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降温/作者:伏渊』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每晚六点更新--温降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职高都这么乱,只知道在这所学校,所有人都浑浑噩噩,很快就要烂掉。可她一开始觉得,只要自己不出头也不张扬,有些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它还是发生了。要怎么样才能不被霸凌呢?在一职,答案是找个靠山,找一个...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降温   寝室地面是水泥浇的,不知道有多久没人打扫,满地的灰尘夹着烟头。温降从地上撑着爬起来时,砂砾硌进掌心,一拍手就簌簌往下掉。   头撞上床杆时的那声巨响还隐隐在脑海里回荡,金属管子嗡鸣,随后是天旋地转。   她的视野里闪烁起不正常的白点,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雪花。寝室狭窄而长,唯一的窗户透进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颜色,天地像一块洗脱线的脏抹布,把她裹起来,揉成一团,丢开,滚落到垃圾桶边。   她在快要失去意识时听见她们的对话——   “草,你她妈力气怎么这么大,吓我一跳……”   “不会撞死了吧,怎么没反应了?”   有人拿脚踢了踢她的背:“……真不动了我操,静姐,怎么办?”   “……管她呢,死就她妈死了,森哥微信催了,赶紧走吧。”   知觉恢复后,接踵而来的是痛觉。左腿,小腹,胸肋,手臂,脸颊,疼的感觉不一而同,那一道是钝的,那一片是火辣辣的,那一团绞紧、抽搐、让人作呕。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陌生的寝室里一片灰败。   温降在地面上摸索了一下,没有找到被拽掉的扣子。她在刚才的挣扎中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校服领口只有两颗纽扣。   左腿很疼,但没有骨折,还能站起来。温降捡起地上的外套穿上,整理好散乱的衣服,踉跄地推门出去。   七点了,也可能已经八点,她经过下午吹头发的走廊,有恍如隔世之感。   只是吹个头发而已,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现在头发也脏了,浑身上下都脏了。   六点到九点是学校的晚自习时间,寝室没有电,也没有热水。温降在弥漫着潮腥味的黑暗中洗了个冷水澡,冻得浑身冰冷,牙关止不住地战栗。   最后换上干净的校服,把扣子扣好,拉上外套拉链。   上楼时小腿还在隐隐作痛,只能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往上走。温降记不清这一脚到底是谁踢的了,只知道自己一下子折断在地,膝盖磕到水泥地面,钻心的疼。   天台的门照理来说是锁着的,但有学生为了上来抽烟,或者有远比抽烟更加越轨的事,后来锁链就断了,只是形同虚设地缠在门把上,谁都可以进来。   江塘四月的夜晚有些凉,顶楼的风也不像楼底那样细弱,而是大片大片地扫过,像海面上张开的大网。   温降没吹头发,发尾落下的水在校服上晕湿一大片,风把她的脖颈吹得冰凉,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奇异的是,楼顶虽然没有灯光,周围却并不暗,在夜色下蒙着一层幽沉的蓝色。不远处就是学校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映着背后暗红色的操场,和脚边森森的樟树。   温降慢慢走到天台的边缘。   或许是错觉,这么危险的地方,脚下的地面却薄得不可思议,踩上去会有空旷的余响,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跌落。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从这儿跳下去,来这里仅仅是因为,除了这里,她没有地方可去。   学校到处都是人,他们或许都已经认识她了,在那些刺耳的、发狠的、玩弄小动物一般的笑声中认识她了。   当时手机摄像头黑魆魆的洞口闪着微弱的蓝光,在凄惶的混乱中紧盯着她,像林间跳动着的鬼火,随后传到无数双鬼眼中去。   何况天台的护栏有她胸口那么高,她左腿使不上劲,爬上去会很困难。万一真的这么做了,风又太大,她怕还来不及思考她短暂的人生,还来不及后悔和犹豫,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所以她没有爬上去,她还不想结束。   虽然周静美抓着她的头发问,你活得这么贱,怎么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怎么不死了算了?可她还有小小的愿望没有实现,她还不想死。   她还想高考,还想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远到可以永远不再回来。   邱老师说,她的成绩是很有希望考一本大学的,她是她遇到的最争气的学生。   只要考上大学,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她会有全新的人生。   只有最后一年的时间了,她已经熬了这么久,她会熬过这一年的,温降想。   所以她没有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只是靠着护栏,眺望遥远的天际。   奇怪的是,明明夜色正浓,天空却不是纯黑的,而是透着稀薄的白,透着妖异的紫红色。   温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起雾了。   潮湿的,混沌的,空气变得滞重,把呼吸也拖累了。   温降不自觉屏住呼吸,夜里的雾太浑浊,不禁让人怀疑有毒。   只是越屏息,胸口就越闷,肋骨钝钝地疼起来,心口却空落落的,一片荒芜。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相信她的人生会变好,现在却依旧喘不过气来。   应该已经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了,她听见周静美视频那头的笑声,有男人在吹口哨,在起哄,在提要求……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天是星期五,是上课的日子,可是太多人了,他们看到她会说什么呢,会做什么呢? 第2章降温   周一   不是在疑神疑鬼,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温降从六点半到教室之后就再也没有移动位置,在座位上一遍又一遍地默读《报任安书》,一遍又一遍地背课下注解。   直到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有踩着点进教室的男生,路过时重重撞了一下她的桌子,桌脚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桌面上摞着的教参书滑落在地。   温降被吓得一激灵,垂眼瞥见对方抬脚踩在了她的书上,只能默默握紧手心,没有抬头,后背僵硬地挺直。   嘈杂的班级顿时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安静下来。   温降感受到身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嘲笑的,漠不关心的。   直到那个男生毫不掩饰,大声问她:“听说你在卖,多少钱一晚?”   班上的气氛凝固了一秒,紧接着便哄堂大笑。   踩在她书上的那只脚很快挪开,迎向正在笑闹的人群。   有人在吹口哨:“真的假的,咱们一职的学霸在卖啊?”   “要不跟着我吧,哥罩着你,再怎么也比卖好啊……”   温降的肩膀微微颤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她知道这个学校的人肯定都知道了,也知道肯定会有人来看她的笑话,她这几天已经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   但不论如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只有最后一年了。温降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于是在几十双看热闹的目光中,那个才被周静美拉到寝室教育过的自视清高的臭婊.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弯下腰,一本一本去捡自己被踩脏了的练习册。   是那群人这辈子也看不懂、写不出正确答案的习题册。   直到周静美带着于蓉蓉和管燕出现在一班的教室门口。   一班是一职为数不多的高考班,在这之后是大专班,最后是就业班。而温降是一班永远的第一名,是周一晨会上无数次被教导主任点名表彰的——“你们这群饭桶能不能多学学高二一班的温降,人家这次全市统考能考过三中的学生,能跟普高的学生比,你们呢?”   温降把地上的书都捡起来,还没等她直起身,背后突然落下来一个力道,“啪”的一声砸下来,几乎把她从椅子上掀下去。   背上的骨头传来剧痛,肺里一时岔过气,她想要咳嗽,但是忍住了。   随后是周静美的声音:“牛逼啊,看不出来你还是把硬骨头,还敢来上学,行,可以。”   说着又用那本厚厚的五三拍了拍她的头,留下一句:“放学后我来找你,等着吧。”   ……   温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或许是周四下午被打昏了头吧,她当时竟然没有现在那么害怕,只觉得愤怒和无力,只是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恨不得明天就高考。   但她现在真的怕了。   逃到哪里去呢?   她以前不是没有被周静美盯上过,但那个时候她们还不住校,只需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需要避开教学楼专门让她们抽烟的那间厕所,只需要在路上撞见时转过脸,绕着她们走。   那个时候她们还不是一职真正兴风作浪的那批人,只敢跟在高年级身后跑腿起哄,或是挨个试探哪个才是真正好捏的软柿子,可供她们围猎的目标太多了,所以只过了两天就把她给忘了。   但今年的夏天过后,她们马上要升入高三,被强制送来寄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在成为领头羊的同时,很快就要迈过十八岁那条危险的分界线,有太多恶意还没来得及发泄,于是无时无刻都在焦虑,在愤怒,要把十八岁以前的生命充分榨干燃烧。   或许是因为,连她们也隐隐预感到,在十八岁之后等待着她们的,是毫无希望的未来,是委顿和过早到来的年迈,是死亡。 第3章降温   森骏和迟越碰头后,一职和十二中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加起来约莫十几个。没有人穿校服,也没人背书包,大都纹身,染发,吞云吐雾,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是不好惹的角色。路两边的学生都自觉避开他们,装作看不见。   温降也默默背过身,避免和他们对上视线。   两边的头头各自领着身后的人打了个照面,森骏冷笑一声:“行,十二中的,敢来算你们他妈的有种。”   “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一职的人敢给老子女朋友劝酒,屎都拉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敢来的是王八。”对方回。   温降听到这里,忍不住轻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这群人很蠢。   大概除了到处挑架之外,他们没有别的能够彰显存在感的方式了。   十二中这话一出来,就是没有讲和的打算,森骏也不废话:“行,来吧,逼话少说。”   两伙人默契地进了后街深处的小巷子。   大概所有不入流的学校附近都会有这样一块地方,专门供混混打架斗殴使用,就像野狗撒过尿的腥臊的地盘。   边上的学生也知道有好戏可看,交头接耳的声音渐起,纷纷拎着手里用塑料袋装着的小吃往小巷的入口凑去,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关注着里面的动态。   温降平时很少注意这些事,但眼下踌躇两秒后,也靠近人群的外围,在红蓝校服的间隙瞥了一眼。   让她意外的是,她在巷口看见了迟越,他没有进去。   他的身高和气质都太瞩目,半靠在墙皮剥落的白墙上,也不管是不是会蹭脏他的黑衣,一边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低头给自己点燃。   额发遮住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片刻后放下手,纤细的指骨夹着素白的烟,侧过脸轻轻吐了一口气,鼻梁的线条衬着精巧的下颌,是一幅挑不出错的画。   暮色渐浓,烟雾借着风拂过他的脸,又让他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巷外的学生很难不被他吸引注意力,有女生偷偷拿出手机拍照,相互交换与他有关的信息,或是捂着嘴无声尖叫,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迟越和他身后的小巷简直是两个世界,有种怪异的违和感,可明明他们是一伙的。   混战的十余人正此起彼伏地大声叫骂,打人的也骂娘,遭中的也骂娘,战况激烈,用的招式却原始又拙劣,紧身牛仔裤让人抬不起腿,也避不开对面挥来的拳头,最高明的是踢裆,或者骑在别人身上乱打一气。   这场戏没有美感,却依旧让围观的学生们心惊肉跳,他们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跟人打架,无法想象人竟然可以如此野蛮。   很快,有的人鼻子被打出血,嘴角被打破,也有的已经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痛苦呻.吟,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出来轰赶看客。   温降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群人应该是想被人看到的吧。   要是没人看见,谁知道他们很牛逼呢,谁会怕他们、听他们的话呢?   她一开始走近,也是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这些拳头很快就会落到她头上吧,周静美和森骏交好,不会轻易放过她。   只是温降很快就发现,对付女生的手段比对付男生简单多了,不用把人打到吐血,只需要扒掉她们身上的衣服,就够让她们生不如死了。   他们明天会怎么对付她呢?   ……   混混们没穿校服,温降分不清一职和十二中具体有哪些人,只知道没过多久就倒下了三四个人,有人看形势不对,撒开腿从巷子的另一头跑了。   躺在地上的没有反抗之力,只好一边喊痛一边开口求饶:“森哥,飞哥,我错了,别打了……”   飞哥大名敖飞建,也是高二的,闻言拿脚踢踢对方的脸,问:“现在知道谁是爹了,早干嘛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爹,我是你儿子……”对方慌忙不迭地认下。   “你回去告诉张翔这个吊毛,冯庆雪她妈就是个婊.子,我想给她灌酒就灌酒,我想喂她吃*就吃*,别把自己当个玩意儿,听明白了吗?”敖建飞在地上那人的胸口上碾了碾,用他的衣服给自己擦鞋,留下两撇脏污的印子。   话音落毕,又朝那人的脸上吐了口痰,看得人一阵反胃。   一场架打到这里基本宣告结束,迟越丢下快烧到底的烟,垂眼踩灭那粒橘红的火光,全程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温降在被混混的打架看得难受的时候,注意到他其实没抽几口烟,多数时间都在百无聊赖地观察手上燃烧的烟头,雾似的眼睫拢着他的眸子,直到那截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折断跌落,在他素白的手背上散开成一朵灰色的花。   森骏转过身,像是才注意到巷口乌泱泱围着的人,踢开脚边的石子,大声骂了句:“看你们妈了个逼的看,还不快滚?”   学生们当然不敢忤逆,一哄作鸟兽散,回家的回家,回学校的回学校,给他们让出道来。   森骏走近树下的迟越,帮忙掸了掸他衣服上的灰,道:“走吧迟哥,汪明帮我们在金座定了包间,咱们喝酒去,还叫了几个妞。”   迟越没说什么,侧身避开他手上的动作,抬手插兜,抬腿往前走。 第4章降温   温降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偏偏他说出的是一个问句,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解释得不清楚,舌头都快打结了:“就是、我想请你帮我……报复几个人。”   迟越怔了两秒,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了:“那个叫什么梅的?”   说实话,他和这个梅并不熟,只是总会莫名其妙地看见她。   至于照片的事,他今天才看到,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光是被这样欺负,面前这个女生想报复那个梅也很正常。   温降被他的话听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周静美后,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就意识到那些照片应该都已经在男生中传遍了,他知道也不奇怪。   只是这样一来,他会愿意帮她吗?   温降垂下眼睫,点了点头:“她叫周静美……”   迟越还是第一次听明白这个名字,从鼻间发出一个轻巧的“唔”,顿了顿问她:“为什么找我?”   温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都不认识他,又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叫他做事呢。   攥着袖口上的手指一瞬间绞紧,她的声音听起来苍白又无力:“我可以给钱的……”   话刚出口,想到打人的费用肯定会很高,她出不起,很快补充:“你也不用真的打她,只要吓唬吓唬就行了,让她们别再缠着我了……”   迟越听到最后,脸上的表情更淡,垂眼问:“你有多少钱,一千,两千,一万?”   温降一下子愣住了。   别说一千一万,她手里就只有三百块,是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   她想到迟越刚才随手散掉的那些钱,少说也有上千,他根本不缺钱。   她的那句“付钱”就像个笑话。   “那……”温降的嗓子被重力哽住,她在刚才漫长的几个小时里绝望过很多次,但一直在冷风里忍到了现在。直到听到他话音里毫不掩饰的嘲讽,眼眶连着太阳穴一阵酸涩的剧痛,声音也变得嘶哑:“……还有什么办法吗?”   难道要跟他睡吗?   她为什么要来找他呢?因为他看起来和那群人有一点不一样,就指望他对自己大发慈悲吗?   “什么办法……”面前的人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突然笑了,那声笑和他说出来的话都毫无感情,“你找个男人,在刚刚那群人里面,随便谁都行,这样她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温降低下头,灰败的眼睫沾着眼泪,湿成一绺一绺的,唇色苍白。   她当然知道有这样一条路,可是凭什么呢?   她凭什么堕落到那种境地呢?   这样一来,不是就让周静美得逞了么?   她就真的成了她口中的“婊.子”。   迟越看了她一眼,很可怜,但还是抬步离开。   谁知道衣袖下一秒就被一双瘦弱的手抓住,攥得很紧,像紧绷的弦,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那我找你行吗……”   迟越转过头,她的眼泪迎着他的目光落下来,稍一眨眼,又簌簌地没入他的袖口,几乎烫到了他的手腕。   “我找你做……”温降张了张嘴,却还是在那些让人难堪的字眼上卡住,说不出口,只能颤抖地问他:“行吗?”   迟越的手指动了动,此刻终于在昏黄的路灯下看清她的脸,才发现除了照片,他好像在更早以前就见过她了。   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温、温降……”温降的手松了松,眼底亮起一丝希冀。   温降,他想起来了,竟然是他的同班同学,那所学校里为数不多的还在读书的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迟越把她攥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拨开,中途注意到她手指的温度冰凉,一边回答:“我不需要。”   温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扫落,也听清了他的话,就像一下子被抽干力气,枯萎了似的,低下头,没再开口,也不再伸出手。   的确,她的请求太看得起自己了。   毕竟她什么也不是,而他什么都有。   迟越毫无留恋地转身,地面上修长的影子晃动着,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站在原地的女孩也随着他的离开一点一点被折断、尽量小地蜷缩起来,手臂紧紧地围住自己,隔开周围的光线和声音,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哭得脸颊滚烫,太阳穴脆弱的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直到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冷清的声音,含了几分焦躁:“你有多少钱?”   温降的身体一下子僵住,分不清是不是幻听,于是不敢有动作。   直到迟越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用粗糙的校服袖子抹了把脸,抬头告诉他:“……三百。”   迟越虽然知道她肯定没钱,但听到这个数字,还是忍不住转过脸,差点被她气笑了:“就这点钱,还想买我?”   温降咬了咬唇,她当然知道这点钱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但也没必要,特意回来踩她一脚,就为了让她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迟越看她垂着眼不吭声,和面前的沉默僵持两秒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俯身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注意到她校服宽大的袖子下空空荡荡,手臂瘦得跟柴火棍似的。 第5章降温   不远处的迟越注意到她又跟块木头似的呆住了,停下脚步,问:“愣着干嘛?”   温降被他一催,心头的那丝触动跟着破灭,赶紧脱掉鞋子,换上拖鞋,轻轻把身后的门带上。   他家的地面很干净,大理石光可鉴人,漂亮的金色纹路映着玄关顶部弧形的水晶灯,显然不应该被她的鞋子弄脏。   台阶下整齐地排着几双球鞋,应该都是迟越的,看得出有专人打扫家里的卫生。   温降直起身来,亚麻底的拖鞋走起路来不会咯吱作响,她进门后也没有东张西望,自觉走到迟越身后一米的位置站定。   迟越瞥她一眼,这才往餐厅走。   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栓到了他身上,长了尾巴似的。   岛台上的玻璃壶里还有水,迟越给自己倒了一杯,问她:“你喝吗?”   温降第一时间摇头:“不用了,谢谢。”   迟越不置可否,仰头喝完水,把杯子搁到一旁。   一杯冷水浇下去,胃里的灼烧感缓解了一些,他想了想又问:“会做饭吗?”   温降这次点了点头。   迟越也不跟她客气,都把人带回家了,总得给她找点事做:“那你帮我煮点东西吧,什么都行,我去洗个澡。”   “……好。”温降答应下来。   他们一放学就去KTV了,喝了不少酒,应该是没吃晚饭。   迟越听她应下,正准备走,又收回脚步,想起来提醒:“你要是饿了,也给自己做点。”   要不然就她这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估计就是饿死也不敢有动作。   温降心头微动,抬起眼帘看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句“嗯”都说不出来。   迟越转头避开她的视线,绕过中岛往客厅的方向,中途却听她迈着小碎步跟了上来,轻声问自己:“可是,我现在做饭……不会把你爸爸妈妈吵醒吗?”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温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只是跟着他停住。   等面前的人重新拾起步子,他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异样,只回答:“我家没人。”   “哦……”温降松了口气,老老实实转回去。   迟越家的厨房很大,而且有两个,台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连锅和调料都看不见。   温降只好挨个打开橱柜和抽屉寻找要用的东西,几乎有些晕头转向,最后总算在那面与墙体连成一片的隐形门后找到嵌入式冰箱,此外还看到了蒸箱烤箱之类的大型厨具,她都不会用,只能默默关上。   冰箱里有不少新鲜蔬果,冷冻柜里更是满满当当,但她只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又没时间给他煮米饭,只能下挂面。   之后怕单纯的挂面不够丰富,还煎了鸡蛋,炒了一点洋葱牛肉做浇头。   然而即便如此,温降把那碗面端到餐桌上时,还是觉得太寒酸了。   他家的餐桌长到可以坐八个人,足够农村摆流水席,现在却只有一碗面。   可她已经来不及弥补,才盯着桌子看了两秒,就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做好了?”   温降没听见他洗完澡出来的动静,猛地转过脸,差点被这声吓得后退两步,之后才心有余悸地冲他点点头。   迟越看出她被自己吓到,奇怪地皱了一下眉,在餐桌边坐下,把擦头发的毛巾丢到另一张椅子上。   他的黑发还湿着,侧脸轮廓挺峻,一如雨水洗过的崖上青松,额前碎发在眉眼间落下阴影,是拢着蒙蒙雾霭的山间林泉。   那件沾满了KTV里烟酒味的卫衣已经换下了,现在只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把他的骨架映更纤细,放在桌上的手臂白皙,隐隐能看见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温降看他伸手拎起筷子,不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怕他觉得不满意。   但迟越看到那碗面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来安安静静地开吃。 第6章降温   温降躺在陌生的床上,完全睡不着。   身下的床垫很软,几乎软得过分了,整个人就像陷进沼泽地里,动弹不得。   被子上有好闻的洗涤剂的味道,干净,蓬松,而且是全新的,在她之前应该没人用过这床被子,就这样软绵绵地包围着她。   偶尔心绪芜杂地翻身,丝绸在皮肤上温柔轻抚,触感好得让人上瘾。   温降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昏沉的倦意逐渐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中铺展开,在床边浮浮沉沉。   她知道房间上了锁,只有她一个人,不会有不速之客,不会有从暗处伸来的手,不会有小孩的哭声、男人的打骂和女人的啜泣,甚至连初春的风都被窗户隔绝在外……   温降在朦胧间完全确认并接受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后,很快陷入极沉的睡眠。   --   次日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温降睁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在片刻夹杂着震悚的恍惚中回过神,想起自己现在不在家也不在学校,竟然可以睡到自然醒。   她坐起身来,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大脑一时转不过弯,呆滞了很久才确认这个时间。   竟然一口气睡到了中午十一点,连一个梦都没做。   她以前从来没有睡到过这个点。   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开始动作,温降下床整理床铺,然后到浴室匆匆洗漱。   昨天换下来的那身校服还没洗,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洗,低头看了一会儿,想到他昨晚嫌恶的表情,便没再换上,穿着睡衣打开房门。   客房的遮光窗帘没拉开,眼下一走出来,她几乎被别墅里流淌的阳光晃了眼。   已经是正午,春天的太阳并不灼热,穿过大片大片明亮的落地窗,庭院栅栏外油橄榄的影子落进前厅,在地砖上画出斑驳的图案。   走到客厅的这短短几步路里,温降浑身上下都被晒得暖融融的。   客厅的电视开着,但不是在看电视,画面动得很快,有个小人从山顶一跃而下后打开了滑翔伞,一路乘着风掠过翠绿的原野。   温降在迟越身后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手里握着小巧的手柄,素白的手指时不时动作,操纵着电视上的小人,竟然是在玩游戏。   游戏声音开得很轻,迟越一早听见她房门打开的声音,等屏幕上的林克落地,转过头看她一眼,轻声问:“醒了?”   这是他起床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还有些哑,清润的嗓音落入耳中,涟漪般泛起酥麻。   温降还是第一次在早上听到这样的问候,明明是很平常的语气,但糅在这样澄澈的阳光和空气里,无端的让人觉得温柔。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温柔的问候。   温降有一瞬间恍惚。   迟越的侧脸和她记忆中的惊鸿一瞥重叠,她想起高一刚入学的时候,他还是会来上学的,就坐在她那组的最后一排。   只是并不听课,也不说话,要么睡觉,要么发呆。   那天傍晚的下课铃响起后,教室里的人一哄而散,温降转头整理书包时,恰好瞥见他刚刚睡醒的模样,秾长的睫毛耷拉着,直起上半身,随后抬眼,惺忪地看着窗外。   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远处的天光逐渐散去,云层在夕阳中泛起瑰丽的波光,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是在水底还是在天空。   迷蒙的暮色拢着他的侧脸,柔和了他清俊的面部线条,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稚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表情,看起来却总让人觉得悲伤。   温降那时看着他的眼睛,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心跳兀自错漏了一拍。   他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像是上帝把他放错了位置,阆苑仙葩误入了凡尘,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近乎孤绝。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浮现,就看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脸来,目光在不经意间和她对视上。   是一双会惑乱人心的眼睛,眸色朗润,酣春时节的桃花一般,一路从山脚染红山尖。   温降的心跳再次一乱。   只是那些绮丽的念头紧接着就被他蹙起的眉心打破,他不耐地收回视线,从座位上离开。 第7章降温   “……”温降被他的形容听得语塞。   只是昨天事出紧急,她平时没有这么邋遢的。   迟越看出她脸上隐藏的那丝不服气,却又不敢回嘴,收回视线,径直把她拎到他认得出牌子的一家店,示意里面的店员:“给她买,有什么推荐吗?”   “有的先生,我们店这一季的新款都很适合,尤其是这套,”店员一眼看出他是不会买衣服的人,第一套给他们看的就是橱窗里的展示款,复古剪裁的白衬衫搭配黑色背心连衣裙,配色挑不出错来,“这套非常有学生气的,小姑娘又长得高挑,穿起来肯定好看。”   迟越只看了一眼便点点头,示意温降:“去试试。”   温降迎着店员热情塞来的衣服,被迫接到手上,咬了咬唇,在背后偷偷扯了一下迟越的衣袖,悄声问他:“真的要穿吗?”   “不然呢?”他只是反问。   她和他的视线僵持了两秒,最后恹恹垂下脑袋,认命地带着衣服进更衣室。   温降的底子很好,皮肤白皙,纤细高挑,很好地撑起了这套衣服,但裙摆只到膝盖,光洁的小腿全都裸露在外,让人觉得很不自在。   更衣室的门打开后,迟越抬头看了一眼,就发现她像是突然不会走路了,才动了两步就停下,远远地跟他大眼瞪小眼。   店员看他们俩都沉默着,以为是对衣服不满意,赶紧上前帮她整理领口和裙摆,顿了顿,还伸手解掉了她扎起的马尾,撩了撩她浓黑的长发,这才诚心诚意地评价:“小姑娘本来就漂亮,穿这套衣服正合适。”   温降很少被人这么认真地摆弄,对方一动作,她的眼睫便不受控制地簌簌颤动,只能忍着想后退的冲动。等再抬起头时,脸颊已经泛起微红。   她是很典型的南方人长相,脸上的线条柔和,眼型微长,柔而不媚,鼻尖小巧挺翘,衬着乌发雪肤,不需要怎么打扮就是一张精致的美人脸。   迟越微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她竟然是漂亮的,只是昨晚天色太黑,她又哭得惨烈,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   这一来也解释了她一尊老老实实的木头,怎么会被那群女生找上,还被她们用那样的手段羞辱……只有漂亮却没有倚仗,在那样的学校里,比不起眼的长相要危险得多。   更何况她连装都不装一下,浑身上下一点点刺都收起来了,摆明了就是好欺负的人。   昨晚就更危险了……十二点,在乌糟糟的KTV前面,没被□□熏心的老男人拐走已经是奇迹。   迟越想到这儿,抬手捏了捏鼻梁,觉得头疼。   一旁的店员不大确定地开口问他:“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迟越回过神来,从沙发上起身,示意身边快要堆成山的衣服,“这几套也装起来吧。”   她刚才换衣服的空档,那几个店员又接连拿出一套套衣服给他看,这个配那个那个配这个,听得他耳朵发麻,也不想再让她进去试了,估计穿上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温降听到这话就慌了,赶紧走到他身边,用发誓般的语气告诉他:“我有衣服的,只是在寝室里。”   她刚刚换衣服的时候瞄了一眼吊牌上的价格,贵得吓人,一套裙子都够她一年的生活费了。   再说她每天去上学,只要穿校服就好了,根本用不上这些新衣服。   迟越就知道她跑来就是为了叽叽歪歪,不耐烦地伸手按住她的肩,把她扳过去,背对着自己。   温降被他的动作绕得摸不着头脑,正准备回头,就感觉到他伸手拢住了自己的头发,把它们全都拨到前面来,发丝蹭过她的脖颈,勾得皮肤微微发痒。   他的动作并不蛮横,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但没等她反应过来,耳后紧接着传来吊牌被“咔嗒”一声扯断的声音。   离她的脖子很近,塑料卡扣绷断的声音像是骨折,听得她心颤了一下。   很快,他的手指他又沿着衬衫的领口伸进来,指骨和后颈的温度相比有些低,凉玉一般,贴得她不由轻缩了缩肩,后腰紧张地战栗着。   偏偏他的动作不停,纤长的手指就这样顺着她的后背摸索,若即若离,触感轻而柔和,像是蜻蜓羽翅波动水面。皮肤在他指尖的撩拨下泛起细小的电流,从颈椎的骨头一路酥麻地蔓延到尾椎。   最后总算找到牵扯着领口的那根细绳,指节轻勾,把衬衫的吊牌也拉出来扯断,随手将它们缠了缠,递给店员:“结账。”   他的举动只是想堵住她的嘴,没有别的心思,和她“腾”地烧红的耳根相比,声线冷淡。   但温降的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吊牌微硬的边缘蹭过后背的皮肤,到现在还留着几分钝钝的麻痒,发着烫的。   店员从善如流地带着吊牌和那一堆衣服去结账,在机器“滴滴”的扫码声中,突然又发现到了新的商机,放下手头的动作问:“先生,我们店里有专门搭配这套衣服的小皮鞋,需不需要我拿给你看看?” 第8章降温   两人从四楼下来,迟越又带着温降去一楼的药店买了点跌打损伤药,让她晚上回去自己涂,最后提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地下室,把她的新衣服都放进后备箱。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温降一路跟在他身后,心情复杂,才短短一天,她就欠了他太多人情,已经多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还。   她想过给他做饭打扫卫生,可是她厨艺并不好,根本还不起今天他买的大包小包,也想过可以给他补习功课,可问题是……他根本不想读书啊……   她想着想着,脸上便不自觉露出沉重的表情,迟越瞥见她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想不通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也懒得再想,打开车门让她进去。   温降才在车里坐稳,驾驶座的司机看见她从头新到脚的打扮,忍不住惊讶地“嚯”了声,开口问:“买衣服去啦?”   迟越关上车门,仰头靠着窗户,一副累得不想说话的模样,并不打算回答这句明知故问。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温降不习惯僵局,只好主动点点头:“嗯……”   “这身新衣服穿着好看,以后就得多穿新衣服,”司机将近五十岁,闻言便冲她和蔼一笑,一边发动车子,跟迟越确认,“咱们去学校?”   温降冷不丁听到“学校”两个字,心头重重一跳。   “嗯。”但迟越应了声,已经闭上眼睛假寐。   温降抿了抿唇,不敢出声打搅他,只好转头看向窗外。   他应该是想把她送回学校了吧,毕竟不能一直待在他家……   出门前他说的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呢,回去之后周静美又会怎么对她……?   寝室现在怎么样了?她今天上午没去上学,周静美会去寝室找她吗?   温降回想起门上刺眼的“婊.子”两个字,那句“听说你在卖”,还有周围的无数双眼睛,他们都在大声地笑。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裙摆,崭新硬挺的面料很快落出浅浅的褶皱。   车子驶出地下室,玻璃窗上很快响起低低的噼啪声,下雨了。   街道笼罩在雾蒙蒙的小雨中,天色压得很低,中午才见过的艳阳高照仿佛只是错觉。水珠一道一道淌下来,车窗上斑斑驳驳,让人看不明晰窗外的光景。   --   抵达学校已经是下午三点,车子停在后门附近,因为是雨天,又还没到出摊的时候,后街还算空旷,水泥路面是湿淋淋的水色。   迟越睁开眼睛,只对她说了句“你在这儿等着”就下了车。   雨水随着打开的车门溅进来几滴,但很快就被“砰”一声隔在外面,温降心下一急,倾身往他的位置上挪了挪,想提醒他带把伞。   可车里的空间有限,动作不便,等她握上他那头的门把手,透过窗户,迟越瘦削的背影已经离得很远,逐渐消失在四月灰白的雨天里。   司机叹了口气,轻声念叨了句“这孩子”,关上自己开到一半的车门,把手里的伞放回副驾驶座。   车里一时陷入沉默。   万保丰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自己坐得发麻的背。眼下迟越走远,便有些按捺不住活络的心思,透过后视镜开口问她:“小姑娘,你跟阿越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温降回过神,回答:“……昨天。”   万保丰哦了声,顿了顿又问:“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温降点头:“嗯。”   “是同班同学?”   温降又点点头。   前面司机闻言,有些奇怪地转过头来:“同班同学怎么会昨天才认识?”   温降这才反应过来,不大好意思地坐直身体,改口道:“没有没有,高一就认识了……”   迟越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她当然在高一就记住他了。   只是他在昨天以前……应该完全对她没有印象吧。   --   迟越从学校后门走到教学楼,身上的薄外套已经蒙了一层水珠,轻轻一掸就会飘起水雾。   只是在一楼站了片刻,他发现自己不光不知道对方的班级,连她的年级都不知道,最后只能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全是转账记录的聊天框,问:“你身边那个女的是哪个班的?”   森骏很快回:“周静美?你找她干嘛。”   迟越只说:“跟你没关系。”   对面一听也不再追究,只回答:“高二后面那几个班的吧,七班,八班?”   迟越收起手机,上楼。   刚好是下午第二节课,就业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玩手机跟睡觉,仿佛讲台上的老师是摆设。眼下听门外有人经过,还以为是来检查的领导,都条件反射地放下手里的小动作,坐直往窗外看了一眼。   谁知道竟然是迟越。   如果说高一刚进来的学生还有完全没见过他的,在高二这一级,就没人不认识他。   人高,长得帅,家里还特别有钱,连高三的森骏都要喊他一声“迟哥”。 第9章降温   周静美看着他们的动作,眼神总算有了变化,想不到这婊.子竟然能一夜之间勾搭上迟越,真是好手段。   她之前跟了森骏这么久,也没看他正眼瞧过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光是想到这儿,周静美就快被气笑了,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狠狠盯着她的那张脸。   早知道那天下午就该把她的脸刮花,都怪管燕这个废物,一看她撞到头摔在地上就慌了,只想把事情撇干净,现在好了,让她找了好大一座靠山。   温降感受到周静美钉子似的目光,直勾勾钉在她脸上,稍一抬眼就被刺中,让她不可避免地回到那个下午。   被围困在窄小昏暗的寝室里,笑声潮水般上涨,走投无路的绝望。   温降的后背僵直,胃里坠坠地扭曲起来,微不可见地往迟越身后靠了靠。   迟越察觉到她往后缩的动作,知道这木头估计是被李金梅吃人的眼神吓到了,顿了顿,抬起撑伞的那只手,绕过她的后背,搭在她另一侧肩膀上。   免得她事情做到一半就被吓跑,留他在这儿唱独角戏。   温降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肩膀碰到他的胸口,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就被他收臂圈了回来,直挺挺地禁锢在原地。   伞的位置偏移,迟越的外套很快又湿了一角,这才垂眼看面前那几人,一扯嘴角:“现在知道叫你们过来干什么了?”   周静美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也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意识到来者不善。权衡两秒后,收起嫉恨的嘴脸,讪笑道:“迟哥,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跟这个……温降,你们俩没什么关系吧……”   迟越闻言,轻一歪头,哂笑:“她现在是我的人,你说有没有关系?”   于蓉蓉和管燕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尽管看到温降的第一眼,任谁都明白迟越是要为她出头,心底却总还抱有几分侥幸,直到他开口挑破。   一时只后悔那天下午为什么要听周静美的话,明明温降跟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应该插手的。   不应该为了一时的有趣和快意,而被周静美诱惑的。   但温降听到这句只觉得心虚,眸光局促不安地跳动着,又不敢抬头看迟越,怕在周静美面前露馅。   “你们……”周静美虽然猜到会是这样,可眼下真的听见,再想到自己对温降做过什么,就有些不可置信。   迟越,这可是迟越,他竟然要为了这个烂货来教训自己?   可她打都打了骂都骂了,他想怎么样??   周静美在今天以前还从没听说过迟越要教训谁,那些想挤到他身边喝汤的人都多得快打起来了,谁敢触他的霉头?   或许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招惹过不该招惹的人,她这会儿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困惑。   更何况面前只有他和温降两个人,又长得太漂亮,和以前她看过的混混舞枪弄棒挑架的场面相比……毫无威慑力,她不确定真的会发生什么。   周静美张了张口,声音被紧张的喉咙挤得尖细:“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迟越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淡下去,“以牙还牙而已。”   于蓉蓉和管燕听到这话,如遭雷击。   完全不敢想象她们对温降做的事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情形,这太可怕了。   周静美也条件反射地拧眉:“以……”   “你们那天下午,”迟越径直打断她,语气没什么起伏,“都对她做什么了?”   没人回答,她们知道他心知肚明。 第10章降温   温降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唇,除了心惊之外,并不觉得解气或是快意。   以牙还牙有什么用,她受到的嘲笑和侮辱都是真的,难道会因为她这一跪就全都消失吗。   为什么一开始要这么做呢?   迟越感觉到她的肩膀在轻轻颤抖,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示意地上的三只落汤鸡:“给她磕几个响头,道歉。”   这话一出,管燕便老老实实磕头,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我错了,我错了”,额头和发丝很快沾上一块一块脏污,抬起头时还在顺着脸往下流。   于蓉蓉也俯下身,拿手垫住额头磕了两下,即便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泥,她也不想让脸挂彩:“迟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迟越的眉心打了个褶,语气更差:“我让你给她道歉,听不懂人话?”   于蓉蓉被问得心口一紧,连忙改口:“温、温姐……那天是我不对,可那都是周静美逼我的啊……我给你磕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温降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面前的这一切过于魔幻,难掩厌恶地皱眉。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她起哄的模样,一点也不无辜,沐浴在她的痛苦里,快乐极了。   以至于眼下的求饶简直像往她身上泼脏水,指责她是个仗势欺人的恶人。   可问题是,她从来没想过主动欺侮别人,只想安安静静地毕业。   温降看着于蓉蓉的眼光渐冷,一言不发。   周静美眼尾的余光同样落在于蓉蓉摇尾乞怜的身影上,逐渐生出几分怨憎。   和温降相比,她现在更想弄死这个贱人。   短暂的走神落入迟越眼中,他弯起唇角,提醒:“你呢?”   “……”周静美被点名,沉默两秒后,总算不情愿地折下腰,但很快就直起身来,“对不起……这样行了吧?”   嘴依然是硬气的,死也不肯服软。   迟越看着她那点可怜的骨气,轻嗤了声,转头问温降:“你觉得行吗?”   意外的是,温降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回答:“不行。”   平日里是个软包子,今天倒是硬气了。   迟越讶异地一挑眉,略感欣慰。   “温降,你别给……”周静美听见这句“不行”,险些冲口而出一句给脸不要脸,好在中途理智回归,努力咽下这口气,问,“你还想怎么样?”   一旁的于蓉蓉也再度哀求起来,膝盖已经跪得针扎似的疼,只想赶紧结束这样的苦刑:“迟哥,之前是我不对,是我有眼无珠……我发誓以后一定避着你让着你,就放过我这次吧……”   迟越轻一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你跟我说没用啊,她喊停了,我才能喊停。”   “温姐,温姐,求你了……”于蓉蓉便转过来求她。   但温降并不想听她虚伪的话术,只开口问迟越:“以牙还牙……我也想把她们衣服脱掉,行吗?”   “行啊。”迟越笑了。   “你敢!”周静美不可置信地抬头。   温降闻言,缓缓上前两步,走进雨幕,弯腰抓住了她的领口,轻声问:“你说我敢不敢?”   她没穿校服,上衣是衬衫,不止两颗扣子,而是一排的扣子。   周静美的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很瘦,温降只一用力,几乎把她整个上半身都提了起来。   平时在家做了太多家务活,她在她手里,不比湿了水的床单更重。   衬衫领口的扣子隐约传来不堪重负的“咯吱”,很快,就在重力下崩掉两颗,掉落在积了水的烂泥地里,轱辘轱辘消失不见。   迟越提前转过了头。   温降松开手,周静美只顾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跌落在地。   只是紧接着,就听这个疯女人又对于蓉蓉道:“你来动手。”   “什么?”周静美下意识转过头,就看于蓉蓉怔愣片刻后,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真的动了心思。   她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于蓉蓉,你他妈的敢动我一下试试!”   温降垂下眼帘,毫无起伏地开口补充:“你动手,我就对你既往不咎。”   果然,话音刚落,于蓉蓉便支着几乎麻木的两条腿站起身来。   “管燕,你按住她的腿,周静美以前也没少欺负你吧?”温降继续发号施令。   疯了,都疯了……温降疯了,于蓉蓉疯了,管燕也疯了……   “不行,不行!”周静美尖叫起来,“温降,你不能这样,那天我停手了!你撞到头我就停手了!我没有脱你衣服!”   “那又怎么样?”温降看着她,想起那个天昏地暗的傍晚,没有和没能够,到现在还在狡辩,就已经没有区别了。   管燕慢慢站起来,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尽职尽责地抓住她的腿,镣铐一般紧扣着她。 第11章降温   回到家那会儿还没到饭点,温降下意识去厨房打算收拾中午的残局,却发现料理台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有个家政阿姨正在处理冰箱里放坏了的蔬果。   李阿姨已经在迟家干了十多年,直到四年前出了那件事,没多久就换到新的迟家做工去了,只能每天下午抽空回来一趟。   可谁叫迟越的作息颠三倒四,饭又不好好吃,想定点定时来给他做饭都没辙,硬是把好好的菜都给放坏了。   等她把最后一捆干巴脱水的芦笋清理出来,刚关上冰箱的门,就看边上站了个小姑娘,长得伶俐极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淋了雨,身上还湿着。   李阿姨诧异地看了她两眼,想说是不是进错门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迟越从她身后跟了过来,只好问他:“阿越,这小姑娘这是……”   “同学。”迟越不咸不淡道,绕过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苏打水,想了想,又拿了第二罐,转身塞到温降手上。   易拉罐带着几分凉意,温降握在手里,受宠若惊地回了句“谢谢”。   “诶,同学啊,同学来家里做客好……”李阿姨听到这个答案,脸上便露出几分欣慰,又问,“那你们俩晚上想几点钟吃饭啊,阿姨现在就做?”   “好,您随便做几个吧,晚上早点回去,”迟越点点头,手上“呲”一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一边抬腿往外走一边提醒温降,“你那些衣服万叔帮你放在楼梯口了,都拿回你房间,洗了澡再出来吃饭。”   温降跟上他的脚步,良久后才轻答了句:“……好。”   她注意到他的用词,你的衣服,你的房间。   虽然她知道这不是她的,但听到这样的说法时,心跳还是不可避免地,乱了两拍,生出几分雀跃。   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打开苏打水,透明气泡随之不断上涌,在瓶口碎成冰凉的水雾。温降低头抿了一小口,刺激的碳酸在她舌尖噼里啪啦地炸开,又是无糖的,苦得她忍不住皱起了脸。   她还以为是可乐呢……   迟越打开衣帽间的门,一转头就瞥见她这副被苏打水打了一拳的模样,轻哂了声,摇摇头进去拿衣服。   ……   半个小时后,两人都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在李阿姨的开饭声中面对面坐下。   阿姨的手艺很好,三菜一汤,简单的家常小菜也做得漂漂亮亮,叮嘱他们多吃点,把菜都吃完,帮他们收拾了厨房就离开了。   温降和迟越没什么话好说的,相顾无言,各自闷头吃饭,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凝固。   这顿饭没有分餐,温降又不大好意思动筷,垂着眼睫慢吞吞嚼着嘴里的米饭,跟喂兔子似的。   迟越看不过眼,胡乱扒了两口饭便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饱了,你吃完把碗放洗碗机。”   温降有些诧异:“你吃饱了?”   迟越敷衍地点点头,懒得跟她解释,转身回沙发上躺着。   他一走,温降便有了紧迫感,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   不过她看着瘦,饭量其实不小,又不想剩菜,一怕浪费,二怕辜负了阿姨的心意,到头来硬是把菜都吃完了,撑得脑袋发涨,扶着桌子站起来,带着碗筷回厨房。   可惜她没有洗碗机的说明书,半蹲在地上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该怎么用,最后还是手洗的。   出来时迟越又在玩白天的那个游戏,温降的脑袋有点重,看了两眼飞快闪动的画面就觉得晕晕乎乎,只出声告诉他:“我去写作业了……”   “你去,”迟越的心思不在她的话上,刚点完头,才想起她房间没有书桌,手上的动作微顿,想了想道,“书房在……算了,你把作业拿到茶几上写吧,我不吵你。”   虽然家里有书房,但在二楼,让她上去不合适。   温降在哪儿里写作业都可以的,听到他的话便愣了,最后只好点头,到房间把书包拿出来。   迟越已经关掉电视,把手柄插回主机,还戴上了耳机。一身柔软的灰色家居服,在宽大的沙发上斜斜躺着,一副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颓废模样。   温降见状,找了个茶几边缘的角落坐下,把作业本都拿出来,开始写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看题目格外费劲,一篇英语阅读怎么找也找不出答案,长串长串的黑色字母在纸业上散开又聚拢,只能抬手托着脑袋,蹙着眉在书上圈圈画画。   五三大概是用再生纸印刷的,闻起来有种奇怪的酸臭味,混着油墨的气味,熏得人头痛欲裂。   好容易写完单元自测,已经是一个小时后,温降翻看了答案,发现错了大半,有些气恼地“啧”了声,翻回第一页,耐着性子对照题目看答案解析。   迟越早就注意到她写题不顺,翻书的声音大得戴着耳机都能听见,中途忍不住放下游戏机,抬了抬眼。   这一眼才注意到她的脸红得不大正常,跟猴屁股似的,看得他轻轻皱眉。   心下骂了句麻烦,他弯腰拉开茶几抽屉翻了翻,没找到要用的东西,又去玄关和餐厅找了一圈。   最后只能打电话给李阿姨,问她温度计在哪儿。   温降正在为自己错了七个的完形填空抓破脑袋,完全没注意到迟越在家里走来走去,直到他把什么东西丢到她书上,才疑惑地仰起头来。   迟越放下温度计就靠回沙发上去了,灰色家居裤下露出两截纤细的脚踝,搭在皮质沙发上,出声提醒:“量体温,放嘴里含着。”   温降听到这句,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发烧了。   难怪头这么疼,题目也写不出来。   完形填空错七个应该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不是她功课退步吧……   有了这样的心理安慰,温降松了口气,对他道谢后,乖乖把温度计塞进嘴里,一边叼着一边订正题目。   等单元自测订正完,温度计发出“嘟嘟”的响声,她拿出来看了一眼,37.8,好像是有一点发烧。   迟越问她:“几度?” 第12章降温   温降听他跟自己搭话,心里一紧,不得已抬起头来看他。   她和迟越在学校从来没有过交集,虽然他们现在……算是认识了吧,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怕摊上事。   好在很快又想起来自己是班长,他找不到座位第一时间问她也很正常,温降这么安慰着自己,开口告诉他:“你……你的位置没了。”   毕竟他都一年没来上学了,又搬了教室,偶尔还因为学校的一些活动搬动桌椅……谁会想到给他留着座位。   “?”迟越闻言,不可思议地一挑眉。   本来还以为是自己认不出来,谁知道竟然直接被撤除了,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教室里的学生见状,心道不妙,都自觉收敛了的动静。   一边觉得温降可真是倒霉蛋转世,前脚才被周静美对付过,眼下又招惹了一位太子爷,半是看好戏半是为她捏把汗。   温降看他反应不对,犹豫片刻,给他出主意道:“我记得二班好像有多余的桌椅,你要不要去问问?”   班里的人听到这句大言不惭,很快便响起低低的嗡鸣,没料到温降不帮忙找就算了,竟然连屁股也不抬一下,让太子爷自己去别的班问,架子大得很。   没准这书呆子根本连跟她说话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一会儿可有她好受的了。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就看不远处的迟越轻“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出去了。   竟然没收拾她??   众人愕然。   可谁不知道高三的森骏是出了名的凶残,再加上敖飞建汪明这波人,全都认迟越做大哥,可想而知迟越会是个怎样的狠角色。   加上他爸是全市有名的富豪迟运盛,他每天连学校都不用来就能拿毕业证,全校上下没一个老师敢管,谁撞上他不得绕道走?   班里的人看着这一幕,只能默默在心里感慨温降运气好,这都能逃过一劫……   温降平时一门心思学习,完全不知道迟越的小道消息传着传着,在这些高二学生的心目中就变得这么凶神恶煞了,安安静静收回视线背历史提纲。   几分钟后,门口又是一阵哐当,两个二班的学生“哼哧呼哧”地扛着桌椅进来,迟越两手插兜,在他们后面跟着。   桌子进门口在地上放了放,二班的人问:“迟哥,你坐哪儿?”   迟越在班里扫了眼,很快抬手指了个位置,是差生专属的吊车尾。   两个临时找来的苦力见状便动工,帮他把桌椅摆好,临走时还说了句“有事再喊我们”,狗腿得很。   迟越没搭话,恹恹地垂眼看着那副桌椅,总觉得别人用过的,太脏了。   思忖片刻后,他脱下外套丢在桌上,这才勉为其难地坐下,垫着衣服倒头就睡。   早上四点多就被温降吵醒,他现在困得要命。   铃声打响,教室再度安静下来。   班主任例行进班巡视,暗暗把那几个空着的座位记在心里,直到瞥见后排那个陌生的身影,微微一怔。   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眼,她压低声音向身旁的学生打听,这才确认迟越真的来学校了,简直比铁树开花还稀奇。   温降见状,也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迟越就坐在她这组的最后一排,隐隐有种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就看过这幅画面。   她的心里微暖。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早上坐车来学校的时候还在担心班上那些人的目光,可现在有他在教室,总觉得踏实许多。   这一来手里的书也背得流利起来,二十分钟的早读一晃而过,班主任离开班级,温降低头在抽屉里翻找自己的水杯,想出去打水。 第13章降温   迟越理论上虽然已经读了两年高中,但从来没吃过食堂,甚至不知道食堂在哪儿。眼下被温降领着,才掀开门口的塑料帘,就闻到一股搅成一团的、混混沌沌的饭菜的味道,让他胃里酸水直涌。   偏偏面前的人还着急跟自己撇清关系,飞快告诉他:“前面那几个窗口就是了,想吃什么跟阿姨说,结账刷饭卡。”   话刚说完就默默迈出两个后撤步,想把他丢在这儿不管。   迟越眯了眯眼,一把抓住她外套的后领,把她提溜回来,没好气道:“我没饭卡。”   温降只好把自己兜里的拿出来,递给他:“那你先用我的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用完了你再……”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迟越已经有点不耐烦,要不是为了她,他怎么可能来学校,一个早上被吵得神经衰弱,一边松开她的衣领,催促,“快点,我只来学校一天。”   要是一天还解决不了周静美给她捅出来的破篓子,干脆让她转学得了。   温降没他想得那么多,看着他的眼色,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食堂排队的队伍很长,胜在阿姨打饭速度快,没一会儿就到了温降面前,她点了三个菜,很快就算好钱刷了饭卡。   迟越排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看了眼窗口里的菜,很快面露难色。   又看了眼温降不锈钢餐盘里的菜,炒得发黑的藕片、稀碎的鸡蛋羹,只有糖醋里脊勉强能看。   最后叹了口气,迎着打饭阿姨的催促颓然回答:“跟她一样吧……”   收起饭卡后,两人带着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   温降一路上收到各式各样火辣辣的视线,被盯得头皮发麻,然而迟越强行把她挂在身边,逃都逃不掉,最后好容易找到座位,便自欺欺人地埋下头,只盯着餐盘里的菜,专心吃饭。   迟越在她面前拎着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筷子,皱着眉心挑挑拣拣,在这个距离下,甚至能闻到糖醋里脊酸得冲鼻的白醋味。   到头来强忍着不适吃了一小块藕片,整个人都陷入失去灵魂的沉默:“……”   但他没有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的习惯,良久后,总算咽下藕片,低声评价:“食堂比你做的还难吃。”   温降还是第一次听他评价饭菜的好坏,手里的筷子一顿,犹豫片刻后问:“你觉得我做饭很难吃吗?”   虽然和李阿姨的手艺没法比,但他这两天都好好地把饭吃完了,她还以为他不讨厌。   “……”迟越本来只是被藕片恶心到,随口一说,谁知道她问得这么认真,抬头瞥她一眼,轻咳了声,“……不难吃。”   温降闻言,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还好她今晚就回寝室住了,接下来不会再给他做饭,所以难吃也好,不难吃也好,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迟越注意到自己说完话后她的表情,睫毛耷拉着,一脸苦情相,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烦。   顿了顿,也不想再吃第二口饭菜,搁下筷子问她:“你又不高兴了?”   “嗯?”温降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很快回答,“没有啊。”   她否认得太快,没有诚意。迟越睨她一眼,语气不善地警告:“吃你的饭,别不高兴。”   他的话说得别扭,温降困惑地歪了歪脑袋,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只注意到他面前没再碰第二下的饭菜,想了想放下筷子,对他道:“你等一下。”   迟越不置可否地往后一靠,移开视线,随她的便。   几分钟后,温降带着一瓶矿泉水回来,放到他面前。   迟越想不到她还挺照顾自己,倒也不完全是块木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漱了漱嘴里残留的味道。   温降见状,又不大确定地从身后拿出一盒方便面,问:“你吃这个会不会好一点?”   迟越轻一挑眉,瞥见她手里蓝色的包装盒,点点头:“好很多,谢谢。”   方便面泡上后,迟越立竿见影地变得安分,面前袅袅上升的白气氲得他眉眼温润,恍若日暮前浸润了烟雨的远山。   温降的饭卡里本来就没多少钱,今天还刷了两顿饭,总归有点肉疼。等吃完自己面前的菜,视线便慢吞吞地挪向被迟越冷落一旁的餐盘。   犹豫片刻后,她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吃这些了?”   迟越捧着泡面轻“唔”了声。   “那我可以吃吗?”温降又问,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迟越诧异地抬眼,瞥了眼身侧满满当当的餐盘,问:“你还吃得下?”   “嗯。”温降点点头。虽然已经有点饱了,可是硬要吃的话……还能吃得下。   “随便你。”迟越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饭量大还是怕浪费,轻一耸肩,把餐盘推到她面前。   温降轻声道谢。 第14章降温   两年前   “你就是迟越是吧?”张远在校门口逮住那个刚入学就全校有名的小白脸,丢掉手里的烟头,一抬下巴,“来交个朋友?”   迟越瞥了眼他身后站着的一帮人,就知道自己碰上什么东西了,眼皮也不抬,看不见似的抬腿绕过他们,准备离开。   “诶诶诶,跑什么?”但森骏挡住了他的去路,把他围进人群中,一边问,“远哥,带他去后巷?”   “走吧。”张远抬了抬手。   迟越收到这待遇,无聊地一扯唇角,停下脚步,越过他们看了眼不远处停着的车子。万叔已经担忧地从车上下来,手里握着手机,正看着他。   他想了想,索性冲他摇了摇头,很快在一群混混的簇拥下离开校门,踏入后街的小巷。   张远看他意外的老实,吐了口痰,用鞋碾开,开门见山道:“听说你爸是迟运盛?”   迟越很久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眼睫微动,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的神色更淡。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只是毫无情绪,盯久了之后总觉得黑得吓人,让人心生寒意。   张远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这一眼镇住了,怔忪两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问:“想要钱?”   “……”张远的台词一下子被抢白,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要钱?当然了。他们找上他就是因为听说他家有钱,才开学不到一星期,迟运盛在学校入了股捐了一百万给他儿子入学的小道消息就传得满天飞,这一趟就是赤.裸.裸的勒索。   可一职大哥的名头摆在这儿,他又不好附和称是,场面一时陷入微妙的尴尬。   迟越也不跟他们多纠缠,紧接着问:“想要多少,开个价吧,一千,一万,两万?”   张远这帮人虽然看着流里流气,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见识并不广,才听到“一千”就已经喜形于色,等迟越报到两万,完全按捺不住惊叹,开始交头接耳。   就算一个人只分到一千,也够他们在网吧包一个月的夜买好几条烟了,这趟买卖未免太划算。   张远也感觉到这群人的躁动,烦闷地皱起眉头,思考半晌后,抬头报出一个对他来说已经是狮子大开口的数字:“这儿六个人,三万。”   话音刚落,就看迟越忍俊不禁地移开了视线,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好啊。”   尾音轻飘飘的,唇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似乎在嘲讽他们缺乏想象力,连个正确的高价都开不出来。   张远被他满不在乎的反应看得心里窝火,也察觉到自己报低了,可话已经不好改口,否则相当于在这群小弟的面露怯,只能咬咬牙,摆出一副心急火燎的臭脸:“钱呢?”   迟越抬手插兜,头也不回地越过他们往巷口走去,留下一句:“想要钱就跟我来吧。”   那几个高二的软蛋闻言,想也不想就跟上他,没一个想要拦住他的去路的。   只有森骏稍微机灵点,还有副硬骨头,上前扯住他的衣领:“去哪儿?你身上没钱?”   迟越被迫停下脚步,T恤领口被扯得变形,露出清晰可见的锁骨,回头睨着他。   顿了顿,像掸开一只苍蝇似的拍掉他的手,笑了:“三万块,你让我放哪儿?”   森骏被这话一堵,才发现面前的人上学连个书包都没背,瘦长的身形薄薄一片,柳条似的,根本不可能随身揣三万块,显得他那句话像个傻缺。   只能憋闷地扭过头,嘴里骂了句脏。   张远看着这一幕,不爽地眯了眯眼。在学校周边逮着新生敲诈勒索的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干了,但遇上像迟越这样的刺头还是第一次,不但拿捏不住,还要反过来被他拿捏,油滑得很。   偏偏他爸是江塘数一数二的狠角儿,他们在那种人面前上不了台面,也不敢真的对迟越动手,最多吓唬吓唬,让他花点小钱消灾,薅点羊毛罢了。   想到这儿,张远冲森骏摆了摆手,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招呼迟越道:“行,今儿咱们认识了,以后就是兄弟,我跟你走一趟。”   迟越没兴趣敷衍,直到抬步跨出小巷,才想起来提醒:“看到那辆车了吗?都老实点跟着,要是惊动了我家司机,他没准会报警。”   张远闻言,倒是不太怕警察,他又没真打人,顶多被叫进去教育两句,反而是听见司机两个字更忌惮一些。   勒索的事无论如何不能传到迟运盛耳朵里,否则以人家的家底,真得罪上了可有他好受的。 第15章降温   温降赶紧把手里的卷子收进书包,站起身来,捡起屁股下垫着的五三拍了拍,一边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家的密码,进不去……地下室又太大了,找不到出口……”   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在原地等他比较保险。   迟越下午那会儿忙着找人,以为通知了万叔就万事大吉,完全没想起来门锁的事情。眼下只能深吸一口气,忍着倏地烧上耳朵的尴尬,低头在密码锁上“嘟嘟嘟”输了一连串指令。   温降背好书包,慢慢走到他身后。   迟越通过指纹校验后,低头抓起她的右手,找到她下意识躲藏的拇指,摁在门锁的感应区上。   温降没料到他会突然拉自己的手,指间传来的触感让人心乱如麻,又躲不掉,只能眼睁睁看他摆弄起自己的手,两人十指在混乱中交错了好几次,最后任由他温热的指腹压着她的拇指指节,让她紧贴在冰凉的传感器上。   完整的指纹采集需要变换手指的角度,迟越带着她在镜面上辗转了两遍,握得温降的掌心都快出汗了。   直到指示灯亮起跳绿,他才松开手抬眼,闷闷地告诉她:“以后按这里就能解锁,别再坐这儿傻等了。”   “……嗯,嗯?”温降刚才光顾着盯着他的手看,注意力完全不在指纹锁上,眼下听到这话,才猛地反应过来,慌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用输指纹的……”   她没想到迟越竟然会这么信任自己,才认识了几天就把家钥匙给她了,这也太危险了……   “为什么不用?”迟越听到这话,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瞥她一眼,“不然你每天回家都让我来给你开门?”   “?”温降睁大眼睛,被他那句“每天”吓得缓不过神,舔了舔干燥的唇角道,“你、你误会了,我都收拾好东西了,今天本来就要回寝室住的,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迟越没想到她还有这个打算,郁结地眯起眼,一口否决:“学校不安全,你以后每天放学都回家住。”   “什……为什么学校不安全?”温降错愕地看着他。   他已经帮了她很多了,周静美的事情解决了,牟胜昊以后估计也不敢再对她说三道四,她想不明白学校有什么不安全的。   迟越抿了抿唇,当着她的面,实在没办法把今天看到的那些让人反胃的话说出口,跟她对视一眼后,只回答:“别问那么多,总之就是不安全。你以后放了学就别在学校逗留,也别去什么小树林后山,直接回来,万叔会去接你。”   温降紧了紧喉咙,听他提到“小树林”和“后山”,也模模糊糊地猜到他指的是什么了。   他是怕她遇到不好的事,才让她每天回来住的吧,还把她的指纹录进了家里的门锁……   刚才被他抓过的右手仿佛又发起烫来,温降的鼻子涨涨的,除了感动之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能抬起脸,格外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记住了,谢谢你。”   迟越收到她这腻歪的眼神,完全受不了,抬手揉了揉后颈,避开她的视线,走到沙发前脱掉外套,往后一倒。   温降也看出他被自己盯得发窘,脸上微微发烧,轻吸了一下鼻子,跟着他走近沙发。   把书包放到昨天的位置上后,她出声问他:“我能在茶几上写作业吗?”   “随你。”迟越已经完全仰面瘫倒,今天为了她在外面忙活半天,这会儿好不容易松口气,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直到腹中传来空虚的感觉,他才想起自己中午只吃了碗乱七八糟的方便面,侧过脸问她:“晚上吃什么?”   温降手里的算式列到一半,闻言便惊醒,她惦记着自己那道没写完的数学大题,完全忘了要给他做晚饭的事。   当下便放下笔,站起身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   “不用了,”迟越打断她的话,用眼神示意她坐回原位,抬手翻出手机,“点外卖就行。”   温降只得讷讷地坐回原位,想到他中午才说过她做饭不好吃,眼睫轻垂了垂。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迟越看见她的表情,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尽量不那么刻意地开口:“不是嫌弃你,你不是还要写作业吗?做饭太麻烦了,外卖快一点。”   “……哦。”温降听到这个解释,歪了歪脑袋,安静片刻便重新握起笔,写她的数学题去了。   外卖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家,迟越点完后放下手机,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   虽然一直都是这样,每天在家里除了打游戏就是睡觉,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这种无所事事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于是下意识去找沙发上的手柄,手指握上电视遥控时,又停下了,想起来有人在写作业,即便把声音关掉,电视大屏上的画面乱飞,还是会打扰到她。   想到这儿,迟越放下遥控,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更觉得心烦。   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刚才随手丢到一旁的外套,找出一包烟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下午没抽烟了,怪不得心浮气躁。   迟越俯身从茶几抽屉里找到打火机,“啪嗒”响了一声,还没点着,就看温降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他抽烟,烟盒是黑色的,上面的图案在他细长的指间闪动着蓝绿的微光。迟越并没有把烟咬在嘴里再点燃,而是先用指腹抵着白色烟支借火,直到察觉到她的视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顿了顿问她:“你也想抽?” 第16章降温   迟越想不明白,明明都放学了,教室里怎么还坐着这么多人,粗略看下来,少说有二三十个,占了班里人数的一大半。   教室里的学生也没料到作业写得好好的,突然有人闯进来,定睛一看,还是迟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一阵风似的破开教室的大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查什么违禁物品的。   全场的人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都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等迟越看清第五组第二排的温降,发现她不仅完好无损,还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时,不禁缓缓皱起眉心,精致的五官在雪白的日光灯下宛若雕塑。   末了,他开口问:“在干什么?”   他刚才进来时气势汹汹,这会儿发问,即便语气还算平静,也没一个人敢主动接他的话。   教室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温降放下手里的笔,轻声告诉他:“在晚自习……”   “……”迟越紧了紧嗓子,喉结微微向下滑动,彻底确认自己闹了个乌龙。   心下不由觉得恼火,想着她早上都吃饱了撑着给他留字条了,就不能顺便写一句晚上要晚自习吗?   然而眼下又不能表现出来,他顿了顿,只能接着问:“几点结束?”   “九点。”温降再次老实回答,嗓音温软。   “哦,”迟越镇定地应了声,点点头,留下一句,“那我在正门等你。”   话音落毕,便反手带上了门,一刻也不想在原地停留,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温降看他离开,才意识到他原来是来找她的,脸上的表情微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偷偷转头看了眼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竟然都露出了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重重松了口气,就更觉得尴尬了。   一班虽然是整个年段最好的班,但也不过是矮子堆里拔高个,相比那些直接取消了晚自习的班级,他们班四十多个人能有三十个来上晚自习,已经很不容易。   可现在被迟越这么一搅和,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班级纪律彻底崩溃,从原本的小声交头接耳变成了锣鼓喧天,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温降中途甚至听见有人劲爆地“我操”了声,随后就开始编排她和迟越的浪漫同居史,说什么“是不是在家等着急了”“想不到对女朋友还挺上心”之类的话,臊得她脸颊滚烫,也没心思写作业了,默默低头收拾起书包,找了个机会逃也似的离开。   几分钟后,温降在校门口追上走得飞快的迟越,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衣角,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迟越看她一眼,刚想问“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有晚自习”,又觉得语塞,估计她也没想到有人都上了两年高中了,竟然连学校有晚自习这事都不知道。   最后只能生硬地蹦出一句:“算了。”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好在温降还算自觉,猜到他是因为在家没等到她,怕她出事才赶来学校的,松开他的衣角,道歉道:“对不起啊,我早上应该跟你说一声的,让你担心了……”   迟越听到这句,才从鼻尖轻哼了声,转头拦下校门口的出租车,冷声道:“回家吃饭。”   “诶,”温降眨了眨眼,小声提醒他,“我在学校吃过了……”   “那也再吃一次。”迟越飞给她一记眼刀。   温降被他威胁,只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跟他一起坐上车回家。   --   兵荒马乱的一周总算安稳度过,温降迎来了第二个的周末。   但星期六中午迟越起床之后,在家里晃荡了一圈,还是没见着她的人影,最后又在餐桌上找到她留下的字条:   【我今天要回家一趟,晚上应该会回来的】   话说得不明不白,迟越看着字迹娟秀的“应该”两个字,轻啧一声,丢下纸条。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她没有车怎么走的,甚至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迟越越想越烦,抓了抓头发,索性到衣帽间换了衣服,出门给她买手机去了。   ……   温降前天中午回寝室给她妈妈回了一个电话,话还没说两句,就到了午休断电时间,崔小雯只能在挂电话前放话:“我不管你怎么样,周末必须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迟越的小区门口就有公交站点,温降一早起来转了两趟车,又走了一段距离,才回到她名义上的家。 第17章降温   迟越给人擦眼泪的动作不得章法,中途纸巾好几次刮到温降的眼睛,疼得她止不住地眨眼,反而流了更多眼泪。   但好歹是在他的手忙脚乱下止住了,温降最后只紧一拍缓一拍吸着气,中途偶尔还会打个泪嗝,脸颊像染了胭脂,酡红一片。   这头迟越根本连她为什么哭都不知道,更别说想出话来安慰,只能重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想着她估计还是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手机,干脆帮她装机好了。   温降擦干眼泪,直到这会儿才看清手机的样子,明显是特意买给她的,还选了粉红色,手机壳的材质很特殊,在动作间会泛起晨曦般的金色细闪,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像三月枝头盛放的樱花。   一些基础软件已经事先装好了,迟越侧过脸问她:“你有微信吗?”   温降摇摇头。   迟越平时玩了太多游戏,注册账号的手速飞快,一直到实名制那一步,才又问:“身份证?”   温降现在已经被他收拾乖了,开口报出一串数字,刚哭过的嗓音还有点哑,但听起来没有一点脾气,软得跟刚出锅的麻糍似的。   迟越一连串地帮她输入,中途注意到她的生日,发现她竟然比他还大一岁,不由侧目:“你年纪怎么也这么大?”   他之前有两年没上学,高考已经晚了一年,谁知道她比他还要晚。   温降听他问起,也有些赧然,低头小声回答:“我刚被我妈带到江塘的时候,没户口,上不了学,过了两年才落户的……”   迟越之前一直没听她提起过家里的事,现在听到了,依然一知半解,不太清楚没户口和落户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只能装作听明白了似的“哦”一声,又瞥了眼后几个数字,发现她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生的,一年的最后一天,怪不得叫这个名字。   倒是还挺好记。   身份信息输完,要人脸识别,迟越往沙发那头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你坐过来。”   温降顿了顿,挪动自己跪得有些僵硬的膝盖,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边上,和他隔着小半个人的距离。   迟越微微倾身,把手机拎到她面前,提醒:“眼睛看屏幕,上面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温降抬起头来,虽然看着屏幕上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但在系统提醒她眨眨眼、往左转的时候都认认真真照做了。   只是在感觉到迟越的靠近时,脸上刚哭完,热气还没散,耳根一阵发烫。   迟越垂眼看着屏幕上的某人,因为找不到摄像头,满脸写着茫然,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呆头呆脑的,傻得可爱。   等到认证通过,他收回手机,在查找中输入自己的手机号,发送了好友申请验证,又找出自己的手机确认通过。   温降在一旁看着,但因为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一手撑着膝盖,努力伸长脖子。   迟越想不注意到她这长颈鹿似的姿势也难,放下自己的手机,往她那儿挪了挪,在她眼皮子底下帮忙注册支付宝。   温降察觉到他的动作,也默默缩回了脑袋,立起肩膀,努力把自己收得窄窄的,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   注意力却难以集中,迟越大概刚洗过澡,身上闻不到平日里的薄荷烟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沐浴露的气息,混着他的体温似有若无地传过来。   很好闻,是一种很清爽的木质香调,冷冷的,同时又是湿漉漉的。温降辨认出这是和客房浴室里一样的沐浴露,只是在他身上,闻起来还是有点不同,但她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同。   只知道自己更靠近他的右半边身体就像怕痒似的,偶尔会蹿上细小的暖流,侧腰也没由来的觉得酥麻。于是不由自主地变得紧绷,生怕碰到他。   时间在这种微妙的拘谨中悄然溜走,直到迟越把那支粉金色的手机递回来给她:“都注册好了,有什么不会的就上网搜。”   “好。”温降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   她虽然没有手机,之前也用过崔小雯的,不至于一窍不通,挨个看了眼屏幕上的软件,便把自己完全用不上的几个都卸载了。   之后点开微信,找到里面唯一的联系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后,侧了侧身,背着迟越点开他的资料卡片看了一眼。   默认头像,没有一条朋友圈,名字只有一个点。   如果不是他刚才真的拿起手机用了这个微信,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刚注册就废弃的账号。   温降见状,困惑地蹙眉,没来由地想叹气。   在屏幕上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修改备注的地方,她的指尖在键盘上点了点,又停下了,轻声问他:“迟越……是哪两个字呀?” 第18章降温   晚饭做完,李阿姨就走了,温降不好主动下楼喊迟越,只在餐桌上边写地理卷子边等。然而直到饭菜凉透,他也没露面。   温降犹豫再三,还是吃了一碗饭,把桌上没动过的几道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带着剩下的作业回到房间。   临睡前,温降坐在床头柜前写完作业,又在手机上找到政治老师很久以前推荐给她的网课听了两节,才总算觉得今天学够了时间,放下手机准备睡觉。   关掉房间里的灯,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   温降完全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鬼使神差地侧身去够床头的手机,手指在散发着幽光的屏幕上敲下那串拗口的药名。   明明很拗口,她却记得格外清楚,简直像是故意的。   很快,百度告诉她,酒石酸唑吡坦片是一种安眠药。   迟越睡不着觉吗?   是因为他妈妈去世了吗?   那为什么还要睡在沙发上呢,这样不是更不舒服吗?   温降在心里不停地追问。   即便知道这样是越轨的,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情。   --   次日   温降昨晚十二点才睡,但一早就起来洗漱,到厨房把粥煮上,在前厅的地上坐着,一边等太阳晒出来一边背英语。   客厅的窗帘拉着,迟越还在睡觉,温降每背完一个单词,视线就会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瞥一眼,心下紧紧绷着一根弦。   一直从早上等到大中午,她手里的学习资料换了一份又一份,再次听见他翻身的动静,羽绒薄被“沙拉沙拉”作响,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书,屏息看去。   迟越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等到生物钟逐渐复苏,含糊地从鼻尖低哼了声,呼吸也重了几分。   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十多分钟,到头来他是被饿醒的,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坐起身时,他习惯性往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中途就瞥见在地上呆坐着的某人,和她一眨不眨的大眼睛对上。   “……”   迟越眯了眯眼,很快皱起眉心,拖上拖鞋去洗漱。   他连脸都没洗,也不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了。   洗完澡出来时,温降已经把腿上的书收起来,热了热昨天的剩的土豆丝和鲈鱼,又做了家常豆腐和木须肉。   迟越看了眼桌上的菜,喝了半杯温水,自觉去厨房盛了饭坐下。   温降看他没有再绝食,暗暗松了口气,端出早上剩下的凉粥,又隔了个位置,在他的斜对面坐下,把颜色黯淡的剩菜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迟越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位置,顿了顿,冷不丁开口:“坐过来。”   她现在的位置太别扭,搞得他像得了斜视。   温降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才确认不是自己的幻听,慢吞吞地把粥碗挪到他对面,乖乖坐回去。   迟越这才收回视线,夹了一筷子鲈鱼,重新加热过的鱼肉已经变柴,也更咸,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一撇。   温降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小声开口:“对不起……你还生气吗?”   他都不用开口,只用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表情,餐桌上便笼罩着明显的低气压,让人食不下咽。   “……”迟越被这么一问,喉结向下滑了滑,最后蹦出一句,“我没生气。”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她不可能事先知道,所以也没什么好较劲的,最多是有点烦人。   “?”温降闻言,短暂的错愕过后,脸上的表情放松不少,轻声向他保证,“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迟越只低头吃饭,没吭声。   温降看他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提起:“不过你昨晚给我转的那些钱,我会帮你存起来的,不会乱动……”   存起来总比让森骏那群人拿去买烟买酒要好,等到她高中毕业就还给他。   迟越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和她争论,只回了句“随便你”。 第19章降温   迟越这才作罢,移开视线,左手落在手柄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走游戏剧情。   温降的手边放着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高考作文全解,可眼下正在吃饭,顾不上看书,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电视上的画面勾走,尝试在迟越跳到下一页之前阅读上面的英文字幕。   谁知道看着看着,画面一转,突然闪出一只眼睛血红的野兽,似乎是狼之类的东西,毛茸茸的,看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嘴里的牛肉串呛到。   等缓过劲,就看迟越的视线落了过来,温降不好意思地吱声:“这个游戏好可怕……”   这款游戏制作太穷,没几张CG,那张狼人图迟越已经看了不下十遍,这会儿只被她傻乎乎的反应看得好笑,抬手点过这一幕,翘起唇角道:“这样就怕了,要是知道了剧情不是更害怕?”   温降刚刚就想问这个游戏到底是讲什么的,第一时间追问:“剧情是什么?”   迟越回答:“狼人杀加日式恐怖,主推理的。”   这几个关键词一出来就把温降绕晕了,皱了皱鼻子问:“狼人杀是什么?”   “狼……”迟越明显被她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想办法给她解释,“一种角色扮演游戏,每个人都能拿到自己的身份卡,分狼人和好人两个阵营,狼人晚上可以杀人,好人白天开会票人,最后把狼人都票出来或者把好人杀完游戏就结束了。”   “票人?”温降再次遇到生词。   “就是玩家投票处决。”迟越回。   “那应该怎么投,想投谁就能投谁?”温降还是没抓住这个游戏的玩法核心。   “……”迟越跟她这种门外汉交流实在费力,放弃挣扎,喝了口苏打水。   谁知道沉默装死根本没用,再低下头时,就收到她求知欲旺盛的目光,迟越头疼地扶额,诚心劝她:“别问了,玩法太多,说了你也不懂。”   “……哦。”温降被他一堵,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连续不断地问问题很烦人,默默收回视线,安分地吃饭。   她一闭嘴,客厅里陡然安静下来,迟越吃了两口淀粉肠,视线落在游戏的英文字幕上,却完全看不进去,总觉得很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她太好欺负,每次对她说重话她都不会反驳,只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在无形中增加了人的负罪感。   迟越又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在心里挣扎了好几分钟,还是被她给打败了,闷声开口:“算了……我给你把基本规则讲一下吧,就不讲具体玩法了。”   温降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心转意,第一时间抬起头,三好学生似的认真答应:“好。”   迟越又喝了一口水:“这个游戏叫《人狼村之谜》,里面的规则和一般狼人杀不太一样,一共五种特殊角色卡,蛇、猿猴、乌鸦、蜘蛛和狼,其中蛇、乌鸦和蜘蛛都只有一个人,猿猴两只,狼的数量是一到三之间的随机数,最后剩下无特殊身份的就是普通人类……”   他讲得还算通俗易懂,温降又很用功,到头来不但讲完了基本规则,还把他目前玩下来的一周目情节都给她复述了一遍,可以说是尽心尽力。   温降虽然从来没玩过狼人杀,但并不笨,理解能力也不错,等他的话音落毕,很快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哦……我明白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开口:“你看,说了我还是能听懂的嘛。”   “嗯嗯嗯,好好好……”迟越看她登时又换作一副骄傲的神态,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没好气地敷衍,“吃你的饭吧。”   ……   晚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收拾茶几上的残局时,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迟越这个浪费大王不出意外地没吃完烧烤,剩了一大堆肉串和鱿鱼,跟温降在“赶紧丢掉”和“不丢,我可以当做明天的早饭”之间争执了两个回合,最后以失败告终,任她捧宝似的把剩菜放到冰箱里去了。   茶几虽然已经整理干净,但客厅里还是一股烧烤味,迟越打开院门通风,拎着衣服去洗了个澡。   电视上依旧投着游戏画面,但温降没再开小差,翻开手边的作文书看了起来。   这两天在迟越家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她几乎没做什么家务,多出来的时间都在学习,语数英政史地资料轮了个遍,到现在已经将近饱和,没心力再写练习,索性看点作文书,又能学习又能打发时间。   迟越洗完澡出来,懒得吹头发,用干毛巾胡乱擦了两下,刚走近沙发就瞥见她正在看的书,一本看起来简直像史前产物的高考满分作文集锦,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高考,书封都老得快掉了。   他一时被呛到,想不到她年级第一的作文分数是这么来的,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问:“你就靠这个学作文?”   温降闻言,不好意思地捂了捂作文集锦的封面,轻声回答:“这本书是有点老了,老师也跟我说过想提高作文最好去报个班,但是……”   但是高考作文班都太贵了,她跟冉梦甜打听过,一个暑期班就要三千多,崔小雯拿不出这么多钱。 第20章降温   电影的节奏很慢,温降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中途看菊次郎带正男去给自行车比赛下注,简直笑得捧腹,下意识嘟囔了句:“好像你啊……”   “谁?”   “这个大叔。”   “?”迟越语塞,反问,“哪里像?”   温降只是小幅度地摇摇头,忍着笑回:“就是很像……”   总是口是心非、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实际上很可爱,也很善良。   “……”迟越真是懒得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电影里的正男被老男人拐去公共厕所后,坐在出租车上抹眼泪,才仰了仰头,开口反将一军:“我看这小孩也挺像你。”   温降鼓了鼓脸,知道他在笑话自己爱哭。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同一个频道——   “他们这几天在野外都吃什么呢?”   “吃剧组的盒饭。”   “我说的是电影里的人。”   “吃空气。”   “为什么这个大叔的脸会经常抽一下啊?”   “因为北野武面瘫。”   “北野武?”   “就这个大叔。”   “夏日祭是什么啊?”   “日本的庙会。”   “你去过吗?”   “嗯,”迟越应了声,良久才又道,“小时候去过。”   等正太总算跟着不着调的菊次郎到达丰桥,远远地看见组建了新家庭的母亲,温降鼻子一酸,也在底下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迟越看得眼皮直跳,想不明白她到底哪来这么多感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只能一张接着一张地给她递纸巾。   好容易止住了,才继续看电影,又时不时被无厘头的剧情逗得傻笑。   直到两个小时后,电影落幕,温降还沉浸在浪漫的结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一旁的迟越已经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瞥见屏幕上滚动起演职人员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示意她:“结束了,上楼了。”   温降慢了半拍才站起身,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出门,一面开口感慨:“好好看啊……”   “嗯嗯,好看就行。”迟越揉揉发胀的太阳穴,顺着她的话答应。   谁知道她突然在身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迟越。”   “?”迟越下意识皱眉,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欢欣的神采,眼睛在灯下流动着脉脉波光,像泛起朝霞的池水,看得人很不自在。   一边格外郑重地对他道谢:“谢谢你,今天我真的很开心。”   她的视线太赤诚,简直烫人,迟越仓促收回视线,抬手摸了摸不断升温的后颈,低声回:“别说谢谢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转而开口赶人:“都十点多了,睡你的觉去,明天还想不想上学了?”   “哦……”温降被迫加快脚步,离开前又回过头来,问,“那我明天做你的早饭吗?”   “别做。”迟越想也不想就拒绝。   温降看着他,慢慢后退了两步,大概是看完电影的兴奋还没散去,头脑一热,鼓起勇气道:“还是做一点吧,万一你饿了呢?”   “……”迟越闻言,不爽地睇她一眼,“随便你。”   --   次日   因为有司机接送,温降早上的时间很充裕,用豆浆机打了豆浆,包了三鲜馄饨,还热了昨天的烧烤。   吃完早餐出门时迟越还没起床,温降便在微信上给他留言:   【冰箱里的馄饨煮八分钟就可以吃,中途可以加几次冷水,等浮起来皮变透明就熟了,调料我已经在碗里调好了,豆浆在保温,糖你可以自己加】   直到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才收到迟越的消息:   【知道了】 第21章降温   “妈妈,把我的画还给我吧……”   “你又在画什么东西?你就不能坐下弹会儿钢琴吗?我是怎么教你的?”   她打开窗户,雪白的纸片纷纷扬扬,风把他的画吹得破碎,割伤了他的脸。   “妈妈,不要再撕了,不要再撕了,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去弹,现在就去弹……”   “降e小调练习曲,十遍,弹十遍!”   于是梦里都是夜曲般回环往复的和声,一轮接着一轮,紫色的云盖过了月亮和窗帘,他喘不过气,手指努力想弹对3-5-1-3-1-2-4,却永远错漏半个音,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却错了一次又一次。   “太快了,你弹得太快了……”   “左手的和声不是这么弹的,太重了,你听不出来区别吗?”   “这是妈妈的梦想,你知道吗,妈妈本来会在歌剧团工作的,妈妈是为了生下你才放弃的,你不能这么对妈妈……”   四分钟的练习曲不知道弹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里,手指总算走脱出迷宫般的和声,曲谱翻了过去,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紧张得让人作呕的重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促,敲在窗户上,敲碎了玻璃,敲得他想要流泪。   新一轮的梦魇开始,像是踏上走不到尽头的台阶,键盘无限绵延下去,在重音里碎了一块又一块,割伤了他的手,心跳越来越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打雷了,把窗户关上吧……”   又开始打雷了,雷声也没有止息,一下一下劈进窗户,要把头顶的天空摧垮。   弹琴的变成了妈妈,他躲在门后偷看,一闪而逝的白光把她照得像纸上的画,很快就被她亲手撕碎。   琴声依旧在耳边震响。   “都是因为你啊,妈妈是为了才放弃工作的,你能不能体谅体谅妈妈?”“现在你就考不了第一,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让妈妈怎么放心?”“你爸就是因为我怀了你才出去乱搞,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好,你生下来就是来报复我的吗?”“我哪天要是死了,都是被你跟你爸逼死的!”“都别活了,都别活了,我现在就带着你一起死!”   琴声越弹越快,把天地都震得轰然,一浪高过一浪,拍过他的头顶。他喘不过气来,只能努力张开口,伸长脖子,想探出逼仄的黑白琴键呼吸。   一节,两节,三节。   “打雷了,把窗户关上吧……”   耳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去,随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神经质的絮语,密密仄仄缠满了耳朵,夹杂着妈妈懊悔的抽泣——   “迟越,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很爱你的,你明白吗?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妈妈只是生病了,妈妈控制不了自己,妈妈会好好吃药,会听医生的话,你也听妈妈的话好不好?你别生妈妈的气,你是妈妈的骄傲,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   肺部被不断挤压,呼吸越发艰难,迟越总算意识到这是梦,必须要挣脱出去,但找不到手,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力,只能任由胸口的巨物一寸一寸压下来。   他现在真的喘不过气了。   一秒,两秒,三秒。   耳边响起低低的脚步声,和刚才的不一样,是听见后能让人一下子分清梦和现实的切实的脚步声,源于窒息的强烈恐惧总算逼停梦境,耳边的呢喃被迫退去,迟越如获大赦地深吸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了。   中午的阳光被厚实的窗帘挡在外面,只滤进稀薄的微光,迟越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呼吸,这才感觉到自己头痛欲裂。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片刻后他才想起来头痛不是因为刚才的噩梦,而是因为昨晚喝了酒。   他的酒量不算太差,但昨晚被那群人红的白的一通乱灌,没几杯就醉倒了,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家的。   宿醉的感觉和发高烧很像,恶心,想吐,头昏脑涨。迟越慢吞吞地撑着沙发扶手坐起来,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就听某人突然“蹬蹬蹬”跑过来,殷勤得让人害怕:“你醒啦,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迟越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皱起眉心看着她。   温降看他不答,又走近了一点,担忧道:“还是很难受吗?”   迟越侧身避开她,宿醉后身上的酒味熏得自己都嫌恶心,不想被她察觉到,声音沙哑地回了句“不难受了”,一边匆匆站起身,从沙发另一头绕过她,开门进浴室。   温降没料到他突然恢复了精力,愣了片刻,才慢半拍地回答“那就好”,转头去厨房给他泡蜂蜜柠檬水。 第22章降温   期中考成绩出来后,班主任找温降谈了一次话,大概内容就是安慰她不要着急,成绩有波动很正常,这次考试是从重点高中那儿买的模拟卷,他们接触的不多,题型也比较刁钻,一时半会儿没法适应很正常。   温降当时听着她的话,良久后问:“所以学校之前的考试,都太简单了,是这个意思吗?”   邱瑞红听她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也只能叹气:“毕竟咱们学校水平在这儿,不可能真的像普高一样拉到高考难度……乔初夏之前成绩就不差的,她妈妈又上心,老是打电话过来问,校外补习班也报了好几个,人家这次分数能考出来很正常。”   温降垂下眼睫,静静地听着。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高考还有一年呢,你水平好,又肯努力,有时间就多来办公室问问题,顺便也叫你妈妈去打听打听,到时候暑假校外的辅导班开班,你跟普高的学生坐在一块儿学,不会比他们差的。”邱瑞红鼓励道。   “好,”温降努力牵起嘴角,对露出一个笑,“谢谢邱老师。”   “行了,老师也不耽误你的午休时间了,回去吧,”邱瑞红说着,瞥见办公桌上的纯牛奶,顺手塞给她,“老师喝不了牛奶,你拿去喝。”   温降紧了紧手指,再次向她道谢。   从办公室出来的路上,温降望见走廊外阴沉的天色,连风都带着几分凉意。   将要入夏,江塘的天气也变得多变,早上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现下却已经看不见太阳了。   她提步走近,抬手扶着栏杆,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刚才和邱老师谈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想起两年前的中考。   她本来可以考上普高的,再不济也是四中,甚至九中。   可那个人在考前那晚是故意喝醉的,凌晨来砸她的门,她从睡梦中惊醒,就听他反反复复地在门外骂她是赔钱货,说要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去考试,让她领了结业证就滚出去打工,过个几年结婚生孩子,再也别回来碍他的眼。   耿子烨被吵醒,开始哭闹,崔小雯开门出来拼了命地想拦住他,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差点摔下楼梯。   温降记不清自己第二天是怎么去考场的,再回过神来,考试都已经结束了,她只考了以往一半的分数,因为没有一张卷子是写完的。   以至于温降到了现在,还是会经常做考前一晚的噩梦,有时候是高考,有时候是中考,尽管她上高中以后就住宿了,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不会再在凌晨惊醒,在枕头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强迫自己入睡。   ……   晚自习写完作业后,温降给自己算了一笔账。奶茶店暑假期间会招临时工,她去年做过一个月,但因为时长不多,每天从下午一点做到晚上七点,工资只有两千五百块。   但今年暑假的第一个月她可以做满十个小时,这样工资会高很多,足够她报一个月的英语补习班,再报一个数学班。   十月份就要英语选考,她要抓紧时间了,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温降在本子上列了一条时间轴,标记出每段时间最重要的事情,一直写到二零二零年六月才停笔。   她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恰好响起,这才收拾书包回家。   --   转眼又是周末。   夏日将至,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迟越家的空调开启了二十四小时不停转模式,让人不禁暗暗肉疼他家的电费支出。   但五月的清晨还是凉爽的,自从温降半个月前在阳台晒衣服的时候瞥见院子里那株枯了许久的木香发出了新叶,绿得澄澈又明媚,在阳光下招展着,起床后就总要去院子里浇浇水背背书。   直到今天一早,她推开落地窗一看,那株木香已经葱绿一片,几天前看到的那朵嫩黄色的花苞也绽开不少,靠近就能闻到幽幽的淡香。   温降见状赶紧提上水壶去浇水,中途绕过院里空荡荡的大泳池,发现边角又堆起了落叶,太久没有请专人打理,池底的蓝色瓷砖蒙了层灰,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浇完了水,温降琢磨着都五月了,这株木香才开了第一朵花,估计是太久没人照料营养不良,便拿出手机,蹲在树影下搜索木香要施什么肥。   网上的养花须知才看到一半,身后传来推门的动静,温降转过头,就看迟越满脸没睡醒的样子,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直到找到院墙下蹲着的她,皱眉提问:“你在干嘛?”   温降赶紧站起来,示意他自己今天的最新发现:“你快来看看,这儿开花了!”   迟越瞥见她身侧露出来的浇水壶,总算知道她到底无聊到什么程度了,顿了顿,勉为其难地换了双拖鞋,迈开长腿走近看了一眼。   木香枝条在院墙上错综盘桓,叶子已经很绿,从头顶光艳地坠下来,然而花只开了这一朵,孤零零地衔在枝头,是幼鸟羽绒似的暖黄色,还没完全绽开,寒碜得很。   迟越垂了垂眼,想起很久以前,院子里还是有很多花的,最多的是玫瑰和绣球,春夏时节繁花似锦,只是大多活不长久,稍不注意就生虫、开败、腐烂,后来请人统统拔干净,铲走,贴上草皮装模作样。   然而只有这一墙花是年年都会开的,一入春就会从墙头泻下葱茏绿意,很快结出挤挤挨挨的花苞,在春光里黄灿灿地闪烁,开得轰轰烈烈。   只是再强韧的生命力,彻底没人照料之后,花就一年开得比一年少了,直到今年,他都快忘了这是株会开花的树。   再抬起头时,迟越侧过脸问她:“这是什么花?”   温降没想到他真会感兴趣,弯起眼睛回答:“木香花,我刚才在网上买了一点磷钾肥,一周施一次,不过好像买得有点迟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让它赶上春天……”   话到最末,无不遗憾地仰头看着这一树绿叶。   “……哦。”迟越应了声,被这句“赶上春天”听得有些出神,过了一会才撇开这丝异样的触动,换了个语气问她,“你怎么这么闲,还有功夫施肥,考试不是才考差吗?” 第23章降温   迟越听到她的话,脸上的表情一冷,垂下眼睫。片刻后才站起身过去,把某个状况外的人拎到身后,抬手撑着门框,严严实实地挡住她和家里的景象,只问:“谁叫你们来的?”   面前的女人没料到第二个来应门的人语气这么差,简直像是在拷问他们,皱眉瞥他一眼后,查了查手机上的信息,回答:“钟女士,钟安妮。”   话音未落,面前的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你……”温降被迟越不留情面的动作吓到了,张了张口,“人还在外面呢……”   “没关系,回去吃饭。”迟越已经越过她迈步离开,声音很淡。   但门铃声再次响起,随后是“砰砰砰”急促拍门的动静,夹杂着“怎么回事啊你这人,我们看房呢”的叫喊声。   温降的心跟着提起,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远处的迟越只丢给她一句:“不用管,你过来。”   她闻言,在原地犹豫一二,只能跟上他。   这栋房子是迟越现在正住着,显然不可能是他想要卖掉,那就只会是他父亲那边的人。   钟安妮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可能是他之前提到过的、和他父亲组建了新家庭的人,直白点说,就是那个上了位的二奶。   所以也不怪他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关上门。   现在的状况听起来像是、那个女人在打这套房子的主意,想把它给卖掉。   可卖掉之后,迟越住哪儿呢?   温降越想越觉得不解,响彻门厅的铃声依旧刺耳,坠得胸口沉甸甸的,只能握紧汤匙搅动碗里的蛋花汤。直到几分钟后声音总算停息,才让她稍稍松一口气。   面前的迟越就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一言不发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完,收拾碗筷丢进厨房,转身回客厅。   她见状,也囫囵吃完早餐,从房间里拎出书包,到茶几前坐下。   两人一个打游戏一个写作业,就像平常一样,像刚才的不速之客从没出现过。   但温降脑海里依旧缠绕着刚才那两个人,担心他们可能还会在门外蹲守,思路断断续续地,看不进书本上的字。   最后不得不从书包里找出耳机给自己带上,给自己放了一首音乐。   是之前和迟越看的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名字叫《Summer》,温降下载音乐软件后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这首歌,钢琴声灵动轻快地条约流淌,一听就会让人的心情变好。   然而《Summer》放到第十遍的时候,门铃声再次响起。   迟越依旧充耳不闻,屏幕上的赛车游戏速度飞快,在空中悬浮冲刺,偶尔剐蹭赛道,火星飞溅。   直到门厅传来密码锁输入的“嘟嘟”声,随后是解锁成功的声音,有个女人一边推开门一边开口:“真对不起啊,刚才是我老公的大儿子,青春期叛逆期……你们快进来看看,这套房子户型很好的,南北通透……”   “青春叛逆期也不能这样啊,直接摔门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教养?”其中一个男人愤然回答。   “实在不好意思,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餐厅?”钟安妮继续给人赔礼。   迟越听到最后,握着手柄的动作一顿,手背的青筋向上蜿蜒,清晰可见,末了摔下手柄,站起身来。   温降光是听见那个人说的话就气结,什么青春叛逆期,什么没教养,眼下看状况不对,赶忙摘下耳机跟上迟越,怕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但迟越的反应出乎她意料的冷静,只是提步走近那个女人,问:“你怎么敢来这儿?”   语气淡得几乎没有起伏,只透出一股森冷。   钟安妮早料到今天过来这趟会遇到他,是件棘手事,所以特意带上了钟博文,反唇相讥道:“我有什么不敢来的,迟越,你搞清楚,这套房子是你爸的,你现在只是借住在……”   “你没想过我会杀了你?”迟越打断她的话,问得平静。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跟着愣了一下,包括温降,包括来看房的那对夫妻。   钟安妮仰了仰头,伸手扶住身边的人,提高嗓音:“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姐,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先带人看房。”钟博文出声劝道。   但迟越只是一步一步走近她,死死盯着那双眼睛,径自道:“他没告诉你吗,我连他都杀过,你倒是主动送上门来。”   温降心里微紧,默默走到他身后,担心地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我连他都杀过”是什么意思,但她听出这不是迟越平常开玩笑的语气,他是认真的。   一米八几的人站在跟前的压迫感十足,钟安妮被他逼近的脚步和幽幽的视线盯得有点喘不过气,扶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目光,嘴里喃喃地啐:“真是疯了……”   一旁的那对夫妻总算看不下去这出荒唐的闹剧,其中的男人不耐烦地开口:“我们今天是来看房的,你们家里有纠纷能不能先——” 第24章降温   钟博文那一拳打得他的关节也生疼,甩了甩手,正准备上前挥出第二拳,就听钟安娜突然尖叫起来。   温降刚才摔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起来了,拽着钟安妮往门口的方向拖,明明是两条纤细的手臂,眼下的蛮力却惊人的大,生生把一个拼命蹬腿挣扎的成年女人拖行了好几米,脸色苍白地喃喃:“让你们滚听不懂吗,听不懂我帮你滚……”   钟博文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得不转换目标,去追在地上被拖得歇斯底里的钟安娜,上前就是一个巴掌。   迟越直到耳边落入那声脆响,才总算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了抬眼。   温降的脸上已经泛起薄粉,落着清晰的指印,钟博文伸手跟她去抢地上死鱼一样的女人,她却咬死了不松开,胳膊发着颤,仍旧踉踉跄跄地想把人拖出去。   迟越这才想起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一个人,唇角的疼痛已经变成滚烫的麻木,脸上再次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不太明白温降到底在干什么,或者是,她想干什么?   难不成,她想要帮他吗?   迟越皱起眉心,第一次发现他看不透这个笨蛋在想什么。   “放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的给我放开!”那头钟安妮的尖叫声还在继续,钟博文没想到自己还抢不过一个女人,发狠地咬咬牙,又扬起手,准备再给她一巴掌。   只是这次,巴掌还没落下,手臂已经被人用力扣住,反拧到身后,痛得他大呼小叫起来。   迟越眉眼发寒,用力在他后膝上一踩,面前的人就跪了下去。   那头温降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挣开钟博文的束缚后,终于把人一步一步拖到了门厅,一手架着她的手臂,一手打开身后的防盗门,就这样死心眼地、把她连人带包地、完完整整地拉扯到门外的地垫上。   之后还没结束她的动作,又直起腰回到门厅,拎起钟博文的衣领,想照葫芦画瓢地把他也给扔出去。   像她这样的细胳膊细腿,能有力气拖动第一个已经很不容易。迟越低头看着她,在这个距离下,她脸上肿起的掌印清晰可见,在粉白的皮肤上斑斑驳驳,他的喉结紧涩地向下滚动。   他没想到这事会把她也扯进来,在想和钟安妮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完全忘了这个家现在还住着第二个人。   现在冷静下来,他知道和这个女人同归于尽是最蠢的,要杀也应该杀迟盛运,他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只要他活着,即使不是钟安妮,也会有李安妮、王安妮。   然而只要他一死,钟安妮又算什么?   要是他能在遇到江琴心之前就死掉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出生,妈妈也不会死。   想到这儿,迟越只觉得一阵无力,喉间发苦,伸手拉住温降的手臂,把她往身后的方向带了带,轻声道:“够了。”   温降怔了怔,抬头看向他,就落入那双深邃又浓烈的眼睛,即便是平时懒散或促狭的神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灿若桃花的眸子盛着近乎颓唐的疲惫,仿佛春酿流入沟渠。   她看着这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松开已经脱力的手,指尖垂落时还在轻轻颤抖。   迟越收回目光,顿了顿,单手拽着地上的人往外走去。等到关门的“砰”一声响起,隔绝了门外那两人气急败坏的骂声,空气里便骤然安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转头告诉她:“没事了。”   声音薄而苍白,像一张纸,落到尾音满是碎痕。   温降的气息仍然有些不稳,紧了紧不受控的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刚才太冲动了,她从小到大几乎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之前对周静美是一次,这是第二次。   迟越看她不说话,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回客厅。良久后才道:“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房子他们还卖不了,你安心住着就是。”   开口时的语气和刚才对钟安妮的失控截然不同,平静得出奇,就像烧得发红的铁一下子浸入冷水,除了“嘶嘶”的水被汽化的声音,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这样的平静更多的是压抑,温降不由抬眼看他。   迟越错开她的目光,却再次看清她脸上刺眼的红痕,心里跟着一堵。   很奇怪,他自己被怎么打都无所谓,但落在她脸上的这一巴掌,实在让人如鲠在喉。   她本来就跟这件事没关系,不该把她扯进来的。   一时甚至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把钟博文扔出去,应该把他的烂脸也打开花才好。   迟越的下颌绷得更紧,没再说话。   再回到客厅,如果不是脸上微烧的刺痛感在提醒温降,刚才的闹剧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错觉。   她垂眼望着面前的作业本,无意识地绞着手指,思绪纷乱。   小幅度地抬了抬头,就瞥见他手臂上鲜红的一道道抓痕,有些已经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丝,应该是钟安妮刚才挣扎时用长指甲划的,和他苍白的皮肤对比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第25章降温   给木香用的肥料到家后,温降就成了勤勤恳恳的花匠,每天对着那株营养不良的花晨昏定省地伺候着,迟越有时候看她晚自习一回来就跑去院子,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告诉他:“又长出来好多花苞!你要不要看看?”   迟越只是在沙发上躺着,想也不想就摇摇头,反问她:“你怎么这么闲?”   他总是喜欢用这话呛她,好像每次把她堵得没话说他就觉得高兴了。温降闻言,闷闷哼了一声,合上玻璃门,坐回到茶几边的小板凳上。   然而随着春日将尽、夏日到来,那树黄澄澄的木香花真的开始一束束绽放,虽然没有印象中那样盛大,但鲜绿映着鹅黄,风一起,枝叶沙沙地晃动,整个院子都淡淡地飘着香。   除了木香,她的水肥还养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草籽,沿着墙角长出一小片三叶草和不知名的蓝白小野花,虽然不怎么好看,至少是生机勃勃的。   等到整个荒芜的庭院都冒出一茬绿色,六月结束,暑假就开始了。   对于迟越这种不上学的人来说,几乎没什么时间观念,要不是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他甚至记不太清现在是几月。   直到温降在家休息了两天后,突然收拾起了行李,告诉他:“我吃完饭就要回家了。”   迟越当时正麻木地吃着炒面条里的豆芽,闻言愣了愣,抬起头来:“为什么回去?”   “放暑假了啊。”温降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放暑假了,”迟越横她一眼,又问了一遍,“放暑假为什么一定要回家,你家住得比这儿舒服?”   温降咽下自己嘴里的东西,回答:“我妈妈催我了,放假回去我要帮我弟弟辅导作业,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太好……”   虽然话是这么说,她在这儿都住了两个多月了,不仅毫发无损,还被养得白白嫩嫩,崔小雯一早就放下了心,从刚开始的一天一个电话变成后来的一周一个电话,直到两天前才问她暑假回不回家。   迟越听到这句,没再说什么,良久后才想起来蹦出一个“哦”字。   既然是她家里人发话,他就没有阻拦的余地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倒也没那么想让她暑假也呆在这儿。   温降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幅度地点点头,也沉默下来。   其实崔小雯那通电话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就是她不回去也没关系,但她回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要去奶茶店打工,这事不能让迟越知道。   因为像他这种何不食肉糜的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数落她,问她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挖苦完一通再往她支付宝里打钱,让她别干了,她不想这样。   说到打钱,他这两个月真的履行了之前的承诺,又给她转了好几万。那些钱每天放在余额宝里都有四块利息,数字一长串地摆在那儿,让人毫无实感,所以温降从没想过去动它们。   可能是把钱都打给她了,迟越的口袋被掏空,这几个月几乎没再跟那群混混来往,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入夏那阵子热得没衣服穿,跑出去乱买了一通,还莫名其妙给她也买了一堆夏装,让她赶紧把那几件已经从白色洗成灰色的校服丢掉。   但温降偶尔还是会听见他对着手机上的消息轻骂,不耐烦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看她的视线落过来,便没好气地睨着她:“干什么?”   “又是森骏他们吗?”温降问。   迟越含糊地应了声,放下手机,很快又改口:“也不算吧,是敖飞建他们,森骏走了。”   “走了?”温降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毕业啦?”语气明显带上一丝喜闻乐见。   “嗯,”迟越又应了声,把头往后靠了靠,惬意地回,“找了个厂打工去了,离学校十万八千里,以后估计不会再回来混了。”   虽然还是时不时发消息敲他一笔,想要买点烟酒吃喝,但他前几天不耐烦,问来了他工厂的地址和老板的联系方式,往他那儿一发,就把他微信给删了,对面也乖乖地没在蹦跶。   森骏不算真的白痴,知道迟越的那串电话号码是在警告他,真把他问烦了告敲诈一告一个准,很有可能让他丢了工作,也只好忍痛撕了这张长期饭票。   温降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的表情顿时明媚不少,动了动笔尖,又问:“所以现在那群人……认敖飞建做大哥了吗?”   虽然她很不想说出“大哥”这种词,在她看来那群混混每天拉帮结派地挑架很弱智,互相喊X哥也挺傻的,可是除了这种说法,她找不到别的话替代。   迟越闻言,在沙发上舒展长腿,轻轻挑眉:“我不是大哥吗?”   温降尽管很想忍住,但嘴里已经条件反射地“呵”出了声,想不笑话他都难。   加上面前这人现在没什么脾气,她也不怕惹毛他,嘟囔着补充:“你算什么大哥,冤大头还差不多……”   迟越难得被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却又无法反驳。   于是温降追问:“他们刚刚又找你要钱了?你给他们了吗?”   “给了。”迟越答。   这下轮到温降对他翻白眼。   虽然那些钱不是她的,可节俭惯了的人看到他这么乱烧钱,每次都还是会觉得肉痛。   迟越看到她这表情,哼笑了声,故意逗她:“你也想要?”   温降默了默,跳过他挖的坑,回答:“你要是给我打了钱就不给他们打,那我要。”   “行啊。”迟越点点头。   “真的假的?”温降往后仰了仰,警惕地反问。 第26章降温   温降是个没良心的,那天下午到家之后给他报了句平安,之后就杳无音信,微信上连一个标点都没再发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越来越炎热,把泳池的蓝色瓷砖烤得滚烫,院子里的草木眼看着就晒焦了。   温降临走前才修剪过那株木香,把它打理得清清爽爽,然而一个星期过去,又有枝条杂七杂八地错出来,黄的黄枯的枯。   迟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起床后拉开窗帘看看院子的习惯,眼看着那树木香越长越埋汰,总算看不下去,拎上温降平时用的水桶,去阳台打了水浇花。   院子里很快被他用水泼得一塌糊涂,三叶草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多少凉快了一些。迟越又从厨房里翻出一把剪刀,在树荫下学着她平时的样子把枯枝剪干净。   毕竟是她照看了两个月才救活的,总不好一个暑假过去,又被他生生给熬死了。   做完这一切,迟越已经饿得想发火,丢下剪刀和水桶,推开玻璃门回到空调房。   看了一眼手机,对面果然还是没给他发消息,迟越眉心微皱,不耐烦地往上滑聊天记录,很快找到她之前发的煮馄饨教程。   他算是发现了,他们之前住一起的时候她就没有给他发消息的习惯,两个月的信息加在一起三秒就翻完了,少得可怜。   十分钟后,迟越端着热气腾腾的碗在餐桌前坐下,埋头吃早餐。   他不会调温降的那种酱料,只加了香油和醋,不算好吃,勉强把这顿饭对付过去。   只不过某人走的那天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冷冻柜里也就三十个馄饨,到今天已经煮完了最后一批,而暑假还有整整五十二天才结束。   想到这儿,迟越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面色冷峻地在微信上通知某人:   【馄饨吃完了】   之后就放下手机,屏幕朝下,直到早餐吃完也没拿起来看。   手机在过程中也给面子地没发出声音,迟越等了半天,抱着衣服洗澡之前不信邪地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静音,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远远把手机丢进沙发。   也不知道温降回家到底干什么去了,简直像被抓去了盘丝洞的唐僧,吱都不肯吱一声。直到傍晚,微信总算震动了一下,对面也不解释为什么过了六个小时才回消息,只是认认真真地问他:   【李阿姨最近没来家里吗?】   【那你晚饭吃什么?】   迟越当时正在划拉外卖软件,冷不丁收到这句,鼻子都快被气歪了,想说这关李阿姨什么事,他又不是真没饭吃。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换了个姿势,从沙发上坐起来,摆正手机回复:   【还没吃】   温降这次回得倒是挺快,但内容依旧敷衍:   【那你快点外卖吧,现在都六点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呢】   迟越轻一撇嘴,回了个【哦】字。   那头没了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又憋出一句:   【你呢?】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对面毫无动静,连“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都没有。   他等了整整三分钟才确认她真的又不理他了。   迟越气结,才转阴的心情再度转雨,也不知道她已读不回的毛病是从哪儿学来的,竟然连他的消息都不放在心上。一面丢下手机,忍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去找游戏手柄,完全忘了之前拿起手机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第27章降温   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温降能听见迟越那头哗啦哗啦的水流,不时有玻璃杯磕碰的动静,夹杂着他心烦意乱的“啧”声,听得出来很匆忙。   几分钟后,迟越穿着睡觉的那身T恤家居裤就出了门,拦下路边的出租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址,总算能仰头稍松一口气,告诉她:“十五分钟就到了,你再等一会儿。”   温降轻应了声好,把注意力都转移到和他的通话上后,门外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耿智志不过是骂骂脏拍拍门,只要看到她恐惧他就心满意足了,觉得自己仍然保有旧日的“爹”的权威,觉得自己仍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酒精中毒的、懒惰无能的跳梁小丑,并不敢像他喝醉后念叨过无数次那样拿起刀把她和妈妈都杀死,除了粗哑的谩骂和一身恶臭的烟酒气味之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温降深吸了一口气,完全冷静下来,在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实际上没有必要给迟越打那个电话。   那个人不可能一直在门外叫唤,自讨没趣后就会离开,但早上九点把迟越吵醒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她有些过意不去。   门外的耿智志显然也知道她绝对不会开门,拍门声紧一阵松一阵,夹杂着他车轱辘的颠三倒四的威胁,来回就是那几句“烂逼”“弄死你”“打断腿”“卖给瘸子做妾”,后来明显是累了,重重咳嗽了两声,发出让人作呕的卡痰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远去又走近。   再回来时,他嘴里又在混沌地絮叨着什么,从牌馆里顺来的塑料打火机连着发出两声闷响,很快就从门缝里传来呛人的劣质烟草的气味。   温降抬手扶着额头,努力把这些噪音屏蔽在外,想分出神把那道写到一半的数学题写完。   但还是没办法,几秒种后,她忍无可忍地放下笔,开始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劲,杂物丢进书包,发出“啪啪”的闷响。   大概是由奢入俭难,她在高中寄宿两年,又在他家过了两个月安稳日子,都快忘了每天晚上提心吊胆地入睡是什么感觉,忘了凌晨两点在飞舞着蚊蝇的灯光下挨打是什么感觉。   于是今天莫名其妙被门外的人一闹,压抑了太久的反骨轻而易举地冲了出来,她发现自己再也受不了和那样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空气里滞闷的烟味熏得她窒息,那股陈旧的、腐朽的味道像是从上个世纪飘来的,吸一口就要踏入坟墓。她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温降的手机没有开免提,但迟越还是能隐隐听见背景里那个老东西的狗吠,喋喋不休,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往外骂,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听得他心头一阵阵冒火,一个劲地瞥手机地图上的预计到达时间。   然而等老狗不叫了,听筒里又传来一阵嘈杂,有什么东西被拖来拖去,随后是物品噼里啪啦砸到地上的动静。   迟越的眉心直跳,心头蓦地浮上不太好的预感,出声问她:“你在干什么?他进门了?说话啊!”   “没有没有,我在收拾行李。”温降听出他语气里的着急,赶紧吱声。   迟越这才松了口气,回过神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轻轻挑眉:“收拾行李干什么,你要跟我回来住?”   温降被他问住,停下手里叠衣服的动作,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自作多情了。他家又不是旅馆,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做这个决定之前都还没问过他的意见。   安静两秒后,她不太确定地问他:“……可以吗?”   迟越低头抿了抿唇,喉结滑动,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措辞云淡风轻地答应下来,便矜持地没说话。   温降的耳朵顿时被尴尬的沉默所填满,握紧手里的白裙子,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口气,一边开口:“没关系的,你要是不方便,我……”   “方便。”迟越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冷不丁听见她一落千丈的语气,来不及思考便蹦出这两个字。   话一出口就被自己急不可耐的语气哽了一下,只好清清嗓子,又别扭地补充:“网上说夏天不能中午浇花,我没闲工夫早起,要浇你自己回来浇,烦死了。”   “哦,好。”温降这才听出他原来没有不情愿,开口应话时没忍住漏了一声笑。   迟越不知道她在傻笑什么,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又看了眼手机,告诉她:“你赶紧收拾,我还要五分钟就到,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别浪费我时间。”   “好……”温降赶紧把手机放回口袋,抽出床底下的衣箱,把从他家带来的裙子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她的行李很少,只有衣服和书,她甚至连从小到大拿到的奖状和毕业证书都放进了箱子,随后站身起来,环视了一眼房间,发现除了那床叠好的空调被,就再也没什么属于她的东西,就连这床被子也不完全是她的。   硬要算的话,还有卫生间的牙刷和毛巾,但迟越家里有,她不打算再带上。   正准备合上行李箱,温降看了眼自己身上穿了好几年的旧T恤和睡裤,又意识到什么,要是被迟越看到自己穿着洗脱色的T恤,估计又会被诟病像个乞丐。   考虑片刻后,弯腰从箱子里挑出一件还挂着吊牌的拼色格子半身裙,长度没超过膝盖,是她以前很少会穿的款式。 第28章降温   耿智志的痛呼声更响,在狭窄的走廊努力蜷起身体,紧紧捂着自己的裆部。   温降被外面的动静听得“咯噔”一声,伸手贴上门,问他:“迟越……你不会在打他吧?”   外面的人没应声,下一秒响起更惨烈的叫声,像是被拧住了命门,尖利地颤抖着,从门缝里突入,刺伤了她的脚,温降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迟越唇角的弧度更冷,就像抬脚踩碎地上的一条蚯蚓,在他胯部重重碾了两遍,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脱鞋,要不然一会儿血肉模糊的,他还真下不去脚。   耿智志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打过,身体的疼痛加上最重要的器官被践踏的屈辱感完全击垮了他,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拼命想用手去挡,却无济于事,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哆嗦:“求、求你了……别、别……饶命啊……”   温降没听过他这样凄厉的惨叫,怕迟越真把人给打死了,顾不上他刚才的叮嘱,匆忙打开门锁出来。   房间里的光霎时泻入走廊,照出地上扭曲如蛆虫的人的样子,抖得筛糠似的,一看到阳光,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得救了还是在向谁乞求,更大声地呻.吟起来。   温降并没有仔细看那人的样子,只顾抬腿跨过他,紧紧抓住迟越的手臂,拦下他的动作:“别打了别打了,你别冲动……”   迟越被迫收回那条腿,低头看了她一眼,发现人还好好的,没有受伤,也没有哭,便反手把她扯到自己身后。   视线再度落回地上,入眼就是白花花的屁股,他的眉心嫌恶地拧起,这才想起伸手去遮她的眼睛,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温降才瞥见底下那人没穿裤子,整张脸就被他修长的手掌捂了个严实,眼前一黑,注意到他的掌心冰凉,下意识抬手握住他的小臂。   但只是这一眼,她就明白迟越为什么要打人了,她能猜出来耿智志刚才到底在门外做什么,也并不意外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不管是偷她的衣服还是故意在她洗澡的时候凑到门口敲门,说自己急着上厕所,发黄的磨砂玻璃透出他浓黑的影子,老式推拉门的锁脆弱得可怕,吓得八岁的她在浴室里尖叫:“爸爸不要过来,爸爸不要过来,我马上就会洗好!”   一开始,她还会被逼着喊他爸爸的。   只是很快就不再喊,宁愿挨打也不会喊出这个让她觉得又恐惧又恶心的词。   崔小雯刚带着她搬到这里的时候,没过几天他就喝得烂醉,凌晨两点跌跌撞撞地登上三楼,和崔小雯大吵一架后又跑下来,每一阶楼梯都像一声闷雷,从薄薄的墙壁外透进来,敲得她在床上心头砰砰直跳,只能反身躲进被子里。   随后是不顾一切的敲门声,偷工减料的木门被他的拳头砸出两个坑,一边大骂:“□□妈的小贱逼,滚出来,老子现在就□□你……”   后面还说了很多,那种淫猥的、秽乱不堪的词温降那个时候听不懂,只是觉得可怕,只知道矛头是对准自己的,在被窝里哆嗦着流眼泪,不停地小声喃喃“妈妈”两个字。   可惜妈妈不是救世主,崔小雯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发狂地尖叫起来,扑上去撕扯他的衣服,哭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信他的鬼话嫁给他,明明这人娶她之前发誓会对她们娘俩好的……   然后就被那个人抓住头发往墙上撞,差点被他从楼梯口甩下去。   那个时候的温降听见妈妈的哭声,不顾一切地哭着跑出来去抱她,被轻而易举地拎起来摔在地上,只差一点点就被掐死。   温降不记得自己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里,度过了多少个这样噩梦般的夜晚,有时候在楼梯上挣扎着爬起来,望见上方的玻璃天顶,更上方是极高极远的夜空,深邃不可测,会恍惚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堂。   只是天堂没有白天,永远都是黑夜。   耳边依旧回荡着那人痛得在地上翻滚的动静,已经说不出口齿清晰的话,只顾哀哀叫道:“救护车……温降,快叫救护车……”   温降在迟越的掌心中闭了闭眼,更用力地抓紧他的手,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竟然是快意的。   她在面对周静美的那个下午,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悲,她很经常地感受到周静美就是另一个她,和于蓉蓉、管燕一样,是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不幸的年轻女孩,只是更糊涂一些,所以在这个世界下坠得更快,而她还在挣扎着想要往上爬。   但对于耿智志,她只有刻骨的恨意。   她盼着他死已经盼了快十年了,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她每天晚上都在睡前默默祈祷,无比虔诚,诅咒他赌钱的时候被人剁掉手指,诅咒他深夜喝完酒被车撞死,诅咒他上楼梯的时候从三楼摔下来跌死……她为他构划过无数种意外身亡的可能,这种构划对她来说是一种慰藉,最低成本的慰藉。   但她自始至终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想象,有朝一日,这个人会匍匐在她脚下,哭着求她帮忙叫救护车。 第29章降温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迟越带着温降坐进出租车时,窗外仍旧阳光明媚,和那间晦暗不明的居民楼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两人在车上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那个人在门外做出的事……实在让人难以启齿,迟越没法当着司机的面把话问出口。   路上的车流量不大,车子很快平稳到达小区大门,迟越帮她把行李箱拎下来,拉出拉杆,滚轮在路上发出细小的摩擦声,压过一片片晃动着的树影。   七月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两侧绿化带中开出了粉白的轻云,在阳光下看起来蓬勃又招展。   温降背著书包和迟越并排走着,视线落在地面上,那两团矮矮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直到身侧的人出声问她:“他经常这样吗?”   温降当时在场的反应像是已经麻木了,面对那种事情,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完全不觉得惊讶。   不知道是该说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她点了点头。   迟越胸口憋了半天的火气再次被这个答案堵住,难以置信地哂了声,想不到那条老狗竟然还是惯犯:“他经常在你门外脱裤子?”   温降敛下眼睫,轻声回答:“我没开过门,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喝醉之后就会来敲我的门,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迟越抬手扶额,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你知道他偷你衣服吗?”   温降脸上的表情微变,一半是恶心,一半是觉得难堪,再次点了点头。   一开始崔小雯还会骂她为什么内裤总是越穿越少,激动的时候甚至拿塑料衣架抽过她,直到她发现耿智志在床头柜下藏着的东西,才自觉噤了声,每次都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晾衣架上的东西收下来,遮遮掩掩地塞进她房间里的衣箱。   可即使这样也没用,白天她去上学的时候,她的房间对那个人来说畅通无阻。   迟越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心烦意乱地移开视线,想到他在电话里听到的肆无忌惮的咒骂和威胁,喉结向下滑了滑,声线也沉了下来:“他也经常打你吗?”   温降不知道是第几次点头了,嘴角划开苦涩的弧度,想拜托他不要再问了。   但迟越既然已经插手了这件事,不问到底不会罢休,紧皱眉心看着她:“这些事你妈妈知道吗?她不会报警吗?”   温降张了张口,声音更轻:“她知道,她也一直被家暴……但她不会离婚的,所以报警也没用。”   话音才落,起了一阵风,高大的樟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为什么不离婚?”迟越快被她的答案听疯了。   “她没有钱,也没有文化,觉得一个人养活不了我。”温降回答,语气忍不住浮上一丝同情。   虽然事实是,耿智志根本是个无业游民,结婚之后崔小雯一个人养活了全家人。   她是长大之后才发现这个事实的,但崔小雯不愿意正视这件事,“像耿智志这样的男人/丈夫/父亲是个废物”这样的话像是某种宗教禁忌,每当她忍无可忍地想要开口,崔小雯就会露出和烧香拜佛时如出一辙的肃穆而又畏惧的神情,严厉地让她闭嘴。   思绪有片刻游离,再回过神时,温降听着树叶摇动的声响,接着道:“而且有人告诉她,家里的男人要是坐牢,会影响孩子考公……他们还有个儿子。所以没用的,你要是报警,我妈妈一定会反咬你一口。”   他刚才打他的那一顿已经够解气了,温降现在完全不想考虑崔小雯发现这事之后的反应,只是闻着高温下的草木散发出的舒服的气味,甚至是觉得高兴的。   怎么会不高兴呢,一下子就被他接到了阳光下,还把那个一直喊着要叫救护车的人留在鬼气森森的二楼走廊,任他自生自灭。   迟越听着她的解释,眯了眯眼,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像她妈妈这样的人,片刻后放弃了在这个死循环里打转,抿了抿唇,只说:“没救了。”   是啊,确实没救了,温降垂下眼帘。 第30章降温   他们每次看的片都是温降自己选的,她似乎对日本电影情有独钟,之前周末的空闲时间看完了是枝裕和的人间三部曲和《无人知晓》,每一部都哭得稀里哗啦,用完了一整包他放在家庭影院一年都没见少的纸巾,今天又点开了岩井俊二的《情书》。   迟越盖着被子看了一眼电影片头,就猜到了结局,提前帮她准备了纸巾。   虽然对他来说,这种清汤寡水的爱情片完全没有看头,男主从一开始就死了,没有大团圆结局的可能,越看他越糟心。   然而以他对某人的长期观察来看,温降的心思细得比针眼还小,得知故事的结局后肯定会不停抹眼泪,没准还要抽着鼻子一边哽咽一边感叹:“呜呜,好感人啊……藤井树是喜欢藤井树的诶……”   想到这儿,迟越就觉得无语凝噎,把被子往胸口上拉了拉,在电影柔和白噪音和钢琴乐中耐着性子去看电影内容。   但日本电影实在太慢热,充斥着大量平淡琐碎的细节,家庭影院的光线又比楼上要舒服,他本来就没睡饱,很快就被残留的睡意裹挟,眼皮一下一下地打起架来。   温降直到电影的第四十分钟,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坐着睡觉不舒服,脖子太酸,不知不觉就躺了下来,侧身枕着沙发扶手。   沙发是三人座,她占了一个位置后,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就伸展不开了,只能委屈地把腿收起来,缩在胸前。   他的身高大部分都长在了腿上,又瘦得单薄,蜷成一团之后看起来很小,便显露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气。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温降轻抿了抿唇,很快就意识到他才十八岁,本来就还不是真正的大人。   虽然他不但救了她,帮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麻烦,还把比他大两轮的耿智志打得痛哭流涕,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的样子……可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一个人待在这幢别墅里,不和人来往,不接触外面的世界,好像时间也为此停留,把他留在了很久以前。   温降的思绪游离着,不知不觉看了他好久,大屏幕上稀薄的微光落在他身上,被子映出晦暗不明的蓝色,仿佛淌动着波涛的深海。他的侧脸白皙,睫毛细密地伏在眼下,看起来单薄又脆弱。   她注意到他把那床被子盖得很紧,像是怕冷似的。这是迟越的怪癖,即使是夏天,他也喜欢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然后裹在厚被子里。   温降之前还问过他为什么不把温度调成二十六度,再换成薄的空调被,这样会省很多电。   迟越那时只幽幽看她一眼,回答:“不为什么,我习惯了。”   但现在她好像知道了……盖着厚被子的话,会比薄被更有安全感吧。   ……   《情书》的节奏很慢,但那种沉静、温柔又悲伤的氛围实在太让人着迷,一切都点到为止,所以一切都刚刚好。温降看到后半部分,完全沉浸在电影里,忘了今天经历过的那些糟心事,只是捏着纸巾,时不时吸一吸自己发酸的鼻尖。   直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刺耳地打破了原本安静又舒适的气氛,温降赶紧按下暂停键,伸手擦了擦眼泪,定睛去看来电显示。   是她妈妈。   “妈妈”两个字一下子把她从电影拉回现实,几乎让温降心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崔小雯打过来干什么,是想问她为什么不在家,还是问耿智志为什么被打,还是想问打他的人她认不认识……但不管是哪个问题,她都回答不出来,只有在这一秒就挂断电话的冲动。   可惜她不敢挂,崔小雯会不依不饶地打第二个的。   铃声在她的犹豫中响得有些久,直到一侧的迟越都被吵醒,翻了个身,把被子扯下来一些。   温降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轻说了句“对不起”,便顾不上其他,匆忙接起电话:“喂,妈妈……”   话音未落,崔小雯焦急的声音便直冲耳朵:“温降,温降?你现在在哪儿呢?子烨他爸下午受伤送去医院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她没有一张口就骂她,温降反倒被她搞糊涂了,想了想,只顺着她的话问:“受伤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说是下楼梯的时候脚滑,自己滚下去了,”崔小雯心烦意乱地拧着眉梢,又道,“哪有摔倒摔成这样的……医生说手术还不一定能做好,真想成功率高,得去申城杭城的大医院……” 第31章降温   《情书》的电影结尾落在那张错过了多年的借书卡上,翻到背面,穿着校服的少女肖像画和片名、书名一起达成温暖又酸涩的互文,伴随着响起旋律和缓的片尾曲,悠长的弦乐与追忆这一主题紧紧联系在一起。   画面点到为止,情绪便在画面之外发酵胀动,温降攥紧不知不觉滑到她身上去的被子,微微红了眼眶。   好在刚才已经掉过眼泪了,阈值被拉高,现在没有哭出来,只是唏嘘地长叹了一口气。   影厅里的光线暗下来,片尾的字幕一点一点向上滚动。迟越没有催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靠着。   等温降收拾好情绪,找到遥控板退出这部电影后,一瞬间又觉得很空虚。   两个小时的电影结束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虽然她知道自己应该上楼写作业了,现在却仍旧坐在这里,多此一举地思考着。   她有点舍不得结束。   好好一部电影中途被那样的插曲打断,她觉得有些缺憾,那本来应该是完整的、两个小时的放松,能把她从上午糟糕的经历中拯救出来,现在却大打折扣。   加上她有半个月没和迟越见面,像这样一起坐下来看电影的机会很难得,他平时并不经常邀请她做这件事,她不知不觉就变得贪心了。   从原本的能看一场电影就很开心,到现在和他看完一部还不够,还想看第二部。   然而等大屏跳回到主菜单页面,一旁的迟越也出乎意料地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屏幕,片刻后转过头来,问:“几点了?”   温降看了眼手机,回答:“四点多了。”   “你着急背书吗?”他又问。   温降心念微动,察觉到他的意图,很快回答:“还好,不着急。”   “岩井俊二还有一部电影,你想不想看?”迟越抛出诱饵。   “想。”温降顺利上钩。   几分钟后,屏幕上放起了《花与爱丽丝》。   开篇稍有些慢热,迟越安静了一会儿,问她:“你刚才说那个人要做手术,是做哪儿的手术?”   温降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件事,语塞了瞬,转过头来,轻声反问:“你打了他哪儿,你自己不知道吗?”   连她都还记得,他当时的目标很明确,每一脚都是冲着那儿去的。   迟越被她反将一军,这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完全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样子。   刚才她正伤心,他不好意思跟她确认这件事,也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笑。   转念想到就那么点东西,他踹的时候都没感觉,要真上了手术台,医生估计要拿放大镜帮他缝合,也不知道还费这种劲做什么。   不过这想法太荤,不合适当着她的面说出口,也只能在心里笑话一下。   这头温降看着他的笑眼,绽开的桃花似的,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都绚烂一片,神情也好看,带着几分独有的少年意气,还夹杂着几分幼稚。   她没想到他会因为落井下石笑得这么高兴,一半觉得荒唐,一半又不由被逗笑,嘴角微微弯起。   迟越看她的心情转好,笑哼了声,反问:“你笑什么,爱哭鬼。”   温降被这句“爱哭鬼”打个正着,脸上的微笑一滞,却又无法反驳。   最后只好轻一扁嘴,小声回答:“因为你高兴嘛……”   迟越收到这个答案,开始还没转过弯,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神色变了变,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   再扭过头时,耳尖已经掠上一抹轻红。   -- 第32章降温   温降当天打电话给店长说明了辞职的事,因为提前离职,干了半个月的工资便大打折扣,最后只给了她两千多一点,光是想想就肉痛极了。   迟越当时在餐桌上听她提起这事,无语地歪了歪头,往她碗里连夹了三块李阿姨做的红烧肉,驴唇不对马嘴地安慰:“行了,多吃点肉吧。”   “……”温降也知道这种事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默默夹起肉塞进嘴里,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工资这件小事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她按计划一连报了三门补习班,数学英语外加政史地选考冲刺班,又是插班生,每天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都排满了课,剩下的时间还要补前半个月她落下的讲义,忙得不可开交。   她一忙起来,迟越也就只有早起的时候能和她见着面,一块儿坐下吃早餐和午餐,然后一直等夏季的天色完全暗下来,才能等到她坐公交车放学。   估计是因为每天早上都会被她吵醒,不知不觉的,迟越的作息竟然变得规律起来,早上七点多起床吃早餐,晚上十二点之前就熬不住困意睡着了。   至于温降,还从没被这么系统地安排过学习,被辅导班的老师点拨了两次之后,加上大量的专题训练,她很快就在那几个一直掌握不好的题型上开了窍,慢慢跟上了同班同学的学习进度,还被几个老师夸聪明。   学校里的老师每次提起她都只会夸她勤奋,就连温降也以为自己成绩好是因为她肯下功夫死读书,从来没觉得自己聪明过。   直到现在,她坐在二十多个人的教室里,发现普高的学生不但没她勤奋,貌似也没她脑子动得快,才有所察觉。   英语班的老师甚至还夸她的口语发音标准,只是缺少练习,节奏感不是很好,给她推荐了几部英语电影,让她平时多跟着练练。   这一来温降简直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都格外用功,眼看着自己当堂自测卷的分数水涨船高,每晚还要回家对着手机上的电影练习,觉得模仿得差不多了,就抬起头来看着迟越,略带赧然地问:“你觉得我刚刚那句标准吗?”   “你再读一遍?”迟越看着她,轻轻挑眉。   温降抿抿唇,垂下眼帘,又认真读了一遍:“Ifelllikethisissomedreamworldwe’rein.It’slikeourtimetogetherisjustours.It’sourcreation.ItmustbelikeI’minyourdreamandyou’reinmine.”   越念到最后,她的嗓音越轻。这部电影她才看了一半,是一部娓娓道来、同时又让人无比怦然心动的爱情片,适合在静谧的夜晚安静地欣赏,以至于这句浪漫的台词读起来……在特定的语境下,像是某种告白。   最后一个单词落毕,她便匆匆放下手机,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试图平复自己微烫的脸颊,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迟越听完后有半晌沉默,手指在大腿上无意识地轻点,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低声应了句:“读得挺好的……”   顿了顿又问:“这是什么电影?”   “爱在黎明破晓前。”温降回答。   “哦,”迟越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低头打开手机,一边催促她,“你继续吧。”   --   盛夏七月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天气预报的最高温度在三十八到三十九度徘徊,连晚上都是闷热的,刚从补习班的空调房里出来,才走到公交车站,身上就已经出了一层汗,热得人喘不过气。   老师今天拖了会儿堂,天色已经很晚,云层也厚,透出模糊的灰红色,浆糊似的抹在头顶。   温降在站点停下,把肩上的帆布包换了一侧背着,抬手扇了扇风,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被迟越家二十四度的空调养得越来越娇气了,她现在很怕热,在原地躁动地垫着脚,伸长脖子去看公交车驶来的地方,只想赶紧回家洗澡。   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迟越在沙发上打游戏,就像平时一样,但屏幕上的游戏换了新的,她没见过,好像永远玩不完。   温降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应了声,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只提醒她冰箱里有李阿姨切好的橙子。   橙子吃起来很方便,冰冰凉凉地下肚,总算驱走暑气,温降冲干净玻璃碗,把它倒扣在沥水架上就去洗澡。   夏天的衣服每天一换,又很轻薄,时间长了,她和迟越的衣服就混到一块儿洗了。温降洗完澡把他换下来的衣服一起塞进去,加了洗衣液启动。   然后到客厅提醒他:“我要先去睡觉了,衣服洗完你记得把它晾起来哦。”   她最近上补习班太累,大脑超负荷运转,每天要睡九个小时才够,现在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迟越不是第一次被她安排晾衣服,之前这活都是等到李阿姨第二天来的时候帮他干的,但现在她总是把他的衣服也一起塞进洗衣机,大概是为了省水省电,又说不及时拿出来晒就臭了,他只能照办,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但温降还是不放心,离开时又提醒他:“你记得定一个小时后的闹钟。”免得他游戏打着打着就忘了。   迟越闻言,无奈地放下手柄,找出手机定了一个小时倒计时,然后翻过来给她看。   温降这才满意,对他道了声谢便离开。   上床那会儿已经将近十点,空调温度降下来后,她盖好被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以前住在家里时,睡眠一向很浅,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第33章降温   温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凌晨一点钟跟人打游戏。   甚至等身边的人找出另一个手柄,调好设置递到她手上时,她还不忘跟他说谢谢。   “你有什么想玩的吗?”迟越退出已经车毁人亡很久的FASTRMX,跳到菜单界面,展示给她一排又一排花花绿绿的游戏海报。   那些游戏大部分都只写了英文名,温降看不懂到底是玩什么的,摇摇头道:“你来选一个吧,简单一点的……”   迟越应了声,片刻后挑了个做饭小游戏,对她来说应该比较简单。   温降看了眼游戏的名字,叫《OVERCOOKED》,点进去之后有一片地图,上面竖着一面面旗帜,他之前就已经玩过很多关卡了,经过时会显示出三颗星星的标志。   迟越一路开着小车回到1-1,示意她:“我们从头开始吧。”   “好。”温降点点头。   刚进入关卡,迟越下意识跳过了最开始弹出来的做菜教程,等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茫然的某人,只好一边给她讲解一边示范:   “第一关很简单,你把鱼和虾从这两个仓库里拿出来,切好之后放进盘子,端到出菜口就行了,盘子之后会从这个地方回收……左上角有订单,右下角是倒计时……”   温降认真听着,尝试像他一样拨动手柄上凸起来的黑色圆键,画面里的小人走路却一卡一卡的。   迟越注意到她僵硬的踏步,垂下眼帘,抬手覆上她的左手,带着她的大拇指压在摇杆上,前后左右动了一圈,低声提醒:“你可以一直动,不用停下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的左手在靠近时横在她胸前,几乎要碰到她,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嗓音带着几分磁性的喑哑,声带的震动撩拨起心跳。   温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像熟透的杏子,带着清爽的酸涩。眼下被他握着手,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任由他领着自己在摇杆上动作,完全不敢抬头,怕撞到他的下巴。   以至于他松开手后,游戏里代表着她的小人晕乎乎地转了好几圈才站稳,也像喝醉了似的。   之后迟越又一个个教她右手的按键,A是拿东西,X是放下,Y是切菜……   温降记了一圈,总算慢慢熟练起来,开始跟他一人一个砧板“笃笃笃”地切菜,看着两个小人举着大刀同频率砍虾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分手厨房本来就是休闲小游戏,不需要动脑子,她又一向是给点甜头就会开心很久的性格,迟越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也慢慢放松下来,随手把切好的鱼往她脚底下一扔,提醒道:“帮我上一下菜。”   温降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刀,绕着地上的鱼兜了一圈,才成功调整方向把它捡起来,惊讶道:“你都丢到地上了还可以上菜吗?”   迟越这下是真被她逗得弯了弯唇,把第二份切好的鱼丢过去,催促:“上菜吧,吃不死的。”   温降只好照做,把菜送出去后等了两秒,发现真的没有异样,这才放心地去捡地上的第二份鱼。   ……   几关玩下来,温降已经熟练多了,能控制好小人的方向和走路速度,学会了像迟越一样把米饭和鱼肉到处乱丢,还向他虚心请教:“你是怎么把盘子丢出去的啊,我怎么不行?”   “控制方向加速的时候按X。”迟越把刚收回来的盘子丢得远远的,示范给她看。   “嗯?”温降照着他的话做,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看到盘子掉下来砸到她的脚。   迟越看她试得起劲,只让她多练几次,飞快跑去把快要烧焦的饭盛出来,包成饭团上菜。   然而这一关都快结束了,温降还是做不到次次成功,只好闷头回到砧板前大力切黄瓜。迟越看她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等倒计时结束,拿过她手里的手柄,帮她重新调整键位。   耳边轻快的音效暂时停止,热闹的火焰也熄灭,窗外的风声因此在深夜中凸显,是短笛一般的“呜呜”声,带动庭院里的树木潇潇,听起来格外冷清。   迟越调好设置后重新把手柄递给她,勾过她的食指贴上左上角的按键上,温声道:“这样会简单一点,你按上面的LT键就能丢……”   话才说到一半,窗外再次被闪电照亮,截断了他的话音。   温降能感受到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短暂的让人屏息的寂静过后,就等到雷声轰鸣,随着第二道闪电重重拍下来,震得二楼的钢架结构都微微颤抖。   迟越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像睡着后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   脑海里不受控地闪现出某些画面,惨白的,他甚至不敢捉住它看清楚,胃被纠缠着不断下坠。   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呼救,只能抓紧一切能够抓紧的,直到身体因为缺氧而被迫苏醒。 第34章降温   “什么?”温降被这话吓到,惊愕地抬了抬头,在动作间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迟越感觉到她的抗拒,也发现自己昏了头,额角泛起发烧般的热度,很快松开手臂往后靠了靠,懊恼地垂下视线,解释:“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   然而话才出口,又意识到这样不论如何都太过分了,她毕竟是女孩子,又经历过校园暴力那样的事,即便他再想,也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这样的话,会吓到她。   迟越的思绪落到这儿,喉间泛起不知名的涩意,垂眼轻摇了摇头,额发的影子在他苍白高挺的鼻梁上划过,改口道:“你回房间睡觉吧,太晚了,不用……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不是没经历过比起今晚更加来势汹汹的暴雨,又不是第一次了,矫情什么。   没有必要拖她下水,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迟越拉开被子,示意她离开。   但温降没有照做,湿润的杏眼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好。”   迟越落在被子上的手僵了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不是自己的后半句话,而是最开始的那句。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一时间只能怔忡地看着她,喉结艰难地向下滚动,脸上的线条在微光里细致得仿佛是雕琢出的,也因此短暂的、像失去灵魂的彩偶。   过了好久,他才再度开口,嗓音低而沙哑,一如窗外的雨声,茫然问她:“为什么?”   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尤其是,没必要为了像他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或早或迟,他都会烂在这里,就像妈妈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更软弱,所以一直活到了现在。   他说出这话的语气听得人不好受,温降咬了咬唇,尝试低下头寻找他的眸光,郑重道:“因为你很好啊……对我特别特别好。”   是吗?   迟越疑惑地皱眉,他并不这么觉得。   当初只是觉得她可怜,没法狠下心把她丢在路上而已,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很不甘心,好像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   温降察觉到他脸上不解的神情,倒是把她给弄糊涂了,又着急补充:“你帮了我,带我回家,帮我摆脱周静美她们,还给我买了衣服、买了手机、把我的指纹录进门锁,带我看了电影,把我从家里带回来,还教我玩游戏……”   她把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都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美好的、值得反复回忆的经历。   自从那天遇到他开始,每天都在不断发生好事,他就像是突然降临的奇迹。   但迟越听到这些,只是淡淡地扯了一下唇角,应了声“哦”。   这些事情谁都可以做,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也并不特别。   并不值得她对自己抱有幻想,觉得他有多好。   温降脸上奕奕的神情被他冷淡的语气浇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紧了紧抓着他的手指,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晚上会陪着你的……我相信你。”   如果不这样的话,迟越好像很快就会沉进夜色,或是被风吹散。   她的手握得很紧,几乎让他觉得疼痛。迟越在片刻的怔忡过后,反应过来她的这句“相信”到底在相信什么,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   末了低声示意她:“那你睡沙发里面行吗?”   沙发对一个人来说绰绰有余,但两个人还是稍显拥挤,温降才想象了一下他们挤在一起睡觉的样子,便紧急打住自己的念头,脸上发烫地提议:“要不你来我房间睡吧,那里床大一点……”   迟越抿了抿唇,道:“你的房间上面就是我妈妈以前的……”   最后两个字他没说出来,因为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歉然:“抱歉,说了之后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毕竟这套房子是整个小区有名的凶宅,有个疯女人在家里自杀了,死状恐怖,他妈妈是被附近的业主指指点点着出殡的,那些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悲伤,只觉得晦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经过他的家门,大老远就绕道走。   那个罪魁祸首大概也相信因果报应,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怕他妈妈真的会像夜晚尖叫时说的那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可问题是,要是真的有报应,迟运盛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明明最该死的人是他,不是妈妈。   他有些走神,直到听见温降轻声回答:“那就睡里面吧……我去拿被子。”   她不像他一样亲眼目睹过母亲去世的场面,甚至连想象都很难做到,所以并不觉得害怕,下意识替他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想让他更难受。 第35章降温   迟越这个澡洗了快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弥漫开早餐的香气。   他到餐厅看了一眼,是奶油意面和培根煎蛋,她最近似乎学了很多新菜,但桌上只有一份早餐,温降不见踪影。   迟越有些错愕,抬头看了眼挂钟,才九点多,没到她去补习班的点。   于是转身在家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院子里发现了她的踪影。   昨晚的大雨下完,天气放晴,院子里却已经一塌糊涂。人工草皮太久没养护,去年冬天就枯死了,露出裸露的地面,入夏后只飘起一层杂草,被昨晚的暴雨一浇,原形毕露,踩上去泥泞一片。   大概是降雨量太大,泳池边的一圈排水渠吃不消,泥水便顺着流下去,自动排干水后,混着落叶草茎堆在角落,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瓷砖本来的颜色。   温降就这样抱着英语书蹲在泳池边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裙,肩头的荷叶边时不时被风拂起,映着她的长发和秀美的侧脸。   但她脸上的表情恹恹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地望着一团糟的池底,看起来不太高兴。   迟越看到这一幕,犹豫两秒后,推开玻璃门出来。   上午的热风混着草木的气息扑来,在被空调风吹得冰凉的皮肤上交织起复杂的温度。   或许是因为打破了庭院原本安静的气氛,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出声问她:“你吃过早餐了?”   温降似乎才注意到他,微微侧过脸,中途便及时收回视线,没有看向他,轻点了点头。   话题迅速结束,迟越应了声“哦”,却不打算转身回去,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她今天的表现很奇怪,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歉疚地微微抿唇,又问:“为什么不叫我一起?”   除非他没起床,一般情况下,她都会等他一起吃早餐的。   温降听到这句,低下头翻开手里的英语书,回答:“你在洗澡。”   她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迟越也不是不知趣的人,感觉到她话里赶客的意味,定定站了两秒,垂下眼帘,重新拉开玻璃门。   温降自始至终也没有抬眼看他。   一直等他吃完早餐,院子里的人也没有进来,迟越在客厅远远地注意到她已经站起身来,在木香下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专心致志地背书。   所以果然还是因为昨晚的事吧。   他莫名其妙对她说了那么多奇怪的事,又不讲理地提出那样的请求,任谁都会觉得反感吧。   就算当时她是同意的,那也不是真的情愿,只是不得不这样做,她似乎总觉得欠他很多东西。   他昨晚的那句话,实际上是在绑架她吧……   想到这儿,迟越抬手覆上眼睛,苍白的手指遮住了客厅里过于灿烂的阳光。   他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把她牵扯进来的。   --   自从那天过后,两个人的关系彻底闹僵了,甚至比温降刚来这里的时候还要僵。   她那个时候至少是愿意主动跟他说话的,就像来到新家的小猫,每天都在不断伸出爪子试探领地的边缘。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   她虽然还是每天给他做早餐,但几乎不会再和他一起吃,即便他越起越早,早到她错不开时间。她宁愿把三明治用烘焙纸包起来,躲去庭院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也不想再看到他。   到了躲不掉的午餐,她就一言不发地吃得飞快,然后自顾自把碗收进厨房,就回到房间。   过了一会儿就出发去补习班,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到家,不会再跟他打招呼,也不会再拖著书包到茶几上补讲义,只是洗澡、洗衣服、睡觉。   就连他主动告诉她冰箱里有李阿姨煮好的甜汤或是切好的水果,她也只会摇摇头回:“不用了,你吃吧。”   迟越甚至发现她不会再把他们的衣服混在一起洗,也不会再喊他晾衣服,等到洗衣机停止工作,便从房间里出来,过一会儿再回去,客房的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随后是落锁声。   他有两个晚上尝试在她出来之前就主动去晒,但只得到她的一句“还是我来吧,谢谢”,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放下衣架,望着她。   这种状况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迟越确定事情彻底完蛋了。   那句“你怎么了”问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样弥补,连主动开口和她说话,在被她一次次拒绝之后,都想不出恰当的话题。   能做的只是在睡前翻来覆去地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以及第二天早上她在庭院里呆呆地望着泳池的模样。   每次回顾到最后,他就会想要是时间可以倒退的话,他确定自己不会再像那天晚上一样,不会跟她说起妈妈,也不会要求她留下来陪他。   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她大概也不会和他冷战吧。   --   温降一早是被窗外的动静吵醒的,披上薄开衫出门看了一眼,发现院子里站着不少工人,还用推车运来了高高一摞草皮。   迟越也早早起了床,背对着她,穿着棉质T恤和篮球裤,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正跟其中一个工头说着什么。   温降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他怎么心血来潮地想要翻修庭院,眸光下意识往墙角瞥了一眼,之前长出来的杂草已经被拔了个干净,泥土翻卷着,一点绿色也看不见。   虽然是叫不上名字的杂草,但也是她眼看着钻出地面的,这会儿被铲除,她的唇角向下轻抿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也是,本来就是他的家,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第36章降温   等温降跟着迟越看到焕然一新的庭院时,心口又被轻轻撞了一下。   夜色已深,往常院子里的地灯都是暗暗的,今天却提早打开了,莹白的光从磨砂灯罩中流泻而出,落上新翠的草坪,溶溶如月色。   泳池的蓝色马赛克瓷砖头一次显出它原本的颜色,把池水也映得透蓝,涟漪的影子落上池底,波纹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在薄纱似的光亮中清晰可见。   除此之外,迟越似乎是觉得太单调,不知道从哪儿搬出了玩水用的小鸭子,从大到小排成了黄澄澄的一串,在水面上悠闲地起起伏伏,岸上还堆着彩虹形状的漂浮气垫和独角兽气床,都是很活泼的颜色,看起来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温降看到这儿,脸上的表情一软,却又觉得有些糊涂,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那天早上的态度冷淡,现在又在努力哄她高兴,还费了这么多功夫。   他到底想让她怎么做啊?   温降皱了皱鼻子,偷偷转过脸看他。   谁知道这一眼就被他抓了个正着,迟越问:“你觉得怎么样?”   温降有一瞬间脸热,只能点头回答:“很漂亮……”   她刚从三十五度的室外回到家,闷出了一身汗,池水又蓝得透亮,连她这种彻头彻尾的旱鸭子看了都会有想要下水的冲动,这句并不是违心的话。   迟越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轻快了一些,又问:“那你想现在就下水吗,还是明天?”   温降迟疑了片刻,正想说要不还是明天吧,现在都九点多了,太晚了。可转念想到明天要游泳也只能是上午,到时候光线太亮,整个泳池都一览无余,她会很不好意思,还不如现在这样黑灯瞎火的……让她觉得更自在一些。   于是慢声回答:“现在吧……”   话音刚落,温降顿了一下,又匆匆刹住车,意识到:“不对,现在还不行……我没有泳衣。”   迟越本来还以为他已经准备得很全面了,谁知道还是接二连三地出错,抿起唇角,想了想道:“没关系的,反正是家里的泳池,你穿什么下水都行。”   “……啊?”温降讶异地仰起头来,问,“穿睡衣也行吗?”   迟越点点头:“嗯。”   温降听到这个答案,收回视线,也跟着小幅度地点点头,末了道:“那我先去……把书放一下。”   穿睡衣也好,在她的印象里,泳衣的布料太少了,手臂大腿都露在外面,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穿成那样。   身上都是汗,回房间后她先洗了个澡,又穿上成套的内衣和迟越之前买给她的白色睡裙,才拖着拖鞋磨磨蹭蹭地去后院。   迟越已经在泳池里等她了,正拨弄着水面上的小黄鸭消磨时间,清隽的侧脸映着水面浅蓝色的波纹,水光跃动,在他的眉骨和鼻梁上勾勒,恍若从池水中盛放的纳西索斯。   温降被这一幕看得怔忡,视线下移,注意到他身上被池水打湿的衣服。   不知道是为了迁就她,还是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不像她之前带耿子烨去游泳馆看到的那些男生一样光着膀子露着大肚腩,而是规规矩矩地穿着白T和短裤,一点不该露的地方都没露。衣摆在水中胀开,浮浮沉沉,被雨水打湿的山荷花一般。   温降看到这儿,悄然吁了口气,他穿着衣服下水在先,就不会显得她太奇怪。   迟越感觉到有人走近,松开鸭子玩具抬起脸来,往岸边靠了靠,示意她:“从这里下来,有台阶。”   温降应了声好,低头踏上台阶。   水下的台阶有点滑,两旁又没有扶手,温降下意识伸了伸手,却扑了个空。   但就在她准备把手收回时,迟越适时牵住了她,怕她滑倒,一步一步引着她下来。   池水的温度对于八月的夜晚来说刚刚好,温热的水面先是吻上她的足尖,一寸寸沿着光润纤细的小腿上浮,随后才感觉到清凉的水流涌来,冷热交替,温降觉得有些痒,无意识地踮起脚尖。   睡裙裙摆长过膝盖,很快,米白色的荷叶边被打湿,池水灌入裙子,把柔软的棉质布料涨得撑起来,她的脸颊因此热了热,抓紧他的手指。   等走下最后一步台阶,温降才惊愕于池水的深度,她需要一直踮着脚尖才能露出整颗脑袋,不然就会被水封住嘴巴,说不出话。   然而再转头看看迟越,他比她高出一大截,可以很轻松地露出肩膀。   这头迟越似乎不觉得这样有问题,松开她的手后,视线匆匆从她身上掠过,不敢看清她被水浸湿的睡裙,只顾盯着水面尝试回忆自己小时候学过的游泳课,思考应该怎么教她比较好。   片刻后,他开口示意:“先学憋气吧。”   温降老老实实地应好,一步步按照他的要求用手捏住鼻子,闭上眼睛,尝试屈膝往水下缩。   然而中途就感觉到水往耳朵里灌,又冷又闷,夹杂着气泡的嗡鸣,像是把她的耳朵都给堵住了。吓得她第一时间从水下冒出头来,伸手去揉自己的耳朵,想把里面进的水倒出来。   她的动作有些大,池水“咕噜”了一声,迟越正准备给她计时,没想到她连半秒都没坚持到,微微睁大眼睛,问:“只能憋这么久?”   “不是……但是水会流进耳朵,很难受。”温降被他的惊讶看得赧然,回答。   迟越还是第一次教人游泳,第一步就吃了瘪,只能征求她的意见:“那怎么办?” 第37章降温   温降有一瞬间语塞,但到底囫囵点了点头,回答记住了。   迟越老师闻言,松手示意她:“那你把动作连起来试试?”   温降仰头望了望夜空,除了照做别无他法。   两人就这样磨了十多分钟动作,中途某人还想让她一步登天地一边划手一边换气,果不其然以失败告终,还差点让她呛到水。   迟越也只好耐着性子慢下来,看着她思索片刻后,提议:“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去掉垫子,你试试能不能在水里靠自己浮起来。”   “……啊?”温降摆了半天手臂和腿,都快被他折腾死了,宁愿泡在水里安静地待着,想了想,开口婉拒,“这样会不会太难了?”   “先试试吧,我可以伸手托住你,不会让你沉下去的,你不用怕。”迟越回答。   “怎、怎么托?”温降想到又要跟他肢体接触,就变得紧张起来。   “这样……”迟越说着,揽住她的腰,借助水的浮力,只用一条手臂就能把她稳稳托住,然后一点一点地,帮她撤掉身下的浮垫。   “诶……”温降骤然失去支撑,差点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水里,下意识抓紧迟越的肩膀。   好在他适时腾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环着她侧腰的掌心微微收拢,重新帮她找到平衡。   温降只觉得自己像被他扛在手里的一捆柴,或者一卷铺盖,有些丢脸地抬手捂了捂自己。   片刻后,迟越出声提醒走神的她:“现在你再重复刚才的动作试试?”   温降被迫放下手,紧了紧喉咙,僵硬地在他手上摆动起来。   动作间腰部微微发力,划开水下的阻力并不轻松,她渐渐地有些喘,却在这样的活动中带动他的手指在湿透的睡衣上磨蹭着,甚至比在光裸的皮肤上滑动还要臊人,她能感觉到他因此收紧手指,却又克制地没有更大的动作,怕她从他掌心间滑脱。   于是她从被他的掌心紧贴着的小腹开始,一点一点被他悄然引渡的温度点燃,即便整个人都在冰凉的水中,也依旧觉得燥热。   直到迟越也像是被她烫到了似的,冷不丁收回那只手。   温降的绮念瞬间破灭,迫于下沉的恐惧用力抬腿扑腾了一下,激起一大片水花。   但迟越的另一手依旧揽着她的腰,注意到她的慌乱,温声安慰:“你别怕,这样不会掉下去的。”   “那你这只手不要松开!”温降好容易定下神来,赶忙回过头,加重语气叮嘱他。   她现在完全没有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水里浮起来的程度,他刚才一句提醒也没有,吓得她现在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但迟越没答应,只说:“你就当现在没有人扶着你,只要你动作做标准,不会沉下去的,别担心。”   “那你也别松手。”温降感觉到他的回避,再次强调。   迟越只得轻叹:“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然而事实证明,迟越在说谎。   就在温降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身体可以随着手臂的摆动沉沉浮浮时,腰上清瘦而有力的手臂再次一松,与此同时还有他的话音:“不用管我,继续保持就不会……”   温降在他手臂松开的一瞬间,心也跟着凉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我就知道”四个大字,只感到被背叛的愤怒,完全听不见他的话。   腰上失去支点,摆臂蹬腿的动作便难以为继,她一下子被灌入鼻子的水呛到,肺里火辣辣地烧疼,连扑腾都不愿意,便放任自己沉了下去,像是某种对他的报复。   于是迟越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就被她骤然沉下去的一幕吓到,第一时间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腕,把她从水里抱出来,紧张道:“你呛到了吗?没事吧?”   虽然前后不到三秒,但还是温降呛了一大口水,本能地伸手攀上他的脖颈,细长的大腿在水下勾住他的腰,枕在他肩上用力咳嗽起来,鼻腔的酸涩让她生理性地流泪,甚至没办法组织语言。   迟越也慌了神,顾不上别的,揽着她的腰贴紧自己,抬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等到温降总算咳出哽在喉间的那口水,才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泄愤地在他背上重重打了两拳,问:“你不是说不松手的吗?!你怎么骗我?”   她的声音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格外委屈。   温降以前几乎从来不会这样直接地表露情绪,更别提动手打他,迟越结结实实挨了这两下,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只是轻抚着她的肩胛,连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不该骗你的。”   他本来只是想让她能更快学会,毕竟他们在泳池里,衣服都湿透了,又是孤男寡女,待得越久……他就越觉得不自在。   但温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听到这种苍白的道歉,又愤愤地去锤他的肩膀,鼻间的呼吸依旧不稳,带动胸口上下起伏,眼睛微微泛着红,不时因为滑落的水滴慌乱地眨眼。   在这样的距离下,两个人的身体的紧贴着,曲线毕露,迟越能感觉到她箍在自己腰际的腿,对她来说可能是求生的本能,但对他来说未免太刺激,小腹的肌肉在她的动作间反射性地绷紧。   迟越侧过脸,湿濡的喉结上下滑动,感觉到自己的异样。   当下只怕被她察觉,腾出一手来,扣住她的腿弯,在水下把她打横抱起来,借此远离自己,哑声道:“我先抱你去岸上吧……你别生气。”   温降莫名其妙被他换了个姿势抱着,两只手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闻言气闷地没吭声。   直到被他抱到泳池边缘,在温热的白色条纹砖上坐下,才不得以松开手。   迟越拎起事先准备好的浴巾展开,披在她身上,身上湿透的T恤还在往下淌水,紧贴在他窄瘦的腰线上,一面抬眼望着她,问:“还难受吗?”   温降的视线只往下落了半秒便收回,再度对上他的视线,泳池旁的一圈灯带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映入他幽深的眸子,灿若星海。   虽然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只是喉间还留着不适的痒,但她点了点头。 第38章降温   九月   高温还没褪去,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已经结束,温降也正式从高二升入高三。   开学第一天就是高三的动员大会,校长洋洋洒洒在台上讲了十多分钟的职业规划,苦口婆心地给底下三百多号人劝学,让他们抓紧最后一年的时间,热血奋斗不负青春,还举了好几个以前的学生在最后一年一飞冲天考上本科的励志故事。   可惜这些话对五六七八班的学生来说相当于对牛弹琴,十分钟下来,他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在底下叉着腿、唉声叹气地跟他唱起反调来,最后眼看着纪律难以维系,才总算散场。   但一二班作为高考班,还能勉强听进去几个字,加上考试将近,开学第一天,黑板右上角就用红色胶带隔出了一块区域,写着十月选考倒计时,从四十六这个数字开始,每天都由温降在早读开始前擦去昨天的粉笔,写上新的数字。   大概是倒计时让人有了紧迫感,刚开学那几天,班里早晚自修和课堂的出勤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气氛也有了明显的不同,会有人早上七点不到就来学校背书,晚自习也没了嗡嗡聊天的杂音。   而温降自从开学后就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的日常,周末还报了个文科选考冲刺班,从早上九点学到下午五点,疯狂刷各个地区各个高校的模拟题,每天几乎不着家,回来睡觉跟住酒店似的。   迟越之前大半个暑假都跟她待在一块儿,已经习惯了吃她切的西瓜和哈密瓜,习惯了她拎着吸尘器在沙发前踱来踱去,时不时让他把脚抬起来的话音,也习惯了每晚被差遣去晾衣服,或是下午出门去超市给她买牙膏和护发素。   于是自从她开始朝五晚九地上学后,家里显而易见地空荡下去,一个月前为她打理好的泳池却还得一天八小时地工作,开着嗡嗡的循环系统,透蓝的池水在后院寂寞地过滤自净,只有偶尔飘落的木香叶子会跑进去游泳。   这一来,迟越实在是闲着没事干了,早上也睡不太着,一天比一天起得早。某个周三就跟七十岁的小老头似的,五点就睁眼了,到浴室冲了个澡,又去厨房找到冰箱里李阿姨做好的百香果蜂蜜,给自己冲了一杯满冰的。   喝了一口后看看时间,又给温降冲了杯常温的。   等到六点十分,温降准时洗漱完毕,从房间里出来。   一职没有强制要求学生每天穿校服上学,高一入学时的那笔置衣费也不知道有多少水分,校服质量很差,拿到手一股塑料味。自从温降那两件灰溜溜的夏季校服被迟越撺掇李阿姨丢掉之后,她就每天都在穿正儿八经的衣服了。   那是开学前两天的事,上午温降才把自己闲置了两个月的校服洗干净晾上,下午就赶上李阿姨看天气好晒床单,还没来得及降下杆子,就瞥见那件在阳光里发黄又发灰的POLO短袖,忍不住“咦哟”了声,收下衣服去客厅找迟越,问他:“这衣服还要穿呐?都这样了,我拿漂白剂都没辙。”   迟越当时正在打游戏,瞄了一眼他已经不顺眼很久的校服,趁着温降不在家,顺水推舟道:“不要了阿姨,太旧了,你一会儿走的时候顺便扔了吧。”   “好,”李阿姨就等他这句话,一口答应,拎着衣服揣入楼梯口的垃圾袋,一边对他絮叨,“你说温温这小姑娘也是,才十几岁怎么跟我们那辈人似的,我一个穷过来的都不要穿这种衣服了,小姑娘趁现在年轻漂亮,就得多打扮打扮……”   “嗯嗯,阿姨您说得对,有空也说说她。”迟越在沙发上连连点头,继续拱火。   只不过当晚被温降发现衣服没了后,他的行迹一下子就败露了——   “我校服呢?早上才晾上去的,你把我丢哪儿了?”   “我没丢,是李阿姨丢的。”迟越第一时间甩锅。   “不可能,阿姨要丢也会先问过我的,是不是你让她丢的?”温降太了解他们俩了,一口拆穿。   “……”迟越语塞了两秒,开口转移话题,“我点了泡芙和芋泥卷,那袋是留给你的。”   他这话相当于默认了他的恶行,温降才没被骗过去,俯身在他胳膊上重重打了一下,气道:“我就知道!”   迟越挨了这一下,只得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示意:“你快尝尝吧,泡芙是抹茶味的,你不是喜欢吃抹茶么?”   温降狠狠横他一眼,但谁叫他早早地毁尸灭迹,没法再把衣服追回来,不得不作罢。   所以眼下,温降虽然没穿迟越给她乱挑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蕾丝印花裙子,只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黄色的背带长裙,映着她瓷白的皮肤和柔美的五官,看起来就很出挑。   一转过走廊就看到在中岛前站着的身影,阳光把他的身形勾勒得修长,带着清晨舒适的闲散之感,温降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迟越一手搭在米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把泡好的蜂蜜百香果递给她。   温降伸手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才放下杯子问:“那你要吃早餐吗,还是一会儿去睡回笼觉?” 第39章降温   迟越时隔四个多月再次踏入学校,一职和印象中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多了一批稀里糊涂就来到这里的高一新生。   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温降还特意从储藏室里给他翻出了书包,虽然找不到一本能装进去的书,但就算是空书包也得好好背上,不能像小混混一样插着兜就进学校,不成体统。   所以眼下迟越感受到一道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总觉得别扭,回头看了好几眼,还以为自己是因为书包背反了才被人盯着看。   然而等他走到高三那栋教学楼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从好奇变成了显而易见的震惊,都纷纷拿出手机奔走相告:   【我草我草我草……我刚刚好像在走廊看到迟越了】   【迟越怎么又来学校了???】   【我去,我也看见了,他还背著书包,里面不会藏了刀吧……】   【一职今天又跟哪个学校约架了?】   【没听说啊,七班的人说敖飞建今天没来啊】   【插一句嘴,他今天好像是跟一班那个学霸一起来的】   【????】   【不是,他俩还没分呐??】   【我去……不是说迟越玩得很花吗,怎么还没分???】   【谁知道呢,没准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噗……你当拍偶像剧呢,迟越长得帅家里又有钱,图一班那个什么,图她成绩好?】   【一班那个要是好好打扮,长得也不差吧……】   【等等等等,迟越玩得很花吗?他之前跟谁在一起过?】   【呃,你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   【不知道啊,只知道挺花的,去KTV都几千几千地砸,没准是跟校外的谈】   【所以他今天到底来干嘛啊,群里有没有一班的出来说说】   【我我我!我是一班的,我一会儿给你们现场直播】   ……   迟越完全不知道自己来一趟学校还成了大新闻,只是安分地跟着温降来到高三教室,在后排一个位置上坐下。   上一届高三跟他们班人数一样多,加上才刚开学,桌椅都健在,不至于让他找不着位置坐。   一班的早自习前夕本来就不算吵,眼下看到他来上课,没一会儿就变得鸦雀无声。   不过他们来的点已经不早,没一会儿,早读铃打响,教室里响起和尚诵经似的读背政治提纲的声音,也没人再频频转头看他。   迟越只能在课桌上无所事事地托着下巴,顿了顿,松开手打直后背,好越过前面那个人的后脑勺去看温降。   她倒是好,把他丢在这儿就不理不睬了,没跟班上的同学一起读书,正握着笔,埋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扎起的马尾会跟着她簌簌的笔尖一起微微颤动。 第40章降温   等到下课铃响,历史老师收起U盘和讲义便提醒下课,温降眼看着她前脚从教室离开,后脚就从座位上探出上半身,揪了揪某人的T恤,问:“你草稿本用完了吗?用完了快还我。”   “急什么,你马上要用吗?”迟越下意识把草稿本往墙边推了推,转头看她。   “嗯,马上要用。”温降想也不想就点头。   迟越轻嗤了声,抬手用笔帽轻点她的脸,回:“少糊弄我,你明明还有一本草稿,黑色封面的。”   他口中的黑色本子是学校教务处发的,封面上还印有江塘市职业中等专业学校的字样,又厚又老气,当奖品都发不出去,所以温降之前在学生会挂名的时候拿了好多本,专门用来打草稿,还被他笑话是老年人专用书。   “我……”所以眼下谎话被戳穿,温降一时语塞,跟他僵持了两秒,突然起身,去够他身后的本子,一边道,“那你也还给我,谁知道你在我草稿本上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什么干什么,我能做什么?”迟越被她气得好笑,一手敏捷地拎着本子换了个位置,让她抻长了脖子也抢不到。   温降气得跺脚,一手撑着他的椅背,拽着他的衣服尝试把他的手臂勾回来,身体不知不觉间整个伏在了他身上,把他压进靠窗的墙角。   迟越只要稍一抬脸就会碰到那件柔软的鹅黄色裙子,在他鼻梁上蹭来蹭去,洗衣液的香气因此幽幽地钻进来,是带着绿意的香气,像山坡上摇晃的三叶草。   他的脑海里条件反射地浮现出两个字——   裙下……   裙下什么呢?   喉间在这种无端地联想中收紧,迟越仰了仰头,很快单手制住她作乱的两只手,修长的指节横跨过她纤细的腕,把它们紧扣着拉下,压住她在自己身上胀动的裙摆。   一面对她低低地“嘘”了声,提醒:“温降同学,这里是教室,不要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你……”温降先是被那声过于正式的“同学”听愣,偏偏他的语气又带着玩笑的轻佻,听得人很不好意思。然而等那句“不成体统”从他嘴里冒出来,她才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教室里的人。   虽然是课间,班上的学生都没有好好待在各自的位置上,或是拿着水杯喝水吃零食,或是掏出手机给人发消息,闹哄哄的。可他们视线的落脚点有大半都落在他们身上,直到这会儿她被迟越按下暂停键,这些看戏的人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移开视线,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除此之外,更让她觉得夸张的是,班里的后门外还聚起了五六个别的班的学生,正好奇地往里探着头,指指点点地问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教室里坐着哪个大明星。   温降的脸一下子腾得烧红。   她和他待在一起太久了,迟越又没什么架子,幼稚的要命,完全让她忘了他实际上还是一职的风云人物,今天他突然来学校,估计又成了高三段的重磅新闻。   当下只能赶紧挣脱自己的手,怨气十足地瞪他一眼后,坐回到位置上当缩头乌龟。   耳边甚至传来某人捉弄成功后的一声闷笑。   好在没过多久,上课铃再度响起,十多秒的间隔过后,音箱里传出悠扬的眼保健操的播报声。   温降只得打起精神,从课桌上支棱起来,闭上眼睛慢吞吞地揉太阳穴。   迟越早就知道她恢复能力一流,眼看她重新坐直身板,嘴角跟着翘了一下,黑色中性笔在大拇指上转了个圈后,重新翻开那本草稿。   不过后排那群学生就没这么听话了,几乎没人正儿八经地把手放在脸上做操,都埋头盯着桌面以下,在班级群里噼里啪啦地开着匿名功能聊天——   【救命……这是在做什么,在教室里就虐狗?】   【………………我能说我竟然还kdl吗,离谱0_0】   【长得帅能不磕到吗,迟越纯纯偶像剧男主颜啊……】   【我也……而且怎么感觉他过了一个暑假改邪归正了,看起来没传的那么坏啊】   【………………可能这就是爱情吧】   【我也觉得……长得帅就是了不起啊,根本看不出是混社会的,跟学校那群人一个天一个地】   【感觉实在不想上学就去混娱乐圈吧,也挺好的】 第41章降温   迟越当天没有搭理那条短信,一直陪温降在学校晚自习到九点,两人便一块儿坐上万叔的车回家。   但温降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精力,明明都在学校连轴转学了十多个小时了,等他洗完澡出来,就看她又在小板凳上坐下了,面前摆着半个冰西瓜,正一边咬着勺子一边写数学题。   看他出来后,抬了抬头问:“你今天还在我草稿纸上画了什么啊,怎么都撕掉了?”   他今天占着那本本子一整天,直到晚自习下课才还给她的,温降翻开来一看,却发现后面全都是空白的,只有纸页被撕掉的痕迹。   迟越闻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弯腰用西瓜上插着的另一只勺子挖了一小块红瓤,大概是夏天快要过去,吃起来没有印象里那么甜,戴着奇怪的涩味,很快把勺子放回去。   过了一会儿才道:“没画什么,太难看了,放在那儿碍眼。”   “怎么会呢,你今天给我看的那半张明明画得很好。”温降也放下勺子,认真开口。   迟越垂眼看着她,眼底的神色有些莫名,半晌后只道:“那是你没看过真正好的,我画的那些、连小儿科都算不上。”   他在今天以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握过笔了,那天本来打算给妈妈看的静物是他的最后一幅画。   四年过去,他的手变得比之前更大,却更控不好笔,落下的线条粗糙浮泛,比例失调,连最简单的轮廓都画不好,忘了以前老师教过的找形最核心的几笔,忘了他本来嗤之以鼻的辅助线该怎么作。   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会画画了。   连他唯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他都做不好了。   这头温降脸上的表情微怔,一时分辨不出他的语气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在自嘲,顿了顿问:“那你没想过继续学画画吗?”   “没有。”迟越在沙发上坐下。   温降的话音被他一堵,加上知道他以前的事,画画对他来说……可能还是有些敏感吧,便没再深入这个话题。   迟越在一旁打开电视,连上游戏机后,菜单页上的游戏封面一个接着一个跳动着,但根本让人提不起兴致。   片刻后丢下手柄,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埋头苦学的模样,问:“你怎么还学,不都学得很好了么?”   就他今天在学校看到的,老师问的她都会,卷子上几乎没几个错题,明天直接去高考都行了。   “哪有学得很好啊……”温降听他的语气重新变得轻松,开口嘟囔了句,转而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她晚自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迟越最后两个小时闲到在手机上玩小游戏,她课间忍不住凑过去看了一眼,名字叫《2048》,让两个相同的二的次方数碰到一块就能合成它的平方,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右上角的分数已经突破三万,看得她眼花缭乱的。   迟越当时看她感兴趣,把手机往她眼皮子底下亮了亮,问:“想玩吗?”   “不了不了……”温降摆摆手,怕把他辛辛苦苦打出来的高分毁掉。   但迟越还是把手机塞到她手上,拍拍口袋,确认东西在里面便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又要去抽烟?”温降注意到他的动作,略带不满地抿唇。   迟越也不狡辩,吊儿郎当地伸手捏捏她的肩膀,绕过她离开座位。   只不过眼下在空调房里待得舒服,迟越刚洗完澡,虽然有点念想,但也不愿意顶着大热天出去抽烟,被她一语戳穿后,动了动脖子,仰面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回答:“没有,怎么会呢。”   温降转过头来看着他,犹豫片刻后,提议:“要不这样吧……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起写卷子,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她其实很早就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学习的,只是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没那个胆量。   但今天不一样,他都愿意陪她在学校待一整天了,至少说明他不像之前那样抗拒,重新开始学习的话……也不是没可能吧。   但让她失望的是,迟越听到这话后,玩笑似的翻过身背对着她,还顺手掀开被子给自己盖上了,一边道:“谢谢,我还是睡觉吧。”   温降有些气闷,发现他好像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便搬起自己的小板凳挪到沙发旁,用圆珠笔的笔尾戳了戳他,格外郑重地开口:“我是认真的,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了。”   面前的人轻声回:“我知道,所以呢?”   他的嗓音冷下来不少,温降的语气一滞,发现他并不是听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在逃避而已,忍不住追问:“所以你真不打算考大学了吗?”   “大学啊……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迟越转过头来,幽深的瞳仁在灯下映出一片飞蛾状的亮芒,下颌流淌出一线雪痕,明明是绮丽的五官,却因为神情显得冷清。   温降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一时竟然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你以后总得自力更生吧?万一你爸哪天不给你钱了,你养不活自己怎么办?”   迟越收回目光,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闷笑了声。   大概是上次钟安妮的造访太让人印象深刻,就连她都会产生这样的顾虑,这说明那一天不会太远了,他从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嘴边那句轻飘飘的“养不活当然就去死啊”本想出口,但转念想到她听了会生气,便换作了另一句话:“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去写你的数学题吧……”   温降嘴边的话再次被他堵回去,抿起嘴角,两腮绷得紧紧的。   但迟越已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闭上眼睛假寐。 第42章降温   公共使用的水烟壶煮沸的味道近乎于尿骚味,白烟在吞吐间升腾,短暂地笼罩住头顶散发出蓝紫色光芒的灯球,像是某种在雾里施法的妖术。   江塘是个小城市,小城市的酒吧里没有所谓驻唱乐队,甚至连播放电音的DJ都没有,音响里鼓噪地放着毫无品味的电子音乐歌单,随着那种不自然的合成声在黢黑的音箱上快节奏地一跳一跳。   那群人事先预约酒吧老板开了台,而开台有最低消费,才在包间里坐下,就有服务员把账单递上来,要求先买单再送酒。   而原因不止开台,还在于他们这群看起来毛还没长齐的社会青年竟然口气很大地要求把   酒水单上的所有酒都送一轮上来,要么是盘算着吃霸王餐抢劫的,要么是故意来闹事的,老板也不是傻子,这点防备心还是有的。   那个捏着账单的女服务员走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僵硬,心惊胆战地报出要付的金额,生怕下一秒他们就要掀翻桌子打砸包厢里的东西。   好在她遇到的是迟越。   江塘这种小地方的酒吧毕竟不比一线大城市,酒水单上最贵的酒也不过是四千块的人头马,一笔账算下来两万多将近三万,并不算很难接受。   买完单后,啤酒便一箱一箱地送进来,最前面的人头马还是用推车推进门的,上面浮夸地缠了两圈金色灯带,劣质的塑料灯映着浓醇的蜂蜜色酒液,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没想到他们能买账,仓促间为了糊弄人才捣鼓出来的。   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二流子不在意这些,只是盯着护送推车的四个女服务生,都穿着短裙,手里还拿着彩花喷筒,在包间里站定后便“砰砰”几声炸响,满屋子都飞起呛人的彩纸,嘴里还念了两句类似“给金主爸爸上酒”这样低俗的贺词。   虽然低俗,但“派头”已经为他们做足,“面子”也就来了。敖飞建一下子变得心旷神怡,指使服务员把这瓶最贵的酒开了,又点名让最漂亮的服务员给他倒上,才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剩下的娄娄见状,也都心急火燎地凑近,倒了半杯去尝,被四十度的酒喝得龇牙咧嘴,有些不懂装懂的还要硬夸一句“这酒真nb啊”,让人发笑。   就这样,一千毫升的XO很快被这十多个人瓜分完,这样囫囵灌下去,从鼻腔到喉管都烧得火辣辣的,越是呼吸就越是发烫,就又“嗤嗤”开了一打冰啤酒,企图拿这些寡淡的麦芽水去压。   迟越付完账后就没再说话,也没喝酒,只是在沙发上斜斜靠着,一手玩着打火机,哑光的黑色金属在他素白的指骨间转动,回到正位后再“g”一声弹开,有节奏的金属声让人觉得上瘾。   等到水烟送进来,劣质的酸味升腾,他才低头点燃自己的烟,捏爆薄荷爆珠,借着冲鼻的冷薄荷的味道驱散肺部让人不适的感觉,随后耷拉下眼皮,继续摆弄那只打火机。   直到包间的门再次打开,有两个女生进来。   迟越一开始没注意到来人,直到敖飞建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招呼了声“来了”之后,抬抬下巴示意她:“去吧,迟哥今天情况,你给他劝两杯酒。”   他抬了抬眼,就和周静美僵硬的脸色撞了个正着,微微皱起眉心。   他有好几个月没跟他们搅在一块儿,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跟敖飞建搭上的。身上的装扮相比之前更夸张,浓妆艳抹,亮片短裙在射灯下冒出彩色的光。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但她面对敖飞建听话得出奇,片刻后便收起不自在地神情,扯出一抹笑,不计前嫌地喊了一声“迟哥”,一面走近:“我来给你倒酒。”   迟越的喉间一瞬间涌上不适感,并不全是因为她和温降交恶,而是发现她好像变了很多。   之前碰到她的那天,还是一副不肯低头的样子,现在却已经能这么快地变脸,明明应该很恨他吧,却硬生生挤出一副谄媚的样子,很难让人想象她只有十几岁,像是短短半年就老了很多。   不是长大,而是衰老。   于是在她真的迈动不合脚的高跟鞋走近之前,迟越抬腿踩上面前的茶几,俯身摁灭烟头,挡住她的来路。视线只望向自己正对面的人,耐心耗尽道:“想要什么就说吧,我没时间陪你们玩。”   “那哪能啊,兄弟们这不是太久没跟迟哥熟络,一时半会儿不好意思开口么?”敖飞建扯起嘴角,一面冲周静美招招手,把她捞进怀里,手臂直挺挺横在她的胸口上。   迟越微微眯起眼睛,浓黑的眸子更显幽深,末了忍不住轻嗤一声:“有意思么?”   他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这个敖飞建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在这儿学着电影里的古惑仔跟他装腔作势,社会大哥大演得很入戏,看起来像个小丑。   “……这样吧,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敖飞建脸上的表情在他讥讽的视线中逐渐有些挂不住,换了一边二郎腿敲着,仰头道,“我呢,和我这几个兄弟打算合伙开个店,就是手头资金差一点,想让你迟老板给我们入个股。”   “多少钱?”迟越听明来意,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只打火机上。   “一百万。”对面的人说了一个数字,眼皮微跳。   “一百万?”迟越重复了一遍,缓缓勾起唇角。   指间的打火机在下一秒发出关盖的脆响,他把这只小巧的玩具收起来,不紧不慢地插着兜站起身,轻抬下巴,俯视着他:“你在做什么梦?”   咬字很清晰,带着他惯常的轻飘飘的意味,听在耳里便“噌”地让人冒火。   敖飞建当然知道自己是狮子大开口,一百万即便放在迟越头上也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今天一定要找个由头罢了。 第43章降温   次日   麻药的药效退去后,视线还有些模糊,左上方顽固地悬着一团白色,迟越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好久,才意识到那可能是缠在他前额上的绷带,一面移开视线,总算看清一侧的窗户。   天已经大亮了,却并不刺眼,仿佛和他隔着温度很低的水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白色。   连指尖都离他很遥远,他想伸手感受,苍白的眉心不自觉蹙起,良久后才找到力气,食指微勾,碰上冰凉的输液管。   昨晚的大多数记忆都被打碎,他几乎没办法记清任何一部分,只知道自己最后回到了家,脑海里只剩下温降一边哭一边打电话的样子,胸口隐隐作疼。   思绪落到这儿,他正在努力寻找这种疼痛的来源,就听病房的门被打开,虽然隔着一层薄膜,传来的是温降熟悉的声音:“周医生说麻药六点就褪了,八点还没醒就让我叫您过来……”   “我给你检查一下……你中间有没有试着喊喊他?”对方说着,弯腰取过床头的病历本定睛一看,摇头失笑,“小姑娘,这不是醒了吗,看你着急的。”   “啊……”温降也愣住了,探头一看,重重松了口气,赶忙走近床头,连着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头晕不晕?饿吗?”   迟越花了几秒钟接收这些信息,喉结滑动,说不出话,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但就是这样一点幅度,就像晃动装了八分满的水瓶,眼前突然一阵昏黑,即便他是躺在床上的,仍旧觉得天旋地转。   一旁的医生看出他的不适,走近拨开他的眼睑确认了一下,一面开口:“赶紧别乱动了,有没有觉得头晕恶心?有没有耳鸣的情况?”   迟越努力深吸一口气,眼睫细密地颤动着,很轻地“嗯”了声。   “你这就是脑震荡了,昨晚头上被砸出一个窟窿,还好没伤到里面,不严重。这段时间都卧床观察,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大喊大叫,有什么事情一下子想不起来都是正常的,不用着急……”医生说着,刷刷在病历本上记下两行字,转头提醒温降:“你就在边上陪着,有什么事按铃,过一会儿给他喂点温水,到了中午护工会送饭过来,手术不算大,可以正常吃东西。”   “好,谢谢医生。”温降送她到病房门口,开口道谢。   再转回来时,她拉出床边的凳子坐下,盯着他看了好久。   迟越的眼帘轻颤,默默移开视线。   下一秒就听她一顿数落:“你是不是疯了?昨晚那么多人还非要去,知不知道你现在伤成什么样了?肋骨骨折,小腿骨裂,头上还开了花,你不要命了?”   她当时看医生拿着CT报告研究完、告诉她一共有三根肋骨骨折的时候都愣住了,没办法想象他都伤这样了,回家用力抱紧她的时候该有多疼。   但现在迟越醒了还好,她昨天夜里才是真的快要疯了,医生又说什么这个点骨头往内折,脏器损伤是免不了的,还不排除气胸血胸的可能,手术会比较麻烦。她又不懂医,当时越听越慌,还以为他真的危在旦夕,连擦眼泪的心思都没有,就跑去给他交钱,又在手术室外签完了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手术同意书,完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谁知道说起来可怕,手术两小时不到就做完了,中途有值班护士看她躲在那儿哭,安慰她除了肋骨骨折之外,剩下的都是皮外伤,就是头上伤口大了一点,缝了十来针,但也只是看起来可怕,没有真的把骨头打破,接下来住院几周观察就好,离死还远着呢。   还开玩笑说倒是他脸上那几道割伤比较要紧,年纪轻轻长得这么帅,毁容了可不好,让她明天叫医生开两支祛疤药膏给他抹。   温降当时听完这番话,总算定下心来,止住眼泪,等三点多看他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心跳平稳呼吸正常,才没撑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眼下迟越听着这番数落,只是很浅地牵起唇角,递给她一个讨饶的笑,想借此蒙混过关。加上他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温降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轻拍了一下他的被子,道:“还笑,都毁容了,丑死了!”   迟越闻言,缓缓收敛笑容,用那双略带倦意的眼睛望着她,视线柔和。   温降这才心软了,闷闷地带着刚从医院超市买来的保温杯离开,去给他倒水。   半杯温水下去后,总算让人有种活过来的感觉,迟越稍微感受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腿上打着石膏,手臂上缠着绷带,胸口还扣着固定用的胸带,简直绑得跟木乃伊似的,也难怪刚醒来的时候疑心自己已经成植物人了。   温降正在门口跟护工确认中午的订餐,他就这样看了她一会儿,想起来问她:“今天不是星期五吗,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上什么课啊,你都这样了。”温降在凳子上坐下,横他一眼。   迟越的声音还有些哑,动了动手指,又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在这儿坐着,回去上课吧,让万叔来接你。”   “不要,我已经跟邱老师请过假了,你才刚过完手术,万一有什么并发症,我得在这儿看着,”温降说完,看他又张口想要反驳,打断道,“再说我不是都学得很好了么,反正去学校也是订正试卷,我都会了,把你丢在这儿我不放心。”   迟越听她竟然拿他的话来堵自己,微怔了怔,又弯起嘴角。 第44章降温   下午   李阿姨带鸽子汤来医院看完迟越后,温降跟着他们回了趟别墅,拿了书和洗漱用品才又回来。   还好今天是周五,周末她能再陪他两天,下周一再回去上课。   只是为了顺路,万叔开着车离开医院后,要先送阿姨去现在的迟家,温降在后座陪着。   李阿姨刚才在看到迟越包得跟粽子似的都快心疼坏了,当着他的面不好啰嗦,这会儿出来了,便又跟温降详细打听了一遍到底伤得怎么样,准备明天再给他炖大骨汤。   话说到最后,温降转头看了看窗外,才发现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车子朝着新区的方向开,其实离迟越的家并不远。   思考良久后,她回过神来,开口问李阿姨:“阿姨,迟越他以前……是不是也出过事?”   今天她和万叔来医院的反应有些反常,惴惴不安,仿佛在担心会发生什么更严重的事,还反复跟她确认:“真是学校里那些混混干的?”   李阿姨听她问起,犹豫了一阵,寻思着还不如把事情都告诉她,现在她和万叔都指望不上,只有她跟迟越亲,也好有个底,免得再像头两年那样,那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于是温降总算知道了四年前的那一晚,迟越没跟她讲完的后半部分故事:   “……阿越这孩子从小是妈妈带大的,他爸家里的事又一件不管,他只跟妈妈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后来我想喊他下楼喝汤,没人应,上楼去找,才看到他妈妈做了傻事……   “阿越那个时候才十三四岁,哪能看那场面啊,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学他妈妈的样子,翻出那些不知道是治什么的药,一把一把往自己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干呕,你说那种药片得多苦啊,他平时吃水果,不够甜的都要吐出来……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还是他从哪儿听来的,总觉得他妈妈是因为他才没法去工作,才生了那样的病,觉得是他把妈妈给害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做亲妈的不想看着自家孩子好的啊……   “后来还是我打的120,把两个人都送去医院,但他妈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都……医生都说没法救了。好在阿越还来得及,开了药洗胃,醒来之后听医生说妈妈去世了,又大闹了一场,还是按着打了针才睡过去的。”   温降听着,心口一坠一坠地作疼,不知道他到底还存了多少事情没告诉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暴雨夜迟越的模样,脆弱得仿佛快要在雷声中湮灭,而她甚至连想象他当时的绝望都做不到。   驾驶座的万叔听李阿姨重提这些旧事,也深深叹了口气,转放下车窗,让入秋的冷风吹进来。   李阿姨都把话说到这儿了,便把之后发生的一切都讲了:   “他爸那天跟人应酬,不接电话,晚上也不没回家,还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事的,匆匆忙忙叫你万叔开车带他去医院。阿越当时看到他进门,简直比看到仇人还不如啊,拔掉点滴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去捅他,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还是你万叔当时拼命拦着,要不然……”   李阿姨没再继续说下去,要不然如何,不用说她也能明白的,又接着道:“刚好又是在医院,医生护士很快都赶过来,迟总第一时间就做上了手术,没什么大碍。但他们两父子从那之后……就没再见过面了,他又有了新家庭,没准连阿越现在长什么样都认不出了。”   温降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消化完这些信息,总算知道那个钟安妮来他们家的那天,迟越为什么会说出“我连他都杀过”这样的话了。   “所以他茶几里那些药,我每天过去都要看看少没少、少了多少……之前刚看到的时候查出那是安眠药,我都吓坏了,二话不说要拿出去扔掉,但阿越那孩子命苦啊,抱着求我不要扔,说他晚上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还跟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再乱吃……   “可是后来还是……出了两次事,都幸亏我及时赶回家。所以我不放心啊,搬去那里做工之后,宁愿不拿钱白干、被那个后妈翻白眼,也要每天都来看看,阿越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妈妈不好交代的啊……”   李阿姨现在回想起迟越最黑暗的那几年,还是会觉得心揪紧了,说话的嗓音里也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哽咽,只能把窗户降得更低一些,好透透气。   温降在一旁已经红了眼眶,紧抿着唇才克制住情绪,良久后开口,像是某种保证:“阿姨,你放心,他会越来越好的……”   “是,阿姨知道,阿姨看出来了,”李阿姨闻言,也打起精神,收好自己的眼泪冲她笑笑,“你跟他待在一起久了,他看起来高兴多了,这两天不是还跟你上学去了么?总归有个人陪着,拉他一把,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在家里要好啊……   “就是阿姨现在五十了,老了,做不了几年也该回家抱孙女,没法一直看着他……但是温温,你是个好孩子,成绩又好,有时间就多劝他念念书,你们俩一起努力,争取一起考大学,迟越他总不能永远待在那幢房子里,总得从那儿出来啊。”   温降紧紧喉咙,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答应她:“嗯,我会的,阿姨您放心……”   她会让迟越跟她一起考上大学,跟她一起离开这里的。   “诶,好。”李阿姨听到这句,欣慰地拍拍她的手。   车子一路驶过道路两旁新建的高楼,直到在一座高档小区前停下,李阿姨收拾好东西下车,临行前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路上小心。 第45章降温   温降虽然入睡得快,但这一觉并不安稳,她睡惯了家里的席梦思,折垫床的垫板有些硬,会在翻身时嘎吱作响,朦朦胧胧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海面上颠簸。   后来她才知道要出海的并不是她,是迟越。   明明他身上还受着伤,雪白的绷带从蓝白病号服的袖口露出来,她透过衣服看清了他缠满绷带的腰身和胸肋,腰在宽大的衣服下极纤瘦,连眼睛也被遮住了,像画里的情景。   但他还是执意要离开,要乘上船出海。   她依稀记得那艘船上悬挂着一面黑旗,他要乘上寒鸦号去一个名字冗长的异域小岛上寻找宝藏,可是海浪很高,船在码头就不断颠簸,磕碰着岩壁。   她那时仰头看着天色,就已经预感到结局,不断尝试抓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走,马上会有暴风雨……”   可是他不听,用缠着绷带的手推开她,微笑着告诉她:“这是塞壬的考验,我会带着宝藏回来娶你。”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面在灰色云幕中猎猎卷动的黑旗远去,沉入浓黑的地平线   温降攥紧手里的被子,眼角已经渗出眼泪。   迟越从刚才就注意到她很难受,呼吸急促,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嘴边无意识地漫出含糊的低语,像是做了噩梦。   直到她在睡梦中都哽咽起来,他才慌了神,努力支起上半身,开口喊她:“温降,温降?”   “不要……你会……”温降听见他的声音后,口中的呓语变得清晰,直到她在某一刻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昏暗的病房,真实感才逐渐回落,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她一瞬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缓缓掀开被子,从折叠床上坐起来。   只是等看清面前穿着病号服的迟越时,梦境的一部分在他身上重叠,她流到一半的眼泪“汪”一下就又冒出来,哭着道:“我不想让你走……”   迟越微怔,才意识到她的噩梦似乎与她有关,顿了顿,放柔语气问她:“我去哪儿了?”   “海上。”温降抹了一把眼泪,回答。   迟越被她的话听得弯起唇角,又温声告诉她:“可是我已经很久没看过海了。”   他的安慰略显苍白,温降一边抽泣,一边一股脑地告诉他自己的梦:“你说你要去一个小岛,船上挂着黑旗,还有骷髅的图案,你说你要去找宝藏,可是风浪很大,你不听我的,非要马上就走……然后就……”   “黑旗?”迟越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笑着道,“不会是刺客信条4里的剧情吧,那是游戏,不是真的,你不用怕。”   温降这才愣住了,发现梦里的那艘船好像确实是他游戏里出现过的画面,只是哽咽了一下,眼泪还是在眨眼间掉落下来,只能抬手捂着眼睛,低声道:“可是迟越,就算是梦我也不想跟你分开……你不要走好不好?”   迟越望着她的样子,心口酸胀,一瞬间只觉得她像是看穿了自己,要不然怎么会做有关分别的梦呢。   良久后,他张了张口,示意她:“你坐过来。”   温降擦干眼泪,拖上鞋子下床,俯身靠上他的床沿。   迟越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温降才刚睡醒,就这样晕晕乎乎地靠了过去,枕在他手臂上,鼻尖贴近那件蓝白相间的薄衫,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好神奇,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在清醒的时候主动拥抱她。   之前喝醉酒不算,她主动的不算,他受伤之后的也不算。   脑海在这一刻,竟然紧跟着浮现出他在梦里的承诺,他会带着宝藏回来娶她。   所以……温降的脸上后知后觉地发起烫来,他们在梦里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吗?   还是说,是她平时就对他有所肖想,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问题是,明明迟越是梦境外的真实的人,他并没有真的要娶她,现在却正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动作和声线都很温柔,安慰她:“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温降在他怀里紧张地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快要缩起来了。   迟越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自然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这样轻拍着她的肩膀,在朦胧中垂眼望着她。 第46章降温   次日   温降的生物钟在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奏响,起床后迷迷糊糊地找到枕头下的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才发现昨晚的通话竟然有一个多小时,迟越直到十一点多才挂电话。   她下意识点开他的微信,想问一句“醒了吗”,很快又意识到以迟越的作息,没准这会儿才刚睡下,只得作罢。   一直等到第一节下课,她才破例在课间把手机拿出来,躲在桌子下偷偷摸摸地发微信问他: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迟越已经醒了,回得很快:   【上课开小差?】   温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说他一个不好好读书的人,管别人倒是管的挺严,一边回复:   【我没开小差,已经下课了】   对面这才开玩笑地回答:   【哦,那感觉挺好,明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温降看到这句,“噗嗤”一下被他逗笑,只能努力压着嘴角的弧度,把手机揣进抽屉,免得自己真的上课开小差。   等到中午,不等某人查岗,迟越已经主动把医院送来的汤汤水水拍给她看了:   【[图片]】   【[凋谢][凋谢]】   医院的调味不重,都是些基础家常菜,黄瓜炒鸡蛋,糖醋排骨,玉米排骨汤,在温降看来不算太差。   然而她光是看到迟越发来的那两朵耷拉下来的玫瑰,都能想象出他苦着脸吃糠咽菜的样子了,想了想问:   【要不我下午放学后来看你吧】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对面愣了一下,难得推辞:   【?】   【不用了,你好好学习,不用担心我】   【考试就剩三十多天了,别跑来跑去】   温降闻言,轻咬了咬唇,只得学着他的样子给他发:   【[凋谢][凋谢]】   迟越收到这个表情,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什么,伸手挡了挡眼睛,在已经看腻了的医院的天花板下躺尸装死。   她这个表情、应该是不能来看他所以觉得很失落的意思吧……?   --   大概是为了弥补他们之前几乎不怎么发微信的缺憾,迟越住院这一个月他们俩聊的天是之前那三个月的几十倍。一直到选考倒计时十天,温降的紧迫感直线上升,才有所收敛,只有早晚会给他发消息。   但好在那个时候迟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手臂被玻璃划出的小伤口基本看不见了,只有两道比较深的还留着痂,头上的伤口可以被留长的碎发遮住,脸蛋也再次回春。   等拆掉腿上的石膏和身上的肋带,又在医院拍了片观察了一天,他的左腿已经基本恢复,正常走路几乎看不出毛病,但那几根倒霉的肋骨还没完全愈合,建议他回家之后有事没事也带着胸带,免得一个不留神错位。   做完一套检查,又结清了费用,迟越趁温降不在的时候提前把教材寄了回去,这才收拾好行李,在周六早上等温降接他回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后院的泳池没有他看着,已经不知不觉发起绿来,加上国庆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两人索性忍痛放了池水,迎接秋天的到来。   回家之后的日常和之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就是洗澡更方便一点,但他现在做什么事都得0.5倍速,不能有大动作,一时半会儿也上不了学,就是在家待着,不抱什么希望地从地理必修一开始看起,完全算不清高中这两年他到底缺了多少功课。   直到黑板上的选考倒计时归零,十月二十八日,为期三天的学选考总算如期举行。   就连崔小雯都记得考试这件事,前一晚还打电话过来祝温降考试顺利,又犹豫地提起之前手术费的事,说先还一半,明天就在支付宝上转给她。   似乎是因为那个人做了手术也没治好,喝酒喝得更凶,又在外面欠了赌债,在逼她把那套用来收租的房子都卖掉。 第47章降温   学选考结束后,学校里短期呈现出一派军心涣散的场面,学生们都暂时把精力放回到学习以外的事,一则小道消息便不胫而走。   原来他们学校敖飞建那群人这段时间都没露面是因为被外校的人修理了,据说是因为在酒吧吃霸王餐,被社会上的大哥打得很惨,十多个人都干不过对面,有个人头都被打破了,缝了十几针,他妈妈还找上学校哭诉,但因为是跟外校的打,学校都管不着,最后只象征性赔了几千块。   还有另一个版本是,有人看到不久之前敖飞建那群人在校门口等迟越,还听见什么“迟哥请客”之类的话,按理来说不至于去吃霸王餐,也不知道后来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最关键的是,从那天之后,迟越就又不来上学了,之前明明坚持了三天的。   而与这个八卦相悖的是,选考结束当天有人信誓旦旦地冒出来说自己在高考考场看见了迟越,考英语就坐在她斜后排,那张脸绝对不可能认错,看起来也没受伤,考试的时候更是让人大跌眼镜,一直在“刷刷”动笔,看起来好像都会写,还提早交了卷,他们全考场的人都看见了。   可惜一职参加高考的人并不多,考场又分散,这个爆料不管怎么解释群里吃瓜的学生都不信,说他家这么有钱还用得着考大学吗,花几百万送去国外不就行了。   这样的爆料一多,事情越是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考完回来每天都有人用跃跃欲试的眼神盯着温降,想从她这个正牌女友这儿套点八卦出来。   但她学霸的威名还是让人望而却步,这学期又退了宿,整个寝室搬空,和之前的室友也渐渐疏远了,最多是来问她几道数学题,谁也不敢真的问她八卦,免得因为多嘴被她那个臭名远扬的男朋友教训。   至于迟越,这段时间依旧没来上学,温降叫他在家里待着别乱跑,好好养伤,他便老实照做,白天趁她不在家,从历史必修一开始翻起。后来总结了这次考试的经验教训,觉得这样效率太低,又上网买了本已经整理好的提纲,照着背就行了。   只不过现在真的开始认真备考,他才发现太久没好好学习果然是有后遗症的,记忆力下降了不少,有时候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怎么能做到早上才背过的明清君主□□制度的加强到了晚上就忘光了,脑子就跟个漏勺似的,捞了一天什么也没剩下。   偶尔看到温降放学后还要在茶几上写数学题的时候,都会有想问问她这个该死的历史和政治该怎么背的冲动,但只能忍住,看着她发一会儿呆,再低头去看自己手机上的电子版提纲。   --   十月一过,就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季节,温降之前买的化肥没用完,每隔一个星期就会拿出来兑上水,往院子里的草坪上浇一浇,江塘又是亚热带气候,十二月之前还不算太冷,这片绿色也得以保持。   相比之下,院子另一侧那株干瘦的红枫叶子已经开始卷曲,风一起就在梢头簌簌颤动,估计不久后就要落光了。   十一月十九日那天,迟越起得比平时要早,在沙发上听着厨房细小的动静,漫无目的地望着客厅的吊灯。   每到这一天,像他这样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就会像被启动的生物钟一样,提早好几天就意识到某种不同寻常,像是下雨之前因为缺氧而跃出水面的鱼。   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变动,温吞的像没煮开的水,直到某一刻,温降远远地喊了他一声“迟越”,等了一会儿也没收到他的回应,便又嘟囔了句“今天怎么还在睡”,开始坐下来吃早餐。   这种安静地用耳朵去观察他人的状态很奇妙,他可以仅凭碗勺的碰撞和杯子放下时的轻响判断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直到那碗红豆粥见底,温降起身收拾碗筷,把椅子推回到原位,就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楼下的密码锁发出“滴滴”两声,电子音清晰得足以让人从睡梦中震醒,随后又缓缓回落,虚虚实实地枕在沙发上。   这样的放空持续了良久,是他以前最习惯、也是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因为在这样的空白中,人有时候会恍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一直以为的现实,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只要等梦境结束,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可以无痛地抹去一切伤痕。   他以前对这种恍惚非常着迷,像是某种自给自足的精神麻醉剂,有成瘾性,虽然他从来没有从这个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但只要反复陷入这样的臆想,时间就会很快流逝。   他那个时候巴不得自己早点死。   只是今天,他在思考这个梦境时,突然意识到了某个微小的变动。 第48章降温   温降在问出那个问题时,有一瞬间因为不自信而屏住呼吸,直到他答应,鼻间才重新攫取到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安静了一会儿问:“你刚才抽烟了?”   “嗯,”迟越听她提起,似乎感到某种罪恶感,又解释,“但没有在妈妈面前,是回来的路上抽的……她要是知道我抽烟,会生气吧。”   温降闻言,暗暗叹了口气。她和他住在一起这么久,现在已经能靠着他衣服上残留的烟味分辨出他到底抽了多少,像现在这样,他的呼吸间都还带着淡淡的薄荷味,至少也抽了三支。   而那种烟,一次性吸太多的话,薄荷香精的味道从喉咙笔直地流到肺里,过肺后会在呼吸间凉得让人胀痛。   想到这儿,温降略略松开他的腰,换了个问题:“你吃晚饭了吗?”   迟越摇摇头:“不吃了。”   薄荷双爆会抑制食欲,他今天虽然什么都没吃,但丝毫不觉得饿,已经感觉不到胃的存在。   温降直起腰从他怀里退出来,抬头看着他,想劝他吃点东西垫垫,又知道他现在肯定没有吃饭的心情,不想强迫他。最后只问:“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睡?”   她想到之前那个雨夜,很自然地认为他今天也会需要陪伴。   但迟越在这个提议面前有一瞬间无措,往后仰了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灯下望着她,长睫拢映,没有丝毫狎昵之色,澄澈而朗润。   两秒后,他舔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唇角,想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们现在还没确定关系,可在同一时间,又的的确确、为她的这句话心动了。   他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好。   线条分明的喉结在下颌的阴影中克制地滑动了一二,迟越问她:“你确定吗?”   温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迟越的眸光有一瞬间深邃,随后刻意地移开视线,起身道:“那我……我先去洗漱。”   温降这才注意到他略显慌乱的脚步,微怔了怔,跟着站起身来,回房间刷牙洗脸。   等清凉的水流漫过她的指尖,她抬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才意识到她好像太主动了,一点都不矜持,万一吓到他怎么办。   可是她也没办法啊,只要对上迟越,她就会忍不住、想要倾尽所有地对他好。   ……   两人各自从浴室里出来时,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忸怩。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第一次,心跳反而比之前更快,甚至不好意思仔细看她的脸,大概古代人入洞房也不过如此。   那头温降也垂着脑袋不看他,默默在沙发上放下自己的被子和枕头。   迟越见状,很有眼色地动手去搬沙发上的靠垫。   谁知道垫子一拿开,背后塞着的东西便应声滑出,崭新的封面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是一本政治必修二。   两个人在同一时间愣住。   温降歪了歪脑袋,很快确认这本书不是自己的,她的必修二没有这么新,十月选考后就没带回过家,在教室的抽屉里锁着。   于是转头看向他,不确定地开口:“这个是……” 第49章降温   次日   温降早上六点的生物钟第一次在工作日没起作用,直到迟越给自己定的七点的闹铃响起,沙发上纠缠在一起的两团被子才在同一时间动弹了一下。   良久后,迟越松开怀里的人,伸手在茶几上够了够,总算把恼人的闹铃关掉。   睡在里面的温降感觉到腰上的束缚消失,迷糊地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他们现在的状况。   竟然比上一次的睡相还要差劲一点……本来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开了,她完全睡在他的被窝里面,腰下还压着他的另一条胳膊。   温降从鼻间羞耻地轻呜,微微挺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他手臂上挪开。   迟越也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默契地把手抽回。   这一来两个人总算能从沙发上坐起来,四目相对,没来得及开口,就注意到对方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个耳朵通红,一个脸颊绯红。   迟越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打破僵局,就看温降突然直起身来,二话不说捂住他的嘴。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就听她带了几分警觉地问:“你该不会又要说对不起吧?”   迟越听她提起这件事,脸上又划过一丝赧然,轻摇了摇头。   温降这才松开手坐回去,看他原本的话被她堵住,像是忘了本来该说什么,黑色的头发在早晨的光线中柔软地垂落着,映着他清瘦的身形,和平时相比要温顺得多。   过了一会儿,迟越才轻咳了声,不敢看她的脸,只问:“你……吃早餐吗?”   温降眨了眨眼,想说早餐又不是你来做,这话应该是她来问才对吧,好在转念间就意识到了什么,萌生了某种大胆的、想要逗逗他的心思,故意问:“迟越,你不会是在害羞吧?”   迟越脸上的表情微变,没料到她会开口戳穿,顿了顿才转过头来,不确定地反问:“你不害羞吗?”   温降咬了咬唇,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好像还好诶……”   这话一出,就看他微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温降差点被他现在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只好努力忍着,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们昨天晚上也抱过啊……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这——”迟越一时语塞,耳朵被催得更红,最后只问她,“你觉得这是一样的吗?”   睡觉时候的抱在一起,和清醒的时候抱在一起,这是一样的吗?   “啊……”温降一时被他问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好像是睡觉的时候抱在一起更让人觉得害羞一点,但也没有那么夸张吧,连看都不敢看她……   这么想着,温降主动转移话题道:“那我先起床了,都六点半了,还要上学呢……”   “我跟你一起。”迟越松了口气,也掀开被子站起来。   “嗯?”温降意外地回头看他。   “我跟你一起去上学。”迟越认真重复了一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哦,好,”温降没忍住弯起嘴角,又提醒他,“不过希望你今天去学校别再睡觉了。”   让她意外的是,迟越竟然点了点头,温声答应下来:“好。”   --   事实证明迟越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接下来两天的课不但没睡觉,还听得尤其认真。上历史课时从她那儿借来了她用过的书,上面有很详细的重点标注,一边听课一边皱着眉心在草稿本上记着什么,侧脸在靠窗的光线中看起来……好看得让人怦然心动。   以至于温降这种上课很少走神的人竟然都对着他发了好一阵呆,回过神后惩罚性地用笔尾戳戳自己的脸,低下头当着老师的面在历史课上写数学题。   这种变化看得高三一班的人瘆得慌,加上有这位大少爷镇场子,晚自习的纪律都变得好了不少,能请假回家的都请假回家了,还有不少串去二班晚自习的,班里只剩寥寥几个人。   直到周四晚上,温降在难得安静的教室里写完作业,便趁迟越盯着历史书发呆的档口拿出手机,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等到下课铃响,第一时间侧过身扯扯迟越的袖子,问他:“我们走吗?”   “嗯?”迟越脑子里背到一半的书被打断,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下课这么积极,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好,走吧。”   车子在地下室停下后,迟越背上书包下车,才刚验证过指纹锁,就被温降抬手捂住了眼睛,提醒他:“你闭上眼睛。”   迟越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但没把她从自己眼前移开,只是茫然地问:“怎么了?” 第50章降温   但温降接踵而来的视线更让人感到压力,迟越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觉得自己头上都快滴出汗来了,挤出一句:“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温降微微扬起语调。   “我不是故——”迟越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出于求生的本能,撒开腿就跑。   可惜他今天围了围巾,下一秒就被温降从身后扯住,重重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气道:“你还不是故意的?我昨天查成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就知道考英语那天你出门了!考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力气不小,好在冬天的外套很厚,打在身上并不疼。迟越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受着,直到她发过这阵火,才讨好地搂过她的肩膀往教室走,哄道:“别生气了,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可是这又不是你告诉我的!”早上的气温很低,温降的鼻尖被风刮得泛红,转头重重瞪了他一眼,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凶,在白色羽绒服的映衬下,像一只粉白的兔子。   迟越受了这一记眼刀,心里却发起痒来,萌生出想捏捏她鼻子的冲动。   好在他还是有点眼力见的,知道现在情况不对,把这点不合时宜的念头摁灭,低声对她认错:“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   但温降今天没这么好蒙混,“啪”一下把他放在肩膀上的手打掉,跟他保持距离,抬抬下巴问:“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不是今天学校挂了横幅,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迟越的喉结滑动,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诚实回答:“等明年高考结束……你肯定就知道了。”   “你——”话音刚落,就收到她恶狠狠的眼神,像是想把他吃了的心都有了。   迟越看着她,额前的碎发被晨风微微吹起,皮肤在灰度极高的背景中显得更苍白,末了垂下视线,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他做不到在尘埃落定之前就告诉她这件事,怕她抱有太高的期望,也怕自己难以承受这样的希冀。   “失望?”温降被这话听得愣住,张了张口道,“可是、你考了142分,怎么会失望呢?”   “我是说还没出成绩的时候……”迟越漂亮的唇角抿起,把手放回到黑色的大衣口袋里,又含糊告诉她,“而且我不止考了英语。”   温降再次睁大眼睛:“那你还考了什么?”   “地理。”他回。   “地理考得不好吗……”温降的语气软下来,重新靠近他,白色的羽绒服贴上他的大衣。   迟越抬起眼,看起来有些无奈:“嗯。”   时间太紧了,那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理解勉强学完几本书,临近考试又刷了几张卷子,学了点答题套路,就仓促地上考场了。   温降想想也知道,她学了两年多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一晚上就学会,犹豫片刻后,猜测道:“你考了四十分?”   那是等级划线最低的一档分数,是划给倒数百分之一的学生的,就算交白卷都能有40。   “那倒不至于……”迟越听她把心理预期放得这么低,别扭地轻咳了声,告诉她一个数字,“考了76。”   “七十六?!”温降简直被他的话吓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才学了多久啊,怎么考的七十六分?”   她刻苦学了这么久,又是听课又是背书又是上补习班,少说刷了几百张卷子,最后也才九十一,只比他高了十五分。   这一比,未免太让人心里不平衡了。   迟越被她的反应看得越发不自在,抬手摸了摸后颈,道:“地理很多都是常识题,比起来会简单一点……再说只有七十六分,考过来也不作数的。”   “所以你还打算再考吗?”温降眼睛一亮,主动贴近他的胳膊,探头问。   “嗯,”迟越应了声,这次几乎没有迟疑,视线柔和地落到她身上,反问,“不然呢?连个一本都考不上,怎么跟你一起去读大学?”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这句话,温降的心口被很轻地撞了一下,怔忡片刻,才倏地弯起眼睛,笑得傻乎乎的,挽紧他的手臂道:“那就好!”   迟越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明明他考上大学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垂手拍拍她的头顶,无奈提醒:“快走吧,再磨蹭下去,早自习都要开始了……”   于是当天,一职接二连三地爆出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先是得知两年不来上学的混混头子兼富二代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学神,一出手就能考142分的英语,之前不好好学习原来是因为学校档次太低看不上,现在正在横幅上跟他女朋友一块儿光鲜亮丽地挂着,简直羡煞旁人。   之后又有目击者声称早上进校门的时候看到挂在横幅上的迟越正被全校第一的温降抓着围巾摁着打,一路不敢还手不说,还得好声好气地哄着,简直让人跌破眼镜,想不到温降嫁入豪门之后地位还挺高。 第51章降温   下午四点二十,学校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元旦假期便正式开始。冬天天黑得快,下午还下了点小雨,两人回到家时,庭院已经染上灰蓝的暮色。   迟越把书包丢到地毯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开客厅的电子壁炉,温降也脱掉外套,顺手帮他把书包扶正。   电子壁炉升温比地暖快得多,大约十多分钟,室内便退去湿冷的感觉,到处都暖融融的。两人茶几旁坐下,迟越没有小凳子,盘腿的高度和她坐在凳子上差不多,跟温降用同款姿势撑着脑袋,手肘压着习题册,在壁炉发出的“噼啪”音效中写作业。   等到五点,家教老师准时上门,迟越起身去开门,顺便活动一下在茶几下摆僵的两条腿。   之后就是他的数学女娲补天环节,多亏他高中以前是有基础的,脑子也好使,一对一辅导效率奇高,大半个月下来就已经学完集合和三角函数,开始学导数部分。   只不过三个小时的数学学下来,任谁也顶不住这样高强度的头脑风暴,就连温降这个有基础的都累了,一个劲地揉着眼睛。迟越更不用说,一边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圈圈画画,一边拿起杯子频频战术性喝水。   好不容易熬到八点,迟越满口“嗯嗯嗷嗷知道了”地结束家教老师对他的提问,拖着疲惫的身躯把她送到门口后,回到客厅一屁股在地毯上坐下,仰头靠在沙发上,像是被抽干了灵魂。   温降也累得无话可说,一手抱着抱枕,学着他的样子仰头靠在那儿,在壁炉送出的暖风中,像两条晾晒平整的咸鱼。   客厅有好一阵子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温降都困得快闭上眼睛了,就听见门口响起突兀的门铃声。   一旁的迟越听到这动静,瞬间从地毯上跳起来,匆匆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便拖上拖鞋去应门。   温降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小幅度地转过头,听见门口传来隐约的“签收”“麻烦给个好评”之类的话。迟越再回来时,一只手偷偷摸摸背在身后,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可惜快递盒太大,一眼就能看见。温降困惑地皱起鼻子,支起身问:“你买了什么东西?”   迟越被她一秒戳穿,脸上露出吃瘪的表情,但还是不肯把快递拎到前面给她看,只说:“一会儿再告诉你。”   “是给我的吗?”他现在的表现太奇怪,温降嘴一快,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他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时不时就上网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漂洋过海来的游戏卡带、几千上万的衣服鞋子,还有些听了价格会让人怀疑人生的玩具,但都会大喇喇在她面前拆开,从来不会藏着掖着。   那头迟越才把快递盒藏到沙发背后,听到这话简直大惊失色,第一时间伸手捂住她的嘴:“嘘——”   这本来是他准备的惊喜,但谁叫他们一天到晚都呆在一起,连背着她收快递都做不到,才会出这样的纰漏。   “不、不好意思……”温降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的手又贴得紧紧的,说话时唇瓣不可避免地蹭到他的掌心,触感很明显,她的脸跟着红了红。   迟越这才松开,掌间留存着她唇上的温热,细微的麻痒像是某种烙印,挥之不去。   但迟越的惊喜计划到底还是破产了,他准备时只想面面俱到,所以什么都订了,完全没考虑到签收的问题。   这就导致八点之后,门口便陆陆续续响起门铃,先是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草莓蛋糕,之后是巧克力礼盒,最后是一大束向日葵,在灯下朝气蓬勃、分外明媚。   他这阵仗太大,温降想装作看不见都很困难,只能在他提着东西回来时默默转过头去,用后脑勺传递给他“我看不见”四个大字。   迟越收完所有快递后也演不下去了,叹着气把蛋糕盒子拆开,插上蜡烛点燃,又关掉客厅的灯,最后示意她:“这是生日蛋糕,虽然都被你看见了,但还是好好许个愿吧,生日快乐。”   温降听出他话音里藏不住的低落,忍不住笑起来,碰碰他的手臂道:“你干嘛用这个语气啊,我很喜欢你准备的蛋糕啊。”   “是吗?”迟越抬了抬眼,又把花往她面前挪了挪,让烛光映上向日葵金色的花盘,“那花呢?” 第52章降温   半个月后   今年的春节似乎比往年都要早一些,学校在一月上旬便放了寒假。   不过寒假开始之前,年段还有一次例行的期末考试,为了减轻学生跟老师的负担,只考语数两门,剩下的科目都以这次选考的成绩并入总分。   于是温降凭借之前冠绝全校的401,加上语数的233分,压了第二名整整三十六分,也超出往年的一本线近四十分,不光稳上一本,还能上省重点,说是一职十年难得一遇的人才也不为过,乐得校领导每天要把她挂在嘴上反复念叨。   温降都参加考试了,迟越当然不能不参加,但他十月份没参加历史政治考试,连40分保底都没有,数学又还没学完,考试只能写出三分之一不到的题目,最后在一二班的九十多个人里惨淡垫底。   以至于他拿到成绩单那天,回家躺在沙发上幽怨地叹了好一会儿气,尤其在看到温降的全校第一和他的全校第86的时候,着实大受打击。   虽然是好几年没读书了,但他从来没拿过分数这么低的成绩单,直到今天才对自己已经沦落成一个后进生这件事有了清晰的认知。   直到温降带着洗好的草莓毫不客气地在他腿上拍了一下,打断他的悲春伤秋,迟越才老实从沙发上滑下来,翻开政治书开始念经:“认识具有反复性、无限性、上升性,追求真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要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在认识中实践和发现真理……”   “是在实践中认识和发展真理。”温降纠正道,顺手把草莓递给他。   “在实践中认识和发现真理,在实践中检验和发展真理,”迟越重新读了一遍,把她的手推回去,叹气道,“唉,我就不吃了,还是留给年级第一吃吧。”   他今天从学校回来后就一副颓废得不行的样子,温降不知道他又在唱哪出,只考了四门的人非要跟考了六门的人比,闻言便毫不客气地把草莓塞他嘴里,道:“吃你的吧,吃饱了再好好学。”   迟越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应声:“遵命,班长大人。”   --   就这样,两人的数学补习在寒假也没停下,迟越每天除了背书刷题就是学数学,新出的游戏也玩不了,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   但温降的时间比他要多,便在外面报了个作文培训班,几节课上下来,总算知道应试作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之前写的那些东西按照高考的标准一看,最多也就是个三类文,还差得远。   两人就这样发愤图强了整整一周,总算迎来难得的休息日,迟越一早复习完昨天背的历史就躺下了,只有温降依旧精力旺盛,在家里绕了一圈,又在院子里巡查了一周,最后回来问他:“我们过年要大扫除吗?”   她今年寒假不打算回家,会留在这里和迟越一块儿过年。崔小雯在暑假之后便不再过问这件事,尤其在得知她的选考成绩之后,只叮嘱她好好读书,其余别的事情都不用管,不会再对她大吐苦水,最多告诉她耿子烨说想姐姐了。   温降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会蹿上一股冷漠的恶感,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即便耿子烨只是个小孩子,生性并不恶劣,对她也不坏,只是个无辜的不能再无辜的小孩。   可是没有哪条规定要求她必须要爱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更何况这个小孩,准确的说是这个小男孩,是崔小雯堕掉了两个女孩才等来的,只是为了笼络那个人的工具,她实在做不到去爱他。   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讨厌,偶尔买点文具和儿童书寄过去,维持表面的体面而已。   所以不论崔小雯怎样强调他们的“姐弟关系”,温降都从来没在电话里说过一句“那我过几天回去看看他”,最多只是在耿子烨接电话时告诉他“你要好好上课,乖乖听妈妈的话”。   就这样,温降和他们已经有一个多学期没见面,却没有太多类似思念的情绪,只让她觉得轻松。   至于迟越,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一起过年,在听到“大扫除”三个字时只觉得陌生,愣了愣才道:“你觉得要吗?要就请人来扫吧。”   “院子里的泳池应该要再清一下,草地上也都是落叶,还有家里的一些死角、楼下的家庭影院和健身房,也都趁过年清理一下吧,”温降一下子就报出好多个条目,又补充,“不过事情太多,肯定不能麻烦李阿姨,我们得自己找家政公司。”   “行,”迟越点头答应,“我还留着之前那一家的联系方式,让他们下午就来吗?”   “嗯,下午就开始吧,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除夕了,到时候不一定能请得到人,”温降的话音到这儿顿了顿,下意识放轻了语气,问他,“不过二楼……你觉得要请人上去打扫吗?”   住进他家这么久以来,她从没看过迟越上楼,李阿姨来家里也不会上去,通往二楼的楼梯就像是贴上了隐形的封条,所有人都自觉遵守规则,不越雷池半步。 第53章降温   楼下正在大扫除,家具都移了个位置,颇有些兵荒马乱的意味,迟越也不好在别人劳动时看电视打游戏,便拿着一本历史提纲,站在落地窗前背书。   温降走近,轻扯了扯他的卫衣衣袖,道:“我把你以前的素描本拿下来了,可以看看吗?”   “素描本?”迟越回过头来,瞥见她手里厚厚的本子,记忆随之复苏,脑海里一下子就蹦出许多画面,喉结在过程中微微向下滚动,回答,“我其实不太会画画,这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确定要看吗?”   温降微微睁大眼睛,她才刚看过楼上的静物,知道他明明画得很好,怎么能说自己“不太会画画”,但面上没拆穿,只是点了点头,再次征求他的意见:“可以吗?”   “……可以。”迟越放下手里的提纲,轻声应下。   毕竟是她提出的要求,他没办法拒绝。   温降听他答应,便不由分说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带着他到沙发上坐下跟她一起看。   迟越的素描本习惯只用正面,基本都是黑白线稿,只有几张特别上了色,有临摹的漫画和游戏原画,也有他自己的原创。   温降才翻了几页,就能看出他那个年纪明显的偏好,废土、赛博朋克、高等宇宙文明、星际战争……还有不少他设计的星战武器,上面有着非常仔细的标注,动力燃料,性能材料,具体杀伤力和使用场景,看得出每一套都是心血之作。   但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迟越来说完全就是幼稚的过家家,现在又被她仔细地一页页翻看,在一旁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俯身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温降翻过星际战争这个板块之后,竟然还有他设计的一整套赛博希腊神祇系列,被封存在雷电领域中的宙斯之脑,仿生机械人赫拉,手握光剑的阿瑞斯,高举电杖的波塞冬,时空隧道的守护者雅典娜,只存在于全息投影技术中的阿芙洛狄忒……   古典神话与科幻题材相结合,是放到现在来看都很惊人的创作,温降仔细读完他写在上面的标注后,完完全全被震惊到了,转过头来看着他。   迟越现在的耳朵已经不知不觉红透,刚收到她的视线,便仓促伸手把素描本“刷刷”翻过去,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是初中那个时候画的,刚看完《星球大战》和《银翼杀手》,中二病发作,还是别看了吧……”   温降不禁被他满脸窘迫的样子逗笑,歪了歪脑袋,告诉他:“可是你画得很好啊,初中就能画成这样,明明就很厉害了。我刚才还在楼上看到了那张很大的油画,画得好像是希腊众神集会,也是你那个时候画的吗?”   “嗯,初二升初三的那个暑假吧,画了一个多月……”迟越对自己的每一张画都记得很清楚,第一时间明白她的所指,微微抬头,目光变得有些远,“那个时候很喜欢这些东西,希腊神话、荷马史诗,看完了书就会在脑海里想象很多,只是技巧不够,没办法在画纸上表达出来。”   他的侧脸在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的冬季中模糊成一幅画,像清冷的白桦,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暖阳映照着。   温降看着他,紧了紧嗓子,忍不住说出了那个在脑海中盘旋许久的念头:“迟越,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学画画的。”   “是吗?”迟越收回视线,无声地笑了一下。   “嗯,明年我们高考完,你可以选绘画相关的专业啊。”温降接着道。   迟越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告诉她:“美术类专业要参加艺考,不是我想选就能选的。”   “艺考?”温降之前从来没有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愣了愣问,“那艺考要怎么考呢?”   “已经来不及了,”迟越轻摇了摇头,像是早就知道什么,“省统考去年十二月初就结束了,国美的校考,这几天也刚刚结束。”   温降听到这话,喉咙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她在楼上的那短短十几分钟里,都已经为他构想出一个很美好的未来了——先考上美术专业,大学继续学画画,四年后就能成为厉害的原画师,像他偶尔对着电视上炫丽的游戏画面感慨时那样,进入他所热爱的行业。   但她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来不及,他错过了太多,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耳边只剩阳台上“哗哗”的流水声,以及家政阿姨工作时随意的谈天,听起来都很遥远。   直到某一刻,迟越轻笑了声,又伸手揉揉她的长发,安慰道:“干嘛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先把现在该学的学好,高考完再考虑专业的事也不迟,说不定都考不上呢。”   “那你……”温降的话音有些哽塞,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问,“那你想过到时候要选什么专业吗?”   迟越看着她,张了张口,却一时无言。   最后只是无奈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意思就是他没想过,除了美术类专业,他没有其他热爱的东西了。 第54章降温   从家打车到医院只用十几分钟,等迟越和温降两个人坐电梯抵达五楼,看到上面明晃晃的“妇产科”三个大字时,脸上都不由流露出一丝震惊,转头对视了一眼。   敖飞建一早就在电梯门口等着他们了,大半年不见,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高中生的影子,快步走过来的姿势也有点奇怪,左腿一跛一跛的,似乎不太灵便,侧脸还挂着一条红棕色的疤,微微凸起,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耳朵上方。   温降一开始差点没认出他来,直到注意到他脸上的疤,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   迟越也皱起眉心,他脸上这条疤没准是那天晚上在酒吧留下的,但他不记得自己打伤过他的左腿,估计又是跟哪边的混混打架了。   敖飞建刚刚才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过一通,这会儿看到他们,脸色涨红,加上他们之前的过节,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迟哥,你来啦……”   “怎么是妇产科?”迟越只问了这一句,冷眼看着他,一边拉住温降往里走的脚步,已经有转身走人的打算。   他把人搞怀孕还想让他来出堕胎的钱,那真是疯的没边了,还在电话里鬼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迟哥,迟哥……”敖飞建看出他冷硬的态度,“噗通”一声就慌忙跪下了,拉住他的裤腿,“我真没骗你……医生说是宫外孕,好像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破了,里面在流血,从上午就开始疼了……”   “宫——”温降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高音量,紧接着又想起这是医院,赶忙捂住嘴。她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也听说过宫外孕很危险,必须要做手术。   迟越的下颌跟着绷紧,克制地握了握手指,下一秒还是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你他爹的……”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会把人弄出宫外孕?你做这种事不知道戴套?不会戴套干脆割了喂狗,真比畜生还不如。   但现在当着温降的面,这种话不合适,迟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气得又重重踹了他一脚:“自己想死别他爹拉上别人陪葬,贱不贱?”   敖飞建本来就已经慌了神,连挨了他两脚,也不还手,只是疼得匍匐在地上,混着眼泪鼻涕哽咽道:“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但是求你帮帮她吧,我不想弄出人命来……她爸之前坐过牢,要是知道我把她害死肯定会杀了我的……手术费我肯定想办法还你,我已经在找工作了,最迟三、不,四、四个月,我肯定还你……”   他这幅样子很不好看,引得医院来往的病人和护士都不由侧目,温降看不下去,忍不住问:“你家里人呢,他们没钱?”   敖飞建听到这句,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回答:“我家就我妈一个,她要知道我闹出人命会疯的……迟哥,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之前是我对不起你,我求求你,以后你让我怎么样都行……”   “敖飞建家属在吗?”不远处的走廊出来一名护士,扬声道,“病人已经准备上麻醉了,缴费单拿过来了吗?”   “在在,是我,医生你再等一下,马上就好。”敖飞建第一时间答应,撑着一旁的椅子站起来,对面前的两人投以哀求的眼神。   迟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只问:“里面那个人是谁?”   他本来就没义务帮他,今天能来医院一趟已经仁至义尽,如果里面的人真是他猜的那个,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见死不救。   “……”敖飞建一听这话,顿时哑了火,心虚地不敢回答。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节,更何况迟越对这个温降……很上心,要是说了就全完了。   迟越光是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垂了垂眼,问:“是那天在酒吧里跟着你的?”   敖飞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半晌后,低下头来,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温降完全听不懂他们打哑谜似的在说些什么,就看迟越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道:“是她。”   她愣了,下意识反问:“谁?”   “之前欺负你的那个人。”迟越回答。   “周静美?”温降睁大眼睛,想说她不是跟森骏一伙儿的么,怎么现在又跟敖飞建搅到一起去了,还……到宫外孕这种地步。   大概是森骏毕业后,周静美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太好过,才又跟上了敖飞建吧。   迟越看着她,喉结微微滑动,开口:“所以你来决定吧。”   温降再次愣住:“决定什么?”   “里面的人是周静美,你还要帮她吗?”迟越的语气很淡,长睫的影子落入清亮的瞳仁,雾里看花般地望着她。   敖飞建听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视线便落了过来,哑声重复了一遍:“求你了……” 第55章降温   迟越昨晚没怎么睡好,闭上眼睛没多久天就亮了,他现在的生物钟过于健康,七点多睁开眼后竟然睡不着,看了眼手机上的预约时间,发现时间还早,就这么裹着被子发了一会儿的呆。   不过他这次倒是吸取了上次温降生日的经验教训,坐在那儿想了半天出门的理由。等温降洗漱完出来,迅速摆出一副头痛腰痛的样子,靠在沙发上悒悒地唉声叹气。   可惜他平时大部分时间就是这副样子,直到早餐吃完,他不好好学习,抱着历史提纲又躺到了沙发上,温降才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他:“你哪儿不舒服吗?”   “嗯,”迟越装了老半天,看她总算上钩,放下提纲回答,“头有点晕。”   “那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温度计。”温降说着便准备起身。   “嗯?不用了吧……”迟越一下子被惊醒,可惜她的动作太快,他伸了伸手,没拦住。   几分钟后,温降找到温度计消了个毒,塞进他嘴里。   “……”迟越只得老实下来。   体温计“滴滴”叫响,显示36.4°,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温降看了一眼,困惑道:“没发烧啊……你除了头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实在不行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也不是很痛……可能是昨天没睡好吧,”迟越飞快改口,指尖在大腿上焦灼地轻点,索性顺水推舟道,“不过我今天确实要去医院,之前那个骨科的医生让我过一个月再去复查一下。”   “是吗?”温降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也没起疑,只问,“那你在手机上预约了吗,我陪你一起去?”   迟越第一时间摇头,道:“不用了,就是去复查一下,也没什么大事……再说外面这么冷,你在家里就好。”   “你确定吗?”温降的语气有所松动,也不强求。他之前住了这么久的院,跟骨科的医生都挺熟的,加上他恢复得不错,能跑能跳的,最多过去拍个片而已。   “嗯。”迟越看她答应,悄然松了口气。   ……   不过迟越这一趟出去的比想象的要久,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回来,温降听到门口的动静,第一时间抬起头,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迟越这会儿行动不便,只能以零点二五倍速弯下腰换鞋,拖上拖鞋后,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往里走。   温降一下子就看出他的古怪,两条腿跟刚装到身上去似的,皱眉问他:“你腿怎么了?”   迟越的脸色顿时一僵,矢口否认:“没有,没怎么。”   “那你走路怎么……”温降话才说到一半,就看他突然加快脚步,想走得正常一点,可惜下一秒就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声。   温降这下坐不住了,刚想站起来扶他一把,就看迟越飞快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好问:“复查怎么越查越差了……医生怎么说?”   “不是复查的问题,”迟越轻咳了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乱扯了一个借口,“就是刚刚进门的时候,脚……脚踢到台阶了。”   “啊?”温降诧异地歪了歪脑袋,最后只好问,“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迟越摇摇头,刚经历过小手术,就像小时候拔完了牙似的,这会儿只想吃点甜的,便道,“我们家还有巧克力吗?”   “有,你想吃吗?我去厨房给你拿。”温降站起身,腾出沙发前的位置让他进去。   --   除夕   一年的最后一天,超市到处都装点得红红火火,入口处还贴起了喜迎新春的春联,摆着一排一排鼠年的装饰物和年货礼盒,人群以家庭为单位,剪了新发型,穿着新衣服推着购物车往里走。   温降一早就告诉过崔小雯自己不回家,迟越也果然是一个人过年。早上醒来后,他们给李阿姨打了个拜年电话,得知她今天会为了年夜饭忙得脱不开身,才终于确认今年除夕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过了。   但迟越一开始完全没想年夜饭的事,听温降提起,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告诉她:“那我看看有什么外卖今天还营业……”   温降忍不住递给他一个白眼:“哪有年夜饭还点外卖的,你不会想今晚吃肯德基吧?”   “也不是不行,我不挑的。”迟越嘴上虽然这么说,手里已经老老实实退出外卖平台。   温降都快被他给气乐了,弯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沙发上扯起来:“别傻了,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们一起去超市。”   “行行行,都听你的……”迟越拖上拖鞋,推开衣帽间的门。   只不过现在真到了超市,两人买完日用品和一大堆零食后,很快就犯了难。温降不知道他以前的年夜饭都怎么吃的,也不会做李阿姨拿手的硬菜,望着超市大缸里活蹦乱跳的鱼和虾,转头问他:“你觉得怎么做好?”   “别买鱼了吧,都是活的,买了我也不会杀啊……”迟越忌惮地望着水缸,眉心微跳。   温降闻言,想说她会杀鱼,只不过她只有清蒸比较拿手,至于超市牌子上大写的帝王蟹和波士顿龙虾……就真不会了,更何况这个蟹还要549一斤,一整只买回来岂不是天价。   片刻后决定道:“要不买鲍鱼吧?”   相比起来,鲍鱼竟然给了她还挺便宜的错觉。   “可以可以。”迟越迅速点头,贝类看起来就比鱼好处理得多,至少不会流血。   就这样,两人总算在购物车里放入第一样和年夜饭有关的食材,走了没两步,温降看见那头一只只拔了毛的光溜溜的鸡鸭,在台子外耷拉着长长的脖子,又示意他:“要不要再买只鸭?” 第56章降温   迟越的眉心厌恶地皱紧,飞快删掉这条短信,又把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后脊在冷风中细小地战栗着。   他从很早以前就当那个人已经死了,他说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看到这种信息就当是阴风刮过,啐一声晦气就够了,没必要浪费心情。   再收回视线时,屋内的温降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已经起身朝这边走过来,迟越条件反射地收起手机,紧紧手指,缓和了脸上的神色,推开门进去。   客厅里的地暖和壁炉都开着,暖气扑面而来,很快驱散了室外的僵冷,他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   “我们现在做午饭吗?”温降问他。   迟越点点头,轻扬了扬唇角回答:“嗯,先去把那只鸭切了吧,不是说要煲汤吗?”   他表现的太自然,温降完全没察觉出异样,转身领着他去找那只鸭子,一边问:“你确定吗?”   “为什么不确定,”迟越看她一眼,挑眉反问,“难道我上次做饭很差吗?”   温降想起那碗长寿面,忍住嘴角的笑意,摆摆手道:“那倒没有。”   迟越索性拍板决定:“这样好了,今天我来做年夜饭,你看着就行。”   “啊?”温降被他的奇思妙想吓到,眨了眨眼,认真提醒他,“可是鲍鱼很贵的,而且我们就买了一只鸭。”   她的话太直白,一副他要暴殄天物的样子,迟越险些被她给气笑,抬手掐了一把她的脸,恶狠狠道:“一只就一只,难吃你也要吃。”   温降的脸颊被他一掐,松开后霎时浮上一抹粉,只得在他的胁迫下示意中岛上那只拔了毛的鸭和一大堆食材,摊手道:“东西都在这儿了,你想做就做吧。”   迟越看她一眼,轻哼了声,挽起袖子,把墙上挂着的围裙拎下来,随意在腰间打了个结,隔着黑色毛衣勾勒出他窄窄的腰线。   只是等视线落上那只鸭子时,刚准备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做个了折返运动,弯腰去找岛台抽屉里的手套。   他的内心还没强大到可以徒手抓死鸭子。   温降看他还认真了,只得靠上岛台,拉过一侧的高脚凳坐下,顺便帮他把食材都堆到一旁,腾出一块空来。   迟越的手长得漂亮,一次性手套服帖地勾勒出他的手指线条,骨节分明如玉,转身把砧板和刀都拎过来,撕开超市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提溜着鸭腿把它全头全尾地摆上去,另一只手拿起刀,盯着鸭子看了十多秒,思考从哪里起手比较好。   温降看他拿着刀左比划右比划的,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噗嗤”一声破了功,问:“要不还是我来吧?”   “嘘——”迟越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满脸写着肃穆,摘掉手套,从家居裤里拿出手机。   片刻后,手机里传出一个机械女声:“很多小伙伴都在问的切鸭子教程来了,看完这个视频你就懂了……”   迟越没料到这视频还有声音,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飞快调成静音,低头瞥了眼她的眼色。   温降想笑又不敢笑,伸手把碎发拨到耳后,转头去找购物袋里的玉米,装作没听见。   迟越这才松了口气,戴上手套,伸指在鸭脖上摸了摸,学着视频里的手法重重落下一刀,砧板发出“砰”的一声,加上家里的刀很利,一下子就砍下来了。第一时间问她:“头就不要了吧?”   “嗯,扔了吧。”温降拿过一个小碗,开始剥玉米粒。   迟越听她同意,迅速拎着鸭头丢进垃圾桶,砧板上只剩身体,看起来就没那么有心理障碍了,稍微收了点力道,按部就班地把脚掌和翅膀都砍下来,从鸭胸的位置剖开身体。   里面的内脏超市已经帮忙处理过,但打开后还是扑鼻而来一股腥味,迟越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拿起翅膀仔细闻了闻,又递到她面前:“这鸭子味道怪怪的,是不是坏了?”   温降微微凑近,转而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坏了吗?”迟越放下鸭翅。   话音未落,温降没好气地拿着玉米捅了他一下,回答:“生鲜的气味就是这样的,你还想没做熟就是红烧味的吗?”   迟越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眼面前的鸭,抿了抿唇,沉默地继续操刀。   他的生活经验确实太少了,万一真的跟她去了杭城,身边不会再有阿姨,对她来说会是很大的负担。   更何况现在信用卡也没了,接下来的学费、房租、吃穿用度一系列开销都无从着手。   他还有一点钱,但并不多,不可能用到他们大学毕业,更不可能向那个人要钱。   可是没了钱,他比想象中更早,变得一无是处。   他不像她这么厉害,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没挣过一分钱。   思绪蔓延至此,迟越不由开始思考自己之前是不是太天真了,怎么会觉得考上大学就万事大吉,怎么会没考虑到他现在完全是靠迟运盛的施舍活着,只要他想,就能让他弹尽粮绝。   没有钱,还谈什么未来呢? 第57章降温   午饭过后,两人在除夕这天也看了会儿书,直到下午四点,才又回到厨房准备晚餐。   迟越被自己中午的成功冲昏了头脑,那道啤酒鸭后来炖了一个多小时,味道也很不错,一开始还打算一个人包揽饺子这个大工程,跟着教程勤勤恳恳地调好了虾仁馅儿。谁知道最后倒在包饺子这一步,连着七八个都不成形状,汤汁和饺子皮糊成一团,流了一手套。   温降在一旁嫌弃得直皱眉,警告他:“这几个饺子待会儿都让你一个人吃。”   迟越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你怎么这么狠心,那待会儿要是煮完分不出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分不出来?你的这么丑,到时候一煮肯定都成粥了,”温降说到这儿,又意识到什么,紧急补充,“所以我们分开两口锅煮,免得你漏出来的饺子馅污染我。”   “你,”迟越气结,把自己脏得流汤的手套往她面前递了递,作势要往她脸上抹,威胁道,“你真要跟我分开两口锅?”   “嗯嗯嗯,不然呢?”温降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有恃无恐地把脸伸过去,果然看他老实缩回手,逗得她莞尔。   迟越幽怨地看她一眼,脱掉一次性手套,把自己那盘失败品往边上扯了扯,跟她保持距离。   温降这才主动去拉他的手,笑着哄道:“别别别,我是逗你的,你跟我一口锅煮。”   迟越还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直到她拉着他的袖口讨好地摇了摇,才靠近扣住她的下巴,道:“那我包的全都给你吃,一个也不准逃。”   温降被他逗笑,却又因为他们现在过于近的距离脸上发烫,伸手推了他一把,小声道:“知道了,你去做菜吧,剩下的我来包。”   迟越闻言,也不再跟她打打闹闹,起身去冰箱提出那袋鲍鱼,乒乒乓乓倒进水池,又打开手机里的菜谱。   他们就两个人,年夜饭并没有准备做太多菜,饺子,葱油鲍鱼,虾仁豆腐汤,加上中午做的啤酒鸭和一大堆水果就够丰富了,最多再烤一个披萨。   等他刷干净鲍鱼,雕花似的切成薄片,又把剩下的食材都处理好,那头温降也把饺子都包完了,在冰箱里冻了一大半,留了二十个在盘子里,放到他手边的料理台上,问:“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了,去看电视吧,做完了喊你。”迟越抬抬下巴,温声示意她。   “好。”大概是因为今天过年,温降的心情一直很雀跃,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忍不住弯起唇角,抱起他已经洗好的果盘离开,到客厅把茶几收拾出来。   迟越之前从来没有在家里挂红艳艳的节庆装饰的习惯,但他们今天去超市的时候恰好逛到了,就凑了这个热闹,买了春联和一些小挂饰,还有一个福字相框。   温降看天色已经不早,便趁天完全暗下来之前抱着凳子开门出去,在门外贴好对联,又把挂件挂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原本空荡的别墅点满了灯,看起来已经完全是过年的感觉了。   迟越在厨房里给中午的啤酒鸭重新煨上火,等锅里的水滚开,下了鲍鱼片焯熟。   只是鲍鱼捞到一半时,手机突然响了,他加快动作,关掉火后拿出手机看了眼,是李阿姨。   于是接起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李阿姨,新年快乐。”   “诶,好好,你也新年快乐,”李阿姨连声应着,进厨房后拉上玻璃门,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下意识避开对方的目光,这才压低声音,“阿越啊,你有没有接到电话啊,他们让你今天来这儿吃年夜饭,阿姨晚饭都准备好了。”   迟越没想到她是来说这个的,但他们早上就通过电话,李阿姨知道他今天的安排,这通电话显然不是她的本意,是有人要她打的。   他不想让自己已经恢复过来的心情再次被毁掉,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回答:“不用了阿姨,有温降陪我一起过年就够了,我正在做饭呢。”   “哟,你做饭呐,你哪会啊?”李阿姨被他逗乐,重点也被带跑。   “我真会,午饭就是我做的,温降还说好吃呢,我一会儿给你把照片发微信里。”迟越跟她强调。 第58章降温   春节过去,一切照旧,家里的装饰也没有撤去,就这样喜气洋洋地挂着。   等到大年初五,寒假就只剩最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数学家教也回来了,两人便收起了之前过年时松弛的状态,重新回到高三生的身份上来。   三个小时的课结束后,家教老师把水杯装进自己的帆布包,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二月九号,元宵节过了之后。”温降回答。   “四月就又要选考了是吧?”对方又问。   “嗯,过几天就要报名了。”迟越点点头。   “那你最后这个学期数学应该还是我来带吧?内容虽然都教完了,但是复习怎么也得几个月吧,价格就跟之前一样,一节四百。”对方道。   迟越本来已经想开口答应,听到最后这句,才想起钱的事,微微抿起唇线,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账。   最后只庆幸他们之前是按周结算费用的,上个学期和寒假刚开始的那周学费都已经打给她了,一次两千八,少说也转了八次。   他这才后知后觉这是笔巨款,要是下学期从二月初开始,一直到六月高考结束,四个月下来,学费岂不是得四万多。   迟越这辈子还没为钱烦恼过,这会儿却显得捉襟见肘,一瞬间涌上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荒唐,喉间微微发紧,最后回答:“课还是要上的,但都到复习课了,还需要每天上三个小时吗?”   “那倒确实没这个必要,你自己看,或者我们隔天,或者调成一次两小时。”老师回答。   迟越思索片刻,轻声道:“那就改成二四六吧,还是三个小时。”   “行,那开学之后我们时间就调回来了吧,还是下午五点到八点?”对方说着,拎着外套站起身。   “嗯。”迟越应下,送她到门口。   虽然才四点多,天色已经有了几分阴沉的味道,两人喝了点牛奶休息了一会儿,又简单做了点炒饭吃了。   李阿姨在大年初一那天就告诉他们她从迟家辞职的事了,临走前来还特意来别墅探望了他们。   迟越当时着急,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给她带回老家,钟安妮耿耿于怀的那几盒燕窝花胶当然不例外,还有楼下酒窖里的什么茅台酒,两个小孩全塞她包里了,让她带回去给她孙女吃。   李阿姨当时笑着骂他们胡闹,然而临走时还是不免掉了几滴眼泪,嘱咐迟越好好念书,到时候考上大学,也让她见识见识录取通知书长什么样,又转头抱了抱温降,“温温”“温温”地喊了她好几遍。   而从那天之后,家里就再也吃不到李阿姨的手艺了,做饭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事,每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天做什么”,决定好之后便一块儿窝沙发上用外卖软件点菜。   迟越的厨艺也眼见着从入门到熟练,温降这天晚上没给自己安排什么学习任务,看了会儿小说就回房间洗头洗澡。加上她现在只学语数英,每天任务都很轻松,第二天还赖了会儿床,八点钟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早餐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培根炒蛋和烤吐司,还切了两个橙子,但毕竟不用自己动手,吃起来格外的香。   早饭吃完,温降把盘子放进洗碗机后,拉开客厅的窗帘,搬着小板凳在落地窗前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英语早读。   迟越却不好好学习,趿拉着拖鞋在家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惹得她频频回头。   等他第三次路过她身后,温降总算忍不住好奇,起身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往一个大纸箱里装东西,一排一排全是卡带,还有他之前买的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手柄,基本连包装都没拆开过,就放在家里当装饰品。   温降下意识问他:“你干嘛?”   “这些游戏和掌机都不怎么玩了,太占地方,打算卖掉。”迟越回答。   “卖掉干什么,你留着收藏不是挺好的吗?”温降说着,扒开他的箱子看了眼,在五颜六色的joy-下翻到一个红色的马里奥手柄,又翻到一个皮卡丘的,疑惑道,“这些不是很好看吗?”   她以前听到这些“玩具”的价格,总是会露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还是第一次开口承认他的审美。迟越被逗笑,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脸,调侃:“你可真是财大气粗啊,这也收藏那也收藏,你知道这些东西卖了值多少钱吗?”   “多少?”温降顿时来了兴趣。   “掌机倒是不值钱,不过卡带保值,动森和健身环最近炒得高,加一起快两千,还有第三方手柄,大部分都是限量发售的,这一筐加起来应该有一万吧。”迟越给她分析。   温降跟他在一起久了,已经觉得一万不算什么钱,睁大眼睛问:“那确实很有收藏价值啊,你还卖了干什么?”   “今年九月都要走了,这么多东西放着不是浪费吗,万一家里遭贼了怎么办?”迟越反问。 第59章降温   那其实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出了正月,天色一天比一天亮得早,早上八点坐在餐厅里时,阳光已经落至脚边。   温降还记得自己接到电话的时候,手里正抱着酸汤米线吸溜,听见铃声便放下筷子,示意迟越把他好不容易煎出的完美溏心荷包蛋放上来。   她才刚把荷包蛋戳开,金灿灿的蛋液流进飘着红油的汤底,就听崔小雯告诉她:“温降,快回家一趟吧,子烨他爸没了。”   “没了?”温降一开始还没听懂,等这两个字都冒出口了,才反应过来,“死了?”   迟越听到这句,拎着平底锅往厨房走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一眼。   崔小雯那头安静了半晌,传来抽吸鼻子的声音,似乎是在哭,也没精力斥责她的出言不逊,人都死了,话说得再不吉利又能怎么样,只是重复刚才的话:“快回家吧,今晚咱们给他守灵。”   “……”温降缓缓放下筷子。没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望着面前热腾腾的米线,就像是听到遥远的几万光年外行星发生碰撞,毫无实感,心里没泛起一点波澜。   过了一会儿只问:“怎么这么突然,怎么死的?”   “……说是脑梗,”崔小雯哽咽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倾诉的对象,便长长地絮叨起来,“我早跟他说了,这样喝酒不行,做完手术回来就一直这样……又是过年,这也一帮兄弟那也一帮兄弟的,从年前到年后就没断过,好好一个人也给喝垮了啊……今天早上我起来,推他推不动,怎么叫也叫不醒,送到医院才……”   后面的话已经说不下去,放下手机哭起来,那头很快传来几个女性亲戚的低声安慰,转过来拿起手机,对她道:“温降啊,什么话也别说了,赶紧回来吧,你妈都哭了一早上了。”   温降只得“哦哦”地挂断电话,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脸上的表情很茫然,重新伸手握上筷子。   迟越在她面前坐下,不明所以:“怎么了,谁死了?”   “耿智志。”温降说着,夹起一筷子米线,塞进嘴里,都快滑进喉咙了,才发现有些烫。   “什么?”迟越愣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但温降只是满脸平静地吃着面,中途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告诉他:“我妈让我过去一趟,吃完我就走了,晚上可能还得守灵。”   “那你,”迟越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能笨拙地问,“你现在什么样?”   “什么怎么样,”温降轻一撇嘴角,看起来有些讽刺,“你是想问我现在什么心情吧?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菩萨显灵,我都咒了他十年了,总算死了。”   “那就好,”迟越闻言也松了口气,提起筷子,“你不难过就行。”   温降没料到他竟然在担心这个,瞥他一眼,冷笑:“我难过什么,那种人早该死了。”   迟越也是这段时间才发现她看着没什么脾气,实际上比谁都爱憎分明,附和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要我陪你去吗?”   “陪我?”温降没考虑过,很快想到那边到时候估计挤满了耿家的亲戚,乌烟瘴气的,他能一起来也好,便点点头应下,“好,一起去吧。”   迟越听她答应,自觉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脑袋里出神地想着别的。   毕竟是第一次陪她出席这么正式的场合,一会儿还会见到她妈妈,总觉得有点紧张。   等到早餐吃完,他起身收拾碗筷,清了清嗓子问她:“那我一会儿穿什么过去比较合适,需要黑西装吗?”   他手头似乎只有十二岁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定制的西装,现在要套到身上,裤子大概会变成七分裤。   “黑什么西装啊,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温降听到这句,简直哭笑不得,提醒他,“你穿那件黑色大衣就行了,里面再穿件毛衣。”   “好。”迟越把碗都堆进洗碗机,火速去换衣服。   ……   那间窄窄的居民楼还是老样子,加上事发突然,花圈都还没摆出来,只把门帘换成了白布,狭小的后院站了不少人,低声说着话,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抽烟。   温降和迟越两人都穿了一身黑衣,来的路上还买了一束白花。人群中由亲戚照看的耿子烨看到她,精神倒是不错,第一时间开口喊了声“姐姐”。   她勉强弯起一点笑,走近摸了摸他的脑袋。   “姐姐给你吃糖。”才二年级的小孩,对生死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只用一把吃完后会把舌头染成绿色的青苹果糖就能哄好,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两粒递给她。 第60章降温   江塘的冬天并不长,寒假才刚结束,转眼就到了四月,又是一年阴雨绵绵的时节。   临近考试,迟越每天都在抓紧时间背书和刷题,睡得少,话变得比平时要少,食欲也大减,不会再一天点六个不重样的外卖,也不会再一箱一箱往家里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温降不用参加这次考试,选考这几天学校又暂停了语数英课程,按理来说是轻松的。可她眼看迟越一天比一天熬得迟,知道他考试压力太大,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去睡觉,所以即使没事做也要在边上陪着他,听他背背政治书或是给他冲杯冰美式。   他们家里没有咖啡机,咖啡是用冻干粉冲的,即使加再多冰也没办法掩盖粗糙的风味,迟越这阵子虽然落魄了,舌头还没落魄,一尝就能尝出来,只能皱紧眉头苦中药似的往下灌,勉强提神。   不过温降喝不了咖啡,之前尝试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不耐受,多喝两口就心跳加速,只能在边上拼命睁大眼睛,免得一不留神就睡过去。   迟越在翻书的空档注意到她时不时用力眨眼的动作,心下暗叹了声,提醒她:“去睡吧,都十二点多了。”   温降只是摇头,盯着面前的书在心里默念:“……侯蒙,字元功,密州高密人。未冠,有俊声,急义好施,或一日挥千金……”   可这种强制性的阅读收效甚微,加上是课外文言文,理解能力比平时更差一大截,她的睡虫在第三次读划线句时终于“扑棱棱”全飞了出来,需要用手托着下巴才不至于倒在书上。   迟越看出她已经撑不下去,柔软的眼睫在灯下轻颤着,脸颊被手挤得变形却毫无觉察,无奈地弯了弯唇,放下手里的书,低声告诉她:“你先睡会儿,我去院子里透透气。”   “……唔。”温降其实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条件反射地轻抬了一下头,眼睛却睁不开。   迟越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站起身把客厅的光线调暗,这才推开门出去。   已经是四月,到了一年中气温最宜人的季节,省去了一个月上千的空调地暖费用。   晚风拂面,吹起他低垂的刘海,再抬起头时,薄荷味道的烟也被风吹散。   相比起咖啡,两颗爆珠带来的凉感更提神一些,风混着青绿的草木味穿过喉咙直达肺部,冷得胸口隐隐作疼。   太阳穴的涨痛被短暂的凉意镇定下来,随后掀起更深一层的头痛欲裂。   天上没有星星,被厚厚的云和霾遮住了,颜色混沌。   等到最后一口薄荷烟抽完,他垂眼摁灭烟头,散了散衣服上的味道,重新回到客厅。   温降已经趴在茶几上睡着了,长发披散在肩上,在昏暗的光晕中流淌出浅浅的香槟色。   迟越弯下腰,牵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打横抱起。   温降感觉到身下腾空,在半梦半醒中软软唔了声,收紧手臂,鼻尖隐约闻到熟悉的味道,转头埋进他怀里仔细嗅了嗅,呢喃:“你抽烟了吗……”   “嗯。”迟越低应了声,抱着她打开房间的门。   温降轻哼,又无意识地开口:“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抽了呢……”   迟越的动作微顿,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他这段时间只会在她睡着之后抽烟,不想让她看到,免得她担心。   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到床上,他掀开被子给她盖好,喟叹道:“接着睡吧,晚安。”   “……晚安。”温降的声音带着几分含糊,柔软的糖酥一般。   夜色朦胧地落在她身上,迟越垂眸望着她秀美的轮廓,犹豫片刻后,在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   --   一个月后   选考成绩出来时,已经是高考最后的冲刺阶段。   高三就业班的人在五月之后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学校,正式进入工作,整个年段的楼层霎时冷清下来,只能在课间远远听着其他年纪的喧哗和笑闹,班里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变得寡言,几乎没人还在课上玩手机。   查成绩的那天晚上,院子里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地洗过重新展开枝叶的木香花。   对于迟越来说,毕竟是只花了几个月填鸭式速成的科目,这次的成绩其实还算不错,地理比上次高了整整十五分,和温降一样。   但政治和历史的记忆量实在太大,他没有两年上课的积累,纯靠死记硬背,最后不得已放弃了几个分值占比较小的版块,当然不可能像稳扎稳打的学生那样拿90+高分。   幸亏他字写得好看,改卷老师估计也不忍心给看起来这么像尖子生的卷面打低分,成绩比他当时的估分还要高一些,都超过了七十。   温降当时看到他的成绩,高兴得抓紧了他的手臂,兴奋道:“太好了,你现在加上英语已经有385分,只要再考215,超过六百就能上一本了!”   迟越在沙发上被她晃来晃去,只是很淡地弯起唇角,对她点点头应了声:“嗯。”   眼底的神色很复杂,除了浓重的倦意之外,夹杂着一丝沉甸甸的忧虑。   然后在她察觉到他的兴致缺缺之前,主动站起身道:“我去拿蛋糕,庆祝一下。”   -- 第61章降温   温降这一觉睡得很沉,昨晚没完没了的折腾实在让她精疲力竭,像是被巨浪“啪”一下甩在沙滩上,才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迟越这人平时比谁都懒,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这种时候倒是挺有精力,第二天没怎么睡懒觉,一大早就醒了。   温降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的手,清晨干爽的指纹在皮肤上留下温热的痕迹,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知觉也灵巧地游弋,仿佛生活在淡水里的透明的鱼,在阳光照耀着的水面下银光一闪,连水面也没惊动,只在其下泛起惺忪的暗流。   就这样慢吞吞拨弄了一会儿,他才把手从她腰下抽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又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   温降能感觉到他的触碰,呼吸微微凌乱,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加上累得没法动弹,只能任他动作。   直到他凑近她的耳垂,故意逗她似的,用气声问了句:“起床吗?”   温降这才不得已摇了一下头,手向下摸索,攥住被子蒙住脸,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反应。   迟越看她不搭理自己,也只能笑着哼一声,掀开被子去找拖鞋。   地上东倒西歪全是靠垫,是昨天晚上着急的时候随手丢下来的,他俯身一一捡起,放到旁边的沙发上摆好,又拎过她软绵绵挂在茶几上的睡裙,随手叠了两下,放回到她枕边。   他收拾残局的功夫,温降才勉强清醒了一点,在他靠近的时候隔着被子抱住他的手臂,哼哼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嗯,昨天答应过你的……我爱你。”   迟越没料到她都困成这样了还记着这件事,垂眸看了她两秒,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索性俯身抱紧她,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沙发上。   温降胸口一闷,下意识“呜”了声,皱紧眼睛伸手推他:“快起来,你好重……”   迟越本来觉得他们现在算是热恋期,他都这么热情地抱她了,她应该会给点回应,谁知道还被嫌弃了,只得抬肘撑起自己,恶狠狠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低声控诉:“之前嫌我瘦,现在又嫌我重,怎么这么难伺候?”   温降只是一个劲地缩着脖子躲开他痒人的气息,努力把被子往头上扯,连声求饶:“我再睡一会儿……你快起床吧……”   迟越这才作罢,起来洗漱做早饭。   ……   温降这一觉睡了太久,生平第一次在中午十二点起床,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在沙发上裹着被子慢吞吞地套睡裙,手和脚都软得没力气,还穿错了正反,又费了点力气转回来。   她平时没有运动的习惯,下了沙发,肌肉酸痛就更明显,在浴室扶着后腰刷完牙,终于清醒不少,推门出来找某人算账。   迟越是做了早饭的,烤了半成品可颂,煎了培根炒了鸡蛋。可惜她那个点没起来,在桌上都放冷了,温降渴极地喝完大半杯柠檬水,就在家里到处找他。   他去后院前特意拉上了窗帘,免得她被亮醒,等温降推开玻璃门,总算看见他修长的身影,早上起来后还洗了澡,换了身清爽的白衣,在阳光下白得清俊又亮眼,长身卓立,姿容无埃。   迟越身材的几分单薄恰到好处,加上肩宽腿长,看起来并不羸弱,只会让人觉得清爽又有少年气。温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心里默默确认自己原来喜欢男生这样的身材,之前没遇到他的时候,这种事情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甚至就在这个念头冒上来的同时,昨晚的某些细节也随之浮现,她不受控制的反应、还有他那些认真到让人害臊的询问,她伸手捂了捂脸,总算后知后觉……他们这样好像太快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昨天才正式告白,之后才变成谈恋爱的关系,可是她怎么就一下子被亲得晕了头,从颈窝到后腰,到处都又热又软,然后就……拉着他乱来了。   温降回忆到这儿,加上那些不正经的念头作祟,脸上一个劲地发烫,甚至不好意思开口叫他,有想拉上门躲回去的冲动。   但迟越已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微微停下手里的电话,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很快浮上笑意,走近揉了一把她的脸。 第62章降温   行李收拾了整整两天,把它们都托付给搬家公司后,迟越和温降在离开之前去了景山的墓地,去看他妈妈。   这是迟越上次承诺过她的,两人照例买了一束白色康乃馨,和一束粉色郁金香。   墓地有专人照看打理,碑石都很干净,去年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弯腰把鲜花放上去之后,鲜妍的粉白两色映着深色的石碑,上面抹去的“亡妻”两个字在时间门的流逝下已经完全和石碑融为一体,山风吹拂,一切只剩下平静。   迟越沉默良久,最后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开口:“妈,我们要一起去杭城了,走之前来看看你。”   之后听他长舒了一口气,又温声对她提起高考和美术集训的事,花束柔软的雪梨纸在风中摇曳,发出细小的沙沙声,融着山间门草木的清香。   等到他把需要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低头看向温降,笑着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对方是他的妈妈,温降紧张地抿了抿唇,重新低下头来,郑重道:“阿姨,你放心,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迟越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牵住她的手,和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相扣。   似乎是感觉到他借助掌心的温度传递而来的情感,温降回握住他,紧接着补充:“到了杭城之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会让他吃苦的。”   她的话音很郑重,迟越听到最后,不由低笑起来,长睫在阳光里泛着微光,道:“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跟我妈提亲。”   “我……”温降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意味,有些脸红地抿抿唇,回答,“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会对你好的。”   “我知道,”迟越环住她的肩膀,柔软的唇在她额头上轻贴了一下,“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要是对我不好,我要跟我妈告状的。”   温降先是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轻挣了一下左手,提醒他:“那你也要对我好,不能只是我单方面啊……”   “当然,”迟越晃了晃她不安分的手,眼底的神色粲然,轻问,“我哪天对你不好了?”   温降这才弯弯眼睛,嘴角浮起好看的笑涡,低头“嗯”了声。   --   上午从景山回来,两人下午就坐上了去杭城的高铁,只带了一个小箱子,装着必要的洗漱用品,迟越装左边那一半,温降装右边那一半。   他们事先就物色好了暑期集训的画室,在国美附近,离市中心比较远,但环境和条件都很不错,他们看的房子也都选在象山这一片。   头一晚抵达酒店,他们第二天看了五套小一室,最后意见统一地定下了一个价格适宜、装修也整洁的公寓,月租不到三千。   之后又用了一天签好合同,拿了钥匙,便退了酒店的房间门,正式开始搬家这项大工程。   公寓只有五十多平,一眼能望到头,空间门不算充裕。他们又不想浪费钱什么都买新的,事先把家里能搬来的都搬来了,从锅碗瓢盆到床单被套,再到电视洗衣机和洗漱用品。一块儿打扫干净房间门,把东西都安置好后,小小的家里已经变得很充实。   公寓的密码锁也设置成了新的,是温降的生日。花了一整个白天收拾完,一推开门就能看到铺上了浅绿色毯子的沙发,摆着从家里带来的米色抱枕,还有一侧的玻璃边几。厨房里放着熟悉的明黄色珐琅锅和电饭煲,冰箱上贴着迟越之前收集的马里奥冰箱贴,以及床铺上奶酪色的软蓬蓬的被褥,是从温降的床上拆下来又在这里重新洗干净套好的。   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温热的回忆,几乎不需要什么时间门就能快速适应。两人在深夜擦干净衣柜,一边打着哈欠把衣服挂上衣架,一边商量家里还缺什么东西。   “你这个周末就要去集训了,这两天得去把缺的东西都买齐。”温降说着,尝试整理好他衬衫的领口。   “家里还缺什么?”迟越正在叠她冬天的毛衣,要放到上面的第二格柜子里去,温降够不到。   “我们家之前的熨斗没带过来,这儿也放不下烫衣板,是不是得买个挂烫机?”温降根本没法抚平衬衫的褶皱,放下衣架道。   “可以。”迟越点头。   “还有晾衣服的问题,我们现在就一个阳台,用来晾衣服就照不进太阳了,最好得再买一台烘干机,跟洗衣机一块儿叠放。”温降又道。   “嗯,也是,”迟越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再次点头,“早知道把家里二楼的烘干机带过来了。”   “我们家之前还有烘干机?”温降微讶,之前就上过几次二楼,没注意到这一点。   “有,”迟越道,“要不我们再回去搬一趟?”   温降把手里套好的一摞衣架都递给他,让他挂进衣柜里,想了想道:“其实可以叫我妈到别墅帮我们搬,把密码告诉她就好了,运费最多也就几百。”   今年年初的事情过后,崔小雯卖掉了剩下的那套拆迁房,就带着耿子烨搬出了那套老房子,换了个小两室住着,还出去找了个鞋厂的工作,每个月五千多工资,状态肉眼可见地转好。 第63章降温   迟越有太久没睡过正常的席梦思大床,前两天和她住酒店,基本要失眠到凌晨三点,一边听着怀里温降平缓的呼吸声,一边望着模糊的天花板打发时间。   但今晚有些特别,被褥上是柔和的洗涤剂的气味,混着温降好闻的体香,他躺下后从身后环住她,头一次沾枕就睡,一觉到天亮。   估计是把前几天没睡好的量都补上了,他半清醒的时候下意识想伸手去搂温降的腰,让她贴自己近一点,却扑了个空,皱眉睁开眼,发现她早就起床了,床头的电子钟显示下午一点。   公寓为了节省空间,厨房是半开放式的,靠近沙发的岛台兼做吧台和餐桌。迟越飞快洗漱完就出来找她,一眼看见她在料理台前的背影,长发披散着,有发丝轻软地浮着,在阳光中泛着光。身上浅蓝色的睡裙有睡皱的痕迹,很衬肤色,往下是光洁纤细的小腿,正不安分地轻点着脚尖,在锅里的“咕嘟咕嘟”声中等待着。   新家的冰箱还没来得及清理,也没通电,家里没什么食材,温降起床后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点东西,正在给他煮芝士浓汤拉面,加了蟹柳和鱼饼,空气里满是芝士的甜香。   拉面不需要煮太久,温降把它们盛到碗里,加入切开的温泉蛋和干葱,放下筷子,正准备转头去叫迟越起床,就被他从身后拥了个满怀。   她最近才发现迟越谈恋爱很粘人,明明见到他的第一眼他穿着一身黑,脸上的表情冷淡又厌世,装得比谁都酷,现在确定关系后就跟把手长在了她身上似的,总要贴着她才满意。   “醒啦……”温降才回过头,就被他扣着后脑勺结结实实吻了一下,眼睫轻颤,推了推他的胸口道,“我刚好做完早餐,吃完我们出发去买东西。”   “好。”迟越应下,想了想又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问了句什么。   温降听完,想也不想就锤了他一下,又羞又惊道:“这种事哪有要补上的!”   “怎么不能补,昨天没来得及,现在太阳太大了,我们也不着急出门。”迟越最近的脸皮锻炼得越发厚,答得理直气壮。   “不行不行,”温降摇摇头,端着面碗绕出他的怀抱,匆忙回复,“又没人规定这件事天天都要做。”   迟越闻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强求。   可谁让他们的岛台太短,两张高脚凳挨得很近,大夏天的,芝士拉面汤底太浓,凉得很慢。没等吃上拉面,温降就又被他勾得抱去了沙发。   最后只能在他肩上埋起自己滚烫的脸颊,小声诽他:“你怎么跟狐狸精似的……”   “狐狸精?”迟越被这个形容惹笑,捏捏她腰间的软肉,反问,“你被我勾引了?”   温降只是闷闷“哼”一声,伏在他颈间,算是默认。   ……   重新热好的拉面已经涨成了原先的两倍分量,迟越和温降吃完,不约而同地发饭晕,靠在沙发上一块儿看电视。   从别墅里搬来的七十寸屏幕现在挂在小客厅,大得跟投影屏似的,温降靠在他肩上放着空,五天前的小腿肌肉酸痛现在还没完全消退,不由担心起自己以后的日子来。   中途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又算了算日子。不知道是换了城市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她的经期推迟好几天了,本来二十几号就该来的。   不过放下手机,温降倒是不太担心,仰头在他肩上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轻声感叹了句:“还好你之前去做了手术……”   “什么?”迟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例假延迟了好几天,要是你没做……避孕措施的话,我现在应该会很担心。”温降之前几乎没跟他聊过这个话题,语气还有些赧然,咬字又轻又巧。   迟越闻言,若有所思地低头贴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道:“你能安心就好……不过例假推迟是不是不太好,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第64章降温   集训前几天,迟越还没完全适应学校的作息,加上正值复建阶段,坐在画室拿起铅笔的时候,一切熟悉感都涌回脑海,促使他几乎强迫性地落笔,基本一起笔就是好几个小时,完美错过下课时间,直到老师过来喊他去食堂吃饭才能反应过来。   这家画室在杭城放眼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拿证和上线率名列前茅,食堂饭菜也比从前的一职好太多,有集训两个月胖十斤的名头。但迟越没什么心思吃饭,晚上十点下课,整个画室的人都一涌去食堂吃夜宵,只有他和几个人留在日光灯下刷刷动笔。   等到十点半,一个班的人又“哐当哐当”冲回来,到处都是拖椅子的动静,估计是有人偷带了零食进来,没一会儿,教室里又弥漫开膨化食品的味道,还有奶茶吸管摩擦时的“刺啦刺啦”声。   夏天出了汗的人体混着油腻零食的味道并不好闻,迟越拧眉屏住呼吸,这种时候条件反射地想出去抽根烟透透气,紧接着又想起他答应过温降的,这趟出门根本连烟和打火机都没带,只能用漆黑的手剥开一颗薄荷糖,压一压胃里绞紧的感觉。   等薄荷糖吃完,鼻子也在教室难闻的味道中麻木,又继续在散发着低低嗡鸣的日光灯下画画,铅笔的簌簌声,纸巾摩擦画纸的声音,一切都酝酿至深夜,直到所有人的瞌睡虫都被窗外低低的蝉鸣勾出。   凌晨十二点半,老师宣布下课,还是会有人留在画室不肯挪窝,直到一点多才关灯离开。   第二天八点钟起床,洗漱完毕下楼上课的时候,刚好可以从楼道的窗户看见外面烧得火红的朝阳。   就这样一个星期下来,迟越高考结束后跟温降在一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几斤肉又迅速掉光,连眼窝都深了一道,下面挂起淡淡的黑眼圈。   好在他鼻子高眉骨挺,看起来不至于像难民,就跟从北欧来的忧郁吸血鬼似的,夹了风带了雪,整个人苍白又冷峻,又不怎么说话,往画室里一坐,即使画得满手黑,看起来也像是雕刻完美的石膏像。   画室里基本上都是女生,剩下的男生要么话多嘴碎脑袋空空,要么普通自信好为人师,要么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像他这种话少、用功、清爽、长得又帅的,简直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开课第一天就传遍了这期学生的耳朵。   女生的话题聊到最后,基本都在猜他有没有女朋友。   只不过相比走普通高考的学生,艺术生似乎总被传得带有神秘色彩,甚至接近刻板印象,觉得学艺术的基本都是成绩差、家有钱、长得美、玩得花。加上一些身边真正存在的渣男例子,会有学姐给出“美术男狗都不谈”的忠告。   至于“教室里坐第二个窗台边的那个帅哥”,确实长着一张养尊处优的渣男脸,讨论到最后,基本都被女生默默定性成百分之八十可能的渣男,远观就好,看帅哥有益身心健康,近距离接触就算了,万一被骗心骗身,影响学业。   迟越本人当然不知道这种事,他太久没跟人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加上画室里的人都来自天南海北,两个月之后就好聚好散了,他也没兴趣跟他们来往,每天管好自己的事就行。   只有第一天他忘了画室的时间安排,下课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没来得及给温降打电话,一直拖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买完咖啡和三明治就到接待室拨通她的手机。   温降已经起床了,一接起来就能听见她熟悉又轻快的声音,问他:“刚起床吗?”   “嗯,”迟越第一时间弯起笑意,垂眼抿了口难喝的咖啡,告诉她,“昨天太迟了,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温降并不担心这个,只是又问,“你的寝室怎么样,还适应吗?”   迟越听到这句,从喉间低低叹出一口气,言下之意就是很不适应:“床太短了,手抻不开,浴室也转不过身。”   “那晚上呢,睡得着吗?”温降知道他容易失眠,不由担心起来。   “还行吧,白天精力都消耗完了,一下子就睡着了。”迟越挑了点好的回答。   尽管昨晚还是失眠到两点半,脑海里一直是苹果、勺子、陶瓶的排列组合,几只中炭不受控制地刷刷起线,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一下子昏过去似的失去知觉。 第65章降温   两周后,周六   短暂的假期一等就是半个月,来参加美术集训的又全都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精力正旺盛,才放暑假就被关起来,比高中在校还严格,早就熬得受不了。几乎所有人都在今天约了跟人出去玩,一夜之间从昨晚挑灯夜战灰头土脸的美术狗打扮成都市潮人,化了精致的妆,在耳朵手腕上披挂起各种丁零当啷的饰品。   画室正常早上八点半起床,留半个小时吃饭,即使是假期,这日程也雷打不动。等到九点钟,教室走廊便排起队伍,等着宿管阿姨趿拉着拖鞋拎着一大串贴了名字的手机防水袋出来,挨个给他们发还手机。   于是迟越这辈子第一次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在走廊排起长队,夹在一众盛装打扮的、萦绕着复杂香水味的年轻人中,领到手机时还不忘点头说一句“谢谢老师”。   之后就背着书包下楼梯,等待手机开机后,第一时间给温降发微信:   【你到了吗?】   他发出消息的同时,对面的文本框一下子就弹了出来,大概是之前还没连上网,看起来像是他们心有灵犀似的:   【到啦,在校门口等你】   迟越收到这句便加快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下台阶,中途在楼梯上遇到早一步下课的学生挡到他的路,也不像平时那样放慢脚步,主动说了句“麻烦让一下”便侧身越过他们,一刻也不耽误。   那头温降收到他的消息,才放下手机,就看到教学楼的拐角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楼上飞下来的,似乎比上次送他来学校时更瘦了,也可能是那件黑色衬衫显瘦,扎进深色的工装裤,他的腰线看起来紧窄的一抹,人高腿长,跟T台走下来的衣架子似的。   那头迟越一眼就看到她了,远远冲她歪了一下头,她也跟着踮起脚尖,就知道她看见自己了,便有意放缓脚步,借此认真打量她。   他们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整整两个星期,只能在早上见缝插针地打一通电话,现在远远看到她,一身浅青色的薄纱长裙,亭亭玉立,竟然比记忆里还要漂亮得多,阳光在她的黑发上流动,眉眼的轮廓绰约如环抱着西湖的起伏群山,灵动又柔美。   思绪刚落到这儿,她似乎是疑惑他为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又上前了一步,睁大水润的眼睛望着他。   迟越垂眼失笑,才加快脚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   虽然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几声“同学”是在叫他,依旧走得飞快,逼得身后的人不得已绕到他前面来,气喘吁吁地又喊了一遍“同学”。   他这才停下,低头看了眼,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女生,疑惑地皱眉指了指自己。   七月的上午高挂着烈日,实在有些人,那个女生才晒了一会儿脸色就已经涨红,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晶莹的樱桃耳环因此打到脸颊,却一时忘词,半晌后只挤出来一句:“你好,我……”   迟越更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转头看向校门口的方向,犹豫要不要直接走掉。   好在这时候又有另外两个女生追上来,把那个已经陷入宕机的女生拉到身后,其中有个胆子比较大的,主动开口对他道:“迟越同学,我们也是精品二班的,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到时候我们会拉班级群。”   迟越愣了愣,很快摆手道:“不用了,谢谢。”   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艺考,并不想跟班里这群人交往太深,对什么班级群就更没兴趣了,他微信里一共就二十个人,除了温降、李阿姨和温降妈妈,有一半是代购,剩下的一半是物业公司和家政公司的客服。   说完这句,他不等面前的几个人反应,对她们略略颔首,展示完礼貌便转身离开,靠近校门口时,已经忍不住迈开腿跑起来。   那头温降只看到几个女生似乎有事找他,但迟越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躲得跟什么似的,愣了一下就疯狂摆手,径直往她这儿来。   等他快步出了小门,温降拎着手里给他买的甜品迎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俯身抱住她,力道很大,几乎把她从地面上提溜起来,也不管身边是不是还有他认识的同学。   她没办法像迟越这样做到旁若无人,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在他双臂间挺腰缩了缩,伸手搭上他的肩,怕他做出什么更有伤风化的事。   好在迟越只是在她肩上蹭了蹭,便直起身抵住她的额头,轻叹了句:“太久了……半个月见一面也太久了,我得想个办法晚上翻墙出来。” 第66章降温   迟越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事高调,奈何他长了张高调的脸,过去在一职那个有半点风吹草动就传得人尽皆知的地方,只是两年不来学校而已,就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教室门口每天都有人挤在那儿接力观猴。   可他又确实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全当那些凑热闹的人是空气,也不会为这些好奇的目光感到恼火。甚至直到前阵子才从温降口中得知,他从高一开始就被传女朋友无数,还让好几个女生堕过胎,呛得他刚喝进嘴的苏打水差点从耳朵里流出来。   之后放下易拉罐,拉着她的手严肃追问:“你信了吗?你不会真信了吧?”   “我之前又不认识你……”温降察觉到一丝危险,在他掌心里挣了挣,话音未落,就被他“啪”一下打了屁股,只得提高声音解释,“现在知道是假的啦!”   “这还差不多,我跟你是第一次谈恋爱,”迟越没好气地戳了一下她的脸,顿了顿又补充,“……什么都是第一次。”   温降跟他深入交流过,当然知道这件事,轻咬下唇,下一秒就从他怀里钻出来,匆匆道:“我先去上班了,你记得洗碗。”   “好。”迟越低笑着应,想不通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直到关上门,才转身进厨房。   如今到了画室集训,每天吃住都跟同一伙人一起,圈子比之前在一职更窄,消息也流传得更快。   周六上午刚放了假,才在家睡了一晚,第二天迟越带着一包换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事了,那天校门口有不少人都看到他跟温降在一起,感情貌似很好,隔着大老远都能感觉到那股黏糊劲。   但迟越作为当事人接收不到这样的信息,成功被排除在信息源之外,只是没再发生过有女生人找他要微信的事,让人松一口气。   至此,迟越在画室里的人设就变成了刻苦努力·沉默寡言·名草有主的帅哥,并且随着集训时间的增加,又在前面加上了“天赋流”这个标签。十八岁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毕竟比小时候出色得多,他的水平就跟往空瓶里不要钱地加水似的,在每天十四个小时的训练中提高得飞快。   到了集训后半段,课程里偶尔会加入命题创作训练,已经跨过联考和校考初试,让他们尝试着接触复试的考题。   迟越这些年玩的游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脑袋里大小游戏场景和细节元素积累得很多,他图像记忆能力又强,有时候看到题目都不用费劲想,简单做个拼贴画面就出来了。等到下课,老师一走,就会有人凑过来看他到底又画了些什么稀奇又牛逼的东西,满口“大佬”地给他戴高帽。   就这样,从开学到集训结束前的一周,迟越的形象都维持得还算良好,根本不会有人把他跟以前的混混头子、校霸一类的名号联系在一起。   直到八月二十五日凌晨,发生了那起胆大妄为的翻墙事件。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九天不见,他想温降了。   临近结束,画室的老师逼得比之前更紧,恨不得一天把之前练过的画都巩固一遍。   深夜一点,他跟着一众熬得灯尽油枯的学生从教室里出来时,恰好在走廊上看到今晚的月亮。是上弦月,明亮的半圆,在浓沉的天幕中清亮如水,便第一时间想到她,想马上就见到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到楼梯口时,所有人都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楼回寝室,只有他径直下了楼。   一楼的大厅门都锁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幽幽的“安全出口”标志,迟越看了一圈便返回楼梯,推开二楼楼梯口的窗户,抓着窗沿翻下去,两米多的高度,一松手就轻松落地。   八月的夜风已经散去暑气,空气带着凌晨细微的潮湿,艺术中心的伸缩大门紧闭着,但高度只到他胸口,随手一撑就又翻了出去。   路两旁的灯散发出寂寞昏暗的光,有淡色的云层飘动着吻上弦月。晚间或许下过雨,只是他不知道,路面泛着潮湿的暗金色。   到处都很安静,雨后的蝉鸣也哑了火,路过地铁口,有一辆卖花的推车,金色的向日葵在深夜中很夺目,装在白色铁皮桶里。   迟越不在家的时候,温降基本十一点之前就会去睡觉,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晚饭后练了一会儿英语口语,便在电视上看起《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一看就是八集,不知不觉就熬到了这个点。   不过明天上午咖啡店轮到她调休,迟一点睡不算什么,温降枕着两个抱枕,怀里还抱着一个,靠在沙发上听着剧里低缓的音乐声,不知不觉就阖上了眼睛。   朦胧中,门口传来密码锁输入的声音,她的眼皮动了动,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呓语,在喊迟越的名字,总觉得是他回家了。   直到那声“解锁成功”响起,她才意识到迟越现在还在画室集训,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抱紧枕头坐起来。   可让人意外的是,回来的就是他,虽然看不清脸,光凭身形也能认出来。 第67章降温   八月二十八日,集训最后一天。   各大画室这阵子都出炉了今年联考的默写押题,最后这两天给学生们集中训练四分之三侧头像默写,昨天默男青年,今天默女青年,练得所有人手上鞋上都漆黑一片,手上的那层铅粉在灯下一照,又匀又厚,都能看出高光。   不过这类默写题的重点不在花样多,而在落笔准速度快,老师进教室后转了一圈,把所有人画板上贴着的小照片都摘走,便拍拍手示意他们:“开始默吧,老规矩,提早十分钟把笔放下。”   已经是集训的尾声,时间要求很严格,学生们听到后也没嚎,在底下“沙拉沙拉”固定好画纸,便争分夺秒地开始起型。   这已经是迟越第四次画同一个四分之三女青头,之前对着照片画了第一次,临摹老师的示范第二次,大半夜不睡觉默写巩固第三次,今天画起来已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跟小时候背《鹅鹅鹅》似的,三两下就起好了形,画完暗部直接开始平铺上色。   那头老师没事做,在画室桌子上现泡了壶茶,便扳过画板,对着之前收集的照片开始涂画。   毕竟是靠着门手艺吃饭的,两个小时不到,素描老师已经完活,把画揭下来,挂到画室墙上给他们作押题参考。之后看时间不早,便起身收拾茶具,叮叮当当洗了一通,摆到窗台上晾着,这才下来绕着一个个画板转悠,看他们都画得怎么样了。   相比水彩,迟越小时候学得更多的是素描,学了整整六年。中途虽然中断了,但童子功还在,这两个月又魔鬼训练,排线已经练成肌肉记忆,两个小时就画完了。   所以等老师拿着小竹竿走到他身后时,发现他画板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女青头,没好气地拎着竹竿在他板子上敲了一下,问:“我要求的头呢?”   迟越指指身侧反扣着的画纸,回答:“这儿。”   老师便用竹竿把画纸翻过来,低头看了眼,面色才缓和不少,忍不住打趣他:“这么快,你别是把之前画好的拿来凑数吧?”   “这张领口材质不一样。”迟越稍稍停下手里的软炭,抬头指出。   对方本来就是开玩笑,谁知道他态度这么端正,视线落在领口上几秒,最后放下小竹竿道:“得,这小毛领画得还不错,就是领口下面那几笔偷懒了啊,这么潦草。”   迟越后面那几笔确实懒得画了,被他指出后自知理亏,重新拽过画纸,在上面刷刷加了点细节,又用纸巾擦了擦。   “这还差不多,”老师收回目光,把那张画纸挑回去,道,“我看看你现在画的这个,又忙活什么呢?”   迟越微微侧身,让出前面的位置,手里的炭条没停,给画上女生的头发打了底,相比刚才那一张,笔触要柔和许多,不是联考规范的风格。   身后的人看了两眼,知道他这副就是画着玩,要求也不苛刻,只道:“形定得挺漂亮,一会儿揉完再让我看看。”   迟越点点头,在一侧的画材里翻了翻,找了支海绵头的擦笔出来。   谁知道老师还没走,还盯着那副画看,顿了顿问他:“这姑娘也漂亮,你女朋友?”   自从那件事出来后,几乎全画室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了,老师的态度也都挺宽松,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情感正热烈,特立独行一些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又是搞艺术的。   迟越也知道他们全知道了,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直白应下:“嗯,我女朋友。”   “还是之前七夕那个不?”画室老师又下意识问了句。   毕竟现在长得帅的男生真不多,他这张脸放在这儿,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年轻人思想又开放,换来换去谁也搞不清楚。   谁知道他无心的一句话问出来,倒是把这小孩惹急眼了,抬头看他的眼神顷刻变冷不少,语气很冲地反问:“不然呢?”   “咳咳……是就好,是就好……”他被呛了一下,开口打了两句圆场便拎着竹竿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啧啧感叹,“你们现在的小孩啊,是不得了……想想我十八岁的时候,哪找得到女朋友啊?”   迟越已经懒得搭理他,收回视线,一手握着海绵笔,在画纸上轻轻揉擦。   但班里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加上已经快到规定的结束时间,气氛比刚开始活络不少,有女生主动打破沉默,不给面子道:“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十八岁长得不够帅?”   这话一出,班级纪律彻底绷不住,哄堂大笑。   --   集训的最后一天没有晚课,五点半过后,整个寝室楼都吵闹起来,收行李的收行李卷铺盖的卷铺盖,吵得跟菜市口似的。   但迟越归心似箭,中午回来没午休,加上他每天在画室把自己糟蹋得花花绿绿的,寝室里没几件衣服,三两下就收好了东西,只等放学时间一到,便回寝室拖出行李箱,一手一个提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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