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随想录 作者:巴金 内容简介 巴金直面文革带来的灾难,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随想录》堪称一本伟大的书。这是巴金用全部人生经验来倾心创作的。没有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没有对完美人格的追求,没有高度严肃的历史态度,老年巴金就不会动笔。他在《随想录》中痛苦回忆;他在《随想录》中深刻反思;他在《随想录》中重新开始青年时代的追求;他在《随想录》中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 总序 我年过七十,工作的时间不会多了。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我被剥夺了整整十年的大好时光,说是要夺回来,但办得到办不到并没有把握。我不想多说空话,多说大话。我愿意一点一滴地做点实在事情,留点痕迹。我先从容易办到的做起。我准备写一本小书:《随想录》。我一篇一篇地写,一篇一篇地发表。这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那么就让它们留下来,作为一声无力的叫喊,参加伟大的“百家争鸣”吧。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 *《随想录》总序手迹 *巴金1977年摄于寓所书房,次年《随想录》开始写作、发表 1 谈《望乡》[1] 最近在我国首都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上演日本影片《望乡》,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公开反对,有人说“映了这样的影片,社会上流氓不是更多了?”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黄色电影”,非禁不可。总之,压力不少。不过支持这部影片放映的人也不少,报刊的评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因此《望乡》在今天还能继续放映,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放映,是进行了手术以后的放映。我看放映总比禁止放映好,因为这究竟给我们保全了一点面子,而且阐明了一个真理:我们的青年并不是看见妇女就起坏心思的人,他们有崇高的革命理想,新中国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据说老年人对《望乡》持反对态度的多,我已经踏进了七十五岁的门槛,可是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认为这是一部好电影。我看过电影文学剧本,我看过一次影片,是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我流了眼泪,我感到难过,影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阿琦的命运像一股火在烧我的心。我想阿琦也好,三谷也好,都是多么好的人啊。我写过一本小书:《倾吐不尽的感情》,我对日本人民和朋友是有深厚感情的。看了这部影片以后,我对日本人民的感情只有增加。我感谢他们把这部影片送到中国来。 我喜欢这部影片,但是我不愿意多看这部影片。说实话,我看一次这部影片,就好像受到谴责,仿佛有人在质问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来改变那个、那些受苦的人的命运?没有,没有!倘使再看,我又会受到同样的质问,同样的谴责。 我生在到处都有妓院的旧社会,一九二三年五月我第一次同我三哥到上海,当时只有十九岁。我们上了岸就让旅馆接客人用的马车把我们送到四马路一家旅馆。旅馆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斜对面就是当时的一家游乐场“神仙世界”。我们住在临街的二楼,到了傍晚,连续不断的人力车从楼下街中跑过,车上装有小电灯,车上坐着漂亮的姑娘,车后跟着一个男人。我们知道这是出堂差的妓女,但我们从未因此想过“搞腐化”之类的事。后来我在上海住下来了。上海“大世界”附近、四马路一带,每天晚上站满了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年轻妓女,后面跟着监视她们的娘姨,这是拉客的“野鸡”。我们总是避开她们。我从未进过妓院,当时并没有人禁止我们做这种事情,但是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在军阀、官僚、国民党反动政府封建法西斯统治下的旧社会,年轻人关心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他们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五块钱”不“五块钱”?那个时候倒的确有黄色影片上演,却从未见过青年们普遍的腐化、堕落! 难道今天的青年就落后了?反而不及五十几年前的年轻人了?需要把他们放在温室里来培养,来保护?难道今天伟大的现实,社会主义祖国繁花似锦的前程,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就不能吸引我们的年轻人,让他们无事可做,只好把大好时光耗费在胡思乱想、胡作非为上面?我想问一句: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正面的东西是不是占主导地位?那么为什么今天还有不少人担心年轻人离开温室就会落进罪恶的深渊,恨不得把年轻人改造成为“没有性程序”的“五百型”机器人[2]呢? 今天的青年,拿《天安门诗抄》的作者和读者为例吧,他们比我们那一代高明得多!他们觉悟高,勇气大,办法多,决心大。没有这样的新的一代的革命青年,谁来实现“四个现代化”?要说他们只能看删剪后的《望乡》,否则听到“卖淫”、“五块钱”这类字眼,就会——,这真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这是极其可悲的民族虚无主义! 1978年12月1日 *香港《大公报》发表《随想录》的预告 *《随想录》第一篇剪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七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见美国影片《未来世界》。 2 再谈《望乡》[1] 曹禺最近来上海,闲谈起来,他告诉我,不久前他接待过几位日本影剧界的朋友,他们谈了一些关于《望乡》的事情。据说《望乡》给送来中国之前曾由影片导演剪去一部分,为了使这影片较容易为中国观众接受。我们最初就是根据这个拷贝放映的。过了日本电影周之后,主管部门又接受一部分观众的意见剪掉了一些镜头。曹禺还听说,这部影片有些镜头是在南洋拍摄的,在拍摄的时候,导演、演员、工作人员都吃了苦头,这说明影片的全体工作人员都非常严肃认真。还有扮演阿琦婆的演员,为了使她的手显得又粗又老,她用麻绳捆自己的手腕,至于怎样捆法我听过就忘记了,现在也说不清楚,不过因此她扮演得更逼真,但后来也因此得病促成自己的死亡。这是为了什么?我不能明确地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她的情况,我想这可能是忠于她的工作,忠于她的艺术吧。我看影片中那位三谷圭子也是这样。田中绢代女士已经逝世了,可是阿琦婆的形象非常鲜明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栗原小卷女士扮演的三谷也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想:像三谷这样“深入生活”和描写的对象实行“三同”的做法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她不讲一句漂亮的话,她用朴实的言行打动对方的心。本来她和阿琦婆之间有不小的距离,可是她很快地就克服了困难,使得距离逐渐地缩短,她真正做到和阿琦婆同呼吸,真正爱上了她的主人公。她做得那样自然,那样平凡,她交出了自己的心,因此也得到了别人的心。她最初只是为了写文章反映南洋姐的生活,可是在“深入生活”这一段时间里她的思想感情也发生了变化,她的心也给阿琦婆吸引住了,她们分手的时候那种依依不舍的留恋,那样出自肺腑的哀哭,多么令人感动!最后她甚至远渡重洋探寻受难者的遗迹,为那般不幸的女同胞惨痛的遭遇提出控诉,这可能又是她当初料想不到的了。这也是一条写作的道路啊。 看完《望乡》以后,我一直不能忘记它,同别人谈起来,我总是说:多好的影片,多好的人! 1979年1月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月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3 多印几本西方文学名著[1] 我在两个月前写的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一句:“多印几本近代、现代的西方文学名著,又有什么不好呢?”这句话似乎问得奇怪。其实并不稀奇,我们这里的确有人认为少印、不印比多印好,不读书比读书好。林彪和“四人帮”掌权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说、这样办,除了他们喜欢的和对他们有利的书以外,一切都不准印,不准看。他们还搞过焚书的把戏,学习秦始皇,学习希特勒。他们煽动年轻学生上街大“破四旧”,一切西方名著的译本都被认为是“封、资、修”的旧东西,都在“大破”之列。我还记得一九六七年春天,张春桥在上海发表谈话说四旧破得不够,红卫兵还要上街等等。于是报纸发表社论,大讲“上街大破”的“革命”道理,当天晚上就有几个中学生破门而入,把一只绘着黛玉葬花的古旧花瓶当着我的面打碎,另一个学生把一本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谭》拿走,说是准备对它进行批判。我不能说一个“不”字。在那七、八、九年中间很少有人敢挨一下西方文学名著,除了江青,她只读了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就大放厥词,好像整个中国只有她一个人读过西方的作品。其他的人不是书给抄走下落不明,就是因为住房缩小,无处放书,只好秤斤卖出,还有人被迫改行,以为再也用不上这些“封、资、修”的旧货,便拿去送人或者卖到旧书店去。西方文学名著有汉译本的本来就不多,旧社会给我们留得太少,十七年中间出现过一些新译本,但数量也很有限,远远不能满足读者需要。经过“四人帮”对西方文学名著一番“清洗”之后,今天在书店里发卖的西方作品(汉译本)实在少得可怜,因此书店门前读者常常排长队购买翻译小说。读者的要求是不是正当的呢?有人不同意,认为中国人何必读西方的作品,何况它们大多数都是“封、资、修”?这就是“四人帮”的看法。他们在自己的四周画了一个圈圈,把圈圈外面的一切完全涂掉、一笔抹煞,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们。“没有错,老子天下第一!”把外来的宾客都看作来朝贡的,拿自己编造的东西当成宝贝塞给别人。他们搞愚民政策,首先就使自己出丑。江青连《醉打山门》是谁写的都搞不清楚,还好意思向外国人吹嘘自己对司汤达尔“颇有研究”!自己无知还以为别人也同样无知,这的确是可悲的事情。只有在“四人帮”下台之后,我们才可以把头伸到圈圈外面看。一看就发现我们不是天下第一,而是落后一二十年。那么究竟是老老实实、承认落后、咬紧牙关、往前赶上好呢,还是把门关紧、闭上眼睛当“天下第一”好?这是很容易回答的。现在的问题是赶上别人,那么先要了解别人怎么会跑到我们前面。即使我们要批判地学习外国的东西,也得先学习,学懂了才能批判。像“四人帮”那样连原书也没有挨过,就用“封、资、修”三顶帽子套在一切西方文学名著头上,一棍子打死固然痛快,但是痛快之后又怎样呢?还要不要学,要不要赶呢?有些人总不放心,把西方文学作品看成羊肉,害怕羊肉未吃到,先惹一身羊骚。有些人认为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品就难免没有毒素,让我们的读者中毒总不是好事,最好不出或者少出,即使勉强出了,也不妨删去一些“不大健康的”或者“黄色的”地方。不然就限制发行,再不然就加上一篇“正确的”前言,“四人帮”就是这样做了的。其实谁认真读过他们写的那些前言? “四人帮”终于垮台了。他们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历史会清算这笔账!他们还禁、毁了成千上万的书。人的冤案现在陆续得到平反,书的冤案也开始得到昭雪。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不是在一九六八年就在一九六九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描述在北京火车站候车室里,一个女青年拿着一本书在读,人们看见她读得那样专心,就问她读的是什么书,看到她在读小说《家》,大家就告诉她这是一株大毒草,终于说服了她把《家》当场烧掉,大家一起批判了这本毒草小说。我读了这篇文章,不免有些紧张,当晚就做了一个梦:希特勒复活了,对着我大声咆哮,说是要焚书坑儒。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可笑。我也太胆小了,以“四人帮”那样的权势、威力、阴谋、诡计,还对付不了我这本小说,烧不尽它,也禁不绝它。人民群众才是最好的裁判员。他们要读书,他们要多读书。让“四人帮”的那些看法、想法、做法见鬼去吧。我还是那一句话:“多印几本西方文学名著有什么不好呢?” 1月2日 *巴金夫人萧珊(文见《怀念萧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月十六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4 “结婚”[1] 近两个月忽然谣传我要结婚,而且对方是有名有姓的人。有个朋友对我谈起,我只笑了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像这样的“社会新闻”在旧社会可能有市场,但在解放后二十九年多的现在不会有人对它感到兴趣吧。谣言会自生自灭的,我这样相信。但这一次我的估计又错了。谣言并不熄灭,却越传越广。这两天居然有人问上门来。据说我曾在锦江饭店摆宴二十八席庆祝婚礼,又说我在新雅饭店设席四十桌大宴宾客。凡是同我常见面的同志,或者在我常去的地方(例如书店)工作的同志,或者常常给我送书来的新华书店的同志,以及我的女儿、女婿,我的妹妹等等都成了打听的对象,连我的四岁半的外孙女也受到幼儿园老师的盘问。老师问她:“你外公结婚吗?”她干脆回答:“没。连像也没照!”前天晚上有个朋友带着儿子来看我,谈了正事之后,她忽然问我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变动”,我说完全没有。她的儿子就说,他劳动的工厂和他爱人的工厂里都在流传我结婚的消息。今天有两批客人来,谈起外面讲得好像有凭有据,说我元旦结了婚,请客三四十桌,他们不相信,到我家里来看看,又不像办过喜事。我也只是笑笑,毫不在乎。刚才我得到一位工人读者来信,说:“听说你有喜事,特来信贺喜。”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要是在三年前恐怕我这条老命就难保住了。所谓“谣言杀人”,并非虚传。当时在上海作威作福的徐某某只要信口说一句:“他结婚请客四十桌,这是资产阶级复辟!”那么马上就会对我进行全面专政。这不是笑话,真正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前十天左右我参加过一次追悼会——替一位著名诗人平反。这位诗人同一个造反派谈恋爱,要和她结婚,据说本单位的工宣队员不但不同意,并且批判了他。听说那位徐某某又讲了话:“某某人腐蚀造反派,如何如何……”大概又是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吧。于是诗人开煤气自尽。对这件事徐某某究竟有没有责任,还是让历史来裁决吧,我不必在这里多谈了。提到结婚就死人,多可怕!我举这个事例正好说明造谣者的用心。但今天不再是“四害”横行、谣言可以杀人的时候了。我并不感觉到谣言可畏。林彪和“四人帮”的阴谋诡计和法西斯暴行并没有把我搞死,何况区区谣言!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对这种谣言会如此感兴趣呢?这当然要“归功”于林彪和“四人帮”这一伙人。他们搞乱了人们的思想,把人的最崇高、最优美、最纯洁的理想、感情践踏、毁坏,使得不少人感到国家、民族的前途跟自己脱离关系,个人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因此种种奇闻奇事才可以分他们的心,吸引他们的注意,使他们甚至花费时间来传播流言。 然而对什么事情都要用一分为二的眼光看待。对这件事也并不例外。我也应当把谣言看作对我的警告和鞭策。一个作家不是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而是通过其他的社会活动同读者见面,一个作家的名字不署在自己的作品上,而经常出现在新闻中间,难怪读者们疑心他会干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1月7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月二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5 怀念萧珊[1]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作“罪人”和“贱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连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食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的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但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地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卡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去吧。”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2],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农村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饮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的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的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病房还不知道把他当作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作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见她的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1972年8月巴金在殡仪馆送别萧珊时所摄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怀念萧珊》一文手迹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1月16日写完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二月二日至五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王若望同志在一九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一九六二年摘帽),最近已经改正,恢复名誉。 6 “毒草病”[1] 我最近写信给曹禺,信内有这样的话:“希望你丢开那些杂事,多写几个戏,甚至写一两本小说(因为你说你想写一本小说)。我记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写信给托尔斯泰,求他不要丢开文学创作,希望他继续写小说。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尔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劝你多写,多写你自己多年来想写的东西。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社会主义祖国。” 我不想现在就谈曹禺。我只说两三句话,我读了他最近完成的《王昭君》,想了许久,头两场写得多么好,多么深。孙美人这个人物使我想起许多事情。还有他在抗战胜利前不久写过一个戏(《桥》),只写了两幕,后来他去美国“讲学”就搁下了,回来后也没有续写。第二幕闭幕前炼钢炉发生事故,工程师受伤,他写得紧张,生动,我读了一遍,至今还不能忘记,我希望他,我劝他把《桥》写完。 我呢,自己吹嘘也没有用,我在三十年代就不得不承认我不是艺术家,今天我仍然说:“我没有才华。”而且像某某人在批斗我的大会上所说我写的都是破烂货,只有在解放后靠“文艺黑线”吹捧才出了名这一类的话,还可以作为参考。不过有一点得说明:事实证明所谓“文艺黑线”是“四人帮”编造的诬蔑不实之词,“文艺黑线”根本不存在。我的《文集》也曾被称为“邪书十四卷”。这不足为怪,因为在国民党“执政”时期,我的作品就受到歧视,就是不“正”的东西。靠了读者的保护,“破烂货”居然“流传”下来,甚至变成了《文集》。有人把它们当作“肉中刺,眼中钉”,也是理所当然。再说集子里的确有许多不好的东西,但它们并不是毒草。我不只讲过一次:我今后不会让《文集》再版,重印七八种单行本我倒愿意。不印的书是我自己认为写得不好,艺术性不高,反映生活不完全真实,等等,等等。但它们也绝非毒草。 我一再提说“毒草”,好像我给毒蛇咬过看见绳子也害怕一样。二十年来天天听说“毒草”,几乎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在“四害”横行的时期,我写了不少的思想汇报和检查,也口口声声承认“邪书十四卷”全是“大毒草”。难道我们这里真有这么多的“毒草”吗?我家屋前有一片草地,屋后种了一些花树,二十年来我天天散步,在院子里,在草地上找寻“毒草”。可是我只找到不少“中草药”,一棵毒草也没有!倘使我还不放心,朝担忧,夜焦虑,一定要找出“毒草”,而又找不出来,那就只有把草地锄掉,把院子改为垃圾堆,才可以高枕无忧。这些年来我有不少朋友死于“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也有一些人得了种种奇怪的恐怖病(各种不同的后遗病)。我担心自己会成为“毒草病”的患者,这个病的病状是因为害怕写出毒草,拿起笔就全身发抖,写不成一个字。 我不是艺术家,也没有专门学过文学。即使因病搁笔也不是值得惋惜的事。 1月2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7 “命文学”[1] 我说我不是艺术家,并非谦虚,而且关于艺术我知道的实在很少。但有一件事情也是不可否认的:我写了五十年的小说,虽然中间有十年被迫搁笔。无论如何,我总有一点点经验吧。此外,我还翻看过几本中外文学史,即使丢开书就完全忘记,总不能说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 人们经常通过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很少有人只是因为想做作家才拿起笔。我至今还是一个不懂文学的外行,但谁也没有权说我写的小说并不是小说,并不是文学作品。其实说了、骂了、否定了也没有关系,称它们为“破烂货”、定它们为毒草也无关系,只要有人要读,有读者肯花钱买,它们就会存在下去。小说《三国演义》里有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故事,好像人是骂得死的。可是据我所知(当然我的见闻有限),还不曾有人写过什么谁骂死作品的故事。我的作品出世以来挨的骂可谓多矣,尤其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后,好像是因为我参加了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有人生怕我挤进亚非作家的行列,特地来个摘帽运动似的。“四人帮”不但给我摘掉了“作家”的帽子,还“砸烂”(这是“四人帮”的术语)了“作家协会”,烧毁了我的作品。他们要做今天的秦始皇。他们“火”、“棍”并举,“烧”、“骂”齐来,可是我的作品始终不曾烧绝。我也居然活到现在。 我这样说,毫无自满的情绪。我的作品没有给骂死,是因为读者有自己的看法。读者是我的作品的评判员。他们并不专看“长官”们的脸色。即使当时的“长官”们把我的小说“打”成“毒草”,把我本人“打”成“黑老K”,还有人偷偷地读我的书。去年七月我收到一封日本读者的信,开头就是这样的话:“一九七六年我转托日本的朋友书店而买到香港南国出版社一九七〇年所刊出的《巴金文集》,我花了两年左右的时间,今年四月才看完了这全书,共十四册。”(原文)一九七〇年正是当时在上海管文教的“长官”徐某某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时候,也是我在干校劳动给揪出去到处批斗的时候,香港还有人重印我的《文集》,这难道不是读者们在向“长官意志”挑战吗? 我这样说,也绝非出于骄傲。我是不敢向“长官意志”挑战的。我的《文集》里虽然没有“遵命文学”[2]一类的文字,可是我也写过照别人的意思执笔的文章,例如《评〈不夜城〉》。那是一九六五年六月我第二次去越南采访前叶以群同志组织我写的,当时被约写稿的人还有一位,材料由以群供给,我一再推辞,他有种种理由,我驳不倒,就答应了。后来,我又打电话去推辞,仍然推不掉,说是宣传部的意思,当时的宣传部部长正是张春桥。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以群自己也有困难,似乎有些害怕。当时说好文章里不提《不夜城》编剧人柯灵的名字。文章写好交给以群,等不及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我就动身赴京作去河内的准备了。上飞机的前夕我还和萧珊同去柯灵家,向他说明:我写了批评《不夜城》的文章,但并未提编剧人的名字。此外,我什么也没有讲,因为我相当狼狈,讲不出道歉的话,可是心里却有歉意。三个多月后我从越南回来,知道我的文章早已发表,《不夜城》已经定为“大毒草”,张春桥也升了官,但是我仍然对柯灵感到歉意,而且不愿意再看我那篇文章,因此它的标题我至今还说不清楚。同时我也暗中埋怨自己太老实,因为另一位被指定写稿的朋友似乎交了白卷,这样他反倒脱身了。 这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在我靠边的时候,在批斗会上,我因此受到批判,说我包庇柯灵,我自己也作过检查。其实正相反,我很抱歉,因为我没有替他辩护。更使我感到难过的是第二年八月初,叶以群同志自己遭受到林彪和“四人帮”的迫害含恨跳楼自尽,留下爱人和五个小孩。我连同他的遗体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一直到这个月初他的冤案才得到昭雪,名誉才得到恢复。我在追悼会上读了悼词,想起他的不明不白的死亡,我痛惜我国文艺界失去这样一位战士,我失去这样一位朋友,我在心里说:绝不让再发生这一类的事情。 在这个仪式上我见到了刘素明同志和她的五个孩子。孩子们都大了。把他们养育成人,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何况以群死后第二个月单位就停发了他的工资,作母亲的每月只有几十元的收入。这十三年十分艰苦的岁月是可以想象到的。这是一位英雄的母亲。她在“四人帮”的迫害下,默默地坚持着,把五个受歧视的小孩培养成为我们祖国各条战线需要的年轻战士,这难道不是值得我们歌颂的吗? 1月24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我这里用的遵命又学和鲁迅先生所用的意思并不一样。这里“遵命”二字的解释就只是听别人的话。 8 “官意志”[1] 我不是艺术家,我只能说是文艺的爱好者。其实严格地说,我也不能算是作家,说我是写家倒更恰当些。“写家”这两个字是老舍同志在重庆时经常使用的字眼,那个时候还不常用“作家”这个词组。我们曾被称为“小说家”。记得一九三三年上海《东方杂志》征文栏发表了老舍同志和我的书面意见,两个人的名字上都加了“小说家”的头衔。老舍同志不用“小说家”的称呼而自称“写家”,只能说是他很谦虚。我称自己为写家,也有我的想法,一句话,我只是写写罢了。对于写作之道和文学原理等等,我是说不清楚的。最近有几位法国汉学家到我家里作客,闲谈起来,一位年轻的客人知道我就要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他问我倘使写成它将是一部什么主义的作品。我回答说我写小说连提纲也没有,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写什么主义的作品,我只想反映我熟悉的生活,倾吐我真挚的感情。至于我的小说属于什么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的现实主义?或者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应当由读者和评论家来讲话。作为“写家”,我讲不出什么。但作为读者,我还是有发言权,对自己的作品也好,对别人的作品也好。因此对写作的事情,对具体的作品,我还是有自己的意见。我并不敢说自己的看法正确,但有时候我也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即使它们和评论家甚至“长官”的高见不同,我也会保留自己的看法。 前两年有一两位过去在《上海文学》或《收获》作过编辑的朋友对我说,张春桥在上海“作官”的时候,对他们骂过我。我又想起在批斗我的会上有人“揭发”刊物编辑用了我的稿子受到张春桥的责备。当时张春桥是被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左派”,是“好人”,他骂了我就说明我是“反动派”,是“坏人”。在“四人帮”及其爪牙的心目中,文艺也好,作家也好,都应当是他们的驯服工具。他们随便胡说什么,都有人吹捧,而且要人们照办。我记得一九七五年徐某某忽然心血来潮,说出版社的首要任务是“出人”。出版社不出书,却出人,那么学校干什么呢?可是徐某某是“长官”,大家都要学习他的“新的提法”。本来是胡说,一下子就变成了“发展”。“三突出”、“三陪衬”等等的“三字经”不也是这一类的胡说吗?想想看,一个从事创作的人发明了种种的创作方法来限制自己,等于在自己的周围安置了种种障碍,除了使自己“行路难”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又如张春桥过去大吹“写十三年”[2]的“高见”,北京有人刚刚表示怀疑,他就大发脾气。他在上海的时候,你要反对“大写十三年”,那可不得了。其实谁也知道这种“高见”并不高明,也无非使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而已。我记得还有一位主张“写十三年”的“长官”,有人请他看话剧,他问,“是不是写十三年的?写十三年的,我就去看。”不幸那出戏偏偏比十三年多两三个月。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写十三年的,我不看。” 这并不是笑话。上面一段对话是我亲耳听见的。虽然请看戏的人和被请看戏的人都已离开人世,但那位只看“写十三年”的人因为是“长官”,人死了,余威犹在,还可以吓唬一些人。的确有一些人习惯了把“长官意志”当作自己的意志,认为这样,既保险,又省事。所以张春桥和姚文元会成为“大理论家”,而在上海主管文教多年的徐某某也能冒充“革命权威”。当然这有许多原因,张、姚二人五十年代就是上海的两根大棒。难道这和“既保险、又省事”的人生哲学就没有一点关系吗? 我最近翻了一下中国文学史,那么多的光辉的名字!却没有一首好诗或者一篇好文章是根据“长官意志”写成的。我又翻了一下俄罗斯文学史,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出现了多少好作家和好作品,试问哪一部是按照“长官”的意志写的?我家里的确有按照“长官意志”写成的小说,而且不止一部,都是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出版的,而且是用“三结合”的创作方法写出来的。所谓“三结合”,说清楚一点,就是一个人“出生活”,一个人“出技巧”,一个人“出思想”。听起来好像我在说梦话,但这却是事实。一九七五年十月在一个小型座谈会上,我听见上海惟一的出版社的“第一把手”说过今后要大大推广这个方法。最后他还训了我几句。他早就认识我,第一次当官有了一点架子,后来靠了边,和我同台挨批斗,偶尔见了面又客气了,第二次“上台”就翻脸不认人。他掌握了出版社的大权,的确大大地推广了“三结合”的创作方法。那个时期他们如法炮制了不少的作品,任意把“四人帮”的私货强加给作者。反正你要出书,就得听我的话。于是到处都是“走资派”,“大写走资派”成风。作者原来没有写,也替他硬塞进去,而且写进去的“走资派”的级别越来越高。我说句笑话,倘使“四人帮”再多闹两年,那位“第一把手”恐怕只好在《封神演义》里去找“走资派”了。更可笑的是有些作品写了大、小“走资派”以后来不及出版,“四人帮”就给赶下了政治舞台。“走资派”出不来了,怎么办?脑子灵敏的人会想办法,便揪出“四人帮”来代替,真是“戏法人人会变”。于是我们的“文坛”上又出现了一种由“反走资派”变为“反四人帮”的作品。这样一来,吹捧“四人帮”的人又变成了“反四人帮”的英雄。“长官”点了头,还有什么问题呢?即使读者不卖账,单单把书向全国大小图书馆书架上一放,数目也很可观了。可能还有人想:这是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的了不起的“创举”呢! 让我这个不懂文学的“写家”再说几句:为什么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现了文艺活跃的局面,鲁迅、郭沫若、茅盾同志的许多作品相继问世,而在“四害”横行的时期,文艺园中却只有“一花”独放、一片空白,绝大多数作家、艺术家或则搁笔改行,或则给摧残到死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1月25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十三年”:指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二年。 9 文学的作用[1] 现在我直截了当地谈点有关文学的事情。我讲的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常常这样想:文学有宣传的作用,但宣传不能代替文学;文学有教育的作用,但教育不能代替文学。文学作品能产生潜移默化、塑造灵魂的效果,当然也会做出腐蚀心灵的坏事,但这二者都离不开读者的生活经历和他们所受的教育。经历、环境、教育等等都是读者身上、心上的积累,它们能抵抗作品的影响,也能充当开门揖“盗”的内应。读者对每一本书都是“各取所需”。塑造灵魂也好,腐蚀心灵也好,都不是一本书就办得到的。只有日积月累、不断接触,才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发生变化。 我从小就爱读小说,第一部是《说岳全传》,接下去读的是《施公案》,后来是《彭公案》。《彭公案》我只读了半部,像《杨香武三盗九龙杯》之类的故事当时十分吸引我,可是我只借到半部,后面的找不到了。我记得两三年中间几次梦见我借到全本《彭公案》,高兴得不得了,正要翻看,就醒了。照有些人说,我一定会大中其毒,作了封建社会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了。十多年前人们批斗我的时候的确这样说过,但那是“童言无忌”。倘使我一生就只读这一部书,而且反复地读,可能大中其毒。“不幸”我有见书就读的毛病,而且习惯了为消遣而读各种各样的书,各种人物、各种思想在我的脑子里打架,大家放毒、彼此消毒。我既然活到七十五岁,不曾中毒死去,那么今天也不妨吹一吹牛说:我身上有了防毒性、抗毒性,用不着躲在温室里度余年了。 我正是读多了小说才开始写小说的。我的小说不像《说岳全传》或者《彭公案》,只是因为我读得最多的还是外国小说。一九二七年四月的夜晚我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公寓的五层楼上开始写《灭亡》的一些章节。我说过:“我有感情必须发泄,有爱憎必须倾吐,否则我这颗年轻的心就会枯死。所以我拿起笔,在一个练习本上写下一些东西来发泄我的感情、倾吐我的爱憎。每天晚上我感到寂寞时,就摊开练习本,一面听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一面挥笔,一直写到我觉得脑筋迟钝,才上床睡去。” 那么“我的感情”和“我的爱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不用说,它们都是从我的生活里来的,从我的见闻里来的。生活的确是艺术创作的源泉,而且是惟一的源泉。古今中外任何一个严肃的作家都是从这惟一的源泉里吸取养料,找寻材料的。文学作品是作者对生活理解的反映。尽管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和分析有对有错,但是离开了生活总不会有好作品。作家经常把自己的亲身见闻写进作品里面,不一定每个人物都是他自己,但也不能说作品里就没有作者自己。法国作家福楼拜说爱玛·包瓦利是他自己;郭老说蔡文姬是他。这种说法是值得深思的。《激流》里也有我自己,有时在觉慧身上,有时在觉民身上,有时在剑云身上,或者其他人的身上。去年或前年有一位朋友要我谈谈对《红楼梦》的看法。他是红学家,我却什么也不是,谈不出来,我只给他写了两三句话寄去。我没有留底稿,不过大意我可能不曾忘记。我说:“《红楼梦》虽然不是作者的自传,但总有自传的成份。倘使曹雪芹不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接触过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他怎么写得出这样的小说?他到哪里去体验生活,怎样深入生活?” 说到深入生活,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我缺乏写自己所不熟悉的生活的本领。解放后我想歌颂新的时代,写新人新事,我想熟悉新的生活,自己也作了一些努力。但是努力不够,经常浮在面上,也谈不到熟悉,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不能深入,因此也写不出多少作品,更谈不上好作品了。前年暑假前复旦大学中文系,有一些外国留学生找我去参加座谈会,有人就问我:“为什么不写你自己熟悉的生活?”我回答:“问题就在于我想写新的人。”结果由于自己不能充分做到“深入”与“熟悉”,虽然有真挚的感情,也只能写些短短的散文。我现在准备写的长篇就是关于十多年来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遭遇。我熟悉这种生活,用不着再去“深入”。我只从侧面写,用不着出去调查研究。 去年五月下旬我在一个会上的发言中说过:“创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这句话并不是我的“创作”,这是好些人的意见。作家下去生活,是极其寻常的事。不过去什么地方,就不简单了。我建议让作家自己去选择生活基地。一个地方不适当,可以换一个。据我看倘使基地不适合本人,再“待”多少年,也写不出什么来。替作家指定和安排去什么地方,这种做法不一定妥当。至于根据题材的需要而要求创作人员去这里那里,这也值得慎重考虑。 话说回来,文学著作并不等于宣传品。文学著作也并不是像“四人帮”炮制的那种朝生暮死的东西。几百年、千把年以前的作品我们有的是。我们这一代也得有雄心壮志,让我们自己的作品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 1月27日 *1952年巴金在朝鲜战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0 把心交给读者[1] 前两天黄裳来访,问起我的《随想录》,他似乎担心我会中途搁笔。我把写好的两节给他看;我还说:“我要继续写下去。我把它当作我的遗嘱写。”他听到“遗嘱”二字,觉得不大吉利,以为我有什么悲观思想或者什么古怪的打算,连忙带笑安慰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看得出他有点感伤,我便向他解释:我还要争取写到八十,争取写出不是一本,而是几本《随想录》。我要把我的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我写了五十多年,我的确写过不少不好的书,但也写了一些值得一读或半读的作品吧,它们能够存在下去,应当感谢读者们的宽容。我回顾五十年来所走过的路,今天我对读者仍然充满感激之情。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可以说,我和读者已经有了五十多年的交情。倘使关于我的写作或者文学方面的事情,我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讲,那就是对读者讲的。早讲迟讲都是一样,那么还是早讲吧。 我的第一篇小说(中篇或长篇小说《灭亡》)发表在一九二九年出版的《小说月报》上,从一月号起共连载四期。小说的单行本在这年年底出版。我什么时候开始接到读者来信?我现在答不出来。我记得一九三一年我写过短篇小说《光明》,描写一个青年作家经常接到读者来信,因无法解答读者的问题而感到苦恼。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 桌上那一堆信函默默地躺在那里,它们苦恼地望着他,每一封信都有一段悲痛的故事要告诉他。 这难道不就是我自己的苦恼?那个年轻的小说家不就是我? 一九三五年八月我从日本回来,在上海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了几种丛书,这以后读者的来信又多起来了。这两三年中间我几乎对每一封信都作了答复。有几位读者一直同我保持联系,成为我的老友。我的爱人也是我的一位早期的读者。她读了我的小说对我发生了兴趣,我同她见面多了对她有了感情。我们认识好几年才结婚,一生不曾争吵过一次。我在一九三六、三七年中间写过不少答复读者的公开信,有一封信就是写给她的。这些信后来给编成了一本叫做《短简》的小书。 那个时候,我光身一个,生活简单,身体好,时间多,写得不少,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回答读者寄来的每一封信。后来,特别是解放以后,我的事情多起来,而且经常外出,只好委托萧珊代为处理读者的来信和来稿。我虽然深感抱歉,但也无可奈何。 我说抱歉,也并非假意。我想起一件事情。那是在一九四〇年年尾,我从重庆到江安,在曹禺家住了一个星期左右。曹禺在戏剧专科学校教书。江安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外面有什么人来,住在哪里,一下子大家都知道了。我刚刚住了两天,就接到中学校一部分学生送来的信,请我去讲话。我写了一封回信寄去,说我不善于讲话,而且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因此我不到学校去了。不过我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我会经常想到他们,青年是中国的希望,他们的期望就是对我的鞭策。我说,像我这样一个小说家算得了什么,如果我的作品不能给他们带来温暖,不能支持他们前进。我说,我没有资格做他们的老师,我却很愿意做他们的朋友,在他们面前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地方。当他们在旧社会的荆棘丛中、泥泞路上步履艰难的时候,倘使我的作品能够做一根拐杖或一根竹竿给他们用来加一点力,那我就很满意了。信的原文我记不准确了,但大意是不会错的。 信送了出去,听说学生们把信张贴了出来。不到两三天,省里的督学下来视察,在那个学校里看到我的信,他说:“什么‘青年是中国的希望’!什么‘你们的期望就是对我的鞭策’!什么‘在你们面前我没有可以骄傲的地方’!这是瞎捧,是诱惑青年,把它给我撕掉!”信给撕掉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很可能他回到省城还打过小报告,但是并没有制造出大冤案。因此我活了下来,多写了二十多年的文章,当然已经扣除了徐某某禁止我写作的十年。[2] 话又说回来,我在信里表达的是我的真实的感情。我的确是把读者的期望当作对我的鞭策。如果不是想对我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贡献一点力量,如果不是想对和我同时代的人表示一点友好的感情,如果不是想尽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所应尽的一份责任,我为什么要写作?但愿望是一回事,认识又是一回事;实践是一回事,效果又是一回事。绝不能由我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离开了读者,我能够做什么呢?我怎么知道我做对了或者做错了呢? 我的作品是不是和读者的期望符合呢?是不是对我们社会的进步有贡献呢?只有读者才有发言权。我自己也必须尊重他们的意见。倘使我的作品对读者起了毒害的作用,读者就会把它们扔进垃圾箱,我自己也只好停止写作。所以我想说,没有读者,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我也想说,读者的信就是我的养料。当然我指的不是个别的读者,是读者的大多数。而且我也不是说我听从读者的每一句话,回答每一封信。我只是想说,我常常根据读者的来信检查自己写作的效果,检查自己作品的作用。我常常这样地检查,也常常这样地责备自己,我过去的写作生活常常是充满痛苦的。 解放前,尤其是抗战以前,读者来信谈的总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和个人的苦闷以及为这个前途献身的愿望或决心。没有能给他们具体的回答,我常常感到痛苦。我只能这样地鼓励他们:旧的要灭亡,新的要壮大;旧社会要完蛋,新社会要到来;光明要把黑暗驱逐干净。在回信里我并没有给他们指出明确的路。但是和我的某些小说不同,在信里我至少指出了方向,并不含糊的方向。对读者我是不会使用花言巧语的。我写给江安中学学生的那封信常常在我的回忆中出现。我至今还想起我在三十年代中会见的那些年轻读者的面貌,那么善良的表情,那么激动的声音,那么恳切的言辞!我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见过不少这样的读者,我同他们交谈起来,就好像看到了他们的火热的心。一九三八年二月我在小说《春》的序言里说:“我常常想念那无数纯洁的年轻的心灵,以后我也不能把他们忘记……”我当时是流着眼泪写这句话的。序言里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配做他们的朋友”,这说明我多么愿意做他们的朋友啊!我后来在江安给中学生写回信时,在我心中激荡的也是这种感情。我是把心交给了读者的。 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很少有人写信问我什么是写作的秘诀。从五十年代起提出这个问题的读者就多起来了。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但现在我可以回答了:把心交给读者。我最初拿起笔,是这样想法,今天在五十二年之后我还是这样想。我不是为了做作家才拿起笔写小说的。 我一九二七年春天开始在巴黎写小说,我住在拉丁区,我的住处离先贤祠(国葬院)不远,先贤祠旁边那一段路非常清静。我经常走过先贤祠门前,那里有两座铜像:卢骚和伏尔泰。在这两个法国启蒙时期的思想家、这两个伟大的作家中,我对“梦想消灭不平等和压迫”的“日内瓦公民”的印象较深,我走过像前常常对着铜像申诉我这个异乡人的寂寞和痛苦;对伏尔泰我所知较少,但是他为卡拉斯老人的冤案、为西尔文的冤案、为拉·巴尔的冤案、为拉里—托伦达尔的冤案奋斗,终于平反了冤狱,使惨死者恢复名誉,幸存者免于刑戮,像这样维护真理、维护正义的行为我是知道的,我是钦佩的。还有两位伟大的作家葬在先贤祠内,他们是雨果和左拉。左拉为德莱斐斯上尉的冤案斗争,冒着生命危险替受害人辩护,终于推倒诬陷不实的判决,让人间地狱中的含冤者重见光明。 这是我当年从法国作家那里受到的教育。虽然我“学而不用”,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还不能不感激老师。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没有出卖灵魂,还是靠着我过去受到的教育,这教育来自生活,来自朋友,来自书本,也来自老师,还有来自读者。至于法国作家给我的“教育”是不是“干预生活”呢?“作家干预生活”曾经被批判为右派言论,有少数人因此二十年抬不起头。我不曾提倡过“作家干预生活”,因为那一阵子我还没有时间考虑。但是我给关进“牛棚”以后,看见有些熟人在大字报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朝夕盼望有一两位作家出来“干预生活”,替我雪冤。我在梦里好像见到了伏尔泰和左拉,但梦醒以后更加感到空虚,明知伏尔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一九六七年的上海,他们也只好在“牛棚”里摇头叹气。这样说,原来我也是主张“干预生活”的。 左拉死后改葬在先贤祠,我看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他对平反德莱斐斯冤狱的贡献,人们说他“挽救了法兰西的荣誉”。至今不见有人把他从先贤祠里搬出来。那么法国读者也是赞成作家“干预生活”的了。 最后我还得在这里说明一件事情,否则我就成了“两面派”了。 这一年多来,特别是近四五个月来,读者的来信越来越多,好像从各条渠道流进一个蓄水池,在我手边汇总。对这么一大堆信,我看也来不及看。我要搞翻译,要写文章,要写长篇,又要整理旧作,还要为一些人办一些事情,还有社会活动,还有外事工作,还要读书看报。总之,杂事多,工作不少。我是“单干户”,无法找人帮忙,反正只有几年时间,对付过去就行了。何况记忆力衰退,读者来信看后一放就忘,有时找起来就很困难。因此对来信能回答的不多。并非我对读者的态度有所改变,只是人衰老,心有余而力不足。倘使健康情况能有好转,我也愿意多为读者做些事情。但是目前我只有向读者们表示歉意。不过有一点读者们可以相信,你们永远在我的想念中。我无时无刻不祝愿我的广大读者有着更加美好、更加广阔的前途,我要为这个前途献出我最后的力量。 可能以后还会有读者来信问起写作的秘诀,以为我藏有万能钥匙。其实我已经在前面交了底。倘使真有所胃秘诀的话,那也只有这样的一句:把心交给读者。 2月3日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三月六,七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徐某某可能表示“抗议”说:“我上面还有长官”,我按照他们的指示办事,我也只是讲讲话,骂骂人。执行的是别人,是我下面的那些人。他们按照我的心思办事。总之,这一伙人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是四十年代的督学所望尘莫及的。 11 一颗桃核的喜剧[1] 《家》的法译本序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后,有个朋友写信问我,在按语中提到的沙俄皇位继承人吃剩的一颗桃核的喜剧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来谈一下。 首先让我从《往事与随想》中摘录三段话来说明这件事情: 在一个小城里还举行了招待会,皇位继承人(皇太子)只吃了一个桃子,他把桃核扔在窗台上。官员中间有一个喝饱了酒的高个子马上走出来,这是县陪审官,一个出名的浪子。他从容地走到窗前,拿起桃核放进衣袋里去。 招待会之后,陪审官走到一位有名的太太面前,把殿下亲口咬过的桃核送给她,太太很高兴地收下了。然后他又到另一位太太那里,又到第三位太太那里——她们都十分欢喜。 陪审官买了五个桃子,取出了桃核,使得六位太太都非常满意。哪一位太太拿到的桃核是真的?每一位都以为她那颗桃核是皇位继承人留下来的…… 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这种“喜剧”是经常上演的。不过“皇位继承人”给换上了“中央首长”,或者是林彪,或者是江青,甚至别人,桃核给换上了别的水果,或者其他的东西如草帽之类。当时的确有许多人把肉麻当有趣,甚至举行仪式表示庆祝和效忠。这种丑态已经超过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沙俄外省小城太太们的表演了。我们在某一两部影片中还可以看到它的遗迹。除了这种“恩赐”之外,十多年来流行过的那一整套,今天看起来,都十分可笑,例如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剪忠字花,敲锣打鼓半夜游行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一下子跳出来的?我当时实在想不通。但是后来明白了:它们都是从旧货店里给找出来的。我们有的是封建社会的破烂货,非常丰富!五四时期这个旧货店给冲了一下,可是不久就给保护起来了。蒋介石后来又把它当作宝库。林彪和“四人帮”更把它看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四人帮”打起“左”的大旗,大吹批孔,其实他们道道地地在贩卖旧货。无怪乎林彪整天念他的“政变经”,江青整夜做吕后和武则天的梦。“四人帮”居然混了十年,而且越混越厉害,在国际上混到了个“激进派”的称号。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想起来既可悲又可痛。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不能单怪林彪,单怪“四人帮”,我们也得责备自己!我们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货色,林彪和“四人帮”贩卖它们才会生意兴隆。不然,怎么随便一纸“勒令”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呢?不然怎么在某一个时期我们会一天几次高声“敬祝”林彪和江青“身体永远健康”呢? 在抗战的八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炸”,没有给炸死是侥幸。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常说自己“身经百斗”,没有“含恨而死”,也是幸运。几乎在每次批斗之后,都有人来找我,或者谈话或者要我写思想汇报,总之他们要我认罪,承认批斗我就是挽救我。我当然照办,因为头一两次我的确相信别人所说,后来我看出批斗我的人是在演戏,我也照样对付他们。在那种场合中我常常想起我小孩时期的见闻。我六七岁时候我父亲在四川广元县当县官,我常常“参观”他审案。我一听见有人叫喊“大老爷坐堂!……”我就找个机会溜到二堂上去看。被告不肯讲就挨打。“打小板子”是用细的竹板打光屁股。两个差役拿着小板子左右两边打,“一五一十”地数着。打完了,还要把挨打的人拖起来给“大老爷”叩头,或者自己说或者由差役代说“给大老爷谢恩”。 我当时和今天都是这样看法:那些在批斗会上演戏的人,他们扮演的不过是“差役”一类的脚色,虽然当时装得威风凛凛仿佛大老爷的样子。不能怪他们,他们的戏箱里就只有封建社会的衣服和道具。 封建毒素并不是林彪和“四人帮”带来的,也不曾让他们完全带走。我们绝不能带着封建流毒进入四个现代化的社会。我在四十八年前写了小说《家》。我后来自我批评说,我反封建反得不彻底。但是那些认为“反封建”已经过时的人,难道就反得彻底吗? 没有办法,今天我们还必须大反封建。 2月1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2 关于丽尼同志[1] 半年前我写过一篇创作回忆录《关于〈春天里的秋天〉》,谈了一些郭的事情。其实关于郭可谈的事不少,我虽然同他相知不深,可是我的脑子里至今还保留着这个善良人的形象。他的才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我常常这样想。倘使他有充足的时间,倘使他能够关起门来写作,他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不少的好作品。我在这里用了“关起门来写作”这个词组,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我只是想说不受到干扰。而在郭,这就是生活上的干扰。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上海的小家庭给打掉了,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东奔西跑,最后到国民党政府机关里工作,混一口饭吃。朋友分散了,刊物停了,没有人向他约稿逼稿,他写好文章也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换稿费。我同他失去联系大约一年的光景,忽然在桂林的街头遇见了他。我是从广州“逃难”到桂林的。他跟着机关从湖南某地迁往四川,经过这里,暂时住在旅馆里面。我们交谈了几句,听见警报声,就匆匆地分别了。当时我准备在桂林复刊《文丛》,向他拉稿,他答应把身边写好的稿子给我。第二天早晨他到东郊福隆街我住的地方来找我,把一篇散文放在桌上。他说,还有好几篇文章,打算校改后全交给我。他还说,他翻译了契诃夫的几个剧本,译稿都带来了。我们正谈得高兴,警报的汽笛声又响了起来。我们一起从后门出去躲避。 我们这次到了月牙山。在山上庙里看见敌机向城内投弹,看见大股上升的尘土,看见火光。郭担心他的行李,他估计他住的旅馆就在中弹的地区。警报刚解除,他急匆匆下山去。我后来进了城去找他。但是路给拦住了,走不过去。这次大概是这座古城第二次遭到大轰炸,街上乱糟糟的。 下午我进城去找郭。我到了他住的那个旅馆,眼前只有一大堆还在冒烟的瓦砾。他也来了。他想在瓦砾堆里找寻他的东西。有两三个老妈妈和中年人也在挖掘什么。他看见我,摇摇头说:“烧光了。”我问他:“怎么办?”他笑了笑,说:“今天就走,都准备好了。我来看一下。”他的笑中带了点苦味。我问:“稿子呢?”我感到留恋,又感到茫然。他说:“反正现在没有用,没有人要,烧了也就算了。”我心里难过,知道他也不好过。我还记得一九三三年年尾到一九三四年年初我带着他的散文到北平,终于把它介绍给靳以在《文学季刊》里发表了一组,后来又介绍给上海的黄源在《文学》月刊里发表了另一组,然后在一九三五年年底在上海出版了他的第一个散文集《黄昏之献》,我不仅是丛书的主编,我还是这本集子的校对人。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喜欢他的散文,我甚至想说他的散文中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在《黄昏之献》以后,我还编印了他的两本散文集《鹰之歌》和《白夜》。我准备着编辑他的第四本散文集子。“烧了也就算了”,短短的一句话,仿佛迎头给我一瓢冷水。但是我摇了摇头,我说:“不要紧,你再写。你写了给我寄来。” 这一天他离开了桂林。我回到福隆街的老式屋子里,摊开他给我送来的手稿,我读着: ……我记得,在一次夜行车上,我曾经一手搂着发热的孩子,用另一只手在一个小小的本子上,握着短短的铅笔,兴奋而又惭愧地,借着月光,写下了几个大字: “江南,美丽的土地,我们的!”…… 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他写得多好啊!我记得就在我来桂林之前在广州市一个码头,雇小艇转到我们租赁的木船,小艇沿着沙岸缓缓地流去,岸上的景物开始变为模糊,我用留恋的眼光看那些熟习的街道,和熟习的房屋,我不敢想象敌军进城以后它们的“命运”,我不停地在心里说:“广州,美丽的土地,我们的!”那个时候我多么爱这个我们就要失去的美丽的城市!那个时候我才懂得它是多么美丽,多么牵系着我的心。 短短的一句话里包含着多么深、多么丰富的感情。在抗战的年代里我不知道多少次反复说着这一句话,我常常含着眼泪,但是我心里燃起了烈火。甚至就在那些时候我也相信我们美丽的土地是敌人夺不走的。 一九四七年八月我从台北坐车去基隆,在那里搭船回上海,小车飞驰着,南国的芳香使我陶醉,一切是那么明亮,那么茂盛!我上了船,望着美丽的海港渐渐退去、朋友们的挥动的手终于消失的时候,我立在甲板上,身子靠着栏杆,摇着手,低声说:“台湾,美丽的土地,我们的!” 我在一九五九年四月写的一篇庆祝上海解放十周年的文章里,还用了这样一个题目:《上海,美丽的土地,我们的!》今天单单念着这个题目,我就十分激动。我在文章的开头写着: 一九三八年一个初冬的夜晚,在桂林郊外的一间平屋里,一位朋友交给我他一篇散文的原稿,我激动地读着那个题目:《上海,美丽的土地,我们的!》…… 这里写的是“初冬的夜晚”,和我在前面写的“第二天早晨”相矛盾,现在记起来,应当是“早晨”。而且我最近借到了《文丛》第二卷合订本,重读了我提到的那篇散文,它的题目原来是《江南的记忆》。我把这篇散文发表在《文丛》第二卷五六期合刊上,我当时在桂林就只编印了这一册刊物。至于《文丛》第二卷第四期还是在广州排好的,刊物来不及付印,广州就受到敌军的围攻,我带着纸型逃到桂林。刊物的主编靳以早去了四川,大部分稿子,还是他留下来的。 我在桂林印出两期《文丛》,后来经过金华、温州回到上海,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看到新的刊物,就在上海租界里重新排印出版了合订本,印数仅一千册,送了十多本给我。一九四〇年七月我离开上海经海防去昆明的前几天,忽然听说日军要进租界搜查,我一天得到几次在报馆工作的朋友们的电话。从下午起我燃起火炉,烧信烧书,一直烧到深夜,剩下的七八本《文丛》合订本全烧了。倘使借不到这本书,我今天还弄不清楚那篇散文的题目。 以后我在重庆、在上海还看见郭。他重新翻译了契诃夫的剧本。可是他始终摆脱不了国民党政府机关里的工作,为了他一家人的生活,他默默地拖下去,混下去。全国解放后,他起初在武汉,后来在北京工作。我在北京见过他多次,他讲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微笑着,偶尔讲两句有关翻译工作的话,很少谈起散文。他重新翻译了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前夜》和《贵族之家》,他还校改了陆蠡翻译的小说《罗亭》。 我等待他的第四本散文集,白白地等了多年。《江南的记忆》以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写过散文了。他为什么沉默呢?为什么不争取一个机会写出他心里的感情、他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新社会的感情呢?可能是过去那一段时期的生活像一个包袱重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感到举步艰难。他从事电影艺术书刊的翻译。他响应号召去广州担任华侨学生的教师,一九六八年他在“劳动改造”中突然倒在地上,心脏停止了跳动。十年以后一九七八年,广州暨南大学开追悼会,宣布了对他的历史的审查结论,给他恢复了名誉。 在我靠边的期间有人从广州来“外调”郭的事情,我所知有限,他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谈起来,他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一个清清白白、寻寻常常的人。但是他的默默的死亡对我们的文学事业也是一个损失。倘使他能留下一本、两本新的散文,那有多好啊! “江南,美丽的土地,我们的!”这样响亮的声音,这样深厚的感情!我永远忘记不了《江南的记忆》的作者。 郭的名字是安仁。他发表文章,用了一个奇怪的笔名:丽尼。这是他幼小时候一个女友的名字,这个外国女孩早早地死去了,为了纪念她,他写了《月季花之献》、《失去》等散文,还把她的名字的译音作为自己的笔名。 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主张翻印《文丛》第二卷合订本的友人是雨田,她几个月后就离开上海,后来到了福建永安,同黎烈文结了婚。抗战胜利后他们夫妇去了台湾。一九四七年我去台湾旅行曾到台北他们家作客,当时烈文在台湾大学教书。三年前我听说烈文病故,家境萧条,友人建议为他们的子女教育费用募款,雨田拒绝接收。去年我在北京见到在报馆工作的朋友,他证实了这个消息,说雨田表现得很坚强。分别二十二年,我非常惦记她。台湾回归祖国,我相信这绝不是梦想。我一定会看到它成为现实。只要有机会我愿意再到台湾旅行。一九四七年因为大雨冲坏了公路,我没有能去风景如画的日月潭,至今感到遗憾。倘使能再一次踏上美丽的南国宝岛,这将是我晚年莫大的幸福。 3月9日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九、三十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3 三次画像[1] 不久前画家俞云阶来看我,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问题解决了。我也替他高兴。我知道他说的“解决”不是指十一年中冤案的平反,不是指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这些应当早解决了,他的公民的权利,也早已恢复了。他讲的是,给划为“右派分子”的错案现在得到了彻底的改正,是非终于弄清了。他甩掉了压在头顶上整整二十二年的磐石,可以昂起头来左顾右盼,他当然感到轻松。他愉快地谈他的计划,他打算做不少的工作。我觉得他还有雄心壮志,他是一个一直往前看的人。 送走了这位画家以后,我还在想他的事情。去年九月香港《文汇报》的《百花周刊》上发表了画家的一篇短文《三次为巴金画像》。他讲的是事实,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是跟画像分不开的。 我本来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有一天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的负责人赖少其同志对我说,要介绍一位画家来给我画像,我们约好了时间,到期俞云阶同志就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人似乎很老实,讲话不多,没有派头或架子,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我记得就在我楼下的客厅里,他花了四个半天吧,我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一点不觉得麻烦。油画完成了,他签了名送给我,我感谢他,把画挂在我的工作室的墙壁上。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幅画像,但这不能怪画家,我自己拿着书在打瞌睡嘛。对画家本人,我倒有好感。 这是一九五五年十月的事。以后我似乎就没有再看见画家了,也不曾去找过他。反正运动一个接一个,不管你是什么家都得给卷了进去,谁还有时间去找不怎么相熟的人聊天呢!反右斗争过后,我才听说俞云阶同志给戴上了右派帽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倒像一个不问政治的书呆子,怎么会向党猖狂进攻呢?然而那个时候连我也不愿意做上钩的“鱼”,对俞云阶同志的事情只好不闻不问,甚至忘记了他。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那幅油画像还挂在我的工作室里,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靠了边、等待“造反派”来抄家的时候,我才把它取下,没有让“造反派”看见,因此它也给保存下来了。前年(一九七七)五月二十三日我出席上海文艺界的座谈会,在友谊电影院门口遇见画家,我高兴地同他握手,告诉他:“你二十二年前给我画的像,现在还在我家里,好好的一点也没有损坏!”这的确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十一年里我认识的人中间,哪一家不曾给“造反派”或红卫兵抄家几次?有关文化的东西哪一样在“浩劫”中得到保全?我烧毁了我保存了四十年的我大哥的一百多封书信和保存了三十五年的我大哥绝命书的抄本(这是我请我九妹代烧的),但是我竟然保全了这幅“反动权威”的“反动”画像,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老了。画家也变了,他似乎胖了些,矮了些,也更像艺术家了。他亲切地微笑道:“我再给你画一次,好不好?” 座谈会结束以后,画家有一天到我家来作客,谈起画像的事,他说:“上次给你画像,我还年轻,现在比较成熟了些,你也经受了这一次的考验,让我再给你画一幅像,作个纪念。”我同意了。他又说:“在你这里干扰多,还是请你到我家里去,只要花半天时间就行了。”他还说:“你还是穿这件蓝布上衣,连胡子也不要刮。”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他的家。的确是一位油画家的画室。满屋子都是他的画,还有一些陈设,布置得使人感到舒适。我只坐了一个半小时,他的画完成了。那天是六月四日,他说:“就写五·二三吧。”过了一个星期,画家夫妇把油画像给我送来了,我们把这幅新画挂在我那间封闭了十年、两个月前才开锁的工作室的墙壁上。画家看了看画,还加上一句解释:“你这是在‘五·二三’座谈会上控诉‘四人帮’的罪行。”我觉得他说得好。 这幅画像在我家里已经挂了将近两年,朋友们看见它,都说不像,说是脸长了些,人瘦了些。可是我喜欢它。我觉得它表现了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在控诉,我愤怒。我就是这样。 但画家似乎有不同的看法,过了几个月他又来向我建议,要给我再画一幅肖像,要把我“真实的炽烈的心情写进画面”[2],要画出一个焕发青春的老作家来。他的好意和热情使我感动,我不便推辞,就答应了。其实我对一般人所谓“焕发了革命的青春”另有自己的看法。从去年四月七日起他带着画稿到我家里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的工作室里“足足耗上了六个半天”。他相当紧张,真是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他的画完成了,送到华东肖像画展览会去了。我向他道贺,可是我仍然说,我更喜欢那幅油画头像。我祝贺他成功地画出了他的精神状态,表现了他的“愉快”,他的“勤奋”,他的“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信心”。他画的不一定就是我,更多的应当是他自己。我不过是画家的题材,在画面上活动的是画家的雄心壮志,画家对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深厚感情。站在这幅画前面,我感到精神振奋。画家更成熟了,更勤奋了,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更有信心了。 两年来我常常听见人谈起“焕发了革命的青春”,有时指我,更多的时候是指别人。拿我来说,我考虑了几个月,我得到一个结论:我不是“焕发了青春”,也不是“老当益壮”。我只能说,自己还有相当旺盛的生命力,“四害”横行的时期,我的生命力并未减弱、衰退,只是我不能工作,不得不在别的方面消耗它。那个时期,“四人帮”及其余党千方百计不要我多活,我却想尽方法要让自己活下去。在这场我要活与不要我活的斗争中,没有旺盛的生命力是不行的。“四人帮”给粉碎以后,我的生命力可以转移到别的方面,我可以从事正常的工作和写作,我当然要毫无保留地使出我全身的力量,何况我现在面对着一个严酷的事实: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把想做的事都做好,把想写的作品全写出来,使自己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因此今天鼓舞我奋勇前进的不仅是当前的大好形势,还有那至今仍在出血的我身上的内伤。老实说,我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更多。 *晚年之乐 那天云阶同志走了以后,我关上大门,在院子里散步,还在想他的事情。我忽然想起王若望同志的一句话:“他生活困难到了不名一文的地步。”[3]这是讲云阶同志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看来,他真坚强。两年来同他的接触中我一直没有感觉到一九五七年给他投下的阴影,我始终把第三次肖像画上的笑容看作他自己衷心愉快的欢笑。现在一句话说出了画家二十二年中间悲惨的遭遇和所受到的种种歧视。“右派分子!”“摘帽右派!”将来不会再有什么“改正了的错划右派”这顶帽子吧。那么这样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所身受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也应当从此结束了。 3月17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见俞云阶:《三次为巴金画像》(香港《文汇报·百花周刊》)。 [3]引自王若望:《画外音》(上海《解放日报》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一日)。 14 五四运动六十周年[1] 诗人田间来信:“‘五·四’六十周年快到,《河北文艺》希望有您一篇短文,题目由您自己决定……” 读到这封信我才想起今年是五四运动的六十周年。六十年前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那个时候我还是十五岁的孩子。一瞬眼,我就是七十五岁的“老朽”了。六十年,应该有多大的变化啊!可是今天我仍然像在六十年前那样怀着强烈的感情反对封建专制的流毒,反对各种形式的包办婚姻,希望看到社会主义民主的实现。六十年前多少青年高举着两面大旗:科学与民主,喊着口号前进。我如饥似渴地抢购各种新文化运动的刊物,一句一行地吞下去,到处写信要求人给我指一条明确的出路,只要能推翻旧的,建设新的,就是赴汤蹈火,我也甘愿。和我同时代的许多青年都是这样,虽然我们后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是五四运动的产儿,是被五四运动的年轻英雄们所唤醒、所教育的一代人。他们的英雄事迹拨开了我们紧闭着的眼睛,让我们看见了新的天地。可以说,他们挽救了我们。 不管怎样,历史总是篡改不了的。我得为我们那一代青年说一句公道话。不论他们出身如何,我们那一代青年所追求的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出路,不是个人的出路。在“四害”横行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之所以不感觉到灰心绝望,只是因为我回顾了自己六七十年间走过的道路,个人的功过是非看得清楚,不仅我自己讲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不曾完全忘记,连别人讲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也大致记得。“四人帮”要把我一笔勾销,给我下种种结论,我自己也写了不少彻底否定自己的“思想汇报”和“检查”。有一个时期我的确相信别人所宣传的一切,我的确否定自己,准备从头做起,认真改造,“脱胎换骨,从新作人”。后来发觉自己受了骗,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短时间的空虚。这是最大的幻灭。这个时期我本来可以走上自杀的道路,但是我的爱人萧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深厚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还有各种要活下去的理由。不久我的头脑又冷静下来。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那些发言的人。渐渐地我的头脑清醒了。“文化大革命”使我受到极其深刻的教育。 “文化大革命”的十一年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斗争十分尖锐复杂,而且残酷,人人都给卷了进去,每个人都经受了考验,什么事都给推上了顶峰,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人人都给逼上了这样一条路:不得不用自己的脑筋思考,不能靠贩卖别人下的“结论”和从别处搬来的“警句”过日子,今天我回头看十一年中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可笑,实在幼稚,实在愚蠢。但当时却不是这样看法。今天有人喜欢表示自己一贯正确,三十年,甚至六十年都是一贯正确。我不大相信。我因为自己受了骗,出了丑,倒反而敢于挺起胸来“独立思考”,讲一点心里的老实话。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有很大的收获,“四人帮”之流贩卖的那批“左”的货色全部展览出来,它们的确是封建专制的破烂货,除了商标,哪里有一点点革命的气味!林彪、“四人帮”以及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用封建专制主义的全面复辟来反对并不曾出现的“资本主义社会”,他们把种种“出土文物”乔装打扮硬要人相信这是社会主义。他们为了推行他们所谓的“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不知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今天我带着无法治好的内伤迎接五四运动的六十周年,我庆幸自己逃过了那位来不及登殿的“女皇”的刀斧。但是回顾背后血迹斑斑的道路,想起十一年来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朋友、同志和陌生人,我用什么来安慰死者、鼓励生者呢?说实话,我们这一代人并没有完成反封建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实现民主的任务。一直到今天,我和人们接触、谈话,也看不出多少科学的精神,人们习惯了讲大话、讲空话、讲废话,只要长官点头,一切都没有问题。 难道真的就没有问题吗?我手边还有不少年轻读者的来信,控诉包办婚姻的罪恶,十一年中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在不合理的安排下憔悴地死去。今天还应当大反封建,今天还应当高举社会主义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前进。上一代没有完成的任务下一代一定能够完成。我说过,现在是“四·五”运动英雄们的时代,在这一代青年英雄的身上寄托着我们的希望。过去没有解决的问题将由他们来解决。四个现代化的宏图也将由他们努力来实现。我们要爱护他们。愿他们吸取过去的教训,愿他们不要再走我们走过的弯路,愿他们取得彻底的胜利!…… 我在《河北文艺》上发表文章,这将是第二次。前一次是在一九六一年,当时刊物的名字是《河北文学》。那一次是远千里同志来信约稿。当时我在黄山度夏,写了一个短篇《飞吧,英雄的小嘎嘶!》,给他寄去。 我在一九六〇年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上认识了远千里同志。大会闭幕以后我全家去北戴河小住,几次见到远千里同志,就相熟了。有一次我十岁的儿子晕车,不巧吐了他一身,我们非常抱歉,可是他没有露出半点厌烦的样子。离开北戴河,我还在北京一个旅馆的饭厅里遇见他一次。我们在一起开会,他身体不大好,讲话不多。以后他寄给我一本他的诗集《三唱集》。十几年没有同他通信,也不知道他的近况。去年五、六月在北京出席文联全委扩大会议,我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在《人民文学》九月号上读到孙犁同志的《远的怀念》,才知道他“终于轻掷了自己的生命”。今年二月十七日,他的“平反昭雪追悼会”在石家庄举行,他的骨灰有了适当的安放地方。他“无负于国家民族,无负于人民大众”[2],可以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但是这样“一个美好的、真诚的、善良的灵魂”[3]是任何反动势力所摧毁不了的,他要永远徘徊在人间。 3月13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八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均引自《远的怀念》。 [3]均引自《远的怀念》。 15 小人·大人·长官[1] 有一个时期,在我们的小孩中间养成了一种习惯:看电影、看戏,或者听人讲故事,只要出来一个人,孩子就要问:好人?坏人?得到了回答,他们就放心了。反正好人做好事,坏人做坏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就用不着他们操心了。 当时我们这些所谓大人常常笑孩子们“头脑太简单”,认为自己很知道“天下事本来太复杂”。其实不见得。“大人”简单化起来,也会只是在“好人”、“坏人”这两个称呼上面转来转去。因此林彪谈“好人打坏人”、“坏人打好人”那一套,就很有市场。明明是胡说八道,却有人把它们当作“指示”。不知道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甚至是不相信,更可能是没有考虑过真假和信与不信,总之长官说了就算数,用不着自己动脑筋。张春桥、姚文元说:“巴金是坏人”,他当然就是坏人。有一个时期,好几年吧,我就是坏人。大家都把我当作坏人,不但全上海,甚至全国都把我当作坏人。只有我的爱人有时候还说我不是坏人,有一回我看见她给一个朋友的孩子写信说:“我不相信李伯伯是坏人。”熟人中也有人不把我当坏人看,但他们自己也给当作坏人关进“牛棚”了。我记得萧珊对我讲过一个笑话:朋友的儿子问他妈妈,怎么坏人都是老头子,因为他妈妈带孩子到机关来,看到我们这些作家受批斗或者站在草地上“示众”,自报罪行,我们或则满头白发,或则头发花白,或则秃头,在孩子的眼里都是老朽。这个笑话萧珊当时是带着痛苦的表情讲出来的。为什么我们一下子都变成了坏人呢?就拿我来说,我还是选出来的这个作家协会分会的主席呢!说穿了,理由也很简单: 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长官。长官当然正确。 多少年来就是这样。长官说你是坏人,你敢说你不是坏人? 对长官的信仰由来已久。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包青天的身上,创造出种种离奇的传说。还有人把希望寄托在海青天的身上,结果吴晗和周信芳都“含恨而亡”。一九六一年底或一九六二年初我在海南岛海口市也曾访过海瑞墓,幸而我没有写文章发议论,不然我早就跟吴、周两位一起走了,轮不到我在这里饶舌。 说实话,对包青天、海青天我都暗暗钦佩。不过我始终有个疑问:青天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我常常想:倘使我自己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事事都靠包青天、海青天,一个青天,两个青天,能解决多少问题呢?即使真有那么一个“青天”,他要是没有一批实干、苦干的得力干部,要是没有真心支持他的广大群众,单单靠一个好人、一番好意,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相信好人也罢,相信长官也罢,二者其实是一样。总之,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甚至交给某一个两个人,自己一点也不动脑筋,只是相信别人,那太危险了。碰巧这一两个人是林彪、江青之类,那就更糟了。好人做好事,不错;好人做错事,怎么办?至于坏人呢?坏人做起坏事来,不只是一件、两件啊! 一九七〇年或者七一年我在文化系统的“五·七干校”里参加过一个批判会。挨斗的是两个音乐界的“反革命分子”。其中一个人的“反革命罪行”是,他用越剧的曲调歌颂江青。据说江青反对越剧,认为越剧的曲调是“靡靡之音”,这个人用江青反对的曲调歌颂江青,就是侮辱江青,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理由实在古怪、滑稽,但事实确是这样。在这次批判会上并不见江青出席讲话,也没有人代念她的“书面发言”。讲话的还是在“干校”里常见的那些人,他们今天可能还活跃。这是可以理解的,谁能说自己一贯正确呢?既然我们相信长官,长官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就只好跟到哪里。长官是江青,就跟着江青跑;长官是林彪,就“誓死保卫”,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难道这是一场大梦吗? 现在总算醒过来了。这十多年并不是白白过去的。经过这样的锻炼和考验之后,我们大概比较成熟了吧,我们不再是小孩了。总得多动脑筋,多思考吧。 3月28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6 再访巴黎[1] 一个半月没有记下我的“随想”,只是因为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法国去访问了将近三个星期。在巴黎我遇见不少人,他们要我谈印象,谈观感。时间太短了,走马看花,匆匆一瞥,实在谈不出什么。朋友们说,你五十多年前在巴黎住过几个月,拿过去同现在比较,你觉得变化大不大。我不好推脱,便信口回答:“巴黎比以前更大了,更繁华了,更美丽了。”这种说法当然“不够全面”。不过我的确喜欢巴黎的那些名胜古迹,那些出色的塑像和纪念碑。它们似乎都保存了下来。偏偏五十多年前有一个时期我朝夕瞻仰的卢骚的铜像不见了,现在换上了另一座石像。是同样的卢骚,但在我眼前像座上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拿着书和草帽的“日内瓦公民”,而是一位书不离手的哲人,他给包围在数不清的汽车的中间。这里成了停车场,我通过并排停放的汽车的空隙,走到像前。我想起五十二年前,多少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我站在这里,向“梦想消灭压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倾吐我这样一个外国青年的寂寞痛苦。我从《忏悔录》的作者这里得到了安慰,学到了说真话。五十年中间我常常记起他,谈论他,现在我来到像前,表达我的谢意。可是当时我见惯的铜像已经给德国纳粹党徒毁掉了,石像还是战后由法国人民重新塑立的。法国朋友在等候我,我也不能像五十二年前那样伫立了。先贤祠前面的景象变了,巴黎变了,我也变了。我来到这里,不再感到寂寞、痛苦了。 我在像前只立了片刻。难道我就心满意足,再没有追求了吗?不,不!我回到旅馆,大清早人静的时候,我想得很多。我老是在想四十六年前问过自己的那句话:“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开花?”这个问题使我苦恼,我可以利用的时间就只有五六年了。逝去的每一小时都是追不回来的。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成形的作品,不能让它成为泡影,我必须在这一段时间里写出它们。否则我怎样向读者交代?我怎样向下一代人交代? 一连三个大清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结束访问的日期越近,我越是无法摆脱它。在国际笔会法国分会的招待会上我说过,这次来法访问我个人还有一个打算:向法国老师表示感谢,因为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我在《随想录》第十篇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就在我瞻仰卢骚石像的第二天中午,巴黎第三大学中文系师生为我们代表团举行欢迎会,有两位法国同学分别用中国话和法国话朗诵了我的文章,就是《随想录》第十篇里讲到我在巴黎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大段。法国同学当着我的面朗诵,可能有点紧张,但是他们的态度十分友好,而且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没有想到在巴黎也有《随想录》的读者!我听着,我十分激动。我明白了,这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我的要求。第一次从法国回来,我写了五十年(不过得扣除被“四人帮”夺去的十年),写了十几部中长篇小说;第二次从法国回来,怎么办?至少也得写上五年……十年,也得写出两三部中长篇小说啊! 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清晨,在罗曼·罗兰和海明威住过的拉丁区巴黎地纳尔旅馆的七层楼上,我打开通阳台的落地窗门,凉凉的空气迎面扑来,我用留恋的眼光看巴黎的天空,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不会空着手回去。我好像还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我比在五十年前更有信心。我有这样多的朋友,我有这样多的读者。我拿什么来报答他们? 我想起了四十六年前的一句话: “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见《旅途随笔》) 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笔,它点燃火烧我自己,到了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感情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5月22日 *1979年春天,巴金重访法国。左起:孔罗荪、巴金、李小林、徐迟(又见《再访巴黎》)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7 诺·利斯特先生[1] 前天看完《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的校样,我又写了一篇后记(《后记二》),现在摘录在下面: ……五月我在巴黎两次会见赫尔岑的外曾孙,在巴斯德学院工作的诺艾尔·利斯特博士和他的夫人,第二次他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兄弟莱翁纳尔。 我重访巴黎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诺·利斯特这个人。可是他在报上看见我到达巴黎的消息,就主动地跟我联系,到旅馆来看我。他第一次看见我,仿佛看见亲人一样。我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谈得融洽,主要谈赫尔岑的事情。他送了我一些有关的资料和书籍。他又介绍《往事与随想》的法译者达利雅·奥立维叶同我见面,并且让她带来她的法译本前两册。他知道我去尼斯扫赫尔岑墓,便打电话通知他的亲戚安·昂孚大夫在公墓等待我,要他向我说明赫尔岑夫妇葬在尼斯的一些情况。 在我返国的前一天中午,我有别的活动,刚刚走出旅馆,诺·利斯特先生在后面追了上来,交给我一封信和赫尔岑的彩色画像的照片。像是赫尔岑的大女儿娜达丽绘的,现在在他的家里。他特地为我把画像拍摄下来。信上还说,画像的黑白照片取到后就直接寄往上海,我可以在中译本里采用。 我和这位和善的老人分别不过三个星期,他的亲切的笑容还在我的眼前。我刚刚根据他给我的资料校改了《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的校样。我每看完一章抬起头来,好像这位老人就在旁边偏着头对我微笑,甚至在凉风吹进窗来的深夜,我也感觉到他的微笑带给我的暖意。我感谢他的深情厚谊。 《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出版了。这只是一件巨大工作的五分之一,要做完全部工作,还需要付出更辛勤的劳动。我有困难,但是我有决心,也有信心。敬爱的远方的朋友,您的微笑永远是对我的工作的鼓励。我常常想起您的帮助,我绝不放下我的笔。让我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您的手。 我同诺·利斯特夫妇见面还有一次,那是在十一日下午我国驻法大使馆为我们代表团举行的告别招待会上。他们来得不早,见到我显得很亲热。我也是这样,好像他们是我五十一年前在巴黎认识的旧友。的确,我一九二八年第一次买到《往事与随想》,开始接触赫尔岑的心灵。今天正是我和他们同样热爱的赫尔岑的著作、同样珍贵的赫尔岑的纪念把我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谈起赫尔岑一家的事情,我们好像打开了自来水的龙头,让我们谈一天一晚也谈不完。他送了一本书给我:《浪漫的亡命者》。我早熟悉书里的那些故事。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可能都是“家丑”吧。那么还是把它们掩盖起来,瞒住大家,另外编造一些假话,把丑当美,骗人骗己,终于不能自圆其说,这不就是我们的一贯做法:家丑不可外扬?法国人毕竟比我们坦白、直爽。诺·利斯特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就写着:“这本书对我的先人讲了太不恭敬而且刻薄的话,但是书中有很多《回忆录》所没有的资料。”我收下了他的赠书,不过我说我已经读过它。那些故事并不损害赫尔岑的名誉,倒反而帮助我们了解一个伟大人物的复杂性格、他的不幸遭遇和家庭悲剧。它们在他的著作里留下很深的痕迹,这是掩盖不了的。 我在尼斯待了两天。天气好,风景好。天蓝,海蓝。前两天在巴黎还飞过“五月雪”。公墓在小山上。我还记得赫尔岑自己的话:“我们把她葬在突出在海里的山坡上。这周围也是一座花园。”十八年后他也给埋在这里。又过了两年,“他的家里人、他的朋友和他的崇拜者”在墓前竖起一座铜像。这铜像对我并不陌生,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它的照片。这个伟大的亡命者穿着大衣凝望着蓝蓝的地中海,他在思索。他在想什么呢? 我埋下头抄录墓石上的文字:他的母亲路易莎·哈格和他的幼子柯立亚乘船遇难淹死在海里;他的夫人娜塔里雅患结核症逝世;他的十七岁女儿丽莎自杀死去;他的一对三岁的双生儿女患白喉死亡。他就只活了五十八岁!但是苦难并不能把一个人白白毁掉。他留下三十卷文集。他留下许多至今还是像火一样燃烧的文章。它们在今天还鼓舞着人们前进。 6月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8 在尼斯[1] 在法国十八天,我不知握了多少只友好地伸过来的手。我对法国朋友说:“我们掉进了友谊的海洋里面。”这不是“外交辞令”,我是带着真挚的感情讲话的。法国友人关心中国人民的斗争,愿意了解中国,勤奋地学习汉语,研究现代中国文学。法国读者关心我的小说中人物的命运,谈起来他们对那些人物好像十分熟悉。 在尼斯有一位法国太太拿了法译本的《寒夜》来找我,说是她喜欢这本书,要我为她签名,还要我在扉页上写一句话。我本来想写“希望这本小说不要给您带来太多的痛苦”,可是写了出来,“太多的”三个字没有了。作为作者,我不希望给读者带来痛苦。这种心愿是在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培养起来的。五十二年前我在巴黎开始拿笔的时候,我的想法并不是这样。但是作品一发表,就像一根带子把我同读者连接起来了。从此我就时时想到了读者。我总是希望作品对读者有所帮助,而自己又觉得它们对读者并无实际的益处。因此产生了矛盾,产生了痛苦。三十年代我常常叫嚷搁笔,说在白纸上写黑字是浪费生命而同时我却拚命写作,好像有人在后面拿鞭子抽打我。我不是弄虚作假,装腔作势,在我的内心正在进行一次长期的斗争。两股力量在拉我,我这样经过了五十年,始终没有能离开艺术。今天快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我还下决心争取时间进行创作。我当时利用艺术发泄我的爱憎,以后一直摆脱不了艺术。现在我才知道艺术的力量。过去我不了解艺术,也不了解自己,难道我就了解读者吗? 我常说我的作品给人们带来痛苦,谈到《寒夜》,我称它为“悲观绝望的书”。在一九七七年发表的《一封信》和《第二次的解放》里,我还为最后那一句“夜的确太冷了”感到遗憾。女主人公孤零零地消失在凄清的寒夜里,那种人去楼空的惆怅感觉一直折磨着我,在那难忘的十年中间,我害怕人提起我的小说,特别害怕人提到《寒夜》。没有想到去年我无意间在旧版日译本《寒夜》的书带上,看到一句话:“这是一本燃烧着希望的书。”原来读者也有各人的看法,并不能由作者一个人说了算。难道我真的就只给读者带来痛苦吗?现在连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在尼斯,法中友好协会分会为我们代表团举行了一次招待会,同时也欢迎从瑞士到尼斯来会晤我们的韩素音女士。招待会就在我住的那一家的客厅和饭厅里举行,不少的人参加了招待会,他们大都是本地法中友协的成员和积极分子。会上酒菜点心相当丰盛,客人们谈笑,亲切自然。两位年轻太太或者姑娘过来跟我谈《寒夜》和《憩园》里的两个女主人公。她们说,她们了解她们,一点也不陌生。我说,我写的是旧中国,旧中国的事情不容易理解。她们说:“我们理解,心是一样的。她们是好人啊。”这时又有一位女读者参加进来。我就带笑说,女读者找我谈话,我不紧张,因为我在小说里很少把妇女写成坏人。后来在巴黎的确有人向我提过这个问题。我回答:在旧中国妇女在经济上不能独立,总是受压迫,受欺负,受剥削,受利用,因此我很同情她们。在这之前我还参加过一次同读者见面的会,我虽然高高地坐在台上,实际却有点像中学生接受考试,幸而读者们十分友好,没有出难题,一个半小时就顺利地过去了。我列举这几件事,为了说明一个问题:读者们不是一块铁板,他们有各人的看法,他们是“各取所需”。我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以后有机会我还要谈到它。 那个晚上的招待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法国人的晚宴常常继续到午夜甚至更迟,因为我年纪大了,女主人允许我早退。尼斯友协分会的主席是一位退休的老太太,她的丈夫也是分会的成员和骨干。这一家的女主人是已故华侨医生的法国夫人,有三子一女,只有一个还在大学念书的小儿子讲汉语,书写汉文。这是一所相当漂亮的别墅,房内还有各种古玩陈设。我们一行四人住在这里,另外还有三位住在车夫人未来媳妇的家中。她们对我们非常周到,好像在招待远方来的亲戚。招待会的菜点都是车夫人和女儿、媳妇准备的。我们出去参观访问都是车夫人自己开车。两天以后我们代表团从尼斯坐火车去马赛,友协分会负责人和车夫人一家送客人到车站。我们在车厢里看见车夫人频频揩眼睛,我的女儿也落了眼泪。 我在法国的访问还是一次在读者中间的旅行。我的作品引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常常说:“读者们接受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最大的荣誉。”我也曾“把读者们的期待当作对我的鞭策”。到处我都听见一个友好的声音:“写吧。”“我要写,我要写。”没有把我想的和应当写的东西写出来,我对读者欠了一笔债。不偿清债务,我不会安静地闭上眼睛。对于真诚、深厚的友谊,我一定要有所报答。 *巴金与赫尔岑的后人摄于尼斯赫尔岑墓前(文见《在尼斯》) 在尼斯车夫人家那间窗明几净、宽敞的房间里(她的小儿子把自己的住房让了给我),或者在巴黎我接待过《新观察家》记者(他写了那篇《会晤巴金》)的“豪华的”旅馆里,我常常早晨七点前后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院子里盛开的野兰花或者窗下微雨打湿了的街道,窗内外都是那么安静,我站了好一会。回国的日子越近,我越是想念我的祖国和人民,我深深感觉到我和他们的血肉相连的关系。为什么法国读者的友谊这样吸引我?法国人民的深厚情谊使我这样感动呢?我想到的也是我的祖国和人民。他们是我的养料,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握着每一只伸过来的朋友的手,我感觉到祖国和人民就在我的近旁,我高兴的是我要把这样的友谊带回给他们。一九二七年我第一次到巴黎,有一个目的就是追求友谊。五十二年后重访法国,我满载而归。我不会白白地接受这珍贵的友谊,我要让它开花结果。 矛盾解决了。我要永远捏着我的笔。写了几十年,我并没有浪费我的生命。我为什么还要离开艺术、摆脱艺术呢?离开了友谊和艺术,我的生命是不会开花的。 6月17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六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19 重来马赛[1] 前几天收到法国朋友从马赛寄来的照片。我一遍一遍地看它们,又想起了马赛。这一次我在马赛只住了一天。但是我找到了一九二八年住过的美景旅馆。我在短篇小说《马赛的夜》里写过:“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馆内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就只有这么一句。但是在《谈自己的创作》中却讲得多一些。我这样说:“有时在清晨,有时太阳刚刚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马赛的海景;有时我晚饭后回到旅馆之前,在海滨散步。”在我的另一个短篇《不幸的人》里,叙述故事的人在旅馆中眺望日落、描绘广场上穷音乐师拉小提琴的情景,就是根据我自己的实感写的。印象渐渐地模糊了,可是脑子里总有一个空旷的广场和一片蓝蓝的海水。 五十一年后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我找到了海滨的旅馆,还是一位同行的朋友先发现的。我站在旅馆门前,望着这个非现代化的建筑物,我渐渐地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八日起我在马赛住了十二天。海员罢工,轮船无法开出,我只好一天一天地等待着。在窗前看落日,在海滨闲步,在我是一种享受。此外我还做过两件事:读左拉的小说,或者参观大大小小的电影院,这是我在《马赛的夜》里也讲过的。我在法国至少学会两件事情:在巴黎和沙多—吉里我学会写小说;在马赛我学会看电影。我还记得我住在沙多—吉里中学里的时候,我的房间在中学食堂的楼上,有时晚上学校为学生们在食堂放映电影,住在我隔壁的中国同学约我下去观看,我总是借故推辞,让他一个人去。不知什么缘故,我那时对电影毫无兴趣。在马赛我只有那个新认识的朋友,他也姓李,还在念书,是巴黎一位朋友给我介绍的,因为是四川同乡,不到一天的功夫我们就相熟了。他约我去电影院,很快我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回到国内,也常看电影。看了好的影片,我想得很多,常常心潮澎湃,无法安静下来,于是拿起笔写作,有时甚至写到天明。今天,我还在写作,也常常看电影,这两件事在我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我和远近七只灰鸽在一起拍摄的。依旧有安闲的鸽子,依旧有蓝蓝的海水,可是大片的水面给私人的游艇占据了,过去穷音乐师在那里拉小提琴的广场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拥挤,行人也不少。美景旅馆似乎还是五十一年前那个样子,我在门前站了一会,脑子活动起来了。我想起当时我怎样从这小门进出,怎样从五层楼的窗口望海滨广场,我有一个印象:旅馆两旁的楼房大概是后来修建的,仿佛把它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记忆不见得可靠,人老了,记忆也混乱了。只是当时我没有这个印象,所以我这样说。这天下午我去参观古希腊修道院旧址的时候,法国朋友送了我一本《古马赛图》。书中共收一百五十二幅绘画,从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前半叶,当然看不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马赛。因此在海滨散步的时候,我常常想,我要是当时照个相那多好。那位姓李的朋友的声音我还不曾忘记,可是他的面貌早已烟消云散了。 重来马赛,我并不感到寂寞,我们代表团一行五人,还有同行的中国朋友、法国朋友和当地法中友协的主人。我们毫无拘束地在海滨闲步,谈笑。微风带来一阵一阵的鱼腥味:我们走过了鱼市,看见家庭主妇在摊上买各种各样的鲜鱼。我们买票搭船去伊夫堡,再从那里回到海滨时,鱼差不多销售一空,一个上午过去了。 去伊夫堡,在我们这些中国客人都是第一次。五十一年前我在马赛住了十二天,听那位姓李的朋友讲过伊夫堡的事,它在我的脑子里只是一个可怕的阴影,一个囚禁犯人的古堡。回国以后才知道这里关过米拉波,才知道大仲马写《基度山伯爵》的时候,为他的英雄挑选了这样一个监牢,他当时经常同助手到这个地方来作实地调查。我去伊夫堡,不仅是为了看过去的人间地狱,而且我还想坐小船在海上航行,哪怕只有几分钟,几十分钟也好! 我达到了这个目的。海风迎面吹来,蓝色海水开出了白花,船身在摇晃,我也在摇晃。看见平静的海面起了浪,看见船驶向古堡,我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我不晕船,我爱海,我更喜欢看见海的咆哮。海使我明白许多事情。 我走进了古堡,到了过去囚禁政治犯的地方,看到一间一间的囚室,看到一个一个人的名字。每个给带进来的人大概都会想到但丁的一句诗: Lasciate ogni speranza,voi ch’entrate.[2] 我站在底层的囚室里,也想到但丁的那句诗,那是写在地狱入口的大门上的。我掉头四顾,那么厚的墙,那么高的小窗,那么阴冷的囚房,又在孤零零的海上小岛上!进来的人还会活着出去么?“铁假面”(居然真有“铁假面”,我还以为是大仲马写小说时创造的人物!)的结果不知道怎样。米拉波伯爵居然回到人间了。我似梦非梦地在囚房里站了一会,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比起我、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这里又算得什么呢?法国人不把它封闭,却对外国客人开放,无非作为历史教训,免得悲剧重演。巴士底狱没有给保留下来,只是由于民愤太大,革命群众当场捣毁了它。我们的古人也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却有人反复地在我们耳边说:“忘记,忘记!”为什么不吸取过去的教训?难道我们还没有吃够“健忘”的亏? 走出古堡,我重新见到阳光,一阵潮湿的海风使我感到呼吸自由。开船的时刻还没有到,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法国友人给我拍了照。在这块大石的一侧有人写了“祖国万岁!”几个红色的法国字。望着蓝蓝的海水,我也想起了我的祖国。 马赛的法国朋友对我们亲切、热情。小儒先生从尼斯开汽车赶回来同他父亲一起到火车站迎接我们,还有当地法中友协的瑞罗先生和加士东夫人。他们为我们在一所现代化的旅馆里预订了房间。我们在马赛过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睡得特别好。的确是现代化的旅馆,我们住进以后,还得研究怎样开关房门。同行的朋友按照巴黎的规矩,晚上把皮鞋放在房门外,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没有人擦皮鞋,擦皮鞋的机器就在近旁。只有在饭厅里才看得见服务员。我们是在同机器(不是同人)打交道。因此在机场跟好客的法国主人告了别,走上了飞机,我还在想一个问题:不搞人的思想现代化只搞物质现代化,行不行?得不到回答,我感到苦恼。但是飞机到达里昂了。 7月6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四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意即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20 里昂[1] 现在继续谈友谊。 里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从那里带走的是另一种回忆。 我第一次来到里昂。我在日记里这样写着:“七点半到达里昂(机场)。来接的人不少,还献了花。某夫人带着她两个女儿开车把我送到沙瓦旅馆。”某夫人是当地友协的一位成员,她的两个“女儿”中一个叫克勒尔,另一个叫杜伟凤,是来了不久的中国留学生,寄宿在夫人的家里,夫人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叫她做“女儿”。杜伟凤不过十八九岁,同夫人母女相处得很好。某夫人送我们到旅馆,同我们照了相,又把我们接到一家中国菜馆万福楼去。我原以为只是“共进晚餐”,没有想到饭店楼上三张长桌都坐满了人,大约四十位左右。 我们好像在这里过节日,谈笑、祝酒,毫无拘束,仿佛旧友重逢,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话!一直谈到午夜,大家才想到结束。还有少数人来得较晚,但也在这里待了两个多小时。还是那位夫人把我送回旅馆,我因为这个欢乐的聚会一再向她致谢。她带着两个“女儿”走了。第二天我没有再见到她们。不到傍晚,我就坐上了飞巴黎的客机。我多么想再见她们一面,小姑娘似的杜伟凤和她的法国“母亲”在一起不正是我们两国人民友谊的最好的象征么? 在里昂我们待了不到一天。我们参观了中法大学的旧址,参观了十九世纪的大教堂,参观了古罗马剧场的废墟;我们看了丝织博物馆,看了过去丝织工人居住的地区,了解了过去丝织工人的斗争;我们游览了现代化的商业中心,参观了现代化的图书馆。短短的大半天的时间里,我们从古罗马跑到本世纪后半叶五光十色的喷泉。每时每刻我们都受到亲切、热情的接待。现代化的建筑和设备,壮丽的景象和吸引人的活动使我眼花缭乱。但是牵系住我的心还是深厚的友情。 在里昂也有两份报刊的记者来采访,那是两位年轻姑娘,我没有机会读到她们的报道或者文章,但是我觉得我是在同两个谦虚的学生亲切交谈。我的确应当感谢许多见过面和不相识的朋友的友好的语言和善意的鼓励。就是对偶尔在报刊上出现的挖苦和不实之词,我也把它们当作对我的“鞭策”。譬如有人讽刺我写了那些关于“战斗友谊”的报告文学,有人责怪我解放后没有发表长篇小说。我也曾反复思考,心平气和地作过解释。没有写长篇小说,只是因为我想丢开那枝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我要歌颂新人新事,但是熟悉新人新事又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我错就错在我想写我自己不熟悉的生活,而自己并没有充分的时间和适当的条件使不熟悉的变为熟悉,因此我常常写不出作品,只好在别的事情上消磨光阴。这说明知识分子的改造十分艰巨。我自己应当负全部责任。 至于友谊,我不会为过去那些散文感到遗憾。固然我在这方面走过不少弯路,有时候把白脸看成红脸,把梦想写成现实。即使一些文章给时间淘汰了,但人民的友谊永远不会褪色。我开始写作时有一个愿望就是追求友谊。我第一次到法国,有一个愿望也是追求友谊。在五十多年的创作生活中我始终没有停止对友谊的追求。我这次在巴黎、在沙多—吉里都讲过类似的话:五十二年前我在这里感受到友情的温暖,写完了我的第一部小说,今天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来寻找我的脚迹,只是为了向法国朋友们表示谢意。 这一次我的确“满载而归”。在万福楼我举杯祝酒,我说:“我们在这里过友谊节。”吃中饭的时候,法国朋友和我们又在一所法国大饭店相聚,人数不到前一个晚上的三分之一,我们吃着当地的名菜,谈着美丽的前景,谈笑更自然、更亲切。友谊一直是我们谈话的主题。一位女主人在席上递给我一件礼物,可能是一本书,一本画册,或者一本照相簿,是用花纸包好了的。她说这礼物表示了法国朋友的心意。她那认真的、善意的表情使我感动。我郑重地接受了它。在来饭店之前我还接受了另一件礼物,那是一幅画的复制品。是“图书的力量”书店主人送给我的。我把两件礼物放在一起。后来到商业中心参观,我女儿把它们从我手上接了过去。朋友们陪我们逛了一个下午,七点二十分我们才上飞机。瘦长的胡子不多的法中友协里昂分会的负责人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记下他的名字,以后又忘记了,但是他的面貌我不会忘记。在万福楼他曾小声教大家唱《丝织工人之歌》。在我们回国的前一个下午我在巴黎法中友协干部会议的会场上又看见他。分别时,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望着他那十分友好的笑容,我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下去了。我想对他讲什么呢? 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情:那两件礼物给传来传去,上了飞机放在行李架上,忘记拿下来。我请陪同我们到外地访问的法中友协主席贝热隆先生找人到机场查问,飞机已经到别的国家去了。回到巴黎我们又住了五天,可是没有再听见人谈起那两件礼物。 两个月又过去了。回忆仍旧在折磨我。我想到那一个没有写上字的花纸包,和那幅复制的画和它的没有署名的封套,我仿佛受到谁的严厉的谴责。我始终记住那一句话:法国朋友的心意。我没有把它们带回国内,我辜负了法国朋友的友情。我谈论友谊,绝不是使用“外交辞令”,我是认真地追求它,严肃地对待它。为了这失去的礼物,我不会原谅自己。我必须把心里的话写出来,才能够得到安宁。 我相信亲爱的里昂友人会了解我这歉仄的心情。 7月9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九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1 沙多—吉里[1] 在法国我比较熟悉的地方是沙多—吉里,我住得最久的地方也是沙多—吉里,一年零一两个月。五十年来我做过不少沙多—吉里的梦,在事繁心乱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那个小小古城里度过的十分宁静的日子。我的第一部小说是在这里写成的,是从这里的邮局寄出去的。我头上的第一根白发也是在这里发现的,是由这里的理发师给我拔下来的。[2]我还记得那位理发师对我说:“怎么就有了白头发,您还是这么年轻呢!”我在小说里说他是老年的理发师,其实他不过是中年人,当时我年轻,因此把年长于我的人都看得老一些。那个时候我住在拉封丹中学里,中学的看门人古然夫人[3]和她的做花匠的丈夫对我非常好,他们是一对老人。在学校里我收到外面的来信较多,那些信都是古然夫人亲手交给我的。我和两个同学在沙多—吉里度过第二个暑假,那一段时间里,我们就在传达室里用餐,古然夫人给我们做饭,并且照料我们。这三四个星期,学校里就只有我们和他们夫妇,别的人都休假去了。总学监还在城里,但也只是每隔七八天到学校里走走看看。在我的脑子里许多熟人的面貌都早已模糊了,只有古然夫妇的慈祥的面颜长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总觉得我有一张他们老夫妇的合影,可是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后来才明白这只是我的愿望和幻想。 我留在沙多—吉里最后那些日子里,每天在古然夫人家(也就是传达室内)吃过晚饭,我们三个中国人便走出校门,到河边田畔,边走边谈,常常散步到夜幕落下、星星闪光的时候。我们走回校门,好心的老太太早已等在那里,听到她那一声亲热的“晚安”,我仿佛到了家一样。一九六一年我回忆沙城生活的时候曾经写过这样的话:“她那慈母似的声音伴着我写完《灭亡》,现在又在这清凉如水的静夜伴着我写这篇回忆。愿她和她那位经常穿着围裙劳动的丈夫在公墓里得到安息。” 在我靠边挨斗的那一段时期中,我的思想也常常在古城的公墓里徘徊。到处遭受白眼之后,我的心需要找一个免斗的安静所在,居然找到了一座异国的墓园,这正好说明我当时的穷途末路。沙多—吉里的公墓我是熟悉的,我为它写过一个短篇《墓园》。对于长时间挨斗的人,墓园就是天堂。我不是说死,我指的是静。在精神折磨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有过短暂的悲观绝望的时刻,仿佛茫茫天地间就只有一张老太太的脸对我微笑。 但是这些都过去了。经过十年的考验,我活了下来,我还能够拿笔,我还能够飞行十七个小时。我居然第二次来到沙多—吉里,我居然重新走进拉封丹中学的大门。我走进五十年前的大饭厅的时候,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饭厅的外形完全没有改变,只是设备更新了。我进了每天经过多少次的厨房,我过去住在大饭厅的楼上。厨房里焕然一新,从前的那张长桌和那把切面包的刀不见了。有一次在假日,我用那把刀切别的东西,割伤了左手的小指头,到今天刀痕还留在我的手指上。经过厨房我上了楼,临窗的甬道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我住过的房间改小了[4]。当时住在紧隔壁的就是那位学哲学的朋友,他现在是华中师范学院的教授,他听说我到了法国,却想不到我“会去拉封丹中学大饭厅楼上我们同住过的宿舍”。两个房间都是空空的,好像刚刚经过粉刷或者修整。我手边还有着一张五十一年前的旧照;我的书桌上有成堆的书。我在房门外立了片刻,仿佛又回到那些宁静的日子。我看见自己坐在书桌前埋着头在练习簿上写字,或者放下笔站起来同朋友闲谈。我又走下楼,走到后院,到枝叶繁茂的苦栗树下,过去我起得早,喜欢在这里散步,常常看见那个在厨房劳动的胖姑娘从校长办公室里推开百叶窗,伸出头来微笑。我又从后院走进有玻璃门的过道,从前在假日我常常拿本书在过道里边走边读,几次碰到留小胡子的总学监,他对我的这种习惯感到惊奇。然后我又走到学生宿舍楼上的房间,另一个中国同学曾经在这里住过,也是我当时常到的地方。 这一天和下一天都是假日,看不见一个学生。这样倒好,免得惊动别人。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不到会有沙多—吉里之行。我没有主动地提出这个要求,虽然我满心希望能够在这个宁静的古城哪怕待上二三十分钟,可是我没有理由让同行的人跟随我寻找过去的脚迹。殷勤好客的主人中有人熟悉我的过去,读过我的文章,知道我怀念玛伦河上的小城,便在日程上作了安排,这样我就到沙多—吉里来了。连远在武汉的“哲学家”也感到“事出意外”,我的高兴是可想而知的。 一九二八年十月中旬,我离开巴黎去马赛上船的前夕,最后一次到沙多—吉里去,只是为了拿着身份证到警察局去签字,以便在中国公使馆办回国的签证。这是早已忘记、临时发现、非办不可的事。我买了来回的火车票,来去匆匆,非常狼狈,心情十分不好。这一次坐小车沿着高速公路开进沙多—吉里,在学校的院子里停下来。年纪不太大的女校长冒着细雨在门口迎接我们,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副市长和一位老同学,他已经是诗人和作家了。 学校有大的变化,而我不用介绍和解释,便了解一切。我觉得对这里我仍然熟悉。一棵苦栗树,两扇百叶窗,都是我的老朋友。但是在我身边谈笑的那些新朋友不是显得更友好、更亲切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把过去和现在混在一起,将回忆和现实揉在一起,而陶醉在无穷尽的友谊之中!我甚至忘记了时间的短暂。副市长从学校把我接到市政厅,打着伞送我进去。那是我过去没有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市长安·罗西先生为我们代表团举行了招待会,用热情、友谊的语言欢迎我们。我和他碰了杯,和在座的法国朋友碰了杯,从市长和副市长的手里分别接过了沙多—吉里的市徽和沙城出生的伟大诗人拉封丹的像章,对我来说,再没有更珍贵的礼物了。过去我想念沙城的时候,我就翻看我回国写的那几个短篇(《洛伯尔先生》、《狮子》、《老年》和《墓园》)。今后我看见这两样礼物,就好像重到沙城。何况我手边还有老同学阿·巴尔博赠送的他的三卷作品。 这一次我又是满载而归,我得到了广泛的友谊。在市长的招待会上表示感谢的时候,我讲起了古然夫人慈母般的声音带给我的温暖。但是从市政厅出来,我们就离开了沙多—吉里。就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没有打听到古然夫妇安葬在哪里,也没有能在他们的墓前献一束鲜花。回到北京我才想起我多年的心愿没有实现。不过我并不感到遗憾。这次重访法国的旅行使我懂得一件事情:友谊是永恒的,并没有结束的时候。即使我的骨头化为灰烬,我追求友谊的心也将在人间燃烧。古然夫人的墓在我的心里,墓上的鲜花何曾间断过。重来沙多—吉里也只是为了扩大友谊。我没有登古堡,过桥头,可是在心上我重复了五十一二年前多次的周末旅行。回到上海,回到离开四十天的家,整理带回来的图书、画册和照片,我感觉到心里充实。我几次走到窗前,望着皓月当空的蓝天,我怀念所有的法国的友人。 回到上海我又想起住在武汉的“哲学家”,他来信问我:“不知玛伦河桥头卖花小铺是否仍在?你还去买了一束鲜花?”他比我先到沙多—吉里,对那个宁静、美丽的古城有同样深的感情。他还记得桥头的花店,我们在校长夫人和小姐的生日就到那里买花束送去。花店里有一个名叫曼丽的金发小姑娘,遇见我们她总要含笑地招呼一声。倘使她还健在,也是七十光景的老太太了。那天下着小雨,我在车上看桥头,花店还在,却不是从前那个样子。我没有下车停留。后来我才想:要是能够留一两天问清楚每个熟人的情况,那有多好。其实,凭我这一点印象,真能够打听清楚我想知道的一切吗?五十年并不短……而且中间发生了世界大战。连拉封丹中学的外国学生登记名册也不全了,我只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巴恩波”,我找不到“哲学家”的大名,也找不到我自己的名字——Li Yao Tang(李尧棠)。 7月12日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五、二十六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五年前在玛伦河畔一个小城的理发店里,我看见了我的第一根白发,这是那个老年的理发师给我拔下来的……”(见短篇小说《发的故事》)。 [3]后来我才知道楼上改建了一套学监住的房间,一部分面积给占用了。 [4]后来我才知道楼上改建了一套学监住的房间,一部分面积给占用了。 22 “友谊的海洋”[1] 一九二七年第一次到巴黎,我是那样寂寞。这一次再访巴黎,我仿佛在友谊的海洋里游泳,我发觉有那么多的朋友。“友谊的海洋”,这是我当时的印象,也是我当时的感受。我很担心,我已经游到了中心,怎么能回到岸上?离开这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洋是不是会感到痛苦? 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坐在自己工作室里写字桌前,我的心仍然给拉回到我离开的地方。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那一片人海。即使淹没在这样的海里,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对于友谊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对朋友只能讲好话,只能阿谀奉承,听不得一句不同的意见,看不惯一点怀疑的表示。我认为不理解我,并不是对我的敌视;对我坦率讲话,是愿意跟我接近;关心我,才想把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情弄清楚。对朋友我愿意把心胸开得大一点,看得高一点,想得远一点。 在我国驻法大使馆为我们代表团举行的告别酒会上,我又见到了第二电视台的记者克莱芒先生,这是我们第三次的见面。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去年十二月,他到我家里拍电视片,第二次是今年四月他把我从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旅馆接到电视台,同我进行了五分钟的临时对话。我们谈着同样的话题:大字报、民主、人权、自由……头两次都是面对着全世界,而且限定时间,我有些紧张,但并未失去冷静,我表示了自己的立场,说了真话,只想到不要引起误解,却忘了说服别人。这一次我们碰了杯,我说我真愿意跟他辩论一次,帮忙他弄清楚一两个问题。他说他今、明年还要到中国访问。我就说,他应当多看看、多听听,看了、听了之后还应当多想想。我的意思是:应当根据自己的见闻作出判断,不要以为在中国什么都是十全十美。尽管今天还有人在刊物上吹嘘我们这里“河水涣涣,莲荷盈盈,绿水新池,艳阳高照”,也有人因为外国友人把“五·七干校”称为“五·七营”感到不满,但是我总觉得外国朋友并不是对我们一无所知。不到三个星期的访问和交谈,我才明白一件事情:法国朋友关心中国,愿意了解中国,而且正在埋头研究中国。他们有时接触到我们设法回避的问题,也只是为了加深对我们的了解,克莱芒先生就是把“干校”称为“营”的。我对他只说我在干校里受到锻炼,学会劳动,学到许多事情。但是在干校的两年半的时间里我没有一天感觉到我是一个“学生”,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的确有人把我当作“犯人”看待。我还记得一九七一年九月底我回上海度假的前夕,“工宣队”老师傅找我谈话,对我说:“根据你的罪行,判你十个死刑也不多。”在那些人的脑子里哪里有什么“人权、民主、自由”?据说它们都是资产阶级的“遮羞布”。其实资产阶级从来是说的一套做的另一套,到了利益攸关的时刻,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遮羞布”。难道我们因此就不敢面对现实?就不敢把不幸的十年中间所发生的一切彻底检查一番,总结一下? 去年十二月我在自己家里同克莱芒先生进行第一次电视对话的时候,我说我在国内享受充分的自由,他似乎不相信,但我说的是真话。他问起李一哲的事情。虽然去年六月我还听说他们是“反革命集团”,但是没有经过公开的审判,没有宣布罪状,我知道他们的大字报已经有了法文译本,在法国电视台人们正在谈论他们的问题。我不了解,就没有发言权,我只好老实地讲不知道。我没有人云亦云,也并未因此受到任何批评。要是我当时不动脑筋,就随口给人戴上帽子,那么第二次在巴黎看见克莱芒先生,我怎么向他解释?因为李一哲案件已经平反,所谓“反革命集团”只是不实之词。外国朋友对这个事件倒比我们清楚,讲起来有凭有据、头头是道。我过去吃过人云亦云的苦头,现在头脑比较清醒了。 我同克莱芒先生不止一次地谈到“大字报”的事情,但是在荧光屏上我们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外国朋友对大字报有不同的看法,以为大字报就是“民主”的化身。谈论大字报,难道我没有资格发言?整整五年中间,成百上千的“大字报”揭发、肯定我的罪行,甚至说我是“汉奸卖国贼”,在大街上、在大广告牌上长时期张贴“大批判专栏”揭发我的所谓罪状,随意编造我的所谓罪行,称我为狗,连我的老婆、兄弟、儿女都变成了狗群。我记得最清楚:我的爱人第二次被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人们在我家大门上张贴了揭发她的罪行的大字报,倘使不是我的儿子晚上把它撕掉,一张大字报真会要她的命。我在巴黎不止一次地说:“大字报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总得限定一个地方,不能满城都贴。大家想想看,要是巴黎到处都是大字报,还好看吗?”我这样说,已经很能克制自己了。贴别人的大字报也不见得就是发扬民主。民主并不是装饰。即使有了民主墙,即使你贴了好的大字报,别人也可以把它覆盖,甚至可以撕掉,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有在“四害”横行的时期大字报才有无穷的威力。一纸“勒令”就可以抄人家、定人罪,甚至叫人扫地出门,因为它后面有着“四人帮”篡夺了的一部分权力。但这是早已过去的事情了。今后呢……历史总是要前进的,我始终这样相信。历史是人民群众写出来的,我始终这样相信。靠长官意志写历史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这一点,关心我们国家前途的外国朋友也能理解,那么我请他们不要只是留心“民主墙”多了几张大字报,讲了些什么话,还是更多地注意我们人民群众在想什么、做什么吧。 虽然我们交谈的时间有限,可是我们还是增进了相互的了解。克莱芒先生告诉我,法国人对我表示关心,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就是我受过“四人帮”多年的迫害。最近我见到一位访日归来的朋友,他在日本受到十分热情的接待,他说正是因为他受到“四人帮”长期的迫害。我们对外国朋友很少谈“四人帮”的迫害,可是别人知道的比我们料想的多。“四人帮”动员了全部舆论工具宣传了整整十年,没有把一个人搞臭,倒反而给他的名字添上一些光彩,这不是值得深思的吗? 倘使我第四次看见克莱芒先生,我们还会继续进行辩论,但是我们之间的了解和友谊一定加深。我们飞渡重洋,探“亲”访友,难道不是为了增进友谊?为什么我的眼前还有那一片热气腾腾的人海?为什么我的耳边还响着法国朋友们的亲切招呼?为什么我怀着倾吐不尽的真实感情写下这一篇一篇的回忆?为什么我在摄氏三十五度的大热天奋笔直书的时候恨不得把心血也写在纸上?原因是:我想到远在法国的许多朋友,我重视他们的友情,我为这友情感谢他们,我也要把这友情留传给子子孙孙。 7月16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七月三十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3 中国人[1] 我出国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法国十八天中间,我会看见那么多的中国人。各种各样的中国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过着各样的生活,有着不同的思想,站在不同的立场。他们穿不同的服装,发不同的口音,有不同的职业。我们参加过巴黎三个大学(第三、第七、第八)中文系的座谈会和招待会,会上见到他们;我们出席过在弗纳克书籍超级市场里举行的和读者见面会,会上见到他们;我们出席过法中友协的座谈会,在那里也见到他们。有些人好像真是无处不在,不过我也没有想过避开他们。我过去常说我写小说如同在生活,我的小说里的人物从来不是一好全好,一坏到底。事物永远在变,人也不会不变,我自己也是这样。我的思想也并不是一滩死水。所以我想,即使跟思想不同的人接触,只要经过敞开胸怀的辩论,总可以澄清一些问题。只要不是搞阴谋诡计、别有用心的人,我们就用不着害怕,索性摆出自己的观点,看谁能说服别人。 离开了祖国,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我是中国人。这感觉并不是这一次才有的。五十二年前我就有过。我们常常把祖国比作母亲。祖国的确是母亲,但是过去这位老母亲贫病交加、朝不保夕,哪里管得了自己儿女的死活!可是今天不同了。出了国境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关心地注视着我。好像丹东讲过类似这样的话:人不能带着祖国到处跑。我不是这么看法。这次出国访问使我懂得更多的事情。不管你跑到天涯地角,你始终摆脱不了祖国,祖国永远在你的身边。这样一想,对于从四面八方来到巴黎的中国人,我的看法就不同了。在他们面前我热情地伸出手来,我感觉到祖国近在我的身旁。祖国关心漂流在世界各地的游子。他们也离不开祖国母亲。即使你入了外国籍,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即使你在某国某地有产业,有事业,有工作,有办法,吃得开,甚至为子孙后代作了妥善的安排,倘使没有祖国母亲的支持,一旦起了风暴,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一切都会给龙卷风卷走,留给你的只是家破人亡。这不是危言耸听,一百年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惨剧和暴行。几十万、上百万的华侨和华裔越南“难民”今天的遭遇不就是最有力的说明么?过去华侨被称为海外孤儿。我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搭船去马赛,在西贡、在新加坡上岸闲步,遇见中国人,他们像看到至亲好友那样地亲热。这种自然发生的感情是长期遭受歧视的结果。一九三一年我写过短篇小说《狗》,小说中的我会“在地上爬,汪汪地叫”,会“觉得自己是一条狗”,难道作者发了神经病?我写过一篇散文《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在上海》,文章里有人说:“为什么我的鼻子不高起来,我的眼睛不落下去?”难道我缺乏常识,无病呻吟?不!在那些日子里一般的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今天重读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写的短篇《人》,我又记起那年四月里的一场噩梦,那天凌晨,好几个东京的便衣警察把我从中华青年会宿舍带进神田区警察署拘留到当天傍晚。我当时一直在想:要是他们一辈子不放我出来,恐怕也没有人追问我的下落,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孤儿”。 今年四月三十日傍晚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巴黎新安江饭店和当地侨胞会见,我们感谢华侨俱乐部的盛情招待。出席聚餐会的人有好几十位,但据说也只是要求参加的人中间的一部分。席上我看见不少年轻人的脸,我也见到那位从日内瓦赶来的女编辑,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外甥女,她想了解一些祖国的情况,但是我们的法国主人已经无法为我们安排会谈的时间了。还有不少的年轻人怀着求知心到这里来,他们需要知道这样或者那样的关于祖国的事情。总之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聚餐会上,反正我们一行五个人,每个人都可以解答一些问题。这个聚会继续了三个多小时,我或者听,或者讲,我感到心情舒畅,毫无拘束。年轻人说:“看见你们,好像看见我们朝思暮想的祖国。”他们说得对,我们的衣服上还有北京的尘土,我们的声音里颤动着祖国人民的感情。我对他们说:“看见你们我仿佛看见一颗一颗向着祖国的心。”游子的心是永远向着母亲的。我要把它们全带回去。 聚餐以后大家畅谈起来。可是时间有限,问题很多,有些问题显得古怪可笑,但问话人却是一本正经,眼光是那么诚恳。我好像看透了那些年轻的心。有些人一生没有见过母亲;有些人多年远游,不知道家中情况,为老母亲的健康担心;有些人在外面听到不少的流言,无法解除心中的疑惑。他们想知道真相,也需要知道真相。我不清楚我们是否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解答了他们的疑问。不过我让他们看见了从祖国来的一颗热烈的心。我紧紧地握了他们的手,我恳切地表示了我的希望: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吧。祝我们亲爱的母亲——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万寿无疆。我们为亲爱的祖国举杯祝酒的时候,整个席上响起一片欢腾的笑语,我们互相了解了。 当然不是一次的交谈就可以解决问题。我这里所谓“互相了解”也只是一个开始。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们访问了尼斯、马赛、里昂以后回到巴黎,一个下午我们在贝热隆先生主持的凤凰书店里待了一个小时。气氛和在新安江饭店里差不多,好些年轻的中国人拿着书来找我们签字。我望着他们,他们孩子似的脸上露出微笑。他们的眼光是那么友好,那么单纯,他们好像是来向我们要求祝福。我起初一愣,接着我就明白了:我们刚从祖国来,马上就要回到她身边去,他们向我要求的是祖国母亲的祝福。 我还见到一位从国内出来的年轻人,他有一个法国妻子,说是几年后学业结束仍要回国。他对我女儿说:华侨同胞和法国朋友在一些会上向我提问题十分客气,有些尖锐的问题都没有提出来。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并不害怕,既然参加考试,就不怕遇到难题。我不擅长辞令,又缺乏随机应变的才能。我惟一的武器是“讲老实话”,知道什么讲什么。我们的祖国并不是人间乐园,但是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把它建设成为人间乐园。对那位从中国出来的大学生,我很想作这样的回答:“你袖手旁观?难道你就没有责任?”还有人无中生有地在文章里编造我的谈话,给自己乔装打扮,这只能说明他的处境困难,他也在变。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人无论如何甩不掉自己的祖国。 最后,我应当感谢《家》的法译者李治华先生。四月二十五日早晨我在戴高乐机场第一次看见他,五月十三日上午他在同一个机场跟我握手告别,在我们访问的两个多星期中,除了在马赛和里昂的两天外,他几乎天天和我在一起,自愿地担任繁难的口译工作。要是没有他的帮忙,我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他为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我没有讲一句感谢的话。我知道这只是出于他对祖国母亲爱慕的感情。他远离祖国三十多年,已经在海外成家立业,他在大学教书,刚刚完成了《红楼梦》的法文全译本,这部小说明年出版,将在法国读书界产生影响。但是同他在一起活动的十几天中间,我始终感觉到有一位老母亲的形象牵系着他的心,每一个游子念念不忘的就是慈母的健康,他也不是例外…… 我的工作室里相当热,夜间十一点我坐在写字桌前还在流汗。这里比巴黎的旅馆里静,我仿佛听见夜在窗外不停地跑过去。我的生命中两个月又过去了。我没有给那些人中间任何一个写过一封信,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他们。我每想到祖国人民在困难中怎样挺胸前进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一滴一滴的水流入海洋才不会干涸。母亲的召唤永远牵引游子的心。还需要我讲什么呢?还需要我写什么呢?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母亲的慈祥的呼唤声音?我已经把你们的心带到了她的身边。 7月2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五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4 人民友谊的事业[1] 我们在赵无极先生家里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到了十一点钟,似乎应当告辞了,主人说照法国的习惯,照他们家的习惯还可以继续到午夜。然而这是我们在法国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大清早我们就要搭班机返国了。这天我们是参加了法中友协的干部会议从郊外赶到赵家的,“友协”的干部拉斯吉叶先生开车送我们到赵家。本来他和他的夫人准备两小时以后开车来接我们回旅馆,我们想让他们休息,就说自己回去方便,坚决地请他们不要来。最后他们把电话号码抄给了我们。等到要离开赵家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叫出租汽车有困难,便打电话到拉斯吉叶家,说是他早已开车出去。我们走出赵家大门,一辆面包车在门外等候,从车上走下来拉斯吉叶夫人,驾驶座上坐的是她的丈夫。巴黎的五月的凉夜突然暖和起来了。他们夫妇在巴黎地拉尔旅馆楼下同我们告别的时候,带着友好的微笑祝我们这一夜得到很好的睡眠。 我回到七楼上的房间,为了整理行李,忙了将近两个小时。凌晨一点前,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我感到疲劳,但是我不想睡。我坐在摆满沙发的宽敞的客厅里,没有翻看书报,也没有人同我谈话,十八天的生活像影片似地在我的脑子里一本一本地映了出来。几个小时以后我就要去戴高乐机场。离开这个国家,我感到留恋,离开朝夕陪同我们活动的法国朋友,我感到痛苦。“友谊”并不是空洞的字眼,它像一根带子把我们的心和法国朋友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法中友协”是民间团体,经费有限。为了便于我们活动,朋友们借来一辆面包车,由“友协”的干部轮流来为我们开车。他们并不是“友协”的专职干部,大家都有另外的工作。他们为我们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他们想得周到,做得自然,他们接待我们就像接待久别重见的亲友。对于他们这一切全是自觉自愿的“义务劳动”,鼓舞他们的力量是友谊,是对新中国的热爱,是对中国人民的感情。我们每次向他们表示谢意,他们总是带笑地回答:“你们来了,我们就高兴了。我们盼你们盼了好久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其实我们有许多话可以说,也应该说。同法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想尽多地了解我们,也希望我们尽多地了解他们。他们对我们怀着无限的好意,但是对我们国内发生的事情也有一点疑惑,他们需要更多的理解。我们最后一次参加他们的干部会议,以为会上总有人提出要求帮忙澄清几个问题,他们的会议就是为着解决思想问题召开的。可是他们不愿意打扰我们,害怕使我们感到为难,什么都没有讲出来。我们感到轻松地走出了会场。只有坐在巴黎地拉尔旅馆七楼会客室的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我才想到还有许多话没有讲。我们增进了友谊,可是很难说相互的了解加深了多少!我记起来,我们进行访问的时候,好几次“友协”的秘书长马纪樵夫人开她的小车送我到目的地。有时路相当长,小车常常中途停下,我们有机会交谈,她让我们了解一些法国的事情,却从不问:“你们那里怎样,怎样?”有一次她谈起刚刚读了《家》的法译本,说对书中一些事情她也能理解,她年轻时候本来打算学医,因为父亲反对,才改学经济。另一次她的女儿也在车上,她们母女坦率地讲了些法国青年学生思想和生活的情况。“友协”的主席贝热隆先生陪同我们飞尼斯,去马赛,游里昂,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仿佛相识了多年。他知道我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就把他收藏了多年的法译本《赫尔岑文选》送给我。我们从尼斯到马赛,因为通知当地“友协”的到站时间有错,迎接的人来迟了,急得贝热隆先生跑来跑去,不住地摇头,接连打电话找人。看见他急得那个样子,我反倒几次同情地安慰他,这当然没有用。但是后来车站上一下子出现了不少的人,他畅快地笑了。根据我的印象,这是一位脾气很好的人。为了安排我们访问的日程,他也花了不少的心血。在尼斯我们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在马赛海滨我找到五十一年前的脚迹,在里昂我们过着友谊的节日。他和我们一起衷心愉快地欢笑。在维尔高尔先生“岛上磨坊”的家里我们谈得十分融洽。在沙多—吉里我重温了五十一二年前美好的旧梦。这也和贝热隆先生与马纪樵夫人的安排分不开的。从早到晚,他们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息,其他的“友协”干部也是如此。我们和他们虽然都是初次见面,但我尊敬一切为人民友谊鞠躬尽瘁的人,他们在荆棘丛中找寻道路,在泥泞里奋勇前进,对他们这种艰苦的工作,子孙后代是不会忘记的。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的工作绝不是徒劳的。你们不声不响地为我们所做过的一切,我们都牢牢地记在心上。道路可能很长,困难仍然不少,但是光明永远在前面照耀。我们回国已七十多天,代表团成员分居三个省市,今天我还接到诗人的来信,他说:“想起在法国的那十八天,意味还是很长,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不会忘记的。”诗人可能把他火热的感情写成动人的诗篇。我呢,这几篇随笔只是向法国朋友的普通问候。倘使问起我这次访问的最大收获,我的回答便是:让我也把这余生献给人民友谊的事业! 7月24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5 中岛健藏先生[1] 访法归来,我在上海写信给东京的日本友人中岛健藏先生说:“在巴黎同朋友们谈起当代的法国文学,我常常想到您,因为您是法国文学的研究者。”好久以前我读过中岛先生一篇介绍罗杰·马丁·狄·加尔的长篇小说《蒂波一家》的文章,保留着深的印象。但这次我在巴黎经常惦记中岛先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患着肺癌,据说到了后期了。 我知道中岛患癌症比较迟。去年八月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订以后,我国广播电台的记者到我家里来采访,我谈起过去在艰苦的岁月里不怕困难、不畏强暴、长期为两国人民友谊奋斗的中岛先生,表示了深的怀念,我说看到他多年的艰苦工作开花结果,他应当放心地休息了,我祝愿他健康长寿。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生病,我想他不久会在上海机场出现,我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样的等待我有过一次,那是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在武汉机场同他们夫妇分别以后,我在度日如年的“牛棚”生活中常常回忆起同中岛先生一起喝酒谈心的日子,我相信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我等待着。等了十一年,我终于在上海的虹桥机场上接到了他,我们含着热泪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你好!”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陪同他们活动了几天,还举行过座谈会,也讲了一些我个人的事情,可是那些堆积在我心里的话却始终没有讲出来。十几年来它们像火一样地烧着我的心,我哪一天忘记过它们!非常鲜明地印在我心上的就是这一件事:一九六六年六月中岛先生到北京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京子夫人同行,那天到机场欢迎的人不少,我也在其中。他们夫妇见到我,非常高兴。到了旅馆,闲谈起来,京子夫人还说看见我,他们很放心了。就在当时我也明白这所谓“放心”是什么意思,以后经过几次的交谈,我更了解他们夫妇对我的关心。那个时候《人民日报》已经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在日本流传着各种谣言,说是郭老的著作全部烧毁,他们以为我一定凶多吉少,想不到我还出来活动,他们的高兴是十分真诚的。我的感谢也是十分真诚的。那个时候我仿佛就坐在达摩克里斯的宝剑[2]下面,准备着随时落进灾祸的深渊,我多么珍惜这一份友情。我同他们一起从北京到武汉,后来我们在武昌机场分别,我对着民航小飞机不住地挥手,想到这也许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面,泪水使我的眼睛模糊了。只有在无穷无尽的靠边受审查的岁月中,在“五·七干校”边种菜边背诵但丁的《神曲》第一部的漫长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又渐渐产生了希望,我想得很多。我常常想起东京的友人。我在报上看到中岛的照片和他到中国的消息。我盼望着、等待着同他们再见。 漫漫的长夜终于到了尽头,第一次的等待使我看到了光明。从一些熟人的口中我还听到不少动人的故事。在我生死不明、熟人在路上遇见都不敢相认的日子里,好些日本朋友四处打听我的消息,要求同我见面。有一次“中日友协”的工作同志告诉我在“四害”横行的时期,年近九十的土岐善韂先生到中国访问,听说不让我出来,他说他想不通。在巴黎的法国朋友也曾使用各种方法打听我是否已遭“四人帮”的毒手。友情是我的生命中的一盏明灯,离了它我的生存就没有光彩,离了它我的生命就不会开花结果。我不是用美丽的辞藻空谈友情的。 第二次的等待却成了空。我到了北京,才知道中岛的真实病情。但是我还希望他的病有转机。我开始给他写信,我去过三封信,他写过三封回信。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还不了解他的病情的严重。他在第二封回信中告诉我,他“只能坐在床上用口述的办法进行工作。目前只是为一份杂志写连载文章《昭和时代作家群像》”。过了两个多月他寄来的第三封回信中附了一份水上勉先生到中国访问一行五位的名单,他们将在六月十五日在上海搭日航班机返国,他希望我接待他们。小说家水上先生也是我的一位老友,十六年前我和严文井、马烽两位在他府上作客,去年五月我又曾到北京饭店新楼同他和其他日本作家畅谈了一个夜晚。同他在上海重逢将是我莫大的愉快。然而在水上先生快要到上海的时候,我忽然得到通知去北京出席五届人大常委会的一次会议,匆忙中我给水上先生留下一封道歉的信,还有一封信是请他带给中岛先生的。可是我到了北京不几天,《人民日报》就刊出了中岛先生的噩耗。我托全国文联打了一个唁电去。但是对和中岛先生相依为命的京子夫人我能讲什么话呢?再过两天从上海转来水上勉先生的覆信:“杭州出发的前夜接到中岛健藏先生的讣告,来到上海又收到您的信和您托我转交中岛先生的信函,实在无法制止悲痛之情。”我给中岛先生的信就是访法归来写的那一封,我哪里想到他的时间竟然是这么短促,连听人念它的机会也没有!一位在北京“作协”工作的朋友对我说:“我见到和水上先生同来的木村女士,她含着眼泪说,‘中岛先生不会活过一个星期了。’”我开完会回到上海,有一天同王西彦同志谈起,他接待过水上先生,他告诉我:“同行的木村女士说,中岛先生病危时,讲过几个人的名字,有一个就是你。” 这一切我为什么早不知道?我为什么从法国回来不马上给他写信?为什么我不赶去东京探病?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再也看不到我的字迹了。难道这就是结局?难道这本友情的书就从此关上给锁在书橱里面永远不再打开?不,不可能!死绝不能结束我们之间的友谊。 我最初看见中岛在一九六一年,那是中国解放后我第一次访问日本。以后我去他来,我们几乎年年见面,无话不谈,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他喜欢酒,又有海量;我几次请他喝酒,但我也常常劝他有所节制。我的劝告不会有多大作用,我知道他是借酒浇愁。当时他正在为着中日两国人民友谊的事业艰苦奋斗,他接到恐吓信,他受到歧视,他的文章找不到发表地方,书店不出他的著作,生活的源泉给堵塞了,他卖掉了汽车,困苦地过着日子。他并不屈服,也不动摇。他在中日文化交流这个巨大工作上注入了多少的心血。我三次访日,当时两国邦交并未正常化,在复杂、困难的环境中,中岛先生是我们活动的一个有力的支持。我深深体会到,要是没有中岛先生这许多年的努力,我们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会有今天这样的发展么?只有由荆棘丛中、泥泞路上走到大路的人才充分了解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和它的主要负责人中岛先生的工作的重大意义。 有一次我和中岛闲谈,他说,看来,中日友好将是他最后一件重要工作了,他没有什么顾虑和害怕。“我挑选了这个工作,走上这条道路,绝不后悔。”他说。于是他谈起他的“新加坡的经验”来。一九四二年他当过随军记者到过新加坡,亲眼看见日本军人毫无根据地逮捕大批华侨,全部枪杀。后来有些死者的母亲拿着儿子的照片向中岛先生打听下落。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苦恼。他苦苦想着战后日本的出路。他,这个著名的评论家和法国文学研究者,终于找到了他的主要的工作—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也是他用他的心血写成的“天鹅之歌”[3]。他的确为它献出了他晚年的全部精力。 昨天日本小说家井上靖先生经过上海回东京,我到机场送行。闲谈间我想起两年前的事。两年前我也曾来这里送别,客人中除井上先生外,还有中岛先生和京子夫人,还有其他的日本朋友。不过两年的时间,机场上仍然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候机室里却似乎冷清得多,我始终感觉到自己心上那个无法填补的空洞,井上先生和我都在想念那位失去的友人。 日航班机飞远了。我也回到家里。我静下来,仍然不能忘记失去的老友。我又找出他今年的来信,读着:“一九六一年樱花盛开的时节我同您一起游览了富士五湖和金泽,那个时候我们在东京还遇见了春雪,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情。还有东京新宿的秋田家,它的老板娘上了年纪,去年把店关了。您下次来日本就另外找一家像秋田家那样的地方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这是三月十六日信上的话。 敬爱的朋友,我是要来的。但是我在什么地方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呢?中日两国的邦交恢复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订了。您的五卷新作《回想之文学》出版了。您的事业正在发展,您的影响不断扩大。为什么您偏偏死在刚刚看到胜利的曙光的时候?然而您放心吧。大桥架起来了,走的人越来越多,它是垮不了的。您看不到的美景,子孙后代会看见的,一定会看见的,我相信,我坚信。 7月30日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十六、十七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达摩克里斯的宝剑:根据古传说,这宝剑是用头发悬挂起来的,达摩克里斯奉命坐在剑下,剑随时都会落在他的头上。 [3]“天鹅之歌”(swan song):根据西万古代传说,天鹅临死发出美好的歌声因此借用它来指诗人的最后杰作。 26 观察人[1] 不久前有两位读者寄给我他们写的评论我的文章。他们都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位是大专学校的老师,另一位在做文学评论的工作,总之,他们都读过我的书,我就简单地称他们为读者吧。他们的文章长短不同,内容也有差别,篇幅较多的好像是我的评传,另一篇则专论《激流三部曲》。两位读者对我都有好感,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意见:作者不应该对他所批判的人物表示同情甚至过多的同情。这个意见的确打中了我的要害。而且在他们之前就有人这样指出我的缺点。现在让我来谈谈我自己的想法。 首先我想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批判”是什么样的“批判”,是不是我自己经受过几十次的那种批判?是不是那种很像在演戏的、一片“打倒”声的“批判”?说实话,这种“批判”跟我的小说毫不相干。我想到的只是讲道理的批评,我批评的对象常常是我同情的人,惟其同情我才肯在他或者她的身上花费笔墨。对于冯乐山之流,我用不着批评,我只是攻击。 五十年来我在小说里写人,我总是按照我的观察、我的理解,按照我所熟悉的人,按照我亲眼看见的人写出来的。我从来不是照书本、照什么人的指示描写人物。倘使我写人写得不好,写得不像,那就是因为我缺乏观察,缺少生活,不熟悉人物。不管熟悉或者不熟悉,我开始写小说以来就不曾停止观察人;即使我有时非常寂寞,只同很少的人来往,但我总有观察人的机会。我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我不大注意人们的举动和服装,我注意的是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着什么样的精神世界。长时期来我观察了各种各样的人。哪怕就是在我给关进“牛棚”的时期,虽然没有经过任何法律手续“造反派”就剥夺了我的公民权利,但是我仍旧保留着观察人的习惯。对于从各个省市来向我进行“外调”的人,尽管他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有时甚至张牙舞爪,发脾气骂人,或者说假话骗人,尽管他们降低身份拼命学习传统戏里坏人干的那些栽赃陷害和“逼供信”的把戏,他们却没有想到我暗暗地在观察他们。他们的坏心思并未逃过我的眼睛,即使他们自称是“工宣队”或者“军代表”。 然而说起观察人,我也有失败的时候,例如解放后我在上海经常同张春桥打交道(他管着我们),我也常常暗中观察他,可是我始终猜不透他对我讲话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张春桥就是这样一个人! 观察人观察了几十年,只要不是白痴,总会有一点点收获吧。我的收获不大,但它是任何人推翻不了的。这就是:人是十分复杂的。人是会改变的。绝没有生下来就是“高大泉(全)”那样的好人,也没有生下来就是“座山雕”那样的坏人。只有“四人帮”才想得到什么“三突出”、“高起点”一整套的鬼话。他们说的话越漂亮,做的事越见不得人。他们垮台了,可是他们的流毒现在到处都有。譬如学习外语吧,我收听外语广播讲座时,还听到“为革命学习外语”的宣传。我想,学外语不去记单字、做练习、学文法、念课文,却念念不忘“革命”,那么一定学不好外语。同样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并不一定要“为革命吃饭”,“为革命睡眠”。吃饭就吃饭,睡眠就睡眠,难道不挂上“革命”的牌子,就会损害革命者的崇高品质吗? 我写《家》,我写了觉新的软弱和他的种种缺点,他对封建家庭存着幻想,他习惯了用屈服和忍让换取表面的和平……我也写了他的善良的心。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他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为什么不值得我的同情?我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却并没有把他写成读者学习的榜样。事实上并没有读者愿意向觉新学习。我在小说里写高老太爷临死前“伸手在觉慧的头上摩了一下”,对他低声讲了话,又写高老太爷一死,在场的人“全跪下去,大声哭起来”。很简单,高老太爷并不是魔王,觉慧也不是伟大的革命家。我并不红脸,我自己当时就是这样,我跟着大家跪在祖父的床前。在我的眼里他只是一个病故的老人,我那时只有十五岁。觉慧至多也不过大一两岁,他一直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难道他身上就没有一点封建的流毒?有。而且他有不少的缺点。他当时明白的事情也不多。他梦想革命,他不满意封建社会,但是他并不懂“为革命吃饭”等等的大道理,也不会跟他的祖父“划清界限”。至于高老太爷,据我那时的观察和后来的回忆、分析,他临死很有可能感到幻灭、泄气,他在精神上崩溃了,他垮了。有人责备我“美化”了高老太爷,说这是我的“败笔”。其实我的小说中处处都是这样的败笔,因为我的那些人物都是从生活里来的,不是从书本上来的。高老太爷凭什么不垮下来,一定要顽强到底呢?难道他那时就想得到若干年后他会在“四人帮”身上借尸还魂吗? *1979年,巴金摄于家中。当年8月他完成了《随想录》第一集的写作 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人的确是十分复杂的,他的头脑并不像评论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在我非常敬佩的某些人身上我也发现过正在斗争着的矛盾。即使在他们身上,也不是每个细胞都是大公无私的,私的东西偶尔也会占了上风。这是合乎情理的。与其事后批评他们,不如事先提醒他们。对好人也不应当一味迷信。 我有这样一个印象:评论家和中国文学研究者常常丢不开一些框框,而且喜欢拿这些框框来套他们正要研究、分析的作品。靠着框框他们容易得出结论,不过这结论跟别人的作品是不相干的。我想起一件事情:去年或者前年下半年吧,有一种杂志在上海创刊,上面发表了一篇评论《家》的文章,两次提到作品的“消极因素”。过了几个月,这刊物的一位编辑来向我组稿。我就顺便问他,我这部小说起过什么消极作用?是不是有人读了《家》就表示要做封建家庭的卫道士?或者有人读过《家》就看破红尘,出家做和尚、当尼姑?再不然就有读者悲观厌世、自杀身亡?文章不是他写的,他没有回答我的义务。我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但“四人帮”横行的时候,作家是没有权利讲话的,更说不上发牢骚了。 8月2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九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7 要不要制订“文艺法”[1] 我国的宪法规定“公民有进行科学研究、文学艺术创作和其他文化活动的自由”。这所谓“自由”绝不是空话。这里说得很明白,一个人从事文艺创作活动,只要他不触犯刑法或者其他法律,就不应该受到干涉。宪法上并没有规定还有一种拿着棍子和帽子的人可以自由干涉别人的文艺创作活动,可以随便给人扣帽子,向人打棍子。然而有人说是不是还要制订一种“文艺法”,他并非在开玩笑,他实在是胆战心惊,因为拿棍子的人就在近旁,他们并不躲躲藏藏,却若隐若现,有时甚至故意让你看见。在这些人的脑子里,宪法是不存在的,他们对待第一个宪法和第二个宪法有了丰富的经验,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所以说话的人真正希望刑法之外还有一种“文艺法”,上面说得明明白白:写什么主题,怎样写法,如何开头,如何结束,哪一种人可以作反面人物,正面人物应当属于哪一种人等等,等等。这样一来文艺工作者就可以“安全生产”,避免事故了。 这种想法似乎很妙。其实一点也不妙。首先不会有人出来制订什么“文艺法”。其次即使有了“文艺法”,它也不会像安全帽那样保护工作的人。我还记得“四害”横行的时候,因为有人说“文艺工作危险”,就大批“文艺工作危险论”。“四人帮”及其爪牙大批“文艺工作危险论”的同时,又大整文艺工作者。凡是在文艺工作上有一点成绩的人都挨过整,受过迫害,有的给弄得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有的给搞得骨灰盒中只有一支金笔或者一副眼镜。总不能说这不是一场百年难逢的浩劫吧。 现在形势大好。不过所谓“大好”也有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解释。我们是在一面医治创伤、一面奋勇前进的时候,我们应当鼓足干劲,充满信心,但是绝不能够自我陶醉,忘记昨天。我们还得及时给身上的伤口敷药。还要设法排除背后荆棘丛中散发出来的恶臭。有人大言不惭地说“现代的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日不怕盗贼执仗行凶,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汉轻轻叩门”,这种白日做梦信口开河的做法是不会变出“当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会主义……”来的。 然而在今年六月号的《河北文艺》上就出现了这样的话。文章的题目是:《“歌德”与“缺德”》。用意无非是拿起棍子打人。难道作者真以为“社会主义”就是靠吹牛吹出来的吗?不会吧。“四人帮”吹牛整整吹了十年,把中国国民经济吹到了崩溃的边缘,难道那位作者就看不见,就不明白? 那位作者当然不是傻瓜。他有他的想法。就有这么一伙人,有的公开地发表文章,有的在角落里吱吱喳喳,有的在背后放暗箭伤人,有的打小报告告状。他们就是看不惯“文学艺术创作的自由”,他们就是要干涉这种“自由”。宪法不在他们的眼里,其他的法律更不在他们的眼里。 那些给蛇咬过、见了绳子也害怕的人最好不要再搞文艺创作,你们希望有一个“文艺法”来保护自己。有人就是不满意宪法给你们的这种权利,你们怎么办? 道理非常简单: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也必须经过斗争。 8月5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四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8 不会忘记[1] 我还记得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在成都买过一种“良心印花”,贴在自己用的书上。这种印花比普通的邮票稍微大一点,当中一颗红心,两边各四个字:“万众一心”和“勿忘国耻”。据说外国人讥笑我们是“一盘散沙”,而且只有“五分钟的热度”,所以我们发售这种印花以激励自己。我那个时候是一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后来我相信了无政府主义,但爱国主义始终丢不掉,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一直受到各种的歧视和欺凌,我感到不平,我的命运始终跟我的祖国分不开。 然而有一点我应当承认:我当时贴了印花,我记住了国耻纪念日,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和五月九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企图灭亡中国的条约“二十一条”,五月七日提出最后通牒。五月九日袁世凯表示接受。因此当时有两个国耻纪念日)。但过了一个时期我就把“印花”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偶尔想起来自己也感到难过:难道我真的只有“五分钟的热度”吗?我每自责一次,这个记忆在我的脑子里就印得更深一些。所谓国耻早已雪尽。今天的青年并不知道“五·七”和“五·九”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没有忘记,而且我不愿意做健忘的人。 这一年我身体不好,工作较多,很少时间读书。但偶尔也翻看了几篇青年作者的作品,有的写了他们个人的不幸的遭遇,有的反映了某一段时期的现实生活,有的接触了一些社会问题……,总之这些作品或多或少地揭露了某一个时期我们社会生活的真实的侧面。有人讨厌这些作品,称它们为“伤痕文学”、“暴露文学”,说这些作品“难免使人伤悲”,使人“觉得命运之难测、前途之渺茫”。也有人说:“斗争才是主流”,“写反抗的令人感愤”。我很奇怪,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别人在做梦?难道那十一年中间我自己的经历全是虚假?难道文艺界遭受到的那一场浩劫只是幻景?“四人帮”垮台才只三年,就有人不高兴别人控诉他们的罪恶和毒害。这不是健忘又是什么!我们背后一大片垃圾还在散发恶臭、染污空气,就毫不在乎地丢开它、一味叫嚷“向前看”!好些人满身伤口,难道不让他们敷药裹伤? “忘记!忘记!”你们喊吧,这难忘的十一年是没有人能够忘记的。让下一代人给它下结论、写历史也好。一定有人做这个工作。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给他们留一点真实材料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个人的遭遇如实地写下来呢?难道为了向前进,为了向前看,我们就应当忘记过去的伤痛?就应当让我们的伤口化脓? 我们应当向前看,而且我们是在向前看。我们应当向前进,而且我们是在向前进。然而中华民族绝不是健忘的民族,绝不会忘记那十一年中间发生的事情。 8月6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9 纪念雪峰[1] 最近香港报上刊出了雪峰旧作诗八首在北京《诗刊》上重新发表的消息,从这里我看出香港读者对雪峰的怀念。我想起了一些关于雪峰的事情。 我去巴黎的前几天,住在北京的和平宾馆里,有一天傍晚雪峰的女儿来看我,谈起五月初为雪峰开追悼会的事,我说我没法赶回来参加,我想写一篇文章谈谈这位亡友。雪峰的女儿我过去似乎没有见过,她讲话不多,是个沉静、质朴的人。雪峰去世后不久,他的爱人也病故了,就剩下这姊弟三人,他们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但是我有这样一个印象:他们坚强地生活着。 雪峰的追悼会一九七六年在八宝山开过一次。据说姚文元有过“批示”不得在会上致悼词。姚文元当时是“长官”嘛,他讲了话,就得照办。那算是什么追悼会!冤案未昭雪,错案未改正,问题似乎解决了,却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头。只有这一次要开的追悼会才是死者在九泉等待的那一种追悼会:伸张正义,推倒一切诬陷、不实之词。我在这里说“要开”,因为追悼会并没有在五月里举行,据说也许会推迟到召开第四次全国文代大会的日子,因为那个时候,雪峰的朋友们都可能来京参加,人多总比人少好。 我认识雪峰较晚,一九三六年年底我才第一次看见他。在这之前一九二二年《湖畔》诗集出版时我是它的爱读者。一九二八年年底我第一次从法国回来住在上海,又知道他参加了共产党,翻译过文艺理论的书,同鲁迅先生较熟。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忽然听见河清(黄源)说雪峰从陕北到了上海。这年鲁迅先生逝世,我参加了先生的治丧办事处的工作,对治丧委员会某些办法不大满意,偶尔向河清发一两句牢骚,河清说这是雪峰同意的,他代表党的意见。我并未读过雪峰翻译的书,但是我知道鲁迅先生尊重党,也听说先生对雪峰有好感,因此就不讲什么了。治丧处工作结束以后,有一天鲁彦来通知要我到他家里吃晚饭,说还约了雪峰。他告诉我鲁迅先生答徐懋庸文最初是由雪峰起草的。我并不怀疑这个说法。先生的文章发表在孟十还主编的《作家》月刊上,在排印的时候,我听见孟十还谈起,就赶到科学印刷所去,读了正在排版中的文章,是许广平同志的手抄稿,上面还有鲁迅先生亲笔修改的手迹,关于我的那句话就是先生增补上去的。 我在鲁彦家吃饭的时候见到了雪峰。我们谈得融洽。奇怪的是他并未摆出理论家的架子,我也只把他看作一个普通朋友,并未肃然起敬。他也曾提起答徐文,说是他自动地起草的,为了照顾先生的身体,可是先生改得不少。关于那篇文章他也只谈了几句。其他的,我想不起来、记不下来了。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总的说来离不了四个字:“互相信任”。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到四五年我住在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雪峰住在斜对面的作家书屋,他常常到我这里来。有一夜章靳以和马宗融要搭船回北碚复旦大学,天明前上船,准备在我这里烤火、喝茶、摆龙门阵,谈一个晚上。我们已经有过这样的经验了,雪峰走过出版社,进来看我,听说我们又要坐谈通宵,他就留下来,同我们闲谈到天将发白、靳以和宗融动身上船的时候。现在要是“勒令”我“交代”这一晚我们究竟谈些什么,我一句也讲不出,可是当时我们的确谈得十分起劲。 见第一面我就认为雪峰是个鲠直、真诚、善良的人,我始终尊敬他,但有时我也会因为他缺乏冷静、容易冲动感到惋惜。我们两个对人生、对艺术的见解并不一定相同,可是他认为我是在认真地搞创作;我呢,我认为他是个平易近人的好党员。一九三七年我是这样看法,一九四四年我是这样看法,一九四九年我也是这样看法,一九五七年我也是这样看法。有一次在一个小会上,我看见他动了感情,有人反映今天的青年看不懂鲁迅先生的文章,可能认为已经过时,雪峰因此十分激动,我有点替他担心。解放后他有一次从北京回来,说某同志托他找我去担任一家即将成立的出版社的社长,我说我不会办事,请他代我辞谢。他看我意思坚决,就告诉我倘使我不肯去,他就得出来挑那副担子。我劝他也不要答应,我说事情难办,我想的是他太书生气、鲠直而易动感情。但他只是笑笑,就回京开始了工作。他是党员,他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他一直辛勤地干着,事业不断地在发展,尽管他有时也受到批评,有时也很激动,但他始终认真负责地干下去。他还是和平时一样,没有党员的架子,可是我注意到他十分珍惜“共产党员”这个称号。谁也没有想到一九五七年他会给夺去这个称号,而且一直到死也没有能看到他回到党里的心愿成为现实。 错误终于改正,沉冤终于昭雪,可是二十二年已经过去,雪峰早已一无所知了。但我们还活着。我真愿意忘记过去。可是我偏偏忘不了一九五七年的事情。反右运动已经开始,全国人代会刚刚结束,我回上海之前一个下午跟雪峰通了电话,到他家里去看他。当时的气氛对他是不利的,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我毫无拘束地同他交谈,还对反右运动提出一些疑问,他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了一番。他殷勤地留我一起出去吃饭。我们是在新侨饭店楼下的大同酒家吃饭的。雪峰虽然作主人,却拿着菜单毫无办法,这说明他平日很少进馆子。他那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在重庆时就传开了。吃过饭他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我同他夫妇在附近闲走了一会。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可能已经成为批判的对象,自己已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了。 我回到上海,过一两个月再去北京出席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的最后一次大会。我还记得大会是在首都剧场举行的。那天我进了会场,池子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雪峰埋下头坐在前排的边上。我想不通他怎么会是右派。但是我也上了台,和靳以作了联合发言。这天的大会是批判丁玲、冯雪峰、艾青……给他们戴上右派帽子的大会。我们也重复着别人的话,批判了丁玲的“一本书主义”、雪峰的“凌驾在党之上”、艾青的“上下串连”等等、等等。我并不像某些人那样“一贯正确”,我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丢石块。我相信别人,同时也想保全自己。我在一九五七年反右前讲过:“今天谁被揭露,谁受到批判,就没有人敢站出来,仗义执言,替他辩护。”倘使有人揭发,单凭这句话我就可能给打成右派。这二十二年来我每想起雪峰的事,就想到自己的话,它好像针一样常常刺痛我的心,我是在责备我自己。我走惯了“人云亦云”的路,忽然听见大喝一声,回头一看,那么多的冤魂在后面“徘徊”。我怎么向自己交代呢? 这以后我还见过雪峰多次,不过再也没有同他长谈的机会了。他的外貌改变不大,可是换了工作单位,也换了住处。他给戴上帽子,又给摘了帽子;他劳动过,又在写作。然后浩劫一来,大家都变成了牛鬼。在什么战斗小报上似乎他又给戴上了“叛徒”的帽子;我呢,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造反派”早已印发专书封我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而且我在“四人帮”的掌握中一直与世隔绝。一九七二年我爱人病危,我才从“五·七干校”迁回上海。第二年七月忽然下来了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王洪文、马天水、徐景贤、王秀珍和常委冯国柱、金祖敏六个人的决定,我的问题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这是由我们那个组织的“支部书记”当众宣布的,没有任何根据,也拿不出任何的文件,六个人的决定就等于封建皇帝的诏令。他们妄想用这个决定让我一辈子见不了天日。朋友中谁敢来看望我这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呢?我也不愿意给别人、也给自己招来麻烦。我更害怕他们再搞什么阴谋、下什么毒手。我决定采取自己忘记也让别人忘记的办法。我听说雪峰在“干校”种菜,又听说他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我不声不响。我听说雪峰患肺癌进医院动手术,情况良好,我请人向他致意;我又听说他除夕再进医院,我为他担心;最后听说他在医院里病故,一个朋友来信讲起当时的凄凉情景,我没有发过唁电;后来听说在北京举行无悼词的追悼会,我也不曾送过花圈。我以为我已经走上了“自行消亡”的道路,却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饶舌。 我还想在这里讲一件事,是关于《鲁迅先生纪念集》的事情。这本书可能在一九三七年年初就开始编辑发排了,详情我并不知道。八·一三全面抗战爆发,上海成为战场,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业务完全停顿,几个工作人员也陆续散去。有人找出了《鲁迅先生纪念集》的校样,八百多页,已经全部看过清样了。这本书可能是吴朗西经手的,但他留在四川,一时回不来。河清(黄源)是《纪念集》的一个编辑,不过他也不清楚当初的打算和办法。看见没有人管这件事,我就想抓一下,可是我手边没有一个钱,文化生活出版社也没有钱,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雪峰,我同他谈起这件事,我说现在离鲁迅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近了,最好在这之前把书赶印出来。他鼓励我这样做,还说他可以帮忙,问我需要多少钱。我就到承印这本书的科学印刷所去交涉,老实讲出我们的困难。最后印刷所同意先收印刷费两百元,余款以后陆续付清。我把交涉的结果告诉了雪峰。有天早晨他到我家里来交给我两百元,说这是许景宋先生借出来的。于是我就拉着河清一起动起来,河清补写了《后记》,但等不及看见书印成他就因父亲患重病给叫回海盐老家去了。十月十九日下午,上海各界在浦东同乡会大楼开会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一周年,我从印刷所拿到十本刚刚装订好的《鲁迅先生纪念集》放在许广平同志的座位前面,雪峰也拿到了一册。 关于雪峰,还有许多话可说,不过他似乎不喜欢别人多谈他,也不喜欢吹嘘自己。关于上饶集中营,他留下一个电影剧本;关于鲁迅先生,他写了一本《回忆鲁迅》。前些时候刊物上发表了雪峰的遗作,我找来一看,原来是他作为“交代”写下的什么东西。我读了十分难过,再没有比这更不尊重作者的了。作家陈登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主张作者应当享有版权,我同意他这个意见,主要的是发表文章必须得到作者的同意。不能说文章一脱稿,作者就无权过问。雪峰长期遭受迫害,没有能留下他应当留下的东西,因此连一九七二年别人找他谈话的记录也给发表了。总之,一直到现在,雪峰并未受到对他应有的尊重。 8月8日 [1]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九月四,五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30 靳以逝世二十周年[1] 时间好像在飞跑,靳以逝世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但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一九三一年我第一次在上海看见他,他还在复旦大学念书,在同一期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我们两人的短篇小说。一九三三年年底在北平文学季刊社我们开始在一起工作(他在编辑《文学季刊》,我只是在旁边帮忙看稿,出点主意)。这以后我们或者在一个城市里,或者隔了千山万水,从来没有中断联系,而且我仍然有在一起工作的感觉。他写文章,编刊物;我也写文章,编丛书。他寄稿子给我,我也给他的刊物投稿。我们彼此鼓励,互相关心。一九三八年下半年他到重庆,开始在复旦大学授课。他进了教育界,却不曾放弃文艺工作。二十几年中间,他连续编辑了十种以上的大型期刊和文艺附刊,写了长篇小说《前夕》和三十几本短篇小说和散文集,并为新中国培养了不少优秀的语文教师和青年文学工作者。今天不少有成就的中年作家大都在他那些有独特风格的刊物上发表过最初的作品,或多或少地得到他的帮助。那些年我一直注视着他在生活上、在创作上走过的道路,我看见那些深的脚印,他真是跨着大步在前进啊。从个人爱情上的悲欢开始,他在人民的欢乐和祖国的解放中找到自己的幸福,《青的花》的作者终于找到了共产党,他的精神越来越饱满,情绪越来越热烈,到处都听见他那响亮的、充满生命和信心的声音:“你跑吧,你跑得再快再远,我也要跟着你转,我们谁也不能落在谁的后边。” 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响亮,那样充满生命和信心。我闭上眼,他那愉快的笑脸就在我的面前。“怎么样?”好像他又在发问。“写吧。”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这就是说,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语言今天还在给我以鼓励。 靳以逝世的时候刚刚年过五十,有人说:“他死得太早了。”我想,要是他再活三十年那有多好。我们常常感到惋惜。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和其他几位老作家在“牛棚”里也常常谈起他,我们却是这样说:“靳以幸亏早死,否则他一定受不了。”我每次挨斗受辱之后回到“牛棚”里,必然想到靳以。“他即使在五九年不病死,现在也会给折磨死的,”我有时这样想。然而他还是“在劫难逃”,他的坟给挖掉了。幸而骨灰给保存了下来,存放在龙华革命公墓里。可是我哥哥李林的墓给铲平以后,什么都没有了[2]。 一九五九年靳以逝世后,中国作家协会派人到上海慰问他的家属,问起有什么要求,家属希望早日看到死者的选集或者文集。协会同意了,出版社也答应了,不过把编辑的事务委托给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办理。最初听说要编四册,后来决定编成上下两集。《靳以文集》上集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出版,印数少,没有人注意,而且“大写十三年”的风越刮越猛,即使还没有点名批判,出这样的书已经构成了右倾的罪名,再没有人敢于提起下集的事。于是石沉大海,过了十几年还不见下集的影子。死者的家属问原来的编辑人,说是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就交出了原稿。出版社呢,还没有人到出版社去交涉,但回答是料想得到的:“现在纸张缺乏”,或者“不在计划以内”。不过我想,倘使靳以忽然走运,只要风往这边一吹,下集马上就会出来。否则……谁知道靳以是什么人?已经十几年没有印过他的一本书了。 要是靳以死而有知,他会有什么感想呢? 8月11日 *《随想录》第一集香港三联版和人民文学版书影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一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墓是我给他修建的。墓上有一本大理石的书,书上刻着这样三行字:“我的心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家。”这是从他翻译的小说《悬崖》(俄国冈查罗夫著)中摘录下来的,字还是请钱君匋同志写的。运动一来,连书、连碑、连死者的遗骨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后记 《随想录》第一集收“随想”三十篇,作为一九七九年的一本集子。以后每年编印一册,到一九八四年为止。 《随想录》是我翻译亚·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时的副产品。我说过赫尔岑的“这些议论就在当时看也不见得都正确”。而我的“随想”呢,我可以说:它们都不高明。不过它们都是我现在的真实思想和真挚感情。 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过去不懂这句话,今天倒颇欣赏它。我觉得我开始在接近死亡,我愿意向读者们讲真话。《随想录》其实是我自愿写的真实的“思想汇报”。至于“四害”横行时期被迫写下的那些自己咒骂自己的“思想汇报”,让它们见鬼去吧! 过去我吃够了“人云亦云”的苦头,这要怪我自己不肯多动脑筋思考。虽然收在这里的只是些“随想”,它们却都是自己“想过”之后写出来的,我愿意为它们负责。 巴金 1979年8月11日在上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