哪怕她喂他一点脏东西,他心想,哪怕她曾经在他的食品里掺进些有害的物质,都不会造成如此恶毒和致命的后果。 他想到了所有动物对它们下一代的求生本领的培养,猫去教小猫们捕食,鸟不厌其烦地去教雏鸟们飞行——而依靠头脑生存的人不仅不教孩子思考,更要送他去接受泯灭思想的教化,在他开始思考之前,说服他去相信思考是无用的并且是罪恶的。 向孩子从头至尾灌输的都像是一连串的打击,这使他生命和意识的动力瘫痪了。“别问这么多问题,小孩子不应该嚷嚷个不停!”——“你想什么?我说这样就这样!”——“别争,听话!”——“别去琢磨,相信就是了!”——“不要反抗,要去适应!”——“不许别出心裁,要合群!”——“不要挣扎,让步就好!”——“你的心比头脑更重要!”——“你知道什么?你父母才是最清楚的!”——“你了解什么?社会才是最了解的!”“你懂什么?政治家们才最懂!”——“你凭什么去反对?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你凭什么想要逃脱凶手的子弹?那只是一种个人的偏见罢了!” 他想,假如人们看到鸟妈妈拔去小鸟翅膀上的羽毛,然后把它推出鸟巢,让它挣扎着求生时,一定会战栗不已——然而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正是这样做的。 这孩子除了被灌了一脑子的荒唐话以外,便再无所长,被迫为了生存而挣扎。他曾在短暂而无望的努力下尝试过跌跌撞撞的探索,曾经在愤怒和彷徨中大声地抗议——然后,当他第一次企图用折损的翅膀高飞上天时,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曾经有过另外一类老师,他想,是他们培育了国家的栋梁;他想到那些母亲们宁愿下跪,也会去寻找和乞求像休·阿克斯顿这样的人回来。 他几乎没去理睬放行的警卫,便走进了工厂的大门。他们看见他和他肩上背的人时,不禁呆住了;他脚下不停,没有去听他们指着远处的打斗时所说的话;他继续缓缓地朝着敞开的医院楼门口的灯光走去。 他跨进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这里挤满了人,浸血的绷带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他把背在肩上的“奶妈”放在一张长椅上,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走向前门,朝着火光和枪声响起的方向走去。他不时能看见几条身影在警卫和工人的追赶下,从建筑物之间蹿过,或是一头扎进黑暗的角落里;他意外地发现他的工人们武装得很充分。他们看来已经制服了厂内的暴徒,现在只剩下被围的前门还有待攻克。他看到一个笨拙的家伙在一片手提灯面前仓皇逃窜,抓住一截吊在玻璃窗前的管子来回晃悠,像动物一样将玻璃撞倒,还被玻璃的碎裂声吓得连蹦带跳,直到三个彪形大汉扑了上去,把他抓了下来。 暴徒们仿佛断了脊梁骨一般,对大门的围攻似乎减弱了。他能听见他们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但路上的枪声已明显稀落,守门人房间的火被扑灭了,在房顶和窗户旁边,全副武装的工人严阵以待。走近之后,他看到在大门上方的建筑物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颀长的身影,他两手各执一枪,以一根烟囱作掩护,不断地朝下面的暴徒射击。他的射击快速敏捷,似乎是同时射向两个地方,就像一个保护着大门不受进犯的哨兵。他那自信而娴熟的动作,不用瞄准、信手甩去而弹无虚发的射击姿势,令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西部传奇般的英雄——里尔登带着一种局外观战的愉悦看着他,仿佛这场工厂的战斗已经不再属于他,但眼前的情景令他欣慰地看到了人们在远古时代与恶魔搏斗时所表现出的能力和信心。 一束巡视的灯光在里尔登的脸上晃着,灯光扫过之后,他看见房顶上的那个人似乎正探头朝他这个方向望来。那人招了招,示意让别人来接替他的位置,随即便倏地不见了。 里尔登快步从前面的一小块黑暗里穿过——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传来了一声疯狂的喊叫,“他在这儿呢!”旋即便发现两个大汉朝他逼了上来。他看见的是一张内心空虚、不怀好意、狞笑着耷拉着嘴巴的面孔,还有高举在手里的木棒——他听到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朝这里跑来,正在他回头张望的时候,那根木棒便从身后向他的头顶砸了下来——刹那间,他身子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着便觉得自己倒了下去,又感到立即被一条强壮而坚实的臂膀抓住,才没有继续往下栽倒,他听到一声枪声在自己的耳畔炸响,随即间不容发地又是一枪,但他已滚翻在地,那枪声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只有一种宁静无比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风格庄重而现代、他也很熟悉的房间里的沙发上——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他的办公室,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厂医,另一个是厂里的主管。他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并且随着他的清醒而加剧,同时发觉头上缠着绷带。那股宁静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彻底得到了解脱。 绷带和办公室这两样东西是无法被同时接受的——这不是人们生活中应该有的组合——这些已经不再是他的战斗,也不再是他的工作,已同他彻底无关了。 “我想我应该会没事的,医生。”他说着,便抬起头来。 “是啊,里尔登先生,真是万幸。”医生望着他,似乎仍无法相信里尔登居然会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出这样的事。医生的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忠诚和义愤,“伤势不重,只是破了头皮,受了轻微的震荡。但你必须安心静养。” “我会的。”里尔登坚决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主管指了指窗外的工厂,说道,“我们已经把那群混蛋打得四处逃窜,你不必担心,里尔登先生,都过去了。” “是啊,”里尔登说,“大夫,你现在肯定有一堆事要忙了。” “可不是嘛!我从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 “我明白,你去忙吧,我没事。” “好的,里尔登先生。” “我会把这里料理好,”在医生匆匆出门时,主管说道,“一切照常,里尔登先生。不过,这是最卑鄙的——” “我知道,”里尔登说,“是谁救了我?我倒下的时候有人把我抓住,同时在朝凶手开枪。” “没错!是朝他们迎面开的枪,把他们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他是咱们新来的炉前领班,来了两个月,是我手下的人里最棒的一个。就是他识破了那帮臭小子们的诡计,今天下午的时候提醒了我。他让我尽量把自己的人都武装起来。地方和州里的警察是一点忙都没帮,全都躲到一边,用各种我闻所未闻的借口来搪塞,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些暴徒们根本没想到会碰到任何武装抵抗。是那个炉前领班——他叫弗兰克·亚当斯——组织了咱们的抵抗,他指挥了整个战斗,站在屋顶上消灭了逼近大门的歹徒。他可真是个神枪手啊!我简直难以想象他今晚救了咱们多少条性命,那些混蛋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里尔登先生。” “我想见见他。” “他在外面等着呢,是他把你抬进来的,他说如有可能的话,想和你谈谈。” “让他进来,然后你回去领着大伙把事情处理好。” “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里尔登先生?” “没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室里,心里清楚他的工厂已不复存在,这想法清晰得让他连半点懊悔和幻想的痛苦都体会不到。从这最后的一幅画面里,他彻底看清了敌人的灵魂与本质:这就是那个拿着棒子、一脸内心空虚的凶手。令他感到恐怖的不是那张面孔本身,而是将这张面孔放到这个世界里来的教授、哲学家、道学家和神秘主义论者们。 他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这感觉来自他对这个世界的爱和骄傲,这世界属于他,不属于他们。正是这样的情感激励他走向了他的生活,这样的情感是一些人年轻时虽有过,后来却背叛了的,而他始终在坚持,尽管它饱经摧残和打击,始终孤立无援,他依然把它当做生命之源,时刻在内心保留——他此时完全体会到了它真正的意义:那便是他感到了他自己以及他生命的崇高价值。他最终坚信,他的生命属于他自己,绝不应该受邪恶势力的制约,而且那种制约从来就没必要。他明白他已完全从惧怕、痛苦和罪恶之中摆脱出来了,心头一片明净。 他心想,为了挽救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有复仇的力量存在,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把他们的秘密都告诉我,让他们来带我走,让他们——“进来!”听到有人敲门,他大声应道。 房门一开,他便惊呆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头发散乱,脸和胳膊上满是煤烟和高炉熏烤下的脏污,身上穿着烤焦的工作装和血迹斑斑的衬衣,然而看上去,却宛如身披斗篷,迎风而立的骑士。那人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似乎觉得他脑子里的意识飞出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惊愕之中无法动弹,而他的内心却高声地大笑着,在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最应该想到的一件事了。 弗兰西斯科微笑着,仿佛是在夏日的清晨同儿时的伙伴打招呼一般,仿佛除此以外,他们两人之间不可能再有别的招呼方式——而里尔登发觉自己正含笑作答,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相信,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才是对的。 “你已经痛苦挣扎了好几个月,”弗兰西斯科走上前来对他说,“一直在想着一旦能再见到我,应该说些什么来求得我的原谅,并且是不是还能去请求我的原谅——可是现在你知道没必要了吧,本来就用不着请求,也谈不上原谅。” “是啊,”里尔登惊讶地轻声说道,但这句话尚未说完,他便知道这是他所能表达的最高的敬意了,“是啊,我知道。” 弗兰西斯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缓缓地将手放在里尔登的额头,这触摸仿佛带有愈合的奇效,能将过去的一切彻底地抚平。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里尔登说,“我想让你听我亲口告诉你:你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你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清楚你心里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你怎么想我做的事情,但你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你打我的耳光是因为你不能强迫自己去怀疑它。” “那……”里尔登凝视着他,低声说道,“那正是我没有权利对你说的……没有权利把这当做借口……” “难道你觉得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想找到你……我不配去找你……一直以来,你——”他指了指弗兰西斯科身上的衣服,手便无奈地垂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是你的炉前领班呀,”弗兰西斯科笑着说,“我想你不会有意见,是你自己答应了我这份工作的。” “你来这里保护了我两个月?” “对。” “你是自从——”他停住了。 “没错,你在纽约的上空看到我告别字样的那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报到,作为你的炉前领班,上了第一班岗。” “告诉我,”里尔登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詹姆斯·塔格特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你说你是为了得到一个最大的收获而来的……你指的是不是我?” “当然了。” 弗兰西斯科像是在面对着一项庄严的任务那样,将身体挺直了一些,他脸上的表情诚恳,只有在他的眼睛里才看得到笑容。“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说道,“不过首先,你能不能把你曾经对我说过,但我……我当时还不能去接受的那个词再说一遍?” 里尔登微微一笑,“是什么词呀,弗兰西斯科?” 弗兰西斯科默许地低下头回答说,“谢谢你,汉克。”接着,他抬起头来,“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晚上,有些话想说却没有说完,现在我可以都告诉你了,我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 窗外,出炉的钢水在夜空中闪亮。一片通红的火光渐渐地映红了办公室的墙和空荡的办公桌,映红了里尔登的脸庞,仿佛是在向他致敬和告别。 7 “我就是约翰·高尔特” 门铃在一个人疯狂的按动下,警报似的拖长了尖厉的声音,催促一般地叫了起来。 达格妮从床上一跃而起,发现上午的阳光清冷而苍白,远处楼顶上的时钟指向了十点。她在办公室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并留言说中午之前不要来找她。 打开门,发现面对着她的是一脸惊慌的詹姆斯·塔格特。 “他走了!”他大声嚷着。 “谁?” “汉克·里尔登!他走了,辞职了,不见了,消失了!” 她抓着还没完全系好的睡衣带,愣了一会儿。随即,她仿佛彻底恢复了意识,狠狠地将带子一勒(像是要把自己拦腰束为两截),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他晕头转向地瞪着她。“你这是怎么了?”他吃惊地喊道,“你难道不明白?” “进来吧,吉姆,”她一边说,一边不屑地转身向客厅走去,“我当然明白。” “他不干了!不见了!和其他人一样地不见了!把他的工厂、银行账户、财产和一切都扔下不管,就这么消失了!带走的只有几件衣服和他公寓保险柜里的东西——他们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柜门大开、空空如也的保险柜——仅此而已!连一句话、一张纸条、一点解释都没有留下!他们是从华盛顿给我打的电话,可这件新闻,我是指这件事情,已经满城风雨了!他们没法把它压住!他们是想把它压下来,可是……谁都不知道他走人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简直就像炉子出事一样传遍了工厂,接着……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就又走掉了一大帮人!这里面有主管、总冶炼师、总工程师、里尔登的秘书、甚至还包括了医院的医生!上帝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也跑了!这群混蛋就这么逃跑了!他们这一跑,我们苦心设计好的惩罚措施就白费了!他一走,其他的人也在走,那些工厂就全都停了!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明白吗?”她问。 他冲她劈头盖脸地讲着这件事的经过,似乎是想把她脸上始终带着的挖苦和得意的笑容打消掉,但他没有成功。“一场全国性的灾难!你是怎么搞的?难道不明白这是致命的打击吗?它会把国家最后的一点信心和经济都整垮!我们不能让他消失!你必须把他弄回来!” 她的笑容不见了。 “你可以办得到!”他叫道,“只有你才能办到。他不是你的情人吗?……行了,别摆出这副样子来,现在没工夫去装清高!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回来!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你能找到他!你必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她瞧着他,脸上的神情比刚才的嘲笑更令他难受——在她的注视下,他觉得像是浑身赤裸,一刻也难以忍受。“我没法带他回来,”她的嗓门并没有抬高,“就算我可以的话,也不会那样做。现在你出去吧。” “可国家的灾难——” “出去。” 她没有理会他的退出。她低着脑袋,垂着肩膀站在客厅的中央,脸上露出了痛心、温柔,以及面对里尔登时才会露出的笑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他的解脱而高兴,会坚信他应该那样去做,但她自己却拒绝接受同样的解脱。她的内心回荡着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在欢呼:他自由了,他摆脱了他们的控制!另一句则像是虔诚的祈祷:成功的一线希望还在,不过,还是让我独自去遭受苦难吧…… 在随后的日子里,她看着周围的人们,心里感到奇怪,经历了这场变故,人们对里尔登这个人的重要性的意识达到了他以前的成就都不曾引发的强度,仿佛他们意识的通道只对灾难开放,而不对有价值的东西。一些人在尖声地咒骂他——其余的则一脸惶恐地小声议论着,仿佛一场无名大祸即将在他们身上降临——有些人试图拼命地逃避,装成一切如常的样子。 报纸犹如被人操纵的木偶,在同一时间气势汹汹地吼道:“过分看重里尔登的逃跑,以及像过去那样相信某个人对社会的重要性,从而损害大众的信心,这是对社会的背叛。”“散布汉克·里尔登消失的谣言是对社会的背叛,里尔登先生并没有失踪,他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管理着他的工厂,除了工人之间发生的小小纠纷,里尔登钢铁公司绝无问题。”“用不爱国的眼光来看待痛失汉克·里尔登这件事,这是对社会的背叛,里尔登先生不是逃跑,而是在上班的路上丧生于一场车祸之中,他的家人心情沉痛,坚持以私人低调的方式举行葬礼。” 她心想,对事件一味采取否认的办法,仿佛一切都不再存在,也不再有事实,只是通过官员和专栏作者们疯狂的否认来认识已被背弃的现实,这太奇怪了。“新泽西州米勒钢铁铸造厂已经倒闭的说法不实。”“密歇根州的简森发动机厂停业的消息不实。”“宣称钢铁制品的生产商由于钢铁短缺而纷纷垮台的消息是一个对抗社会的恶毒谎言,没有理由表明钢铁会出现短缺。”“有关钢铁联合计划正在酝酿中,沃伦·伯伊勒支持该计划的谣言是毫无根据的恶意中伤。伯伊勒先生的律师已经起草了一份坚决否认的声明,并且向媒体表示,伯伊勒先生现在完全反对这样的计划。目前,伯伊勒先生的神经正处于瘫痪之中。” 然而,在秋意萧瑟、潮湿阴暗的傍晚的纽约街头,还是能够看出一些事态的端倪:一家出售五金零件的商店门口围了一群人,店主大开店门,放人们进来随意拿走店里最后的一点存货,而他则在狂笑中砸着店里的钢化玻璃窗;一群人聚在一所破败的公寓门口,那里停着一辆警方的救护车,一个人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的尸体被人从满是煤气的房间里抬了出来——那人生前是生产钢铸件的小业主。 假如他们现在才发现汉克·里尔登的价值——她想——为什么他们没有早一点认识到呢?他们为什么不去逃避自己遭到的厄运,也让他免受多年来受到过的冷漠折磨呢?她想不出答案。 在寂静难眠的深夜里,她想到此时的汉克·里尔登和自己正好调换了位置:他到了亚特兰蒂斯,而她则被一面光幕挡在了外头——或许他也像她当初对着他苦苦寻找的飞机呼喊那样——他正在呼唤着她,然而,没有任何信号能穿透那层光幕让她听到。 不过,在他消失一周后,那层光幕还是开了个小口,放出了一封信让她收到。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只盖着位于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地方的邮戳。信中写了两句话: 我见到他了。我理解你。 汉·里 她长久呆坐着,凝视着那封信,仿佛无法动弹,也没有感觉。她刚想到自己并不为所动,便发现她的双肩正在不停地微微颤抖,随即,她意识到,内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汇集了她快乐的致意、感激和绝望——她为这两个人的见面,以及见面给他们俩带来的最终胜利感到高兴——为亚特兰蒂斯的人们仍把她当做自己人,并破例让她得到消息而感激——同时也绝望地感到一片苍白,拼命不去想心里想到的那个问题。高尔特是不是抛下了她?他是不是回到山谷里,同他最了不起的战利品见面去了?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已经对她灰了心?令她难以忍受的并不是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而是尽管这些答案都近在咫尺,她却不能迈出去揭开谜底的一步。 她没有试图去找他。她每天早上一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在想的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位于大厦地下的隧道——她在工作的时候,似乎大脑的边缘是在计算数据,阅读报告,在乏味和匆忙中做着这样那样的决定,但她那灵动的内心却像冻僵了一般,只是在冥思苦想着一句话:他就在这下面。她唯一想看的就是终点站工人的薪水名单,在那上面,她赫然看到了约翰·高尔特的名字,这名字已经在上面列了十二年之久。她在那名字的旁边看见了一个地址——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努力去忘掉它。 这一个月似乎很难坚持下来——然而现在,看着这封信,高尔特已经离开的念头却令她更难承受,甚至克制着不去接近他也成了和他的一种联系,一种要付出的代价,一个以他的名义取得的胜利。现在,除了有一个不能去问的问题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支撑着她挨过这些日子的动力便是去想着他在隧道里面——支撑她度过这个夏天的正是想到他在这座城市之中——这正如她听说他的名字以前,一直认为他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一样——这念头支撑着她度过了那些岁月。此时,她感到自己的这股动力也失去了。 她继续坚持着,用一直保存在口袋里的那枚亮闪闪的五元金币作为她最后的一丝能量。她继续坚持着,保护她不受周围伤害的便是她最后的一件武器:漠视一切。 报纸对于开始席卷全国各地的暴乱没有提及——但她从列车长的报告里看到了布满弹孔的车厢,拆掉的铁轨,遭到进犯的列车和被围攻的火车站,从内布拉斯加到俄勒冈,从得克萨斯到蒙大拿——到处是徒劳无益的暴动,起因完全是因为绝望,而结局也只能是破坏。其中一些是当地人的结伙行动;还有一些则波及更广。有的地区盲目造反,地方官员被抓起来,华盛顿派来的要员遭到驱逐,税务官员被杀害——随后,他们便宣布脱离国家,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干起了极端罪恶、自我毁灭的勾当:他们抢夺一切可以抢夺的财物,大肆宣称着一切共有,当把掠夺的物资消耗一光后,便反目成仇,在混乱中诉诸武力,结果不到一周就纷纷死于非命。华盛顿没费什么力气,便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了统治。 报纸对此只字不提。编辑们依然在宣扬着自我否定是通向今后的前进道路,自我牺牲是道德的使命,真正的敌人是贪心,解决问题的方法则是仁爱——他们这种陈词滥调简直像医院里的乙醚味道一样令人作呕。 尽管传言已经在充满猜疑和恐惧的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但人们读报纸的时候,还是做出一副对报纸深信不疑的样子,人人都在装聋作哑,故意对知道的事情装糊涂,宁肯相信那些莫名的恐慌其实并不存在。这如同火山已经裂开了口子,而火山脚下的人们却无视突然出现的裂口、冒出的黑烟和滚烫的细流,还在相信只有承认那些真实的警告才是他们唯一的危险。 “十一月二十二日,请收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 这是第一次对那些未被公开的事情进行公布。这项通知提前一周就公布了出去,传遍了全国,“汤普森先生将要就全球的危机情况向人们发表讲话!十一月二十二日晚八点,在每一个广播和电视频道中收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 一开始,报纸的头版内容和收音机里传出的叫喊声已经把这件事说得很明白了:“为了对人民的敌人散布的恐惧和谣言进行反击,汤普森先生将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发表对全国的讲话,就处于目前全球危机下的严峻世界形势向我们做出充分的阐述。汤普森先生将终结那些试图陷我们于恐怖和绝望之中的凶恶势力,他将给世界的黑暗带来光明,为我们指出摆脱悲惨困境的道路——目前的困境使这条道路异常艰难,但这是一条重现光明的胜利之路。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将在本国的所有广播电台播出,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只要能接收到无线电波,也将可以听到。”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宣传的声浪日渐升高。“来听汤普森先生十一月二十二日的讲话吧!”报纸的头版每天都登出这样的标题。“别忘了收听十一月二十二日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广播电台在播出的每一个节目之后都要喊上一句。“汤普森先生将告诉你真相!”这样的字句在地铁和公车上的海报中出现——随后便张贴在建筑物的墙上——再后来就出现在已是荒漠一般的高速公路旁边的广告牌上。 “不要灰心!来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吧!”政府的小汽车插上了写有如此字样的小旗。“不要放弃!来听汤普森先生的讲话吧!”教堂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汤普森先生将给你答案!”军队的飞机横空掠过,在空中拼写出如此这般的字迹。整句话写完后,留在天空中尚可辨认的已经只剩下最后的那两个字。 纽约城内的各处广场为了这天的讲话架起了高音喇叭,伴随着远处的钟声,每隔一小时就开始刺耳地大叫,在委靡无力的车流和困顿的人群头顶上响起一个犹如警报般巨大无比的、机械的喊声:“十一月二十二日,请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这声叫喊从冰冷的空气中滚过,在雾气弥漫的屋顶中和那块不再显示日期的空白日历牌下悄然沉没。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午,詹姆斯·塔格特告诉达格妮,汤普森先生想在讲话前同她见面。 “去华盛顿?”她瞧了眼手表,简直无法相信。 “唉,看来我得说你是没有好好看报纸,要不就对重大的新闻不够关注。你还不知道汤普森先生是要在纽约发表讲话吗?他已经到了这里,同企业界、工会、科技、专业人士以及全国各界最优秀的领袖人物进行商谈。他要我带你去参加会议。” “会议是在什么地方?” “在播音大厅。” “他们不会希望我在广播里表态支持他们的政策吧?” “别操心了,他们是根本不会让你靠近麦克风的!他们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你可不能拒绝,特别是在全国紧急的情况下,而且这可是汤普森先生亲自发出的邀请!”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不耐烦地说着。 “会议几点开?” “七点三十分。” “一个关于全国紧急状况的会议就用这么点时间?” “汤普森先生事务繁忙,现在请你不要争,不要出难题,我不明白你要——” “好吧,”她无所谓地说道,“我会来的,”紧接着,她突然觉得参加这样一个群魔环伺的会议而没有别人作旁证实在太冒险,便又跟了一句,“但我要带上艾迪·威勒斯。”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神情中更多的是厌烦,而非担心。“好啦,行啊,就随你吧。”他耸耸肩,不耐烦地嚷嚷道。 来到播音厅的她一边是形如警察的詹姆斯·塔格特,另一边是保镖一般的艾迪·威勒斯。吉姆带着一脸憎恨和紧张的脸色,艾迪的表情则是无可奈何,但还是带着点茫然和好奇。在宽大而黯淡的场地一角搭起了一座用厚纸板做成的台子,依然固守着一种介于首脑级会客厅和简朴书房之间的传统布局。一排空空的椅子环绕在台前,布置得像是要拍全家福的照片,装有麦克风的拉杆诱饵一般地向座椅的上方垂下。 来自全国的精英领袖人物们局促不安地三五成群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如同是在破产的店铺里甩卖存货:她从人群当中看见了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齐克·莫里森、丁其·霍洛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西蒙·普利切特博士、爱玛·查莫斯、弗雷德·基南,以及混在几个举止猥琐的商人中间,来自信号和联合转换器生产厂的莫文先生那张惊恐不定、带着媚笑的面孔,他居然也想成为一名企业家的代表。 但当她发现人群中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时,不禁顿然吃了一惊。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这张面孔竟然变得如此的苍老:他那种使不完的精力和孩子般跃跃欲试的劲头已荡然无存,留在脸上的只有轻蔑而凄楚的皱纹。他远离众人,独自站在一边,她进来的时候,发现了他见到她时的表情。他像是置身青楼,本已就此认命,却蓦然被妻子当场抓住了一样:那是一股正渐渐变成仇视的愧疚之情。随后,她便发现身为科学家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像没看见她似的把头一转——仿佛他只要不去看,就可以将存在的事实抹得一干二净。 汤普森先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时和身旁的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一副对肩负着讲话这样的使命感到欣然自得、踌躇满志的神情。他手里捏着一叠打好的稿纸,看上去像是马上要丢掉的一捆旧衣服。詹姆斯·塔格特从一旁闪过来迎住他,忐忑不安地高声说道:“汤普森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妹妹,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塔格特小姐,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汤普森先生握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他家乡的一位素昧平生的选民一样,然后,他便快步走开了。 “开不开会啊,吉姆?”她瞧着挂钟,问道。巨大的白色表盘上,黑色的指针正像一把高举着的利刃,向八点的位置逼近。 “我有什么办法!这里又不是我说了算!”他不耐烦地说。 艾迪·威勒斯尽量耐住性子,吃惊地看了看她,同时紧紧地靠在了她的身旁。 收音机里是另一个台正播放着的军队的进行曲,这声音几乎被人们紧张不安的说话声、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以及被拉出来对准会厅台子的仪器的吱嘎作响的声音所淹没。 “请于八点收听汤普森先生就全球危机发表的讲话!”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播音员气势汹汹的叫喊——此时,表针指向了七点四十五分。 “大家都坐上来,都坐上来吧!”汤普森先生大声招呼着,收音机里又响起了另一支进行曲的声音。直到七点五十分,看来像是这次会议组织者的士气协调员齐克·莫里森把手里指挥棒一般的纸筒朝着打好光的座椅处一挥,叫道:“好啦,诸位,好啦,大家就座吧!” 汤普森先生的劲头如同是在地铁里抢占空座位,一屁股坐在了正中央的椅子里。 齐克·莫里森的助手们引导着人群向明亮的光圈里挪去。 “一个幸福的家庭,”齐克·莫里森解释着,“全国人民必须看到我们像一个团结、幸福的大——这东西怎么搞的?”收音机里的音乐在半途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股怪异的沙沙静默声。此时是七点五十一分,他耸了耸肩,继续说下去,“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先给汤普森先生来个特写。” 摄影师们冲着一脸不耐烦的汤普森先生按开了相机,而钟表的指针则继续向前移动了几分钟。 “汤普森先生要坐在科技和工业界的代表中间!”齐克·莫里森宣布道,“斯塔德勒博士,请在汤普森先生左边的座位就座。请塔格特小姐到这里,坐在汤普森先生的右边。” 斯塔德勒博士听话地过去入座了。她原地未动。 “这不仅仅是做给记者看,更是为了全国的观众啊。”齐克·莫里森带着劝诱的口气解释道。 她朝前跨了一步,镇定自若地冲着汤普森先生说:“我不参加这个活动。” “你不参加?”他像是发现摆设的花瓶突然不听使唤一样,感到疑惑不解。 “达格妮,求求你了!”詹姆斯·塔格特惶恐地叫着。 “她这是怎么回事?”汤普森先生问。 “塔格特小姐,你这是为什么呀?”齐克·莫里森喊叫道。 “这你们心里都很清楚,”她朝身旁的众人说道,“你们应该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工夫。” “塔格特小姐!”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齐克·莫里森吼了起来,“这是国家紧急——” 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向汤普森先生,见此情景,她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也不再言语——来人脸上的表情让这群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此人是电台的总工程师,奇怪的是,尽管他还有能力驾驭所剩不多的一点权力,但脸上的神色却异常的恐怖。 “汤普森先生,”他说,“我们……我们的播出恐怕要推迟了。” “什么?”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 钟表的指针此时走到了七点五十八分。 “我们正在全力修复,汤普森先生,正在查找原因……不过也许无法准时了,而且——”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们是在查找……” “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我们没法广播了,汤普森先生。” 一阵沉寂之后,汤普森先生语气格外低沉地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发疯了,要是那样反而好了。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电台彻底瘫痪了。” “出了机械故障?”汤普森先生顿时暴跳如雷,“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出机械故障?你要是就这样管理电台的话——” 总工程师缓缓地摇着头,那样子像是大人唯恐把小孩吓坏似的。“不是这个电台的问题,汤普森先生,”他轻声说道,“根据我们能查到的,全国每一家电台的情况都是如此,而且不论这里还是别处,都没有出现机械故障。设备的情况良好,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是……可是所有的广播电台都于七点五十一分中断了播音,而且……而且没人查得出原因。” “但是——”汤普森先生开口嚷道,然后停下来环顾了一下周围,便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来,“今晚不行!不允许你在今晚出这样的事!你必须让我讲成话!” “汤普森先生,”那人缓缓地说道,“我们给国家科学院的电子研究室打了电话,他们……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说这也许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宇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某种紊乱,只是——” “怎样?” “只是,他们认为这不可能,我们也觉得不可能。他们说,这看起来像是无线电波,但它用的却是一种从未产生过,从未在任何地方观测到,也一向不为人知的波频。” 他的这番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他停了停,继续说下去,声音却出奇的严肃:“它看起来就像是在空中立起了一面无线电波的波墙,我们无法穿透它,它摸不着,也打不破……更糟糕的是,根据我们现有的常规方法,根本无法确定它的来源……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发射装置与发射这股电波的装置相比,简直……简直就是小孩的玩具!” “这绝对不可能!”从汤普森先生的背后发出了一声叫喊,人们被这极其恐怖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回头寻声望去;喊话的人是斯塔德勒博士。“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世界上没人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总工程师无奈地两手一摊,“没错,斯塔德勒博士,”他已无心争论,“这不会是可能的,不应该是可能的,但是,这确实明摆在那里。” “还是想想办法吧!”汤普森先生冲着众人喊道。 人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我绝不允许这样!”汤普森先生叫着,“我绝不允许这样!偏偏就在今天晚上!我必须要讲话!想点办法呀!无论如何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命令你们把它解决掉!” 总工程师望着他,一脸的茫然。 “因为这件事,我会把很多人开除!我要把全国的电气工程师通通开除!要以妨害、逃跑和背叛的罪名对整个行业进行审判!听见了没有?现在还不赶紧行动,你们这些该死的,倒是给我动一动啊!” 总工程师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仿佛言语已经再也无法传达出任何的意义。 “难道连一个服从命令的人都没有了吗?”汤普森先生叫喊着,“难道连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找不出来了吗?” 指针指向了八点整。 “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清晰、平静、坚定的声音,它在广播里已经久违了——“汤普森先生今晚将不会同你们讲话,他的时限已到,现在由我来接管。既然你们打算听一听全球危机的情况,那么下面就说一说这个话题。” 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三个人发出的惊呼,但在已经乱成一团的人群里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其中的一个是得胜般的惊呼,另一个是害怕,还有一个则是迷惑。有三个人辨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他们便是达格妮、斯塔德勒博士以及艾迪·威勒斯。没有人去注意艾迪·威勒斯,但达格妮和斯塔德勒博士却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他那张被骇人至极的恐怖扭曲了的面孔,从她注视着他的目光里,他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内心,她的神情仿佛是看到讲话者抽了他的耳光。 “十二年来,你们一直在问:谁是约翰·高尔特?我就是约翰·高尔特。我就是那个热爱自己的生命,从不牺牲自己的爱和价值观的人,我就是那个令你们免受迫害,并因此摧毁了你们的世界的人,假如你们这些惧怕真相的人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正走向灭亡——那么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 总工程师是唯一手脚还听使唤的人,他跑到一台电视机旁,拼命地扭动着上面的旋钮。但屏幕上依旧是一片空白,讲话者是在有意隐藏着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有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遍了全国——乃至世界,总工程师心中想到——听上去,他如同就在这间屋子里讲话一样,不是讲给人群,而只是面对着一个听众,他的语气不是在做大众演说,倒仿佛是在同一个心灵娓娓地交谈。 “你们总是在听人说这是一个道德危机的年代,你们自己也在恐惧中说过这样的话,同时还指望这句话不会有任何的意义。你们叫喊着说人的罪恶正将世界摧毁,并且因为人的天性不愿实践你们所谓的美德而诅咒他们。因为你们眼中的美德就意味着牺牲,你们就在一次接一次出现的灾难当中变本加厉地去要求更大的牺牲。借着恢复道德的名义,你们已经把自以为导致了你们的困境的邪恶都牺牲掉了。你们已经为了仁慈牺牲了正义,为了整体牺牲了个性,为了信仰牺牲了理智,为了索取牺牲了财富,为了自我否定牺牲了自尊,为了责任牺牲了幸福。 “你们已经消灭了你们认为的邪恶,得到了你们认为的美德。既然如此,看到周围的一切你们为什么还要害怕地龟缩成一团?这一切可不是你们罪恶的产物,那是你们美德的杰作和化身,是你们的道德理想最完美和最终的实现。你们为它做出了奋斗,为它朝思暮想,而我呢——正是我才让你们遂了心愿。 “你们的理想有一个死敌,在你们的道德准则中,它是要被消灭的。我已经除掉了那个敌人,把它从你们的道路上搬开,让它和你们彻底地远离。我把你们正在为之牺牲的那些罪恶根源一个接一个地铲除掉,让你们可以停下战斗。我熄灭了你们的发动机,让你们的世界里不再有人的思想。 “你们不是说人不靠头脑生活吗?我把那些有头脑的人都拉走了。你们不是说头脑脆弱无力吗?我把那些不脆弱的头脑都拉走了。你们不是说还有比头脑更可贵的东西吗?我把那些不这么想的人都拉走了。 “在你们把崇尚正义、独立、理性、财富,以及自尊的人们拖向牺牲的祭坛时——我比你们先行一步找到了他们。我把你们的这套把戏和你们道德准则的本质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总是无知地不愿去相信。我让他们看到了还可以用另外一种道德去生活——那就是我的道德。他们选择了我的道德。 “所有消失了的人们,那些你们既痛恨又不敢失去的人们,都是我把他们从你们身边带走的。不要妄想去找我们,我们就没打算让你们找到。不要喊什么我们有职责为你们效劳,我们不承认这样的职责。不要喊什么你们需要我们,我们不认为需要就有权得到。不要喊什么你们拥有我们,你们并不拥有。不要乞求我们回来,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罢工了。 “我们罢工反抗的是自我牺牲。我们罢工反抗的是不劳而获、尽职无功的宗旨。我们罢工反抗的是把追求个人的幸福视为罪恶的教条。我们罢工反抗的是人生而有罪的主张。 “我们的罢工与你们几百年来所一直进行的所有罢工有一个区别:我们的罢工不是在提要求,而是在满足着要求。你们的道德观认为我们邪恶,那我们就决定再也不去伤害你们。你们的经济学说认为我们无用,那我们就决定再也不去剥削你们。你们的政治认为我们很危险,需要严加束缚,那我们就决定不再威胁你们,也不再接受任何的束缚。你们的哲学认为我们只是一种假象,那我们就决定不再蒙蔽你们,让你们去自由地面对现实——面对你们想要的现实,这就是你们现在所见到的没有头脑的世界。 “我们给了你们所要求的一切。我们这些总是在给予的人,现在才如梦方醒。我们对你们毫无要求,绝非是在讨价还价,更没想做什么让步。你们给不了我们任何东西。我们不需要你们。 “你们现在哭喊起来了: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你们的目的不是要一个没有头脑的世界?你们不希望我们离开?你们这些满嘴道德的食人族,我知道你们其实一直很明白自己的目的,但收起你们的这一套吧,因为现在我们也明白了。 “在你们的道德准则所导致的几百年的苦难和灾祸里,你们叫喊着自己的规范受到了破坏,灾祸便是对破坏它的惩罚,而人们则软弱自私得不愿贡献出它要求得到的鲜血。你们诅咒人类,诅咒生存,诅咒这个世界,却从不敢质疑你们的准则。那些被你们残害的人承受着罪责,苦苦地挣扎,殉难的他们得到的便是你们的诅咒——而你们还在继续叫喊着你们的准则是崇高的,但人的本性却没有美好到可以去实现它的地步。没有人站出来问一问:美好?——是以什么为标准? “你们想知道约翰·高尔特是谁,我就是问了那个问题的人。 “不错,现在确实是一个道德危机的时代。不错,你们确实是因为你们的罪恶才受到了惩罚。但现在受到审判的不是人类,承担罪名的不应该是人类的天性。这一次,维持不下去的是你们的道德准则,它是强弩之末,气数已尽。假如你们还希望活下去的话,就不是要去重新恢复道德了——你们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道德——而是去寻找它。 “除了迷信和社会性的道德,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道德。你们所受的教育是把道德当成一种反复无常的行为标准,在超越自然的力量和世俗的异想天开的念头驱使下,去满足上帝或是你们邻居的需要,只会去讨好阴间的神或者街坊——却无视你们自己的生活和快乐。你们的理论认为自己的快乐即是伤风败俗,追求自己的利益必然是罪恶,任何高尚的行为都必然与你们自己对立,都不是为了滋润你们的生命,而是要把它榨干。 “几百年来,发动道德论战的一派人主张你们的生命属于上帝,另一派人则主张它归你们的邻人所有——一派人鼓吹说至善是为了天堂里的幽灵做出的自我牺牲,另一派人则宣扬至善是为现实当中弱小无能者做出的自我牺牲。没有人出来说你们的生命属于你们自己,至善的便是这生命本身。 “两派人都认为道德需要你们放弃自己的利益和头脑,道德领域与实践领域相互对立,道德不在理性的范畴之内,它属于信仰和暴力的范畴。两派人都认为不可能存在理性的道德,都认为理性中不存在对错——根据理性,没有道理去成为有道德的人。 “即使再有其他的争论,你们的这些道学家们在反对人类应该有头脑这一点上是团结一致的。他们这一套体系的目的就是要剥夺人的头脑,并将其毁灭。现在不是选择灭亡,就是去面对不要头脑就是不要生命的事实。 “人的头脑是生存的基本工具。人的生命是被赐予的,但能否生存下去则是另外一回事;身体是天生的,但生计却不是;头脑是天生的,但里面的思想却不是。为了活着,人就要行动,但在行动之前,人必须要了解行动的意义和目的。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以及获取食物的方法,人就无法得到食物。离开了目标和达到目标的方法,就挖不成沟——也造不出回旋加速器。为了活着,人必须去思考。 “然而思考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你们不敢去说生活当中那个公开的秘密,便胡乱称之为‘人类的天性’,它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人是一个有着意志意识力的动物。理性不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思考不是机械的过程;逻辑联系不是凭本能产生的。你们的肠胃和心肺功能是天生就有的;头脑的运用则不然。你们在一生中随时都可以去选择或者逃避思考。但你们却无法逃避你们的天性,无法逃避理性是你们生存手段的事实——因此,对于是人类的你们来讲,‘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就成了‘思考还是不思考’。 “一个有着意志意识力的动物不会漫无目的,他需要一种价值观念来指导行动。‘价值’就是人靠行动去获得并保存下来的东西,‘美德’就是人获得和保存它所需的行动准则。‘价值’预设对如下问题的回答:这是对谁、对什么的价值?在有另外一种选择的前提下,‘价值’预设一个标准、一个目的以及必须采取的行动。一旦没有了其他的选择,价值就无从谈起。 “宇宙里最基本的选择只有这两个:生存还是毁灭——而且只有一类实体才有:那就是生物。没有生命的物质的存在是毫无条件的,但生命的存在则不然,它靠的是一种具体行动的过程。物质无法被消灭,它的形态可以改变,但它的存在不会停止。只有有生命的机体才会始终面临生与死的选择。生命是一系列自我维持和靠自身产生的行动。如果一个机体无法进行这样的行动,它就会死亡;它的化学成分还在,但它的生命已经消亡。正是‘生命’这个概念才使得‘价值’的概念得以存在,好与坏只有对活着的物体才有意义。 “植物为了活命而去吃东西;阳光、水分和化学养分就是它天生要去寻找的它所需要的价值;它的生命就是指引它行为的价值标准。但植物却没有行动的选择,它所处的环境条件可以不同,但它的职责不会改变:它是在自然地延展着自己的生命,它不能做出自我毁灭的行为。 “动物天生就有维持它生命的技能,它的感官自动地引导着它的行为,使它自然就知道趋利避害。它没有扩展或回避它的能力。一旦它的知识出现缺陷,它就会死亡。但只要它活着,就会靠它的知识去行动,这既安稳又无法选择,它不可能对好处视而不见,不可能选择对自己有害的一面,去自己毁掉自己。 “人类没有自动指导自己生存的准则。人与其他生命物种的特殊区别就在于他在种种选择面前可以凭借着意志做出决定。对于好坏,以及他的生命要依靠什么样的价值,为此要采取怎样的行动,他没有自然而然的固定认识。你们不是胡说什么一种自我保存的本能吗?人类恰恰就缺乏这样一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本能’是一种准确而且自动获得的知识。欲望并不是本能,生存的欲望并没有告诉你生存所需要的知识,甚至连人的生存欲望都不是天生就具备的:你们没有这样的欲望,这就是你们目前不可告人的罪恶。你们畏惧死亡,但这并非出自对生命的热爱,也不会让你们知道如何才能维系生命。人必须通过一个思考的过程来获得知识,并决定自己的行为,而天性并不会强迫他这样去做。人有能力去毁灭自己——人类在其历史的大部分过程中正是这样做的。 “将求生的本领视为邪恶的生命机体是无法生存的。拼命毁坏自己的根的植物和折断自己翅膀的鸟会因为它们对生存的践踏而活不长久。而人类历史上则是一直在极力否定和毁坏他们自己的头脑。 “人被称作一种理性的动物,但理性是有选择的——天性让人选择去做理性的人或是自取灭亡的野兽。人不得不成为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命视为一种价值——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必须选择学会去爱护它;他不得不去发现生命需要的种种价值,实践美德。 “根据选择所接受的一套价值标准便是道德标准。 “不管你们现在谁正在听我讲,我都是在同你们内心之中尚未被践踏过的那一部分,同残存下来的人性,同你们的灵魂说话,我说的是:世上存在一种人类应该具有的理性的道德,它的价值标准便是人的生命。 “一切适合理性生命存在的便是善;毁灭它的一切便是恶。 “人的生命,出于他的本性的需要并不是没心没脑的畜生、抢夺成性的恶棍或者万念俱灰的神秘主义论者的生命——他不是以强暴和欺骗为生,而是靠着创造——他不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存活下来,因为人生存的代价只有一个,那就是理性。 “人的生命是道德的标准,但你自己的生命就是真目的。假如你们的目的是在地球上生存,为了能保存、实现和享受你们这个无可取代的生命的价值,你们就必须以适合人的标准去选择自己的行为和价值观。 “既然生命要求采取特定的行为途径,那么任何其他的途径都会毁灭它。一个人如果不是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行动的动力和目标,指引他行动的标准便是死亡。这样的人是一种理论上的怪胎,千方百计地反对、诋毁和对抗他存在的事实,在毁灭的道路上疯狂地瞎撞,除了自寻苦痛便再无所长。 “在生命里,快乐是成功的状态,痛苦则通向死亡。快乐是因一个人的价值得到了体现而产生的一种清醒的状态。如果有哪一种道德胆敢劝你们从对快乐的放弃里寻找快乐——把你们难以实现的种种价值的失败当成宝贝捧着,那它就是一种对道德的无礼否定。把充当别人祭祀台上殉葬用的畜生作为理想向你鼓吹的教条,是在让你接受死亡的标准。现实的恩赐与生命的本质决定了每一个人都完全是自我的,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让自己得到快乐便是他的最高道德目标。 “然而,得到生命和快乐不能指望毫无道理的幻想。这就如同人固然可以随意地选择他的生存方式,但只要违背了自然的本性就会灭亡一样,他同样可以抛开头脑,用欺骗的方式谋取快乐,但除非他寻求的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快乐,否则便只会受尽折磨。道德的目的是教你们学会享受自己的生活,并生存下去,不是去忍受痛苦和死亡。 “要把那些鼓吹人不需要道德、价值和行为标准,被钱收买了的课堂上的寄生虫,这些仰仗别人头脑的收益而过活的人从讲台上清除出去。这些以学者自居、宣称人只是野兽的家伙,不允许人和最低等的虫子一样享受生活。他们承认一切生物都有出自其本性的生存之道,他们从来不说离开水的鱼和失去嗅觉的狗还能活——却宣称人这种最高级的动物随便怎么样都能生存,说什么人没有特点和本性,即使他们随意地发号施令,破坏人的生存途径,扼杀人的头脑,人也没有理由活不下去。 “要把那些心怀仇恨,自称人道,鼓吹毫无价值的生命才是人的最高境界的神秘主义论者清除出去。他们是否告诉过你们道德就是要去压抑人自我保存的本能呢?人之所以需要道德标准正是为了能够自我保存。只有渴望生活的人才会去追求道德。 “不错,你们不是非活不可,这是你们最基本的选择,但只要你们选择了活着,就必须像人那样,依靠头脑的运作而判断而活着。 “不错,你们不用非得像人一样地活着,这是一种道义的选择。但它却是你们生存的唯一选择——除此以外,便是你们此时在自己身上和周围所看到的行尸走肉,这种不适合生存的东西已不再属于人类,连动物都不如,它的全部感受便是痛苦,茫然不觉地渐渐迈向自我的毁灭。 “不错,你们可以不去思考,这是一种道义的选择。但总要有人替你们的生存着想。如果你们放任自流的话,就是对生存的不负责任,并把你们欠下的债扔给了有道义感的人们,指望他们为了让你能够罪恶地活下去而牺牲他们的利益。 “不错,你们不是非要做人不可,但如今,真正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我已经带走了让你们赖以活下去的受害者。 “假如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我是怎样说服他们离开的,那么现在就听好,今晚我要讲的基本就是我曾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一直在生活中遵循着同我一样的原则,却始终不知道它所代表的品质是多么的高贵。我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并没有让他们去重新审视,而只是帮他们看清了他们原有的价值。 “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现在只凭着一条真理向你们罢工抗议,这同你们把逃避真相当做你们道德准则的根本一样,这个真理也是我们的道德准则的基础,那就是存在是存在着的。 “存在是存在着的——对这句话的理解便意味着提出两个必然的公理:存在着可以被人感知的事物,以及拥有意识的人的存在,意识的存在就是为了感知存在的事件。 “假如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就不会有意识:脱离了被感知的物体,意识的说法便成了一种矛盾。除了自身之外便再无其他感知的意识是一种矛盾:在它能够确定自己是意识之前,它必须能感知到某种东西。假如被你们自称感觉到的东西并不存在,你们所具有的就不是意识。 “尽管你们的知识水平深浅不一,但存在与意识是你们无法逃避的两个最为基本的公理,从你们生命开始时感觉到的第一缕亮光到结束时的满腹经纶,它们始终贯穿在你们的一切行动和知识当中。无论你们是否知道某个小石块的形状或是太阳系的构造,这公理始终都不会改变:那就是它确实存在,而且你们清楚它的存在。 “与不存在的虚无不同的是,存在必须是某物,它是一个由特定属性组成的具有一定特质的实体。几百年前,你们那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不管他的谬误何在——曾经提出了定义存在概念的法则和世间万物的规律:A就是A,一个东西就是它本身。你们从来没有掌握他这句话的含意。在此,我将它说完整:存在是同一性,意识是鉴别。 “无论你们要考虑的是一样物体、一个属性还是一个行动,同一性法则不会改变。树叶不能同时是石头,不能在全身红色的同时又是遍体绿色,不能同时结冰和燃烧。A就是A。换句浅显的话来讲:你不能既想吃掉蛋糕,又想留着它。 “你们想知道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吗?所有这些摧毁了你们世界的灾难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领导你们的人企图去逃避一就是一这样的事实。令你们害怕去面对的一切心魔之所以出现,你们之所以要忍受种种的痛苦,都是因为你们自己企图逃避A就是A这样的事实。有人教你们去逃避它,就是想让你们忘记人就是人。 “人要生存,除了去获取知识外,别无他法,而理性就是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理性能够认知、辨别和综合人的感官感受一切。感官的任务是让人得到存在的证据,但辨别它就要靠理性来完成;人的感官只是告诉了他存在着某种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则必须靠他用理性去获知。 “一切思考都是认知和综合的过程。人感受得到一团颜色;在综合了视觉和触摸带来的凭据后,他就可以认识到那是一个物体,认识到那个物体是一张桌子,认识到那张桌子是由木头制成,认识到木头由细胞组成,细胞由分子组成,分子又是由原子构成。在这整个过程当中,他脑子里面包含的答案都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找出问题的真相时所采取的方法是有逻辑的,而逻辑的基础便是存在是存在着的公理。逻辑是确认没有矛盾的艺术。矛盾是无法存在的,原子即原子本身,宇宙也是如此。这两者却不能与其本体相矛盾,也不会出现局部与整体的矛盾。人只有在运用他全部的知识做出绝无矛盾的归纳后形成的概念才是有效的。一旦发现矛盾,就等于承认了人在思考中出现了差错,坚持这种矛盾便是舍弃人的理性,是从现实当中逃避。 “现实便是存在的一切;虚假是不存在的;虚假只是存在的反面,它是人类在企图放弃理性时意识里出现的东西。真理是对现实的肯定;理性是人获得知识的唯一途径,是人唯一的真理标准。 “你们现在所能说出的最无可救药的问话就是:是谁的理性?答案则是:你们的。你们的知识高深也好,浅薄也罢,都必定要靠自己的头脑来得到理性。你们只能用自己的知识去琢磨。你们能够称得上拥有或者让别人去考虑的只能是你们自己的知识。你们的头脑就是你们承认的评判——假如别人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事实便是最终的宣判。只有人的头脑才能胜任思考那样复杂、微妙、至关重要的认知过程。除了人自己的判断,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左右这个过程,决定这一过程的只能是人的道德修养。 “你们说什么‘道德的本能’,仿佛这是与理性对立的另外某种天赋——人的理性才是他的道德。一个理性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去选择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过程:真还是假?——对还是错?种子要被种在土壤里——对还是错?对人的伤口进行消毒是为了救他的命——对还是错?可以将大气中的电能转化为动能——对还是错?正是对于这样一些问题的回答才使你们获得了今天的一切——这些回答来自于人的头脑,不折不挠地寻找何为正确的答案的头脑。 “理性的过程是一个道德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要想不犯错,只能靠你自己的严格要求,你也可以尝试去欺骗,伪造证据,以逃避探索的艰辛——但如果说坚持真理即是道德的检验方式,那么就没有一种献身形式比一个自我担当思考重任的人更伟大、更高尚、更有气概的了。 “你们称之为的灵魂或者精神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称之为的‘自由意志’是你们的头脑是否选择思考的自由,它是你们唯一的意志,唯一的自由,对于它的选择支配着你其他的一切选择,决定着你的生活和你的性格。 “思考是人唯一最根本的美德,其他的一切皆因它而生。人最根本的恶习,也即是人的众恶之源,便是你们所有人都在做,却拼命也不承认的说不出口的行为:那便是头脑空白,主动丧失人的意识,拒绝去思考——这并非盲目,而是拒绝去看;不是无知,而是拒绝了解。这是一种将大脑的注意力分散,引入一团迷雾,以此来逃脱判断的责任——你们心里暗自以为只要不去想,事情就不存在,只要不说‘它是’,A就不成其为A。不去思考是一种灭绝的行为,一种颠覆存在的愿望,一种抹杀事实的企图。但存在是存在着的,事实不可能被抹杀,它只会将抹杀者抹去。你们拒绝说‘它是’,也就是拒绝说‘我是’。你们停止了判断,就是在将你们整个人予以否定。一个人要是宣称:‘我凭什么要知道?’——那他就是在说:‘我凭什么要活着?’ “这就是你们时刻所面临的最根本的道德选择:思考,还是不思考,存在,还是不存在,A还是非A,实体还是虚无。 “对一个理性的人而言,生命是指导他行动的前提。从人是非理性的意义来说,指导他行动的前提是死亡。 “你们胡说什么道德是社会性的,人在荒岛上就不需要有道德——正是在荒岛上他才最需要有道德。当没人可迫害的时候,让他试着去宣称石头是房子,沙土是衣服,天上会掉馅饼,今天将种子吞吃一空,明天就会有收成——现实就会让他得到应得的灭亡,现实会告诉他,生命有价,只有思考才贵重到足以将之买到。 “假如要我说你们的那种话,我就会说人唯一的道德戒律就是:汝等应思。但一个‘道德的戒律’从概念上讲是一个矛盾。道德是一种自我选择,不是强迫;是领会,不是服从。道德是理性的,而理性从不接受戒律。 “我的道德是理性的道德,它用一个公理就可以概括:存在是存在着的——它的选择只有一个:活着。其余的都是由此衍生而来。要想活着,人必须信守三样东西,把它们作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决定性价值:理性——目标——自尊。把理性作为他获取知识的唯一手段——把目标作为必须加以实现的对于幸福的选择的手段——把自尊作为他神圣的信念,相信他的头脑有能力思考,相信他这个人值得获得幸福,也就是说:他活得有价值。这三种价值把人的品德全部激发出来,而且他所有的品德都来自于存在和意识的关系:理性、独立、正直、诚实、公正、创造力和自豪。 “理性就是承认‘存在是存在着的’这样的事实,承认真理无法被改变,对于真理,只能是去感知,也就是去思考——头脑是人对于价值的唯一评判和行动的唯一指南——理性是容不得半点让步的绝对——对非理性的妥协会令人的意识失灵,它感知事实的职责会被转变成捏造事实——所谓的通向知识的捷径,也就是信任,只不过是会令大脑瘫痪的短路行为——接受神秘主义的发明便是想要让存在灭绝,同时也是在扼杀人的意识。 “独立是担负一个你必须负起判断的责任,承认一个无法逃脱的事实——你的思考无可替代,因为没人能替你生活——自我贬抑和毁灭的最无耻表现就是甘心去受别人的摆布,听任权威凌驾于你的头脑之上,把他的主张当做事实,他说的就是对的,让他在你的意识和存在之间去发号施令。 “正如诚实就是承认你不能去伪造存在一样,正直就是承认你不能欺骗自己的意识——是承认人是不可割裂的整体,是物质与意识这两种特性的完整结合,他不会允许在他的身体和头脑、行动和思想、生活和信念当中出现裂痕——正如法官不应被公众的意见所左右一样,人不会因他人的意愿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哪怕是全人类都在发出乞求或威胁他的声音——勇气和自信是实际行动的必需,勇气是忠实于存在、忠实于真理的实际表现,信心则是忠实于人本身的意识的实际表现。 “诚实就是承认假的就是假的,不会有任何价值,通过欺骗得来的爱、名誉和金钱一文不值——用蒙蔽别人的头脑来获取价值的企图就是将你的受害者们抬到一个高于现实的位置,你成了让他们盲目时的抵押品,成了供他们停止思考和逃避责任时的奴隶,而他们的智慧、理性以及觉察力就成了让你害怕得想要逃离的敌人——你愿意独立地生活,最难以接受的就是要去依赖别人的愚蠢,或者像个傻瓜一样,靠愚弄别人得到自己的价值——诚实不是一种社会的责任,不是为了他人而做出的牺牲,而是人能做到的最为自私的美德:是拒绝为了他人虚幻的意识而去牺牲自己真实的存在。 “正义就是承认——正如你不能对大自然进行伪装一样,你同样也不能对人的品格进行假造,无论评判任何人,你都必须像鉴别一件不会动的物体那样出于公心,尊重事实,眼光雪亮,使用同样一种纯粹和理性的认知过程——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客观的评价,并得到与之相应的对待,就像你不会为一块锈铜烂铁付出与崭新的钢材同样的价钱,你也不应该把无赖评价成一位英雄——你的道德评判就是你愿意为人们的美德或恶行所付出的铜板,要求你本着从事金钱交易时那样的谨慎——对人们的恶行不表示蔑视就是道德上的缺失,对人们的美德不表示崇尚就是对道德的侵占——将其他东西置于正义之上就是在令你的道德货币贬值,是在替魔鬼榨取财物,因为正义不行使力量,则赔钱的只有善,赢利的只有魔鬼——这条道德败坏的道路的终点便是惩善奖恶,那便是彻底的堕落,是崇拜死亡的邪恶弥撒,是彻底将你的意识交付给了对存在的毁灭。 “创造力就是你对道德的接受,是承认你对生的选择——从事生产是人的意识控制他的存在的过程,在这一不间断的过程中,人在不停地获得经验,根据自己的目标对事物进行调整,将主意转化为具体的实物,将世界改变得符合人的价值观的想象——一切出自思考的劳动都是创造性的劳动,头脑空空的人对从别人那里学会的一套进行麻木不仁的重复则毫无创意——你的工作由你自己选择,只要想得到就可以去做,已经没有比这更适合你、更有人性的了——去骗取一个你无法承担的工作,你就会蜕变成一个充满恐惧的猿人,时刻害怕自己将会难以为继;去做一个低于你能力的工作就是在耗费你的动力,令你自己陷入另外一种衰退的状态之中——你的工作便是实现你的价值的过程,没有了对价值的雄心也就失去了生活中的壮志——你的身体是一部机器,由你的头脑来驾驭,你必须以成就为目标,一直到达你头脑的极限——没有目标的人是滑坡的机器,随时都会陷在沟里,被石头砸中;窒息自己大脑的人是闲置在一旁慢慢生锈的机器;让别人领他走路的人是被拖向废品堆的残骸;把别人当自己目标的人则是任何司机都不该去拉的占便宜的搭车者——你的工作就是你生命的目标,你必须冲过那些认为有权阻拦你的刽子手。任何你从工作之外发现的价值,任何其他的忠诚或情爱,只能是那些你选择了与自己同行的旅伴,必须是那些靠自己的力量、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的旅伴。 “自豪就是承认你是自己的最高价值,这和一个人所有的价值一样,需要去赢得——在任你选择的所有成就中,能够令其他得以实现的那一项才是你个性的创造——你的品格、行动、欲望和情感产生于你头脑所坚持的前提条件之下——正如人必须创造出维持生命所需的物质价值一样,他也必须获得令其生命的延续有意义的个性价值——正如人是一个自造财富的生命一样,他也同样是一个自造灵魂的生命——活着需要感到一种自我的价值,但人没有先天就有的价值,没有先天就具备的自尊感,要想去赢得这些,他必须凭借着他心目中的道德理想,凭借着心目中对那个他能够自觉成为的理性的人的认识,去塑造他的灵魂——自尊的首要条件是灵魂中耀眼夺目的利己之心,它渴望得到物质和精神之中最高的价值,超越其他所有东西,把自身的价值看得高于一切,去实现自我的道德完美——获得自尊的证明便是你的灵魂发出的满足的颤抖和它发起的反抗,它不甘做一头被人宰割的牲畜,反抗任何一种要将你宝贵的意识、你无比辉煌的存在,在一片盲目逃避和陈腐朽烂的众人之中牺牲掉的下流无耻的主张。 “现在你们对约翰·高尔特有点印象了吧?我就是赢得了你们不去奋力争取的东西的那个人,你们谴责它、背叛它、毁坏它,却无法将它彻底毁灭,于是现在把它当做你们不可告人的罪恶隐藏起来,一辈子都在朝着每一个刽子手赔礼求情,唯恐在你们的内心之中发现你们还想说,同时也是我现在要对全人类讲的这句话:我对我自己的价值和我对生活的渴望感到骄傲。 “这样的渴望——你们也有,却把它当成邪恶一样深埋起来——是你们内心里仅有的一点善念,但一个人必须懂得要对它受之无愧,他自身的幸福是人的唯一道德目标,实现它,只有靠他自己的美德。仅有美德是不够的,美德本身并非一种奖赏,也不是为了得到来自邪恶的奖赏而抛出的不得已的诱饵。生命才是对美德的奖赏——幸福则是生命的目标和奖赏。 “就如同你的身体有愉悦与痛苦这两样最基本的感受来表明它的舒适与受伤,来显示生与死这两种根本的不同,你的意识也用快乐和忍受这两种情感去面对同样的区别。你的情感对生命的延续或者受到的威胁进行估算,同时把计算的盈亏结果显示出来。你改变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但你所认为的善与恶,高兴与痛苦,爱与恨,以及愿望与惧怕,则统统取决于你的价值标准。情感是与生俱来的,但情感的内容则为大脑所控制。你的情感能力是一台没有动力的发动机,需要用你的价值观作燃油,靠你的大脑将它注入。如果你的选择里掺杂了矛盾,它就会阻塞你的发动机,损坏你的变速器,一旦你发动这台坏掉的机器,便会机毁人亡。 “如果你把非理性作为价值标准,把虚妄想成是善,如果你希望获得并非凭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奖赏、财富或者是你不配得到的爱,去钻因果规律的空子,得到一个被你幻想得似是而非的东西,如果你希望得到存在的对立面——你能够如愿以偿。在得到它的时候,你不要抱怨生活的艰辛和幸福的遥不可及,检查一下你的燃油:是它把你带到了你想去的地方。 “幸福不会在反复无常的情感的驱使下实现。使你在无理的幻觉中盲目沉溺的并不是幸福。幸福是一种处在全然没有矛盾的快乐之中的状态——这样的快乐不带有责罚或罪恶,不与你的价值发生任何冲突,它的目的不是要毁掉你自己,不是想要挣脱出你的头脑,而是要对它充分地利用,不是在伪造事实,而是要获得真实的价值,它不是酒鬼的开心,而是创造者的喜悦。只有理性的人才可能得到幸福,他的心中只有理性的目标,只追求理性的价值,只有在理性的行动中才会感到欢乐。 “正如我既不靠抢夺,又不靠施舍,而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谋生一样,我从不指望我的幸福出自别人的伤口或别人给予我的好处,而是要凭我自己取得的成就去争取。我从不认为我的生活目标是要让他人得到快乐,因此我也不认为别人生活的目的是要让我快乐。正如我的价值和欲望中没有冲突一样——在理性的人们中间,没有人受到伤害,不存在利益冲突,他们从不想去白拿白占,不会萌生吃掉对方的贪念,他们既不会牺牲自己,也不会牺牲他人。 “代表着这样一些人之间所有的关系,代表着对人类表示敬重的道德象征便是商人。我们这些依靠价值而非掠夺去生活的人们,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来说,都是商人。商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他既不白给,也不白拿。对于自己没能做到的事,商人不要求得到报偿,他也同样不希望别人喜欢他的缺点。 “商人不会把自己的身心牺牲和浪费在救济施舍上面。除了用来交换的物质,他从不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给人,同样不白送人的还有他的精神价值——他的爱、友情和尊重——除非是为了得到和换取人的美德,为了得到他所尊敬的人所能给予他的满足。那些故作神秘,长久以来抨击和蔑视着商人,美化着乞丐和强盗的寄生虫们心里清楚他们那不可告人的嘲笑动机:因为商人是一种令他们心惊胆战的存在——那就是讲求公平交换的人。 “你们想知道我对我的同胞们是否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吗?一点都没有——我只对我自己、对客观存在的一切——也就是理性,负有责任。在同人们的交往中,我所依从的是自己和他们的本性:那就是依照理性。我绝不强求并非出自他们自愿的选择。只有当他们有头脑,认识到我和他们的利益相吻合的时候,我才会去和他们交往,否则就不会发生任何关系;我允许反对的人坚持他们的看法,但我不会背离自己的初衷。我只以理服人,也只在道理面前低头。我不放弃自己的理性,也不与放弃理性的人打交道。愚蠢和懦弱者的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愚蠢、欺骗以及畏惧,这些人的种种恶习不可能让我受益。只有人们智慧的结晶才是我唯一认可的价值。一旦和理性的人出现分歧,我就让事实来做最后的裁决;如果我是对的,那么他会接受教训,否则就是我去接受;我们之中有一个是对的,但我们两个人都会受益。 “许多东西都可以争议,但有一种罪恶的行径却不行,这种行径没有人会对其他人干得出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首肯或原谅。只要人们还希望生活在一起,就谁都不该去开这个头——你们听清楚没有?谁都不应该首先对别人使用暴力。 “在一个人与他对现实的感知中间插入实实在在的伤害和威胁就是破坏和让他瘫痪的生存办法;强迫他违心就如同是强迫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是谁,无论目的何在、程度如何,只要开始使用暴力,就是一个有着与死亡同样的出发点、比谋害更有杀伤力的凶手:这个出发点就是将人的生存能力摧毁。 “别张嘴跟我说什么你的头脑让你相信自己有权去强迫我的意愿。暴力与头脑是截然对立的。枪声一响,道德无存。你一旦把人们说成是蛮横无理的野兽,并且建议像对付野兽那样去对付他们,你的品格也就因此而定,并再也得不到理性的认可——因为宣扬矛盾的人是得不到它的。绝不允许有任何‘权利’去毁灭权利的来源,判断对与错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头脑。 “用枪口代替道理,恐吓代替证明,最后以死要挟,从而迫使别人放弃自己的想法,并接受你的意志——这么做就是企图生存在对现实的否定之中。现实要求人的行为要符合他自身合理的利益,你的枪口却要他去违背。当人不按理性的判断行事时,现实会对他发出死亡的威胁,你之所以威胁他却是因为他有理性。你将他置于一种为了活命而必须放弃生命所需的一切品德的境地——当死亡占据着统治的地位,成为人类社会最具说服力的东西时,你和你的这套体系就只能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走向死亡。 “无论是拦路者对行人发出的最后通牒:‘想活命就交出钱来’,还是政客对国家发出的最后通牒:‘想活命就让孩子听我们的’——这警告的意思便是——‘你是要命,还是要头脑’——但人离了其中哪一样都不能再成其为人。 “如果说罪恶的程度有着深浅的不同,那么自认为有权强迫他人屈服的施暴者和听任别人强暴自己头脑的道德沦丧者便是一丘之貉,这就是不容辩驳的道德铁律。我不承认企图剥夺我的理性的人们能够称得上理性,不会理睬那些自以为能禁止我去思考的邻居,我不会从道义上默认一个凶手置我于死地的念头。对于企图用暴力来对付我的人,我就以牙还牙。 “只有在反击和对付最先使用暴力的人时,才能采用这样的手段。当然,我不会赞同他的邪恶,也不会落入他那种道德观念的泥潭:我只是把他有权选择的、属于他自己的毁灭给了他。他靠暴力去强占价值;我只是用它去摧垮毁灭的阴谋。强盗为了劫财而杀我;我没有因为杀死强盗而更有钱。我不指望靠罪恶的手段获取价值,也不会把我的价值拱手让给罪恶。 “现在,我以所有养活着你们,却收到了你们死亡通牒的创造者的名义,还你们一个来自我们的最后通牒:究竟是要我们的劳动果实,还是要你们的枪炮。你们可以任选其一,但不能两样都要。我们不会对别人首先动用暴力,也不会屈服于别人的暴力。如果你们还想在一个现代化的社会中生活,就要听从我们的道德条件。我们的条件和目的与你们的截然相反。你们以恐惧为武器,用死亡去惩罚拒绝了你们的道德标准的人们。我们用生命作为他接受我们观念的奖励。 “你们这些崇拜虚无的人从来没有认识到生命的实现并不等于是对死亡的躲避。快乐并非就是‘不痛苦’,智慧并非就是‘不愚蠢’,光亮并非就是‘没有黑暗’,存在的东西并非就是‘不存在的东西的阙如’。仅仅不去毁坏还是不能带来高楼大厦,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地坐等几百年,最后连一根房梁都等不到——现在你们再也不能跟我这个盖房的人说什么:‘去替我们把房子盖好,作为奖励,我们不会毁掉你的成果。’我是以所有遭受你们迫害的人的名义回答你们:你们还是随着你们的虚无缥缈一起灭亡吧。存在并非就是对虚无的否定,罪恶是一种虚无和否定,而价值则不是,除了会勒索我们,罪恶本身一无所长。灭亡去吧,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无法用虚无去抵偿生命。 “你们想的是摆脱痛苦,我们是在追求着幸福。你们的存在只是想要免受惩罚,而我们则是为了求得回报。威胁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激励我们的绝非恐惧。我们并不是逃避死亡,而是享受我们的生命。 “你们是非不分,口口声声说恐惧和快乐有着同样的刺激——并且又偷偷摸摸地补充说恐惧其实更‘实用’——你们不想活,只是被你们对死亡的恐惧拖在了这个遭到你们诅咒的现实里。你们在自己设下的陷阱之间仓皇逃窜,企图找到已被你们封死的出路,身后是你们不敢言明的追逐者,而前面则是你们不敢承认的恐惧,你们越是恐惧,就越是害怕唯一能挽救你们的行动:思考。你们的挣扎不是因为想知道,不是因为想要去领悟、弄懂或者听见我下面要对你们讲的这句话:你们的道德是死神的道德。 “死亡是你们的价值标准,是你们选择的目标,你们只能逃个不停,因为你们无法摆脱毁灭者的追赶,或者说你们摆脱不了追逐者就是你们自己的念头。还是停一停吧——已经无路可逃——尽管你们害怕站住,但在我看来,你们已彻底没了遮羞布,你们还是好好看一看连你们都不敢称为道德准则的那些东西吧。 “诅咒是你们的道德起点,毁灭则是它的目的、手段和结局。你们的法则开始把人诋毁为魔鬼,然后便要求他去做一件他做不出的所谓善事。他欲澄清自己,就先要不明不白地承认自己的堕落。它要他一开始用他自己的罪恶、而不是价值的标准,定义出什么才叫做善:善便是他自己所不是者。 “至于从他那并不光彩的荣耀和扭曲的灵魂中捞到好处的,是神秘莫测的上帝还是向他身上莫名其妙大倒苦水的路人,则无关紧要——反正这些所谓的好也不是他能明白的,他的责任就是趴在地上年复一年地悔过,满足任何一个懒汉的无理要求,以此去赎他在世间的罪,他对价值唯一的认识便是虚无:这样的善便是没有人性的。 “这个畸形荒谬的名字就叫做原罪。 “情非所愿的罪是对道德的一记鞭挞,也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矛盾说法:不能选择的事情,也就不属于道德的范畴。假如人天生就是邪恶的,他也就没有意愿,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假如他没有意愿,就既不是善,也不是恶;机器人谈不上什么道德。将罪名强加给人是愚弄道德,把人的天性当成他的罪过是愚弄自然。为他在降生之前犯的罪过而惩罚他是愚弄正义,因为一件本身便无清白可言的事情而治他的罪是愚弄理性,在一念之间毁掉道德、天性、正义和理性则是邪恶的一记绝招。然而,那正是你们的法则的根源。 “不要不敢承认人天性自由的事实,反而说什么人有‘邪恶’的倾向。自由的意志如果带有倾向,就如同是在玩一场做了手脚的骰子游戏,迫使人在游戏中挣扎,乖乖地付钱,却难以逃脱设计好的骗局。如果这倾向是他的选择,那么他不可能天生就有;假如那不是他的选择,就说明他的意愿并不自由。 “你们的那些教书育人者所说的原罪究竟是什么?当人从他们认为的完美状态中脱离出来时,究竟染上了些什么样的恶习?他们的神话宣称说他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他有了脑子,成为一个具有理性的生命。懂得了善恶——使他成为一个具有道义感的生命。注定要靠劳动谋生——使他成为一个会创造的生命。天生具有欲望——使他能感受到性的快乐。他们诅咒的罪恶便是他的生存所带有的全部意义:理性、道义、创造力和欢乐。他们编出的人的堕落神话所要解释和谴责的不是他的恶行,被他们认作罪过的不是他所犯的过失,而是他作为人的本质。那个在伊甸园里没头没脑、不分好坏、不会劳动、不谙爱意的机器一样的家伙再怎么样也成不了人。 “按你们的教书先生所说,人的堕落是由于他得到了生存所需的美德。这些美德依照他们的标准来看便是他的罪过。他们指控说他的邪恶之处就在于他是人,他的罪过就在于他活着。 “他们称它是一种仁慈的道德和爱人的学说。 “他们说,不不,他们并没有宣称人是邪恶的,邪恶的只是与人无关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身体。他们说,不不,他们并不想去杀他,他们只是希望令他同身体分开。他们一指已将他捆缚好的受刑架,说他们是想帮助他打消痛苦,刑架上的两个轮子将他朝相反的方向撕扯,刑架上的教义将他的灵魂和肉体撕裂。 “他们将人一砍两半,让这两部分互相对立。他们向他灌输说,他的身体和意识是势不两立的死敌,是两个本质相反的对手,它们的主张处处矛盾,各自不答应对方的要求,一方的受益便是另一方的受损,他的灵魂超越了自然,但却被它罪恶的身体禁锢在了这个地球之上——善举是打垮他的身体,用经年累月的斗争使其衰弱,挖出一条最终打破围笼的荣耀之路——坟墓中的最终自由。 “他们教导人说,他是由两个都象征了死亡的元素所组成的不可救药的错误。失去灵魂的身体是一具死尸,离开了身体的灵魂便是幽灵——然而在他们眼里,人应该如此才对:他是尸体和幽灵用来相互厮杀的战场,是一具带有自己邪恶意志的死尸,是个相信一切可知皆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不可知的理念的幽灵。 “你们是否注意到人的哪种才能会被这样的说教刻意忽略?只有否定了人的思想,才能让他彻底崩溃。一旦他放弃了理性,便只能听凭两头他既不明白,也无法控制的怪物的摆布:那便是一具受到莫明其妙的本能驱使的身体,和一个受到神秘莫测的神祇驱使的灵魂——于是,在一个机器人和一个口述录音机的相互厮杀下,他便身不由己地成了饱受蹂躏的牺牲品。 “当他爬出废墟,茫然摸索着求生的道路时,你们的导师便向他灌输起这个世界只有绝望的道德观。他们告诉他,真实的存在是他无法感受到的,真正的意识是能够感知到虚无的能力——还说如果他对此无法理解的话,就证明了他存在的罪恶和意识的无能。 “人的身心分裂产生出两种派别的死亡道德的卫道士:他们便是精神和肉体的神秘主义,是你们所说的唯心论和唯物论者,一派人相信脱离存在的意识,另一派则相信没有意识的存在。两派人都命令你放弃自己的思想,一派是要你服从他们的所见,另一派则要你服从他们的所感。不论他们之间争吵得多么厉害,他们的道德准则和目的却都很相似:从物质的角度上说,那就是奴役人的身体;从精神上讲,就是摧毁人的头脑。 “唯心者说,善即是上帝,关于上帝存在的唯一解释便是他是人所无法感知的——这样的解释便是废除了人的意识,抹杀了人对于存在的概念。唯物者说,善是社会——他们将它定义为一个没有具体形式的组织,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人,又存在于除你以外的所有人当中的超然大物。唯心者说,人的思想必须服从上帝的意志。唯物者说,人的思想必须服从社会的意志。唯心者说,人的价值标准是上帝的安排,他的标准绝非人可理解,只能去信服。唯物者说,人的价值标准是社会的安排,社会的标准绝非人可评判,只能绝对地服从。两者都说人生命的目的是成为一具无足轻重的行尸走肉,其中的意义他自然不懂,原因也是他不该质疑的。唯心者说,他进了坟墓之后会得到回报。唯物者说,他的回报将会在世——是留给他的后代子孙。 “两者都说,自私是人的罪恶。两者都说,人的善行是抛弃自己的欲望,是要否定自己,谴责自己,完全放弃;人的善行是否定他所过的生活。两者共同喊道,只有牺牲才是道德的真谛,才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尚的品德。 “凡是现在听到我讲话的,凡是被害而非行凶的人,我正站在你们大脑已经奄奄一息的床榻前,站在将你们淹没的黑暗边缘上对你们讲话,如果你们还有一丝力气去抓住那些黯淡下去、曾经就是你们自身的火花——那么现在一定不要放手。摧毁你们的那个字眼正是‘牺牲’,鼓足你们最后的一点勇气好好想想它的意思吧。你们还活着,你们还有机会。 “‘牺牲’并不意味着拒绝毫无价值的东西,而是指对于珍贵的舍弃;‘牺牲’并不意味着为了善而回绝罪恶,而是因为罪恶而拒绝善;‘牺牲’就是为了你并不在乎的东西而放弃你所看重的。 “你用一分钱换回一元钱不叫牺牲;用一元换回一分才是牺牲。如果你经过长年的奋斗获得了自己希望的事业上的成功,那不是牺牲;假如你因为对手而去否认这种成功,就是在牺牲。你把自己的一瓶牛奶给了自己饥饿中的孩子,那不是牺牲;假如你把它给了邻居的小孩而让自己的孩子饿死,那就是牺牲。 “为朋友而解囊相助不是牺牲;如果是把钱给了一个毫无作为的陌生人,就是牺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朋友的帮助不是牺牲;在自己窘迫的情况下拿出钱来给他,根据这样的道德标准,就只能算是半个美德;假如你宁愿自己情况危急也要拿钱给他,才是牺牲美德的完全体现。 “如果你放弃自己的所有愿望,把生命奉献给你所爱着的人们,你的美德并不完满;你依然为自己保留了一种价值,那就是你的爱。如果你把生命献给随便什么人,品德便高尚了许多。如果你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而献出生命——那就是你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 “牺牲是对一种价值的放弃,彻底的牺牲则是对一切价值的彻底放弃。如果你希望功德圆满,就不要指望用你的牺牲换回任何的感谢、赞扬、爱、崇敬、自尊,哪怕因为高尚而自豪也不行;一丝一毫的得益都会使你的美德减色。假如你追求的是一种没有快乐的生活,在物质和精神上一无所获,不得到任何的利益或奖励——假如你到达了零这样空白的地步,你就实现了道德完美的理想。 “你得到的灌输是人不可能实现道德的完美——从这个标准来看,的确如此。只要你活着,不仅谈不上做到这一点,而且衡量你生命和个人价值的尺度取决于你对零,也就是死亡的接近。 “但就算你真的没有一点激情,像棵小草那样地来者不拒、坐以待毙,也还是赢得不了牺牲的美名。放弃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算不上是牺牲,如果你一心想死,那么为了别人而不要自己的性命就算不上是牺牲。要想真正做到牺牲,你必须有对生命的渴望,必须去热爱它,对于这个世界,以及它带给你的种种神奇,你必须满怀激情——你必须能感受到你的心愿和爱是如何地被一柄柄的利刃所剜去。牺牲的品德不仅仅要求你只是把死亡当做理想,还必须是受尽折磨下的慢慢死去。 “少跟我说只有今生才会如此,我对别的都不在乎,你们也是一样。 “如果你们还想挽救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就不要说你们能做的只有‘牺牲’而已:这种说法会陷你们于不义。如果一个母亲给她饥饿的孩子买了食物,而不是给自己买帽子,这不算牺牲:因为她认为孩子比帽子更重要;对于把帽子看得更重要的母亲来说,那才是牺牲,她宁愿饿着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于义务才去喂他。人为了自己的自由奋斗而死算不上牺牲:因为他不愿意像奴隶一样地活着;对于愿意如此生活的人,可以算是牺牲。对于不愿出卖自己信念的人,就谈不上是牺牲,除非他是那种根本就没有信念的人。 “牺牲只对那些无可失去的人才谈得上——他们没有价值,没有标准,没有判断,只会胡思乱想,盲目而又易于退让。对于一个把愿望建立在理性的价值上的有良心的人来说,牺牲就等于正确向错误、善良向邪恶低头认输。 “牺牲的信条便是邪恶的道德观——它宣告了自己的破产,承认它无法带给人们任何的美德或价值,承认他们的灵魂像下水道一样的肮脏,必须让他们牺牲掉才好。它的招供无力教人向善,只会令他们不断地受到惩罚。 “你们是否还傻傻地以为你们的道德要你们牺牲的只是物质上的价值呢?你们所认为的物质价值又是什么?不能使人的愿望得到满足的物质就没有价值,物质只是人实现价值的工具。你们的美德所创造的物质工具被用到哪里去了?它们是被你们所认为的邪恶利用:用于你们所反对的原则,用于你们看不起的人,用于达到一个和你们背道而驰的目的——不如此,你们的才华便算不上是牺牲。 “你们的道德观让你们拒绝物质的世界,把你们的价值与物质分割开来。如果一个人的价值不用物质的形式来体现,存在与思想脱离,行动与信念发生冲突,他就是无耻的伪君子——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才会遵循你们的道德,把他的价值同物质分割开来。他爱着一个女人,却同另一个同床共枕——他赞赏一位工人的才能,雇的却是另外一个——他认为一个说法很合理,却把钱捐去支持别的理由——他手艺高超,却花费精力生产出一堆垃圾——正是这样的人拒绝了物质,认为他们的精神价值无法在物质的现实里得到实现。 “这样的人所拒绝的是不是精神呢?一点不错,这两者是不可能被割裂开的。你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物质与意识相统一的实体:拒绝意识,你就会成为一头畜生;拒绝了身体,你就不再现实存在。拒绝物质的世界,你就是在把它拱手交给邪恶。 “这正是你的道德想达到的目的,正是你的准则要求你做的。向你不喜欢的去交纳,为你不崇敬的去效劳,对你认为的邪恶表示臣服——为了别人眼里的价值而放弃这个世界,去否认、拒绝、舍弃你自己。你的自我就是你的头脑,对它的放弃就会让你变成一堆肉,听凭吃人者的吞噬。 “所有那些大肆宣扬牺牲信条的人,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幌子和动机,无论他们宣称这对你的精神还是身体有好处,无论他们许诺你在天堂重生还是此生享受富贵——他们都是要你放弃你的头脑。那些人一上来就说什么:‘追求个人的心愿是自私的,你必须为了他人的愿望而把自己牺牲掉。’——最后还会说,‘坚持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你必须牺牲自己的想法而成全其他人。’ “可以这样讲:天底下没有比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承认别人的权威和价值观的行为更自私的了。人家要让你把正直的思想、逻辑、理性和你的真理标准都牺牲掉——变成妓女那样,去迎合多数人的最大利益。 “假如你从你的规范中寻求帮助,想弄清‘什么是善’——你就只能找到一个答案,‘他人的利益就是善’。只要是其他人的愿望,是你觉得他们会有的愿望,或者是你认为他们应该有的愿望,就是善。‘他人的利益’是个点石成金的神奇秘方,被当成是道德胜利的保证而为人传诵,有了它,一切行为,哪怕是灭绝性的屠杀,都能够消散于无形。你的道德标准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不是一种行动和原则,而是一种意图。你不需要靠任何证明、理性和成功的实践,不仅如此,你不需要为了他人的利益而去做什么——只要你心里明白你的目的不是为己,而是为了其他人的利益。你对好的唯一定义就是反过来去说:好就是‘对我不好的’。 “你的准则宣称是在坚持永恒、绝对、客观的道德标准,蔑视讲条件的、相对的、主观的一切——你的准则以它对绝对的解释对下面这些道德行为做出了规定:凡是你想要的,就是恶;别人想要的,就是善;如果你行动的动机是你的利益,就不要去做;如果是为了其他人的利益,就大干快上。 “这样的双重结合、双重标准的道德观不仅把你分成了两半,也把人类割裂成为两个敌对的阵营:其中一方是你,另一方则是一切其他的人。唯有你才被扫地出门而无权指望活命,唯有你才是仆人,其他人则都是主人,唯有你才要付出,其他人则都是索取者,唯有你会终生欠债,其他人都是债永远收不完的债主。你不能去怀疑他们有要求你做出牺牲的权利,不能怀疑他们的愿望和要求的实质:给予他们权利的就是那个要反过来说的事实——他们不是你。 “你的准则为那些会产生疑问的人设计出了一种安慰和陷阱:它宣称,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你必须为他人的幸福去效力,只有为了他人的欢乐而将自己的欢乐放弃,你才能得到快乐,只有把你的财富献给别人,你才会富有;只有将你自己的生命用来保护别人,你才能安全——如果你这样做的时候不觉得开心,那就是你的错,就证明了你的罪恶;假如你真的善良,你就会从满足他人的过程中感到幸福,就会因为人家愿意扔给你一点面包渣而感觉到尊严。 “从来没有自尊标准的你于是自认有愧,不敢多嘴,但对于不能承认的答案,你的心里却是清楚的,你拒绝接受所看到的一切,拒绝承认你的世界被暗藏的机关所推动。你不仅知道这诚实的答案,也感觉得到内心里阴暗的不安,你在愧疚地欺骗和怨恨地奉行一条难以启齿的原则之间左右为难。 “我向来不接受不劳而获,无过受责,现在我要问一问被你回避的问题。凭什么说为别人而不是为你自己谋取幸福就是道德?如果值得去享受,为什么别人享受就道德,而你的享受就不道德?如果吃蛋糕的感觉不错,为什么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就不道德,而让别人去吃就道德呢?为什么你有愿望就不道德,别人有愿望就道德?为什么创造并保留价值不道德,把它给出去就道德?假如你保留价值是不道德的,为什么别人接受它就是道德的呢?如果你把它献出去就是无私和高尚,那他们拿走它的时候难道不就是自私和堕落吗?难道美德就是要为罪恶效力?善人的道德目的难道就是为恶人作自我牺牲? “你所逃避的无理回答就是:对,索取者并无罪恶,只要他们不该得到你所给予的价值。他们接受它并非不道德,只要他们创造不出,也不配得到这样的价值,同时对你也无以回报。他们享受它并非不道德,只要他们是理所应当得到它的。 “这就是你那教义见不得人的本质,就是你那双重标准里的另一层含意:自食其力不是道德,靠别人来养活却是道德——自产自用不是道德,拿别人的却是道德——自己去挣不是道德,靠乞讨却是道德——创造者的生存需要靠寄生虫去做道德评判,而寄生虫自己却不受别人的管辖——靠创造出的成果谋利是恶,靠别人的牺牲谋利却是善——建立自己的幸福是恶,享受别人的血汗却是善。 “你的准则将人类划分出等级,然后命令他们按相反的规矩去生活:一些人可以什么都想要,另一些则什么都别想,一些人是上天的宠儿,另一些则是被诅咒的;一些人可以骑在别人头上,另一些则当牛作马;一些是吃人的,另一些则是被吃的。你的等级取决于什么样的标准?又需要什么样的密钥才能让你获准进入道德精英的圈子呢?这钥匙便是缺乏价值。 “无论涉及什么价值,总是缺乏价值的人对拥有价值的人提出要求,你的需要可以让你去索取好处。如果你有能力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种能力会剥夺你得到满足的权利,但如果你没有这种能力,那么你的需要就会马上带给你掠夺人类的权利。 “一旦你取得成功,任何一个失败者都可以是你的主子,如果你失败的话,任何一个成功者就都成了你的奴隶。不管你的失败是否可信,愿望是否合理,你的不幸是否不该发生,或者是咎由自取,总之是你的不幸让你有了得到好处的权利。无论痛从何来,原因何在,痛都是一种最主要的债权人资格,它可以让你轻易占有所有的生命。 “假如你自己治愈了伤痛,就得不到任何道德的名声:你的准则将此蔑视成一种自利的行为。无论是财富、食物、爱情或权利,只要你用了高尚的方法去得到价值,你的准则就不会认为这是一种道德的收获:你没有令任何人遭受损失,这是一种交换,不是救济;是支付,不是牺牲。在共同受益的利己、商业的范畴内,才有应得这样一说;只有不应得的行为才会要求进行一方受益、另一方受难的道德交易。你因美德而求回报便是自私和堕落;缺乏美德反而将你的要求变成了道义上的权利。 “拿需要作为要求的道德观将不存在的空虚当成了它的价值标准。它奖励的是一种空白,一种残缺:软弱、无力、无能、苦难、疾病、灾难、缺少、错误、缺陷——就是虚无。 “是谁在偿还这些要求?是那些因为远离了那种虚无的理想而遭到咒骂的人们。因为一切价值都出自美德,你的美德高低被用来衡量你应受多少惩罚;你的缺陷大小被用来衡量你能获得多少。你的法则宣布,牺牲必须是理性之人为了非理性者而做出,独立之人要为寄生虫、诚实之人要为伪诈之徒、正义之人要为邪恶之徒、创造之人要为模仿之徒、正直之人要为毫无原则的恶棍、自尊之人要为了哭天抹泪的精神病而做出。你是否对周围人们灵魂的卑劣感到奇怪?具备了这些美德的人不会接受你的道德准则,接受你这个道德准则的人则不会具备这些美德。 “在牺牲的道德观念之下,你首先牺牲的是道德,其次便是自尊。当需要就是标准的时候,人人都既是被害者,又是寄生虫。作为被害者,他不得不辛辛苦苦地满足其他人的需要,而自己也堕落成一条靠别人去满足他的需要的寄生虫。在同别人的交往中,他只能同时扮演乞丐和吸血鬼这两种恶心的角色。 “你害怕那个比你少一块钱的人,因为这一块钱本来就是他的,他让你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道德的诈骗者。你恨那个比你多一块钱的人,因为那一块钱原本是你的,他让你觉得自己上了道德骗子的当。少钱者令你愧疚不已,多钱者令你感觉受挫。你不知道应该放弃什么,要求什么,何时放手,何时伸手,生活里的什么东西是你有权去享受的,什么又是你拖欠别人的债——你只能去做‘理论’上的逃避,逃避去想,按照道德的标准衡量,你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身负着罪孽,你吃的每一口饭,都是这世界上某个人的需要——于是你一气之下,不愿再费脑筋,你认为道德的完美绝非人能做到,甚至连想都不要想,还是能混就混,闪开那些稚气未脱的眼睛,闪开那些觉得你还能保持自尊的人们的眼睛。你的心里只有罪恶——其他人和你擦肩而过时也在躲避着你的眼睛,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是否奇怪你的道德为什么没能实现全人类的友爱或人与人的和睦? “你的道德强调牺牲已是丑恶无比,它对于牺牲的辩解就更为恶劣。它对你说,你牺牲的动力应该是爱——是你对所有人的爱。这样一种道德相信精神比物质更有价值,它既教唆你去鄙视对所有男人都一视同仁地献出身体的妓女——同时又要你放弃灵魂,把爱一股脑地献给所有向你索取的人。 “既然财富不会无缘无故地生出来,也就同样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或任何一种感情。情感是一种对现实的反应,是根据你的标准控制生成的一种品评。爱就是去品评,如果有人对你说可以不带任何价值地去评判,可以去爱那些你认为一钱不值的东西,那么他还会告诉你,只要能享用,不用生产也可以致富,钞票和黄金是一样值钱的。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会希望你感到无缘无故的恐惧。他这种人一旦掌权,便非常善于制造恐惧,让你时刻感到他们希望能钳制住你。可涉及爱——这个情感世界里的至高感情时,你却听任他们对你厉声呵斥,说你要是无法体会没有来由的爱,那就是一种道德的缺陷。人如果感到无名的恐慌,你就会请心理医生替他诊治;但对于爱的意义、本质以及尊严,你却不那样善加呵护。 “爱是人的价值观的表现,是对你的个性和为人所形成的品质给予的最高奖赏,是一个人因为从另一个人的身上享受到了美德而给予的情感上的回报。你的道德观要你把爱和价值分开,将它随便送人,不是因为他值得这份爱,而是因为他需要,不是去作奖赏,而是去作救济,不是对美德的报答,而是面对罪恶开出的空白支票。你的道德观告诉你,爱是为了让你摆脱道德的束缚,爱高于道德的评判;真爱可以忽略、原谅和容忍对方的一切缺点,爱得越深,就会允许被爱者的身上有更多的邪恶存在。它告诉你,爱一个人的优点乃人之常情,无足称道,爱人的缺点才非同凡响。爱那些值得被爱的人是自我得利,爱那些不值得爱的才是牺牲。你对那些不值得被爱的人有爱的亏欠,他们越是不配得到爱,你对他们的亏欠就越多——对方越是令人厌恶,你的爱就越高尚——你的爱越是不苛求,功德就越大——如果你能把自己的灵魂降低到垃圾堆那样的程度,对其他同样的人抱着欢迎的态度,如果你不再用道义的眼光去看人,你就做到了道德上的完美。 “这就是你的牺牲道德,这就是它提出的孪生理想:重塑你的身体,让它像畜生般地生活;重塑你的精神,让它变得像垃圾堆一样。 “这就是你的目标——你已经达到了。你现在干吗还要哼哼唧唧地抱怨人的无能,抱怨人徒有梦想呢?是不是你用毁灭实现不了繁荣?是不是你在对苦痛的崇拜里找不到快乐?是不是信奉死亡是价值标准的你已经活不下去了? “你生存能力的强弱取决于你与自己的道德规范决裂的程度,可是你还相信那些鼓吹它的人是亲善的朋友,你亲手将自己葬送,并且不敢质疑他们的动机或目的。在面对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时,好好看一看他们吧——假如你选择灭亡,那么在死的路上,你会知道,你的性命是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小小的敌人断送了。 “两派极力宣扬牺牲教义的势力,像病菌般地从一处伤口向你秘密地发起了进攻:那就是你不敢去依赖你的思想。他们告诉你说,他们拥有一种比头脑更高级的思想工具,一种高于理性的意识模式——这就如同与他们保持着特殊关系的全世界的某些政客们可以向他们通报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精神的神秘论者们声称他们拥有你所不具备的一种感觉:这个特别的第六感形成的是与你的五种感官获取的知识完全矛盾的东西。物质的神秘论者们懒得在超级感官方面做文章:他们只是声称你的感觉完全没用,他们的智慧能够通过某种说不清的手段察觉出你的盲目。这两种人都命令你抛开自己的意识,向他们的力量举手投降。为了证明他们的知识确实高人一筹,他们向你展示出了他们认为与你的了解相反的一切,为了证明他们有对付生命的超强能力,他们领你看到了悲惨、自我杀戮、饥荒遍野和毁灭。 “他们宣称,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比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更为高等的生存方式,精神的神秘论者们称它为‘另一维度’,意在否定时空。物质神秘论者们称之为‘未来’,意在否定现在。要生存就要有身份识别,他们又能够怎样去描述他们的那个高等范畴呢?他们总是对你说它不是这样的,却从来没告诉过你它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所有描述特征都是否定的:他们说,上帝就是不可能为人所知的,接着就要求你把这认作知识——上帝不是人,天堂不在地球,灵魂不在身体上,美德不是谋利。一是非一,感知是非感官的,知识是非理性。他们的定义并非是在确立,而是在消灭。 “只有吸血鬼才会坚持宇宙是以零为标准特征的理论。吸血鬼会逃避而不去说出它自己的本质——逃避并拒绝去知道建造它的独立王国的物质便是人的鲜血。 “他们将存在的世界牺牲后换来的那个高级世界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精神的不可知论者们诅咒物质,物质的不可知论者们诅咒利益。前一种是希望人们通过抛弃尘世而得到利益,后一种则希望人们抛弃所有的利益从而得到尘世。在他们那个不讲物质和利益的世界里,河里流淌的是牛奶和咖啡,他们一声令下,美酒便从石头里喷出,他们只需要张张嘴,天上就会掉下馅饼。在这个讲物质、追求利益的地球上,即使要建一里长的铁路,也必须集合智慧、正直、精力和技巧等众多的品质;在他们那个不讲物质和利益的世界里,他们是在凭着幻想穿梭往返。如果有诚实者问他们:‘这怎样做到?’——他们会带着正义般的嘲笑回答说,‘怎样’这种概念只是庸俗的现实者才会有,优越精神中的概念是‘不知何故’。在这个受着物质和利益限制的地球上,要靠头脑的智慧去得到好处;在一个取消了这些限制的世界里,是靠幻想得到好处。 “这就是他们那个卑鄙秘密的全部真相,他们秘传的全部哲学,他们所有的辩证法和超级感觉,以及他们躲闪的眼神和咆哮怒吼。他们去毁灭文明、语言、工业和生命,他们刺破自己的眼珠和耳鼓,磨灭他们的感觉,清除他们的头脑,他们将决绝的理性、逻辑、物质、生命和事实统统消于无形,所有这一切的秘密就是:在那虚假的迷雾上空竖起独有的一件神圣的绝对之物:他们的幻想。 “他们想要摆脱的是同一律的限制,他们想要的自由就是逃离现实,无论他们啼哭还是发怒,一依旧是一——即使他们再饿,河里也淌不出牛奶——即使他们觉得再舒服,水也不会自己往高处流,如果他们希望水能上到高高的楼顶,就必须付诸于想法和劳动,在这样的过程中,起作用的是一寸寸的管子,他们的感觉则没了用武之地——他们的感觉甚至无力改变空中一粒灰尘的轨迹,或者改变他们做出的任何一个动作的意义。 “那些人告诉你,人无法感知未被他的感官扭曲的现实,他们的意思是他们不愿意感知未被他们的感觉扭曲过的现实。‘事物的真貌’是你的头脑所能察觉到的;如果抛开理性,它们就成了‘你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东西’。 “对理性的反抗绝不可能发自真心——一旦对他们的教义有任何程度的接受,你就有了为你的理性所不容的企图。你想要的自由便是可以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偷盗即是恶棍所为,不管你拿出多少去做善事,或是祷告多少次——同别人鬼混,你就不配做丈夫,不管第二天早晨你会觉得自己有多么爱你的妻子——你是一个生命的存在,不是一群胡乱地飘摇在宇宙之间、凑不到一起、没有任何意义的碎片,这样的宇宙犹如小孩所做的噩梦,景物随便更替,模糊一片,痞子和英雄可以随意交换角色——你是一个人——你是一个生命体——你是存在。 “无论你是多么想表白这神秘的幻想是一种更高深的生命状态,对事物本来面目的混淆就等于是希望它们不存在。希望什么都不是就等于希望毁灭。 “你的老师,也就是这两个门派的不可知论者,已经将因果关系在他们的意识中进行了颠覆,接着就要去颠覆它在现实中的存在。他们认为他们的情绪是起因,而他们的头脑则是一种被动的结果。他们把情绪当成感知现实的工具,认为他们的愿望不可忽略,至关重要,是凌驾于一切事实之上的事实。诚实的人在认清他所渴望的对象之前不会想入非非,他会说:‘因为它存在,所以我想得到。’而他们说的却是:‘因为我想得到,所以它存在。’ “他们企图骗过存在与意识的公理,企图不再用他们的意识去感知,而是把它作为制造存在的工具,也不认为存在是客观,而是把它当成他们意识中的主观因素——他们企图成为他们想象中的上帝之类的东西,可以在凭空臆想间便造出个宇宙。但现实是难以被欺骗的,他们得到的与他们的愿望正相反。他们想拥有统治现实的威力,反而却失去了他们意识的力量。他们拒绝去认清一切,从而使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未知的恐惧之中。 “那些将你吸引到他们教义里的无理幻想,那些被你奉为偶像,并以此去牺牲了整个世界的情绪,以及你内心之中那股黑暗、时隐时现、被你看成是上帝或者你心里的声音的激情,不过是一具你思想的死尸而已。那股与你的理智交锋、让你难以解释和控制的情绪,不过是一副由于你的拒绝思考而陈腐凋敝的大脑残骸。 “只要你们还有拒绝思考和观察的罪恶行为,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还抱着哪怕一丝小小的幻想,只要你还说什么:但愿我偷饼干或者谎称上帝存在的事能躲过理性的审判,让我在皈依理智前最后异想天开这一回——你就是在违背自己的意识,腐蚀自己的头脑。你的头脑便成了一名被收买的、听命于诡秘的地下势力的法官,他的判断便不敢去面对严酷的现实,并会因此去篡改证明事实的依据——这样的结果便是一种经过了审查后被分化过的事实,经过筛选,你所看到的是飘落在被回避和被割裂的事实里的星星点点,它们是被用消毒水封在了你封闭思想的脑子里。 “你想压垮的是具有因果关系的联系,你想击败的对手是因果规律:它不会给你带来奇迹。因果规律将同一律落实到了行动之中。一切行动都源自存在的实体,行动的本质生成并取决于做出行动的实体;任何事物的行为都不会违背本性。行动如果不是来自一个实体,便是出自虚无,这就意味着虚无控制了一个具体的物体,无形的东西控制着有形,不存在的东西控制着存在——这就是你的老师们一心想要的世界,这就是他们盲目行动的学说的来源,他们反抗理智的原因,他们道德观的目标,他们的政治哲学,经济主张,这就是他们想达到的理想:虚无的统治。 “同一律也不允许你既想吃掉蛋糕,又想留着它。根据因果规律,只有先有蛋糕才谈得上去吃蛋糕。但假如你在脑子里将这两种规律统统抹去,对己对人都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你就会声称有权今天吃你的蛋糕,明天再来吃我的,就会宣称,在烤出蛋糕前就去吃掉它才会有蛋糕,生产的方式就是先消费,白日做梦者有平等的权利去要东西,因为一切的产生都是平白无故的。毫无缘由,在物质上造成的结果就等于精神上的不劳而获。 “只要你反对因果规律,你的动机就是想欺骗,这比对它的逃避更为恶劣:你是要把它颠倒过来。你想平白就得到爱,仿佛原本是结果的爱能够带给你本来是原因的个人价值——你想平白就得到尊敬,仿佛原本是结果的尊敬能带给你本来是原因的品德——你想平白就得到财富,仿佛原本是结果的财富能带给你本来是原因的能力——你乞求怜悯,是怜悯而非公正,仿佛平白得到的原谅可以消除作为起因的你的乞求。为了能纵容你那丑陋的欺骗,你就去支持你的老师们的教条,他们则像野猪般地叫嚣着本是结果的花费创造了本是原因的富有,本是结果的仪器创造了本是原因的智慧,本是结果的性欲创造了本是原因的思想价值。 “谁在支撑如此的闹剧,谁造成了这样的毫无缘由?是谁成了受害者,被诅咒着默默无闻地死去,免得他们的愤怒会戳破你们假装他们不存在的假象?正是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 “是我们创造出了你所觊觎的价值,我们所做的思考是进行区分和发现联系的过程。我们让你们学会去知道,去说话,去生产,去想象,去爱。你们舍弃了理智——如果不是我们将它保存起来的话,你们就无法实现你的愿望,甚至连想都想不到。你们根本想不到要没做出来的衣服,要没发明出来的汽车,要用没设计出来的钱去换回不存在的商品,要体会那些一事无成的人所体会不到的被尊敬的感受,要得到属于那些保留了思考、选择和评价能力的人的爱。 “你们这些感觉从深山老林里一步跳到了纽约的第五大道,宣布要占有电灯,却要将发电机毁掉的人,在毁灭我们的同时却在占有着我们的财富,在诋毁我们的同时却在享受着我们的价值,在否认思想的同时却在说着我们的语言。 “正如那些精神上的神秘主义论者漠视着我们的存在,同时依靠我们的世界去幻想他们的天堂,并且承诺你会得到奇迹,从空空无物中创造出的奖赏——你那些物质的神秘主义论者们也无视我们的存在,向你承诺有一个天堂,在那里,在你那个没有思想的大脑的愿望下,事物会听从它自己的随意驱使,变成你想要的各种好东西。 “几百年来,精神的神秘主义论者是靠收取保护费而得以存在的——他们令人世间苦难重重,然后向你收取安抚慰问的费用。他们严禁一切支持生命的美德存在,然后便骑上你负罪的肩头。他们将生产和享受宣布为罪恶,然后从罪者那里收取赎金。我们这些有头脑的人便是他们教义里不言而喻的受害者,我们情愿违犯他们的道德规范而担负起视理性为罪恶的非难——他们空想和祈祷的时候,我们在思考和行动——我们成为道德的流放者,当生命被认为有罪时成为生命的走私犯——而他们可以身披道德的荣耀,因为他们不必再去贪图,可以无私慷慨地奉献,而这些财富的创造者是已被抹杀干净的人们。 “现在,我们在野蛮人的枷锁下被奴役,无名无姓,甚至连罪人的身份都没有——他们宣称我们并不存在,并威胁说,如果不能给他们他们想要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们仅有的这点可怜的生活权利也将被剥夺。他们现在要我们继续去维持铁路,保证火车的准点运行;要我们继续维持钢铁厂,保证支撑你们桥梁的钢筋和载你们上天的飞机机身里的分子结构分毫不差——与此同时,你们这些小丑般的物质神秘主义论者却对我们这个残存的世界你争我夺,像野兽一样地号叫,不承认原则、绝对、知识、头脑的存在。 “他们堕落得连野蛮人都不如,还相信他们说的话有改变现实的魔力,相信他们不说出口,现实也可以被这股魔力改变——他们的魔法工具就是去消除一切,自欺欺人地认为,在他们拒绝承认的邪恶咒语面前,一切都不可能生存。 “正如他们的身体里填满了盗来的财富,他们同样用盗来的思想填满自己的脑子,并且声称诚实的表现就是不承认知道有人在盗窃。正如他们用结果来顶替和否定原因一样,在占有我们思想成果的同时,他们也否认着这些思想的来源和存在。正如他们是想霸占而不是去建造工厂一样,他们是在霸占而不是去思考人类的思想。 “正如他们宣称搞工厂只要会开机器就行,而谁来创建工厂的问题则不用考虑一样,他们同样宣称并不存在实体,存在的只是运动,全然不顾运动的前提是要有会动的物体,没有了实体的概念也就没有了所谓的‘运动’。正如他们宣称自己有不劳而获的权利而不顾谁是创造者一样,他们同样宣称同一律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变化,全然不顾变化的前提是要有能做出从此到彼的变化的东西,没有了同一律也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变化’。正如他们一边压榨着企业家,同时又对他的价值予以否认一样,他们同样想霸占一切存在的力量,同时又否认‘存在是存在着的’。 “‘我们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他们一边嚷嚷,一边抹杀着他们霸占知识的事实——‘不存在绝对,’他们一边嚷嚷,一边抹杀着他们所说的也正是一种绝对的事实——‘你不能证明你是存在或有意识的,’他们一边嚷嚷,一边抹杀证明本身便要求具备存在、意识以及一系列严谨的知识:必须要有某些需要了解的事实,能够了解它的意识,以及将已被证明与未被证明区分开来的知识。 “一个还不会说话的野人宣布一定要证明存在时,他是在要你用不存在的方法去求证——当他宣布一定要证明你的意识时,就是在要你用无意识的方法去证明——他是要你进入一个没有存在和意识的地方向他证明这两者的存在——他是要你变成一个虚无,去知道什么是虚无。 “当他宣布公理是一种随意的选择,他不接受他存在的这个公理时,他就是在抹杀事实,既然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存在,要想否认的话,就别信口雌黄,闭上嘴去死好了。 “公理阐明了知识以及与该知识相关的其他进一步论断的基础,无论讲话者是否想将它阐明,它必然都已被其他所有的论述所容纳。公理是一个命题,它所表明的事实令对手们无力反驳,他们不得不承认它,即使在各种对它进行否定的企图中,也会应用到它。让拒不承认同一律的野人在表述他的理论时不要用同一的概念或者经它衍化而来的任何概念——让那些拒不承认名词存在的半人半兽试试去发明一种没有名词、形容词,或动词的语言——让拒不承认感知力存在的巫医试着不要依靠感知而证明他的理论——让拒不承认逻辑存在的害人者试着不用逻辑去证明他的话——让那些号称十五层的高楼用不着地基的侏儒试着去把他自己楼房的地基扒出来——让那些叫嚣说人的思想自由在创建工业文明后便毫无用处的吃人者从大学经济系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让他们拿起弓箭,穿起兽皮。 “你是否认为他们把你带回了黑暗时代?他们带你退回的黑暗时代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他们不仅仅要退回到尚无科学的年代,还想后退到没有语言的时期。他们是要让你失去人的思想、生活及文化赖以生存的概念:客观现实的概念。一旦你能认识到人类意识的发展历程——就会识破他们的用意。 “野人是一种还未理解到A即是A和现实的真实性的动物。他把自己的头脑禁锢在婴儿一般的水平上,仍处于初始的感官意识萌芽阶段,还分不清物体之间的区别。这个世界只有在婴儿的眼里才会是一团看不出物体的模糊闪动——当他能认出那个晃来晃去的影子是他的妈妈,她身后那团漩涡般的东西是一道帘子,开始明白这两样都是实在的、不可互相替代的东西,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就是存在着的时候,他便开始有了头脑。当他明白物体没有主观意识的时候,也就有了他自己的主观意识——这时他就成了一个人。当他明白从镜子里看到的反射不是错觉,既真实而又并非是他本人——在沙漠里看到的海市蜃楼不是错觉,令它生成的空气和光是真实的,但那并非城市,只是城市的折射影子而已——当他明白他不是被动地获得各种感觉,他无法从那些各有含意、互不相干的感觉碎片里获得知识,他的知识是将那些具体的含意通过大脑整合而成的——当他明白他的感觉不会骗他,物体不会无缘无故地活动,他的感知器官是生理构造,本身并无意志,不会去编造或篡改,它们呈现给他的是绝对的事实,但他的大脑必须学会加以理解,他的大脑必须认清感觉所带来的真相、原因和来龙去脉,必须对感知到的一切加以识别——这时,他便成了一个善于思考的科学家。 “我们完全做到了这一切;你们所选择做的是其中的一部分;野蛮人则永远不会做到。 “对野蛮人来说,世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各种可能都会在没有生命的物体上发生,而他则全无机会。他的世界并非未知,而是那种无理的恐怖:不可知。他相信有形的物体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意志,是被没有道理、不可预知的奇怪力量所推动,而他则只能像个小卒子那样,听凭一股超人力量的摆布。他相信自然被无所不能的魔鬼们所统治,现实是他们任意耍弄的玩具,他们随时可以将他碗里的饭变成蛇,将他的妻子变成甲虫,把他从来没发现过的A变成任何一种不是A的东西,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要试图去了解任何东西。他什么都指望不上,只能去幻想,他一生都在幻想,在乞求魔鬼们手下开恩,让他能实现几个幻想。一旦他们开了恩,自然会归功于他们,一旦他们没答应,便自怨自艾,用他的感激和内疚作为向他们献身的筹码,在恐惧之下向着日月风雨和任何一个将他宣布为代言人的歹徒顶礼膜拜。当然,歹徒的话莫名其妙,面具要足够吓人才可以——他的幻想、乞求、五体投地和死亡为你留下的是一个他所崇拜的人、兽、蜘蛛混合成一体的畸形怪物,这便是他对生命的看法,一个失去本来面目的世界的化身。 “你们现在的老师们心里想的和他不谋而合,他们要带给你们的正是他的这种世界。 “如果你们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就到任何一间学校的教室里看看,你们会听到教授们正在教育你们的孩子说人什么都确定不了,人的意识完全靠不住,他掌握不了任何事实和生命存在的规律,无法了解现实中的物体。那么,他的知识和真理的标准又是什么呢?他们会回答说,只要是别人相信的。他们教导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知识,有的只是信仰:你相信自己的生命是一种信仰,这和别人相信他有权杀死你毫无差别;科学的公理是一种信仰,与神秘主义论者相信上天的启示毫无差别;相信发电机可以点亮电灯是一种信仰,与相信月初第一天在梯子下亲兔子脚也能点亮电灯毫无差别——真理可以任人们随心所欲,这里的人们可不包括你自己;现实是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不存在什么客观事实,只有人们的随意想象——在实验室里靠试管和分析寻求知识的人是落伍和迷信的傻瓜;真正的科学家应该到处去收集公众的看法——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制造钢铁的自私贪婪的生产者们为了获取他们的既得利益而阻碍科学的进步,你们就会知道纽约市并不存在,因为如果对全世界的所有人做一项调查的话,压倒多数的人都会说他们的信仰无法允许它的存在。 “几百年来,精神神秘主义论者一直宣称信仰高于理性,却从不敢否认理性的存在。与他们一脉相承的物质神秘主义论者则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达到了他们的梦想:他们宣称一切皆是信仰,并称之为对信仰的叛逆。为了反对那些未经证明的论断,他们宣称一切都无法被证明;为了反对超自然的知识,他们宣称没有知识;为了反抗科学这个对手,他们宣称科学是迷信;为了反抗对头脑的禁锢,他们宣称头脑压根儿就不存在。 “如果你放弃了自己的洞察力,同意将你的客观标准转变为集体的标准,然后等着让众人告诉你该如何思考,你就会在遭到你抛弃的眼前看到另一个机关在启动:你会发现你的老师们成了众人的统治者,假如你拒绝服从他们,抗议他们并不是全体人民的话,他们会回答你:‘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兄弟,你怎么还在用这种老掉牙的说法? “假如你对他们这样的居心还有怀疑的话,注意一下物质神秘主义论者为了让你能忘记‘头脑’这样的概念的存在,从始至终是多么的不遗余力。注意一下他们语焉不详、长篇大论的说教手段,他们的词语空洞,无头无尾,总是想找办法不承认‘思考’这个概念。他们告诉你,你的意识是由‘条件反射’、‘反应’、‘经验’、‘愿望’和‘动力’组成——但他们却拒不说明是靠什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拒不说明他们这样的说和你这样的听等于是在干什么。语言能够对你起作用,他们说,却拒不说明语言为什么能够改变你的——空白。读书的学生对书的理解是通过一种空白的过程,搞发明的科学家进行的是一种空白的行为,为精神病患者出诊、解决疑难的心理学家用的是空白的方法。企业家——空白——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工厂和树、石头、泥塘一样,都是一种‘天然的资源’。 “他们对你说,生产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不值得再去研究和操心了,现在唯一剩下要靠你的‘条件反射’去解决的是分配问题。是谁解决了生产的问题?是人类,他们回答。解决的办法是什么?东西已经摆在这里了。它们是怎么来的?反正就是来了。原因何在?一切都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宣称只要人一出生,无需劳作就有权活下去,纵然是违背自然的法则,也有权获得‘最低限度的生计’——食物、衣服、住房——这些东西是他不用努力,天生就该得到的。是从谁那里得到的?空白。他们宣布,每个人都平等拥有科技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的好处——那是谁创造的?空白。以企业家的捍卫者自居的抓狂的胆小鬼们现在将经济定义为‘在人们无限的欲望和限量供应的物资之间的一种调节’。由谁来供应?空白。以教授自居的知识强盗们对前辈思想家不屑一顾,说他们的社会理论建立在人是理性动物的不切实际的假设基础上——他们宣称,既然人并无理性,就应该建立起一种制度,使人们能够在没有理性的情况下生存,也就是说:藐视现实。由谁去建立这样的制度?空白。只要有任何一个流落街头的平庸之才迫不及待地把他抑制人类创造的计划印刷出版——不论人们是否同意他的论据,都不会质疑他有靠枪杆子强制施行计划的权利。强制谁?空白。随便几个靠着来历不明的收入在全世界逛悠一通的女人在回来后便散布说,落后地区的人民要求有一种更高水平的生活。向谁要求?空白。 “为了防止有人追究小山村和纽约城形成巨大反差的原因,他们无耻地说人是具有‘制造工具’的本能的动物,以此来解释摩天大厦、悬索大桥、发动机、火车等人类工业的进步成果。 “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问题何在吗?现在你们所看到的就是提倡平白无故、不劳而获的教义所达到的顶峰。所有这些精神或物质的神秘主义论者们正在为能够取得统治你们的权力而互相争斗,对你们这些愿意不要头脑的人吼叫说,爱能解决你们精神方面的所有问题,而痴心妄想能解决你们的一切现实问题。人的尊严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头牛,在对待人时,甚至对连驯兽师都能告诉他们的道理置之不理——对动物不能用恐惧去驯服,受罪的大象会践踏令它受罪的人,不会为他干活和驮东西——他们指望人在得到限量的一点粮食后,在皮鞭的驱赶之下,还能继续去生产灯管、超音速飞机、强劲的发动机和太空望远镜。 “要彻底认清神秘主义论者的面目。他们多少年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削弱你们的意识——他们的唯一欲望就是能够强行统治你们。 “无论是愚昧荒唐地歪曲现实,将受害者的头脑几百年来一直抑制在对超自然的恐惧中的山野巫师——或是中世纪时期的崇拜超自然学说,让人们挤住在泥泞不堪的牲口棚内,唯恐魔鬼会偷走他们辛苦了十八个钟头才弄到嘴边的一碗汤——还是那个一脸奸笑的教授,信誓旦旦地说你的大脑不能思考,你无法感知,唯有盲目遵从社会这个超乎自然的万能意志——他们的行为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把你变成放弃意识的一团烂泥。 “但是,没有你的同意,这些就不可能得逞。如果你同意了这样的做法,那就是自作自受。 “当你听着神秘主义论者长篇大论地在讲人类头脑的无能,并且开始怀疑你自己,而不是他的想法,当你任由你那本不坚定的半理性状态在他人的断言之下动摇,并且认为还是听信他的高明见识更为稳妥时,你们双方就都非常可笑:唯一能让他感觉心里有底的便是你的认可。神秘主义论者害怕的超凡力量,他顶礼膜拜的冥冥神灵,他认为万能的那股意识,正是属于你的。 “神秘主义论者是一碰到他人的思想就缴械投降的人。当他自己对现实的理解与别人的论断发生冲突,在人家的任意吆喝和自相矛盾的命令面前,他就像个小孩那样怯懦地不敢坚持主见,从而放弃自己的理智。在面临‘我知道’和‘他们说’这两种选择时,他就选择别人的权威,宁愿顺从也不想弄懂,宁愿相信也不想思考。相信超凡的力量渐渐演变为相信别人总高他一筹。他的认输表现为总觉得必须要去掩饰他理解力的不足,觉得别人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觉得现实就是被他们用某些他永远都得不到的手段随意摆弄成的样子。 “畏惧思想的他从此便听任说不清的情绪发落。他的感觉成为他唯一的指引和他剩下的仅有的一点人的特征,于是他便不顾一切地抓紧了它——他的一切想法都是千方百计地让他可以不去看到自己真正感到的恐惧。 “当神秘主义论者号称自己感觉到有高于理性的力量存在时,他的确是有此感觉,但这并非宇宙万能神灵的力量,而是任何一个他所碰到,并为之放弃他自己思想的路人的意识。神秘主义论者急于去对其他人无所不能的意识加以影响、欺骗、恭维、蒙蔽和压迫。‘他们’是他打开通向现实之门的唯一一把钥匙,他觉得一旦离开他们神秘的力量,不把他们那算不得数的认可索要到手的话,他就无法生存。‘他们’是他唯一的感知手段,如同盲人靠狗引路一样,他觉得为了活下去,他就必须拴住他们。控制别人的意识成了他唯一热衷去做的事情;对权力的欲望是一株野草,只会生长在贫瘠荒芜的大脑之中。 “每个独裁者都是神秘主义论者,每个神秘主义论者都是潜在的独裁者。神秘主义论者渴望得到的不是人们的拥护,而是他们的服从。他希望人们能像他那样,放弃他们的意识,听命于他的主张,他的法令,他的愿望,他的幻想。他想用信任和暴力这两种手段去对付人——通过事实和理性去取得拥护令他难以满足。理性这个敌人既让他害怕,又让他觉得危险:对他而言,理智是一种欺骗手段,他觉得人具备某些比理智更有效的力量——只有他们平白无故的忠信或被迫之下的服从才能令他感觉安全,才能证明他获得了对他所缺乏的神秘禀赋的掌控。他想要做的是发号施令,而不是说服:说服需要依靠他自己,而且要取决于无情的客观现实。他寻求的是一种高于现实的力量,能够超出人们的头脑——这个会在存在与意识之间对他的意图有所察觉的能力,好像只要人们同意了他伪造现实的命令,现实就真的能伪造出现实一样。 “正如神秘主义论者在实质上是一条榨取别人财富的寄生虫——正如他在精神上是一条霸占他人智慧的寄生虫那样——他比自造扭曲现实的疯子还要疯狂,已经到了一心要别人编造的扭曲的变态寄生虫的地步。 “只有一种状态能够满足神秘主义论者对无限、无因、无名的追求:那就是死亡。无论他如何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归因于他表达不出的感受,拒绝现实就是拒绝存在——从此,推动着他的情绪便是对人的一切生命价值的仇恨,以及对摧毁它的所有邪恶的向往。神秘主义论者欣赏苦难、贫穷、屈从和恐惧的景象,这些令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是击败理性现实的一种证明。只不过,不会再有别的现实存在了。 “不管他自称是在为谁的利益服务,无论他是为上帝还是为被他称作‘人民’的那些出离灵魂的怪物,无论他用神乎其神的言辞喊出什么理想的主张——在这样一个现实和世界里,死亡便是他的理想,屠杀便是他的渴望,只有使人受尽苦难才能令他称心如意。 “毁灭是神秘主义论者的理论能达到的唯一目的,这正是你们如今所看到的,假如他们造成的破坏还没有让他们反思自己的理论,假如他们口口声声说被爱感动,却对成堆的死人尸骨无动于衷,那正是因为相比你们能去听的他们的那些无耻借口——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他们采取恐怖的手段是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他们的灵魂更加卑鄙。事实是,那些恐怖就是他们的目的。 “你们堕落到会相信自己可以在神秘主义论者的专制下苟且偷生,可以俯首听命地去取悦他——想取悦他是办不到的;你要是听话,他就会把命令反过来,他完全是为了顺从而命令人去顺从,为了毁灭而进行毁灭。你们怯懦到相信只要对他的颠倒黑白忍让一时,就能和他达成妥协——他是收买不了的,他想要的贿赂是你的生命,慢也好,快也罢,只要你愿意将它放弃——他想去贿赂的怪物是在他心中隐藏着的虚无,它驱使他去进行屠杀,好让他明白他所希望的灭亡也正是他自己的归宿。 “你们天真到会相信驱使着眼下四处横行的暴力的是贪得无厌的掠夺——神秘主义论者所进行的大肆掠夺只是用来掩盖他们真实用意的障眼法。财富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工具,他们模仿着生命,要求得到财富,自欺欺人地装出一副希望生活下去的样子。但他们面对霸占来的财物,并不是高兴地沉溺其中,而是卑鄙地逃避。他们并非想要你的财富,他们是想让你失去它;他们并不希望成功,他们是想让你失败;他们并不想活,他们是想让你死;他们什么都不想得到,他们痛恨存在,始终逃个不停,谁都不想看到自己所恨的正是自己。 “你们从来没有认清邪恶的本来面目,还把他们说成是‘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者’——但愿被你们发明的那个上帝能饶恕你们!——他们才是邪恶之本,正是他们这些反对生命的东西企图将世界鲸吞,以填补他们灵魂失去自我的空白。他们眼里盯着的不是你们的财富,他们进行的是一场针对思想而设下的阴谋,说穿了就是:与生命和人类作对。 “这场阴谋没有领头人和方向,眼下这伙趁火打劫的歹徒们是一群从决堤的陈年地沟和水坝里泛出来的渣滓,把自己对理性、道理、才能、成就以及快乐的仇视填在这个地沟里的,则是每一个鼓吹叫嚣过‘心’优于脑的反人类者。 “实施这场阴谋的是所有那些不想寻求,而是要逃避生命的人,他们只想砍掉现实的一角,却在内心里感觉到被其他争先恐后的砍削者所吞没——这样的一个阴谋用逃避作为纽带,将虚无的追求者们统统聚到了一起:其中有自己不会思考而乐于摧残学生头脑的教授,因为自己一事无成而乐于束缚住其他竞争对手的商人,因为对自己充满厌恶而乐于去摧垮自尊者的精神病,乐于破坏别人成果的无能之辈,乐于毁灭天才的平庸者,乐于阉割掉所有感官享乐的太监——以及支持他们,叫嚣说牺牲美德就能让恶行转化为善行的思想上的军火商。死亡是他们理论的最根本出发点,死亡是他们的行动想达到的目标——而你们则是他们最后的一批受害者。 “我们这些曾经挡在你们和你们的理论之间的活生生的缓冲,再也不会从你们的选择带来的后果中挽救你们了。我们再也不愿意用我们的生命去抵偿你们一生的欠债,或者偿还你们身后多少代人积累出的道德赤字。你们一直在借债度日——而我就是来讨债的。 “我就是那个生命被你们的虚无给忽略掉的人,我就是那个你们想要他不死不活的人。你们不想让我活着,是因为你们害怕我会知道,是我担负起了被你们丢掉的责任,你们的生命要依靠我;你们不想让我死,是因为你们其实已经知道了。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生活在你们世界里的发明者。我这行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个出现,同时被首当其冲赶出人类历史而消失的职业。一个发明者对一切都会问‘为什么’,并且不允许有任何东西横亘在答案和他的头脑之间。 “同人们曾经发现蒸汽和石油的用途一样,我发现了一种自地球诞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的能源,但人们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只是把它当成崇拜与恐惧的对象,当成是和上帝震怒相关的神话。我做出了一个发动机的试验模型,它会给我和我的雇主带来滚滚财富,会提高一切能源应用的效能,令你为生活所工作的每一小时都取得更大的收获。 “后来的一天夜晚,我在工厂的会议上得知自己因为做出了这项成果而被判处死刑,我听到三个寄生虫把我的头脑和生命划归成他们所有,我是否还能生存取决于他们是否满意。他们说,我的才能应该去满足那些不如我的人们的需要。他们说,因为我的生存能力强,我就没有生存的权利;由于他们无能,他们才有不受限制的生存的权利。 “在那时,我便看出了这个世界的顽症,看出了是什么毁灭了人类和家园,应该到哪里去争取生活的权利。我看出对手是被颠覆了的道德——而我的认可就是它唯一的动力。我看出邪恶的无能——它没有理智,盲目,抗拒真实——它取胜的唯一武器就是善良甘愿为它效劳。正如我周围的寄生虫口口声声说他们只能依靠我的头脑,并且指望着我能主动作他们无力强迫我去作的奴隶,正如他们企图靠我牺牲自己来使他们的计划得到实现——综观全球和人类的历史,从游手好闲的亲戚进行的敲诈勒索,到集体主义国度实施的暴行,无论说法和形式如何,都是善良、能干、有理智的人们在自掘着坟墓,把他们善良的血液输给了邪恶,并让邪恶向他们传递着毁灭的毒药,使邪恶得到生存的力量,自己得到的却是死亡。我看出邪恶要想战胜任何善良的人都必定要得到他本人的同意——如果他坚决不肯,别人再怎么伤他也没用。我看出我只要用脑子说出一个字来,就可以阻止你们的暴行。于是我说了出来,这个字就是‘不’。 “我离开了那家工厂,离开了你们的世界,每天所做的就是提醒被害者,并把同你们斗争的方法和武器交给他们。这方法就是要进行反击,正义就是武器。 “如果你们想知道我离开之后你们失去了什么,加入我罢工队伍的人们何时放弃了你们的那个世界——你们可以去一片没有人迹的荒漠问问自己,如果你们拒绝思考,而周围没有人教你们该怎样做,你们又能活成什么样,又能坚持多久,或者假如你们去思考的话,你们的脑子又能发现多少东西——问问你们自己这辈子做出过多少独立的决断,花过多少时间做你从别人身上学会的那些事——问问你们自己能不能发现耕地种粮的方法,能不能发明轱辘、杠杆、感应线圈、发动机和电灯——然后再想想那些有才华的人是不是在依靠你们的劳动果实生活,在掠夺你们创造的财富,想一想你们敢不敢相信自己还有力量去奴役他们。让你们的老婆看一看那个满脸沧桑、乳房下垂、成年累月坐在地上磨粮食的山野妇人——然后让她们问问自己,她们所谓的‘制造工具的本能’能否给她们带来电冰箱、洗衣机和吸尘器,如果不能的话,她们是否要把能够创造出这些东西,但绝非依靠‘本能’的人毁掉? “看看周围吧,你们这些野蛮无理的人,还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思想是从人的生产工具而来,造出机器的并不是人的脑子,而是造出人类思维的那股神秘的力量。你们从来就没有发现过大工业时代——还死守着凭奴隶苦力挣扎过活的蛮荒时期的道德。每个神秘主义论者都害怕物质现实,从而希望能有奴隶来保护他。而你们呢,你们这些可笑的返祖动物在身边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烟囱前茫然发呆,梦想着能对创造出这一切的科学家、发明家和企业家们进行奴役。在你们叫嚣着要把生产工具充公时,就是在叫嚣要将头脑充公。我已经告诉了参加罢工的人们,你们只配得到一种回答:‘过来拿一拿试试。’ “你们声称自己对非生命的东西所具有的力量无可奈何,对于那些做出了令你们难以企及的壮举的人们,你们却想去控制他们的头脑。你们口口声声说离开我们就活不成,却想一手控制我们的生存条件。你们声称需要我们,却始终愚蠢地认为你们有对我们高压统治的权利——现实让你们觉得恐惧,我们这些人可不怕它,而你们却认为我们会怕那个说动你们来统治我们的饭桶。 “你们说想根据下面这些宗旨建立起一种社会秩序:你们对自己的生命无力把握,却能够控制其他人的生命——你们不适合生活在自由之中,却适合去做一个万能的统治者——你们自己的智慧养不活你们自己,却可以对政客进行评定和挑选,让他们去全权操控你们从未见识过的艺术,从未研究过的科学,全然不懂的成果,以及给那里的修理工打下手你们都认为自己难以胜任的庞大的工厂。 “这样一种对虚无的顶礼膜拜,无能的象征——先天的难以自立——就是你们用来重塑自己灵魂的人的形象和你们的价值标准。‘毕竟只是个人啊。’你们就是如此低三下四地为所有堕落的行径开脱,企图让‘人’这个概念等同于怯懦者、傻瓜、撒谎者、骗子、失败者、胆小鬼,从而逃离人类对英雄、思考者、创造者、发明者、强者、坚定以及纯洁的追求——仿佛人类就是‘去感觉’,而不是去思考;是失败,而不是成功;是腐败,而不是高尚——仿佛人注定无法生存,就应该灭亡。 “为了剥夺我们的荣耀,从而进一步剥夺我们的财产,你们一向把我们视为不配得到道德肯定的奴隶。只要自称是非营利的组织,你们就予以称颂,对赚钱养活了这些组织的人们却加以鞭挞。你们认为让人可以白吃白拿的服务‘符合大众利益’;而要人掏钱的东西则不是大众所需。‘大众利益’就是救济施舍,进行买卖交易则有损大众。‘大众的福祉’就是那些坐享其成者的福祉,而劳动者则无权享受。对你们来说,‘大众’就是无德无能之人,任何具备了品德与价值、供养你们生存的人就不再被视为大众或者人类的一部分。 “只要被你们迫害的人们说个‘不’字,就足以令你们的体系土崩瓦解,是什么使你们对此视而不见,还认为这样一堆矛盾百出的垃圾能够行得通,并且妄想把它描绘成理想社会的蓝图?是什么使得粗俗野蛮的叫花子在面对比他强得多的人时都能把疼痛抛在脑后,用威胁的口吻索要帮助?你们和他一样哭叫着让我们可怜你们,但隐藏在内心里的则是你们那套道德原则在教你们要利用我们的歉疚感,你们指望我们在你们的丑恶、创伤和失败面前对我们具有的美德感到惭愧——惭愧成功的生命,惭愧在享受着为你们所谴责的生活,但你们同时却还在求我们帮你们活下去。 “想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吗?我是头一个不把自己的才能视为罪责的人,我不因为自己的优点而去悔过,或者允许它们被用来毁灭我自己。我头一个拒绝为那些想用我的死保住他们性命的人做出牺牲。我是头一个说我不需要他们的人,他们必须接受我和他们的生活中都不存在对方的现实,直到他们学会把我当做商人,用等价交换的方式同我交往,到那时,我就会让他们明白是谁在要求,又是谁才有本事——如果以人类的生存作为标准,谁的道理才是生存之道。 “我精心计划所做的一切其实已经自然而不为人注意地在历史上出现过了。有识之士在抗议和绝望中罢工自古就屡见不鲜,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行动的含意。有人隐出大众的视线,独自思索,却从不将他的想法告知世人——有人在平凡卑微中默默终其一生,始终抑制着自己思想的烈火,绝不让它显现于这个为他所鄙视的世界——有的人不堪忍受,有的人一上来就放弃了,有的宁愿放弃也不肯妥协,有的因壮志难酬而消极应付——他们是在罢工,是在罢工中抗议理性的丧失,抗议你们的世界与价值。尽管他们并不清楚自身具有的价值,却陷入到绝望愤慨的黑暗之中,因而放弃了对它的探求,他们一身正气却尚未弄懂正义的真正内涵,满腔激情却尚未理解欲望的概念,他们将现实的控制权拱手让给你,丧失了自己头脑思想的动力——他们如同从未搞清反抗目标的起义者,从未发觉心中挚爱的爱人,在苦涩中忍受着被废黜的滋味,直到死去。 “那个不堪回首、被你们称作黑暗时期的年代便是智慧罢工的年代。能干的人们躲入地下,暗中研习。伴随着死亡,他们智慧的结晶也随之毁灭。只有寥寥几个最无畏的受难者在支撑着人类。神秘主义论者统治的时代无不停滞萧条、哀声遍野,大部分人因反抗现实而停下工作,只求温饱度日,让掠夺他们的人们抢无可抢。他们不再思考、探求和创造,最终霸占他们的利益和定夺是非的则是用神权和特权阶级将自己置于理性之上的堕落狂妄之徒。人类历史的进程是在一连串虚无笼罩下、被妄信和暴力侵蚀的荒漠,只有当理性的人们施展出令你们目瞪口呆和羡慕不已的才华,释放出他们的能量时,阳光才会出现,但才一露面便又被你们赶尽杀绝。 “然而,赶尽杀绝的场面这一次将不会出现。神秘主义论者的游戏到此结束。你们将在自己一手炮制的现实中灭亡,理性的我们则会生存下去。 “我号召那些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们的受难之人加入了罢工,我把他们缺少的武器给了他们:这就是对他们自身道德价值的认识。我让他们懂得,我们的道德是生命之道,只要我们用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去要求,世界随时都会回到我们的手中。这些深受迫害、为人类带来短暂春天的受害者,这些驾驭万物的企业家,并不了解他们那正义的实质。他们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一种力量,我让他们懂得,那更是一种荣耀。 “你们竟然认为我们在道德方面不如那些自称具有超级幻想能力的神秘主义论者——你们像秃鹫一般争抢掠夺来的铜板,却推崇算命先生,而不是命运的创造者们——你们将实业家贬得一文不值,却吹捧搔首作态的艺人——你们的标准的根源就是从远古的沼泽地里散发出的秘不可宣的毒气,就是因为实业家养活了你们而说他邪恶的那伙死亡道德的信徒们。你们说要超脱下贱的肉体,从体力的苦行中超脱出来——那么,究竟是为一口粮食而从早到晚荷锄劳作的印度人还是开拖拉机的美国人在做苦力?是睡木板床的人还是睡弹簧垫的人在支配着现实?象征着人类精神战胜物质的究竟是恒河岸边细菌滋生的小棚子,还是大西洋岸边纽约城的天际线? “除非你们懂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且懂得在人类智慧的成果面前虔敬以对——否则,在这个我们热爱,并且不允许你们践踏的世界上,你们来日无多,不可能苟度余生。我已经将历史的进程摆在了你们面前,并且让你们看到了你们曾试图转嫁给别人的欠债。现在即将被榨干,然后白白送给死亡的崇拜和散布者的是你们身上最后一点生命的力量。不要假装自己是被什么恶毒的现实击败——击败你们的是你们自己的逃避。不要假装你们是为一个神圣的理想而死——你们的死只是被用于养活人类的仇视者。 “但是,对于你们当中还留有一点尊严和对人生的热爱的人,我要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们是否想为一个你们从未相信和奉行过的道德而死?在自我毁灭的边缘停步,审视你们的价值和生命——你们知道如何善用自己的财富,而现在,是要善用自己的头脑。 “你们从小就不想自充高尚和牺牲自我,对自己遵守的这一套规矩又恨又怕,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你们缺乏别人具有的那种道德的‘本能’,并一直以此为罪,深深藏在心底。越不去想它,越会高喊着自己是在舍己爱人,为他人而受苦,唯恐他们识破你们已经背叛的自我,那个如同骷髅一样被你们隐藏在身体里的自我。而既被你们欺瞒、同时又在骗你们的他们在一听之后,则高声赞同,唯恐你们看出他们藏有和你们同样的秘密。你们相互间的生活是一种庞然巨大的假象,人人都在做戏给别人看,人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罪孽的异类,人人都觉得只有别人才有权对不为自己所知的道德做出评判,人人都在按照别人的想法制造一种虚假的现实,没人有勇气打破这样一个恶性的循环。 “无论你们在你们这种行不通的理论面前做出了如何不耻的退让,无论你们目前如何能在怀疑与迷信之间竭力寻求一种平衡,你们仍然是在维护最为根本和致命的理论:那就是相信道德与现实的水火不容。你们从小就在逃避着那个令你们不敢面对的恐怖选择:如果你们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那些能让你们如愿以偿、令你们的身体和精神得到满足、令你们受益的一切都是罪恶——如果美好和道德是虚幻、失败、破坏和挫折,是对你们的伤害,是给你们带来损失和痛苦——那么你们面临的选择就是道德或者生命。 “那个凶残理论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将品德从生命中剥离。你们从小到大,一直认为道德法规只会阻碍和危及生命,人的存在与道德无关,一切都可能发生和起作用。在头脑僵硬、观念混淆的迷雾之中,你们忘记了那个被你们的理论所诅咒的邪恶正是生命不可缺少的品德,反而认为维持生命的有效方式才真的是邪恶;你们忘记了违背现实的‘长处’正是自我牺牲,反而认为自尊才是违背了现实;你们忘记了那个有用的‘恶魔’正是创造,反而相信掠夺才会有用。 “你们既不敢彻底堕落,又不敢全身心地生活,仿佛一根无助的枯枝,在道德荒野上的凄风之中摇摆不定。当你们诚实起来,就能感受到那个蠢货的嫉恨,当你们进行欺骗的时候,又觉得恐惧和羞愧,这种摆脱不掉的痛苦感觉令你们愈加痛苦不堪。你们可怜那些你们所敬佩的人,你们相信他们注定会失败;你们羡慕那些你们所憎恨的人,你们相信他们才是生命的主宰。当你们要反抗恶棍的时候,却觉得手无寸铁:你们相信邪恶终究会占上风,因为你们认为高尚的情操是无力和不现实的。 “在你们看来,道德是一个用强迫、乏味、惩罚、痛苦堆积起来的幻影,是将你们从前的第一个老师和你们现在的征税者结合到一起的综合体,是一个立在荒野之上,挥棒驱走你们的享受的稻草人——而在你们眼里,享受只属于一个被酒精麻醉的大脑,一个没有头脑的荡妇,一个把钱押在动物比赛上的傻瓜——因为享受毫无道德可言。 “假如你们能认清自己的信念,就会发现在你们得出的道德必须是邪恶的可笑结论里,有对你们本身,以及对生命和美德的三重诅咒。 “你们在奇怪自己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爱得没有热情,死得毫无挣扎吗?你们在奇怪为什么抬头四顾,满眼都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你们的生活中为什么充斥着难以想象的矛盾,你们为什么会骑在不理智的篱笆上,逃避那些刻意为之的选择:比如是要灵魂还是要肉体,头脑还是内心,安稳还是自由,个人的利益还是大众的幸福? “你们是不是哭喊着说找不到答案?那么你们又想怎么去找呢?你们拒绝用你们的头脑去感知,而后便埋怨说宇宙神秘莫测。你们弃掉了钥匙,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大门都对你们上了锁。你们一开始追求的便是无理,却咒骂在现实中四处碰壁。 “在我讲这些话的时候,两个小时以来使你们得以抱有骑墙态度的就是怯懦者惯用的一句老话——‘我们不想走极端!’你们拼命不想走的极端就是不去承认现实就是最终的裁决,A就是A,真理就是真理。一个根本无法遵守的准则,一个抱残守缺、要求死亡的规则教你们学会了埋没一切想法,容不得半点明确的主张,模糊所有的概念,把一切行动规律视为儿戏,对一切原则闪烁其词,对一切的价值都作让步,凡事都要中庸。它强迫你们接受脱离现实的规律,拒绝自然的规律。它使得道义上的评判不复存在,令你们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这个规则禁止你们先出手扔石头,它不让你们认识到还有石头,也不让你们知道石头什么时候会向你们袭来。 “拒绝做出判断,凡事模棱两可,宣称没有绝对真理并相信可以推卸责任的人要对目前这样血肉横飞的世界负责。现实是绝对,存在是绝对,一粒灰尘是绝对,同样,人的生命也是一种绝对。你们的生与死是一种绝对,面包的有无是一种绝对,无论你们是把面包吃掉还是眼看着它进了掠夺者的肚囊,那都是一种绝对。 “一切事物都有两面:一面是对,另一面是错,但只要有居中的一面,就必定是邪恶。即使人会犯错,但只要他敢于做出选择,便依旧存留着对真理的尊崇。骑墙之人才是恶棍,为了假装没有选择标准和价值标准,他将真理抹杀,情愿隔岸观火,趁机去吸无辜者的鲜血,或是匍匐在罪恶之徒的脚下。他所施行的公正便是将抢夺双方统统打入监牢,他解决冲突的方式便是让智者和蠢人各自折中。只有死亡才会在食物和毒药的折中之下获胜,只有恶魔才会从善与恶的妥协里得利,正是靠着调和,邪恶才能去吸榨善良的鲜血。 “理智未泯而又怯懦的你们一直在同现实玩着欺骗的游戏,然而受骗上当的却正是你们自己。人们一旦令自己的美德变得模糊不清,邪恶便拥有了绝对的力量,品德高尚之人一旦丢弃了他们不屈的信念,就会被卑鄙之徒所利用——这时,出现在你们眼前的就是一幅谄媚、无赖、两面三刀的景象和一个自认为公正、不肯退缩的邪恶。你们既然已经屈服于物质的神秘主义论者提出的寻求知识是一种无知行为的说法,此刻当他们叫嚣说做出道德的判断是不道德的行为时,你们便同样会屈服。他们一喊相信自己的正确是自私的,你们就慌忙向他们保证说你们什么都不能确信。他们一喊坚持自己的信念是不道德的,你们就向他们保证说你们从无任何信念。当欧洲国家的那些刽子手们向你们狂吼,说你们不能把你们生存的意志和他们加害你们的愿望区别开来,就是心胸狭隘的表现——你们就吓得连忙卑躬屈膝地保证说自己并不是不能容忍可怕的东西。当某些生活在亚洲肮脏地区的赤脚乞丐冲你们大叫:你们竟敢有钱——你们就向他磕头作揖,请他再等等,向他保证说你们马上就把钱全交出去。 “当你们承认自己没有生存的权利,你们就走进了你们所犯下的叛逆之罪的死胡同。一旦你们认为这‘不过是忍让而已’,你们就承认了为自己活着是罪恶,为自己的孩子活着才有道德。随后你们便会又退一步,觉得为你们的孩子活着是自私的,为了你们周围的邻居活着才是道德的。接着你们又觉得为周围的邻居活着是自私的,为国家活着才是道德的。现在,从角落里涌出的渣滓又吞没了你们国家的伟大意义,你们退而相信为国家而活是自私,为全世界活着才是你们道义上的职责。一个没有权利去生活的人,就无权得到,也保持不住任何价值。 “当你们的武器、自信和荣誉都被剥夺,一步步走到背叛之路的尽头时,你们便做出最终的叛逆,宣布你们理智上的彻底破产:当那些国家的物质神秘主义论者们宣称他们是理智和科学的拥有者时,你们不仅同意,而且急忙宣布说信任才是你们的基本原则,理性是与你们的毁灭者为伍,而你们则支持信任。令你们那些理智和诚实尚存、心灵遭到扭曲的孩子们疑惑不解的是,对于创造出世界的智慧,你们自称提不出任何支持它的理性依据,说什么对于自由、财产、公正和权利,根本就没有合理的解释,它们的存在是靠了一种神秘的见识,认可它们只能依靠信仰,理智和逻辑的敌人就是正确,而信仰则是高于理性的。你们对你们的孩子说,抢掠、折磨、奴役、剥夺和害人都是合理的,但他们必须抗拒理性的诱惑,坚持无理——高楼、工厂、收音机和飞机都出自信仰和神秘的直觉,而饥荒、集中营、行刑队则是合理的生存状态的产物——工业革命是怀着信仰的人们对中世纪那个理性逻辑时代的反抗。与此同时,你们还在一口气地对那个孩子说,统治那些国家的掠夺者们会为这个国家创造出更多的物质财富,因为他们是科学的代表,但关心物质财富就是邪恶,人一定要抛开物质繁荣——你们宣称掠夺者们的理想很崇高,但他们是无心插柳,而你们对此却是认真的;你们同掠夺者进行斗争,只是因为你们能够实现他们实现不了的目标;要同他们斗争,就要抢先一步,将个人的财富散尽。后来,你们奇怪自己的孩子们怎么会变成了暴徒和近乎疯狂的罪犯,奇怪掠夺者们为什么会一步步逼近到你们的家门口来——于是你们把这归罪于人类的愚蠢,说是大众听不进任何道理。 “对于掠夺者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头脑的洗劫,对于他们为镇压思考而做出种种残暴行径的事实,你们置若罔闻。你们不顾大多数的物质神秘主义论者都是从精神神秘主义论者起家,两者不断互换的事实,被你们称为唯物或唯心主义者的两类人只是相同的人被解剖成的两部分,他们永远在寻求复归完整,但却是通过在毁灭肉体和毁灭灵魂之间的摇摆变换来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断地从你们的校园跑到欧洲文人的笔下,再跑到轰然倒塌的诡秘的印度废墟之中,千方百计地逃避着现实,逃避着头脑。 “你们对此全然不顾,死守着你们那‘信仰’的伪善,因为你们不想知道掠夺者们正是用了你们的道德准则去压制你们自己——你们不想知道掠夺者们最终一贯坚持的正是你们半推半就的道德——你们不想知道他们采用的是唯一一种能被采用的手段:就是让地球变成一座叫人牺牲的大熔炉——你们不想知道你们的道德观不允许你们采用唯一一种可以反抗他们的方式:就是拒绝去当一头被牺牲掉的牲口,对你们的生存权利给予自豪的肯定——你们不想知道为了能够保持一身正气,并同他们战斗到底,你们就必须同你们的道德决裂。 “你们将它抹去,因为你们的自尊被绑在了那个神秘的‘无私’之上,你们从来不曾有过或那样做过,但多少年来却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摒弃它是个可怕的念头。自尊的价值至高无上,你们却用它换来了虚假的安全感——如今,你们掉进了你们的道德陷阱,逼着你们为保护自尊而去自我毁灭。这残酷的玩笑发生在了你们的身上:那个你们无法解释或说明的对自尊的需求,是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你们的道德;它是我的准则的客观象征,是我在你们自己灵魂内的证明。 “凭着一种他尚且不会辨认,但从他初次体验到生命、发现必须要做出选择时就产生的感觉,人便知道自尊的有无事关他的生死。作为一个具有意志感知的生命,他知道只有了解他的自身价值,才能保持自己的生命。他知道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行动上出错就会危及他的生命;做人出了错,一旦成为邪恶,就意味着难以生存。 “人生命中的每一个行动都必定出自他的意愿,哪怕是获取和吃下食物这样的行为都表明他在支撑着一个值得支撑的人,他所寻找的每一分享受都表明这个寻找它的人应该找到如此的快乐。对于自尊的需要,他别无选择,只能挑选不同的衡量标准而已。当他把衡量的尺度从保护生命换成了毁灭自己,他就铸成了大错,因为他选择的标准与存在发生矛盾,并且他使得他的自尊违背了现实。 “任何一种无缘无故的自我怀疑的表现,任何一种自惭形秽、暗暗认为毫无价值的感觉,实际上都是人唯恐自己无法面对存在的潜在恐惧。但他越觉得害怕,就会越加拼命地依附着那个令他窒息的害人理论。人一旦认定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魔,就再也无法从中解脱出来;他一旦这样做了,紧接着就会发疯或者自杀。假如他选择了非理性的标准而又想逃脱出来,他就会进行伪造、躲避和抹杀;他会用虚假的现实、存在、快乐和头脑来欺骗自己;最终,他宁愿用刻意保持的假象来骗自己还有自尊,也不愿认识到它已经失去。害怕面对就等于是对最坏的结果已深信不疑。 “使你的灵魂永远沾染上罪恶的并非你曾经犯下的罪行,也不是你的失败、错误或缺陷,而是你企图逃避它们所采取的抹杀——这并非什么原罪或未被了解的先天缺损,而是你无视根本、废弃头脑、拒绝思考的事实。恐惧与罪恶久久地缠绕着你的情绪,它们的确存在,你也是罪有应得,但它们并非出自被你编造、用以掩盖它们来源的理由,不是出自你的‘无私’、软弱或无知,而是来自于一个对你的生存构成的真切和根本的威胁:恐惧,因为你已经放弃了罪恶这个生存的武器,因为你明白你是有意那样去做的。 “你背叛的自我就是你的头脑;自尊依赖的是一个人思考的力量。你所寻找的那个自我,你既表达不出也说不明白的那个本质的‘你’,并非是你的情绪或难以言喻的梦境,而是你的智力——是你在所谓‘感受’的恶人驱使下,为了肆意妄为而对智力——这个最高法官横加指控。随后,你把自己拉进了一个自造的黑夜,拼命寻找着一团叫不出名的火焰,为一个你曾经发现但已经失去的黎明的假象而感动。 “看一看人类神话中的那个人们曾经拥有的天堂,无论是亚特兰蒂斯古城、伊甸园,还是某个完美的国度,都始终发生在我们之前。那个神话的根源并不是存在于人类的前世,而是扎根在每个人的过去。你还是留有一丝感觉——它不似记忆般肯定,而是像绝望渴求的痛苦一般弥漫扩散——在你童年开始的某个地方,在你学会屈服、学会咽下没有道理的恐惧和怀疑自我的心智之前,你曾经知道生命里的一种闪光的时刻,你曾经知道有一种理性的意识独立地面对着开阔的宇宙。那就是你已经失去的乐园,它成了你所寻找的——你终日说个没完的东西。 “你们中有些人永远不会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但你们当中要是有谁曾经对生命有过片刻的热爱,并且以能爱它为骄傲,曾经看过这个世界,并且把你的目光当做对它的肯定,曾经有过片刻做人的感受——那么只有我才知道那一刻是不能被背叛的。我懂得如何去实现它,始终做到并得到了你在那一刻曾经做过和得到过的一切。 “那是你的选择,要想努力去发挥出人的最大潜力,就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的行为之所以高尚,是因为你的内心清楚地知道,二加二就是等于四。 “不管你是谁——此刻你的周围只有我讲的话,这些话你只有靠自己的诚实才能理解——现在依然可以选择去做个人,但条件是你要重新开始,坦诚面对现实,为挽回过去沉重的错误,大声地宣布:‘我在故我思。’ “接受你的生命依赖于你的头脑的事实,承认你的一切挣扎、疑虑、作假以及躲避都是在寻求逃脱自己的清醒意志该负的责任——是在寻求现成的答案,本能的行为,直觉的肯定——你称之为对天使般国度的向往,而你寻找的则是野兽的国度。你还是把做人的任务当做你的道德理想而接受吧。 “不要说什么你所知太少,因而不敢相信你的头脑,难道你把自己的那一点点知识扔掉,向神秘主义论者臣服就更安全吗?要在你的知识范围内去生活和行动,然后用你的一生不断去扩大这个范围。从权威的当铺里赎回你的头脑,要承认你不是无所不知,但去做行尸走肉并不能让你通晓一切——要承认你的脑子是会犯错,但没有头脑不会令你成为完人——要承认你自己犯的一个错误也比你单凭信念就接受的十个真理更可靠,因为前者会留给你改正的方法,而后者则毁掉了你辨别是非的能力。与其去梦想一个无所不知的机器人,不如接受现实,承认人对知识的获取都是凭着他自己的愿望和努力,这才是他的与众不同,才是他的天性、道德和荣耀。 “丢掉那个随时通向邪恶、声称人非完美的通行证吧,你如此声称和咒骂他,凭的又是什么样的标准?承认事实吧,在道德的范畴里,只有完美才能站得住脚,但完美不能用虚妄的神秘戒律来衡量,而你的道德水准则不能用你未经选择的东西去衡量。人只有一种根本的选择:思考还是不思考,这就是他的道德标尺。道德的完善是一种完整无损的理性——它并非指你的智力高低,而是看你是否在完全充分地使用大脑,并非指你懂得多少,而是看你是否将理性作为事实去接受。 “要学会区分知识上的差错与道德上的缺陷。在知识上出错并不是道德上的缺陷,当然,你要愿意去纠正才是。只有神秘主义论者才会用无法实现、凭空得来的神知天觉作为评断人类的标准。然而,违反道德是一种你明知道是罪恶的有意行为,再不就是故意逃避认识,停止观察和思想。你所不知的东西并不是道德对你的指责;但你拒绝知道的东西则会在你的灵魂深处变得愈加见不得人。对知识上的错误要尽可能地挽救;对道德的违背则丝毫不能姑息。要让那些求知者得到解答疑问后的益处,要把这样的一些败类看成潜在的凶手:他们向你提出要求,号称自己既没有理智也无意寻找,用一句‘只是有感觉’这样的话就想过关——或者在无力辩驳的时候就会说:‘只是道理上如此,’这实际上是在说:‘只是事实如此。’唯一与事实作对的便只有死亡。 “你生命中的道德的唯一目的是去获得幸福,这个幸福不是痛苦或者失去头脑后的自我陶醉,而是你人格完整的证明,因为它就是你忠实地去实现自己价值的证明和结果。幸福是令你感到害怕的责任,它所要求的是一种你自认为还达不到的理性的自律——你在焦虑和沉闷中度日,表明你明明知道幸福是无可取代的道德,明明知道人一旦放弃争取自己的快乐,不敢对他生存的权利加以肯定,缺乏像鸟忠于生命、鲜花追求太阳一样的勇气,就成了最可鄙的懦夫,还是要逃避。扯下谦卑这块被你称作美德的罪恶的遮羞布吧——学会去看重你自己,它意味着去争取你的幸福——一旦你懂得了骄傲之中凝聚着全部的美德,就会学着像人一样地生活了。 “迈向自尊的基本一步是把所有人为了得到你的帮助而发出的命令看做食人族的面具。这样的命令就是将你的生命划归成他的所有——或许它已经够令人厌恶,但还有更恶心的:那就是你的同意。你问没问过帮助另一个人是否会不对?假如他把它说成是他的权利,或者是你欠他的道义上的责任,你就不去问;假如这是你出于自私的愿望,觉得他这样挣扎有价值,你就会问。这样的挣扎绝无价值可言,只有人对这种挣扎所作的反抗才有价值。如果你选择帮助一个受苦之人,是因为他的德行,是因为他的奋力崛起,是因为他曾有过的理性,或者是因为他遭受到了不公;即便如此,你的行为也还是一种交换,他的品德就是对你的帮助的报答。然而,去帮助一个无品无德之人,只是因为他在受罪,把他的错和需要当成一种要求而接受下来——就是接受了对你的价值的空头许诺。没有品德的人仇视存在,他的行为以死亡为前提,帮助他就等于是认可他的罪恶,支持他的毁灭事业。无论是你不会丢掉的一分钱,还是他不配得到的一丝善意的笑容,向虚无纳贡就是对生命、对所有竭力保护生命的人们的背叛。正是这些硬币和笑容使你的世界一片荒凉。 “不要说你无法坚持我这种苛刻的道德,并且觉得它像未知的东西一样可怕。一切充满活力的时刻都是靠了我这个价值规范的支撑,但你却窒息、否定、背叛了它。你总是为了你的恶习而牺牲你的优点,为了最坏的而牺牲掉最好的。好好看一看:你在社会上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已经先在心里完成了一遍;它们像镜子一般反映着彼此。此刻你这个废墟一般凄凉的世界所反映的正是你对自己的价值、朋友、捍卫者、未来、国家以及你本身的背叛。 “我们——我们这些你一直在呼唤,却再也不会回答的人们——我们曾经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你却认不出来,我们到底是谁。你拒绝去想,拒绝去看。你认不出我发明的发动机——它在你的世界里变成了一堆废铁。你认不出自己灵魂之中的英雄——就是在街头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我来。当你感到你无法企及的那种精神离弃了你的世界而绝望地哭叫时,你喊叫的是我的名字,其实你喊叫着的正是你自己遭到背叛的自尊。一旦失去一个,另外一个你也别想找回来。 “当你不认可人的思想,并企图用暴力统治人类时——屈服者已无思想可交,有思想的人则不会屈服。因此,富有创造天赋的人在你的世界里扮作了花花公子,变成了财富的毁灭者,宁肯废了他的心血也不把它在枪口下交出去。因此,理性的思考者在你的世界里扮作了海盗,为了捍卫他的价值,宁肯以牙还牙地抗拒你的暴力,也不会把它交给残暴的统治。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我最早的朋友们,我的战友们,我流浪的伙伴们,你们听到我是在以谁的名义和荣誉讲话吗? “我即将完成的这件事正是由我们三人发起的。正是我们三个决定要报复这个世界,解放被它囚禁的灵魂。这个世界的伟大之处是建立在我的道德之上——人的生存权利神圣而高于一切——但你却害怕承认,不敢以它作为生活的依据。你在史无前例的成就面前目瞪口呆,然后掠夺它的成果,抹杀它的起因。在工厂、高速公路、大桥这些象征着人类道德的纪念碑前,你不停地骂着说这个国家道德败坏,把它的发展说成是‘物欲’,看到这个国家取得了光辉的成就,你就一个劲儿地向着原始饥荒、向着霉烂的欧洲疯癫诡秘的偶像们赔着不是。 “这个国家——这个理性的产物——无法依靠‘牺牲’这样的道德生存。建设它的不是想要自我牺牲或者伸手乞讨的人们,它无法立足在将人灵肉分割的诡秘的裂缝上,它与诅咒这个地球邪恶、诬蔑成功者堕落的神秘理论难以共存。这个国家自成立之日,就一直威胁着神秘主义论者的陈腐统治,它以自己亮丽冲天的朝气,向目瞪口呆的世界展现出人的无穷创造力和无限美好的幸福前景。美国和神秘主义水火不容。神秘主义论者们明白这一点;你不明白。你放任他们把对需要的崇拜传染给你——这个国家貌似巨人,却让一个怯懦的侏儒占据了它灵魂的位置,而它那活生生的灵魂和英雄——实业家,却被赶入地下,不被提起和看重,而是被彻底否定,默默地为了养活你而当牛作马。汉克·里尔登,我为之复仇的、苦难最深的受害者,你此刻是否在听? “在这个国家的重建之路畅通以前,他和我们其他人都不会回来——直到牺牲的道德的废墟被彻底从我们的脚下清除干净。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建立在它的道德规范之上。我们在重建美国的制度时,将以它过去坚持的,因为你害怕背离你的神秘道德而被你打入罪恶地狱的道德观念为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就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服务的工具,人的生命、自由和幸福是他天经地义的权利。 “你已失去权利的概念,只会无奈地摇摆和躲避,一会儿说权利是上帝的赐福,是一个靠信仰才能接受的神的礼物,一会又说权利是社会的赏赐,随时都能被随意打破——人的权利之源不是神和人的法律,而是同一律。A就是A——人就是人。权利是人的生存天性要求得到的存在条件。如果人想在地球上生存,他就理应用他的头脑,理应根据他自己的自由判断去行动,理应为他的价值而劳动,并且保留他的劳动果实。如果他的目的是为了生活,他就有权像一个理智的动物那样生活:人的天性不允许他没有理性。任何企图否定人的权利的团体、帮派和国家都是错。这就是说:都是邪恶。这就是说:都是反对生命。 “权利是一个道德的概念——而道德就是选择。人们可以不以生存为他们的道德和法律准绳,却逃脱不了只有吃人的社会可以选择的事实。那种社会可以凭借对优秀者的吞噬而存活一时,然而当健全被疾病吃光,理性被非理性消耗殆尽的时候,满是癌症的身体便会垮掉。这是你们的社会历来的命运,但你们却逃避认清原因。我在这里把它讲出来:惩罚的使者就是你们逃脱不了的同一律。正如一个人不能靠非理性的方式存活一样,两个人,两千人,哪怕是两百万人,也同样不能。正如人不顾现实就无法取得成功一样,一个国家或地区,甚至全世界也同样不能。A就是A。除此以外,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决定它的就是受害者。 “如同人不能脱离身体而活,权利如果不能保证人得到应得的一切——思考,工作,留住成果,也就是留住财产的权利——就不是权利。现代的物质神秘主义论者们用虚假的‘人权’换去了你的‘财产权’,就好像人没有了它照样能生活一样,他们是在可笑地孤注一掷,企图使灵魂替代身体的理论复苏。只有鬼魂才能在离开物质现实的情况下存在;只有奴隶才会在无权问津自己劳动成果的情况下劳作。认为‘人权’高于‘财产权’的理论只不过是在强调某些人有权占有别人的财产而已;既然能干的人从无能的人那里得不到任何东西,那就意味着无能之辈有权占有强者,并让他们去当牛作马。如果有谁是如此理解人和权利,那么他就不配被叫做‘人’。 “财产权来源于因果规律。所有的财产和各种形式的财富都是人们的头脑与劳动的产物。凡事不会无缘无故,财富也不可能失去它的来源:人的智慧。你不能对头脑用强:有思考能力的人不会接受强迫;接受强迫的人也只能在奴役的皮鞭下勉强度日。要想得到用心血创造出的产品,你只能是遵照它主人的要求,通过交换并得到允许。除此以外,任何针对人的财产做出的规定都是强盗逻辑,不管强盗是如何人多势众。强盗是只顾眼前、一旦猎物被吃光就只能挨饿的野蛮人——正如你相信只要政府规定抢劫合法,反抗抢劫非法,罪行就能‘行得通’一样,在猎物耗尽之后,就饿肚子了。 “政府唯一应该做的是保护人的权利,就是说:保护他不受暴力的侵犯。政府应该只是一名警察,充当人自卫的化身,并且只有在对付首先动武的人时才能以牙还牙。政府的正确职能仅限于:作为警察,保护你不受罪犯的侵犯;作为军队,保护你不受外敌的入侵;作为法庭,用客观的法律和理性的规则去平息纠纷。但是一个对善意的人首先用强,对被缴械的受害者暴力镇压的政府,就是意在灭绝道德的恶魔的机器:这个政府颠覆了它唯一的道义目的,从一名保护者变成了人的死敌,从一名警察变成了有权对被剥夺了自卫权利的被害人施行暴力加害的罪犯。这个政府把道德改成了这样一种社会规矩:只要你的势力比别人大,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只有畜生、傻瓜或逃犯才愿意用这样一种方式生存,才会愿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买下其他人的生命和头脑,才会相信别人有权随时将他遗弃,相信多数人的意愿不可抗拒,势力和人数可以取代正义、现实和真理。我们这些具有思想的人是公平交换的商人,不是奴隶主,我们既不接受,也从不开空头支票。我们从不与任何一种违背客观的形式为伍。 “在蛮荒时期,人们过了太久没有客观的现实概念,相信自然操纵在不可知的魔鬼手中的生活——思想、科学、生产一概都不可能。只有在人们发现自然是一个坚实而可以被预料的绝对现实时,他们才能依靠他们的知识,选择他们的道路,筹划他们的未来,并且慢慢地走出了洞穴。现在,你已经把现代化的产业,连同它的庞大精确的科学体系,拱手交还给了不可知的魔鬼势力——那个由躲在暗处、丑陋无比的官僚们形成的肆意妄为、难以估摸的势力。农民如果对丰收无法做出判断,不会投入整个夏天的精力。可你却希望那些至少要做出十年的规划、靠几代人的投入、信守着百年和约的工业家们蒙在鼓里,继续工作和生产,而他们的付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随便哪个官员的随便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给彻底粉碎。浪子和苦力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人越有头脑,打算得就越长远。鼠目寸光之辈只会满足于流沙危楼,赚一笔就跑。志向远大者则不会如此。同样,只要他知道那些碌碌无为的蠢材们是在操纵法律,对他加以束缚和限制,阻碍他的成功,他一旦奋起反抗并取得成功,他们就会霸占他的所得和发明,那么,他就不会呕心沥血地致力于发明创造。 “看看过去,你们不敢去和聪明人竞争,恐惧地叫喊着说他们的头脑威胁了你们的生计,说强者在自由贸易中没有给弱者留下丝毫的机会。是什么决定着你的努力的实际价值?假如你生活在荒岛上,那就只能是你的头脑的创造力。你的头脑转得越慢,劳动的成效就越低——你就只能在朝不保夕的收成或狩猎中过一辈子,仅此而已。但是,当你生活在一个允许人们自由交易的理性社会里,你就可以得到一种难以衡量的额外奖赏:你的工作的物质价值不仅取决于你的付出,更取决于你周围那些具有创造力的头脑们的心血。 “在现代化的工厂里,你得到的报酬不仅是对你个人劳动的酬劳,更是对所有使工厂得以存在的天才们的报答:它报答的是建设工厂的企业家,是省下钱来用于大胆创新的发明者,是设计出能让你轻松操作的机器设备的工程师,是创造出产品,让你源源不断地去将它制造出来的发明家,是发现规律,并将它应用在生产当中的科学家,是教会人们如何思考,并遭到你谴责的哲学家。 “外表冷酷,但凝聚着生命智慧的机器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它提高了你的生产效率,因此扩展了你的生命。假如你是一位神秘主义论者吹捧的中世纪的铁匠,你只能日复一日地靠手工打造铁棒来维持生计。但如果你在汉克·里尔登的手下,每天生产的铁轨又何止几吨?你敢说你的薪水纯粹是靠你自己的体力挣得,那些铁轨完全是你一手造出来的么?那个铁匠的生活水平是靠他的力气决定的,其他的就要靠汉克·里尔登了。 “只要有能力并且愿意,人人都可以发迹,但具体到什么水平,就要看他动脑筋的程度了。卖体力只能起到一时的效果,纯粹卖力气的人享受到的仅相当于他当时所出的力,却不能给他自己和别人留下更多的价值。但在任何一个理性领域内努力获得创新的想法或发现新知识的人,则对人类做出了永久的贡献。物质产品属于它最终的消费者,无法分享,只有思想的价值可以被无数的人去分享,所有的分享者会更加富有,而不必有人牺牲或受损失,无论他们怎样将其付诸实施,都会提高他们的生产力。智慧上的强者是把他自己时间的价值转给了弱者,从而让他们从事他所发现的工作,自己则把时间用于进一步的发现。这是令双方受益的双向交换。在那些希望工作,不想不劳而获的人们中,无论他们智力高低,内心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即使创造发明者挣钱无数,他得到的物质回馈同他付出的心血相比都太少了。然而,对于一个生产这些发明的工厂的看门人来说,他几乎不用动这个脑子,就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这一点对所有志向和能力不同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位于智慧的金字塔尖上的人对所有在他下面的人贡献最大,但除了物质上的回报以外,他从其他人身上得不到能为他的时间增值的知识方面的额外奖励。位于底层的人则故步自封,在愚昧之中苦挨,对他上面的人们没有丝毫贡献,却获取着那些人带来的好处。这就是知识的强者与弱者之间的‘竞争’,你们就是为了这样一种‘剥削’的模式而去诋毁强者。 “这就是我们曾经给予你们,并且心甘情愿地乐于给予你们的一切。我们要求的回报是什么?只是自由罢了。我们要求你们对我们放手——让我们可以自由地思想和工作——自由地去冒险,并自己承担后果——自由地挣取我们自己的利益,积累我们自己的财富——自由地按你们的理论冒冒风险,并且出于自愿交换的目的把我们的产品交给你们来评判,依赖我们客观的劳动价值观和你们的头脑认识它的能力——自由地对你们的智慧和诚实抱着期待,只同你们的头脑交流。这就是我们提出的要求,被你们以条件太高这个理由而拒绝。我们让你们脱离了农舍,住进了现代化的公寓,得到了收音机、电影院和汽车,你们却说我们有自己的豪华宫殿和游艇有失公允——你们认为你们有权利拿薪水,但我们却无权获得利润,你们希望用枪炮而不是头脑同我们交流。对此,我们回答说:‘你不得好死!’我们的回答成了现实。 “你不愿意用智慧去竞争——此时,你是在比谁更残暴。你不允许创造者得到奖励——此时,你所进行的是一场奖励掠夺者的比赛。你称人们之间的公平交换为自私和冷酷——此时,在你建立起的这个无私的社会里,人们正在尔虞我诈。你们是在使内战合法化,使人们为了控制法律、打击异己而拉帮结派,直到他们自己被另一伙人扳倒,所有人都在叫嚣着,说他们是在保护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民利益。你们说经济和政治的力量之间、金钱和枪炮的力量之间没有区别——奖励与惩罚、购买与掠夺、快乐与恐惧、生命与死亡,这些在你们看来并无不同。而现在,你们知道它们不一样了。 “你们有些人推说自己无知,认识有限。但你们当中罪大恶极的就是那些心里明白,却故意混淆事实,情愿出卖自己的头脑为强权效力的人:他们是科学界里故作神秘、自称是为‘纯粹的知识’献身的无耻之徒——纯粹就是他们所谓的某些在地球上没有实用意义的知识——他们对于无生命的物体有一套理论,却认为和人打交道既用不着,也不值得去用理性,他们蔑视金钱,却为了弄到依靠抢掠得来的实验室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因为并不存在什么‘没有实用意义的知识’或者‘脱离了私欲’的行为,因为他们不屑于用科学为生命服务,他们就把科学献给了死神,用于了掠夺者唯一会用到的目的:发明施行高压和毁灭的武器。他们这些企图逃离道德价值的知识分子不得好死,他们的罪恶实在是难以被饶恕。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是否在听我说的话? “不过,我并不是想同他讲话。我是在对你们中间在‘别人的命令下’,灵魂仍保持了某些独立,没有使其被出卖和践踏的人在讲话。如果你在收听今晚广播的混乱情绪中还存有一分弄清事实的诚恳和理智,你就是我的听众。根据我的行事准则,应该给那些受到影响,并努力去搞清楚的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那些不想去理解的人,我不予理睬。 “我是在和那些希望生活,并且重拾灵魂尊严的人们说话。你们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要再给你们自己的毁灭者们帮忙了。这个世界之所以有邪恶的存在,就是因为它得到了你们的认可。把你们的认可和支持统统都撤走。不要遵从你们敌人的旨意活着,或者想在他们制订规则的游戏中获胜。无论是补贴也好,借钱或工作也罢,不要向奴役你们的人寻求得到好处,不要向抢劫你们的人乞求施舍,不要为了弥补他们夺走的东西而去帮他们一起抢掠你们的邻居。接受他们不予加害的收买维持不了你的生命。不要贪图利益、成功或安稳而将你生存的权利抵押出去。这样的抵押是永远都赎不回来的;你给他们越多,他们的要求就越加变本加厉;你希望或实现的价值越高,就会变得更加脆弱无助。他们采取的是一种对你进行白日勒索,吸干你的血的策略,借助的不是你的罪行,而是你对生命的热爱。别指望在掠夺者设立的前提下发迹,或者是沿着他们掌握的阶梯向上爬。不能让他们对令他们当权的唯一力量——你的生命意志——有所染指。像我这样去罢工吧。在私下里去施展你的头脑和技能,拓展你的知识,增强你的才干,但不要同别人分享你的成就。当掠夺者骑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不要去创造任何财富。待在他们阶梯的最底层,只求养活自己,一分钱也不多给掠夺者们。既然你是寄人篱下,就要拿出寄人篱下的样子,不要帮他们去编造一种你有自由的假象。作一个令他们害怕的无声而难以腐蚀的对手。他们如果强迫你的话,就遵命——但不要主动。对于他们的方向、愿望、请求或目的,一步都不要主动靠近。不要去帮助强盗,然后说他像你的朋友和恩人一样。不要帮助囚禁你的人编造出监狱才是你自然的生活状态。不要帮他们假造事实,他们知道自己很难生存,内心恐惧不安,这假象是他们仅有的一道拦住恐惧的大坝;拆掉大坝,将他们淹没;你的认可是他们仅有的救生索。 “如果你能藏在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那就去躲起来,但不要让自己成为强盗,也不要聚众结伙,比他们作恶更甚;和那些认同你的道德准则,愿意为人的生存而战斗的人们一起,建立属于你们自己的有价值的生活。要想依靠死亡的道德观或者信任及暴力的准则,就只有死路一条;要把标准上升到生命与理性的高度,只有这样,才能用诚实对它加以完善。 “要像一个有理智的生命那样行动,争取融入渴望发出正直声音的人们的行列——无论你是独自面对敌人,还是和彼此信任的朋友们在一起,又或是在人类重生的疆域里建立起了小有规模的社会,你都要凭着你的理智去做事。 “一旦掠夺者的王国因为失去了它最能干的奴隶而覆灭,一旦它像那些被神秘笼罩的东方国家一般陷入无奈的混乱,饿急眼的盗匪相互抢夺残杀——一旦牺牲的鼓吹者们带着他们最终的理想死去——我们就会在那一天回来。 “我们要为那些应当受到欢迎的人们打开城门,这座城市烟囱林立,管道交错,散落着果园、集市和不会受到侵犯的住宅。我们将作为重整旗鼓的中心,将你们建立的据点集合起来,用象征自由买卖、自由思想的美元作为我们的标志——我们要将这个国家从那些从未认识到它的性质、意义和伟大的无能的野蛮人手中夺回来。愿意加入我们的人就加入,不愿意加入的人也无力去阻挡我们;成群的野蛮人从来就阻碍不了用思想作为旗帜的人们。 “到那时,这个国家将再一次成为渐渐消亡的理性生命的避难所。我们将要建立的政治制度只有一个道德前提:任何人都不能用暴力从别人那里获得价值。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理性做出生与死的选择。如果他没能这样做而摔倒,那就是自作自受。如果他担心自己的决定分量不够的话,也没有枪可以被用来加强。如果他想及时地纠正错误,可以从现成的好榜样身上学会如何思考,但是,要停止为了掩盖错误而牺牲别人的做法。 “在那样一个世界,你早晨醒来的时候会体会到童年时的感觉:那是在面对理性现实时油然而生的一种渴望、探求和坚定的感觉。孩子从来不害怕自然;行将消失的是你成年之后的恐惧,是阻碍你心灵成长的恐惧,是你在和人们的困惑、无措、矛盾、专断、躲闪、虚假、非理性初次遭遇之后产生的恐惧。你将要和有责任心的人们共同生活,他们和现实一样牢固和值得信赖;他们的可靠品质会构建出一个以客观现实为标准和评判的生存体制。你的美德将受到保护,而不是你的恶行和缺陷。一切可能的大门都会在你的善良面前开启,而你的丑恶则得不到任何的机会。你不会因为罪恶而从人们那里得到施舍、同情、怜悯或原谅,你只能得到一样:公正。当你看着人们,看着你自己的时候,你不会有厌恶、怀疑和愧疚的感觉,你心里感觉到的始终只有尊敬。 “这就是你能够去赢得的将来。为此,一场苦斗不可避免,这是追求人的一切价值的必经之路。一切生命都是一番目标明确的奋斗,你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目标。你是打算继续做眼下的挣扎,还是为我的这个世界而奋斗?你是打算继续苦苦地抓住滑向深渊的峭壁不放,忍受难以改变的痛苦,每胜利一次就离毁灭更近一步,还是希望沿着峭壁爬上山顶,投入艰辛,从而收获未来,让每一次胜利都使你更接近你的道德理想,即便你还未彻底进入它的光明便可能死去,但会长眠在被它照耀着的山坡之上?这就是你面临的抉择,用你的头脑和你对生命的热爱来做出这个决定吧。 “我最后想对那些或许至今还隐身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受困于躲避,而是受困于自身的美德和无畏的勇气的英雄们说:我灵魂的兄弟,反省一下你的美德,认清你正在伺候的敌人的面目吧。毁灭者利用了你的忍耐、慷慨、无知和友爱,将你扣住——是忍耐在背负着他们的重担——是慷慨在回答着他们绝望的哭喊——因为无知,你无法识破他们的罪恶,只能对他们表示疑问,而不会在搞清他们那些令你意想不到的意图前去诅咒他们——你对生命的爱使得你把他们当成人,并且相信他们也爱生命。然而,今天的这个世界就是他们想要的;生命是他们仇视的目标。让他们和他们所崇拜的死亡去做伴吧。以你对世界无比热爱的名义,离开他们,不要耗尽你那伟大的灵魂,而让他们的罪恶得逞。你听到了吗……我的爱人? “为了你的美德,不要让世界为无耻的邪恶做出牺牲。为了那些支撑着你活下去的信念,不要被丑陋、怯懦以及欺世盗名之徒的没头没脑扭曲了你对人的认识。不要丢掉你的认识,正常的人挺胸抬头,意志坚定,脚步永远不会停止。不要在充满了或许、还不一定、还没有、一点也不的泥潭里释放你可贵的热情。不要让你灵魂里的英雄因为总是得不到自己应得的生活而灰心丧气,直至死亡。仔细审视你走的道路和你奋斗的真实意义。你完全可以赢得令你梦寐以求的世界,它的确存在,真真切切,可以实现——它属于你。 “但要想赢得它,你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同那个过去的世界,同那个称人应该为了别人的享受而牺牲自己的理论一刀两断。捍卫你自己的人格,捍卫你自尊的美德,捍卫人的本质:他独立而理性的头脑。在捍卫中,你应该无比坚定,完全相信你的道德就是生命的道德,你是在为能够获得一切曾经在这地球上存在过的成就、价值、伟大、善良和幸福而斗争。 “当你能够说出我在这场斗争之初发下的誓言时,你就会胜利了——如果有人想知道我何时会回来,我在此向全世界再说一次: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8 自我主义者 “这不会是真的吧?”汤普森先生说道。 高尔特已经讲完了最后的一句话,他们却依然呆立在收音机前。在沉寂之中,没有人挪动一下;他们一直站在原地盯着收音机,似乎是在等待着。然而此时,收音机不过是一个带着旋钮的木盒子,一缕布条正在空空的喇叭上方耷拉着。 “咱们好像是听到了。”丁其·霍洛威说。 “我们也没办法呀。”齐克·莫里森说。 汤普森先生坐在一只木箱上,他的胳膊肘旁边露出了韦斯利·莫奇那张惨白而模糊的长脸,他此刻正坐在地上。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那间为广播而准备的休息室仿佛是立在巨大阴暗之中的一座孤岛,冷冷清清而又灯光通明,在一排围成半圆的空荡荡的座椅上方,伸着一堆密密麻麻、死寂无声的麦克风,灯光亮如白昼,没有人想起要把它们关掉。 汤普森先生的眼睛在他周围人们的面孔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只有他才能认出的某种特别的表情。其他人则都在偷偷地打量着别人,同时不让对方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让我出去!”一个年纪轻轻的下级随从突然不知冲谁叫嚷了起来。 “给我老实待着!”汤普森先生呵斥道。 这声他自己的命令和黑暗之中那个被惊呆的身影,似乎让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现实。他的脑袋从肩膀里抬起了一寸。 “是谁让它发——”他的嗓门刚一提高,便又停住了;他捕捉到了一副副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神情。“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转而问道。没有人吱声。“怎么?”他等了等,“说句话好不好!” “我们可以不听他这一套,对吧?”詹姆斯·塔格特用力把脸向汤普森先生那里探去,简直像是在威胁一般地叫嚷起来,“对不对?”吉姆的面孔扭曲,五官难看地走了样,细细的汗珠像胡子一般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间冒了出来。 “镇静点。”汤普森先生往旁边躲了躲,话说得没有底气。 “我们完全不用理他!”吉姆依旧执拗地不愿意清醒过来,“以前可从来没人这样说过!他只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我们完全不用理他!” “别那么大火气。”汤普森先生说。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理?他怎么竟敢和全世界作对,把存在了几百年的理论都不放在眼里?凭什么他就知道?没有人能肯定!谁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正确!” “闭嘴!”汤普森先生叫道,“你究竟想要——” 他的话被收音机里猛然响起的军队进行曲打断——这正是三小时前被掐掉的那张广播室里吱吱作响的唱片。他们愣了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与此同时,欢快有力的音符正大摇大摆地打破着沉寂,听起来如同是在傻笑,非常怪诞和不着边际。电台的导播是在机械地执行着不能在播出时段出现空白的规定。 “叫他们停下来!”韦斯利·莫奇跳着脚喊道,“这会让大家以为刚才那个讲话是我们批准的!” “你这个蠢货!”汤普森先生喝道,“难道你宁愿让他们知道那并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不成?” 莫奇顿时住了口,带着一副奴才相感激地看着他的主子。 “照常播出!”汤普森先生命令着,“让他们按计划播出!不要特意宣布什么,不要解释!叫他们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齐克·莫里森手下的六七名负责鼓舞士气的随从朝着电话机蜂拥而去。 “封住评论员的嘴,不许他们胡说八道!通知全国所有的电台!让老百姓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他们觉察出我们很紧张!不能让他们把这当回事!” “不!”尤金·洛森急忙喊道,“不,不,不!我们不能让人们认为我们同意这个讲话!这太可怕,太可怕了!”洛森并没有哭,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气急败坏、丢尽脸面的哭腔。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喝问。 “这太可怕了!太恶毒了!这太自私、太没有人性、太残忍了!这是最歹毒的发言!它……它会让人提出幸福生活的要求来!” “这只是一次讲话罢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并不坚定。 “我觉得,”齐克·莫里森用着试探的口气想来帮忙,“精神高尚的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就是……嗯,有神秘想法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挨上一记耳光,但却没有人动,于是他肯定地重复道,“对,那些有神秘想法的人,不会同意这番话,再怎么说,道理也决定不了一切。” “工人对此不会同意,”丁其·霍洛威的话更让人宽心了一些,“他听上去不像是和工人一伙的。” “全国的妇女不会同意,”查莫斯太太叫道,“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女人从来不相信什么头脑,女人有更细腻的感觉。你们对妇女可以信任。” “你们可以信任科学家,”西蒙·普利切特博士说。人们全都挤上前来,突然开始争着讲话,似乎是发现了一个稳妥的话题。“科学家知道还有比理智更值得相信的东西,他不是科学家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和谁都不沾边,”韦斯利·莫奇恍然大悟一般地又有了信心,“要说沾边,也就是和大企业。” “不!”莫文先生害怕地叫道,“不!不能怪我们!别这么讲!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说什么?” “就是……就是……什么人都是和商人一伙的!” “别再为那番话瞎争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这太高深,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水平。它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人们根本理解不了。” “是啊,”莫奇满是希望地说,“没错。” “首先,”费雷斯博士鼓励地说道,“人们不会思考,其次,他们也不想去思考。” “第三,”弗雷德·基南接着说,“他们不想饿肚子,对此,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像是提出了一个大家刚才都想要躲开的问题。没有人应声,但人们的脑袋都向肩膀里埋得更深,彼此也挤得更紧,像是不堪空荡荡的大厅带来的心灵上的重负,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军队进行曲犹如狞笑的骷髅,一如既往的欢快节奏回荡在寂静之中。 “把它关掉!”汤普森先生向收音机挥舞着手,喊道,“把那该死的东西关掉!” 有人遵命而去,但突如其来的沉寂却更令人难受。 “那么?”汤普森先生不情愿地抬眼瞧了瞧弗雷德·基南,终于开口道,“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问我?”基南冷笑一声,“我又不是管事的。” 汤普森先生一拳砸向膝盖。“倒是说话呀——”他命令着,但看到基南背过身去,便跟着说,“你们!”没人主动言语。“我们怎么办?”他大喊着,同时心里明白,只要有谁此刻回答,那么从此就要听谁的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没人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能!”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听上去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并无分别。未等达格妮从人群后的黑影里迈步出来,人们已经哗地朝她扭过头去。她向前走来时,脸上的表情令他们感到惊惧——因为上面毫无惧色。 “我可以,”她冲汤普森先生说道,“你必须认输。” “认输?”他喃喃地重复着。 “你们已经完了。你难道看不出你们已经完了吗?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些话,你还等什么呢?投降认输,然后靠边站,让人们去自由地生活。”他看着她,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动一动。“你还活着,你是在说着人的语言,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你是在指望着理智——你还是要去指望理智,你真应该去下地狱!你是能明白的,你不可能还不明白。现在你没法假装再去希望、奢想、得到、抓住或者实现任何东西。前面有的只是这个世界和你的灭亡,还是投降滚开吧。” 他们在专心地听着,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好像只是茫然地依附在她那独有的气质周围——那就是生命。在她愤怒的声音之下是一种快意的大笑,她的头抬了起来,似乎目光正迎接着某个无限遥远的未来,仿佛照亮她额头的那片光芒不是来自大厅里的聚光灯,而是来自初升的太阳。 “你们不是想活命吗?那就闪开,让能干的人接管。他知道该怎么办,可你们不知道。他能够想办法让人生存下去,可你们不能。” “别听她的!” 这声叫喊是如此的粗暴和怨毒,人们纷纷从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身边闪开,仿佛他说出了他们心中一直不承认的想法。他的脸色看上去正是他们在背地里害怕面对自己的那副神情。 “别听她的!”他喊叫道。她瞟了他一眼,眼神从起初的吃惊变为死水一般的冷静,他的眼睛则在躲着她。“他和你是水火不容的!” “教授,安静点。”汤普森先生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汤普森先生盯着达格妮,似乎脑袋里正在酝酿着什么主意。 “你们所有的人都明白真相,”她说,“我也明白,每个听了约翰·高尔特讲话的人同样明白!你们还等什么?想要证据吗?他已经给过你们了。想要事实?在你们周围比比皆是。你们要杀害多少生命才肯把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权力、你们的统治和你们惨无人道的利他主义教条彻底抛弃掉?要想活着,就要把它们都扔掉。如果你们心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让人类活下去的念头,就把它们扔掉!” “可这是大逆不道!”尤金·洛森喊了起来,“她说的话完全是大逆不道!” “好了好了,”汤普森先生说,“你没必要这么偏激嘛。” “啊?”丁其·霍洛威问道。 “可……可这绝对是骇人听闻吧?”齐克·莫里森问。 “你总不会同意她的话吧?”韦斯利·莫奇问。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异常镇静,“别那么沉不住气,你们谁都不许沉不住气,无论听什么意见都没有坏处,对不对?” “连这种意见也听?”韦斯利·莫奇一边问着,一边不断用手朝达格妮的方向指着。 “任何意见,”汤普森先生平静地说,“我们绝不能容不得人。” “可这是叛逆、毁灭、不忠、自私,是在为大企业说话啊!” “哦,我看未必,”汤普森先生说,“我们一定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胸,一定要听取每个人的意见。她或许了解一些情况,她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要灵活一些才行。” “你是说你愿意让位?”莫奇大吃一惊。 “先别忙着下结论,”汤普森先生恼火地打断了他,“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急着下结论的人,再有就是那些孤芳自赏、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书呆子。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们对一切都要灵活对待。” 他看到无论是达格妮还是其他人,虽然想法不同,但脸上都是一片迷茫。他笑了,站起身来,向达格妮走去。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他说,“谢谢你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对我开门见山。我们不是你的敌人,塔格特小姐。别在意他们——他们是心里烦躁,不过还是会放下架子的。我们不是你和国家的敌人。当然,我们是犯了错误,我们也是人嘛,但在这种困难情况下,我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我的意思是,为所有的人。我们总不能在匆忙之中乱做决定吧?我们必须想清楚,要深思熟虑才行。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们不是任何人的敌人——这你能体会到吧?” “我要讲的都讲了。”说完,她便掉头走开,既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想再为此费脑筋。 她向艾迪·威勒斯走去。他望着周围的人们,简直愤怒得全身麻木——仿佛他的脑子里除了在叫喊“罪恶呀”,便再无其他任何念头了。她冲着门口示意性地歪了歪头,他便跟了上去。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等他们出去,门重新关上之后,便立时朝汤普森先生转过身来,“你这个傻瓜!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难道不明白这事关生死,有他就没你吗?” 汤普森先生的嘴唇掠过一丝讥笑,“想不到一个教授居然还会如此,我还以为教授从来都不会失态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还看不出这是你死我活的吗?” “那你想要我怎样?” “你必须把他干掉。” 斯塔德勒博士并没有提高嗓门,而是以一种平淡冰冷、忽然之间恢复了清醒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整个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寒意袭人。 “你必须把他找出来,”斯塔德勒博士再一次变得声嘶力竭起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干掉!如果他在,就会毁掉我们所有人!只要他活着,咱们就都活不成!” “我怎么能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字斟句酌地缓缓问道。 “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给你的线索就是盯住那个叫塔格特的女人。让你的人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迟早会带你找到他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还不明白,她之所以没有早早就逃走纯粹偶然吗?你难道看不出她就是他们那种人?”他没有点明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汤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不错。”他满意地笑着扬了扬脑袋,“教授这个主意不错,派人去监视塔格特小姐,”他冲着莫奇打了个响指,命令说,“要全天监视,我们一定得找到他。” “是。”莫奇面无表情地答应道。 “一旦发现他,”斯塔德勒博士紧张地问,“你是不是要把他杀掉?” “杀掉他?你怎么这么愚蠢?我们是需要他!”汤普森先生叫道。 莫奇一直在等着,但始终没有谁敢于把每个人心中的这个疑问提出来,于是他壮着胆子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汤普森先生。” “你们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汤普森先生大怒,“你们都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很简单,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干事。再说,他把所有有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去,这群人非同小可。他知道该去做什么,我们要把他找到,他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他会让事情都好起来,让我们摆脱困境。” “你是说我们吗,汤普森先生?” “当然,别管你们那些大道理了,我们要和他达成协议。” “和他?” “当然了。噢,我们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对大企业做出些让步,关心社会利益的人对此是会不高兴,那就去他的吧!除此以外,你们还有别的出路吗?” “可他的那些主张?” “汤普森先生,”莫奇吞吞吐吐地说,“我……担心他这种人是不会讲条件的。” “不会讲条件的人根本不存在。”汤普森先生说。 一股冷风从广播电台外面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将立在废弃店铺玻璃上方的残破标牌吹得瑟瑟发抖。城市显得异乎寻常的寂静。远处的车流噪音比平时减弱了一些,风声便显得愈加强劲。空荡荡的人行道吞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个寂寥的人影凑在稀疏的灯光下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在离开电台的路上,艾迪·威勒斯始终没有讲话。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广场,街头的喇叭没人想着去关。此时,它正对着一排没有亮光的房屋和它们前面冷冷清清的街道播放一出夫妻因孩子交朋友而吵闹不休的家庭喜剧。广场后面有几点灯光,垂直地散布在高出地面二十五层的上空,看得出那应该是一座离此尚远的高楼。那里正是塔格特大楼。 艾迪停下脚步,指了指远方的大楼,手指在颤抖。“达格妮!”他喊了起来,接着,他不得已将嗓门压低,“达格妮,”他低声说,“我认识他,他……就在那里……那里工作。”他难以置信般地不停用手指着大楼,“他在塔格特公司工作……” “我知道。”她回答道,她的声音十分平淡。 “他做的是轨道工……是最底层的轨道工……” “我知道。” “我和他说过话……我和他许多年来一直在说话……是在终点站的餐厅里……他过去问过问题,各种关于铁路的问题,而我——天啊,达格妮!我究竟是在维护铁路还是在帮着毁掉铁路?” “都是,也都不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本来可以用性命担保他是热爱铁路的!” “他的确如此。” “可他却毁了它。” “对。” 她紧了紧衣领,顶着刮来的一阵狂风,继续向前走去。 “我过去和他说过话,”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脸……达格妮,看上去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可以看出他明白很多事……只要看到他在餐厅,我就很高兴……我只是在说话……我都没觉得他在问问题……但他确实是……问许多有关铁路……和你的问题。” “他是否问过你我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睡觉?” “对……对,他问过……我曾经有一次发现你睡在办公室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话停住。 她扭头看着他,在街灯下,她高高地仰起脸来,有意不说话,像是在回应和肯定着他脑子里的念头。 他的双眼一闭。“上帝呀,达格妮!”他低声叫道。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吧?”他问,“我是指他已经离开了塔格特终点站。” “艾迪,”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你要是珍惜他的生命,就不要问这个问题。你总不希望他们找到他吧?不要给他们任何线索,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认识他,不要想着去看他是不是还在车站工作。” “你不会是指他还在吧?”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可能。” “你是说现在?” “对。” “他还在?” “对,你如果不想毁他,就要守口如瓶。” “我以为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来一直没见到他,那是……是……” “是什么时候?”她追问着。 “是五月底,就是你去犹他州的那天晚上,还记得吗?”他停下来,那天晚上的记忆和他全部的感受此刻一起涌上了心头。他艰难地说着,“我那天晚上见过他,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在餐厅里等过他,可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我想他现在不会让你看见他,他是在避开你。不过,不要去找和打听他。” “真好笑,我甚至连他用过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叫詹尼什么的——” “就是约翰·高尔特,”她神色凄然,浅浅地叹息道,“别去翻工资表,那个名字还在上面呢。”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吗?” “十二年了,一直如此。” “现在名字还在上面?” “还在。” 过了一阵,他说:“我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自从10-289号法令下达之后,人事部就没做过任何工资变动。如果谁走了,他们就把自己认识的熟人顶替上去,而不是向联合理事会上报。” “不要去问人事部和其他任何人,不要让他的名字被人注意。要是你或我去问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可能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要去找他,离他远一点。如果你偶尔看见了他,就装成不认识的样子。”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严肃地说道:“我不会把他交到他们的手里,哪怕是要把铁路放弃也不会那样做。” “艾迪——” “怎么?” “如果你发现了他,就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 又穿过两条街后,他平静地问:“你打算这阵子走人了,对不对?” “你干吗问这个?”她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对不对?” 她没有马上做声,然而,当她开口的时候,刻意平淡的语气掩饰不住她绝望的声音:“艾迪,我一走,塔格特公司的火车怎么办?” “不出一周,也许都用不了一周,塔格特公司就不会再有什么火车了。” “掠夺者的政权十天之内就会垮台,到那时,库菲·麦格斯这些人会把我们最后的一点铁轨和机车洗劫一空。我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非要在这个时候认输吗?艾迪,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怎么可能让塔格特公司就这么彻底地完了?既然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还能再多挺一会儿,只要再有一会儿。我不是在帮助那些掠夺者,他们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 “他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看也是。” “你不也看到了吗?他们就是一群惊慌失措、四处逃命的老鼠。” “那对他们还有意义吗?” “什么?” “他们的命。” “他们不是还在挣扎吗?但他们的末日已到,这一点他们自己也知道。” “但他们以前又有哪一次因为知道而改变呢?” “他们别无出路,只能放弃,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在这里收拾残局吧。” “汤普森先生希望告诉大家,”十一月二十三日,官方的广播里说道,“没有紧张的必要,他敦促大家不要草率地去下结论。我们一定要继续保持我们的秩序、信心和团结、宽容的精神。你们有些人昨晚听到的那次特别的讲话,是我们为解决世界所面临的问题而听取的具有启发性的建议。对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接受其中的恶意谩骂和不负责任的观点,昨晚的讲话证明了我们这个汇集许多公众意见的民主论坛是面向所有的人,而这个讲话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汤普森先生指出,真理有许多不同的侧面,我们必须保持公正。” “他们在沉默。”齐克·莫里森在他以把握公众脉搏的名义而派出的手下发回的报告上写下了这样一句总结。“他们在沉默。”他在随后的一份又一份报告上写着,“沉默。”他不安地皱起眉头,在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总结报告中写道,“人们似乎是在沉默。” 堪萨斯州的人们没有看到冬夜冲天而起的火焰吞没了怀俄明州的一所房屋,他们看到的是草原夜空上的熊熊烈焰正在吞噬着一片农庄,这烈焰又不同于宾夕法尼亚州一处街道窗户上映出的火光,那里的火舌将当地的一个工厂夷为平地。第二天早晨,没有人去议论这些大火的起因是否为偶然,而同时这三个地方的主人也都销声匿迹了。邻居们看在眼里,什么话都不讲——也丝毫不觉得吃惊。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一些被遗弃的住宅,其中一些门窗紧锁,里面却空空如也,其他的则门户大开,能被搬走的东西一样不少——但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在天还未亮的黑暗中穿过雪花纷飞、无人打扫的街道,挪动着走在上班的路上,只是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与缓慢。 随后,十一月二十七日,一个在克里夫兰的政治会议上发言的人遭到殴打,只好在阴暗的小巷里落荒而逃。他对着下面沉默的听众叫喊说,造成他们一切困难的原因是他们只顾关心自己的疾苦,这句话顿时将听众点燃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马萨诸塞州一家制鞋厂的工人一进车间便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领班还没有到。不过,他们还是各就各位,像平时一样地拉下闸门,按动电钮,把皮子放进自动切割机,堆放着传送带上的盒子,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纳闷为什么厂里的领班、主管、总经理或者总裁一个都没见到。直到中午,他们才发现工厂的办公室已是人去屋空。 “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吃人野兽!”一个女人在挤满观众的电影院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人们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就好像她是喊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一般。 “没有紧张的必要,”十二月五日的官方广播说道,“汤普森先生希望大家知道,他愿意同约翰·高尔特进行协商,从而找出尽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途径。汤普森先生敦促大家要有耐心,我们一定不要着急,一定不要动摇,一定不要失去信心。” 当伊利诺伊州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人被抚养他的哥哥打伤而送进医院时,已毫不吃惊:这个弟弟冲他的哥哥大喊大叫,说他过于自私和贪心。同样,纽约市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女人下巴骨折也没觉得大惊小怪:听到她逼着自己五岁的孩子把最心爱的玩具送给隔壁家的小孩,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便抽了她一巴掌。 为了鼓舞人们的士气,齐克·莫里森打算下乡搞一次巡回演讲,号召人们为了大众的福利而奉献自我,结果在演讲的头一站就遭到听众们的石头攻击,只好溜回了华盛顿。 没有人会说他们是好人,或者即使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明白其中的含意,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所在的社区和邻居当中,他的办公室、店铺或者他自己那个说不清的圈子里,现在都是谁哪天早晨就会不来,就会悄无声息地投奔到那个未知的新天地去——这些人的表情比其他人的更加严峻,眼神更加坦率,更有良知和坚韧——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全国各处消失,离开了这个曾经气象万千,却因为伤口无法愈合而鲜血流失,最终倒在血友症之下的没落王孙。 “我们愿意协商!”汤普森先生冲他的助手们大吼着,命令所有的电台将这个特别声明每天播放三遍,“我们愿意协商!他一定会听见,一定会答复的!” 监听人员受命对所有波段进行日夜监听,等着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听到回音。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在城市的街道上,人们的表情分明变得更加木然、绝望和魂不守舍,却令人难以捉摸。一些人躲到了荒无人烟的地下,其他人则只能把灵魂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里——谁都看不出他们那空洞漠然的眼睛究竟是一扇门,在保护埋藏在内心、永远难见天日的宝藏,还是寄生虫那张开的、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家炼油厂的厂长失踪后,他的助理拒绝接任厂长一职——联合理事会派来的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说谎,只是从他那流露出一点肯定,既无歉意又无愧色的话音里,他们感觉到他不是叛逆就是个傻瓜,无论他属于哪一种,担任这个职务都实在太冒险了。 “给我们派人来!”联合理事会收到了全国各地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手短缺的请求,但无论是请求者还是理事会都不敢把那个危险而又隐含的字眼加上:“给我们派能干的人来!”申请去看门或当修理工、行李员、跑堂这类差事的人已经排到了一年以外,却没有人申请去干上层管理、经理、主管和工程师这样的职位。 炼油厂的爆炸、质量有问题的飞机坠毁、炼钢炉的开裂、火车相撞的事故以及有关新上任的高层管理人员在办公室内肆意狂欢的传言使得理事会对那些申请关键责任岗位的人们简直有些怕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从十二月十五日之后,官方的广播每天都在重复着说,“我们会和约翰·高尔特达成一致,会让他来带领我们,我们的问题他都会解决,会让一切恢复正常,不要放弃!我们会找到约翰·高尔特的!” 起初是对申请管理职位的人给予奖励——后来便奖励起领班、熟练技师以及任何一个想获得升迁机会的人:奖励包括涨工资、发红包、免个人所得税以及颁发韦斯利·莫奇发明的“促进公共秩序”的奖章。但这却没有任何效果。衣衫褴褛的人们听说了这些物质奖励后,便一脸麻木地掉头就走,仿佛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的概念。那些大众脉搏的揣摩者们胆寒地想,这些人要么是不想活,要么就是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约翰·高尔特会解决我们的问题!”收音机里的官方广播掠过无声的落雪,飘进了无暖可取的饥寒之家。 “别告诉他们我们还没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冲他的手下嚷道,“但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齐克·莫里森手下的一帮人奉命去造谣:他们中的一半人散布说约翰·高尔特正在华盛顿与政府的官员开会——另一半人则放风出来,说政府悬赏五十万元,奖励能帮助找到约翰·高尔特的情报。 “一点线索也没有,”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特工对全国所有叫约翰·高尔特的人进行清查的情况,“倒有不少没用的,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专教鸟类学的教授,已经八十岁了——有个退休的菜贩子,带着一个老婆和九个孩子——有个笨手笨脚的铁路工人,十二年来一直就干一个活儿——其他人也都是类似这样的。” “不要绝望!我们一定会找到约翰·高尔特!”官方的广播白天如此这般地说着,但到了夜晚,在上峰的秘密指令下,一到整点就会通过短波频段向茫茫夜空发出呼叫:“呼叫约翰·高尔特!……呼叫约翰·高尔特!……约翰·高尔特,你是否听见?……我们希望协商,希望和你达成一致,请告诉我们能在哪里找到你……你听到我们的呼叫吗,约翰·高尔特?”没有回音。 全国人民兜里的纸票子变得越来越厚,但钱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九月份的时候,八加仑的小麦售价是十一元钱;到了十一月,就要花三十元;进入十二月,价钱涨到了一百元;眼下已逼近两百元——政府为对付饥荒,开足了马力印制钞票,眼看就撑不住了。 工厂的工人们绝望已极,他们殴打工头、砸毁设备,人们对此束手无策。逮捕他们毫无意义,监狱已经爆满,执行逮捕的官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犯人们在前往监狱的路上逃跑——人们只能顾一时算一时,只能听任暴动的饥民攻击城市外围的仓库,看到出去镇压的队伍反水参加了被镇压的人群时,也只是一筹莫展。 “你在听吗,约翰·高尔特?……我们希望协商,我们或许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在听吗?” 在私下里,人们传说晚上有蒙着布篷的车辆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经过,还有神秘的武装人员一路保护,使之免遭“印第安人”的袭击——人们称抢掠的野蛮人为印第安人,这既包括了政府派来的人,也包括落荒的暴民。偶尔在草原的地平线上,丘陵之间,以及山坡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会看见亮光,可是却没有一个士兵肯去察看亮光的来源。 在被遗弃的屋门上,在摇摇欲坠的工厂大门上,在政府建筑的墙上,不时会出现用粉笔、油漆和血迹画下的美元符号。 “你能听见我们讲话吗,约翰·高尔特?……说句话呀,你来提条件好了,我们全都答应,你能听见我们的话吗?” 没有回答。 一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一股红色的烟柱直冲上天,它少有地凝立了一阵,仿佛是一座庄严的纪念碑,接着便在天空中来回飘荡,像是一束探照灯在传递着某种难以解释的信息,随后,它如同来时一样倏然消失,标志着里尔登钢铁公司的终结——但是,这一带的居民们还不知道,这些曾经因为烟尘、废气、煤灰和噪声而怨恨工厂的人们,直到在后来的夜晚、在抬头时不见了往日天际间生命脉搏的光芒跳动,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作为逃跑者的财产,工厂已被收归国有,第一个头顶“人民管理者”的头衔、受命管理工厂的人来自沃伦·伯伊勒的阵营,他是个又矮又胖、在冶金行业里混饭吃的家伙,毫无领导才能,只会跟在员工的屁股后面。他上任刚一个月,由于和工人发生了许多次冲突,出现了许多令他束手无策的情况,许多订单都无法交付,他的同伙们打来了许多施加压力的电话,他便四处求饶,希望能调换到一个别的职位。由于沃伦·伯伊勒被强令在家休息,他的医生严禁他接触任何与生意有关的事,只允许他平时编编筐,作为一种调养的治疗方式,他的一派人马便树倒猢狲散了。第二个被派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来的“人民管理者”是库菲·麦格斯的人。他穿着皮裹腿,用的是香气扑鼻的洗发水,上班时腰里别着枪,总是嚷嚷着说他首要的任务就是抓纪律,说上天一定会助他成功。他制订出的唯一一条和纪律沾边的规定就是禁止人提任何问题。在几个星期内,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故,弄得保险公司、消防队、救护车和急救人员一通忙活,随后,这位“人民管理者”于一天早晨踪影皆无,厂里的大部分吊车、自动传送系统、耐火砖、应急发电机,甚至里尔登办公室里的地毯都被他出卖,并发往了欧洲和拉美地区形形色色的骗子手里。 随后几天里出现的极度混乱则是没有人能解决的——人们对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从不表明采取的立场,但大家都清楚,新老工人间的激烈冲突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总是被无端的原因不断地推向更为恶劣和紧张的地步——无论是保安、警察,还是州里的骑警,都无法保证一天不出乱子,无论是哪一派都找不出一个人自愿去担任这个“人民管理者”的职务。一月二十二日,里尔登钢铁公司被宣布暂时停业。 那天晚上冒出的红色浓烟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工人所为。他在一座建筑上纵火被当场抓住时,正看着火焰狂笑不已。“为汉克·里尔登报仇!”他愤愤地叫喊着,被炉火熏黑的脸上热泪纵横。 你不要被它这样伤害——达格妮跌坐在桌旁,心里想到,桌子上的报纸上是宣布里尔登钢铁公司暂时停业的一小段话——你不要被它伤得那么深……她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汉克·里尔登的脸庞,正如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长长的吊臂抓起满满一车蓝绿色的钢铁,划过天际……不要让它这样伤害他——她心里的乞求却并不是在向任何人诉说——不要让他听到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随即,她看到了另外一张面孔和一双无惧无畏的绿色眼睛——它带着一股只认事实的声音,执拗地对她说道:“你必须知道这件事……你会听说每一次破坏,会听说每一列停开的火车……没有谁是靠着任意编造事实的手段待在这个山谷里……”她怔怔地呆坐着,头脑里全是空白,感到了一片无比巨大的伤痛——直到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喊叫,这如同一剂猛药,顿时杀去了全部感觉,只给她留下了行动的能力:“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拔起脚来,应声而去。 一月二十六日的报纸上写道:“危地马拉人民国家拒绝了美国向它提出的借贷一千吨钢材的请求。” 二月三日晚上,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正在按惯例进行从达拉斯至纽约的飞行。他飞到了费城之外空旷的黑暗之中——里尔登钢铁公司燃烧的火焰曾是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地标,是迎接他孤独夜航的标志,是充满生机的地球上的灯塔——此时,他看到的却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荒原,是死气沉沉的白色和星光下泛起的淡淡磷火,是一片如同月球般的山头和洼地。第二天早晨,他便辞职不干了。 乞求的叫喊声越过寒冷的夜晚,飘荡在一片死寂的城市上空,徒劳地敲打着不会回答的窗户和沉默的四壁,俯瞰着漆黑一团的高楼房顶和断垣残梁,冲着静谧的群星和它们发出的冰冷光芒叫道:“你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约翰·高尔特?你听得见吗?” “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汤普森先生说。他在对纽约匆匆造访的时候,把她叫来参加一个私下举行的会议,“我们愿意让步和答应他的条件,一切都听他的——可是,他到底在哪里?” “我这是第三遍告诉你,”她的声音和神情严峻如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怎么也得试试……我想,万一呢,或许你能有办法和他联系——” “我没有。” “你知道,即使是用短波,我们也不能宣布我们彻底妥协的消息,还是有人会听见。不过,如果你有办法同他联系,告诉他我们愿意让步,愿意废除我们的政策,按他说的办——” “我说过了,我没有办法。” “只要他能同意开个会,就是开个会,这用不着他承诺什么,对吧?我们愿意把经济完全交给他管理——只要他能告诉我们时间、地点和方式,假如他能给我们个话,或者签个……假如他能回答我们……他怎么就不回答我们呢?” “他的讲话你已经听了。” “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甩手走人,让国家处于无政府状态吧,一想到那样做的后果,我就不寒而栗。社会垮成了目前这副样子——塔格特小姐,我现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维持,否则,抢劫和血腥屠杀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我不明白人们是怎么回事,再也看不见他们平日的教养了。现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现在我们既不能走,又再也维持不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塔格特小姐?” “放开控制吧。” “嗯?” “减掉税收,撤销管制。” “啊,不不不!这可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能这样做,塔格特小姐,现在不行,这样做还为时太早。我个人很同意你的意见,我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塔格特小姐,我不是为了去追逐权力——但这个情况太突然,人们还没做好接受自由的准备,我们必须保持强有力的控制,不能采取理想化的措施——” “既然如此,就别来问我该怎么办了。”她边说边站起了身。 “可是,塔格特小姐——”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争论。” 她已走到门口,这时,他叹息了一声,说,“但愿他还活着,”她停了下来,“但愿他们没有鲁莽行事。” 片刻之后,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了声:“你指谁?”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向下一垂,“我已经管不了手下的人了,实在说不好他们会去干什么。一年多来,费雷斯、洛森、麦格斯几个人勾结在一起,不断逼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他们想采取的是更强硬的政策。坦率地说,他们是想采用恐怖手段,对普通的民事犯罪、对诸如批评者和持不同政见者以死相挟。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人们不合作,不会主动按照大众的利益去行事,就必须对他们施行强制。他们说,我们的制度只有用恐怖的手段才能得以维持。从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韦斯利不赞成使用高压手段;韦斯利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是个开明人士,我也如此。对于费雷斯一伙人,我们一直是在尽量去控制,可是……你知道,他们反对向约翰·高尔特做出任何形式的让步。他们不想让我们同他谈判,不想让我们找到他。我是不希望他们先发现什么。假如他们先找到了他,他们就会——谁都说不好他们会怎样……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万一他们找到他,把他害死怎么办?我实在不愿去想……因此,我希望你或许能有什么办法……或许能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话在疑问当中停了下来。 一股潮水般的恐怖袭遍她的周身上下,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站直双腿,说道:“我不知道。”然后,便强撑着走出了屋子。 达格妮站在街头那曾经支撑着一个蔬菜亭、现已腐烂的柱子旁边,偷偷打量着身后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路灯立柱把街道割成了一个个孤岛,第一片灯光里面是一家当铺,随后是一家酒吧,最远处是一座教堂,它们之间隔着一道道的暗影;人行道上凋敝冷清,模糊得难以辨认,不过大街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她拐了个弯,故意把脚步弄响,然后猛地停住,凝神细听:她难以确定从自己极度紧张的胸口内发出的正是自己的心跳,远处车轮的震动和附近东河的潺潺流水声齐入耳中,令她难以分辨;不过,她没有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她的肩膀陡然一耸,骤然加快了步伐。昏暗的墙洞内,一座生锈的钟表喑哑地敲响,已是凌晨四点。 她似乎并非完全是在害怕被人跟踪,此时,她已经体会不出任何恐惧。她说不出自己身体的轻飘究竟是由于紧张还是放松;她的身体似乎缩紧得令她觉得只剩下一点还在:那就是她还能动;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种松弛的封闭状态,犹如一台处于自动控制状态下的发动机,无需再去理会。她心想,飞行中的赤裸的子弹若有知觉,大抵就应该是这样的感受;除了运动和目标,别的一概全无。她的心念模糊而遥远,似乎她这个人并不真正存在;进入她脑子里的只有“赤裸”这个词:赤裸……将其他的一切抛开,只有一个目标……只有“367”这个号码,这个位于东河岸边一所房子的门牌号码,这个长久以来她禁止自己去想,却总是萦绕在脑子里的号码。 “367”——她心里想着,向前方的一片房屋中望去——“367”……他就在那里住……假设他还活着的话……想到她绝不会生活在这样的假设之中,她便镇静从容了下来,脚步也有信心了。 她已经在这个假设中生活了十天——她一点一点地挨过那些夜晚,走到了今夜,此刻,她迈出的仿佛依然是在塔格特终点站隧道里的清脆孤单的脚步。她曾经在他当初干活的那个时段,到隧道内找他,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寻找了一晚又一晚——她找遍了地下的每一条通道、站台、车间和轨道,既不去问任何人,也不解释她为什么来这里。行走的时候,她感觉不到害怕和希望,促使她走下去的是一股近乎骄傲、无比坚强的信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当她在地下的某个幽暗角落吃惊地停住,看到隧道顶部随着远处车轮的经过而不停地震颤时,会隐约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在说:这是我的铁路;当她感觉到被遏止在身体里的东西难受地阻塞着的时候,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生活;当她想到或许就在这些隧道里的那个人时,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爱。这三者之间不可能会有冲突……我在怀疑什么呢?……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和我的地方,又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随即,她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心里还是那个坚定的信念,但听见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不许我去找你,你可以骂我,可以抛弃我……但只要我有活着的权利,我就必须知道你也活着……我必须要看你一眼……我不去拦你,不和你说话,不和你接触,只是要看看你……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当她发现在地下工作的工人们带着疑惑好奇的目光跟在她身后时,她便停止了寻找。 她曾经借鼓舞士气的名义召集站上的修路工人开会,为了见到所有班次的工人,她开了两次这样的会议——她重复着同样毫无意义的讲话,既为自己说出的空洞言辞感到惭愧,又因为知道她已不在乎这些而感到自豪——她打量过那些面容疲惫而冷酷,无所谓是干活还是混日子的工人们,他不在他们中间。 “每个人都到了吗?”她问过领班。“我想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回答说。 她曾经徘徊在车站的入口处,打量着前来上班的人们。但入口实在太多,而且她在观察的时候,也必定会被人看见——她曾经在又潮又闷的黄昏时分,靠着仓库的墙站在被雨水浸亮的道旁,她的衣领竖起,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她曾经面街而立,心想,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们能认出她来,而且会露出惊异的眼神,因为她这样的守望实在是太过明显。假如人群中真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人,就一定会有人识破她在此等候的目的……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他们当中……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这个世上,她心想,那危险就不会存在——这世界也就不会存在了。 没有了危险,没有了世界,她一边想着,一边穿过贫民区的街道,朝着367号房子走去,全然不知那里是不是他住的地方。她觉得等待被判死刑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没有恐惧和怒火,什么都不想,冰冷漠然得如同是没有了热力的灯火,丧失了是非的认同。 一只罐头盒被她踢到了,滚动时仿佛是撞在了这个荒芜城市的墙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久久不绝。街道的肃静不似人们在休息,倒像是被极度的疲惫摧毁一样,仿佛墙内的人们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垮掉了。他这个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她心想……假如他上班……假如他还有个家……她打量着这个贫民区,眼前看到的是坍塌的泥墙,剥落的漆面,日趋惨淡的店铺外面的褪色招牌和蒙满尘土的窗内放置的无人问津的货物,摇摇欲塌的台阶,挂在晾衣绳上的破旧衣服,随处可见做不完就甩在一旁、无人料理的残缺迹象,在“没有时间”和“没有力量”的两个对手面前,显然已难以为继——她在想,他这样一个举手之间便能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人,十二年来却一直生活在这里。 某种记忆不断向她的脑子里涌来,终于变得清晰:这便是有关斯塔内斯村的记忆,她不禁浑身一颤。可这里是纽约城啊!——她在内心里冲自己喊叫,维护着这里曾经为她所热爱过的辉煌;紧接着,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岿然不动、由她所作的严厉判决:一个让他在贫民窟里住了十二年的城市注定会变成贫民窟。 猛然之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所震撼,身体似乎凝固一般,令她觉得像是一种平静:她在一处年头很久的房子上看到了“367”的号码。 她想她还是很镇静的,只不过是时间突然失去了它的连贯性,将她的意识分割成了一片片碎块:她知道自己首先看到了那个号码——接下来的一刻,她站在散发着霉味的过道上,看见一块板子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约翰·高尔特,五层,后面”的字样——随后的一刻,她站在楼梯前,抬起头来,望着盘旋上升的扶手,突然倚住墙,吓得发抖,巴不得对这些一概不知——后来,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了第一层台阶上——然后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毫不费力、毫无疑惧地向上升去,感到一截又一截的楼梯被她果决地踩在了下面,仿佛推动她不可抑制地上升的是她挺直的身体、扳平的双肩和抬起的头,是她在下最后决心的一刹那庄重而激动的信念,当她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攀上这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她所渴望的生活不会是一场灾难。 来到上面,她看到了一条狭窄的楼道通向一扇没有灯光的门口。她听到脚下的地板在寂静中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住了门铃,听到它在看不见的门里面响着。她等待着,只听地板响了一下,不过那却来自楼下。她听见了河上一艘拖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她随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丢掉了一段时间,因为当她的意识再次恢复时,已经全然不同于苏醒,倒像是她在降生一般:仿佛是两个声音将她从虚无之中拽了回来,门后的脚步一响,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但她却仍未出世,直到面前的门突然不见,约翰·高尔特出现在门口。他身穿衬衫和长裤,大大咧咧地往自家的门廊里一站,身后的灯光隐隐衬出他微斜的腰际。 她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正思索着这一时刻,接着便将这一刻的前前后后都扫视清楚,闪电般地把一切都过了遍脑子——他衬衣上的一道褶痕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动,表明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结论便是一个灿烂的表示迎接的微笑。 她此时已不会动弹。他抓过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房间。她感到了他紧贴上来的嘴唇,透过自己突然显得多余和僵硬的外套,她感觉到了他那颀长的身躯。她看见了他的眼中含着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觉着他的嘴唇的触摸,她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她上这五层楼连一口气都还没顾上喘,她的脸扎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用她的胳膊和双手,用她的脸颊将他紧紧抱住。 “约翰……你还活着……”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仿佛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接着,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帽子,把她的外套脱下放在一边,看着她苗条而颤抖不已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的手抚摸着她身上紧身高领的深蓝色毛衣,她的身体在它的包裹下如女学生一般孱弱,又如斗士一般紧绷。 “下次见你的时候,”他说,“穿一件白色的,看上去同样会很漂亮。” 她意识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天晚上在家里焦虑失眠时所穿的,平时从不会穿出来到外面。她大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又会笑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锁上了房门,说:“坐下。” 她站着没动,不过还是借机打量了一下尚未注意过的房间:这是一间长长的、未经装修的阁楼,一个角落里是床,另一个角落是煤气炉,几件木制的家具,裸露的木板将地面衬托得更长。桌上放了一盏台灯,台灯光晕后的阴影里是一扇关上的房门——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一眼看到外面的纽约,那里是一片错落突兀的建筑和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矗立在远处的高高的塔格特大楼。 “现在你听好,”他说,“我估计,咱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跟你说过这很难坚持,你很可能会受不了。别后悔了,你看,我不是也不能后悔吗?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要知道从此该怎么去做。大约半小时以后,跟踪你的掠夺者的手下就会来这里抓我。” “啊,不!”她大吃一惊。 “达格妮,他们中只要谁还有一点人的察觉力,就会明白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知道你是他们找到我的最后一根线索,就不会让你逃出他的视线——或者说,逃出他的盯梢者的视线。” “我没有被跟踪!我都看了,我——” “你不知道怎样去观察。盯梢可是他们的拿手本事。现在,盯你的人正向他的主子报告。你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楼下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在你的铁路公司工作的事实——他们再笨也能把这些联系起来。” “那咱们离开这里!” 他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已经把这个街区包围了。监视你的人一声令下,就会叫来所有的警察。我现在要你知道的是他们到这里后你应该做的事。达格妮,你只有一个机会能救我。假如你过去不明白我在收音机里讲的那种骑墙中立的人,现在你就会明白了。你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只要我们在他们手里,你就不能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你必须同他们站在一起。” “什么?” “你必须站在他们一边,尽你最大的可能,装得越彻底、越一致、越明显越好。你必须像他们那样做事,必须装成是我的死敌。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还有生还的可能。他们实在太需要我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试遍各种手段是不会杀我的。无论他们想如何去整人,都只能借助被害人看重的东西——可他们抓不住我任何东西,没法对我进行威胁。但一旦他们觉察到我们之间的蛛丝马迹,用不了一星期,就会在我眼前把你送上受刑架——我说的是肉体折磨。我可不想等着看到它发生。只要他们流露出拿你作要挟的意思,我就立即自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他说话时语气并无加重,依然是一副冷静现实、筹算全局的口吻。她知道他会说到做到,而且完全应该如此:她看出了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而他的对手即使全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他看出了她的眼神已经凝固,看出了她理解后的恐怖神情。他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假如我那样做的话,绝不是什么自我牺牲。我不愿意遵循他们的活法,不想顺从他们,不想眼看着你忍受不可避免的残杀。一旦如此,就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我追求的价值——我不想毫无意义地活着。你知道,面对用枪挟持我们的人,我们问心无愧。因此,你要尽一切力量伪装自己,让他们相信你恨我。这样,我们就还有活下去和逃跑的希望——尽管我不知道何时和怎样逃脱,但我知道我不会受任何羁绊。明白吗?” 她迫使自己抬起脑袋,正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候,”他说,“告诉他们你一直试图替他们找到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工资单上,你就起了疑心,于是到这里探个究竟。” 她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或许能辨认出我的声音,但我会极力否认——这样,就可以让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在找的约翰·高尔特。” 她迟疑了几秒钟,但还是点了头。 “然后,你就去要——并且接受他们为抓我而出的五十万元悬赏。”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达格妮,”他缓缓地说,“在他们的制度下,你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去做事。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逼你走到不得不和我对立的地步。鼓起你的勇气,去做吧——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赢得这半小时,或许还能赢得未来。” “我会做的,”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生,假如他们——” “事情会发生的,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你还没看到我们敌人的本相,现在你就会看见了。如果必须要利用我来说服你的话,那我情愿如此——把你就此从他们那边争取过来。你已经等不及了吗?噢,达格妮,达格妮,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拥抱和亲吻使她感到,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危险和疑虑,甚至她对他的违背——如果这算是违背的话,都是为了这欢乐的一刻。他看见她的脸上因为竭力抗拒着自己而露出了极为矛盾的表情——他的嘴按在她的头上,她听到他的声音透过她的缕缕长发,传了过来:“现在不要去想它们,除了斗争的时候,一秒钟也不要让痛苦、危险和敌人在你的脑子里停留。你现在是在这里,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这不属于他们。不要逼自己不快活,其实你是快乐的。” “即使是在有可能毁掉你的情况下吗?”她喃喃地说。 “你不会。不过——没错,即使如此。你不会对此漠不关心吧?你是不是由于漠不关心才坚持不住,跑到这里来?” “我——”澎湃的真情令她忍不住拉过他的嘴,吻了上去,然后脸对脸地冲他说道,“我才不想今后咱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只想能再这样见你一次!” “你要是没来,我反而会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等待着,强忍着,拖一天,然后再拖一天,然后——”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吗?”他轻声地说。 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想起了他过去的这十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声音,听到那次最激动人心的讲话……哦,不,我没权利对你说我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认为我还没有接受它。” “你会接受的。” “你是在这里讲的吗?” “不是,是在山里。” “然后你又回到了纽约?” “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对。” “你听没听到他们每天晚上向你发出的请求?” “当然了。” 她缓缓地打量着房间,目光从窗外的高楼移到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从墙壁的裂缝移到床的铁架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就在这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说着,将房间一头的门一把推开。 她惊呆了:门内现出的是一间窄长、灯火通明、没有窗户的房间,四面用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金属包裹,宛如潜艇上的一个小舞厅,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布置得最紧凑合理和现代化的实验室。 “进来吧,”他笑着说,“我用不着再对你保密了。” 这简直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看着闪闪发亮的精密仪器,看着密密麻麻、泛着光泽的电线,看着上面用粉笔写下数学公式的黑板,看着长长的台子上严格摆放、井然有序的物品——然后,又看了看阁楼里下垂的木板和正在塌裂的泥灰。非此即彼,她心想,这就是同全世界进行抗争所做的选择:一个人的灵魂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你想知道我每年的十一个月里都是在哪儿干活。” “所有这些,”她一指实验室,“靠的都是”——她又指了指这间阁楼——“你当苦力换来的薪水?” “哦,当然不是!我为麦达斯·穆利根设计了发电房、声波屏、广播发射器和其他一些东西,这是他付给我的报酬。” “既然如此……你干吗还要去当苦力呢?” “因为在山里挣的钱不允许花在外面。” “你这套设备是哪儿来的?” “是由我设计,由安德鲁·斯托克顿铸造厂制造的。”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毫不起眼、如收音机盒子大小的东西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发动机,”看着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想扑上去的样子,他哧地一笑,“别费心思研究它了,你现在又不想让它落到他们手里。” 她瞪着亮晶晶的金属筒和闪闪发光的线圈,想到了那个如同宝贵的遗物一般躺在塔格特车站隧道的玻璃棺材里的铁锈疙瘩。 “我自己用它来为这个实验室供电,”他说,“不能让人去怀疑一个修路的苦力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电。” “可他们过去要是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怪异地嗤笑一声,“他们不会。” “你有多长时间——” 她停住了问话;这一次,她没有再吃惊,眼前看到的令她彻底呆在了原地:在一排机器背后的墙上,她发现了一张剪自报纸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着衬衣长裤,站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出发点的火车头旁边,她的头高高地仰着,那天的情景、意义和阳光都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里。 她只是发出一声低吟,转身向他看去,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便如同她当初在照片中的一样。 “我曾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消灭的一切的象征,”他说,“而你却象征着我想要做到的一切。”他指着照片,“人们在有生之年,希望的就是能破例得到一两回这样的感受。而我呢——我是把它当成了自己永久而平常的选择。” 他的神情以及他的眼睛和内心里的安详,令她感到理想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城市成了现实。 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拥抱彼此的手臂是在紧握着他们最辉煌的胜利,她知道这是没有被痛苦和恐惧沾染的现实,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中的现实,是他们曾经渴望、为之奋斗而赢得的现实。 门铃响了。 她首先的反应便是抽出身来,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将她拥得再近、再久一些。 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说了句:“现在可到了不能胆怯的时候了。” 她随着他回到阁楼里,听到实验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上了。 他静静地为她举起外套,等着她系好外套的带子,戴上帽子,便走过去,打开了屋门。 进来的四个人中,有三个是身穿军队制服的壮汉,每人腰里别着两把枪,脸盘子大得都走了形,眼睛僵硬而呆板。第四个没穿军装的人是个头目,他体格瘦弱,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大衣,留着一撮整齐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黯淡无光,那架势像是个从事公关的文人墨客。 他朝着高尔特和房间内眨巴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停住,又迈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什么事?”高尔特说。 “你……你是约翰·高尔特?”他的声音大得不太自然。 “没错。” “你就是那个约翰·高尔特?” “哪个啊?” “你是不是在广播里讲过话?” “什么时候?” “别被他骗了,”达格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对那个领头的说,“他就是约翰·高尔特,我会把证据交给总部,你动手吧。” 高尔特像对陌生人一般地转身看着她,“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面孔和那几个士兵一样毫无表情,“我叫达格妮·塔格特,我是想证实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国家正在找的那个人。” 他向那个领头的转过身去。“好吧,”他说,“我是约翰·高尔特——不过,要是想让我开口,就让你这个探子”——他一指达格妮——“从我这里滚开。” “高尔特先生!”那个头目带着一种满怀喜悦的声音叫道,“幸会,真是太荣幸了!高尔特先生,请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完全用不着同塔格特小姐打交道——塔格特小姐只是在尽她爱国的义务而已,不过——” “我说了,让她从这里滚开。” “我们可不是在同你作对呀,高尔特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在同你作对。”他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你为人民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赢得了全体人民的最高敬意。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宽慰地挥挥手,示意她向后退,离开高尔特的视线。 “你们想怎么样?”高尔特问。 “国家在等待着你呀,高尔特先生。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打消误会,能同你合作。”他挥挥戴手套的手,向那三个人示意着。这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板在他们的踩动下咯吱直响;他们是在搜查房间。“明天上午,当全国人民听到找到你的消息,他们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了,高尔特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要以人民的名义来欢迎你。” “我是不是被捕了?” “干吗要有这种老掉牙的想法?我们的任务只是把你安全地护送到最高的国家领导部门去,他们都在盼着你呢。”他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国家的最高领导们希望和你协商——只是通过协商来达成善意的谅解。” 士兵们除了衣服和厨具外便一无所获;房间里没有信件和书籍,甚至连报纸也没有,好像住在这里的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我们只是想协助你,恢复你在社会里的合法地位,高尔特先生。看来,你对自己在公众中的重要价值还没有充分意识到。” “我知道。” “我们只是来这里保护你。” “锁上了!”一个士兵砸着实验室的门,喊道。 领头者装出一副讨好的笑脸,“里面是什么,高尔特先生?” “私人物品。” “能否请你打开它?” “不行。” 领头者两手一摊,摆出痛苦无奈的样子,“可惜我是在奉命行事呀,我们必须进那间屋。” “进吧。” “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必要搞得这么不愉快。你就不能合作一下吗?” “我说了,不行。” “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采取任何……不必要的措施。”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你知道,我们是有权闯进那扇门的——不过,当然了,我们不想那样做。”他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把锁撬开!”他冲士兵命令道。 达格妮瞟了一眼高尔特,他的头抬得正正的,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她看到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眼睛瞧着那扇门。门锁是一块小小的四方铜牌,上面没有钥匙孔,光滑得无从下手。 那三个壮汉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里,第四个人则手持盗贼的工具,小心地凿着门上的木头。 木头被轻而易举地凿开,木片纷纷掉落,在寂静之中,它们落地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当盗贼的铁橇敲打着铜牌的时候,他们听到门后传来一阵闷响,轻得如同疲惫心灵的一声叹息。过了不久,门锁落地,房门颤动着向前移了寸许。 士兵向后一闪,领头者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将屋门推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知究竟、幽深莫测的黑洞。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高尔特;高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片黑暗。 达格妮跟了上去,他们打着手电,跨过门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金属舱,空空如也,只是地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这堆怪异的灰白色土渣仿佛是经历了几个世纪尘封的废墟。整个房间宛如一具蚀空的骷髅。她掉过脸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她因为知道这些尘土几分钟前的样子而在脸上露出的震惊。在亚特兰蒂斯发电房的入口处,他曾经对她说过,别想去开门……假如你试图硬闯进去,门还没打开,里面的机器就会变成灰烬……别想去开门——她心里想,然而她知道,此时她的眼前所见,便是一句话活生生的体现:休想逼迫人的思想。 那伙人一言不发地退了出来,继续向大门退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愣在了阁楼里,仿佛是被退去的潮水丢弃在那里的垃圾一般。 “好了,”高尔特伸手拿过外套,对那个领头的人说,“走吧。” 韦恩·福克兰酒店的三个楼层被清空变成兵营。铺着丝绒地毯的长长通道的每一个拐角处都站着手持机枪的士兵,哨兵上了枪刺,把守在消防出口的楼梯口。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楼层的电梯门被封死,仅留下一部由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的单开门电梯供出入。一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一层的大堂、餐厅和商店里徘徊逡巡:他们的穿戴显得过于光鲜和昂贵,在蹩脚地装扮成饭店的常客时,他们的虎背熊腰与身上的衣服极不协调,这让他们的伪装露出了马脚,况且与商人的装扮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有一个地方看上去鼓鼓囊囊,只有带枪的人才会如此。饭店的各处出入口和邻街的重要窗口也都布置了一群群手持冲锋枪的卫兵。 位于兵营中心位置的六十层是韦恩·福克兰酒店的皇家套房,在这布满了绫罗窗幔、水晶烛台和精雕花环的地方,身着一身衬衣长裤的约翰·高尔特正坐在一张缎面扶手椅内,一条腿跷在一只丝绒绣墩上,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凝望着天花板。 汤普森先生进来时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样子。皇家套房的门外,早晨五点开始便站了四个卫兵,直到上午十一点,他们等汤普森先生进去后,又将门锁上。 当门咔的一声锁上,将他的后路切断,使他独自面对这名囚犯时,汤普森先生的心中掠过了一丝紧张。不过,他想起了报纸的头条和电台天一亮就向全国广播出去的消息:“约翰·高尔特找到了!——约翰·高尔特在纽约!——约翰·高尔特加入了人民的行列!——约翰·高尔特正和国家领导举行会谈,以制定出一个能迅速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方案!”——他尽量让自己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哎呀呀!”他满面春风地向扶手椅走去,“原来你就是那个捅娄子的年轻人啊——哦,”当他走近那双盯着他看的墨绿色眼睛时,猛地转口说道,“嗯,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高尔特先生,真的是很高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吧,我就是汤普森先生。” “你好。”高尔特说。 汤普森先生一屁股坐进椅子,用他直截了当的动作表达出一种生意场上令人振奋的气度。“不要有被逮捕之类的荒唐念头,”他指着房间,“你也看得出来,这可不是监狱,你能看出我们对你的招待很隆重。你是个大人物,是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这我们知道。请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谁敢得罪你就开除谁,要是你看不惯外面的哪个卫兵,吱一声就行了——我们立刻把他换掉。” 他顿了顿,满以为能听到对方的回应,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只是想同你谈一谈。本来我们不打算采用这样的方式,但你一直躲着,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是希望能告诉你,你完全误会我们了。” 他带着和气的微笑,把两手向上一摊。高尔特的双眼注视着他,没有做声。 “你的那番演讲真够精彩,你简直是个演说家!你对全国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尽管我不清楚具体的影响和原因,但你确实做到了。人们似乎也想要你得到的东西,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对此极力反对?这你就错了,我们可不是。就我个人看来,演讲中有许多极有见地的观点,不错,我的确这么认为。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再怎么说,你也不是想让我们赞同你的每一个观点吧?观点不同才会推动事情向前发展。至于我,我可是一贯愿意改变我的想法,愿意接受任何意见。” 他邀请般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正如你所说的,现在真是天下大乱啊,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采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来,“你干吗不愿意听我和你说一说呢?” “你现在正在和我说。” “我……这个……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那?……那你有什么要讲的?” “没有。” “啊?!” “没有。” “行啦,你就说吧。” “我并没有想和你说话。” “可是……你瞧瞧!……我们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我没有。” “好,”汤普森先生顿了一下,说道,“你是个注重行动、讲求实际的人,你实在是太现实了!就算我不了解你别的方面,但这一点我敢肯定。这没错吧?” “你是说实际?没错。” “这我也一样。咱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把手里的牌都亮在桌子上,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可以和你做做交易。”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 “我就知道嘛!”汤普森先生获胜一般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我早就跟韦斯利他们这些只会空谈理论的书呆子说过!”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不过是同一个向我提供有价值的东西的人。” 汤普森先生没搞清楚自己的回答为什么会漏掉了一拍,“好吧,你自己开个价,伙计!你自己开个价!” “你能给我什么?” “当然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 “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听没听我们的短波广播?” “听了。” “我们说过,会满足你的一切条件,我们可是说话算话。” “我在广播里讲过不会讨价还价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唉,可是你误会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和你对着干,可我们不会。我们并不僵化,对任何意见都愿意考虑。你为什么不响应我们的呼吁,前来面谈呢?” “我干吗要来?” “因为……因为我们希望代表全国人民和你谈话。” “我不承认你们有代表全国人民的权利。” “这样好了,我还不习惯……嗯,好吧,难道你就不能听我说一说?你就不能听听吗?” “我在听。” “国家的形势很糟糕,人民正在挨饿,国家在崩溃,经济濒临解体,所有人都停止了生产。我们对此束手无策,你有办法,你知道如何改变局势。好啦,我们愿意让步,希望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什么?” “靠边站。” “这不可能!这是妄想!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看,我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吧。” “等一下!等一下!别太极端!总会有折中的办法,你不能把一切都占了,我们还没有……人民还没有这个准备。你不能要我们将国家机器废除在一边。我们必须维持这个制度,但我们愿意去改善它,会按照你说的去加以改进。我们不是顽固不化、只会空谈的独断专行者——我们很灵活,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们会放手让你去做,会积极配合,会妥协。咱们可以各管一半,我们负责政治,由你来完全操控经济。我们会把全国的生产都交给你,把整个经济都双手奉送给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管理,去下命令,去签署法令——你的身后有国家的力量来撑腰。从我开始,我们所有人都随时听从你的指挥。在生产方面,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将会——你将会独揽国家的经济大权!” 高尔特放声大笑。 这笑声里的戏谑味道令汤普森先生一愣,“你怎么了?”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妥协了?” “这怎么……别坐在那里这么笑!我觉得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给你的可是韦斯利·莫奇的职位——没人能给你更大的权力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如果你不喜欢管制措施,就把它们统统废掉。如果你想要提高利润、降低薪水——就颁布命令。如果你希望大亨们得到特殊的待遇——给他们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欢工会——就解散它们。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自由经济——就命令人们自由行事!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能让一切恢复,让国家建立起秩序,让人们重新开始工作,让他们去生产。招回你的自己人——那些有头脑的人,带我们进入一个天下和平、科技进步、发达繁荣的时代。” “在枪口的威逼之下?” “你看,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假如你对我广播里所讲的话能装作没听见,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装得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 “算了吧,这只是个修辞性问句,它的前面那句就回答了后面那句。” “啊?” “伙计,要是你需要翻译过来才能听明白的话——我可不玩你那种把戏。” “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议?” “没错。” “可是,为什么啊?” “原因我已经用了三个小时在广播里讲过了。” “哦,那只不过是理论而已!我是在讲实际的,我给你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职位。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妥吗?” “我用了三个小时告诉你的那些就是,它不管用。” “你能让它管用。” “怎么做?” 汤普森先生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找你了。这是你要想办法解决的事,你是工业天才,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我说过了,这办不到。” “可你能办到。” “怎么办?” “以某种方式办。”他听见高尔特的嗤笑,又说,“为什么不行呢?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好啊,那我告诉你。你想让我独揽经济大权?” “是啊!” “并且遵守我的一切命令?” “绝对服从!” “那就首先将个人收入所得税废除掉吧。” “啊,不行!”汤普森先生一下子蹦了起来,叫嚷道,“我们不能那么办!那……那与生产无关,那属于分配的范畴。我们靠什么给政府职员发工资呢?” “解雇你们的政府雇员。” “啊,不行!那是政治!不是经济!你不能干预政治!不能什么都管!” 高尔特把两腿交叉着往绣墩上一搭,舒展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在缎椅里坐得更舒服些,“还想继续商量吗?你明白了没有?” “我只是——”他停住了。 “我是明白了,这你满不满意?” “是这样,”汤普森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打起了圆场,“我不是要争论什么,这我并不擅长。我看重的是行动,时间不等人。我只知道你有头脑,这头脑也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你什么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那好,就用你的话来说吧:我不想做。我不想当一个经济独裁者,哪怕让我只去签一份让人们自由的命令都不行——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把这命令扔回到我的脸上,因为他知道,他的权利不应该受到你或我的意志的限制和剥夺。” “告诉我,”汤普森先生望着他,不解地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在广播里告诉过你了。” “我不明白。你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这我能理解。但我们现在把东西奉送给你你都不要,那你又怎么可能还对将来抱什么指望呢?我原以为你是个自我主义者——是个很实际的人。我给你开了一张空白支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填上去——但是你却对我说你不想要它。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张空头支票。” “什么?” “因为你不能给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就说吧。” “还是你说吧。” “嗯,关于财富你谈了很多。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此时此刻能给你的钱,你三辈子也挣不到。你想不想要十亿——漂亮崭新的十亿?” “为了让你能给我这笔钱,我还得把它通过生产创造出来吧?” “不,我指的是直接从国库里拿出来的崭新钞票……或许……假如你希望的话,或许能给你黄金。” “想用这笔钱让我干什么?” “哦,等国家能重新站稳脚跟——” “是要我来帮它站稳吗?” “嗯,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管理,想要权力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全国上下的每一个人,包括妇女和小孩,都会服从你的命令,按你说的去做。” “那也得要我先教会他们吧?” “你要是想为自己人——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争取些什么,无论是工作、职位、权力、免税,还是其他任何好处,只要开口就行。” “那也得要我先让他们回来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对我还有什么用?” “啊?” “究竟能有什么是我没了你就办不到的?” 汤普森先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被逼到角落里一般,发生了变化,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始直视着高尔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没有我,你现在就出不了这间房。” 高尔特一笑,“不错。” “你什么都生产不了,会在这里饿死。” “不错。” “你看,这不是明摆着吗?”汤普森先生又变得亲切而欢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说着,仿佛可以用玩笑的方式将刚才的暗示从容化解。“我能够给你的是你的生命。” “但它并不是你的,汤普森先生。”高尔特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汤普森先生猛地向他看了一眼,又更快地将视线逃开:高尔特的笑容看上去简直善良无比。 “好啦,”高尔特说,“你知不知道我所说的不能空口将生命抵押是什么意思,只有我才可能允许你做出那样的抵押——但我不会。对威胁的消除算不上是报答,纠偏匡正不是什么奖赏,撤走你那些带家伙的恶棍不算是什么鼓励,现在提出要杀我谈不上有任何价值。” “谁……谁说过要杀你了?” “这还用说吗?要是不用枪和死亡要挟我的话,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讲话,你的枪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会为了消灾而破财,不会向任何人卖我的命。” “这话不对,”汤普森先生得意地说,“如果你的腿断了,你就会花钱请医生去治。” “只要当初不是他弄断了我的腿。”他笑着看了看闭口不语的汤普森先生,“我是个实际的人,汤普森先生,我认为让一个人单单凭着能弄断我的骨头而谋生并不实际,我认为支持敲诈勒索并不实际。” 汤普森先生似乎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实际,”他说,“实际的人不会不顾现实,他不会浪费时间去盼着事情能有所不同,或者试图去改变什么。他会接受现状。现在的事实是,你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是否高兴,这就是现状。你应该识时务才是。” “我正是如此。” “我是说,你应该合作,应该认清现在的形势,并且接受和适应它。” “假如你的血液里中了毒,你是去适应它,还是去改变它?” “噢,这是两回事!那是生理上的!” “你是不是说,生理上的现实可以去改变,但改变你的荒唐念头却不行?” “啊?” “你是不是说,生理现象可以根据人的需要做出调整,但你的荒唐想法却凌驾在自然法则之上,人必须要去适应你才行?” “我是说我现在占着上风!” “是不是因为手里拿着枪?” “算了吧,别老提什么枪了!我——” “我不会忘记现实当中的事实,汤普森先生,那样的话就太不实际了。” “好吧,我是手里有枪,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识相些,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你说什么?” “我会遵从你的吩咐去做。” “你当真吗?” “当真,一点都不会差。”他发现汤普森先生脸上急切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疑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命令我进经济独裁者的办公室,我就进去。如果你命令我坐在桌子上,我就坐上去。如果你命令我发布法令,我就发布你命令我签署的法令。” “可是我不知道要发布什么样的法令!” “我也不知道。”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好吧?”高尔特说,“你的命令是什么?” “我要你去挽救国家的经济!” “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 “我要你去找出办法!”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 “我要你动脑筋去想!” “你的枪怎么会让我做到这一点呢,汤普森先生?” 汤普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他那紧闭的嘴唇、凸起的颧骨以及眯起的眼睛,高尔特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霸王马上就要吼出一句颇具哲理的话来:我要抽你。高尔特脸带笑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听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并且在强调着它。汤普森先生移开了目光。 “不,”高尔特说,“你并不想让我去动脑筋,当你逼着一个人违背他的选择和意愿时,就希望他能停止思考。你想把我变成一台机器人,我遵命就是了。” 汤普森先生叹道,“我真不明白,”他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奈语气说,“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头,我却想不出来。你干吗要自讨苦吃?你有这么好的脑子——完全可以战胜任何一个人。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你也知道。你干吗不假装加入我们,然后控制局面,把我打败呢?” “这和你让我去这么做的理由一样:因为你会胜利。” “哦?” “正是因为比你们强的人试图用你们的方式去战胜你们,才使你们几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假如我争着和你控制那些打手的话,咱们谁会赢?当然,我可以去假装——而且我不会挽救你们的经济和制度,现在谁都救不了它们了——但我会死去,而你们还会赢得过去赢得的一切:你们会获得喘息的时间,再多掌一会儿权,再多挺一年——或一个月——代价就是把你周围的人类精英,也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全都榨干。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也是你们的极限。不要说一个月,只要还有受害者可用,哪怕只能拖一个星期你们也愿意。可惜,这已经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受害者了——他不想再扮演以前的角色。伙计,游戏该收场了。” “这只是理论上如此而已!”汤普森先生忍不住叫起来,嗓子都变尖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兜着圈子;他瞧了一眼房门,似乎盼着能逃出这里。“你是说我们如果不放弃这种制度的话,就会灭亡?” “对。” “那么,我们既然抓住了你,你就会和我们一同灭亡?” “可能吧。” “你难道不想活命吗?” “非常想。”他看见汤普森先生的眼里迸发出一线亮光,便笑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清楚自己活下去的愿望比你更强烈,也明白你正是寄希望于此,我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想。正因为我非常渴望得到它,我才不会接受任何替代品。” 汤普森先生噌地蹿了起来。“不对!”他叫喊着,“我不想活——不是这样的!你干吗要这么说?”他站在那里,四肢微微地蜷缩在一起,似乎感到浑身发冷。“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根本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后退了几步,“我不是什么拿枪的歹徒,我不是。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我希望人民会喜欢我,我希望做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朋友!”他仰天长啸。 高尔特的眼睛毫无表示地注视着他,这使他除了知道自己被盯着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反应。 汤普森先生突然表现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像是急着要走。“我得走了,”他说,“我……我还有很多事情,咱们以后再谈。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只管放松下来,在这里不要拘束,需要什么只管说——这里吃的、喝的,还有香烟都是最好的。”他指了指高尔特的衣服,“我会让全城最高档的裁缝来给你做些好衣服,我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让你感到舒适和……对了,”他有些过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家室吗?有没有什么亲人想要见见?” “没有。” “朋友呢?” “没有。” “没有恋人吗?” “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罢了。我们允许其他人来看你,只要是你想见的,任何人都可以。” “没有。” 汤普森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看高尔特,摇了摇头。“我搞不懂你,”他说,“真是搞不懂你。” 高尔特笑笑,一耸肩膀回答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此时,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大门外雨雪交加,荷枪实弹的卫兵们在门口的灯光下显得凄苦无助:他们弓着肩膀,垂着脑袋,把枪搂在怀里借以保暖——看上去,即使他们把气急败坏的子弹朝着风暴全部发泄出去,也免不了身体遭的这份罪。 在街道的对面,负责鼓舞民众士气的齐克·莫里森正赶往饭店,前去参加在五十九层召开的一个会。他注意到,街上稀落困顿的行人们对卫兵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至于那一堆印有“约翰·高尔特承诺带来繁荣”的通栏标题、摆在一身破烂且直打哆嗦的摊贩面前卖不出去的报纸,则更是无人问津。 齐克·莫里森焦虑不安地摇了摇脑袋:一连六天,报纸的头版一直登载着国家领导人与约翰·高尔特在齐心协力地制定新的政策——但却收不到任何效果。他发现来往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人注意他,只是在走到饭店大门的灯下时,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无声地朝他伸过一只手来;他匆忙走了过去,在那只露在外面的粗粗的手掌里,只落下了几滴冰雨。 当他在五十九层汤普森先生的房间内向围坐成一圈的面孔讲话时,脑海之中街上的情景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为难的尴尬,众人的脸色也是如此。 “似乎没起作用,”他指着一摞调查民意的手下提交的报告说,“所有我们关于与约翰·高尔特合作的报道似乎都不起作用。人们毫不关心,根本就不相信。有些人说他根本就不会同我们合作,大多数人甚至不相信他在我们手里。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他叹了口气,“前天,克里夫兰有三家工厂倒闭,昨天,芝加哥有五家工厂关门。在旧金山——” “我知道了,知道了,”汤普森先生一下将他打断,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酒店的取暖炉坏了。“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必须做出让步,准备接管生产,必须如此。” 韦斯利·莫奇瞟了一眼天花板。“不要再让我和他去谈了,”他哆嗦了一下,说,“我已经试过了,他这个人没法交流。” “我……我不行,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一看到汤普森先生的视线扫到他这里停住,便嚷了起来,“哪怕你让我辞职都行,我没法再和他谈!就别让我去了!” “没人能够同他交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你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弗雷德·基南冷笑一声,“你是说他已经听腻了吧?更糟糕的是,他还会反驳。” “那好,你干吗不再去试试?”莫奇喝道,“你看起来挺开心啊,你干吗不去劝他?” “我比你们更明白,”基南说,“别再骗自己了,兄弟,谁都劝不了他,我可不想再去了……开心?”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是啊……是啊,我是觉得挺开心。”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被他说动心了?” “我?”基南惨然一笑,“他对我有什么用处?他要是赢了,我头一个就要倒霉……只不过”——他有些神往地望着天花板——“只不过他是个说话痛快的人罢了。” “他不会赢!”汤普森将他打断,“这是毫无疑问的。” 屋里出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西弗吉尼亚出现了饥民暴乱,”韦斯利·莫奇说,“得克萨斯的农民们——” “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气急败坏地说,“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让大家见见他……通过一场大游行……或者在电视上……只是让大家看看,这样他们就相信他真的在我们这里了……这可以给人们一阵子希望……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太危险,”费雷斯博士反驳道,“不要让他去接近民众,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必须让步,”汤普森先生依旧很固执,“他必须加入我们,你们必须要有人——” “不!”尤金·洛森尖叫了起来,“我不去!我可不想再见到他!再也不想了!我不想相信会是这样!” “什么?”詹姆斯·塔格特问,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一般的放肆嘲弄的意味。洛森没有吭声。“你怕什么?”塔格特语气中的轻蔑格外明显起来,似乎一看到别人比他还要害怕,他就胆壮了一些,“你究竟害怕相信什么,尤金?” “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会!”洛森半是吼叫、半是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让我丧失对人类的信心!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个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们是一群有本事的文人,真有本事,”汤普森先生轻蔑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可以用他的语言同他对话——可惜他把你们大部分人都吓住了。主意呢?你们的主意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要想办法!让他加入我们!要把他争取过来!” “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要,”莫奇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基南说,“我们能给一个想活着的人什么东西吧?”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了起来,“你干吗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干吗要喊呢?”基南反问。 “你们都别吵了!”汤普森先生命令道,“你们之间互相掐倒是很有一套,可是一旦要和一个真正的人去斗一斗——” “这么说,你也被他打败了?”洛森喊道。 “噢,安静点好不好,”汤普森先生不胜其烦地说,“他是和我较量过的一个最顽固不化的混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硬得就像他们……”他的声音里隐隐露出一种羡慕,“硬的就像他们……” “对付顽固的混蛋是有办法的,”费雷斯博士不以为然地悠悠说道,“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不行!”汤普森先生大叫着,“不行!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不会听!”他的手在空中乱摆,像在极力去赶走某种他不愿说出口的东西。“我告诉他……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我不是个……”他拼命摇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言语潜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实际一些……而且要谨慎。什么谨慎,我们必须要平和地处理这件事,我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伤着他。我们现在可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因为……因为他一完,我们也就完了。他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一死,我们就会完蛋,你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眼睛环顾了一周:看得出,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现的报纸头版上写着,约翰·高尔特和国家领导们在经过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设性的愉快会谈后,制订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约翰·高尔特计划”。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间墙倒屋塌的公寓里的家具上——落在了无声地等候在一家厂主失踪的工厂会计窗前的人们身上。 第二天早晨,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说:“南达科他州的农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点着了政府大楼,以及每一套价值一万美元以上的住宅。” “加州已经是支离破碎,”他在晚上的汇报中说,“那里发生了内战——假如那真的是一场内战的话,因为谁都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他们宣布脱离联邦,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谁掌权,武装冲突遍及州内的各个角落,交战双方一边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东方的大豆信徒们为首的‘人民党’——另一方被称为‘回归上帝’,领头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业主。”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当达格妮如约走进饭店房间时,汤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以前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力量。此时他眼里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貌似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镇静依然毫无变化,显示不出任何的情绪,这就让人心里不安了。他心想,她脸上的神态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样,只是嘴角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衷。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头脑,”他恳求道,“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他。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只有他能带我们摆脱这样的混乱——但他却不肯。他拒绝了,他居然就拒绝带这个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居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欲望。我们求他去做决定——他却回答说他想服从指挥!这真是荒谬!” “的确。” “你怎么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吗?” “他是个高傲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她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他胆大包天,正在进行着一场全世界最大的赌博。” 真是轻松,她心想。如果是在遥远的从前,这就会很艰难,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视语言为荣誉的工具,每一开口,就如同是在发誓——是在发誓要忠于现实,尊重人类。如今,只要能出声,只要能对着与现实、人类和荣誉无关的死东西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可以了。 轻松的是第一天早晨,她对汤普森先生汇报她找到约翰·高尔特的经过。轻松的是她看到汤普森先生那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边不停地喊着“真是好样的”,一边得意地瞧着他的手下,显示着事实证明了他信任她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轻松的是她表达对高尔特的气愤——“我过去同意过他的观点,但是我不会让他毁掉我的铁路!”——是听到汤普森先生说,“别担心,塔格特小姐!我们绝不让你受到他的侵犯!” 轻松的是装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样子,提醒汤普森先生五十万元赏金的事情,她的嗓音干脆利索,像是收款机在打印出一张合计的清单。她看见汤普森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马上便露出了更加欢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无声地在说他对此没有料到,但很高兴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算计,并且对这样一种算计很能理解。“当然啦,塔格特小姐!当然啦!奖金归你——统统都归你!支票会寄给你的,一分不少!” 这一切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她觉得像是游离在现实以外的某种沉闷的空间里,在这样一种地方,她的话和行动都不再算数——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应,而只是那些为曲解知觉而做成的哈哈镜里的变形。只有对他安全的牵挂才会细而灼热,如同她内心里一根燃烧的火线,如同一根为她仔细辨明道路的指南针。其余的则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这——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就是那些她从不理解的人们生存的地方,这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刻意的假装、歪曲和欺骗,就是他们想要获得的状态,能让汤普森先生吃惊地瞪大他那双惊惶蒙眬的眼睛,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和奖励。她想——一心要这样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塔格特小姐,你是说全世界最大的赌博?”汤普森先生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实,整个地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他,能否……能否再和他谈一次?” 她仿佛觉得听到了她自己发自内心、仿佛许多光年以外传来的声音在叫喊着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但在这间房子里,她听到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冷冷的声音,“不,汤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为此责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能去试试——”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试过去说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让他中了圈套,对此他绝不会原谅。如果他能对谁投降的话,那个人也绝不是我。” “是啊……是啊,这话不假……你看他会投降吗?” 她心里的那根针转了转,在两条路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是应该说他不会,然后看着他们害死他——还是应该说他会,让他们继续维持他们的权力,直到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他会的,”她坚定地说,“如果妥善地对待他,他是会让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难拒绝权力。别让他跑了,但别威胁他——或伤害他。恐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这一套。” “可万一……我是说,局面正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还不肯低头的话,可怎么办呢?” “他不会。他太现实了。另外,你是否允许他了解国内的状况?” “当然……不了。” “我建议你让他看一看你的秘密报告,这样他就会看到来日无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不顾一切的依附的味道,“每次和你谈完,我就觉得好多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对周围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可你——你不一样。你值得信赖。”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谢谢你,汤普森先生。” 一切顺利,她心想——直到出门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里面的衬衣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肩上。 走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觉得到,就会发觉她对铁路的漠然其实是一种憎恨。她总是觉得她关心的只是货车:在她眼里,乘客们既没有生命,也不属于人类。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确保只是装载着一群行尸走肉的列车的安全,委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望着车站里的人们,心想:如果他死在他们这个制度的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东西们还照样胡吃闷睡、四处游走——她还会给他们提供火车吗?假如她向他们大声求救,他们当中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吗?已经听过他讲话的他们是否想让他活下去? 那天下午,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办公室里,随着支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汤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凭它飘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无意义,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内疚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张纸片,和办公室纸篓里的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能用它买到钻石项链、城市的废墟,还是她的最后一餐,都毫无分别。这张支票里的钱永远不会花出去,它不是一种价值的标志,也就无法用它买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她想——如此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围的人和那些无欲无求者们的永恒状态。这正是一个摒弃了价值的灵魂的状态;她思忖着,选择了这样一种状态的人还想要活下去吗? 晚上,她拖着麻木和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了公寓,公寓楼道里的灯都坏了——直到打开自己门厅内的灯,她才发现脚下有一只信封。这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她把它拾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内心里笑出了声,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条,她认出了这笔迹,它和出现在城市空中的日历上的最后一条消息的笔迹一样。纸条上写着: 达格妮,要耐心,注意观察他们。他需要我们帮助时,可以给我打电话:OR 6-5693。 弗 第二天一早,报上开始劝告人们不要听信南方各州局势吃紧的谣言。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绝密报告上则称佐治亚和阿拉巴马州为了争夺一家电机厂而爆发了武装冲突——由于冲突和铁轨被毁,工厂已经没有了任何原材料的供应。 “你看没看我给你的那些绝密报告?”当天晚上,汤普森先生又一次来到高尔特这里,对着他叹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奋勇要来见识一下这个犯人的詹姆斯·塔格特。 高尔特坐在一张直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身体挺直的同时又显得很轻松。他们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忧惧的迹象。 “我看了。”他回答。 “时间可不多了。”汤普森先生说。 “没错。” “你就任其发展下去吗?” “你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詹姆斯·塔格特叫喊了起来。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喊叫。“局势如此严重,你怎么还这样自负,眼看着世界快要毁灭,还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 “那还有谁的主张更保险,能让我听从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谁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对的!谁都不能!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你怎么能拿其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自私地躲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们需要我的主张?” “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真理并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塔格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汤普森先生皱着眉头想——有种奇怪的、过于个人化的怨恨,似乎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一桩政治事端。 “假如你有一点责任感的话,”塔格特说着,“就绝不敢只凭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险!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对别人的意见也加以考虑,并且承认我们也可能是对的!你就会去帮助我们实现计划!你就会——” 塔格特越说越来劲,但汤普森先生不知道高尔特是否还在听:高尔特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烦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自己的步伐。汤普森先生观察到了他轻盈的脚步、挺直的脊梁、平坦的小腹和松弛的肩膀。高尔特走路的样子无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汤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塔格特,瞧着这个委顿消沉的高个子自损自残的难看模样,并且发现他注视着高尔特的眼睛里放射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汤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担心这仇恨会在房间里被发觉。但高尔特却看也不看塔格特。 “……你的良知!”塔格特在说着,“我是来这里呼唤你的良知!你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头脑比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要值钱?人们正面临着灭亡,而且——哎呀,”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别再来回走了好不好!” 高尔特停下脚步,“这是命令吗?” “不,不!”汤普森先生连忙说,“这不是什么命令,我们不想命令你什么……注意点,吉姆。” 高尔特继续溜达起来。“世界正在崩溃之中,”塔格特说话的同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高尔特,“人们正在死亡——只有你才能去挽救他们!谁对谁错还重要吗?就算你认为我们是错的,也应该加入我们,应该为挽救他们而牺牲你的思想!” “那我靠什么去挽救他们呢?” “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塔格特叫道。 高尔特停了下来,“这你知道。” “你是个个人主义者!” “没错。”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个人主义者吗?” “那你知道吗?”高尔特直视着他,反问道。 汤普森先生一看到塔格特一边盯着高尔特的眼睛,一边慢慢地要从椅子里站起来,便不可名状地预感到接下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哎,”汤普森先生带着一种活跃轻松的口吻将他们打断,“你抽的是什么烟?” 高尔特朝他转过身,笑了笑,“我不知道。” “从哪儿弄来的?” “是你的卫兵给我的,他说这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礼物……别担心,”他补充道,“你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夹带什么消息,这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崇拜者送的礼物罢了。” 高尔特手指间的香烟上带有美元的标记。 詹姆斯·塔格特不善于做说服工作,汤普森先生断定。他第二天带了齐克·莫里森来,结果也是一样。 “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满脸堆笑地说,“你是对的,我可以认同你是对的——我只是请求得到你的同情。我的内心深处不相信你是一个彻头彻尾、对人毫不同情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指了指他摊在桌上的一堆纸,“这是由一万名学生签字,希望你加入我们去拯救他们的请愿信。这份请求来自一个照顾残疾人的家庭,这是一份由两百位信仰不同的牧师联合送来的请求。这是来自全国母亲的请愿信,看一看吧。” “这是命令吗?” “不!”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这不是命令!” 高尔特没有伸手去动那堆纸,依旧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的口吻在试图展现出他们卑微、悲惨的一面,“他们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只是在求你,他们或许弱小、无助、茫然而无知,而你这么有智慧和力量,难道就不能同情和帮助他们吗?” “是要我扔掉自己的智慧,变得和他们一样盲目吗?” “他们或许是错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我知道,就应该去听他们的?” “我不是争什么,高尔特先生,我只是在请求得到你的同情,他们是在受罪呀。我求你同情那些受罪的人们,我……高尔特先生,”他注意到高尔特正透过窗户向远方望去,眼神突然变得执拗起来,便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汉克·里尔登。” “啊……为什么?” “他们同情过汉克·里尔登没有?” “可这不一样!他——” “闭嘴。”高尔特淡然说道。 “我只是——” “闭嘴!”汤普森先生厉声喝道,“不要介意,高尔特先生,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脑袋有点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来的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似乎并不害怕,但情形却更糟糕,汤普森先生想。他观察到,高尔特始终一言不发,毫不理睬费雷斯。 “你对道义的责任这个问题可能研究得还不够,高尔特先生,”费雷斯博士刻意地带着一种过于轻快、随便聊天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在广播里,你除了谈论挣钱的罪行,似乎就没有说到别的。然而,疏忽的罪行也是应该想到的。不能去挽救生命,就是和去害命一样的不义。后果都是相同的——既然我们只是通过行动的后果去判别行动本身,那么这两者在道义上的责任也就是相同的……比方说吧,鉴于食品紧缺,有人提议下令把三分之一的十岁以下儿童和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统统杀死,以此确保其他人的存活。你总不希望看到这一情形发生吧?你是能避免它发生的,只要你说句话就够了。假如你拒绝这样去做,而那些人都死了——这就是你的错,就要你去承担这个道义上的责任!” “你胡说些什么!”汤普森先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跳起脚狂喊着,“没有谁这么说过!没有谁这么想过!高尔特先生,千万别听他的!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是这个意思了,”高尔特说,“告诉这个混蛋,让他看看我,再照照镜子,然后问问他自己,我会不会在乎他如何评价我的道德水准。” “你给我出去!”汤普森先生拽起费雷斯,“出去!别让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他拉开门,在外面卫兵的一脸愕然中,将费雷斯推搡了出去。 回过身来,他朝着高尔特将双手一摊,便万般无奈地垂了下去。高尔特的脸上毫无反应。 “好啦,”汤普森先生哀求道,“难道居然就没人能和你谈话?” “没什么好谈的。” “必须要谈,我们必须要说服你,有没有你想和他讲话的人?” “没有。” “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她说起话来——是过去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就像你……也许我可以让塔格特小姐来和你——” “就是她吗?没错,她过去是像我这样说话,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我曾经以为她是我这边的人,可她为了自己的铁路就背叛了我。她可以为了铁路去出卖自己的灵魂。要是你想让我抽她耳光的话,就让她来吧。” “不,不,不!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并不是非见她不可。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人惹你不高兴了……只是……只是除了塔格特小姐,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选……要是……要是我能找到你愿意谈话的人,或者……” “我改主意了,”高尔特说,“我是想和某人谈一谈。” “谁呀?”汤普森先生迫不及待地叫了出来。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汤普森先生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惴惴不安地摇了摇头。“他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他实实在在地警告说。 “他是我想见的人。” “好啊,只要你想,只要你这么说,什么都能办到。我让他明天一早就来。” 晚上,汤普森先生在自己的套房内和韦斯利·莫奇吃晚饭的时候,生气地瞪着面前放着的一杯番茄汁。“什么?没有柚子汁?”他大叫起来。为了抵抗流感,他的医生建议他多喝柚子汁。 “是没有柚子汁。”侍者在回答时特意强调着。 “是这样的,”莫奇阴沉着脸说,“一伙歹徒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塔格特大桥上袭击了一列火车,他们炸毁了铁路,大桥遭到了破坏。倒是不严重,现在正在修复——不过交通都被延误了,从亚利桑那州来的火车没法通过。” “这简直荒唐!难道就没有别的——”汤普森先生说了一半便停住了,他知道,密西西比河上确实没有其他的铁路桥。过了一阵,他磕磕巴巴地下令道,“命令派部队看守大桥,日夜守护,让他们派最得力的人手,要是那座大桥出任何问题——”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耸着肩坐在那里,低头盯着面前名贵的陶瓷盘和精美的点心。没有了柚子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就让他突然间第一次有了切实的感受,要是塔格特大桥出事的话,整个纽约城又会如何呢? 在这一天傍晚,艾迪·威勒斯说:“达格妮,问题不仅仅是那座大桥。”他啪的一声拧亮了她桌上的台灯。黄昏已至,她却由于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里而忘了开灯。“旧金山那里发不出长途列车。在那里交战的一方——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占领了咱们的车站,强行收取‘发车税’,等于是靠列车来勒索钱。咱们的车站经理已经不干了。现在人人都束手无策。” “我不能离开纽约。”她铁了心地回答道。 “我知道,”他轻声地说,“所以我要去处理那边的事情,至少得找个能管事的人。” “不行!我不想让你去,这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吗要去呢?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可挽回的了。” “塔格特公司还在,我要帮它。达格妮,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建起一条铁路,可我不能。我甚至都不想再去重新开始,看到发生的这一切,我再也不愿意从头再来了。你应该去那样做,可我不能。还是让我尽力做我能做的事吧。” “艾迪!难道你不想——”她停在那里,明白再说也是枉然,“好吧,艾迪,既然你希望如此。” “我今晚就飞去加州,我在一架军用飞机上弄了个位子……我知道,只要你……只要你一离开纽约就会彻底离去,也许不等我回来你就已经走了。你一旦准备好就走吧,别担心我,别为了告诉我而等在这里。走得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向你告别了。” 她站起身来。他们彼此相对。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他们两人之间是墙上挂着的那幅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他们的眼前浮现出了从他们第一次学会在铁道上行走到如今的漫长岁月。他将头一低,久久没有抬起。 她伸出手去,“再见了,艾迪。”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看着她的脸。 他转身要走,但又停住脚,转过身来开口问她,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沉稳,既不是请求,也没有绝望,而是清醒得像是在去合上一本久远的账簿,“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的,”她轻声地说,此时,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是在默默地感受,“我知道。” “再见,达格妮。” 列车在地下驶过,隆隆的震动隐隐透过大楼的墙壁,淹没了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次日一早,天降大雪,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额头上带着寒冰般刺骨的雪花,穿过韦恩·福克兰酒店里的长廊,向酒店的皇家套房走去。他的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大汉,这两人来自鼓舞士气的部门,倒是乐于能有机会炫耀一下他们的鼓舞方式。 “记住汤普森先生的命令,”其中一个大汉带着轻蔑的口吻对他说道,“哥们儿,要是说得有半点差错,就让你后悔莫及。” 让他头疼的不是额头上的雪——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而是火烧火燎般的压力,自从昨天晚上他向汤普森先生叫喊说不能去见约翰·高尔特之后,这压力就笼罩在了心里。他曾经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中大声地叫嚷,希望周围那些冷漠的面孔能帮帮他的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除了这件事,让他干什么都可以。那些面孔并没有因此而和他争论,甚至懒得去威胁他,他们只是在对他下命令。他夜不能寐,告诉自己不要去遵命,但他还是在向那扇门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脑门发烧一般的胀疼,隐隐觉得眩晕恶心、神情恍惚,是因为他已没有了身为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感觉。 在门口,他注意到卫兵闪亮的枪刺和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发现自己向前走去,听见身后响起锁门的声音。 他看见约翰·高尔特正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台上,瘦高的身上穿着衬衫长裤,一条腿垂向地面,另一条腿盘着,双手抱着膝盖,迎着身后灰色的天空,高高地仰起他那长着缕缕金发的脑袋——猛然间,斯塔德勒博士看到在帕垂克亨利大学校园旁边,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廊的栏杆上,在夏日蓝天的映衬下,阳光照耀着他仰起的脑袋上的栗色头发,他听见自己二十二年前充满着激情的声音:“约翰,世界上只有人的头脑,不被亵渎的头脑,才是最无价的东西……”——面对着屋子对面那个多年以前的小伙子,他放声哀号道: “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约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的手扶在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边上,既支撑着自己,也把它当做一道保护的屏障,尽管那个坐在窗台上的人还是纹丝未动。 “不是我让你落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喊着,“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无能为力啊!我不是这么想的!……约翰,你不能怪我!不能啊!我根本没法和他们较量,他们统治了整个世界,根本就没我说话的份!……他们哪里讲什么道理和科学?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歹毒!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根本不动脑子去想!他们是一群没头没脑的畜生,凭借的只是没有理性的冲动——他们贪婪、盲目、完全靠不住的冲动!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只知道他们想要,根本就不管什么原因、后果和道理——他们只知道索取,这群性情残暴、到处掘食的猪!……头脑?你难道不知道在对付那群没有头脑的东西时,头脑是多么的软弱无力?我们的武器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和可笑幼稚:真理、知识、理性、价值、权利!他们知道的就只是武力,就是武力、欺骗和掠夺!……约翰!别这样看着我!在他们的拳头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总得生存吧?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科学的前途!我不得不躲到一边,不得不寻求保护,不得不和他们妥协——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没有活路——没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没有!……你想要我怎么样?去找一辈子工作?去向不如我的那些人伸手要钱和捐助?你想让我把工作寄托在那些会捞钱的混蛋身上?我没工夫为了追求钱、市场和肮脏的物质利益去和他们争!他们应该去花天酒地,而我的宝贵时间就因为缺少科学设备而白白浪费掉——这就是你的正义吗?说服?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和那些从不用脑子的人,我又能说什么?……你不了解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渴望能有一些智慧的火花闪现出来,多么的孤独、疲劳和无助!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无知的傻瓜去打交道?他们绝不会为科学贡献出一分钱来!凭什么他们就不应该被强制起来呢?我并不是在说你,枪口不应该指向知识分子,不应该指向你我这样的人,应该只对着那些没有头脑的物质主义者!……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错,是得用他们的方法,按他们的规矩,我们又有什么,就那么几个有思想的人吗?我们只能指望着先混过去——然后再设法让他们为我们服务!……难道你不认为我的科学前途的远见是高尚的吗?人类的知识不再受物质的束缚,无限的前景不再被手段所限!我不是叛徒,约翰!我不是!我是在为头脑尽忠!我所看到、希望和感受到的一切是不能用可恶的金钱去衡量的!我想要有实验室,我需要它,我干吗要管它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我就能够做许多的事,就能达到非同一般的高度!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我需要它啊!……即使强迫他们又能怎样?他们又有什么脑子可动呢?你干吗要唆使他们反抗?如果你没有撤走他们的话,事情就成功了!我告诉你,这就会成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要指责我!我们不可能有罪……我们所有的人……好几百年……不可能彻底错了!……我们不能遭到诅咒,我们别无选择!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条路!……你干吗不回答?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次讲演?我可不愿意去想它了!那纯粹只是理论!我们不能靠理论生活!你听见了没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是异想天开!人不可能按照你的方式活着!你容不得人有一点缺陷,容不得人的弱点和感情!你要我们怎么样?时刻保持理智,不出任何纰漏,没有丝毫的放松,躲也躲不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听见没有?我不害怕!你都惨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来教训我?这就是你的下场!你被抓到这里关押着,孤立无援,随时都会死在那帮畜生的手里——居然还敢教训我不切实际!哼,没错,你就要死了!你赢不了,不可能让你赢!一定要毁掉你这样的人!” 斯塔德勒博士低声惊叫起来,仿佛窗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成了一面无声的反光镜,使得他彻底认清了自己这些话的含意。 “不!”斯塔德勒博士将头扭来扭去,躲闪着那双不动的绿眼睛,呻吟道,“不!……不!……不!” 高尔特的嗓音同他的目光一样咄咄逼人:“你已经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讲出来了。” 斯塔德勒博士举起拳头砸着房门,门一开,他便逃了出去。 整整三天,除了门卫进来送饭,没有一个人迈进高尔特的房里。第四天傍晚,齐克·莫里森和两个人走了进来。齐克·莫里森身着晚礼服,他脸上笑容拘谨,但比平常多了一点自信。跟着他的人里面有一个仆人,另一个则膀大腰圆,看上去完全是靠晚礼服支撑着那张脸:他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长着一双耷拉的眼皮和转得飞快的灰白色眼珠,以及一个拳击手般的塌鼻子;他的脑瓜剃得溜光,只能在头顶上看到一绺褪色的黄卷毛;他的右手时刻插在裤兜里。 “请更衣吧,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半带命令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卧室的门,那里的衣橱内挂满了高尔特从未动过的高档服装。“请穿上你的晚礼服,”他又加上一句,“这是命令,高尔特先生。” 高尔特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这三个人也跟了进去。齐克·莫里森在椅子边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个仆人毕恭毕敬地精心帮着高尔特换衣服,为他递上衬衫的饰扣,替他举着上衣。那个大汉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间的一角站定。没有一个人说话。 “请你配合,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见高尔特准备完毕,便说道,然后向大门的方向做了一个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那个大汉眼疾手快,抓住高尔特的胳膊,用藏在衣内的枪顶着他的肋部。“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从不。”高尔特说。 齐克·莫里森将房门打开,仆人退到了后面。三个身穿晚礼服的人在走廊里静静地向电梯走去。 上了电梯,他们依然一言不发,电梯门上方闪亮的数字显示出他们正在下楼。电梯停在了一楼和二楼间的夹层。两名武装士兵在前面引路,另有两名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了一条条又长又暗的走廊。除了拐角处布置的哨兵,走廊内空无一人。大汉的右臂紧贴着高尔特的左胳膊,枪始终隐藏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位置。高尔特略微能感觉出枪口顶住了他身体的一侧,劲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妨碍他的行动,又让他时刻忘不了枪的存在。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而封闭的门厅。齐克·莫里森的手一搭上门把,士兵们便似乎都隐藏在了阴影里。他用手推开了房门,但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声浪令人觉得门像是被炸开了一般:灯光来自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大厅里耀眼的吊灯那三百只灯泡;声音则来自五百人的鼓掌欢迎。 齐克·莫里森领头来到了位于高高搭起的主席台上的桌旁。人们似乎不用宣布就知道,他们的掌声是冲着跟在他后面的两人之中那个身材颀长、有着一头金铜色头发的人。他的面孔同他们在广播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平静,自信——却又遥不可及。 留给高尔特坐的是长桌正中央的主宾席,等候着他的汤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右边,那个大汉则轻车熟路地溜到他的左边坐下,依然没有放开抓住他的手和顶着的枪口。吊灯的光芒令佩戴在袒胸露背的妇人们胸前的珠宝熠熠生辉,即使是远在阴暗墙角的桌边也不断闪烁着亮光;男人们黑白相间的身影显得很严肃,使得被媒体的照相机、话筒和一长溜的电视设备搞得乱糟糟的大厅依旧不失庄重和豪华。大家正在起身鼓掌,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望着高尔特,如同一位长者,眼神里怀着期盼和急切,想要看看孩子面对壮观而慷慨的礼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高尔特面对着大家的欢迎坐定,既没有视而不见,也没有任何表示。 “你们听到的掌声,”一个广播员正在大厅的角落里对着话筒喊道,“是在迎接约翰·高尔特,他刚刚在主席台前落座!是的,朋友们,有电视机的人们一会儿就能亲眼见到约翰·高尔特!” 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达格妮坐在一张无人注意的桌子旁边,心里想着,桌布下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看见三十步开外的高尔特,要同时应对两种现实的确很难。她觉得只要能看见他的面孔,世上的任何危险和痛苦便会统统不存在——但与此同时,当她看到那些挟持着他的人,想到他们安排的这场无理的丑剧,便又感到一种令全身冰冷的恐惧。她竭力使面部保持冷峻,既没有快活的笑容,也没有惊慌的喊叫,以免自己被别人识破。 她不晓得他的眼睛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到她的。她看见了他的目光在别人无法察觉时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这目光胜过对她的亲吻,那是对她表示赞许和支持的暗示。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她这个方向看,她的视线却已经离不开他。见到他身穿礼服已经觉得很惊讶,更令人惊奇的是,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的自然;他使得这身衣服看上去像是一套光彩荣耀的工作服;他的神态令人想到他是在出席一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宴会,在宴会上接受着行业的嘉奖。庆祝——她悠然神往地想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应该只属于那些有东西值得庆祝的人们。 她把目光转开,尽量不去多看他,免得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她坐的这张桌子位置既面向主席台,又不直接和高尔特的视线相对,同桌的还有引起高尔特反感的费雷斯博士和尤金·洛森。 她发现,她的哥哥吉姆被安排坐在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周围是紧张不安的丁其·霍洛威、弗雷德·基南和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主席台发言人桌后的那些面孔一个个愁眉苦脸,掩饰不住他们此刻如坐针毡的感觉;高尔特脸上的平静同他们相比则显得神采奕奕;她一时弄不清究竟谁是囚犯,谁又是主人。她慢慢地打量着和他同桌的人:汤普森先生、韦斯利·莫奇、齐克·莫里森,几个将军,几名议员,荒谬的是,莫文先生居然坐在上面,他被选为了大企业的代表,用来对高尔特进行贿赂。她向大厅的四周望去,寻找着斯塔德勒博士的身影——他没有到场。 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简直就像体温测试仪,人们的嗓门都拔得老高,随后便一片片地沉寂下去;偶尔会有笑声冒出来,又戛然而止,引得邻桌的人猛地掉头去看。扭曲和抽动人们面孔的是一股最为刻意、最失庄重的强挤出来的笑容。她在想,这些人之所以清楚这次宴会是他们世界最终的高潮和赤裸本质的展现,并不是凭着理智,而是因为惊慌。他们明白,无论是他们的上帝还是他们的枪杆子,都无法令这个庆祝体现出他们拼命想装出来的意味。 她咽不下面前的食物,她的喉咙似乎被强烈的恶心堵住了。她注意到同桌的其他人也只是装出一副在吃的样子。唯有费雷斯博士的胃口似乎并没受到影响。 当面前摆上用水晶杯盛放的冰激凌时,她发现屋里突然静了,然后听到电视设备吱吱嘎嘎地被推到了前面做准备。时候到了——她心里沉沉地在想,同时知道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同样的问号。他们全都在瞪着约翰·高尔特。他的面孔丝毫未动,全无变化。 汤普森先生冲广播员一挥手,大家便鸦雀无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市民们,”广播员冲着话筒叫道,“我们是在纽约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大厅为所有能够收听到的人们转播约翰·高尔特计划的启动典礼!” 发言桌后的墙壁上打出了一方深蓝色的灯光——这是一幅让来宾们观看的正向全国播出的电视图像。 “这是为了和平、繁荣、富裕而制订的约翰·高尔特计划!”随着播音员的叫声,电视屏幕里摇晃着闪出了宴会厅的画面。“这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是我们领导们的人道精神和约翰·高尔特的科学天赋完美结合的产物!如果恶毒的谣言动摇了你们对未来的信心,那么现在你们就会看到我们的领导班子是多么的快乐和团结!……女士们,先生们”——当电视镜头居高临下地转向主席台上的桌子时,画面上便出现了莫文先生那张晕晕乎乎的脸——“这位是美国企业家,霍瑞斯·布斯比·莫文先生!”镜头转向一张带着假笑的老脸。“这位是军队的威廷顿·S·索普将军!”摄像机像是面对着站成一排的警察,扫视着一张张带有各种痕迹的面孔:有的是被吓坏了,有的是在躲闪,有的绝望,有的彷徨,有的在厌恶着自己,有的充满内疚。“国家议院的多数派领袖,卢西安·菲尔普斯先生!……韦斯利·莫奇先生!……汤普森先生!”摄像机到汤普森先生这里时停了停。他对着全国的观众卖力地咧嘴一笑,便带着一股胜利般的期待,转身向镜头外的左侧看去。“女士们,先生们,”播音员庄重地宣布道,“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先生!” 我的天!——达格妮在想——他们想要干什么?在屏幕上,高尔特面向着全国的观众,脸上毫无痛苦、畏惧和愧疚,显示出平静的执著和坚不可摧的自尊。这样的面孔——她想——居然和其他那些人混在一起?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最后只会落空——既不可能,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这就是选择,但凡还是个人的话,就都会明白。 “高尔特先生的私人秘书,”在镜头匆忙继续向下一个人闪去时,播音员说道,“克拉伦斯·齐克·莫里森……海军司令荷马·多利……” 她瞧了瞧身旁的人们,不禁纳闷:他们是否看出了对比?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看见他没有?他们是否想看到真实的他? “这次宴会,”齐克·莫里森开始了对仪式的主持,“是为了表彰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伟人,最有才干的生产者,掌握了现今技术,成为我们经济界新的领头人的——约翰·高尔特!如果你们听过他非同凡响的广播演讲,就会坚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他要在这里告诉你们,他会为你们治理好一切。假如你们受到迂腐的极端分子的误导,相信他不会加入我们,相信他的方式不可能同我们结合,相信两者无法调和——今晚就将证明,一切事物都能够得到和解与统一!” 一旦他们看见他——达格妮想——他们还会去看别人吗?一旦他们明白他的真实存在,明白可以这样地做人,他们还能寻找别的吗?他们现在除了希望在内心中去实现他已完成的一切,还会有别的念头吗?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因为这世界上的莫奇、莫里森以及汤普森们没有去这样做而止步不前?他们会把莫奇们当做人,而将他视为妄想吗? 摄像机扫视着大厅,不停地在大屏幕上和全国人民的眼前播放出嘉宾和神情专注的领导们的画面——也不时光顾一下约翰·高尔特。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打量着在这间屋外的全国各地观看他的人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否在听:因为他的神情始终没有过变化。 “今晚,我很自豪,”议会领袖正在发言,“能够前来感谢即将挽救我们、迄今为止最了不起的经济人才,最有天赋的管理者,最杰出的规划者——约翰·高尔特!在此,我代表人民向他表示感谢!” 达格妮既觉得厌恶,又感到好笑,心想,这倒是撒谎者的真心话,在这场骗局中,最具欺骗性的就是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在尽其所能地向高尔特奉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竭力在用他们梦想中的生命最高境界来打动高尔特:这境界便是毫无头脑的谄媚,便是精心伪装的虚假现实——无原则的认可,内容空洞的感谢,毫无来由的尊敬,无缘由的推崇以及是非不分的拥戴。 “我们抛弃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细小分歧,”莫奇对着话筒讲道,“党派意见、个人利益和自私想法——正是为了去接受约翰·高尔特的无私领导!” 他们干吗还在听?达格妮想着。难道他们看不出那些面孔上留着死亡的印迹,而他的面孔则是一片生机?他们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状态?他们要为人类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状态?……·她看着大厅内的面孔,只见它们茫然而紧张,一个个昏沉无力,流露出由来已久、挥之不去的惊惧。他们望着高尔特和莫奇,仿佛既分辨不出他们俩的区别,也无心去感觉这区别的存在,而是瞪着空洞、模糊、没有想法的眼睛说:“我干吗要知道?”她浑身一颤,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凡是口口声声说‘我干吗要知道’的人,就是在说,‘我干吗要活着?’”他们还想不想活了?她思索着,他们似乎都懒得去问这个问题了……她看到有几个像是还在想着这些的人,他们望着高尔特,带着一脸的绝望和渴求,带着一种渴望和悲哀的敬仰——而他们的手臂则无力地摊在面前的桌上。这些人能够明白他,一直苦于不能像他那样——但假如他们明天眼看着他被杀害,他们的手还是会无力地垂在那里,并会转移视线,说,“我干吗要多事?” “行动和目的结合起来,”莫奇说着,“就会带给我们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 汤普森凑近高尔特,带着和蔼的笑容对他耳语道:“待一会儿,等我说完后,你得对全国说几句。不,不必多说,只讲一两句,打个招呼就行,这样他们就能听出你的声音来。”隐隐顶住了高尔特身体一侧的那位“秘书”的枪口则又添上了一段无声的言语。高尔特没有回答。 “约翰·高尔特计划,”韦斯利·莫奇正在讲着,“会化解所有的冲突,它既会保护富人的财产,也会让穷人得到更多。它会减轻你们的税收负担,同时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政府福利。它会降低物价,提高工资,会在给个人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加强集体的凝聚力。它将把自由经济的效率与计划经济的慷慨综合成一体。” 达格妮观察到了一些人的表情——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是在仇恨地看着高尔特。她注意到,吉姆便是其中的一个。当莫奇的面孔在屏幕上出现时,这些人的表情在心不在焉的乐观中显得很轻松,但那并不是欣赏,而是得以悠闲自在,心里知道他们不会被要求怎样,一切都不会确定。当镜头里出现高尔特的时候,他们的嘴唇便绷紧起来,五官也因特别小心的表情而变得严厉了许多。她忽然之间便感到非常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那张脸上的精确,害怕他五官透出的那种毫不含糊的分明,害怕他那种证明生命尊严的神情。他们正是因为他这样才会恨他——心念及此,她认清了他们灵魂的本来面目,便感觉到一丝可怕的凉意。他们还想不想活?她有些自嘲地想——从她那被惊得麻木的内心之中,传来了他说的那句话:“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不想活了。” 此时,汤普森先生正拿出他最活跃、平易的劲头,对着话筒大喊:“我告诉你们:要把那些散布分裂和恐惧的怀疑者们打得满地找牙!他们不是说约翰·高尔特永远不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吗?现在他就在这里,完全出于自愿,和国家元首同桌坐在了一起!他随时愿意并且能够服务于人民!你们当中再也不要有人去怀疑、跑掉或者放弃!明天就在眼前——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明天啊!每个人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每家的车库里都有汽车,我们从未见过的一种发动机为我们带来免费的电!你们只需要再耐心一点,耐心、信念和团结——这就是前进的良方!我们一定要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那样团结在一起,并且团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共同为大家的利益而努力!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超越历史繁荣纪录的领导者!正是他对人类的爱才使得他来到这里——来为你们出力,来保护和照顾你们!他听到了我们的恳求,对我们共同的、体现人类责任的呼唤做出了响应!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手足,没有谁能自成一体!现在,你们将听到他的声音——将听到他自己要对你们说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道,“致力于人类大家庭的约翰·高尔特!” 摄像机转向了高尔特。他静止片刻,尔后,身形一晃,快速敏捷得令他那位秘书的手来不及跟上,便已经站了起来。他向旁边一闪,那支枪便在一瞬间暴露在了全世界的眼前——随即,他站直了身躯,面对镜头,望着所有那些他看不见的观众,说道: “给我闪开!” 9 发动机 “给我闪开!”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从车里的收音机中听到了这句话。他搞不清随之而来的惊呼、尖叫和大笑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广播里的声音——不过,他听见咔的一响后,便没了动静,收音机陷入沉寂,再也没有声音从韦恩·福克兰酒店传出。 他不断地来回拧着透出亮光的旋钮,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没有给出解释或者技术故障的借口,没有播放掩盖静默的音乐。所有的电台统统接收不到。 他浑身一颤,像接近终点的骑手一样,俯身向前抓紧了方向盘,脚下猛踩着油门。车灯一晃一闪地照着他前面的一小段高速公路,灯光之外是爱荷华州空旷寂寥的原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听这个广播,更不知道他此刻为什么在浑身哆嗦。猛然间,他干笑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恶狠狠的咆哮——可能是冲着收音机,可能是冲着城里的那些人们,也可能是冲着夜空。 他的眼睛正盯着高速路上稀少的路碑。他完全用不着去看地图:在这四天当中,地图像是被强酸蚀成的一张网,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们无法将它夺走,他想;他们无法阻止他。他似乎觉得有人在追自己,其实,在他后面几里地之内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汽车尾灯发出的两点红光,如同两盏警示危险的信号,在黑暗的爱荷华平原上狂奔。 指挥他手脚的那股动力来自于四天以前,那便是坐在窗台上的那个人的面孔和他逃出房间时碰到的人们的面孔。他向他们喊叫说,他和他们都没法和高尔特交流,除非他们先动手干掉高尔特,否则他们就都会毁在高尔特的手上。“别自作聪明了,教授,”汤普森先生冷冷地回答,“你嚷嚷了半天自己对他恨之入骨,可真到行动的时候,却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不知道你算是哪一边的。假如他不乖乖低头的话,我们可能不得不采取强制的手段——比如把他不愿意看到被伤害的人抓起来——那你可就首当其冲了,教授。”“我?”他摇起脑袋害怕地尖叫着,同时发出了难堪的苦笑,“我?我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啊!”“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汤普森先生回答说,“我听说你过去是他的老师,并且不要忘了,你是他唯一指名要见的人。” 他惊恐万状,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两面挤压过来的墙碾得粉碎:如果高尔特拒不低头,他就不会有机会,如果高尔特和这些人走到了一起,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一幅遥远的画面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一座矗立在爱荷华原野上的蘑菇形的房子。 从此,他心里只想着X项目,所有其他的念头统统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搞不清那幅把他拉回到这个时空中来的画面究竟是一所房子还是统治乡村的庄园城堡……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想——它是我的东西,它依据的是我的发现,他们说过,是我发明了它……那我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说不出自己指的是那个窗台上的人,是其他的人,还是整个人类……他的想法已经像漂在水中的散开的碎片:要夺得控制权……我要让他们瞧瞧!……要夺得控制权,要统治……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 他心里打定主意时来回想的就是这些话,并且感到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那是一种原始的情绪,在愤愤地叫嚣着他不必把一切想得那么清楚。他要夺取对X项目的控制权,把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变成他统治下的领地。用什么样的方式呢?他的情绪回答说:总会有办法。那么动机呢?他的脑子反复地坚持说,他的动机便是由于害怕汤普森先生这伙人,同他们在一起他已经不再安全,这么做完全有必要。在他乱成一锅粥一样的大脑深处,是情绪之中另外的一种恐惧,它已经像联结着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的意义一般,被深深地淹没了。 这些碎片成了他四天以来唯一的指南——走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穿过混乱的乡间,学会了一直要狡猾地依靠不法手段弄到汽油,化名住进偏僻的旅馆里,毫无规律、提心吊胆地睡会儿觉……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心想,像念咒般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要夺取控制权——他心里想,不顾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红绿灯,飞驰冲过那些大半被废弃的城镇——飞驰在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塔格特大桥上——飞驰穿过爱荷华旷野之上偶尔遇见的破败的农庄……我要让他们瞧瞧——他心想——让他们追吧,这次他们可别想拦住我……尽管没有人追他,他还是这么想——如同现在,追赶他的只有他自己汽车的尾灯和沉在心里的念头。他看了看变成哑巴的收音机,黯然一笑,这一声笑如同是在空中挥舞的拳头。我才是现实的——他想——我没有选择……没有别的出路……我要让那些蛮横无理、忘记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的恶人们看看……他们都会倒下,但我不会!……我会活下来……我会胜利!……我要让他们瞧瞧! 在他的内心里,这些字眼犹如静得可怕的沼泽地里的一块块坚实的土地,而它们彼此的联结则沉没在了最底下。一旦将这些词语联结在一起,就会形成这样一句话:我要让他看看,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 远处散布着灯光的地方是在X项目所在地建立的兵营,现在已被命名为和谐城。他驶近后发现,这里的情况不对头。铁丝网被剪断了,在门口没有遇见哨兵,但在一片片的黑暗之中和晃动的探照灯下,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能够看见武装的卡车和跑动的身影,大声的喝令和枪刺的闪光。他的汽车无人阻拦。在一间木棚边,他发现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是喝醉了——他宁愿这样去想,但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发虚。 蘑菇房子就趴在他眼前的一个小山包上,狭窄的窗户缝里透出灯光,房顶下面伸出一根形状难看的烟囱,指向黑暗的旷野。当他在门口下车时,一个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名士兵荷枪实弹,头上却没有帽子,而且身上的军装显得很是泥泞。“喂,你要去哪里?”他问。 “让我进去。”斯塔德勒博士不屑一顾地命令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我叫乔·布娄,我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新来的还是原先就在这里的?” “让我进去,你这个蠢货!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说服这名士兵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他的语气和说话的样子。“是新来的,”他说着,将门打开,向里面的人喊道,“嗨,麦克,来了个老头,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混凝土加固的简陋而阴暗的门厅里,一个似乎是军官模样的人向他迎了上来,但他的军装却敞着领口,嘴里放肆地叼着一支烟卷儿。 “你是谁?”他喝问道,同时忙不迭地摸向腰里的枪套。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这个名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是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我不需要准许。” 这句话似乎有了点效果。那人把嘴里的烟卷拿了下来。“是谁让你来的?”他的问话里有了一丝犹疑。 “能否让我同这里的指挥官讲话?”斯塔德勒博士不耐烦地要求道。 “指挥官?伙计,你来得太晚了。” “那就叫总工程师来!” “总什么?噢,你是说威利么?那没问题,他还在,不过这会儿他刚刚出去办事了。”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惶然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军官把手一招,叫来了一个人——这是个胡子拉碴、平民模样的人,肩膀上披了一件破外套。“你有什么事?”他冲斯塔德勒劈头问道。 “有谁能告诉我这里的技术人员在哪儿?”斯塔德勒博士礼貌的问话中俨然有一种命令的口吻。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与此地无关一样。“你是从华盛顿来的?”那个平民模样的人狐疑地问。 “不是,我要告诉你们,我和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已经没关系了。” “哦?”那个人显得高兴了起来,“那么说,你是人民之友?” “我可以说得上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了,是我让他们有了这一切。”他用手一指周围。 “是你?”那个人极受触动,“你是不是那些曾经和老板谈判过的其中一个人?” “从现在起,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那两人面面相觑,后退了几步。军官问道:“你是说你叫斯塔德勒?” “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你们要是还不知道的话,很快就会明白我是谁了。” “先生,请你跟我来好吗?”那名军官毕恭毕敬地说。 随后的事情对于斯塔德勒博士来说简直是一片模糊,因为他的大脑无法承认他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在灯光昏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人人腰里都别着枪,他的出现令他们紧张,于是他们开始胡乱猜疑起来,显得既鲁莽又害怕。他不清楚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在尽量向他解释着什么;他也根本不去理会;他无法允许一切竟是这个样子。他不断地以一副领地主人的口气说着:“我是这儿的老板……这地方是我的……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们这群蠢货,要是在这个地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就别打算再干了。就你们这种水平,迟早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你们上没上过高中物理课?我看,你们这里面连一个念过高中的人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脑子终于再也阻止不了一个念头,用了许久才明白了过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是有同他想法不谋而合的人来到这里做同样的事。他意识到,就在今晚,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自诩为人民之友的人意图建立起他们自己的统治,已经占有了X项目的资产。他带着一脸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蔑视,对他们嘲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罪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你们认为你们——就凭你们——也能摆弄得了高精密的科学仪器?谁是带头的?我要见你们领头的!” 正是他的凛然威严,他的蔑视,以及他们自己的慌张——他们这些从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或危险、肆意胡为的人们的盲目惊慌——令他们产生了动摇,开始猜测他会不会是他们领导层的某个神秘的上层人物,而他们则同样乐意去违抗或服从任何一个权威。经过一个又一个紧张兮兮的头目的层层传递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被领下铁铸的台阶,穿行在用混凝土加固过的长长的带着回音的过道内,去和“老板”本人见面了。 老板躲在地下的控制室内。在制造出声波的复杂精密的仪器环绕下,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X项目的新的统治者,正靠在一排被称为木琴的发光的拉手、旋钮和仪表板前,他便是库菲·麦格斯。 他穿了一套紧身的半军事化制服和皮靴,脖子上的肉被领口勒得凸了出来,黑色的卷发上满是汗珠。他正在木琴前来回摇晃着兜圈子,向匆匆进出的人们吆喝和命令着。 “派人通知所有我们能传达到的县政府官员!告诉他们人民之友已经获胜!告诉他们不许再听华盛顿的!人民联邦的新首都是和谐城,它从此将被命名为麦格斯维尔。告诉他们,我限他们明天上午之前按照每五千人交五十万元的数目把钱送到,否则休想活命!” 库菲·麦格斯的注意力和模糊的褐眼珠过了好一阵才聚集到斯塔德勒博士这个人身上。“对了,你叫什么,叫什么来着?”他嚷嚷道。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啊?——噢,对了!对了!你不就是那个外太空来的大人物吗?你就是那个抓住过什么原子之类的家伙。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问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我。” “啊?教授,你看看,我现在可没心思开玩笑。” “我是来这里接管的。” “接管?管什么?” “管这台设备,这个地方,和它波及范围内的整个地区。” 麦格斯茫然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开车。” “我是说,你带谁一起来的?” “没人。” “你带了什么武器?” “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就足够了。” “你独自一人,只带着你的名字和汽车就来了?” “没错。” 库菲·麦格斯对着他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认为,”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你能操作这样一种设备吗?” “赶紧跑远点,教授,赶紧跑,还是趁我让人打死你之前跑了吧!我们这儿可用不着什么学者。” “你对它了解多少?”斯塔德勒博士指着木琴问。 “谁在乎这个呀?现在的技术员也就值一毛钱一打!滚开!这儿可不是华盛顿!我和华盛顿那帮成天想入非非的家伙已经断了!他们只会同收音机里的那个鬼魂谈判和演讲,什么都干不成!需要的是行动!直截了当的行动!滚吧,博士!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他胡乱地摆着手,偶尔会碰到木琴上的拉手。斯塔德勒博士意识到麦格斯是喝醉了。 “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傻瓜!” 麦格斯不情愿地缩回手,马上又挑衅般地对着仪表板挥舞起来,“我想碰什么就碰什么!少跟我说该干什么!” “离开仪表板,离开这里!这是我的!你明白不明白?这是我的财产!” “财产?哼!”麦格斯咆哮似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发明了它!我创造了它!是我把它做出来的!” “是你么?那就谢谢了,博士,非常感谢,不过我们已经用不着你了,我们有自己的修理工。” “你知不知道研制它花费了我多大的心血?你连它的一只电子管,甚至一只灯泡都想象不出来!” 麦格斯一耸肩膀,“也许吧。” “那你还居然敢要它?你怎么胆敢到这里来?你凭什么?” 麦格斯拍了拍枪套,“就凭这个。” “听着,你这个醉鬼!”斯塔德勒博士喊叫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少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你这个老蠢货!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我只用手就能拧断你的脖子!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个不知深浅、胆小如鼠的恶棍!” “哦,是吗?我是头儿!这儿我说了算,绝不会受你这样的老叫花子的摆布!从这儿滚出去!” 他们两人站在木琴仪表板前怒目而视,都觉得心里害怕至极。令斯塔德勒博士害怕而又不愿面对的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他所看到的便是自己最后一件成果,他把它视为精神上的骨肉。令库菲·麦格斯恐惧的原因则广泛得多,贯穿在了他全部的生活当中。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之中,此刻的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那个令他害怕的东西: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满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当口,知识分子——这种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异类——竟然不害怕他,并且藐视他的权威。 “滚出去!”库菲·麦格斯吼叫着,“我要叫我的人来,让他们枪毙了你!” “滚出去,你这个让人恶心、只会装腔作势的无能饭桶!”斯塔德勒博士吼道,“你认为我会让你拿我的命来捞好处吗?你认为我是为了你才……才出卖——”他没有说下去,“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别对我发号施令!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干什么!你这种胡言乱语吓唬不了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不能这样的话,我不就白费劲了么?”他冷笑着,朝着一只拉杆探出手去。 “哎,库菲,别乱来!”一个人在后面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 “退后!”库菲·麦格斯咆哮着,“你们都给我退后!这样我就害怕了么?我要让你们看看谁说了算!” 斯塔德勒博士抢上前一步想拦住他——但麦格斯一只手就把他搡到了一边,他狂笑着瞧着斯塔德勒倒在地上,用另一只手猛地拉下了木琴上的一根拉杆。 冲击的声音——金属的撕裂和电流紊乱撞击的尖厉嘶叫声,怪兽扑向它自己的声音——只有在建筑里才能听到,而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从外面看去,整幢房子突然间无声地腾空而起,断成了几大截,数道蓝光呼啸着直冲夜空,然后又摔回地面,变成了一堆瓦砾。在波及四个州的方圆百里之内,电线杆像火柴棍一般扑倒,农舍被夷为碎片,城里的楼房仿佛被瞬间的冲击切得粉碎而倒塌,人们连声音都没听到就已经成了扭曲的尸体——波及的外围延伸至密西西比州一半的腹地,这里的一辆火车头和前六节旅客车厢像钢铁的雨点一般纷纷从空中坠落到河里,塔格特大桥的西跨段也被拦腰截断。 X项目的原址化为废墟,在它的里面,已没有了生命,除了那个曾经卓越不凡,此刻却像经历着永无休止的几分钟,如一团烂肉般呻吟着死去的大脑。 达格妮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自由,她无心顾及街道两侧的行人,只想立即找到一间电话亭。这并未使她觉得疏远了这座城市:她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在拥有和爱着它,从没像此刻这样怀着如此亲密、庄重和自信的归属感去爱过它。夜晚宁静而清爽,她望着天空,心里的庄重多于欢快,却依旧有一种喜悦的期冀——无风的空气依然寒冽,却隐隐地蕴涵着一丝春意。 给我闪开——她心里想着,并不觉得厌恶,而是感到好笑,她以一种超然和救赎的心情,向路人,向妨碍她匆匆赶路的车流人群,向她过去体验过的种种畏惧说着这句话。在不到一小时以前,她亲耳听见他说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似乎依然回响在街道的上空,隐隐地变成了一丝嘲笑。 听到他这样讲,她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厅里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她用手捂着嘴巴,只让自己和他能看见——他的目光朝她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笑声一定能被他听见。他们相互对视了短短的一秒钟,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大惊失色的人们正在尖叫着,所有的电台立即被切断,但话筒还是被撞得东倒西歪,部分人蜂拥逃向门口,将桌子掀倒,酒杯被摔得粉碎。 随后,她听见了汤普森先生冲高尔特摆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把他带回房间去,要全力看管好!”——人群闪出了一条路,三个人将他带了出去。汤普森先生的脑袋低垂在手臂上,似乎瘫痪了一会儿,随即便强打精神,一跃而起,挥手示意他的党羽们跟上来,从一个侧面的专用出口冲了出去。没有人去招呼和指挥来宾:他们有些人像没头苍蝇般地想要逃跑,其余的动也不敢动地呆坐原地。宴会厅如同一艘不见了船长的轮船。她穿过人群,跟上了那一伙人。没有人对她进行阻拦。 她发现他们聚集在一间小小的书房内:汤普森先生颓坐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抱着他的脑袋,韦斯利·莫奇正唉声叹气,尤金·洛森则像讨人嫌的小孩一般咬牙切齿地啜泣,吉姆带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的紧张神情瞧着他们。“我跟你们说过了!”费雷斯博士嚷嚷着,“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了?这就是你们‘好言相劝’的结果!”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他们看起来是注意到了她,却似乎懒得搭理。 “我要辞职!”齐克·莫里森叫了起来,“我要辞职!我已经受够了!不知道还能对全国的人去说什么!我没法去想,也不会去想!这是白费劲!我无能为力!你们不能怪我!我已经辞职了!”他胡乱地挥了挥胳膊,看不出是在表示没用还是在告别,便跑了出去。 “他在田纳西州给自己预备好了一个藏身之处。”丁其·霍洛威若有所思地说,似乎他也曾做过类似的打算,只是现在还在犹豫是否时机已到。 “就算他能到那里,也坚持不了多久,”莫奇说,“现在到处是劫匪,交通又是如此的状况——”他两手一摊,没有说下去。 她明白这停顿里的含意;她明白,无论这些人给他们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后路,此刻他们都认识到了自己深陷井底的处境。 她看出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她曾经看到一丝害怕的迹象,但那只是本能的反应而已。他们有的一脸漠然,有的则像是相信把戏已经结束的骗子,既不想再争,也不后悔,神情轻松了许多——还有只管生闷气的洛森,仍在拒绝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脸上透着诡异的笑,神情却异常紧张的吉姆。 “怎么样,怎么样?”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费雷斯博士像是如鱼得水一般,忍不住发问,“现在你们打算把他怎么样?还要去争执,去辩论,去长篇大论吗?” 没有人吱声。 “他……必须得……挽救……我们,”莫奇似乎是在把他的最后一滴脑汁挤入空白之中,向现实发出最后通牒一般地缓缓说道,“他必须去……接手……并且挽救这个制度。” “那你干吗不因此给他写封情书呢?”费雷斯说。 “我们必须……让他……去接手……我们必须强迫他去管。”莫奇像是梦游般地呓语着。 “现在,”费雷斯的声音突然一沉,“你明白国家科学院的真正价值了吧?” 莫奇没有回答他,不过,她看出他们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反对我的那个私人研究项目,说它‘不实用’,”费雷斯轻轻地说道,“但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莫奇没有回答,用力地扳着他的指节。 “现在不是神经过敏的时候,”詹姆斯·塔格特突然出人意料地精神一振,开口说道,只不过他的声音也是同样异常的低沉,“我们用不着对此扭扭捏捏的。” “我是觉得……”莫奇呆滞地喃喃道,“觉得……目的可以证明手段……” “再去犹豫和讲什么大道理就太晚了,”费雷斯说,“现在只有直接采取行动才管用。” 没人吭声。他们似乎是想用他们暂时的沉默,而不是说话,来继续商量。 “那没有用,”丁其·霍洛威开口说,“他是不会让步的。” “你才会这么想!”费雷斯说着,冷笑了一声,“你没有见过我们的试验刑具所起的作用。上个月,就有三个凶手招认了三起悬而未决的凶杀案。” “要是……”汤普森话刚一出口,声音里便突然带上了哭腔,“要是他一死,我们就全完了!” “别担心,”费雷斯说,“他不会死的。为了防止这种可能,费雷斯刑具可以做出稳妥的调整。” 汤普森先生没有答话。 “我看……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莫奇在说,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一样。 他们不再说话了。汤普森先生在努力回避着众人投向他的目光,然后突然叫道:“好,你们随便吧!我实在是没办法!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费雷斯博士朝洛森掉过头去。“尤金,”他语气严厉,但声音很轻地说,“快去广播控制室,命令所有的电台待命,告诉他们,不出三小时,我就会让高尔特做广播讲话。” 洛森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拔起脚就跑了出去。 她心里明白,她明白他们的企图,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打算。他们并不认为这一招会管用,并不认为高尔特会让步;他们也不希望他让步。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他们也不想得救。在他们难以名状的惊慌情绪推动下,他们一直都在抗拒着现实——此刻,他们终于有了归宿感。这些向来是在逃避自己意识的人们根本用不着去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他们只是有了一种被重视的体会,因为这才是他们一直寻求的,这才是贯穿在他们所有的感受与行动,他们所有的欲望、选择和睡梦当中的现实。这就是他们对现实的反抗,对莫名天堂的盲目追求的真实面目与手段。他们不想活着;他们想置他于死地。 她所感到的恐怖稍纵即逝,仿佛是变幻中画面一闪而过:她发现曾经被自己当做人类的这些东西并非如此。她获得了一种清晰的感觉和一个最终的答案,有了必须马上行动的急迫。他危险了。她的头脑里已经不容她再去为那些半人半鬼的行为费神。 “我们必须确保,”韦斯利·莫奇压低声音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没人会知道,”费雷斯说。他们如同密谋者一般,声音低沉,小心翼翼。“这是个秘密,是科学院里一幢独立的建筑……完全隔音,离其他地方很远……只有我们极少数几个人进去过……” “如果我们飞——”莫奇正说着,忽然猛地停住了,他似乎发现了费雷斯脸上警告的表情。 她看到,费雷斯像是突然记起了她也在场,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迎着他的目光,装出一副既不在意,又不明白的样子,让他看到她全然无动于衷。随后,她像是才意识到他们想要单独谈话一样,耸了耸肩膀,慢慢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她知道,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再操心她了。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急不慌地穿过大厅,走出了酒店。但一走出街区,刚一拐过弯,她便将头一扬,骤然发足疾奔,晚裙的下摆犹如鼓足的船帆,呼地贴在了她的腿上。 当她此刻在黑暗里奔走,一心只想找到一个电话亭时,内心之中却有另外一种感觉,越过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担心带来的紧张,难以抑制地涌了上来:那是一个从来就没有被遮住过的世界给她带来的自由的感觉。 她看见从路旁酒吧的窗户里透射在便道上的一抹灯光。她走进一半都是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时,根本就没人多看她一眼:仅有的几个客人依然围坐在电视机的空白蓝屏前,窃窃私语,紧张地等待着。 站在狭小的电话亭内,她仿佛置身于向另一个星球驶去的飞船船舱,拨下了OR 6-5693这个号码。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喂?” “是弗兰西斯科吗?” “喂,达格妮,我正等你的电话呢。” “你听到广播没有?” “听到了。” “他们现在正在计划迫使他低头,”她像是在做一个事实报道那样稳定住自己的声音,“他们打算对他动刑,他们有一种叫做费雷斯刑具的机器,设在国家科学院的一栋独立建筑内,是在新罕布什尔州。他们说起过飞,说三小时之内就会让他开口广播。” “明白,你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吗?” “对。” “你还穿着那身晚装吧?” “对。” “现在听好了,回家去,换好衣服,准备些你需要的东西,把你的珠宝首饰和值钱的东西尽量都带上,带些保暖的衣服,以后我们可就没时间干这些了。四十分钟后,在塔格特车站大门东面两条街的西北角位置等我。” “好。” “一会儿见,鼻涕虫。” “一会儿见,费斯科。” 没过五分钟,她就回到了公寓里的卧室,将她的晚裙扯了下去。她把它往地板上一扔,如同是扔掉一件她不再为之卖命的军队的军装。她穿上了一套深蓝色的衣服——想起高尔特的话,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衫。她收拾好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挎包,将她的珠宝首饰放在包内的一角,其中有她在外面这个世界得到的里尔登合金手镯,以及她从山谷里挣来的五美元金币。 离开公寓,将门锁上,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打开它了,但一切显得还是如此的容易。但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却感到了片刻的难过。没人看到她进来;外间空无一人;偌大的塔格特大楼似乎异常的安静。她停下来看着这间屋子,看着它所经历的过去的一切。然后,她便露出了笑容——不,这没那么难,她想。她打开保险柜,取出她要拿的文件。除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和塔格特公司的地图外,就再没有她要拿走的东西了。她拆掉了那两个镜框,将画像和地图叠好,塞进了她的箱子。 正在锁箱子的时候,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大门一下子被推开,总工程师冲了进来,他浑身颤抖,面孔扭曲。 “塔格特小姐!”他大叫道,“谢天谢地,塔格特小姐,你在这里啊!我们到处在找你!” 她没有回答。她望着他,等着听下文。 “塔格特小姐,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 “那你就是还不知道了!老天啊,塔格特小姐,这……我简直不敢相信,到现在都没法相信,可是……噢,老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塔……塔格特大桥毁了!” 她瞪着他,僵在了原地。 “毁了!被炸没了!显然是一秒钟之内就被炸没了!谁都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上去像是……他们认为是X项目那里出了什么事,而且……看上去像是那些声波,塔格特小姐!方圆百里全都毁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那个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好像都被摧毁了!……我们得不到任何答复!无论是报纸、电台,还是警察,谁都找不出原因!我们还在查,不过从靠近那一带的地方传来的消息是——”他哆嗦了一下,“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大桥没了!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冲向办公桌,抓起了电话。她的手停在了半空,随后,她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慢慢地、痛苦地放下手臂,将话筒放回去。她似乎觉得用了很久,仿佛她的胳膊是在对抗着人的身体所不能对抗的无形的压力——就在这短短的若干瞬间里,在这静静的无名的痛苦之中,她明白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弗兰西斯科的感受——明白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同他的发动机诀别时的心情。 “塔格特小姐,”总工程师叫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话筒咔嗒一声被轻轻地放回到架上。“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她知道,过一会儿这一切就都会结束:她让那个人进一步调查后再回来向她汇报——然后一直等着他的脚步声在楼道内渐渐消失。 最后一次走过车站候车厅的时候,她望了望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同时也想起了她做过的承诺。现在它只能算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罢了,她心想,不过,这样的告别却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应该享有的。她身上没有可写的东西,于是便从包里拿出口红,微笑着抬起头,望着完全会理解她的这张大理石的面孔,在他脚下的基座上画了个大大的美元符号。 她先到了离车站大门东侧隔着两条街的街角。在等待的时候,她看到惊慌的迹象开始显露,如同汩汩细流,不久就会将这个城市吞没:汽车明显开得太快,有些车上装满了一家子的东西,格外多的警车纷纷疾驰而过,远处的警笛声不绝于耳。显然,大桥被毁的消息正在传遍全城,他们将会知道这座城市难逃厄运,将会蜂拥出逃——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而且这一切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远远地望见弗兰西斯科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在看清那张用拉下的帽子遮住了双眼的面孔之前,她已经辨认出了他敏捷的步伐。走近后,她看到他瞧见了自己。他挥了挥手,露出了打招呼的微笑。他那带有德安孔尼亚特征的特意用力挥动的手臂犹如是在自己领地的门外迎接着一个盼望已久的游子。 他走上前来之后,她便庄重地挺直身体,望着他的脸,望着这座全世界最具规模的城市的高楼大厦,当着她所期待的这一见证,用充满信心和坚定的声音缓缓说道: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是在向她致意。 接着,他一手拎过她的箱子,一手握起她的胳膊,说了声,“走吧。” 以创始人费雷斯博士命名的“F项目”建筑是一个用混凝土加固过的小楼,它位于一个山坡的底部,而国家科学院则依山建在更高更开阔的地方。从科学院的窗户里望去,只能从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看到那幢建筑上露出的一小块灰色屋顶:它看上去只有下水道的井盖那样大。 这幢建筑共有两层,形状像是一个小方块不对称地摞在了一个大方块的上面。一层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镶满了铁钉的房门;二层只开了一个窗户,宛若一张长了独眼的面孔,不愿意多见阳光。院里的人们对这栋房子并不好奇,而且他们对于那些可以通向它的道路总是尽量绕开;尽管没人说过,但他们都觉得在这栋房子里进行的是专门以恶疾细菌做试验的项目。 占满两层楼的各个实验室里摆满了饲养着天竺鼠、狗和老鼠的笼子。但整个建筑的核心和真实用意却深藏在地底的一间地下室里;地下室四处贴满了板状的多孔隔音材料,只是施工质量欠佳,隔音板已经出现裂缝,露出了洞穴里的岩石。 这幢建筑始终处在由四名精选卫兵构成的警卫小组的戒备之下。今天晚上,一个长途电话从纽约打来,警卫组立刻根据紧急指示,增加到了十六个人。“F项目”的所有警卫和其他人员都经过了仔细的审查,最基本的条件只有一个:绝对服从命令。 这十六名警卫夜里被布置在楼内外的地上和空出的实验室里把守,他们执行任务时绝无猜疑,想都不想地下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地下室内,费雷斯博士、韦斯利·莫奇和詹姆斯·塔格特坐在靠墙一字排开的椅子里。一台看上去像是个形状不规则的小柜子一般的仪器摆在他们对面的一角。仪器的前面有成排的玻璃旋钮,每个旋钮上都有一小段红色的刻度,一块看起来像是放大器的方屏,一排排的数字、木柄和塑料按钮,它的一边是一只控制开关的拉手,另一边是一个单独的红色按钮。这台仪器似乎比那个操纵它的技术人员的面孔更加生动;他是个壮实的年轻人,身上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两只袖口高高地挽起;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底下的活计;他的嘴唇不时地翕动几下,像是在默念着脑子里的程序。 一根短短的电线从机器上伸出来,连到了后面的一个蓄电池上。在机器的前方,长长的线圈如同章鱼张牙舞爪的触角,沿着石地板向前伸去,通向一张皮垫,垫子上方挂了一盏发出刺眼亮光的锥形灯。约翰·高尔特躺在皮垫上,被五花大绑。他被剥去了衣服,电线末端小小的金属电极片被绑在他的手腕、肩膀、臀部和脚踝处,胸前连着一个听诊器般的装置,装置的另一头连着那个放大器。 “直说吧,”费雷斯博士第一次对他开口说道,“我们是想让你彻底掌管国家的经济,让你独揽大权,让你去发号施令,明白不明白?我们希望由你去下命令,并且决定该下什么样的命令。我们可不会只是想想而已。现在,你的那些演说、大道理、辩论或者消极服从都救不了你。你要是不想出办法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想离开这里,就必须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确切方案,并且还要通过广播告知全国。”他扬起手腕,晃了晃戴的秒表,“限你在三十秒之内决定是否开口,否则,我们可就要动手了。你听明白没有?” 高尔特正视着他们,面无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些。他没有回答。 在沉默中,他们听见秒表无声地走着,听见莫奇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发出窒息一般的时断时续的喘息。 费雷斯向仪器旁的技师挥手示意。技师推动拉手,红色的玻璃钮亮了起来,同时发出了两种声音:一种是发电机的嗡鸣,另一种则是钟表一般有节奏的敲击,但却伴随着一种怪异低沉的回响。他们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声音是从放大器里传出的高尔特的心跳。 “三号。”费雷斯说着,伸出了一个指头示意道。 技师按下其中一个旋钮下方的按键,高尔特全身颤抖了起来。电流通过他的手腕和肩膀,使得他的左臂剧烈地痉挛抽搐。他的头甩向后方,闭起双目,咬紧嘴唇,一声未吭。 技师的手松开按钮,高尔特的胳膊停止了抖动,浑身一动不动。 三个人面面相觑,费雷斯的眼里一片苍白,莫奇是害怕,塔格特流露出了失望。沉重的敲击声继续在沉默中回响着。 “二号。”费雷斯说。 这一次,电流是在高尔特的胯部和脚踝之间穿行,他的右腿抽搐了起来。他的两手抓住垫子的边沿,脑袋从一边猛地甩到另一边,便再也不动了。心跳的声音渐渐加快了一些。 莫奇身体向后闪去,紧紧地贴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塔格特向前探出身子,几乎离开了座位。 “一号,慢一点。”费雷斯命令。 高尔特的全身猛然向上一挺,然后又摔回来,长时间地抽搐,被捆绑住的双手在拼命地挣扎——电流此刻经过他的肺部,从一只手腕通向了另一只手腕。技师慢慢转动旋钮,逐渐加大了电压,指针正移向用红色标明的危险区域。由于肺部的痉挛,高尔特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受够了没有?”电流一被切断,费雷斯便吼叫了起来。 高尔特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想吸进些空气。从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正在加快,但在他竭力让自己放松的努力下,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和节奏。 “你对他太手软了!”塔格特瞪着躺在垫子上的赤裸身体,叫喊道。 高尔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除了看出他的眼神既坚定而又完全清醒,他们从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随即又将头一垂,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他的裸体与这间地下室格格不入。这一点,他们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他那颀长的线条从脚踝流淌至平坦的胯部,经过腰际的曲线,到达挺直的肩膀,犹如一尊具备了古希腊神韵的雕塑,却有着更加高大、轻盈、生动的外表和瘦削中的干练,涌动着一股无穷的精力——这副身躯的主人绝非驾驭双轮战车的武士,而是飞机的创造者。正如古希腊雕塑——把文中的形象赋予人的雕塑的韵味与本世纪建造的厅堂的精神大异其趣,他的身体也与一间专用于史前活动的地下室极不相称。这种冲突更加明显,因为他似乎应该和电线、不锈钢、精密仪器,以及控制台上的操纵杆在一起才对。也许对那些打量着他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拼命抗拒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想法,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仇视和看不清的恐惧——也许正是因为现今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雕塑,他们才把一台发电机变成了章鱼,把他这样的身体变成了章鱼的触须。 “我知道你对电力学的某些方面很精通,”费雷斯冷笑着说,“但我们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 在寂静之中,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声音:发电机嗡嗡的低鸣和高尔特的心跳。 “混合方式!”费雷斯朝技师晃了晃一根手指,下令道。 此时的电击变得毫无规律,时而一波接一波,时而间隔数分钟。只能从高尔特的大腿、手臂、躯干或全身的抽搐抖动才能看出电流究竟是发自某两片电极还是在各处同时击出。旋钮上的指针不断地逼近红色的标记,然后又退下去:这台仪器被调教得既能施加出最大限度的痛苦,又不会伤及受刑者的身体。 守在一旁的观察者们实在难以忍受那只有心跳声的一阵阵间歇:此时,心脏的跳动完全失去了节奏。设计的间歇只是让心跳能减缓下来,而不是为了让受刑者得到喘息,电击随时都会再次袭来。 高尔特放松地躺着,仿佛是放弃了对痛苦的抵抗,并不希望减轻,而只是想去承受它。他的嘴唇刚一张开喘息,便又猛地闭紧,他并没有去控制身体僵硬的抖动,但电流一消失,他就会停下来。只是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紧绷,闭紧的嘴唇不时地向两边抽动。当电击经过他的胸膛时,他那金铜色的头发便会随着脑袋一起摆动,如同风一般地吹打着他的面颊,扫过他的眼睛。观察者们起初还在纳闷他头发的颜色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深,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被汗水浸透了。 原先的意图是想让受刑者一直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爆裂的恐怖声音,但现在却是行刑的人们听着这断续不齐的脉搏时,会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消失而无法喘气,害怕得浑身哆嗦。此时的心脏听上去像是在极大的痛苦和无比的愤怒之下疯狂地蹿跳,并撞击着胸腔。心脏是在发出抗议,而那个人却没有。他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两手放松,仿佛是在捍卫生命般地聆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韦斯利·莫奇第一个开了口。“我的上帝呀,弗洛伊德!”他尖叫起来,“不要把他整死!千万别把他整死!他一死,我们就完了!” “他不会死,”费雷斯吼叫着,“他将会求死不得!仪器不会让他死!这通过了严密计算,是万无一失的!” “噢,这还不够吗?他现在会听我们的话了!我肯定他会听话了!” “不,还不够!我不是想让他听话,我是要让他去相信,去接受,而且是想去接受!我们必须要让他主动去为我们干活!” “接着来呀!”塔格特叫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不能再把电流加大些?他连喊都没喊一声!” “你没毛病吧?”莫奇惊叫着。当电流令高尔特抽动不已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塔格特:塔格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虽然目光显得呆滞而毫无生气,然而他眼睛周围的脸部肌肉却扭成了一幅下流无耻的享乐图。 “受够了没有?”费雷斯不断地对高尔特吼叫着,“你现在是不是想干我们要你干的事了?” 他们没听到回答。高尔特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一圈青紫,但眼睛却清澈而清醒。 随着恐慌的上升,这几个观察者全然忘掉了周围的环境和语言——他们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令人分辨不清的尖叫:“我们要你去接手!……我们要你去管!……我们命令你去下命令!……我们要求你去独裁!……我们命令你去挽救我们!……我们命令你去思考!……” 除了能够决定他们性命的心跳声之外,没有回答。 电流正穿过高尔特的胸部,脉搏声像是跌跌撞撞的狂奔一样,变得紊乱而急促——突然,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松弛躺倒:心跳的声音停止了。 这沉寂犹如晴空霹雳,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叫出来,便发生了另一件令他们大惊失色的事情:高尔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紧接着,他们发现发动机嗡嗡的响声也听不见了,控制台上的红灯已经熄灭:电流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了。 技师徒劳地伸手按着按钮,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扳动开关的把手。他抬腿踹了踹仪器的一侧。红灯没有亮,依然没有声音。 “怎么啦?”费雷斯厉声问道,“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动机出毛病了。”技师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那就查出原因,把它修好!” 此人并不是受过训练的电工;把他找来,看中的不是他的技术,而是因为他什么按钮都敢按;他学习这份工作所需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不留下其他任何事情的空间。他将仪器的后盖打开,茫然地瞪着里面复杂的线路: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他戴上橡胶手套,拾起一对钳子,胡乱地紧了紧几个螺栓,挠了挠脑门。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无可奈何,“我怎么会知道?” 三个人一起站了过来,凑到仪器后面,瞪着里面那不听话的装置。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下意识:他们明白自己一无所知。 “你必须把它修好!”费雷斯吼道,“必须让它工作!我们必须得有电才行!” “我们必须得接着干!”塔格特嚷嚷着。他在哆嗦着。“这简直是荒唐!我不管!我绝不会停下来!绝不能便宜了他!”他朝垫子的方向指了指。 “想点办法!”费雷斯冲着技师喊道,“别光站着,想想办法啊,把它修好!我命令你把它修好!” “可我不知道它出了什么毛病。”那个人眨巴着眼睛说。 “那就查!” “我怎么查呀?” “我命令你把它修好,你听见没有?要是修不好它的话,我就炒了你,把你关进监狱!” “可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那人一头雾水地叹着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振动器出了毛病,”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身后说道。他们一下子转过身来。高尔特正努力喘着气,但说话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直率而能干的技术员。“把它取出来,撬开铝壳,你会看见一对焊在一起的触点。把它们拉开,用把小锉刀清理一下凹陷的地方,然后装上外壳,把它插回到机器里——发电机就会工作了。” 很久,屋里鸦雀无声。 技师正瞪着高尔特,他看到了高尔特的眼神——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那对墨绿色眼睛里所闪烁出的亮光的含意:那是一种轻蔑捉弄的眼光。 他后退了一步,即便是他,也突然从他混乱模糊的意识里,从某种说不出、看不出、连脑子都不用动的方式里,明白了这间地下室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高尔特——看着那三个人——看着那台仪器。他浑身一哆嗦,扔下钳子便跑了出去。 高尔特放声大笑起来。 那三个人慢慢地从仪器前退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那位技师所明白的事实。 “不!”塔格特突然号叫起来。他瞧着高尔特,一步蹿了上去,“不!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他跪在地上,发疯一般地寻找起那个振动器的铝筒来,“我要把它修好!我要自己修好它!我们必须接着来,必须要把他打垮!” “慢着点,吉姆。”费雷斯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不安地说。 “难道我们……难道我们今晚还没折腾够吗?”莫奇面带央求地说。他正望着技师跑出去的那扇门,眼神里既带着羡慕,又流露着恐惧。 “不行!”塔格特喊叫道。 “吉姆,你还嫌他受得不够吗?别忘了,我们必须得小心一点。” “不行!他还没受够呢!他连叫都没叫一声!” “吉姆!”莫奇突然大喝了一声,塔格特脸上的某种表情令他感到了害怕,“我们绝不能杀了他!这你是知道的!” “我不管!我要制服他!我要听见他叫!我要——” 紧接着,倒是塔格特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厉的号叫,尽管他的眼睛仍在茫然地瞪着空中,却在猛然间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他多年来用情绪、躲避、假装、妄想、假话所苦心经营的保护墙在一瞬间的灰飞烟灭——在这一瞬,他明白他是想要高尔特去死,完全清楚他自己的末日也将紧跟着来临。 他突然间看清楚了藏在自己一切行为背后的动机。那绝不是他无法交流的灵魂或者对他人的爱,也不是他的社会责任感或者维护他自身形象的骗人的鬼话:那是一种想要扼杀一切生命的毁灭欲望,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藐视现实并不受任何牢固不破的事实的束缚而存在,从而要去毁灭所有的生命,同现实作对的冲动。就在这一瞬间以前,他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对高尔特的仇恨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人,感觉到这股仇恨就毋庸置疑地证明了高尔特的罪恶,为了他自己的生存就一定要除掉高尔特。而此刻,他明白了他是要用自己随之灭亡的代价来换取高尔特的毁灭,他明白了他从未想要过生存,他要摧残和毁灭的正是高尔特的伟大之处——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伟大,因为无论承认与否,衡量这种伟大的只能有一个标准:他对现实的掌控力令所有的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此时,詹姆斯·塔格特发现自己正面临着最终的选择:接受现实,或者去死。他的感情选择了死亡,而不是向高尔特所属的那个现实的领域投降。从高尔特本人的身上——他明白了他是想要毁灭一切的存在。 他内心想法与意识的交锋并不是依靠语言:正如他的想法是由各种情绪组成的一样,此刻笼罩着他的便是一种他无力驱散的情绪和幻想。对于那些他尽量避免去看的小巷,他再也不能唤出迷雾去遮挡自己的视线:此时,他在每一条巷子的尽头看到的都是他对生命的仇恨——他看到了雪莉·塔格特渴望着生活的快乐面孔,他一直想打碎的也正是那种渴望——他看到了自己那张理应遭到所有人憎恶的杀人犯的脸,他见到有价值的东西就毁,用杀戮去掩盖自己无以饶恕的罪恶。 “不是……”他呆望着那幅景象,躲闪地甩着脑袋,嘴里呻吟着,“不是……不是……” “是的。”高尔特说道。 他看到高尔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仿佛正在看着他所看见的一切。 “我在广播里已经告诉过你了,对吧?”高尔特说。 这正是那枚令詹姆斯·塔格特怕得要死、无法逃避的印戳:它是客观现实的印记和证明。“不是……”他再一次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活气。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瞪向空中,随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两眼仍直呆呆地,全然忘记了他的举止和周围的一切。 “吉姆……”莫奇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 莫奇和费雷斯并没有去问自己或者奇怪塔格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绝对不能冒险去揭开这个谜,否则便会落到和他同样的下场。他们清楚是谁在今晚彻底地崩溃,清楚无论塔格特的身体能否坚持下去,他这个人都已经完了。 “咱们……咱们还是让吉姆离开这里吧,”费雷斯哆嗦着说,“把他送到医生那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他们将塔格特扶了起来。他没有反抗,昏昏沉沉地听从着摆布,被推着向前挪动着脚步。本想把高尔特整成这副样子的他却尝到了其中的滋味。他的两个同伙一边一个,搀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了房间。 他使他们逃离了高尔特的目光。高尔特一直盯着他们。他的目光实在过于冷峻,有种穿透力。 “我们还会回来,”费雷斯冲着警卫的头头喝令道,“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听明白没有?任何人都不行。” 他们将塔格特拥进他们那辆停在入口街边的汽车。“我们会回来的。”费雷斯的面前并没有人,他对着大树和漆黑的夜空恨恨地说着。 眼下,他们唯一确定的就是要逃离那间地下室——在那里的一台死掉的机器旁边,绑着一个活着的发动机。 10 以我们最崇高的名义 达格妮径直朝守在“F项目”门口的哨兵走去。她的脚步意图明确,节奏均匀而且大模大样,在林间的小路上回响。她冲着月光将头仰起,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脸。 “让我进去。”她说。 “不许进去,”他像机器人一般地回答道,“这是费雷斯博士的命令。” “是汤普森先生命令我来的。” “啊?……这……这我可不知道。” “可我知道。” “我是说,费雷斯博士没有告诉过我……夫人。” “我现在就是在告诉你。” “可除了费雷斯先生以外,我不应该接受其他任何人的命令。” “你是想违抗汤普森先生么?” “哦,不是,夫人!可……既然费雷斯博士说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就是指所有的人——”他又犹豫而求援似的问了一句,“对吧?” “你知不知道我是达格妮·塔格特,你应该在报纸上看见过我同汤普森先生以及其他主要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吧?” “是的,夫人。” “那你就掂量一下是否要违抗他们的命令。” “噢,不,夫人,我不想!” “那就让我进去。” “可我也不能违抗费雷斯博士的命令呀!” “那就看你的选择了。” “可是我不能选择呀,夫人!我怎么能选择呢?” “你非选不可。” “这样吧,”他急忙说着,同时从兜里掏出钥匙,转向大门,“我去问问头儿,他——” “不行。”她说。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他一下子回过了身来:她手里正握着一把枪,直对着他的心口。 “给我听好了,”她说,“要不放我进去,我就打死你。你可以试试先向我开火,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现在决定吧。” 他大张着嘴巴,钥匙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给我闪开。”她说。 他拼命地摇着脑袋,后背靠在了门上。“我的天啊,夫人!”他走投无路地哀求道,“既然你是汤普森先生那里派来的,我就不能向你开枪!但我又不能违反费雷斯博士的命令放你进去!我可怎么办呀?我只是个小兵而已,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这不该我做主啊!” “这关系到你的命。”她说。 “如果你让我问问头儿,他会告诉我,他会——” “我谁都不让你去问。”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汤普森先生的命令?” “你是不知道。也许我没有,也许我是假装的——你会因为听了我的话而受惩罚。也许我有——那你就会因为抗命而被关进监狱。也许费雷斯博士和汤普森先生是说好了的,也许他们并没有说好——那你就不得不得罪其中的一个。这就是你必须要决定的事情,没人可问,没人可找,没人会告诉你。你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 “但我没法决定!干吗找到我的头上?” “因为是你在拦着我的路。” “但我没法决定!决定的事就不是我该做的!” “我数到三,”她说,“然后就开枪。” “等一等!我还没说行不行呢!”他叫喊着,身体更紧地畏缩在门上,似乎让大脑和身体停止动弹才是他最好的保护。 “一,”她数道。她看出他的眼睛正害怕地盯着她——“二,”她看得出,相比这把枪而言,他更害怕的是她刚才说的另外一种可能——“三。” 对动物开枪尚且会犹豫的她,镇静自若地扣动了扳机,朝着一个想要生存,却又毫无责任意识的人的心口开了火。 她的枪上装了消音器,除了尸体扑倒在她脚下的声响外,并没有发出惊动别人的声音。 她从地上捡起了钥匙——然后根据事先商量好的计划,稍稍地等了片刻。 第一个从楼的墙角边闪出来同她会合的是弗兰西斯科,汉克·里尔登紧随其后,最后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建筑周围的树林里曾经有四名哨兵在分头把守,此刻他们已被全部解决:一个丧了命,另外三个则手脚被捆,嘴巴被堵,扔在了树丛里。 她一言未发地将钥匙递给弗兰西斯科。他打开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将门留了条一寸宽的缝。其他三人便靠着门缝等在外面。 楼道里照明的是一只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一个警卫守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 “你是谁?”一见到弗兰西斯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便大声喝道,“今晚任何人都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来了。”弗兰西斯科说。 “拉斯迪怎么会放你进来的?” “他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可他不应该呀!” “是有人改变了你的应该和不应该。”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闪电般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楼梯上的拐角处站着另外一个卫兵,正朝楼下的他们看来,并且在注意地听着。 “你是干什么的?” “采铜的。” “啊?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名字实在太长,没法告诉你,我还是跟你的头儿去说吧,他在哪儿?” “现在是我在问你!”但他还是后退了一步,“少……少充什么大人物,否则我就——” “嗨,皮特,他真的是!”另外那个卫兵被弗兰西斯科的做派震住了。 可这一个还是死活不愿相信;随着自己愈加害怕,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喝道:“你来干什么?” “我说过我会跟你们领头的讲,他在哪儿?” “我是在问你话!” “我是不会回答的。” “噢,你不回答是吗?”皮特怒吼着,使出了一旦产生怀疑就会使用的唯一手段:他的手猛地伸向腰里的枪。 弗兰西斯科的手快得让这两个人甚至都没看清楚,而他的枪又静得出奇。他们紧接着看到和听到的便是皮特手里的枪随着从他被打烂的手指里溅出的血一道飞了出去,以及他疼痛的低声号叫。他倒在地上呻吟着。另一个卫兵刚刚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便看见弗兰西斯科的枪口对准了他。 “别开枪,先生!”他嚷了起来。 “举起手,下来,”弗兰西斯科命令道,他用一只手举着枪瞄准,另外一只手朝着门缝外其余的人做了个手势。 那个卫兵一走下楼梯,里尔登已经等在了那里缴他的械,丹尼斯约德则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最让他吓了一跳的是看到达格妮也出现在这里,这让他弄不明白:这三个男人都戴着帽子,穿着风衣,但他们的举止却像是一伙拦路的强盗;而一位女士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好了,”弗兰西斯科说,“你们领头的在哪儿?” 卫兵朝楼梯的方向扭了扭头,“在上边。” “楼里有多少警卫?” “九个。” “他们都在哪里?” “一个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其他的都在上面。” “在上面什么地方?” “在那个大实验室里,就是有窗户的那间。” “是所有人吗?” “是。” “这些都是什么房间?”他指了指楼道两旁的房门。 “这些也都是实验室,到了晚上,门就上锁了。” “钥匙在谁那里?” “他。”他冲皮特一摆头。 里尔登和丹尼斯约德从皮特的口袋里取出钥匙,便迅速静悄悄地查看着房间,弗兰西斯科则继续问道:“楼里还有别人没有?” “没有。” “不是有个犯人在这里吗?” “噢,对了……我想是吧。肯定是有,要不然他们不会让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站岗。” “他还在这里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从来都不告诉我们。” “费雷斯博士在这里吗?” “不在,他是在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前离开的。” “听着,楼上的那间实验室——它的门是正对着楼梯吗?” “是。” “一共有几个门?” “三个,对着楼梯的是中间的那个。” “其他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有个小实验室在楼道的一头,另一头是费雷斯博士的办公室。” “房间之间有没有连通的门?” “有。” 弗兰西斯科正要转身去看他的伙伴们,那卫兵乞求般地说了一句:“先生,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问吧。” “你是谁?” 他回答的语气庄重得如同是在会客室里介绍一般,“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他甩下目瞪口呆的警卫,转身同他的伙伴们小声商量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里尔登独自一人迅捷无声地走上了楼梯。 实验室的墙边堆放着装有耗子和天竺鼠的笼子,它们是被那些正围坐在房间正中的实验长桌旁打牌的卫兵们挪过去的。其中六个人正在玩着,另外两个手里握着枪,正站在对面的屋子一角看着门口。里尔登的这张面孔救了他一命,使他没有一露面就被当即打死:这张脸他们实在太熟悉,也太没有想到了。他看见八个脑袋都在瞪着他,既认出了他,又难以相信他们的眼睛。 他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完全是一副随意、自信的商界老板模样。 “这里谁负责?”他的声音直截了当,毫不浪费时间。 “你……你不是……”牌桌前一个板着面孔的瘦家伙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汉克·里尔登,你是领头的吗?” “是啊!可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纽约。” “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么说,你还没有得到通知。” “我应该被……我的意思是,是关于什么事啊?”从这个头目的声音里,可以明显地听出他对上司忽略他的权力极为敏感和不满。他长得瘦高而憔悴,举手投足间急躁而紧张,脸色灰白,一双眼睛像瘾君子般的不安和无神。 “关于我来这里要办的事情。” “你……你不可能到这里办什么事,”他厉声说道,既害怕这是一场骗局,又担心自己是被某个重要的上层决策给落下了。“你不就是一个叛徒、逃亡者和——” “看来你真是落伍了,我的好兄弟。” 房间里剩下的七个人怀着敬畏和疑虑的不安盯着他看,那两个拿枪的卫兵依旧像机器人一样呆呆地用枪对准着他,他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 “那你说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那个头目喝道。 “我是来这里接管你交出的犯人的。” “你要是从总部来的话,就应该知道我对犯人的事一无所知——而且谁都不许碰他。” “只有我可以。” 头目噌地跳起来,奔到电话前,抓起了话筒。但他刚刚将话筒提到半截,便突然把它扔了出去,这一下,屋里立刻慌作了一团:他听出电话里没有一点动静,便立即明白电话线已被切断。 他恼怒地转向里尔登,迎面而来的是里尔登略带轻蔑的斥责:“如果连这种情况都会发生,你们的看守实在是形同虚设。要是你不希望我上告你玩忽职守和抗命不遵,最好还是在那个犯人出事之前把他交给我。” “犯人到底是谁?”他问。 “伙计,”里尔登说,“如果你的顶头上司都没有告诉你,我当然也不会说了。” “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你来这里的事情!”那个头目狂喊道,他那恼羞成怒的声音令他的手下人听出了他的无能。“我怎么知道你是从上面来的?电话一坏,又有谁能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我不相信你!”他的叫喊声刺耳得毫无说服力,“我不相信政府会委派给你什么任务,何况你还是同约翰·高尔特勾结的叛逃者之一——” “可你难道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约翰·高尔特已经同政府达成了协议,已经把我们都带回来了。” “哦,真是谢天谢地!”一个年纪最轻的守卫不禁叫道。 “给我闭嘴!没有你发表意见的份儿!”头目呵斥了一声,猛地回头看着里尔登,“这事为什么没有广播?” “对于政府决定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方式宣布政策,你也有意见吗?”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中,他们听见了笼子里的动物们抓挠着栏杆的响动。 “看来我应该提醒你,”里尔登说,“你的职责不是去质疑给你的命令,而是去执行,你就不应该去知道和弄懂上司的想法,就不应该去判断、选择或者怀疑。” “可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听你的!” “如果你不听,就要承担后果。” 这个头目撑着桌子,审视的目光从里尔登的脸上慢慢地移向站在房间角落里那两名持枪的警卫。那两个持枪者几乎是在一动不动地平端着手臂。房间里传来一阵不安的沙沙声,笼子里的一只动物发出了吱吱的尖叫。 “我认为我还应该告诉你,”里尔登的嗓音略微严厉了一些,“我并不是一个人,我的同伴正在外面等我。” “在哪儿?” “房间的四面都有。” “几个人?” “这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说,头儿,”从警卫中传出了一个发抖的抱怨声,“咱们可别跟那些人纠缠,他们——” “闭嘴!”头目咆哮着站起身来,冲着说话者的方向把枪一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谁也不许在我面前装熊!”他大声叫喊着,企图让自己看不到他们已经害怕的样子。他惊恐不已地发现,他的手下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某种东西卸下了武装。“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自顾自地狂喊着,拼命想要回到那个唯一能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暴力。“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怕!我要让你们看看。”他忽地一转身,在舞动的胳膊一端,他的手颤抖着向里尔登开了一枪。 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到里尔登身体晃了晃,右手抓住了左肩。与此同时,其他人则听见头目一声惊叫,手里的枪掉到了地上,手腕上涌出了一股鲜血。随后,他们全都看见了站在左首门边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那支无声无息的手枪依然对准着那个头目。 他们全都站起来拔出了枪,可惜已经错失了先机,谁都不敢开火。 “我要是你们的话,就不会轻举妄动。”弗兰西斯科说道。 “天啊!”其中一个警卫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拼命回忆着一个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名字,“他……他就是那个把全世界的铜矿统统炸毁了的人!” “没错。”里尔登说。 他们不由自主地从弗兰西斯科身旁向后躲闪开去——转身却发现里尔登依然站在门口,右手端着一把手枪,左肩膀上渗出了一片血色。 “开枪呀,你们这些混蛋!”头目冲着他下面那些瑟瑟发抖的人号叫起来,“还等什么?把他们干掉!”他用一只手支撑着桌子,另一只手上淌满了血。“谁不动手我就告发谁,我要让他被判死刑!” “放下你们的枪!”里尔登说。 七个警卫刹那之间变得像泥塑一般,谁的话都没有听。 “我要出去!”那个最年轻的警卫大叫一声,冲向右侧的房门。 他刚一拉开门,便腾地退了回来:达格妮·塔格特正持枪站在门口。 警卫们渐渐地退向了房间的中央,他们迷乱的内心之中正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挣扎,眼前出现的这几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能亲眼见到的传奇人物,令他们感到如坠云雾般地失去了抵抗能力,仿佛是在被勒令着向幽灵开火一样。 “把枪放下,”里尔登说,“你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看守的犯人是谁,可我们知道。你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为什么派你们来看守他,可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把他带出去。你们不知道自己抵抗的目的,可我们对我们的目的很清楚。你们一旦丧命,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但我们却会死得明白。” “别……别听他的!”头目怒吼着,“开枪!我命令你们开枪!” 一个警卫看了看头目,把枪一扔,举起双手,退出了与里尔登对峙的圈子。 “你这个混蛋!”头目狂叫一声,用左手抓起枪来,朝那个逃跑者开了一枪。 就在那人的身体倒下的同时,窗户上的玻璃如雨点般迸裂开来——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仿佛弹簧般地从树干上一跃而进房中,双脚甫一落地,便向面前的第一个警卫开了火。 “你是什么人?”有个充满了惊恐的声音喊道。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他的话音一落,立时便响起了三个声音:一阵惊惶不已的哀叫——四支枪噼噼啪啪地跌落在地——以及第五支枪朝着头目的脑门开火的声音。 当另外四个保住了性命的警卫缓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横躺在地上,手脚被捆,嘴也被堵得结结实实;第五个人还站在原地,只是双手被反绑了起来。 “犯人在哪里?”弗兰西斯科问他。 “我想……应该是在地下室里。” “谁有钥匙?” “费雷斯博士。”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在哪里?” “在费雷斯博士办公室里的一扇门后面。” “领我们去。” 在向那里走去的时候,弗兰西斯科回身看着里尔登,“汉克,你没事吧?” “没事。” “要不要歇歇?” “不用!” 通过费雷斯办公室内的一扇门,他们看到下面站着一个警卫。 “举起手,上来!”弗兰西斯科喝令道。 那名警卫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和幽幽闪亮的枪口:这就足矣。他立即听命照办,似乎巴不得离开这个潮湿的石头地窖。他和那个领路的警卫一起被捆放在了办公室的地上。 这四名解救者料理好了一切后,终于放心地向下面那扇锁住的大铁门冲去。他们刚才始终配合紧密,有条不紊。此刻,他们已经迫不及待。 丹尼斯约德带了砸锁的家伙。弗兰西斯科头一个走进地下室,并用胳膊稍稍地拦了一下达格妮——确定眼前并无不妥——才让她从自己身边冲了过去:他已经透过一团电线,看见了高尔特抬起的脑袋和致意的目光。 她跪倒在垫子旁边。高尔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样子,便如他们在清晨的山谷里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的微笑如同从未沾染过丝毫的苦痛一般,声音柔和而低沉: “咱们从来就不用过于担心,对吧?” 她潸然泪下,但笑容里却透出了彻底而信心十足的肯定。她回答说:“对,我们从来都不用。” 里尔登和丹尼斯约德忙着替他松绑,弗兰西斯科将一小瓶白兰地送到高尔特的嘴边。高尔特喝着,靠着刚刚恢复自由的一只胳膊肘半撑起身体,说:“给我支烟。” 弗兰西斯科掏出一包印有美元标志的香烟。高尔特将烟凑向打火机时,手有些颤抖,而弗兰西斯科的手则抖得更加厉害。 高尔特瞧了一眼火苗上方的弗兰西斯科的眼睛,笑了笑,口气像是在回答弗兰西斯科没有问出的问题一样,“是啊,滋味不好受,不过挺得住——而且他们使用的电压也伤不到人。” “我总有一天要找到他们,不管他们是谁……”弗兰西斯科说道,他那冰冷而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语调已经说明了未尽的意思。 “如果你找到他们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不值得你去动手了。” 高尔特望了望他身旁的这些面孔;他看到了他们如释重负的眼神和怒不可遏的表情;他明白他们此刻同样在体会着他所受到的折磨。 “已经过去了,”他说,“别因为我受到的这些而更多地折磨你们自己。” 弗兰西斯科把脸转开。“就因为是你……”他喃喃地说,“是你……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 “但如果他们想孤注一掷的话,就非我莫属,他们也试过了,”——他挥了挥手,指着房间里的一切——指着已被他们变成废墟一样的过去——“不过如此。” 弗兰西斯科点点头,脸依旧扭向一边,只是用力地将高尔特的手腕紧握片刻,以此来作为回答。 高尔特坐起身子,慢慢地活动着身体的肌肉。达格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扶他。他抬眼一看,发现她的笑容里含着泪水。只要看到他那赤裸的身体依然健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尽管她知道他所忍受的折磨。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抬起手来触摸着她身穿的那件白色套衫的领口,告诉并提醒她什么才是今后最重要的事情。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漾起了轻松的笑意,在告诉他她心里明白。 丹尼斯约德从墙角找到了高尔特的衬衣、裤子和其他的穿戴。“约翰,你觉得自己能走吗?”他问。 “没问题。” 就在弗兰西斯科和里尔登帮着高尔特穿衣的工夫,丹尼斯约德面无表情、冷静而有条不紊地将那台折磨人的仪器毁成了碎片。 高尔特还无法行走自如,但他可以倚靠着弗兰西斯科站立起来。迈出的最初几步很是艰难,不过到了门口的时候,他便已找回了行走的感觉。他一只手扶着弗兰西斯科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达格妮的肩头,在取得支撑的同时,也在把力量传递给她。 他们静静地走下山丘,黑黑的树影成为保护他们的屏障,遮挡住了惨淡的月光,遮挡住了从他们身后国家科学院的窗户内透出的死气沉沉的亮光。 弗兰西斯科的飞机隐蔽在下一座山头后草甸旁的树丛里。他们周围方圆数里内都没有人烟,当丹尼斯约德坐在驾驶舵后发动引擎时,扫亮了一片荒枯杂草的机头大灯和发动机的轰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质疑。 当舱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关上,感觉到脚下一股强大的向前冲力时,弗兰西斯科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能对你发号施令的机会,”他一边帮高尔特在一张躺椅上坐好,一边说着,“现在躺好别动,放松身体……还有你。”他指了指高尔特旁边的座位,又对达格妮说。 机轮越跑越快,似乎对地上的坑洼根本不屑一顾,一心只要获得速度、方向和轻盈。当这动作变为一道长而平滑的轨迹,当他们看到黑黝黝的树丛从窗口旁向下掠过时,高尔特默默地探过身来,在达格妮的手上轻轻地一吻:他正带着自己想要赢得的一切离开外面这个世界。 弗兰西斯科拿出一个急救包,正在替里尔登除去外衣,包扎伤口。高尔特看见一道粉红色的血迹从里尔登的肩膀淌到胸前。 “谢谢你,汉克。”他说。 里尔登笑了,“我要再说一遍当我们初次见面我感谢你时你所说的话:‘如果你懂得我所做的是为了我自己,就明白用不着去感谢了。’” 高尔特说:“我也再说一遍你当时对我的回答:‘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感谢你。’” 达格妮看到,他们彼此相视的目光犹如双手紧握般地一诺千金,再不需要任何语言。里尔登发现她正看着他们——他的眼睛如同是在赞许地微笑,微微地眯了眯,似乎在重述着他从山谷里给她发去的消息。 他们忽然听见丹尼斯约德对着天空兴奋说话的大嗓门,随即明白了他是在用飞机上的电台讲话:“对,我们都平安顺利……对,他没受伤,只是有些虚弱,正在休息……不是,不是永久性的损伤……是啊,我们都在呢。汉克·里尔登受了外伤,不过”——他回头瞧了瞧——“不过他现在正冲我咧嘴乐呢……损失?我觉得我们当时是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但正在恢复……休想比我先到高尔特峡谷,我会第一个降落——然后我就和凯一起在餐馆里替你准备早饭。” “外面的人有没有可能听到他的话?”达格妮问。 “不会,”弗兰西斯科说,“他们收不到这个频率。” “他是在和谁通话?”高尔特问。 “大约是山谷里的一半男人,”弗兰西斯科说,“或者是我们现有的飞机所能运载的极限人数。他们此时就飞在我们后面。你觉得他们谁看到你落在掠夺者的手上还能在家坐得住?我们做好了一旦有必要,就对科学院或者韦恩·福克兰进行公开武装进攻的准备。不过我们知道,一旦发生那样的情况,他们眼看不行的时候,就有可能对你下手。因此我们决定先让我们四个人试试,如果不行,其他人再开始公开袭击。他们都在半里地以外的地方等着。我们在山坡的树上安排了人,他们一见我们出来,就把消息传给了其他人。负责的是艾利斯·威特,巧了,他正在驾驶的是你的飞机。之所以我们比费雷斯博士晚到新罕布什尔一步,是因为我们得去隐蔽在很远的地方上飞机,他却有现成的机场。不过,顺便说一句,他也拥有不了多久了。” “对,”高尔特说,“拥有不了多久。” “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困难,剩下的都轻而易举。我以后再把整个经过讲给你听吧。不管怎样,我们只用四个人就攻破了他们的看守。” “终究有一天,”丹尼斯约德转向他们说,“那些相信可以凭借武力统治超过自己者的强盗们会明白,没有理性的暴力一旦碰到理性与武力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已经得到教训了,”高尔特说,“这不正是你十二年来一直在教他们的吗?” “我?没错。不过学期结束了。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暴力,这是对我这十二年的犒赏。我的部下现在已经开始在山谷里安家落户,我的船只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把它卖了,派上更文明的用场。它会被改装成一艘远洋客轮——尽管船体并不十分庞大,但肯定很棒。至于我嘛,我要开始去教另外一种课程,看来我得把我们老师的第一位老师的作品好好温习一下了。” 里尔登笑道:“我很想坐在大学里听你的第一堂哲学课,很想看一看你的学生们会怎样用心去学,以及你会如何应付那些我觉得他们应该问的无关问题。” “我会告诉他们,他们要去自己寻找答案。” 下面的大地上灯火寥寥,原野如同一席空荡荡的黑被单,只能看见从政府大楼窗户内闪现出的几点亮光和豪华人家窗内晃动的烛火。大部分的乡下人生活已经退回到把人工照明看做极大奢侈的地步,太阳一落山,人们便停止了活动。城镇犹如潮水消退后剩下的一汪汪水洼,尽管里面还有几滴宝贵的电流,但在定量限制、配额供给、控制和节约电力的规定下,便如被干涸的沙漠吞噬了一般。 然而,当纽约——这个巨大潮汐的源头,在他们面前浮现出来时,它依然在向天边放射出光芒,依然不甘心被亘古以来的黑暗所笼罩,仿佛用尽它最后的气力,向它上空的飞机张开手臂,发出最后一声求救的呐喊。他们不由自主地都坐直了身体,注视着这块曾经繁华伟大,此时却正孕育着死亡的土地。 他们清楚地看到了正在下面出现的最后一阵痉挛:车灯像被困的野兽般在街道上来回闪动,疯狂地寻找着出口,桥上挤满了汽车,通往大桥的路上已被一串串车灯的长龙阻塞,在飞机上能隐约听到歇斯底里的警笛声。全国大动脉被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人们丢下了工作,在一片惊惶中想要逃离纽约,但所有的道路都彻底瘫痪了,此时已无路可逃。 飞机正在从一片高楼大厦的上空飞过,他们只觉得突然一晃,仿佛大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纽约城便从地面上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下面的慌乱已蔓延到发电厂——纽约陷入了一片黑暗。 达格妮被惊得难以喘息。“别往下看。”高尔特高声命令道。 她抬眼向他看去。正如她一向看到的那样,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面对现实的严峻。 她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告诉过她的话:“他退出了二十世纪公司,住在一个贫民窟的阁楼里,他走到窗前,指着城市里的高楼,他说我们必须让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一旦纽约没有了灯光,我们就知道我们成功了。” 她一边回想,一边望着他们三个——约翰·高尔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她默默地将他们挨个扫视了一遍。 她瞧了瞧里尔登,他没有向下面望,而是像她曾经看到过的那样,正带着一种酝酿计划的目光,凝望着前方一片无人开垦过的田野。 望着黑压压的前面,她的心里又涌上了一股回忆——当她盘旋在阿夫顿机场的上空时,看到了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像凤凰一般从漆黑的大地上腾空而起。她心中明白,此时,他们这架飞机上承载的便是纽约的全部。她向前望去。大地将会坦荡得像螺旋桨划出的一条畅通无阻的航道——坦荡而自由。她懂得了内特·塔格特创业时的感受,懂得了她此时为什么会第一次死心塌地地跟随了他的脚步:这是因为她满怀信心地面对着一片空白,知道将有一个世界在等着她去创造。 在这个时刻,她感到她过去的一切挣扎又重现在眼前,然后便离她而去。她笑了——在对过去的审视与封存中,她的脑海里出现的词语是大部分人从来不曾理解过的勇气、骄傲与奉献,那是一个商人才会说的话:“现实是无价的。” 当她看到黑漆漆的下面有一小串亮点正在大灯的带领和保护下蜿蜒西行时,她既没有吃惊,也没有颤抖;尽管她知道那正是一列已经哪儿都到达不了的火车,她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她转向高尔特。他正注视着她,似乎一直在跟随着她的思绪。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一切都结束了。”她说。“一切刚刚开始。”他回答。 随后,他们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对方。正如他们在彻底感受着未来一样,他们在心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他们也都懂得,一个人必须付出,才能有权利去把他生命的价值具体地表现出来。 他们已经远远地飞离了纽约,这时,丹尼斯约德正在接听从电台传来的呼叫:“对,他还醒着,我看他今晚是不会睡了……对,我想他可以。”他回过头来,“约翰,阿克斯顿博士想和你说话。” “什么?他也在咱们后面的一架飞机上吗?” “当然了。” 高尔特俯身向前,抓过了话筒。“你好,阿克斯顿博士。”他说道,他那平静低沉的嗓音如同一幅含笑的画面传过了空中。 “你好,约翰,”休·阿克斯顿异常敏锐的沉稳声音表露出了他是多么盼望能再说出这句话来。“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只是想知道你还好。” 高尔特一笑——像是一个骄傲地拿出完成的作业,表明自己用心学习的学生那样说:“我当然很好了,教授,我只能如此。A就是A。” 向东行驶的彗星特快列车的机车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中抛了锚。它像是一个从不担心自己背负过重的人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一样:某个负荷过度的联结部件彻底断裂了。 艾迪·威勒斯等了很久,他叫的列车长才姗姗而至,从列车长脸上那副听凭发落的表情上,他已猜出了问题的答案。 “司机正在尽力查找事故的原因,威勒斯先生。”他轻声回答,语气中暗示出他只抱一线希望,尽管他已经有好几年都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他难道不知道?” “他正在想办法。”列车长礼貌地等了半分钟后,便转身要走,但又停下来,主动解释了一句,似乎在隐约之间,某种理智的习惯告诉他,只要解释一下,就会使没有说出来的害怕变得容易忍受一些。“咱们那些柴油机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威勒斯先生,它们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值得一修了。” “我知道。”艾迪·威勒斯安静地说。 列车长发现他还不如不去解释:它只会带来那些如今已无人去问的问题。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艾迪·威勒斯坐在车窗旁,望着外面漆黑的旷野。这是很久以来从旧金山发出的第一趟彗星特快:这是他费尽气力重建长途运输的心血。为了将旧金山车站从盲目内斗的人们手下挽救出来,他已说不清自己在过去几天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形势一会儿一变,他根本记不得自己做出了多少次妥协。他只知道:他从交战的三方头领那里获得了车站安全的保证;他找到了一个像是还没彻底灰心的人去做车站的站长;他组织现有最好的柴油机和车组人员,又发出了一趟东去的彗星特快列车;他登上了这列火车回纽约,完全不清楚他付出的这些努力还能坚持多久。 他从没这样拼命地工作过;他像对待其他任务那样尽心尽力地完成了这个工作;但他似乎是在一片真空里干着,似乎他的精力根本无从发挥,最后全都流进了彗星列车窗外的沙子里。他浑身一抖,感到自己和抛锚的机车一样同病相怜。 过了一阵,他又叫来了列车长,“怎么样了?” 列车长耸耸肩膀,摇了摇头。 “派司炉工去找轨道沿线的电话,让他通知分部,把最好的修理工派来。” “是。” 窗外无景可赏,艾迪·威勒斯关掉灯光,在深色仙人掌的点缀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他不禁想到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人们是花费了怎样的代价才冒险越过了这片沙漠。他扭回头来,打开了车厢的灯。 他想,他之所以倍感焦虑,只是因为彗星列车没有着落。它是坏在了一段从南大西洋借行的轨道上,这段铁路他们并没有交纳借用费。一定得让它离开这里,他心想,一旦回到自己的轨道上,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但是,那个位于密西西比河岸塔格特大桥的交汇点突然之间变得遥不可及。 不对,他又想,还不仅仅是这些。他必须承认,眼前总是晃动着什么画面,带着一种令他既抓不住又无法驱散的不安的感觉;它们实在是模糊得难以认清,又莫名其妙地没法赶走。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个多小时前没有停靠的小站:他注意到空旷的站台,以及站上候车室明亮的窗户;那灯光来自空无一人的房间;车站内外见不到一个人影。另一幅画面是他们途经的下一个小站:站台上挤满了骚动的暴徒。眼下,他们已经远离了任何一个车站的灯火。 他必须让彗星快车离开此地,他想。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迫切,为什么将彗星快车重新开通会显得如此至关重要。在它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坐了寥寥无几的乘客;人们已经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的努力并不是为了他们,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了谁。只有两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回响,在用祷告般的含混和决绝的尖刻回答着他。一句话在说:联结起海洋,直到永远——另一句话则是:不要让它垮掉! 一个钟头之后,列车长回来了,他带来了司炉工,那个人的脸色异常难看。 “威勒斯先生,”司炉工慢吞吞地说,“分区的总部没人接电话。” 艾迪·威勒斯坐了起来,尽管他的脑子仍不愿意相信,但还是突然明白过来,这正是他莫名其妙地预感到的情况。“这不可能!”他沉着嗓子说。司炉工望着他,没有动地方。“肯定是轨道边的电话坏了。” “不是,威勒斯先生,电话好好的,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分区总部。我是说,那里没人接电话,或者,谁都懒得去接。” “可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司炉工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今这种时候,人们对任何事故都不会感到意外。 艾迪·威勒斯站起身来。“沿整个火车走一遍,”他向列车长吩咐着,“去敲所有住了人的车厢,看看车上有没有电机工程师。” “是。” 艾迪明白,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觉得找不出来,他们见过的那些昏昏沉沉、行尸走肉般的乘客里不会有这样的人。“走啊。”他转过身向司炉工命令道。 他们一起爬上了火车头。头发花白的列车司机正坐在座位上望着仙人掌发呆。车头的大灯亮着,一动不动,笔直地射进黑夜,灯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渐渐模糊的枕木。 “咱们试着来查一查故障在哪里,”艾迪边脱外套边说,声音既像是命令,又如同是在乞求,“咱们再好好查一查。” “是。”司机既不反感、也不抱任何希望地回答。 司机已经绞尽脑汁,他查过了每一处他能想到的地方。他在机器上下敲打了个遍,将零件松开再拧紧,卸下再装回去,将发动机拆来拆去,就像一个拆开了钟表的孩子,只是不像孩子那样坚信会有办法。 司炉工不断地从机车的窗户里探出头去,望向沉寂的黑夜,他打着冷战,似乎感觉到了渐冷的夜色。 “别担心,”艾迪带着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气说道,“我们必须尽力而为,不过我们要是没办法的话,他们早晚都会派人来帮我们,他们不会把火车丢在外面不管。” “他们过去是不会。”司炉工说。 司机不时抬起他那满是油污的脸,望着艾迪·威勒斯沾满油污的面孔和衬衣。“这有什么用啊,威勒斯先生?”他问。 “我们不能让它垮掉!”艾迪厉声答道。他隐隐地感到,他指的不仅仅是彗星列车……也不仅仅是铁路。 艾迪·威勒斯从车头摸索到联结着发动机的三节车身,然后又摸索回来,他的手碰出了血,衬衣贴住了后背,拼命回想着他对于发动机的所有记忆,回想着他在大学里学过的一切,以及更早的时候,他在洛克戴尔车站不断被人轰下伐木机的踏板时所学到的一点东西。这些记忆什么都连不起来;他的脑子似乎搅成了一团;他知道发动机不是他的专长,知道他并不懂这些,知道他此刻只有把它搞明白才能死里逃生。他看着那些管子、页片、线路和闪着亮光的操作台。他尽量不去想那个不断压迫进来的念头:根据数学概率,对于外行来说,仅凭运气,能有多大的机会,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对零件,重新修好这台机车的发动机? “没什么用啊,威勒斯先生?”司机唉声叹气道。 “我们不能让它垮掉!”他叫着。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他突然听见司炉工喊道:“威勒斯先生,快看!” 司炉工探出窗外,向他们后方的黑暗中指去。 艾迪·威勒斯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晃动着一个奇怪的亮点,看上去前进得十分缓慢,他怎么也辨认不出那是什么灯光。 过了一阵,他似乎看出慢慢前移的是一些庞大的黑影,它们是在沿着铁轨的方向移动。那点亮光在距地面很近的地方摇晃着,他侧耳细听,却没有任何动静。 随即,他听见了一阵微弱低沉的声音,犹如马蹄踏响。他身旁的两个人满脸惊恐地注视着那团黑影,仿佛是某种魔幻般的幽灵从沙漠的暗夜里向他们飘来。当他们终于看清来者的样子,顿时欣喜若狂地笑了出来时,艾迪却仿佛看见了极其恐怖的鬼魂,脸上露出了恐慌:过来的是一列盖有帆篷的四轮马车车队。走到机车的旁边时,晃悠着的吊灯停了下来。“嗨,伙计,要不要捎你们一段?”一个像是管事的人喊道。他嘿嘿一笑,“车坏了吧?” 彗星快车上的旅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有些人下了列车,向这边走来。女人们的脸从马车的车厢和里面堆放的家私中探了出来,车队的后方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你不要命啦?”艾迪·威勒斯问道。 “不是的,兄弟,我是当真的,我们有的是地方。要是你们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可以让你们搭车——不过得付钱。”此人身材瘦削,神态很不自然,胡乱地挥着手,声音粗野无礼,看上去像是个路边杂耍的拉客者。 “这是塔格特的彗星快车。”艾迪·威勒斯忍住火气说。 “彗星,是吗?我看它倒更像是一只死虫子。怎么了,兄弟?你们已经哪儿也去不成了——就算你们还想去,也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还打算去纽约吧?” “我们就是要去纽约。” “那……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你们和车站的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塔格特大桥不见了,没有了,它已经粉身碎骨,好像是被声波之类的东西炸掉的,谁都说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的确是再也找不出能过密西西比河的大桥了。至少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别指望能到纽约了。” 艾迪·威勒斯顿时昏了过去。他瘫倒在司机的座椅旁边,呆呆地瞪着通向发动机车身的门口,他不清楚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但当他转头一看时,发现已经只剩下了他自己。司机和司炉工离开了驾驶室,外面人声嘈杂,夹杂着尖叫、哭泣和疑问的叫喊,以及那个路边拉客者的大笑。 艾迪强撑着身体,爬到了驾驶室的窗前:彗星列车上的旅客和车组人员将马车管事的头头和他的几个蓬头垢面的随从簇拥在了当中,他正挥舞着自己枯瘦的胳膊,在那里发号施令。彗星列车上的几个穿戴稍讲究点的女人正心疼地抓紧她们精美的化妆包,向马车上爬去——显然,她们的丈夫们已经先行一步,和对方谈好了条件。 “上来吧,伙计们,上来吧!”拉客者鼓动地喊叫着,“所有人都会有地方的!挤是挤了点,但可以走——总比待在这里喂野狗强啊!铁马的日子已经过去啦,我们只有最普通的老马!虽然慢,但是靠得住!” 艾迪·威勒斯沿着机车的扶梯走下一半,以便能看清人群,也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大家听到。他一手抓住扶杆,一手挥舞着。“你们不会走吧?”他冲着自己的旅客喊着,“你们不会撇下彗星吧?” 他们像是不想去看他或回答他一样,退后了几步。他们不想听见令自己的头脑难以承受的问题。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惊惶的面孔。 “那个泥猴子想要干吗?”拉客者指着艾迪问。 “威勒斯先生,”列车长轻声地说,“这是没用的……” “不要抛下彗星列车!”艾迪喊叫道,“不要让它毁了!上帝啊,不要让它毁了!” “你是不是疯了?”拉客者号叫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们的车站和公司里面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他们现在就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我看,用不着到明天早上,密西西比河的这一边就连一家铁路公司都不会存在了!” “还是一起走吧,威勒斯先生。”列车长说。 “不!”艾迪大叫着,他的手紧抓着扶杆,像是恨不得同它变成一体。 拉客者耸了耸肩膀,“好吧,它可是你的葬身之地!” “你们去哪儿?”司机问话时没有去看艾迪。 “一直走就是了,兄弟!只要能找个停脚的地方。我们是从加州的皇谷来,一帮‘人民党’抢光了我们的庄稼和储备的粮食。他们把那称作储藏。因此我们就凑了一些人,离家出走,为了防范华盛顿的走狗,我们只能晚上赶路……我们只是想找个能活下来的地方……伙计,如果你没有家的话,可以一起走——或者可以在离城镇近点的地方下车。” 马车上的这些人——艾迪漠然地想到——刻薄得不像是建立秘密自由定居点的人,也还没有凶恶到劫匪的地步,他们就像那束一动不动的车灯,什么都不会找到,然后便会在这片荒漠中消失。 他站在扶梯上,抬眼向车灯望去。直到彗星列车上的最后一个人登上马车,他也没再回头去看一眼。 列车长最后一次叫道:“威勒斯先生!”他的喊声中透出了急切与绝望,“一起走吧!” “不。”艾迪说。 路旁的拉客者冲着火车头上的艾迪扬了扬手,“但愿你没头脑发昏!”他半带威胁半带恳求地喊。“也许下个星期,或者下个月会有路过的人把你捎上!也许吧!现在这种时候,谁还会来?” “走开。”艾迪·威勒斯说。 他回到了驾驶室内——马车抖动了一下,继续吱吱呀呀地向黑暗的夜色之中摇摆而去。他坐在瘫痪了发动机的列车的司机座上,脑门顶着失去作用的阀门。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艘失事的远洋轮船的船长,宁愿和他的船一同沉没,也不愿被划小舟的蛮人搭救,听他们用奚落自己的口气,向他炫耀他们的那条小船。 随即,他突然间感到一股无名的气恼直撞上头。他站了起来,抓住阀门。他非得发动这列火车不可,为了那个他说不出来的胜利,他一定得让发动机转动起来。 他不再去想和算计,也忘记了害怕,在一股正义无畏的力量的驱使下,他胡乱地拉着扳手,前后推动着气阀,脚踩着死去的踏板,他在摸索着辨认那个忽远忽近的幻象,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幻象正是他不顾一切进行搏斗的力量源泉。 不要让它垮掉!他的眼前看到了纽约的街道,心里发出呐喊——不要让它垮掉!他看到了铁路的信号灯——不要让它垮掉——他看到烟雾从工厂的烟囱中豪迈地升起,看到他挣扎着穿过烟雾,到达这些景象的深处,找到他的幻象。 他拽着电线,把它们连起来,再分开——眼里仿佛突然闪现出了阳光和松树。达格妮!他听见自己无声地叫喊着——达格妮,以我们最崇高的名义!……他摇晃着那些废物一样的扳手和无处发力的阀门……达格妮!他在向被阳光照耀下的树林空地上的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叫喊——以我们最崇高的名义,我现在必须发动这列火车!……达格妮,就是为了这个……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可我还没有……你在转身向铁轨望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说过,“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但是,达格妮,做生意和养活自己,以及人们能够去实现这一切——那才是我们心里最崇高、需要我们去捍卫的东西……为了拯救它,达格妮,我现在必须发动这列火车…… 他发现自己瘫倒在驾驶室的地面上,意识到待在这里已无济于事,便爬起身来,走下扶梯。他心里还在隐隐地想着机车的轮子,尽管他知道司机已经检查过了。走到地面上,他感到了脚下沙土的松软。他站立不动,在无边的寂静之中,他听到草在黑暗中簌簌作响,仿佛在动弹不得的彗星列车旁,有一支看不见的部队正在自由地行进。他听到附近传出清晰的沙沙声——看到一个兔子模样的灰影直起腰来,嗅着塔格特彗星列车一节车厢下的轮子。他冒出一股要杀人般的怒火,向兔子的方向猛扑了过去,仿佛他能够打退那个化身为灰色小动物的敌人的进攻。兔子蹿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但他明白,这进攻是无法被打退的。 他走到车头前,仰望着上面那两个T。接着,他便倒在铁轨上,扑在火车头的脚下泣不成声。车灯的光束漠然越过他的头顶,射向无尽的夜空。 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从他的键盘上溢出,穿过玻璃窗,挥散在空中,传遍了山谷里的每家灯火。它是一曲胜利的交响乐。音符涌起,它们既表达着上升,本身亦是在升腾,它们便是向上运行的实质与形式,似乎表现出了所有以上进为动力的人的行动和思想。它的声音如红日喷薄,冲破了黑暗,照亮了四方。它既带着挣脱束缚的自由欢快,又有着目的性十足的严谨。它荡清了一切,身后只留下尽情奋斗的喜悦。声音里只有一点微弱的失去音色的回声,不过那也伴随着惊奇的大笑,因为发现了那里面并没有丑恶或苦痛,发现根本就无需它们存在。它是一首深邃的救赎之歌。 山谷里的灯光在白雪依旧覆盖的大地上闪烁出一片片的光芒。大雪在山崖和松柏粗重的枝头间层叠堆积,但裸露的桦树枝条则在隐约间向上拔起,似乎在充满信心地承诺着春叶的萌芽。 山坡边上那个亮灯的地方是穆利根的书房。麦达斯·穆利根坐在桌旁,面前是一张地图和一串数字。他正在开列着自己银行的资产,并且制订着一项预计投资的计划。他在自己选好的地方做着记号:“纽约—克里夫兰—芝加哥……纽约—费城……纽约……纽约……纽约……” 山谷底下亮灯的地方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家。凯·露露坐在镜子前,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摊在一个盒子里的电影胶片。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躺在沙发里,正读着一卷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集:“……因为这些真理适用于存在的万事万物,并不专注于某些特殊的类别。它们适用于就其本身而言的存在,因此即为世人所公认……凡能被任何一个稍有理解力的人所理解的原理必定不是假设……那么显然,这样的原理在所有的原理当中最为确实;让我们进而说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理,它就是:同样的特性在同一时间就同一方面而言不能同时既属于又不属于同一个主体……” 在广阔的农场上灯光亮起的地方是纳拉冈赛特法官家藏书室的窗户。他坐在桌前,灯光映照着一本古籍文献。他标出和划掉了曾经断送了这本书的矛盾语句。此时,他正在书页上添加着新的一句:“国会须严禁对生产和贸易的自由进行剥夺的法律……” 丛林深处亮着灯光的地方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木屋的窗户。弗兰西斯科席地坐在火光跳跃的炉前,俯在图纸上,完成着他对熔炉的设计。汉克·里尔登和艾利斯·威特坐在炉火旁边。“约翰会设计出新式的火车机车,”里尔登说道,“达格妮将会管理第一条联结纽约和费城的铁路。她——”一听到接下来的这句话,弗兰西斯科突然抬头大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迎接胜利的轻松的笑声。他们听不见此刻正缭绕在屋顶半空的哈利第五协奏曲的音乐声,但弗兰西斯科的笑却与它正相吻合。弗兰西斯科从自己听到的那句话里,正看着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全国家家户户的草地,看着发动机迸出的火花,看着崭新的摩天大楼那升起的钢铁骨架正熠熠生辉,看着年青一代憧憬未来的目光里没有犹疑或畏惧。 里尔登说的那句话是:“她收的运费或许会让我脱掉一层皮,不过——我将可以负担得起。” 在人力可及的山顶,那随风缓缓起伏着的淡淡闪亮,是星星闪烁在高尔特头发上的光芒。他伫立眺望的不是脚下的山谷,而是围绕在山峰外面的黑沉沉的世界。达格妮的手扶着他的肩膀,风将他们的头发吹拂在了一起。她知道他今晚为什么想来登山,以及他停在此处沉思着什么。她知道他要说的话,并且知道她将会第一个听到。 他们望不到山峦之外的世界,只能看见一望无边的黑暗和山崖,只是那黑暗正掩盖着一片破碎的土地:顶棚掀掉的房屋,生锈的拖拉机,不见灯光的街道,废弃的铁路。但在遥远的天边,一团小小的火焰正在风中舞动,那正是倔强而不肯低头的威特火炬的烈焰,在夜风的撕扯下摇摆着站稳,绝不栽倒或者熄灭。它似乎是在呼唤和等待着高尔特此时想说的话。 “道路已经清理干净,”高尔特说,“我们就要重返世界了。” 他抬起手,在满目苍凉的大地上空划出了一个美元的符号。 ————————————————————(1)原文为西班牙语。——译注 (2)莉莉安的昵称。——译注 (3)对韦斯利的昵称。——译注 后记 我的个人生活,就是我的小说的后记。它包含了这样一句话:“我是认真的。”我一直遵循着我在书中所表达的哲学来生活——它对我塑造的人物和我自己都同样适用。具体的细节自有差异,但概括起来还是一样的。 我从九岁起就决心要当作家,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根据自己的选择和信念,我成为了一个美国人。我出生在欧洲,但我却来到了美国,因为这是一个建立在我的道德前提下的国度,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完全自由写作的国家。我从一家欧洲的学院毕业后只身来到这里,我曾经苦苦地挣扎过,靠干各种零工谋生,直到最后终于靠写作获得了经济上的成功。没有人帮助我,我也从没想过谁有责任要帮我。 在学校时,我选了历史作为我的专业,以哲学作为我的爱好。第一个选择是为了我今后的写作而去获得人类过去的实际经历;第二个则是为了能对我的价值观有一个客观的定义。我发现第一个必须要通过学习,而第二个则必须靠我去实践。 我的思想观念从我记事开始一直保持至今。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并且扩展了我对细节、对专门的问题、对定义以及实践方面的知识——我还打算将这些知识继续扩展下去——但是,我从来不必去改变我最基本的东西。从本质上讲,我的哲学观就是把人看做一个英雄一样的存在,他的幸福便是他生活的道德目标,创作和生产便是他最高尚的行动,理性便是他唯一的绝对标准。 唯一令我在哲学方面受益的人便是亚里士多德。我对他的许多哲学观点极不认同——但他对逻辑定律和人类求知手段的定义实在是了不起的成就,相形之下,他的谬误已显得无关紧要。你会发现,我在《阿特拉斯耸耸肩》一书的第三部分的小标题就是献给他的礼物。 对于所有发现了《源泉》,并且就进一步扩展它的思想向我提出许多问题的读者们,我想说,我是在这部小说中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源泉》只是《阿特拉斯耸耸肩》的序曲而已。 我相信,没有人会对我说我笔下的人物并不存在。这部书的写成——以及出版——便是我对他们存在的证明。 安·兰德 于1957年 附录 客观主义的要素 从本质上讲,我的哲学观就是把人看做一个英雄一样的存在,他的幸福便是他生活的道德目标,创作和生产便是他最高尚的行动,理性便是他唯一的绝对标准。 ——安·兰德 安·兰德将她的哲学命名为“客观主义”,并将其描述为在世界上生活的哲学。客观主义是一种完整的思想体系,它给出了人要体面生存就必须遵守的思想和行为的抽象原则。安·兰德最先是借用她畅销小说《源泉》(1943年)及《阿特拉斯耸耸肩》(1957年)中的主人公,阐述了她的哲学思想。随后,她用非虚构的作品对这种哲学观做出了表达。 曾经有人问安·兰德是否能简明扼要地概括出客观主义的本质,她的回答是: 1.形而上学:客观现实 2.认识论:理性 3.道德:私利 4.政治:资本主义 随后,她用更为通俗的语言表达了上述理念: 1.“要想驾驭自然,就必须尊重自然。” 2.“你不能既想吃掉蛋糕,又想留着它。” 3.“人最终还是为自己。” 4.“不自由,毋宁死。” 客观主义的基本原理可归纳为以下几方面: 1.形而上学:“现实和外部世界的存在独立于人的意识,独立于观察者的知识、信仰、感受、欲望或恐惧。这便意味着A即是A,事实便是事实,万物皆是天成——人类意识的任务就是去认知现实,而不是去制造或发明它。”因此,客观主义排斥任何超越自然的信仰——以及个人或群体宣称能够自造现实的主张。 2.认识论:“人的理性完全能够了解事实的真相。理性是将人的感官所提供的素材加以识别和综合的思维能力。理性是人获得知识的唯一手段。”因而,客观主义排斥神秘主义(即任何以接受信仰或感觉来获得知识的手段),而且它排斥怀疑主义(宣称确定或知识不可能)。 3.人类本性:人是一种理性动物。理性作为人仅有的求知方式,是人最基本的生存手段。但理性的运用有赖于各人的选择。“人是一种有意志感知的动物。”“你所说的灵魂或精神便是你的意识,你所说的‘自由意志’就是你头脑思考的自由,它也是你唯一的意志与自由。(它是)控制你一切选择的选择,决定着你的生活与个性。”因而,客观主义排斥任何一种决定论,排斥人是一种超出人的控制的力量的受害者的信念(诸如上帝、命运、教养、基因或者经济条件)。 4.道德:“理性是人对于价值所做出的唯一正确的判断和唯一正确的行为指南。正确的道德标准是:人是作为人而生存——比方说,它是人在天性当中为了要像一个理性的动物那样生存而提出的要求(而不是像一个没有头脑的残暴之徒那样出于一时的生理存活需要)。理性是人的基本美德,人的三个最重要的价值是:理性,目的,自尊。人——每一个人——都是自我的,而不是为了去满足他人;他必须为了自己活着,既不为他人而牺牲自己,也不为自己而牺牲他人;他必须以实现自己的幸福作为他生命中的最高道德目标,为了他理性的个人利益而工作。”因而,客观主义排斥任何形式的利他主义——也就是声称道德因为他人或社会而生活存在的说法。 5.政治:“客观主义者道德规范里的基本社会原则是,任何人都不能以武力从他人那里获取价值——比如,任何个人或者群体都无权对他人行使暴力。人们只有在自卫、只有在反抗武力的挑起者时,才有权动武。人们之间应该像商人那样,在自由和互愿互惠之下交换价值。唯一禁止人类关系中出现暴力的社会制度便是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一种在认可个人以及财产权的基础上建立的制度,政府在其中的唯一职能便是保护个人权利,比如保护人们不受武力挑起者的侵犯。”因而,客观主义排斥诸如法西斯或社会主义等任何形式的集体主义。它也同样排斥目前主张政府规范经济、对财富重新分配的“混合型经济”。 6.美学:“艺术是根据艺术家形而上学的价值取向而对现实进行的有选择的再创造。”艺术的目的是为了要具体表现出艺术家对存在的根本看法。安·兰德将她自己的艺术鉴赏描述为“浪漫现实主义”:“我是个浪漫派,因为我所呈现的是人们本该有的样子。我是个现实派,因为我将他们安排在了此时此地的这个地球上。”安·兰德的小说作品不是在说教,而是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去塑造一个理想中的人物:“我的目标,最原始的动因,以及主要的推动力就是将霍华德·洛克,约翰·高尔特,或者汉克·里尔登,或者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塑造成纯粹自我的人——而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存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